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这里的星星称星轨,其实这个是专业词,我也不懂。)
九月的暮色像一匹巨大的、泛着金红色光泽的绸缎,温柔地覆盖了整座校园。白日里被阳光晒得滚烫的红砖墙,此刻正缓缓吐纳着积蓄的热量,空气中浮动着一种复杂的、属于初秋的气息——有桂花酝酿出的甜香,有香樟树叶分泌的清苦,还有远处篮球场上,被汗水浸透的球鞋与塑胶地面摩擦后散发的微焦气味。夕阳的余晖将教学楼的影子拉得细长,斜斜地切过操场,给跑道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林晚星伏在天文台顶层的观测窗前,对这一切浑然不觉。天文台位于实验楼的顶层,是一座独立的、圆顶状的建筑,通过一道狭窄的铁楼梯与主楼相连。这里远离教学区的喧嚣,是她最珍视的避风港。她的世界里,只有眼前这台巨大的折射式望远镜,以及摊开在旁边的记录本。望远镜是学校十年前购置的,型号不算最新,但经过她一遍遍的擦拭和调试,镜筒被涂成哑光的黑色,冰冷而沉静,像一尊指向宇宙深处的青铜炮。黄铜的旋钮被她摩挲得泛着温润的光,镜片洁净得没有一丝灰尘。
她小心翼翼地调整着赤纬轴的微调旋钮,金属与金属之间摩擦发出细微的“咔嗒”声,在这空旷的穹顶之下,显得格外清晰。这声音是她的节拍器,是她与宇宙对话的密语。她屏住呼吸,眼睛紧贴在目镜上,视野里,猎户座ζ星那微弱的光芒正随着她的调整而逐渐清晰。
“咔。”
又是一声轻响,望远镜的十字丝分划板终于精准地套住了目标。林晚星深吸一口气,鼻尖萦绕的是金属仪器散发出的、混合着润滑油和冷却剂的冷香,以及旁边书架上那些厚重的专业书籍散发出的旧书页的气息。书架上摆满了《天体物理学导论》《球面天文学》《实测天文学》等大部头,书脊上的烫金标题已经有些磨损,书页的边缘因为频繁翻阅而微微卷起。这两种味道交织在一起,构成了她最熟悉的安全区。在这里,世界是可预测的,星辰的运行遵循着精确的轨道,每一个数据点都是宇宙向她发出的、无需解读的密语。她讨厌意外,更讨厌被打扰。
她拿起那支用了三年、笔身被刻得伤痕累累的铅笔,在牛皮封面的记录本上快速滑动,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本子上已经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数字和符号,一行行,一列列,像某种只有她能看懂的密码。这是她为即将到来的省级中学生天文奥林匹克竞赛准备的观测数据,每一个坐标,每一次光变记录,都关系到她能否从校队进入省集训队,最终站在国际赛的舞台上。她已经为此准备了两年,错过了所有的假期和周末,放弃了加入任何社团的邀请,只为了能离那些遥远的星光更近一点。
“赤经:05h 40m 45.5s,赤纬: 07° 24'' 25''''……”她低声念叨着,指尖在星图上快速比对,确认着目标天体的位置。窗外,天光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下去,暮色四合,一颗、两颗……星辰开始在深蓝色的天幕上悄然亮起,如同有人在天鹅绒上不经意地撒了一把碎钻。城市的光污染让大部分暗星隐去,但猎户座的腰带三星依旧清晰可见,它们是她最忠实的路标。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观测室里凝固的宁静。那声音踩在老旧的木地板上,发出“咚咚咚”的回响,像一颗不合时宜的石子投入了平静的湖面,又像是一串错乱的鼓点,敲碎了她精心构筑的专注。
“快看!快看外面!这云层的形状像不像一首未完成的诗?”
