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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7

作者:伊游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刚来俄国的时候周絮对一切都不了解,留学生入学后有很多手续要办,许沉介绍伊万给他认识,说他是过来人有经验。


    伊万待人很热情,有求必应,在周絮在陌生的国度站稳脚跟提供了很大助力。留学生活正式步入正轨之后,周絮想给他送个礼物聊表谢意,问他想要什么,他让周絮给他画幅画。


    看到周絮呆愣的表情,伊万笑着说,那天帮你改助学金申请的时候,看到了你的电脑壁纸。是你自己画的吧?


    高二那年,美术老师带他们去操场写生。说是写生,其实是借着写生的名头让他们出教室放放风。周絮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晃到了校园角落里的旧仓库。


    仓库里有一架十分老旧的钢琴,走音严重。宋予安奏的那首说不出的名字的琴曲几乎是刺耳的。但他的指尖依旧在落满尘埃的琴键上行云流水的跃动,像一位沉浸在自己孤独的世界里的小王子。


    这道身影,那一段不知名的旋律,不知在什么时候哼唱着溜进了周絮的流年。


    “逃课被我抓住了吧?我一会儿就去找你们老师告状。”周絮挥了挥手里的速写本,笑着坐到他的旁边,随手在黑白键上滑了一下,弄出几声嘈杂的声响,难听得让人牙酸。


    宋予安一挑眉,趁我乱按的音符余音未尽,葱白的双手在琴键上跃动,就这么接了下去,周絮听不出好坏,只觉得琴声温柔。


    待空荡的旧仓库重归静默,宋予安突然指着周絮手里的本子上画着的他的背影笑骂,“你还偷画我呢,我们扯平了。”


    后来周絮时常会盯着那幅画发呆,审视着它,审视着自己落笔时那惴惴不安的心。


    周絮已经很多年没碰过画笔了,像是有一种自内心而出的抗拒。但他想不出理由拒绝他,于是挑了个风和日丽的午后,让伊万坐在校园人工湖边的草地上,给他画了一幅速写,千叮咛万嘱咐千万别给别人看,就算别人看到了也别说是他画的。


    结果第二天周絮没课,去他的工作室蹭WiFi,发现那副画被裱了起来,就挂在他的办公室里。当时许沉站在画前,沉痛且诚恳地说了一句:“这也太丑了吧!”周絮差点儿冲上去跟他打起来,三天没和他说一句话。


    最后是许沉先服了软,作为补偿,他带着周絮在海边飙车。机车沿着海岸线起飞,周絮闭着眼睛张开手臂,所有的风都向他而来,轰鸣声充斥着他的耳膜,反而让他的内心平静下来。许沉问他还生气吗,周絮很大声地说,我没有生你的气。


    我只是有一点难过,只有一点点,风一吹就散了。


    周絮在大学的同学家庭条件大都很优渥,高奢的衣服手表装扮得每个人都光鲜亮丽,让他在他们之间格格不入。伊万早他一年面对这份局促和孤独,于是常把他带在身边,创业初期应酬多,他在酒桌上推杯换盏虚与委蛇,周絮只管埋头公费吃吃喝喝。


    后来周絮和伊万在一起了,有人说有情人终成眷属有人说他们天作之合,周絮抽着烟也不说话,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许沉问,周絮,你真的喜欢他吗。


    周絮说,当一个人熬过了所有的苦难,也就不期待一定要和谁在一起了。只会因为害怕孤独地死去而选择随便找个人,相互饲养。许沉,我们都是成年人了,爱不能解决所有问题。


    周絮和伊万牵着手逛街,和他在人潮汹涌的路口接吻,和他一起吃火锅,铺天盖地地秀恩爱。遇到一家三口出来玩,伊万凑到他耳边说我们可以去法国结婚。


    告别单身后周絮很久没再梦到过宋予安,直到许沉生日那天深夜,他看见宋予安破天荒发了第一条朋友圈。


    “我什么都不要,一心想和他在一起,可是为什么我变得这么窝囊?”


