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岁暮,已经飞舞了大半年的雪仍不停歇,豆大的雪粒裹着冰碴似的雨水疯狂翻卷,砸在天镜殿的琉璃瓦上,层层堆叠成厚重的白霜,将恢宏的殿宇衬得愈发寂寥。
殿内却是截然相反的热闹景象,两侧立着十二尊镶满各色宝石的弓,空气中充斥着陈酒和熏香的醉人味道。
曦梦坐得笔直,优雅地吃了几口面前的菜式后放下筷子,继续端庄地坐着,好个端庄佳人,让人挑不出来一点问题。
酒过三巡,众人早已酒酣耳热,很快就轮到上前给翊郭帝玄凛敬酒的固定环节。
这是曦梦最讨厌的环节,一旦出了差错,被皇帝玄凛抓住把柄,定是要各种刁难她。
曦梦不动声色等看了看四周,大家都在各忙各的,莫约没人把目光落在她这个“过气公主”身上。她拢了拢衣襟,踩着积雪往天镜殿后侧走去——那里有一丛木芙蓉,是先帝玄墨在世时亲手为她种的。
那年她刚满七岁,抱着玄墨的腿哭着闹想娘,没过多久,殿后就多了片嫩红的花苞。玄墨说,木芙蓉花开时像刚染红了晚霞,是母亲最喜欢的花。
这几天她总惦记着,花苞该要开了。
温柔的月光落下,映出女子的冰姿面容,光洁剔透,额间那点白色花钿沾了雪粒,一双明亮的琥珀色的漂亮瞳仁仿佛深不见底,不起一丝波澜。
夜静得可怕,直到一声轻响,是膝盖砸在冻硬的土地上的声音,紧接着,是泪滴砸进积雪里,细微得几乎听不见。
这里哪有什么木芙蓉,前几天还冒出花骨朵的花丛,如今俨然是一地枯枝烂叶。
一定是玄凛干的。
从前宫人们看在玄墨的面子上,连一片落叶都不敢碰这丛芙蓉。如今玄墨刚走一年,她的好哥哥,已经急着把父亲留下的所有痕迹,连这一点她的念想,都连根拔起。
“咔嚓。”
身后的突然传来一声脆响,紧接着是衣袂破风的轻响——有人从树上跳了下来。
曦梦的脊背瞬间绷紧,脚步声越来越近,更让她心头一沉的是,一股肃杀的冷冽气息顺着风缠绕而来,分明是男子的步伐。
“公主殿下莫要落泪,木芙蓉已逝,在下却觉得这红牡丹更衬姑娘。”清凛的声音裹着笑意传来,打破了死寂。
曦梦失焦的眼前突然多了一团红——是牡丹 ,这是她记忆中第一次见到牡丹,这花只在温暖的月国生长,十分娇气,她只在书上见过。
鲜红的牡丹像团烧着的火,在漫天风雪里艳得刺眼。
她猛地回神,眼眶却被那抹红刺得发疼,干脆闭上眼,把眼泪憋了回去,声音里带着未散的哭腔:“牡丹本不盛开在冬季,公子弄到这一束定是难上加难,就莫要送我这不相干的人了。”
来人没接话,只听见脚步声绕到她身旁,紧接着是衣料摩擦雪地的轻响 ———他席地而坐,坐在了她旁边。
“公主殿下若是喜欢,再难弄来,也是值得的。殿下虽气质清冷,但依我看,与这红牡丹却是绝配。不如赏脸看看?”
曦梦睁开眼,望向他。
男子侧身坐在雪地里,一条长腿随意蜷起,另一只手搭在膝盖上,曦梦的目光顿了顿——其实他才是最配这红牡丹的人。
长长的墨发以一根镶着宝石的深蓝色发带高束成马尾,额头垂落几缕墨发堪堪扫过如墨的眉峰,发尾随意散落在宽阔肩膀上。
右耳耳垂上挂着的月形耳坠,随着寒风一同微微起舞。
他深蓝色的笑眼着看着曦梦,像盛了片化不开的星空,让人瞬间忘了周遭的风雪,连耳边的风声都似停了。
“你是月国人?” 月国男子的带耳饰习俗,是她刻在骨子里的记忆。
“公主殿下冰雪聪明。”他笑得更深,指尖轻轻拂过身旁枯萎的芙蓉枝,“这木芙蓉的根脉被毁,怕是再也长不出花苞了。往事如覆雪,埋了便埋了,殿下何不看看眼前这怒放的牡丹呢。”
“这么大一束花,带回去太惹人瞩目了,公子还是莫要浪费在我身上了。”
曦梦避开了他的视线,仿佛被灼伤了双眼。“公子不如送给宵柳阁的美娇娘们,她们定会欢喜的。”
“可是,这是特地给公主殿下准备的,臣本想在宴会时献上,没成想竟在此偶遇殿下。”男子一本严肃道,“在下月国使臣,早听闻曦梦公主才学出众,在月国也是无人不晓的美名。此番前来翊国,特意备下这束寒日牡丹作为薄礼,望公主莫要嫌弃。”
说着便要起身行礼,却被曦梦拦住,“不必多礼,那我便收下了。”
“公主若是喜欢,往后我再给公主送来便是。”
曦梦抬眼望他,正好撞进他深不见底的蓝眸里,没有玄凛的敌意,没有宫人的疏离,只有温温和和的笑意,像雪后初晴的温软阳光,如羽毛般轻轻落在她心上。
可牡丹在寒冷的翊国是活不长久的。
“不必麻烦的。” 她连忙摇头,“这一束,就够了。”
够她记着,在这难熬的冬天里,曾有人为她送过一束开在寒夜里的牡丹,曾有人见过她的眼泪,却还愿意给她一份真心的暖意。
男子看着她小心翼翼藏起欢喜的模样,低笑出声,将牡丹往她面前递了递:“那便先拿着,别让雪打湿了花瓣。”
“怎么称呼你?”
