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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忆梦

作者:叙梦何妨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待解慎川身影彻底隐没墙垣外,江孟澋垂眸收拾着茶具,想着他离开前说的那句话。


    这么明显吗?今日倒也没人提醒。


    罢了,江孟澋承认昨夜确实没歇息好,但不是看医书看的,而是入睡后一次次被梦惊醒所致。让自己睡不好觉的罪魁祸首,是梦里那张脸,那张和解慎川几近无差的脸。


    梦境把他拉拽到嘉昱年间,那段百年前神医神将横空出世又倏然陨落的岁月。


    ***


    嘉昱元年春,山色空濛。


    江孟澋负篓,徒步在与京城一水之隔的映江山中采药。


    行到半山腰,耳畔擦过一声响。这山间并无猛兽,但那声音动静不小,像是活物所致,且体积不小。


    江孟澋伐草取道,循着声源步步走去,镰刀劈开最后一丛灌木,终见一个穿着讲究的少年。


    那少年瘫坐树下,见有人朝他走来,抬手欲张嘴呼喊什么,却又昏了过去。


    江孟澋见状连忙跑向那少年。


    只见他面色苍白,一手捂着小腿,粘稠的血液溢出指缝。江孟澋扒开手一看,这人显然是中了蛇毒。


    医者本能令他无暇他顾,确保四周无恙后,只将额前碍眼的发丝后挽,俯下了身。


    不过片刻,毒液已清。他从药篓择出草药揉碎,敷于伤口,又不假思索用力扯下自己外衫的衣带,为少年包扎好了伤口。


    任他一人独自睡在山中并不安全,保不齐霉运撞头又遇见毒蛇。


    思虑的功夫,他搁下药篓。搀起少年,连带他的行囊,俯身往肩上一背,一步步踏下山径。


    待少年再睁眼,只听卧榻旁的江孟澋道:“我姓江,名孟澋。此处是我家,亦是我的医馆。你被山上毒蛇所咬,中了毒。好在那山中的蛇并无剧毒,现你只需再服药静养几日便可痊愈。”


    少年还未开口询问,江孟澋便将他的疑惑都解答了。


    “来,喝药。”江孟澋将汤药递给他。


    “你不问问我是谁吗?”少年大抵因为太久未进水,嘴唇发白,嗓音也略显沙哑。


    “医者不问出处。”


    “好吧。想来你每日要见的人也不少,应当也记不住那么多人名。”江孟澋不置可否,少年接着道,“不过你这大夫,年纪应当和我差不多大,说话却冷冰冰的,那么不近人情。”他掀开盖在身上的被褥,坐起身打量着江孟澋。


    “药凉了功效会变差。还有……”江孟澋看着那一口没喝的汤药,想到什么,又道:“记得结药钱。”


    “其实我怕你在这药里下毒,你知道的,我这种富家公子……”


    未等那人说完,江孟澋似是不耐烦地叹了口气,起身欲离开内室。


    “诶!别别别!我开玩笑的!我喝!”少年取出汤匙,不再故作犹豫,仰头便将汤药喝得见底。


    也不要一方帕子,少年直接就用衣袖抹了嘴,说道:“我姓阮,单名一个嵩。家住京中,府里管得让我透不过气,前阵子我跟他们闹掰了脸被锁在房中,费了好些力气才翻出府。江大夫若不嫌弃,可否收留我一阵?”


    “阮公子不担心我下毒了?”江孟澋接过汤碗,依旧平静道。


    “我怎可能真觉得江大夫会下毒?你把我背下山,救了我一命,还……”阮嵩看着腿上的布带,又盯着江孟澋只有一边系带的外衫。


    “是个大夫都会这么做的。你好些休息,我下午还有客人。”


    阮嵩听出江孟澋并不想与他过多交谈,但好在对方默许了他的请求。


    阮嵩病愈后,无意回京,还要在每日鸡鸣时起来练武耍剑。


    一日山间晨雾朦胧,江孟澋刚背上药篓,阮嵩便握剑说要为他开路,美其名曰“保护你”。


    江孟澋没有拒绝,路上时不时还要回应他的话。


    “江大夫,你一人住着山村里不无聊吗?”阮嵩放慢步伐。


    “村里又不止我一人,而况外边的人也会过来。”