伴随着这声清脆的惊呼,一个身影几乎是撞开了虚掩的门。门板“砰”地一声撞在墙上,又弹了回来。林晚星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者吓了一跳,心脏猛地一缩,手一抖,铅笔在记录本上划出了一道长长的、突兀的痕迹,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她皱着眉,带着被冒犯的愠怒回过头,看到一个扎着高马尾的少女正背对着她,举着一台老式的胶片相机,对着窗外的天空兴奋地按动快门。“咔嚓,咔嚓”的机械快门声,在这片刻的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和刺耳。少女穿着和她一样的蓝白相间的校服,但风格却截然不同。她的衬衫领口随意地敞开着两颗扣子,露出里面白色的T恤,领口别着一枚精致的银质羽毛书签——那是文学社的标志,羽毛的每一根纹路都雕刻得清晰可见。她似乎感觉到了身后的视线,转过身来,脸上还带着未褪的兴奋红晕,像是刚从一场美好的梦境中跑出来。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像是盛满了窗外即将消逝的霞光,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热情和纯粹的喜悦。
“你好!我叫余风,是文学社的!”她主动开口,声音清亮,像一串风铃在风中摇曳,带着一种天然的亲和力,“刚才我路过楼下,抬头一看,发现这片云和星轨的轮廓特别有诗意,就忍不住跑上来了。你不介意吧?”
林晚星没有回答,只是面无表情地瞥了一眼她相机里的画面。取景框中,暮色里的云层被夕阳最后的余晖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边缘的弧度被拉得极长,薄而透亮,像被无形的手撕开的宣纸边缘,参差不齐,却又充满了动势。确实如她所说,像一串悬在夜空中的省略号,充满了引人遐想的留白和未尽之意。
但此刻,林晚星更在意的是,这个叫余风的少女,正站在她精心布置的观测区域内。那台用于辅助定位的赤经坐标测量仪,正投射出一道纤细的红色激光,此刻却被少女的身影切割得支离破碎,光斑胡乱地洒在她的帆布鞋上,像一地打碎的红宝石。她的整个观测阵列,从望远镜到辅助的CCD相机,再到旁边的光谱分析仪,都依赖于这个精确的坐标系。一个微小的偏差,在经过望远镜巨大的放大倍数后,都会变成无法挽回的错误。
“抱歉,文学社的云诗很美,”林晚星的声音冷得像块刚从冰柜里拿出来的金属,不带一丝温度。她甚至没有抬头看余风,只是伸出手,指了指余风脚下的位置,语气是公事公办的平淡,“但天文台的观测需要精确角度。你站的位置,刚好挡住了我的赤经坐标测量仪。”
余风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像是一张被骤然按下的暂停键的照片。她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连忙像只受惊的小兔子一样跳到一旁,帆布鞋在光洁的地板上蹭出“滋啦”一声刺耳的细响。她有些窘迫地挠了挠头,马尾随之轻轻晃动,发梢扫过她有些泛红的耳垂。
“啊,对不起!对不起!真不好意思!”她连声道歉,声音里带着真诚的懊悔,“我光顾着看云了,没注意脚下。”
她小心翼翼地退到窗边,与那台冰冷的仪器保持着足够的距离,像是在躲避什么危险的野兽。她甚至不敢再去看林晚星,只是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相机的背带。
然而,她的好奇心显然没有被这番冷遇浇灭,反而像被泼了油的火苗,烧得更旺了。当林晚星重新将注意力放回顾远镜上,试图找回刚才被打断的节奏时,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一道灼热的、毫不掩饰的目光。
余风正探着身子,悄悄地、却又带着强烈探索欲地凑近她的观测记录本。本子是硬壳的牛皮封面,边角因为长期使用已经磨损得露出了内里的纸板。翻开的一页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数字和符号,有坐标,有光变周期,有自行速度,还有她自己发明的一些简写和批注。这些由数字、字母和特殊符号组成的复杂公式,在余风看来,简直像某种神秘的外星代码,或者失落文明的碑文。
“这些数字和符号……”她忍不住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叹,声音里充满了纯粹的、孩子般的好奇,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向整个房间发问,“是星星的语言吗?它们在说些什么?”
