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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4

作者:伊游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出国是宋予安主动提的,家里起初很不理解,家里待着不好么?但宋予安很倔。商议过后,折中选择了有亲戚经商长居的俄国。


    圣彼得堡的冬天漫长而黑暗。语言不通,文化隔阂,宋予安像一座孤岛,游离在热闹的人群之外。他开始理解周絮当年的感受——那种置身于万家灯火之中,却无一是归处的茫然。他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一遍遍听着和周絮的聊天录音,或是开着无人问津的电台,对着麦克风自言自语,仿佛周絮就在线的另一端。


    聊天的时候周絮问他周末有什么安排,宋予安说和你视频啊。


    其实他不喜欢视频电话,更懒得打字,只是想见他,想拥抱,闻着他的味道和他接吻,然后告诉他我好想你。


    国内渐渐入秋的时候,周絮接到了一个电话,听电话那头说了近三分钟才明白过来这通电话的来意,工厂机器故障,爸半个人都被绞了进去。他向辅导员请了几天假,辅导员问理由,周絮说我爸死了,导员让他上交证明材料。


    办完手续回到家的时候,姑姑手臂上带着黑色臂章,张罗着葬礼的事。其实已经筹备得差不多了,周絮只需要披麻戴孝,守在灵堂前,麻木地听着四面八方的哭声,不知道含了几分真心。


    头七刚过,学校批的丧假也结束了,周絮回了学校,走时没向任何人告别。


    火车在夜色中疾驰,窗外的灯火连成一条模糊的光带。


    回程路上,周絮不由自主地又想了他的予安,好像过去二十年只在不停地面对分离。他不由自主地想他现在在做什么,过得好不好。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如同野草般疯狂滋长。他打开手机,鬼使神差地开始查询飞往宋予安所在城市的机票。


    当看到屏幕上跳出的高昂价格时,周絮像被泼了一盆冷水。给邻居家的小孩儿补课,还有一年多来四处打工的钱加在一起都不够单程的机票。他就是一个这样无能的人,连奔赴的勇气都显得如此廉价。


    他的目光落在了钱包最深处的那张银行卡上。那是他成年时,母亲塞给他的,里面有一笔钱,说是给他应急,或者将来结婚用。母亲当时的神情带着补偿式的愧疚,他从未想过动用这笔钱,仿佛用了,就彻底割断了与母亲之间那点可怜的联系,承认了自己是被“买断”的。


    但现在,他盯着那张薄薄的卡片,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一个疯狂而清晰的念头占据了他全部思绪:他要去见宋予安。立刻,马上。


    周絮去找了宋予安。


    订票、办签证的过程仓促而混乱。周絮几乎没带什么行李,只背了一个旧背包,里面塞了几件换洗衣服和那本速写本。国际航班候机厅里灯火通明,充斥着各种语言和陌生的面孔,他像个异类,紧紧攥着护照和机票,孤立无援。飞机起飞时,强烈的超重感让他胃里翻江倒海,他望着舷窗外逐渐变小、最终被云层覆盖的城市,心想:这一次,我真的没有退路了。


    一路上,他不敢合眼。十几个小时的飞行,他几乎是睁着眼睛度过的。脑海里一遍遍预演着见面时的场景:宋予安会惊讶吗?还会对他笑吗?还是已经彻底淡漠了?恐惧和期待交织,消耗着他本就所剩无几的精力。当飞机终于颠簸着降落在异国的机场,听着周围完全不懂的俄语广播,周絮才真切地感受到,他真的来到了一个离过去几千公里外的、完全陌生的地方。


    根据之前零星知道的地址,周絮靠着翻译器一路辗转,磕磕绊绊地找到了宋予安租住的公寓楼下。那是一片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居民区,天空是灰蒙蒙的,空气冷冽。他站在楼下,勇气在寒冷的空气里一点点消散。他该以什么理由出现?难道要说“我父亲死了,我在世界上彻底孤身一人了,所以我来找你”?这念头让他自己都觉得荒谬又可怜,像道德绑架。


    就在他几乎要转身逃走时,公寓门开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出来。是宋予安。他穿着一件黑色的羽绒服,围着灰色的围巾,看起来比记忆中清瘦了许多,脸上带着一种周絮从未见过的、被异国生活磨砺出的疲惫和疏离。


    宋予安抬头,看见站在不远处的周絮,整个人都僵住了。他脸上的表情从诧异,到难以置信,最后定格为一种复杂的、掺杂着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的神情。时间仿佛静止了,两人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对视着,中间是几年的光阴。


    “……周絮?”宋予安的声音干涩,带着不确定。


    “我……”周絮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紧得发不出声音。他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刚好……来这边有点事,顺路……来看看你。”