    “……”阮嵩哑然,过了一会儿才说,“你明知我说的不是这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罢了。”阮嵩加快脚步,不与他并排走。


    江孟澋见他好似在生闷气,也就告诉他:“家里人都走了。”


    闻言,阮嵩砍草的速度变缓了。


    “我出生后不久父母便离世,是村里的大夫收养了我。他们有孩子,却也把我当亲生的看待,兄长对我也都是极佳的。”


    “那现在他们人呢?”


    “养父母走后,兄长邀我一起去京城开医馆,我没去。”


    “为什么?”


    “大概和你是一样的。”


    江孟澋这话答得微妙,阮嵩却一下就明白了。


    “我不喜欢他们给我安排的路。”阮嵩道,“江大夫这么聪明,第一天就猜出来了吧。京城只有一户人家姓阮,世代为礼官。大家理所应当地觉得,我也该去参加科举,考取功名,最后再进礼部,一辈子和礼教绑在一起。”


    江孟澋轻声笑了,不负期望,他站在阮嵩这边:“很难想象你和这两个字过一辈子。”


    “是啊!而且——”阮嵩字音咬得很重,接着道,“现在没多少人知道,我家和太祖同辈的祖先,其实是在马背上建功的。”


    江孟澋有些不可置信,因为他住京城对岸这么久了也没听说过。恰行到一株稀缺草药前,他俯身蹲下,手持工具边刨边道:“这么说你不是不可饶恕。”


    “可不是嘛。”解慎川应声附和,“血脉里流着这么些东西,我不想做文人,不过是‘血脉觉醒’。”


    江孟澋听到这里揶揄笑道:“阮公子平日也不少读书。”


    “别打趣我了,我在你心里是这般形象吗?”阮嵩觉得江孟澋真把自己当不学无术的纨绔了,为自己正名道,“我平日什么书都读。四书五经三韬六略,史书兵法我都读,但我也不觉得这些市井话本就比不上它们高尚。”


    “是我唐突了。”


    江孟澋不否认刚才说的话有失分寸,阮嵩也十分大度地翻篇,又道:“方才说到哪了?”


    “血脉觉醒。”


    “哦对。当年太祖平定天下,释了兵权,多数将帅选择衣锦还乡颐养天年,而我先祖那颗赤子报国之心未尽,便干脆请旨入朝从文从礼了。”


    “但若同你所说,就连立下从龙之功的令祖,也不得不从文才得以继续报国。不是我质疑阮公子的才能,你如何能够让当朝皇帝对你另眼相待?”


    否则按大羲军权三分的祖令,从武立功后,一时握手的兵权不是照样得被收走?


    况偃武之气充斥朝堂,武将的待遇和文官从始至终无法相提并论。


    战场厮杀朝堂排挤,远不及当个文臣来得踏实平稳。


    江孟澋方才才道过歉,这会儿又好似接着落井下石:“府中人不许你忤逆,多半情有可原。”


    江孟澋还在刨草根,解慎川听罢直接收了剑,也蹲身下去,盯着江孟澋的脸道:“江大夫,你到底站哪边?”


    江孟澋抬眼看向他:“我哪也不站,正蹲着呢。阮公子待会儿起身留心些,你身后还有一株等我挖。”


    阮嵩听出来了,他俩相识不过数日,而他是寄生山野之人,自然不想轻易跟这种京城世家沾染关系。


    心中生起一阵烦躁,阮嵩唉叫一声,撸起袖子转过身道:“我给你挖!”


    于是江孟澋就看见,这位素来锦衣玉食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子,正弓着腰,认真地帮他刨草……


    不该是这样的。


    “阮公子若是为了我把这一身行头弄脏了,江某一个穷大夫可赔不起啊。”


    “孟澋,你我都是聪明人。”阮嵩第一次唤他名,他知道江孟澋这一路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要他走,可依旧执拗道,“我相信你不会把我的行踪传出去。你也信任我,我能护好你。好吗?”