林晚星没有回答。她抿紧嘴唇,形成一道倔强而冷漠的直线。她继续调整望远镜的焦距,手指用力地旋动着那个黄铜旋钮,“咔嗒,咔嗒”的声音比平时更重、更急促,像是她内心的鼓点。这是她此刻唯一想听的节奏,是她用来隔绝外界干扰、重建精神壁垒的工具。
但她的余光却无法忽视那个安静站在一旁的身影。余风不再说话,只是专注地看着她摊开在桌上的星图。那是一张印制精美的猎户座星云区域图,比例尺很大,上面密布着无数细小的光点和复杂的等高线,标示着不同区域的光度和尘埃密度。晚星能感觉到,余风的目光在那些曲线上缓缓移动,时而停顿,时而快速扫过,仿佛真的在认真解读着那些对她而言如同天书般的复杂信息。那神情太过专注,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认真。
这副神情,让林晚星忽然想起了什么。她记起来了,文学社的余风,在学校里是个小名人。她不仅在校刊上发表过文章,还拿过市里的作文比赛一等奖。晚星因为要查阅校刊上的科普专栏,偶然间看到了那篇名为《星尘的独白》的散文。文字优美得惊人,充满了天马行空的想象,将冰冷的、距离地球数万光年的星云,描绘成一个有情感、有故事的生命体,讲述着它从诞生到消亡的孤独旅程。那篇文章的视角之独特,文笔之细腻,让一向对文学嗤之以鼻的林晚星,都忍不住看了两遍。此刻,眼前这个认真凝视星轨的少女,与文章作者的影子,在某种层面上产生了奇妙的重合。
“这是猎户座腰带三星的坐标轨迹。”林晚星自己也没想到,她会鬼使神差地多解释了一句。她的目光没有离开望远镜,声音依旧冷淡,像是在对自己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又像是在对一个无知的门外汉进行科普,“它们正以每秒20公里的速度,远离地球。”
余风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是被点燃的烛火,闪烁着惊喜的光芒。
“就像一首奔向宇宙尽头的诗?”她轻声说道,语气里满是赞叹,仿佛在咀嚼这个句子的韵味。随即,她忽然从自己的帆布包里掏出一支笔和一个巴掌大的速写本,那本子的封面是深蓝色的,印着烫金的星座图案。她快速地在上面勾勒起来,铅笔在纸上发出“沙沙”的轻响,与林晚星记录数据的声音形成了奇异的二重奏。
“你看,”她凑近了些,为了不挡住仪器,她几乎是踮着脚,将速写本小心翼翼地转向林晚星,指着自己刚刚画下的线条,声音里带着分享发现的激动,“如果把云层的边缘线延长,刚好能和这三颗星连成一条完美的抛物线……你看,云是诗的尾韵,轻盈、飘渺,即将消散;而星星,就是诗眼,是整首诗的精华和落脚点。”
林晚星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速写本上的线条虽然简单,只有寥寥数笔,却极具表现力和概括力。那片被她视为干扰的、毫无科学价值的云层,在余风的笔下,化作了一缕轻盈的、充满诗意的尾韵,而猎户座的三颗亮星,则被巧妙地融入其中,成为了整幅画面的焦点和灵魂。它不再是一张科学的星图,而是一幅充满想象力的艺术作品。
更让她心跳漏掉一拍的是,这条抛物线的形状,竟与她昨夜演算的、关于星际尘埃在年轻恒星的强大恒星风作用下的扩散模型有几分神似。一个微小的尘埃颗粒,在恒星风的推动下,会划出一道优美的抛物线轨迹。这种冲击,不亚于在自家后院发现了一颗新的脉冲星,荒谬,却又带着一丝无法否认的、美学上的合理性。
但她很快压下了这丝不该有的波动,重新戴上了理性的面具,像一个经验丰富的战士重新披上铠甲。她冷冷道:“云层是大气现象,几个小时后就会消散。星轨是宇宙规律,以百万年为单位运行。一个短暂,一个永恒。数据是客观的,不会说谎。”
余风却笑了起来,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其中一颗小虎牙在观测室顶灯的映照下,闪着一点俏皮的光。她的笑容有一种神奇的感染力,仿佛能融化坚冰。
“但数据也需要被解读啊,晚星。”她反驳道,语气里没有争执,只有一种纯粹的分享欲和对世界的好奇。她甚至不自觉地用上了对方的名字,虽然她们从未正式介绍过。她指了指林晚星的记录本上,那一行刚刚被铅笔划出的、有些凌乱的数字,“你看这串坐标,如果连起来看,像不像一个问号?星星在向我们提问,而诗,就是我们给出的回答。科学告诉我们‘是什么’,而文学告诉我们‘像什么’,它们不冲突,只是在回答不同的问题。”
