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时间仿佛被凝固,只剩下沉默的雨声不绝于耳。
玄澈狭长的凤目晦暗,幽若寒渊,随即沉声道:“阮阮,我是策,你的夫君,你难道……忘了我吗?”
曦梦在他的胸口蹭了蹭,熟悉的松木苦香萦绕着她,让她多了几分安心,不自觉地靠近,想吸食更多。
“可是……我不记得父王何时为我定下了婚约呀。”
她的记忆竟回到了玄墨一年前尚在世的时候。
看着少女紧紧扎在自己怀里脆弱的模样,玄澈不由得泛起一阵心疼,“阮阮,我们不如先回去,叫医官过来瞧瞧。”
曦梦小声回应,往玄澈怀中又缩了缩,整个人蜷成小小的一团,双手死死揪着他胸前的衣襟,指节都泛了白。
他的怀抱算不上滚烫,即使在寒冷地冬日中也带着清冽的凉意,可那圈揽着她的臂膀却坚实得不像话,骨节分明的手稳稳护着她的后背,隔绝了外界所有的风雨与不安,成了她此刻最贪恋的避风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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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满身银片装饰的的女医官给曦梦留了两颗滋补血气的药丸,称她误食了青蟹,以致寒毒攻心,高热不退,如今体内寒毒已清,失忆之症需日后慢慢调理,便退下了。
曦梦蜷缩在罗汉塌上,双手抱膝,看着殿内自己随意被披挂的衣物,似乎有些相信了玄澈说的话。
“阮阮何须惊讶,我们是夫妻,交颈而眠,自是理所当然。”
玄澈从背后搂住了她,他换了一身被炭火烘热的月白寝衣,冰凉的气息细碎地洒在她细白的颈上,在她耳鬓轻轻厮磨着,道:“阮阮病重,为夫在你塌前日夜不歇地照顾,一睁眼竟不认得我了,为夫心都伤碎了。”
曦梦有些不知所措,转头对上他那双深蓝色的眸子,温柔得能将人溺毙。
红晕从她耳尖蔓延至颈侧,连耳廓都染上绯色,像颗熟透水蜜桃,透着不自知的甜软。
“我,我是不是该吃药了。”
玄澈瞥了一眼那药丸,宽大的衣袖一摆,那药丸便滚落到地上。
“这药丸实在太过苦涩,今日便不吃了。”玄澈摸了摸她柔软的头顶,温和地道:“等明日,为夫陪你去你的药房配药可好?”
曦梦轻轻地‘嗯’了一声,双手不自觉的握紧他冰凉的手,仿佛生怕他会离开。
正逢大病初愈,又奔波一晚,她的头晕乎乎的,有些困倦,语气也不自觉地软了下来,似是在撒娇一般,带着股甜腻腻的味道。
玄澈眼波流转,喉结剧烈滚动了几下:“听娘子的,不过现在该睡觉了。”
说着,他将曦梦横空抱起,挑起床幔,将小小的人儿放在柔软的床上,自己也躺在了身边。
万籁俱寂,月华如水,墨色的长发蜿蜒而下,似有若无地缠绕着玄墨的手指,他拾起一缕,在手中细细把玩,不时凑到鼻尖轻嗅那一缕芳泽。
“别弄。”曦梦脸上有些发烫,手紧紧抓着被角,轻声说道:“别折腾了,快些睡吧……”
玄澈将她整个拢进怀里,低声道:“思来想去,还是为夫的不是,让娘子遭了这样大的罪,真真是心疼娘子,下辈子就算要当牛做马也要继续伺候娘子。”
曦梦被他逗笑了,温热的小手抚上他宽阔的背脊,道:“夫君生的如此好看,又这么能干,我下辈子定是有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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曦梦揉了揉眼,她刚睡,头还晕乎着,映入眼帘的是竟是熟悉的药房休息用的小隔间。
“你这小懒虫,睡到日上三竿也不起。我看你睡得沉,便没舍得叫你,直接用软轿把你捎来了药房。”
玄澈推门而入,端了盘绿豆桂花糕放在她面前梨花木案上,盘中糕点码得整齐,莹白糕体裹着金黄桂瓣,热气混着甜香袅袅升起。
他指尖拈起一块递到曦梦面前,“你昏睡的时候只能喝些米粥,如今醒了可要换换口味。为夫亲手做的,刚刚出锅,尝尝合不合口味。”
曦梦抬手接过,细细咀嚼着,眉梢眼角都染上了满足的笑意,忍不住眯起眼:“好吃……没想我如此走运,竟嫁了你这么如意郎君。”
见她这般可爱模样,玄澈眼底漾起柔和的笑意,指尖拂她沾了糕点碎屑的嘴角,声音放得极轻:“你若是喜欢,往后我常做给你吃。小厨房里炖着银耳莲子羹,等你吃完糕,正好温着喝,补补气血。”
曦梦心头一暖,含着糕点含糊道:“玄澈,你对我真好。”
今日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冬日烈阳透过雕花窗棂,筛下满地碎金般的暖光,连带着心口都漾起温柔的涟漪。
这般晴好,让人忍不住舒展眉眼,连呼吸都染上了阳光的味道,惬意得只想静静沉溺在冬日的暖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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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澈认真扇着药炉的火,懒懒地说道:“阮阮,最近传言说月国第一毒的母蛊死亡了,你可知此事?”
