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予安觉得自己像一块被海水泡发的浮木,在罗颂的搀扶下软绵绵地挪动。凌晨的风带着刺骨的凉意,吹散了些许酒气,却吹不散心头那块沉甸甸的巨石。“我还是不懂……”他无意识地重复着,这句话仿佛成了他这段时间的咒语。
“你不懂什么?”罗颂扛着醉成一滩泥的宋予安走向路边停着的车,喘着粗气,没好气地问他。
“法海你不懂爱,雷峰塔会掉下来~”
宋予安的车在路边停了一天,白天被太阳晒得满车塑料味还闷在里面,一开车门,罗颂被冲得差点吐出来。
宋予安自顾自唱上了,罗颂还在费力把他往车后座塞。
“法海你……”
“别他妈唱了!就会这一句!”罗颂忍无可忍,几乎是将他掼了进去。车身因为突如其来的重量猛地摇晃了一下。
宋予安的后脑勺磕在另一侧的门框上,短暂的疼痛让他有了一丝清明。他眯着眼,借着路边昏暗的光线,辨认出罗颂轮廓分明的侧脸,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气和不耐烦。“罗老板……”他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来了?”罗颂咬牙切齿地说:“给你收尸!”
宋予安发出一声极轻的笑,他不再说话,侧过身,将脸埋进冰凉的真皮座椅里。
夜生活已经结束,清晨即将到来。天边泛着鱼肚白,正是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刻,街道冷冷清清的,偶尔飞驰而过的车辆都显得格外吵闹。
罗颂今天工作爆满,好不容易收工回家休息,睡得好好的凌晨四点被一通电话吵醒,铃声催命似的响。半梦半醒的拿过手机一看,是宋予安的手机打来的,接起来正要破口大骂,那头声音却是个女人,把罗颂吓得差点儿以为他什么时候又把自己掰直了。
结果听完才知道,是宋予安在酒吧里喝了一天,中间醉死过去几次,醒了又发酒疯。罗颂下午给他打过电话,没通,罗颂也没当回事。会所要打烊了,服务生看见锁屏上的未接提示,这才给罗颂打过来,叫他去赎人。
后座两扇车门都开着,散味儿。宋予安在后座笔直的横躺着,头和脚从两边伸出去垂在车外。罗颂扯开能闷死人的口罩,累得一屁股坐在路边的台阶上。烟叼在嘴里,打火机是从会馆里顺的。
“喝不死你,操!”
脖子卡在座椅边儿上终究是不舒服的,宋予安艰难的咳了两声。罗颂暗骂一句,把烟掐了,走上前去把他扶起来。
宋予安没像来的时候那么抗拒别人动他,嘴唇翕张了几下,伴着急促的喘息吐出来几个字。靠近去听,浓重的酒气喷洒在罗颂耳边,还有一个人的名字。
“周絮。”
罗颂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会儿,松开扶在他肩上的手,眼睁睁的看他又摔回去,然后滚下车座,额角撞上车沿,发出“砰!”的一声脆响。
罗颂迎风站着,又抽出一支烟,火苗在风里跳舞,用手拢着才点上。
周围忽然死一般的寂静,好像连路边槐树上的鸟儿都发不出一丝声响。宋予安虚着眼,目光停在空无一人的驾驶座。
罗颂吐出一口烟雾,很快散在风里,了无痕迹。
其实宋予安酒量不差,平时一起出去喝酒,他都是给别人挡的那个。
但自从周絮出现,罗颂记忆里全是他喝瘫了之后抱着马桶吐,一边哭一边问周你到底爱不爱我。谁都不是周絮,但是谁都安慰着说爱。
他把宋予安扶起来坐好,关上车门,隔绝了外面的冷空气,也像是在隔绝宋予安身上的颓丧气息。他绕到驾驶座,发动汽车,暖风呼呼地吹出来,却暖不了车内的冰冷气氛。他透过后视镜瞥了一眼瘫在后座的人。
罗颂以为他那脑袋磕一下或许能稍微清醒点儿,别在他开着车的时候发疯,两个人都玩儿完。还行,效果不错,不闹腾了,开始抑郁了,丧得跟他妈失恋了似的,虽然也差不多,但还是有差别。他们这也算恋过吗?不算吧。
宋予安车里常备着塑料袋,专门用来吐的。他可能是觉得不舒服了,习惯性探身来找,翻半天没翻到,趴在驾驶座副驾驶座之间的空隙不动了。
罗颂余光看见了,空出手来推他一下,没反应。四周都没车,罗颂低下头看他什么情况,他手里捻着什么东西,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罗颂抬头再次确认一遍路况,然后把那玩意儿从他手里抢出来。
他奋力抬手想揍罗颂一拳表达抗议。幸亏他喝大发了,身上没力气。