林晚星握着铅笔的手猛地一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笔尖几乎要戳破纸张。她从未想过,那些在她眼中代表着绝对客观与理性的冰冷数字,在别人的眼里,竟能被赋予如此鲜活的生命力和浪漫的解读。这种冲击,不亚于发现一颗新的脉冲星,其信号模式完全违背了现有的物理模型。一种全新的、未知的可能性,在她固若金汤的认知世界里,撬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
窗外的风忽然大了起来,像是要印证什么。它猛烈地吹得观测室的窗户“哐啷哐啷”作响,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带着秋夜的凉意和远处桂花的甜香,哗啦啦地翻动着她记录本上那些写满数据的纸页。那声音,像是一种来自宇宙深处的、模糊的回应,又像是无数个问号在风中飞舞。
余风的马尾被风掀起,一缕调皮的发丝不受控制地飘了起来,恰好扫过林晚星毫无防备的手背。
那触感极轻,像一片羽毛,又像是一只蝴蝶的翅膀,带着阳光晒过的温暖和青草的清新气息。它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她用数据和逻辑构筑起来的坚硬外壳,直抵内心最柔软的角落。
林晚星的心头猛地一跳,一股莫名的电流似乎从手背的那一点迅速蔓延至全身,让她从头皮到脚尖都微微发麻。她几乎是触电般地缩回了手,铅笔“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她的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了一丝红晕,迅速蔓延至耳根,像被晚霞染红的云。
“我得继续观测了。”她低下头,不敢再看余风,重新将眼睛凑回顾远镜的目镜前,声音里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慌乱和颤抖,像是在逃避什么。
余风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吐了吐舌头,不再多言。她识趣地退回到窗边,重新举起相机,对着窗外已经完全暗下来的星空拍照。
“咔嚓,咔嚓。”
机械快门的声响,和林晚星在记录本上重新开始书写的、沙沙的笔尖声,在这空旷的穹顶之下,交织在一起。两种截然不同的节奏,一种是感性的捕捉,一种是理性的记录,却在这一刻,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前所未有的和谐。它们像两条并行的河流,各自流淌,却又共享着同一片河床。
暮色彻底褪去,深邃的夜幕完全笼罩了大地。观测室外的世界陷入了一片黑暗,只有天文台的这间观测室,亮着一盏孤寂的灯,像一座小小的灯塔。
就在这时,一颗星亮了起来。
不是那种逐渐显现的微光,而是像被谁突然点亮的灯,毫无征兆地,悬在了她们之间的窗框上。它静静地闪烁着,清冷的光芒透过玻璃,在地板上投下了一个小小的、明亮的光斑,像一滴凝固的泪。
那颗星,像一颗被风托住的露珠,晶莹剔透,悬浮在无尽的黑暗与光明的交界处。
林晚星悄悄地从目镜后抬起头,用余光瞥了一眼身旁的少女。余风正专注地调整着相机的参数,准备拍摄那颗刚刚亮起的星辰。她的侧脸在星光与灯光的交织下,轮廓柔和而美好,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她似乎感觉到了目光,转过头,对着林晚星露出了一个腼腆的微笑。
晚星迅速地低下头,她又偷偷看了一眼自己摊开的记录本。那些曾经冰冷、坚硬的数字,在这一刻,似乎都被窗外那颗星的光芒,以及身旁这个少女身上带来的阳光与青草的气息,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温暖的光晕。
她抿了抿有些发干的嘴唇,悄悄地、轻轻地,将掉在地上的铅笔捡了起来。她握着铅笔,不再像之前那样紧绷,而是用一种更自然的姿态,继续在本子上书写。沙沙的笔尖声,重新变得平稳而流畅。
(我到后面也是不想打名字了,可以看出来能省就省了)
星轨没用上的资料终于用上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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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星星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