“此话当真?”曦梦手中整理药草的动作顿了顿,道:“那这麻烦可大了,月国就算将这土地翻上一翻,也定是要找到那子蛊了。”
“难道阮阮了解这毒虫?”玄澈手中动作一顿,差点将药罐子打翻。
曦梦走到书架前,翻找了一会儿,拿出一本破破烂烂的书,显然已经是被翻阅了很多次,道:“这是我来翊国时母亲偷偷塞给我的,不要外传哦!我看在你是我夫君的面子上才给你看的。”
“……好。”
“你看,”少女纤长的手指指着书页道:“月国第一毒,同时也为天下第一毒,以虫为形,名‘怨骨’,母蛊死亡,只能证明子蛊已然长成,其毒性超越了母蛊……”
曦梦的声音在耳边渐渐飘远,玄澈的视线死死钉在文末的几个字——“‘怨骨’离体,其人必死无疑’。
周身气息瞬间凝固,连带着周遭的暖意都被抽离的干净,只剩刺骨的寒凉顺着脊背攀援而上。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痛得他几乎窒息,喉间涌上腥甜,却被他硬生生咽下,恐慌与猩红的偏执,在深不见底的眸中交织翻滚。
“以活人精血为引,借三魂七魄养‘怨骨’。可怜了那宿主,以自己身子为基滋养其数年,‘怨骨’出世之日,便是宿主魂魄俱散之时。”少女轻叹了一口气,将书合上了。
“这……是真的?”
曦梦双手叉腰,脸颊微微鼓起,似是有些气恼:“母亲捎给我的月国古籍,怎的能是假的呢!”
她伸手将那古籍往玄澈面前推了推,指尖点着扉页上一枚形似弯月的朱红印记,“你看这‘天月御印’,是月国皇室藏书特有的印记,旁人根本仿造不来。而且这纸张是雪蚕丝混着檀木浆制成的,寻常纸张哪有这般质感?”
是了,他在月国为质十三年之久,怎得能认不出这本他正是苦苦寻觅的古籍?