    这个借口拙劣到连他自己都觉得难堪。宋予安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像是要穿透他的伪装,看清他真实的狼狈和孤独。最终,宋予安什么也没问,只是走上前,沉默地从他肩上接过那个轻飘飘的背包。


    想说的话平时在电话里都说完了,想做些什么却只有想触碰又缩回的手。


    那天晚上,周絮在宋予安狭小却整洁的公寓里和他喝酒。电视开着,声音放得很大,播放着吵闹的本地节目,仿佛是为了填补两人之间的空白。酒意朦胧时,宋予安转过头,眼睛湿漉漉地看着他,声音很轻:“周絮,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周絮想说的话有千言万语,想问他过得好不好,想告诉他自己的痛苦和思念,想问他是否还……


    但最终,所有翻涌的情绪只化作了一句近乎呓语的抱怨:“……好吵。”


    是啊,这个世界太吵了,吵得他听不清自己的心跳。


    第二天,宋予安带他去了涅瓦河畔。冬日的河岸寒风凛冽,冰封的河面一片苍茫。站在这样开阔而冷寂的景色前,宋予安仿佛也卸下了一些包袱,他对着冰封的河面,像是宣誓般,一遍又一遍地说:“周絮,我喜欢你。”风声将他的话语吹得有些破碎,却格外真挚。


    周絮听着,眼眶发热,低声回应:“我比你早。”


    宋予安立刻反驳,带着一种孩子气的固执:“我比你更早。”


    他们走累了,便在路边的长椅上坐下。周絮实在倦极了,不仅仅是旅途的劳顿,更是心累。他躺在长椅上,轻轻地将头靠在宋予安的腿上,闭上眼睛,感受着对方身上传来的体温。宋予安低下头,凑近他的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自言自语地说沈从文在情书里对张兆和说的话,给他念聂鲁达写的诗。


    “我在这里爱你。


    黑暗的松林里,风解放了自己。


    我的厌倦与缓慢的暮色博斗。


    然而黑夜到来,开始对我唱歌。


    月亮转动它做梦的发条。


    最大的那颗星用你的眼睛注视我。


    由于我爱你,松树在风中


    想用它们针形的叶子唱你的名字。”


    宋予安说还在国内上课的时候莫名其妙这些都记下来了,那时候就想对你说。


    周絮大声笑着,说你好肉麻,像在背课文。


    宋予安也不辩解,只是伸出手,一遍又一遍,极其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发,指腹小心翼翼地描摹着他脸颊的轮廓,轻声说:“你怎么像小猫一样。”


    宋予安没有更进一步的举动,但周絮却感觉自己的心跳快得像是要挣脱胸膛的束缚。那个带着酒气和寒意的吻,不知是谁先开始的,自然而然地发生了。唇齿交缠间,气息灼热,混着未散的酒精味,窜满了脖颈和脸颊,仿佛要将彼此燃烧。


    衣服脱到一半,周絮的目光骤然凝固在宋予安的手臂上——那里缠着一圈白色的绷带,边缘还渗着点点殷红的血迹。他的动作瞬间僵住。宋予安察觉到他的视线,故作轻松地拉下袖子遮掩,含糊地解释:“没什么,今天在学校……不小心被泼了点热水。”他甚至撩起衣角,展示腰侧大片的青紫色淤青,“你看,我皮实着呢。”


    那一瞬间,周絮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他从未如此刻骨地恨过自己的家庭,恨那些带给他无尽自卑的过往。仅仅在那一瞬间恨了一下,也只有一下。但更深的,是恨他自己。


    恨自己从小缺爱又极度自卑,委屈的时候没有父亲出头,悲伤的时候没有母亲细心开导,恨自己没有人撑腰,这些年像野草一样做自己的避风港,没有了放手一搏的勇气。


    可是谁又能告诉我,什么都有的你,会喜欢这样的周絮多久?


    “我的生活已经烂透了……”周絮猛地推开宋予安,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蜷缩起身子,仿佛想把自己藏起来,“我爬不出来了……宋予安,你不要被我拉下来。我们不是一路人。”


    宋予安看着他,眼神里有痛楚,他伸出手,想要触碰周絮紧绷的脊背,轻声说:“没关系。如果你觉得路太难走,那我就到你的路上去。”


    “我陪你走。”


    后来宋予安常常会梦到四年前和周絮最后一次见面。他去机场送他,周絮告诉他,我永远不会再来了。


    宋予安的梦境一般会在这时结束,他从梦中惊醒,然后失眠一整晚。那个决绝的背影,成为了他漫长梦境里循环往复的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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