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无涯醒来时是在柳卿膝头,意识初初回拢,明亮的日光照得他眼睛昏了片刻,视线还未清楚先传来的是道侣带笑的嗓音,说你可终于醒了,我想去吃点东西。
满目炫白的光晕中司无涯沉默的仰视着他,目光寸寸扫过柳卿那张世俗意义上十足美丽的脸,多情的眼睛无论看向谁都带着几分说不清的勾引,鼻梁窄而高挺,嘴唇泛着花瓣似的浅粉,半晌后司无涯再次闭上眼,叹一口气,“柳卿,你都死了一千年了。”
随着话音落下,明亮的日光褪去,柳卿的身体也如同烟雾消散,司无涯终于真正从重重梦魇中醒来。
是了,他的妻子,他的道侣,已经被他杀死一千年了。
世人都知道,与无情道修士结为道侣是没有好下场的,特别这个修士还是司无涯,万年来公认的天生修无情道的好苗子,偏偏柳卿不信邪,巴巴凑上来,以正邪两道和平为聘,铁了心的要跟司无涯好。
彼时柳卿一身红衣,白净的脸庞被龙凤烛打上层朦胧暖光,一双含情目明亮炙热,嘴角挂着点势在必得的笑,整个人张扬肆意,好看得灼人,“我修至情道,从来想要就要得到,如今看上剑尊,拼尽全力亦符合至情道道义,若是那一天剑尊要杀我证道……”他沉默片刻,继续说,“尽管来好了,技不如人死在剑尊剑下也只当我活该便是。”
既然认命,又为什么还要时时入梦扰人清净?
分明修士无需睡眠,可这已经是司无涯不知道第几次梦见柳卿,一开始他只在梦里远远看着柳卿,后来他们会聊几句闲话,司无涯是个沉闷的性子,梦里的柳卿也不如过去活泼,于是闲话总是聊几句就没了下文,两个人又成了两尊相对视的石像。
司无涯第一次与梦中的柳卿说话,是在杀死柳卿后的第三百年,剑修都是闷葫芦,更何况司无涯还叠了层无情道的buff,更是从冷硬的冰山升级成茅坑里的石头,一开口就是极不中听的话,“你不是死了吗?”
梦里的柳卿倒是不觉得冒犯,反而呵呵笑出声来,他本就颜色极盛,笑一下像开了桃花,声音也清澈动听,玉石相击似的,说,“是呀,你忘了吗?”
哪有死人自己说自己死了的,于是司无涯认定他没死,说不定正躲在哪里看笑话,上天入地的找了柳卿三百年。
最后一年他在柳卿旧日下属洞府外蹲守三月有余,被曾经是柳卿座下左护法,如今已是新魔尊的鬼煞魔尊带到一座孤坟前。
那坟在一处山谷里,并不像魔道众人的风格,满地芳草,只有一颗柳树罩着石碑,碑上简单刻着柳卿的名字,风一吹,柳枝就扬起,给柳卿的坟扫一次尘。
魔道中人感情淡漠,鬼煞与柳卿也并没有多深的交情,没有对司无涯喊打喊杀,只是脸上挂着点恶劣的笑,指着那块石碑说,“剑尊还真是贵人多忘事,你要找柳卿,他就在这。”
司无涯在柳卿坟前睡了三日,梦里柳卿从那座坟茔里爬出来,胸口处破着一个大洞,“你找我做什么那?”他问。
司无涯想起柳卿死的那天,砺剑峰上破妄剑穿心而过,柳卿就像片树叶似的从剑锋滑落,终于承认并非柳卿入梦纠缠,是他自己心魔作祟。
做什么那?司无涯自己也想不明白。人人都说司无涯会是无情道第一个修为大成的修士,谁又能想到,柳卿死后这六百年间他竟心魔缠身毫无寸进。
按理来说挖死人坟这种事不太礼貌,但如果双方是道侣关系的话也勉强能解释,司无涯也没有想让柳卿不得安宁的意思,他就是想看看柳卿是不是真的在这里面。