    周絮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那一夜翻了个身就再也没有睡着过。


    他突然发现自己配不上伊万的好,他给不了同等的东西。他为数不多的热情和勇敢已经全部耗尽在另一个人身上了,他那么好,应该找一个至少是真的爱着他的人。


    最终周絮提出了分手,然后就关掉手机和许沉去了他乡下的奶奶家。周一回学校的时候伊万已经在宿舍楼底等了他不知多久,远远看到他背影的那一刻周絮心中并没有泛起多么大的涟漪,他带着耳机,耳机里播放着宋予安的电台录音。


    他需要扮演一个把感情看得很淡薄的人,好像得到和失去,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


    伊万苦笑着说,“周,为什么他们都说是你追的我呢?一直以来,我明明才是被选择、又被抛下的那个。”


    周絮忘记自己还说了什么,只知道最后说了很多句对不起,其实他也不过是个庸人,为了一份无疾而终的爱情心碎一万次。


    伊万最后一次给了他一个拥抱,把他搂在怀里揉了揉他的紧绷的脊背,说没关系,你不是不会爱,只是我没有那样的运气。


    十一月,俄国的冬天已然凛冽。宋予安的二十二岁生日,在积雪未化的黄昏里悄然而至。


    许张罗着要好好庆祝,美其名曰“二十二岁是道坎,得有点仪式感”,言下之意无非是找个由头宰宋予安一顿。宋予安倒是无所谓。罗颂冷眼旁观,哼了一声:“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别扯上我。”


    宋予安笑了笑没说话。等许沉有课先走了,咖啡馆里只剩下他们两人。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沉,宋予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沉默了许久,才抬起眼,用一种近乎恳求的、小心翼翼的语气轻声问:“哥,你能帮我把周絮请来吗?”


    罗颂坐在他对面,沉默地抬起眼。灯光下,宋予安眼中那种混合着卑微期望和深重不安的神色,像根细刺扎进罗颂心里。他突然觉得眼前这个几乎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弟弟如此可怜——爱了这么久,什么实实在在的东西都没抓住,除了回忆什么也没剩下。


    “你是不是觉得我在犯贱?”宋予安忽然笑了,转着手中的玻璃杯,笑容用力得有些扭曲,只有眼底无法控制漫上来的水汽,泄露了他此刻真实的悲恸。


    罗颂那句几乎要冲口而出的“是”在舌尖滚了滚,最终被咽了回去。他看着宋予安强撑的笑脸,硬生生转了个弯,声音低沉:


    “……不是。”


    宋予安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更难过了一些。他望向窗外斑驳的霓虹,语气飘忽地说:“其实我觉得周絮跟许沉挺配的。”


    他顿了顿,像是在说服自己,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


    “许沉看起来吊儿郎当,其实骨子里温暖又细心。他那乐队,和我们当初的电台差不多时候搞的,我们三分钟热度早散了,只有他坚持到了现在……他喜欢周絮,我看得出来。周絮一直过得那么苦,老天爷也该公平一次了。他值得拥有安稳的幸福。”


    罗颂静静地听着,目光落在窗外忽明忽暗的流光上,最终只是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也算是一种无言的默认。


    不知罗颂用了什么方法,生日那天,周絮竟然真的来了。许沉还叫上了波莉娜和伊万。临近毕业,大家各奔前程,能聚得这么齐,实属难得。


    周絮走到宋予安面前,淡笑着问,最近过得好吗?


    许沉看着他们,宋予安垂眸回了句,还好。


    周絮没再多说,坐在了他旁边。


    刚开始大家还吃饭吃得安静,但许沉向来善于搞气氛,看大家都不说话,开始一轮一轮敬酒。


    先是敬寿星宋予安生日快乐。接着拉着大家一起敬罗颂,祝罗颂和伊万的工作室生意蒸蒸日上,祝波莉娜顺利上岸。


    一轮下来,气氛总算开始热烈起来,许沉开始暴露本性,一路给宋予安灌酒。


    宋予安被灌得有些无奈,脑子里仍然一直绷着一根弦,怕真的喝醉了,周絮就在面前,他会忍不住说些不该说的话。


    宋予安将手边的酒一饮而尽,细细品味后朝许沉晃了晃杯子,让他再给他来一杯。


    周絮不赞同地皱眉看了许沉一眼,叫来服务生,让他拿杯柠檬汁给宋予安。


    “我们玩儿游戏吧。”周絮说。


    波莉娜在旁边提议:“真心话大冒险。”


    其他人也没放心上,表示同意。


    宋予安毫不在意地从服务生手中接过柠檬汁,仰头灌下,嘴里的酸涩霎时吞噬了沉闷的情绪。他畅快地吐出一口气,眼睛有些发涩。


    说实话,真心话大冒险开始其实还挺好玩,许沉让波莉娜亲了伊万一口,宋予安让罗颂用那张身为女娲惊世之作的脸搞怪,大家笑得东倒西歪。直到转盘转到了周絮,而这一把的国王,是罗颂。