    他看着江孟澋的双眼,起身把草药放进江孟澋药篓里,满手的泥直接就糊到了自己衣袍上。


    ***


    梦就停在这里。


    仿佛真的以神医江孟澋的视角经历过一般,一切都是那么真实,却又诡异。


    江济堂的制药厂变成了神医的家……


    映江山里早已荒废杂草丛生的山径是他背阮嵩回家的路……


    阮嵩顶着一张解慎川十八岁的脸……


    神医也是,完全是十七岁的自己……


    而他们的言谈举止习惯,也同现在的自己和解慎川如出一辙……


    不对,阮嵩好似的有些不一样的。


    神医比阮嵩长一岁,而他和解慎川恰好是反过来。


    ……


    梦中事物仿佛真是存在过一般,细节和摆放位置江孟澋醒后还能记得。而身为医者,江孟澋对年龄感知较常人更为敏锐,梦中二人的年纪是对的上的。


    这梦也太严谨了些……


    且江孟澋自认记性不差,见过的面容都能记住。


    市井言说梦境无法凭空捏造未见之人的面容,也就是说,你能在梦里清晰描摹的脸,都对应了现实里真实存在且见过的人。


    但为何阮嵩偏偏是解慎川?


    是他话本听多了?


    定是这样。


    原本是看书乏了才睡,这一觉醒来反倒更加迷糊的。


    不能再想下去了,明天还要坐堂,还有约好的客人……


    辗转反侧,江孟澋终于入睡了,只是那声反问一直萦绕在他识海——


    信任我……


    我能护好你……


    好吗……


    ***


    江孟澋倒洗完茶壶,倚靠在窗台旁。


    解慎川这一走,何时回京还未可知。


    当初京城传言范大将军在边疆带来了个年仅十岁孩童,还收他为徒,众人皆觉不可信。


    待到马队经过江济堂前的大道,江孟澋远远看了一眼。他不会看面相,但他一时间也觉得范叔没看错人。


    京城一时对这个孩子众说纷纭,没人知道他一人怎么在边疆活过来的,也没人知道他一身本事从何处学得,甚至有人怀疑过他是敌国细作。


    直到范凭初亲口讲述了他的战功、他的能力,以信誉作保,甚至赞其有阮嵩之才,众人才开始信服一二。


    先皇为其授职将军府参谋,这个位子说重要是重要,但说是虚名,也未尝不可。


    将军府一堆参谋。


    他们大都由文官任职,其余则是老迈转任的武将。


    解慎川就在这位置一待就是十四年。


    他等这一日很久了。


    今晚来找江孟澋,不像是道别,期盼早日凯旋,倒像是在说:


    任我纵马沙场,纵使马革裹尸也无憾!


    当年江孟澋父亲去北疆也是嘴上说着轻松,只叫他们娘仨在家中安心等他回来。


    前线捷报频传,家书字字安好。


    可最终呢?


    去时满腔热血,归来却成了冰冷隔世的尸骨。


    母亲悲痛过度,不久亦撒手人寰,独留下两个孩子而去。


    父亲入仕以来,江济堂一直是由母亲坐镇,父亲和其他几位老大夫相互帮衬着。


    这场变故后,江济堂的主人就成了江孟澋和他弟弟江云。


    刚束发的少年,必须撑起这个家,撑起这个百年基业。


    他谢辞了朝廷微薄的抚恤和入翰林医院的许诺,一步步从悲痛中振作。


    而今,江孟澋已经有了回看过去的底气,他能问心无愧地和父母的在天之灵道声“一切安好”。


    ***


    若按以前,他一定会觉得自己和江神医是完全不同的两人。江神医却愿为医官,愿为朝廷赴死;他厌恶官场,只想操持好家业。


    他梦里的情节和市井的话本传闻出入很大,不是什么志同道合一见钟情。


    但若他所梦更贴近他们真实的故事,江神医一开始是寄情山野之人,那是什么让他一反常态?


    是阮嵩吗?


    不是。


    是那场瘟疫。


    那场席卷京城,关乎大羲命脉的瘟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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