想必破妄剑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被人用来挖土。司无涯很快挖出一具白骨,破败腐朽的沉在灰褐色泥土里,早已看不出初见时的美人相,相比较还是梦里的柳卿更像他自己。
司无涯注视着那堆白骨,仔细分辨着,这块是头骨,司无涯见过不少人骨,柳卿的头骨比旁的人都更圆润些,那块是指骨,柳卿的手长得极美,匀称修长,仿如琢玉,那双手于练器炼丹都极有天赋,甚至练剑时也上手极快,只是性格跳脱总不认真,刚成亲时柳卿主动找他对练,两人约定不动修为,仅做喂招。
一开始柳卿还能舞整套剑法,对招拆招也别出心裁有几分奇趣,可司无涯刚觉出趣味,柳卿就软了架势痴缠逗趣,结果当然是被司无涯一剑横颈,定下胜负。
司无涯作为万剑宗第一人常指点门中弟子剑法,看到于剑道有天赋的修者难免见猎心喜,开口指点,“你用流风剑法第五十八式对我回雪剑三十六式,是剑修中常用的应对,剑修大多气力更足,用着也是好的,可你非习剑,身体强度稍弱,用的剑也不过是普通铁剑,极易伤身伤剑,要说更适合你,可用第六十三式,四两拨千斤,保留力气以待之后,至少还能抗我三招。”
柳卿收了手中铁剑放到眼前,果真见锋上几个缺口,连带剑身也出现几道裂纹,他咧唇轻笑不以为意,“三招之后又待如何?”
不等司无涯回话,他继续道,“不过是输得慢些。”
彼时柳卿倾身靠近司无涯,此人也不知为何,身上总带着含涩的香,被舞剑的汗水一激,那点苦涩弱了几分,香味绕在司无涯鼻尖,“司无涯,你我是立了天道誓言的道侣,你不会真以为我同你对练是为了提高剑道修为吧?”
等司无涯回过神来,他已经将那截指骨握进手心,是握剑的拇指第二节,他将指骨放到鼻尖,却没闻到那股柳卿身上的苦香。
司无涯将那块指骨挂在破妄剑尾端的剑穗上,想起这只剑穗还是柳卿送给自己的,用了千年修为的玉骨蛛突破千年大劫时吐的丝炼制,火烧不断,入水不溶,刀割斧砍,均不可伤。
破妄剑第一个剑穗是柳卿炼制的玉骨蛛丝同心结,第一个剑饰是柳卿的指骨,指骨洁白如玉,同心结同样剔透纯白,阳光一照,漂亮非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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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无涯刚回到万剑宗就收到师尊传召,师尊是万剑宗太上长老,唤镜明道尊,如今修为已至大乘,飞升在即,早就不理俗物,还值得他分出心思关怀的,也不过一个司无涯而已。
“为师听说你这次下山是去祭拜柳卿。”镜明道尊慈爱的抚了抚司无涯头顶,“正值中元,可有为你亡妻烧些纸钱?”
“师尊明知若无鬼修机缘,便是人死归天,三魂七魄消散,香火祭拜不过虚谈。”
“非也,徒儿,鬼神之祭生者所托。”镜明摇摇头,“你念着他,便不是虚谈。”
这便是惦念吗?司无涯不太明白,敛了眉,“谨听师尊教诲。”
“当年便不该让你修这无情道,成了现在这么个冷心冷情的性子。”镜明道尊垂眸看向司无涯腰间破妄剑新挂上的剑饰,“无涯,这是?”