    周絮有些紧张地对上罗颂的目光,他从很久以前就可以隐隐感觉到他的敌意,他知道这份敌意的来源与宋予安有关。他很怕罗颂会提出什么他无法回答的问题。


    罗颂看着周絮说,大冒险好了。


    周絮心里舒了口气。


    然而罗颂的下一句是,给你的初恋打电话,问他还爱不爱你。


    包间内霎时安静得落针可闻,宋予安只能感受到自己心房下剧烈搏动的心跳。


    许沉皱眉看了罗颂一眼,被他干脆地无视。


    “喝得有点儿多,我去上个厕所。”宋予安攥紧裤兜里的手机,躲过罗颂嘲弄的眼神,逃似的离开了房间。


    他站在走廊里,背靠着冰凉的墙壁。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在口袋里贴着皮肤不停震动,像他摇摇欲坠的心。


    宋予安躲在门后,透过门上狭小的玻璃窗口看周絮朦胧的侧脸。


    他想起学生时代,周絮被留堂,宋予安也赖着不走,在走廊里等他一起回家。周絮的视线不受控制地往外飘,宋予安就扮鬼脸逗他笑,周絮噗嗤笑得低下头去,被蓝白色校服裹着的脊背显出来,很有些蓬勃向上的少年气。


    最终周絮被叫去教室外面罚站,不改完错题不准回家,他趴在窗台上写,宋予安把头靠在他的臂弯上蹭他,哼唧着说对不起,不是故意害你被罚站的。


    周絮手里虚握着的笔被他搅得掉到地上。他和宋予安同时弯腰,指尖在半空交汇在一起。


    宋予安抬眸对上他亮盈盈含着笑意的眼睛,僵硬着,捡起了那只黑色的碳素笔,交到周絮的手里,肌肤擦过他的掌心。


    宋予安记性不好,俄语三十三个字母背了半个月,一个单词要在草稿纸上一边念一边抄他个几十遍才能勉强记住,可关于周絮的一切都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里,清晰到那时周絮脸上所有的光影与细节。


    要不直接说我爱你吧。


    周絮没有开免提,手机很近地凑在耳边。他问,“你还爱我吗?”


    宋予安说,我爱你啊。


    “因为知道是游戏才这么说吗?”


    宋予安说是啊。


    周絮没再抬头,指尖划过啤酒杯的杯口。宋予安看不见他的表情了。


    宋予安问,小絮,我爱你让你觉得丢脸吗?


    周絮说,不,没有,从来没有。


    真的吗。


    隔着一堵墙,宋予安靠在冰冷的瓷砖上,醉意和情绪一同上涌,白皙的面颊泛着红潮,那双总是含笑的桃花眼此刻湿润明亮,分不清是醉意还是泪光。


    “小絮。”


    周絮没有应答,在一墙之隔的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很久,喧哗中充斥耳膜的只有宋予安痛苦的喘息。


    “我刚才骗你的,不是因为游戏。我一直爱你。”


    不是我还爱你,是我一直爱你。


    周絮的大脑仿佛是被重锤猛击了一下,许沉拍了拍他的肩,周絮意识回笼的时候混着哽咽又说了声对不起,口中一阵腥甜。


    电话已经挂断。周絮长时间的沉默让所有人沉静了下来,伊万沉默着望着身旁大门的方向,思考着什么,始作俑者罗颂无动于衷地挑着桌上的菜吃。


    “他说了什么?”罗颂说。


    “你有完没完?”伊万冷冷地抬眼看向他。


    “别吵架,今天是予安生日。”许沉也有一天成了打圆场的那个。


    周絮撑起虚弱的笑容对一包厢的人说:“我身体不舒服,先走了。”


    许沉也背了包跟着出门,临走的时候对罗颂说:“帮我们和予安道个歉,过两天请他吃饭。予安去厕所到现在都没回来,别是喝多了倒哪儿了,你去找找他吧。”


    出门的时候没看到宋予安,周絮坐在出租车后座,透过紧闭的车窗又才看到了他的身影,月光从他身后照射下来,投下昏暗的黑影,看不清他的表情。


    和伊万分手那天,许沉得知消息赶回宿舍,看到周絮在窗边静静站着,满脸的泪水。许沉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问,只是把他扶起来,擦干他的眼泪,带他离开学校。


    许沉问他,你说你来这里是找人的,你找到了吗?


