月色清明,江孟澋借光倚靠北窗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微凉的瓷杯。
幼时,他总是不明白,家中衣食无忧,父亲为何偏要踏入那沉浮不定的官场;也不明白,为何要因一个道士的谒语,便将“孟澋”二字刻入他的一生。
三岁识药性,五岁察气机,八岁洞玄脉,十岁自成方……旁人都赞他是“小神医”,是江家的骄傲。
可无人知晓,这声赞誉背后,他偶尔望向镜中那个仿佛为他人期望而活的自己,心头会掠过一丝难以言说的怅惘。
他走的每一步,似乎都只是为了不负父亲的期许,为了追上那个百年前缥缈的影子。
这种无人可诉的郁结,曾经沉沉压在他年少的心上,直到解慎川的出现。
记得那也是一个星夜,解慎川翻墙而来,见他对着满架医书出神,便问:“不乐意看?”
他当时未曾直言,只道:“身负其名,总需尽责。”
解慎川闻言,却随意地在他身旁坐下,拿起一本医书翻了翻,又放下。“江孟澋,”他唤他,目光清亮如星,“你是你,不是任何人的影子。喜欢便做,不喜便不做,这世间无人有资格为你画地为牢。”
那是第一次,有人对他说这样的话。
“我拜范大将军为师,并非要证明我是什么阮嵩转世,不过恰巧,我所愿亦是他所愿罢了。”解慎川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斩断乱麻的力量,“若觉得眼下所做之事,令你心里不痛快,不妨试着堵上耳朵,或者……去做些别的事。”
自那之后,江孟澋才仿佛真正学会了为自己而活。他将那些闲言碎语、沉重期望皆当作穿堂之风,心境豁然开朗,行医问药反倒更添几分从容自在。
而昨夜一梦,竟像一颗投入平静湖心的石子,漾开圈圈涟漪。
梦中那个十七岁的“自己”,那份起初只想寄情山野、守护一隅安宁的心境,与他如今何其相似。然而,一场席卷京畿、动摇国本的瘟疫,终究将那位神医推向了翰林医院,迫使他以身入局。
一旦入局,便再难抽身。翰林医院虽隶属皇家,侍奉君王,但君王的一举一动,又何尝不暴露在医者的眼底之下?以梦中那位江神医的品性,又如何能对龙座上的昏聩庸碌视若无睹?
江孟澋放下茶杯,指尖沾了些许凉意。
他一直清楚,大羲的国势正如一间年久失修的屋宇,梁柱渐朽。他并非没有动过挽澜之心,只是父亲血淋淋的结局,以及这十几二十年间听闻的种种忠良憾事,都在无声地劝诫他——此路不通,徒劳无功。
于是,他将所有心念都专注于医者本职,救死扶伤修撰医书,固守在江济堂这一方天地之中。
可是……真的只能如此吗?
梦里,阮嵩执着地望着“他”道:“信任我……我能护好你……”
梦外,解慎川临行前说:“就凭我知道皇帝他想要什么。”笃定而又张扬。
恍惚间,似有时空交错,如见隔世之影。百年前那未竟的遗志,那份被尘世无情压制的、欲改天换地的赤诚,竟因这浮生荒诞一梦再度叩鸣心谷。
窗外,夜色更深,星子渐稀。江孟澋缓缓呼出一口气,他在想:或许,他未尝不能,去续写那位神医未曾走完的路?
***
翌日卯时,京城北门外,两万禁军整装待发。
晨光熹微中,范凭初与解慎川并辔而立,二人皆披玄甲,肃穆非常。军中旌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衬得气氛愈加凝重。
一阵马蹄声自城门内传来。一位身着绯色官袍的男子,在数名随从簇拥下缓辔而至。
他是此次的监军——蔺远。
作为皇帝在千里外军中耳耳目,扼制武将专权跋扈的关键,大羲监军向来由皇帝身旁亲信的宦官担任。然而此次庆和帝破例任命的蔺远,却非内侍之身,而是名副其实的朝廷重臣。庆和帝钦点的元年进士科状元,大公主亲指的驸马。如今他官任枢密院枢密使,这个职位在权力上,比他做虚位丞相的老父亲还要高了。
居高位有实权的驸马,月羲史上再找不出第二个。
这位相貌年轻的枢密使眉目清朗,举止从容,俨然一身书生气质。他利落下马,朝两位将军拱手:“范将军,解将军。”二人回以军礼。
辰时正,号角长鸣,大军开拔。
江孟澋站在映江山顶,俯视目送着解慎川一行人,铁流般的军伍向北而行,渐渐隐入尘烟。
他身旁的学徒阿喜不解:“先生,我来江济堂这么久,制药的事我一人去药厂嘱咐便行了,您既想见解将军,也是可以放心去的,为何要站这隔老远的山头?”