司无涯摩挲着那个玉白的物什,“回师尊,是柳卿的指骨。”
镜明望着他平静的脸,“徒儿,休念逝水,才可早悟兰因。”
“我明白了,师尊。”
“希望你是真的明白。”镜明叹息,挥手让司无涯离开。
百年之后,司无涯叛出万剑宗,二百年后,魔道新魔主横空出世,此人无名无姓,只知常穿一身黑衣,是个顶厉害的剑修,在寻起死回生,时空逆转之法,三百年后,司无涯为亡妻入魔的消息传遍九州十界,第四百八十年,仙门百家登上砺剑峰顶求镜明道尊出山,清理门户。
高高的云端之上,司无涯一身黑衣破败,面前黑压压一片,是仙门百家组成的屠魔队,光头的佛门,持鼎的医仙谷,五光十色穿得像花孔雀似的归元宗……还有站在队伍末尾的万剑宗。
“小师叔,时空逆转乃逆天而行,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有人冲司无涯喊。更多人骂他,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说柳卿不愧是魔修,最擅惑人心智,说司无涯疯了,被魔修迷惑,成了怪物。
那是掌门师兄的大弟子,柳卿还在他的拜师宴上送过一块星辰石作礼,那块星辰石后来融进他的本命剑上,到了如今,那把剑的剑锋上还留着星辰石的碎光。司无涯将目光从那把剑上收回,破妄剑横刀一劈,巨大的威压挟风雷向着众人而去,站得靠前的几个掌门立刻结阵抵挡,灵力墙自众人面前升起,光芒一闪,哗啦一声,碎在空中,结阵的几人瞬间面如金纸,气血上涌,吐出一口血来。
“是魔气,他的无情道破了!”归元宗掌门捂着胸口向空中喊道:“镜明道尊,您难道真要放任此人催动时空镜吗?届时天地逆转,此界重归混沌,亿万生灵的性命谁来承担!”
空气中传来一声叹息,一名粗布麻衣的老人自远处走来,众人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这么一个看起来再寻常不过的老人就是半步飞升的镜明道尊,直到司无涯嘴唇微张,喊了一声,“师尊。”
“无涯,昔日我曾劝你,你说你明白,若是明白又怎么走到如今这步?”
“师尊,徒儿只想再见他一面。”司无涯握紧了破妄剑,手指不断摩挲着剑尾挂着那段缺损的指骨。
具体是那一天司无涯已经记不清楚,只是无意识间发现指骨上出现了些风化的裂纹,心脏猛一瞬间像是被谁捏做一团,过了很久才能重新跳动,好像过了这么久他才真正意识到柳卿即将永远再也不会存在在这个世界,就连他最后留下的一部分也会化成世间最不起眼的泥土,那一刻一种猛烈的想要再见柳卿一次的**瞬间瞬间席卷了司无涯。
他仍不觉得自己爱上了柳卿,却一秒钟也无法忍受没有柳卿的日子。
镜明长眉蹙起,“无涯,你还不明白。”他举起手中木杖,棕黑色木质顷刻间褪去,露出一柄漆黑长剑,那是镜明道尊的本命灵剑,传闻是取扶苏木主枝炼制,一剑之威,山崩地裂,此剑已万年未曾出鞘,“即不明白,便自去好生反省吧。”
镜明长剑一挥,那是朴实无华的一剑,如清风拂过大地般无声无息,可下一秒司无涯嘴角溢血,腰间出现一道几乎将他拦腰折断的刀痕,他想也不想,转身遁逃。
天边惊雷炸响,镜明抬头望一眼天,“吾这一剑,司无涯必定命不久矣,断无修为再催动神器,尔等可以放心。如今我妄动修为惊扰天道,劫雷顷刻而至,速速离去吧。”
众人望着司无涯遁走的方向仍不甘心,却也不敢在飞升天劫面前造次,拜过之后作鸟兽散。
镜明道尊出手之前司无涯已经跟其他人缠斗许久,如今受这一剑更是让司无涯丹田元婴显出溃散之象,一身法衣成了破布条,露出的皮肤上无数伤口深可见骨,腰间血窟窿中鲜血汩汩涌出,更显得司无涯面如金纸,他拖着破妄剑走在北地绵延千里的白雪上,身后拽出条触目惊心的长长血痕。
他扑进雪堆里,砸起小堆冰晶飘在空中,时空镜上染了血,糊在镜面上显得脏污,比起神器更像个破烂,司无涯努力压榨最后的灵力注入其中,镜面逐渐亮起光来,一个小小的光球出现在司无涯面前。
“我曾经见过你。”司无涯看着那个光球。
光球上出现两个像是眼睛的椭圆形,不断在椭圆与横线中变换,看起来像是在眨眼,“好久不见,剑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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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挖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