    周絮笑着点了点头。


    许沉又问,你还爱他吗。


    周絮坐在黑夜的海边,抬手一昂头,红酒兑白酒被他两口喝完。


    他那时没有回答。但现在,那个答案在心底清晰无比——那份曾经耗尽他所有勇气去奔赴、又因为极度的自卑和恐惧而亲手推开的爱,从未真正消失过。它只是被深埋起来,在每一个见到宋予安的瞬间,疯狂地破土而出。


    “许沉,我不相信自己会幸福,也不相信自己有能力让别人幸福。”


    周絮烟抽了一半,弹掉烟灰,苍白松散的余烬被风吹散,消失得无影无踪,许沉在缭绕的烟雾中微微眯了眼。


    许沉说:“喜欢就去喜欢吧,喜欢到没法控制的程度就去爱吧,大不了就是为爱死一次又一次,直到遇到另一个不怕死的人。”


    周絮又回到了与从前一般无二的日子。时间仿佛失去了流速,白天与黑夜的界限变得模糊。他机械地重复着上课、打工,用平庸无聊的琐事填满每一寸空隙,试图麻痹所有感知。偶尔闲下来,思绪放空的时候,许沉会递给他一支笔和一张纸,让他随便画点什么。


    他没什么精神,反应也总是慢半拍。接过笔,对着空白的素描纸愣了许久,笔尖悬在空中,迟迟落不下去。脑子里混沌一片,搜刮了半天,浮现出的却全是宋予安的影子——他笑起来弯弯的眼睛,他生气时紧抿的嘴角,他温柔的侧脸,还有最后分别时,路灯下那个模糊而孤寂的背影。


    他最终只是随手在纸上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圆,然后又下意识地绕着圆圈画了几条长短不一的线。


    “画的是什么?”许沉凑过来看,试图理解这抽象的涂鸦。


    周絮盯着那简单的图案,恍惚了一下,轻声说:“是太阳。”


    说完,他自己先愣住了,随即像是被这个答案逗笑,又像是觉得无比荒谬,整个人脱力般笑倒在沙发上,肩膀微微颤抖,笑声干涩,听不出是喜是悲。那笑声在空荡的房间里回荡,很快便沉寂下去,留下更深的寂静。


    待周絮回过神来时,他已经不知怎么地,拖着浑浑噩噩的身躯,跨越了千山万水,坐在了宋予安在圣彼得堡的公寓门口。仿佛某种潜意识的本能,驱使他来到了这唯一能让他感到一丝微弱暖意的地方。他就那样靠着冰冷的门板,坐了一整天,看着走廊窗外的天色由暗变明,再由明转暗,思绪是一片空白,又像是塞满了乱麻。


    俄国的冬天特别冷,寒气无孔不入。当宋予安结束一天的工作,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门口时,看到的便是周絮蜷缩在那里,脸颊泛着不正常潮红的身影。他伸手一探,额头滚烫,人已经因为高烧而意识模糊。


    宋予安什么也来不及想,立刻蹲下身将周絮背起,冲向最近的医院。夜风刺骨,周絮伏在他背上,滚烫的呼吸喷在他的颈侧,嘴里一直含糊不清地呓语着,像是在哭。他问他,你是真的爱我吗。


    不等宋予安回答,他又断断续续地呢喃,声音脆弱得像要碎掉:


    “我不喜欢这个世界……它对我不好……没有你……我该怎么办?我一无所有了……连最后的一点点爱……也全都给你了……”


    “如果你也爱我……我们……我们或许可以私奔到黄泉路上……下辈子……下辈子我不做周絮了……太累了……我要投胎做个漂亮健康的小姑娘……你来娶我……好不好?我们……生个胖乎乎的娃娃……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


    宋予安背着他,在积雪未化的街道上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听着耳边这些掺杂着绝望和微弱希冀的胡话,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他侧过头,用脸颊贴了贴周絮滚烫的额头,声音哽咽却异常坚定地说:


    “好……我喜欢周絮。那下辈子,我来做周絮,你来做宋予安……你也要……像我喜欢你一样,去喜欢那个叫周絮的人啊。”


    整座城市仿佛被压缩进了无休止的寒冷洪流,所有的言语在巨大的命运面前都显得苍白。情绪像黑夜中的大海,潮水汹涌,一次次拍打着堤岸,想要将这两个渺小的人彻底淹没。


    伏在宋予安背上的周絮,在颠簸和炽热的昏沉中,仿佛抓住了一根浮木。他想,如果这条路没有尽头,如果宋予安的背脊可以永远这样温暖,那就这么一直走下去吧。


    永远不要回头,也永远不要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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