光线很暗,看不清是什么。触感很光滑,罗颂拿到方向盘上对着路灯看,发现是张照片。这张照片罗颂见过,一模一样的他有十多张,原本的那张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氧化褪色了,他拥有的再多也不过是赝品。
“这人给你们一个两个的都下什么降头了?要死要活的。不就失恋了吗,又不缺人,何必呢。”
“你懂什么。”宋予安极快的回答。
吐字这么清晰,看样子酒劲儿是真的过了。
正打算趁他清醒劝他两句,还没开口,他又说话了。
“是我不肯放过他。”他撑着身子坐起来,靠上椅背,仰头看着窗外。
罗颂又没忍住爆了句粗口,他也是脑子有坑才会觉得他醒了,他醒个狗屁,他醉大发了。
罗颂说宋予安,你能不能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现在的表情,像条被主人遗弃还傻逼似的等在原地等到死的傻狗。
宋予安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一直笑,然后喝醉了的宋予安终于把这么多天的压抑哭了出来,说不出话了。
八岁那年爸妈离婚,周絮判给了他爸。
家里的亲戚都觉得他可怜,揉着他的头叹气,但其实周絮挺开心的,家里没了争吵,妈妈在这个家里不幸福,走了很好。妈妈去了外地,她说等她有能力了就接他走,周絮说没关系,你照顾好自己。
十岁那年爸爸的生意出了岔子,瘦了好多,人也憔悴了,黑眼圈很重。奶奶生病,爸爸更忙了。每天下班回来给周絮做饭,晚上医院照顾奶奶。
没多久奶奶去世了,爸爸工作也闲了下来,每天喝酒,倒在沙发上、泛黄的地砖上呼呼大睡。家里越来越冷,像没有执照的简陋旅店。
妈妈回来看他,问他要不要和自己住,周絮很想她,没有犹豫点了点头。
十四岁那年暑假,周絮跟着妈妈去了上海。妈妈再婚了,生了一个女儿,过得很幸福。叔叔对他很礼貌,妹妹生日,他带他们去游乐园玩,叔叔抱着妹妹,牵着妈妈,周絮在后面。
妹妹不喜欢他,说他是没人要的乞丐,周絮愣住了死死看着她,她害怕得躲进妈妈的怀里哭。妈妈让他道歉,叔叔劝着说算了。
周絮渐渐意识到自己没有地方可以去,主动揽下班级值日的全部工作,总是要拖到学校的保安大叔清楼才肯踩着夕阳昏暗的余光离开。
坐在楼道的阶梯上发呆时周絮不觉得孤独,音乐教室里有琴声,周絮听不出来弹得好不好,只是这个恨安静得如同没有一个活物的末日世界。
有时候听着听着就睡着了,皱着眉头醒来时一身白衣的男孩逆着光对他淘气地笑,皮肤粉白近乎透明,手里捻着一根音乐教室阳台上养的草正挠他下巴。
“你还不走啊?会被锁起来的。”
宋予安与周絮的班级不在一个楼层,除了放学后的那一小段琴房外的陪伴,他们几乎没有任何交集。
宋予安和他不一样,他是活在爱里的孩子。周絮一开始就知道。和他在一起似乎永远不会害怕安静,他话是真的多。或许周絮并不想听,宋予安说起喜欢的书籍和电影,妈妈煮的面,爸爸的迁就,朋友的爱,那些让他嫉妒到发狂的东西。但宋予安像一个任意门,从那个不属于他的世界之中传递出了一丝幸福的温度,周絮为了这一点点不属于自己的爱变得可怜。
周絮的十六岁,是穿梭在傍晚的夕阳和夜晚的高楼下,手指罅隙间的天空着了大火。周絮没有归处,栖身的房间里,被吹开的旧窗帘透出光,宋予安在楼下叫他的名字,说我们去打篮球。
周絮不喜欢运动,坐在球场边玩手机,偶尔听到激烈的欢呼声会抬起头,有时对上宋予安意气风发又特别自信,然后带点小得瑟的眼神。
那一刻周絮忽然就平静了,旁观着一切,觉得太美好又太孤独,所以想要早点结束,捂着耳朵奔跑到只有一个人的尽头。
分别似乎是注定的,那场毫无征兆的大雨真正降临时,宋予安仰头半眯着眼,深吸了一口湿润的空气,睫毛挂上细碎的水滴。周絮一言不发的把帽子扣在他脑袋上,自己拉起了外套兜帽。
宋予安眼前一暗,抬手把帽子戴正,偏头去看他,漂亮的眼里盛着盈盈的笑意。
雨越下越大,街道上原本从容的行人大叫着奔跑起来,挂着翠绿的树枝拼了命的摇摆,豆大的雨滴打在地上,四处飞溅。
周絮正要卸了背包拿伞,手扣在背带上,突然被一只冰凉的手覆住,被宋予安牵引混进匆匆的人群。
似乎没人想到雨下的这样大,这样快。有人撑着伞从容而行,有人将背包顶在头上,一路狂奔,或是四处寻找着能够避雨的檐。
雨声噼啪乱响,吵得周絮想捂上耳朵。他这样做了,宋予安转头说了什么,他“啊?”了一声,宋予安抿嘴笑着顿了顿,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