指尖死死攥住桌沿才勉强稳住身形,药汁沸腾的声音打断了思绪。
眼眸深处的沉郁被他尽数掩去,只留给曦梦一抹淡然的笑意:“阮阮且去整理药材吧,这里交给我。”
待曦梦转身的刹那,他脸上的从容瞬间崩塌。
双手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连带着手中的药壶都微微晃动,滚烫的药汁在壶中激荡,险些溅出壶口。
他咬紧牙关,额角青筋隐隐凸起,用尽全身力气稳住手腕,缓缓将沸腾的药汁倒入白瓷碗中。
玄澈瞥了一眼那古籍,摸了摸曦梦柔软的头顶,又在她额头落下轻轻一吻,似一片雪花轻轻落在心间,“阮阮待我片刻,我去把把银耳莲子羹端来。”
“好。”
屋外寒风卷着碎雪,玄澈高大的身形猛然一弓,喉间的腥甜再也抑制不住,剧烈的咳嗽震得他肩背发颤。
他下意识地抬手死死捂住唇瓣—— 那件素色衣襟他护得紧,生怕一丝血痕沾上,让屋内的少女瞧见了,又要忧心不已。
温热的血珠争先恐后地从指缝间溢出,顺着指尖蜿蜒而下,一滴滴砸在无垠白雪上。溅开的殷红,在一片纯粹的洁白里刺目地铺开。
“这身子真是被药浸得垮了,一日虚过一日,一时神伤,竟能如此。”墨瞳沉冥,愈发沉浓。
——
吃了药,在药房中忙乎了一天,曦梦疲惫的不行,本想倚着小憩一会儿,没想到直接被玄澈带回了他殿内,怀中还抱着要给他绣的香囊的针线布料和配好的药草。
烛火摇曳,映得曦梦指尖莹白如玉。她拈着绣花针,彩线在素色绸缎上穿梭翻飞,不多时,一朵娇艳的牡丹便渐渐舒展瓣蕊,栩栩如生地跃然于布上。
她垂眸望着那抹浓艳,语气柔得似烛边的暖光:“我思来想去,还是这牡丹与你最合适。你本是月国人,那处牡丹开得满城嫣然,随处可见这般灼灼风华。可你为了我,千里迢迢来到这翊国,从此便同我一样,是个再难见故乡花色了的异乡人了。”
玄澈给她倒了杯茶,目光沉沉追随着曦梦的指尖,那抹鲜艳红色在烛火下泛着柔润光泽,似燃着一簇暖人的火焰。
“是为夫高攀了,有这样的娘子,是乃我三生修来的福分。若是娘子日后厌了我弃了我,我定不会耽误了娘子。”
“说这话作甚,夫妻本为一体,何来这样的说辞?”她抬手轻轻抚过他微凉的唇瓣,声音愈发温婉:“我将这牡丹绣在荷包上,你贴身带着,便如时时瞧见故乡的牡丹一般。往后无论身在何处,这花总能替我陪着你。”
玄澈思绪骤然沉陷,记起第一次遇见曦梦的模样。
她孤零零的一个人哭泣,肩头簌簌发抖,在宴会上一个人被所有人压迫,仿佛整个寒冬的酷寒都压在了她单薄的肩头。
时至今日,她都毫不设防地选择相信他,褪去所有防备,盛满了纯粹的信任——这是一种很陌生的感受。
浸在异国人心叵测的泥沼里,玄澈惯于用花言巧语编织假面,以谎言博取片刻欢愉,从未对谁交付过半分真心。
这信任太过灼人,竟让他一时无措。过往那些虚与委蛇的伎俩在这份纯粹面前,突然变得卑劣又可笑。
她望向他时,眼底没有丝毫猜忌,那份毫无防备的信任,纯粹得像雪后初晴的天光,直直照进他阴暗的心底。
玄澈顺势握住她的手,用脸颊轻轻蹭着:“真怕你一睁眼,就又把我忘记了。”
这时,门外廉泣的声音响起,“驸马大人,医官求见。”
“夜深了,梦儿先睡吧,我去和她说。”
“那我要你抱我过去。”曦梦展开双臂,调皮一笑。
玄澈配合地将她横抱起来,嗅了嗅她清甜的香气,恋恋不舍地将她放在了床上,“乖,你身子还虚着,赶快睡吧。”
看着他高大的身影远去,曦梦甜甜一笑,渐渐阖上眼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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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觉睡得十分舒爽,曦梦懒散地伸了个懒腰,映入眼帘的却不是她寝殿。
这是在哪里?
一阵清脆的铃铛声音响起——女子端药款步而来,一身银片装饰的长袍随步履轻摇,显得她身姿婀娜,发间铃铛随着她的动作轻晃。
“你是……”
女子眼中划过一丝惊讶,随即恭敬下跪行礼道:“公主,在下殇陌,是新来的医官,奉玄澈殿下之命,前来服侍您饮药。”
曦梦心头猛地一震,这竟然是玄澈的宫殿?
看着殿内自己生活的痕迹,曦梦只觉脑中一片空白,脸颊瞬间涨得通红。
她竟在他的宫殿里昏睡了这许久,还被他这般悉心照料...... 自己到底做了什么逾矩之事!
“不,我不喝了。多谢二哥了!”
曦梦慌乱地披上外衣,绣花鞋还半拖着,便跌跌撞撞地朝着殿外匆匆跑去,连鬓边垂落的发丝都顾不上拢。
殇陌怔怔地端着药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自言自语道:“瞧这精气神,看来公主的身子已然大好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