禁军在京城北门处集结,而映江山在出南门后还隔了一条河,这距离眺望属实太远,阵仗看着像是乌泱泱一群蚁,更别说看清人脸。
平日解慎川三天两头有门不走偏翻院墙地找江孟澋谈天说地,江孟澋早些去他宅里送行也未尝不可。但他没有,现在又似后悔了。
江孟澋也不知道,只是在山下吩咐完事项,取了批药出来后,就莫名地想反其道而行不回江济堂了。阿喜听先生要独自爬映江山,让他一人先带着药回去,先是困惑,再是不放心,什么也不问就让江孟澋把他也带上:“小云大夫要是见只我一个人回去,也会担心的!”
他口中的“小云大夫”,是江孟澋的弟弟江云,他和江孟澋交替坐堂,今早他还问江孟澋不去送送解慎川吗。江孟澋实话说昨夜已经道过别了,却见他只是笑笑,接着听他说了句“那早去早回”,就和那人一南一北背道而驰了。
山风卷起二人衣角,带来一丝凉意。阿喜不见先生回话,只当他是出了神,毕竟今一早出门他就发觉先生似有心事,神情比往常也更冷了些。
好在昨夜乌云退散,今早红日缓缓升起打在江孟澋脸上,现在看倒也没有那么淡漠,又回到了那个心系医患的温和状态。
“的确没什么好看的。”江孟澋转过身,轻声道,“我们走吧。”
阿喜也收回目光,笑道:“也就先生对解参……解将军这么上心。”
江孟澋听他这徒弟愈发没大没小,轻敲了一下他额头:“你若也在那里头,我就算要坐堂也会去北门送你。”
“当真?!”阿喜眼前一亮,自己居然有本事让先生破例!好吧……转念一想,并没有。
他没再说什么,只老实跟在先生身后下山。
只是在山路口,阿喜见先生瞥了一眼另一边的石板小径,那处原是连往山下映江村,也就是现在江济堂药厂的位置的,但早在几十年前就因山体滑坡被泥土碎石掩盖了大半,石苔杂草丛生,成了险径,他们都没走过。
但终只是瞥了一眼,二人还是沿着原路往回走。
日影渐高,山间雾气愈加稀薄,步履平地,又走了一炷香渡过环城河,终于回了京城。
正是早市喧嚣的时辰,中原异域商贩云集,胡商驼铃与茶肆炊烟交织,乍一瞧好不繁盛气派。
但这景致禁不起细看。
“先生,你看这些人越来越多了。”阿喜压着声音,眸光看向街角一身褴褛粗衣的流民。
一个妇人眼窝深陷,指节枯如柴枝,怀中还躺着饥瘦的襁褓,见有人望来,拾起地上摆的草编,双手捧上前,大声道:“这位相公买一个吧!”声音很响亮,像是耗费了浑身气力,双手还在颤抖。
江孟澋步伐微顿,阿喜忙劝阻,让先生不要停留。意思很明显,他怕这妇人讹上先生,到时甩都甩不掉,这种事情他在市井见多了。
那妇人见状又沙哑道:“只要一文钱!”
阿喜听后一滞,还没反应过来时江孟澋已俯身接过那草编的促织,从囊中取了一文钱放在她掌中。
妇人怔住,收回手,浑浊泪珠滚落掌心,随即道:“谢谢恩人!”
阿喜见状也掏了几个铜板,买下几只草编。
应该够他们娘俩一天吃食了。
待离开那妇人几十步,巡检呵斥逐人的威声就传了过来。
江孟澋脚步未停,只低声吩咐:“莫回头。”
阿喜抿唇,依言垂首跟上。
二人穿过喧嚷街市,将那些乞怜声、斥骂声、驼铃叫卖声甚至对今日禁军北上的议论声都甩在身后,直到江济堂熟悉的匾额映入眼帘,那股沉甸甸的压抑感才略消散几分。
堂内已有病患等候,江云正低头写着方子。
阿喜将新药置于台上,江云见二人归来,抬眼递来一个询问的眼神。
江孟澋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示意无碍,便径直转入后堂,将那只草编的促织轻轻置于案几之上。
粗糙的草叶带着泥土的气息,与满室药香格格不入。
他看了满架亲笔的医书,又踱至窗边,望向北方天际。
解慎川此刻行至何处了?那人带着皇帝的期许与满腹谋算,一头扎进了北疆的风沙里。
而自己呢?
守着这江济堂,救得了一人、十人,可面对这天灾**兵患,这积重难返的世道,几本医书几剂汤药又能济什么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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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别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