“在下单字策。无名小卒,不劳公主记挂。”
“策……谢谢你。”
男子避开这个话题,开始跟曦梦闲聊月国的奇闻轶事——从最近糕点铺掌柜研制了风靡全月国的酥酪,聊到月城南货郎的香手帕,佩着便能引来山中灵雀落肩,又说到有一落榜书生误入古寺,与能通诗文的女子夜谈三日后,竟成月国文豪。
他说得活灵活现,连那模样都模仿的得十分生动。
曦梦忍不住低笑出声,肩头轻轻颤动,缀着黄宝石的耳环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映着她带泪的笑靥,艳得晃眼。
她太久没这样笑过了,自从玄墨离世,日子过得像踩在薄冰上,更别提这样毫无顾忌地开怀。
风似乎小了些,雪粒不再疯狂砸落,只轻轻落在两人肩头。偶尔有风吹过,带来牡丹的清香和他身上的松木味,混合成一种让人安心的气息。
曦梦悄悄抬眼,目光随着他耳坠轻晃,那耳坠随着主人的动作摇曳冷光,但却好似一束小火苗在舞动。
“原来月国…… 是这样的。” 她轻声呢喃,语气里带着几分向往。那是她出生的地方,却早已变得遥远又陌生。
男子垂眸看她,多了几分认真,道:“月国还有很多好玩的事,等有机会,我再讲给你听。”
曦梦点点头,转身道别离开了,今夜的寒风又冷又硬,但怀中的牡丹花却热烈而温暖,曦梦摘下一朵,别在鬓边,将春天戴在了头上。
踏入殿门的热闹瞬间将曦梦包裹,暖香扑鼻,歌舞升平。
刚才的相遇好像只是一场短暂的幻梦,只有曦梦偶尔抬手触碰到鬓边那微凉的花瓣时,才确信那份真实的温度,曾短暂地属于过她,即使迅速逝去,也足够细细品味。
——
“旧岁聿除,敬颂椿龄永驻;新元肇启,恭祈圣体长康。愿岁岁安康,朝朝顺遂。曦梦谨拜。”
曦梦垂着眼,双手握紧酒杯,祈祷着玄凛快快喝下这杯酒,好让她赶紧回到角落里去。
可话音刚落,一道柔中带锋的声音便划破了殿内的丝竹声:“陛下,臣妾听闻曦梦公主殿下极擅筝琴,一曲《月下吟》曾动王都。妾心向往之久矣,可惜刚入皇宫,始终无缘得闻……”
皇后楚明臻纤指执壶,为御座上的玄凛斟满金樽,随即侧首莞尔,道:“不知此番宫宴,可否有幸能请公主殿下抚琴一曲,也让妾与卿一饱耳福呢?”
她只是静坐在御座之旁,下颌微抬,无需任何言语,那通身沉淀下来的的雍容气度与近乎傲慢的美丽,便已压得满殿喧嚣俱静,珠翠失色。
曦梦心间一颤,《月下吟》明明是琵琶曲,本是她最拿得出手的技艺。
那楚明臻在与玄凛成亲前便日日出入皇宫,对皇宫中的一切了如指掌,可偏要指名让她弹筝琴,这哪里是想听曲,分明是故意刁难!
她多年前确实学过几日古筝,却因耍小孩子脾气半途而废,连入门都算不上。
举着酒杯的修长手指拧在了一起,寒意从指尖蔓延到心口。今日宫中善音律的人不在少数,她这点水平上台,不是被人嘲笑,是要被当成笑话看!
“准,给皇后弹曲,是你的荣幸。”
玄凛的蓝眼睛冰冷无情,指尖轻叩玉座,“若扰了在座的兴致——”他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笑意,“朕,可要好好罚罚你。”
曦梦沉默了一会儿,垂着鸦羽长睫不卑不亢地应下了。
“大嫂,我有一现成的好琵琶,名为‘寒泣’。听闻是三妹妹也擅琵琶,即便在月国也是赫赫有名,臣弟心驰神往多年,听闻这《月下吟》也可用琵琶演奏,不如大嫂今日便让一让臣弟可好?”
一道爽朗凛冽的声音,从玄凛旁的的纱帘传出,曦梦猜是刚被月国送回到到翊国的玄澈——那个当年和她一样被交换的质子,她在翊国的二哥。
“二弟刚回翊国,自然是要满足二弟了。那梦儿便演奏琵琶吧。”
“是。”曦梦松了一口气,双手接过琴,心想日后定要好好感谢这位二哥。
曦月三岁时便被送到了翊国,依稀曾经听玄墨提起过,她母亲有一把叫‘寒泣’的琵琶,不过这琴身毫无装饰,朴实无华,这会是母亲的‘寒泣’吗?
她双手轻轻抚上琴弦——指尖触弦的刹那,琴音如寒泉破冰,时而似孤雁掠过长夜,时而似落花叩击玉阶,弦弦掩抑声声思。
满殿死寂,唯余香炉灰冷簌簌落下。
“皇后可满意?”
“曦梦公主弹得一手好琴,自是天籁之音,妾甚满足。”
玄凛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白玉杯底重重叩在案上,道:“月国遗珠,果然名不虚传!说吧,想要什么赏赐?大哥都满足你!”
曦梦伏身跪拜,衣袖如云铺展在金砖上:“曦梦别无他求,唯愿大哥大嫂新年康泰。”
话音刚落,一道清亮的声音突然响起——“臣有一事,恳请陛下成全!”
众人循声望去 —— 丞相之子赵珩缓缓起身,一身宝蓝色锦袍衬得他面如冠玉,玉带束腰,金冠绾发,行动间腰间玉珏与金饰相撞,琅珰作响,满是世家子弟的矜贵。
他周全地行了礼数道:“陛下!正逢佳节,臣有一事相求。”
玄凛挑眉,似是乐见其成:“讲!今日大喜,朕定要遂你的愿!”
“臣与三公主青梅竹马相识十余年,甚是有缘。公主殿下慧智兰心,刚才一首《月下吟》听得臣如痴如醉,臣爱慕公主已久,望陛下成全。”
楚明臻笑得眉眼弯弯,似是很满意这桩婚事,抢着说道:“衍儿与梦儿确实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这情谊真真是旁人比不上的。梦儿何不答应呢?我这个做嫂嫂的也好快些为你准备些嫁妆。”
曦梦垂着眼,指尖掐进掌心 ——她哪里有选择?
从宋衍站出来求娶的那一刻她就明白了,这场宫宴根本就是鸿门宴,弹琴不过是幌子,玄凛如此大费周章,赐婚才是的真正目的。
虽月国已降,可玄凛想还想把她绑在翊国皇室,用她这个 “月国公主” 的身份,牢牢掌控月国的命脉。
刚才还歌舞升平的宫殿,此刻静得能听见细针落地的声音。
权贵们的目光像网一样罩在她孱弱的身形上,有嘲讽,有看戏,有怜悯,却没有半分真心的关切。
殿内的空气躁动而冰冷,曦梦感受到鬓边的牡丹似乎渐渐失去了生命,病恹恹地趴在鬓边。
曦梦欠身行礼,声音中已有隐隐哭腔,道:“是,曦梦遵旨。”
“好!大喜的节日,再添一件大喜的事儿!等明日,朕便给你们这段金玉良缘下旨赐婚!”
“本王怎么觉得,三妹妹不大乐意呢。”只见那人缓缓从纱帘后走出来,笑着说道:“赵公子醉糊涂了,你还未问过我这个做二哥的意见呢,怎的就如此着急?”
是他,他竟不是月国使臣策,而是——玄澈!
“见过三妹妹,琴可还喜欢?”他优雅点头示意。
曦梦话还没说出口,便被玄凛打断:“二弟刚回翊国,瞎掺和什么,既然赵公子有意提亲,你这个做哥哥的,干什么扫兴呢!”
玄澈从容行至曦梦身旁时,腰间深蓝色发带掠过她颤抖的指尖,行礼道:“陛下圣明,臣弟并非玩笑,依臣弟看,三妹妹是对这宋衍并无男女之情,只不过实在是别不开面子,才勉强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