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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谈判

作者:西风吹雪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病房里的温馨并未持续很久,宋嘉鱼没忘记云城还有数万百姓,温礼言跟在她的后面,等她部署。


    “现在的情况怎么样?”宋嘉鱼知道,温礼言刚才已经是捡好话来说了,若是真如他所说,国民政府会派兵过来,那起码还会指派哪一支军队,而不是空口说一个含糊的信息。这云城,恐怕是保不下来。


    温礼言走在后面,手杖敲着地面:“不太好”。想到情报里提到的R军的装备和人数,他甚至一度怀疑R军的疯狂:“弟兄们去打探消息,但是他们也不敢靠太近,就现在来看,对面至少来了一个联队,他们还看到了坦克,这种装备......可能有一个师团,如果是这样的话,云城,恐怕只是他们的一个开胃小菜。”


    云城是一个重要的港口城市,常设守备军是一个师,至少驻扎了一万人,然而此时主将已逃,剩下的守军不过一两千人。R军一个师团就有上万人,更别提配备了坦克和大炮,飞机已经来过了一轮,那一轮可不只是放个炸弹,更重要的是看清云城的布防情况。


    军政府都被炸掉了一半,云城,恐怕已经完全暴露了。


    守城军队那边有自己的长官,人家隶属的不是商务部,现在能够待在城里,恐怕已经是忠诚了,要是调度,得有政府的任命书。防空洞这边民众的情绪暂时安抚下来了,但如果R军打进来了,估计这点士气就会散。龙虎帮的弟兄们我清点过,人大部分都在,但是霍染也说了,巷战我们擅长,但是守城......不可行。”


    “还有一点。”温礼言说罢抿紧嘴唇,似乎在斟酌用词。


    宋嘉鱼步伐一顿,直直地望着他:“你说。”


    “嘉鱼,我们的粮食不多,城里现在各种物价飞涨,还有大批商人外逃,再过一阵子,除了人,这座城就会变成一个空城了。”


    如果一个人饿了四天,他可能会饿死了,但如果只是饿了三天,那他可能就会成为一个恶魔。


    宋嘉鱼飞速思考着现在的局势,眉头紧皱。


    “守城士兵那边,我会去交涉,你把政府发来的电报打印一百份,送到守城军那边,从现在开始,封闭城门,派人把火车截断。粮食......现在全城戒严,要防备有些趁火打劫的人,外面的狗虽然难打,但里面的鬼才是要应对的。”


    接两人的汽车开过来了。


    “我们的任务是护送云城的百姓撤离,而不是死战,在R军还没有到来之前,调用一切物资,争取时间。”


    “你替我办件事。”宋嘉鱼倾身去说,温礼言虽然眉头皱得很紧,但还是同意了。


    实力悬殊,她没有必要死守这座城市,可如果让她眼睁睁地看着这些人死去,她也没法做到。


    “去指挥部。”


    守城士兵们虽说有上千人,可这些人并非来自同一个队伍,岸防的炮兵和工兵、步兵团的士兵和城防、警备部队,能够找到他们实属不易,可是现在主力部队已经逃了,留下他们独自面对危机,他们会听自己的吗?又或者,他们会在意逃兵政府的一纸空文吗?


    城北有临时组成的指挥部,宋嘉鱼抵达那里的时候,炮火炸毁过的热度刚刚散去,空气中还留有弹药的余温。


    公馆被征用作指挥部,外面围了一圈警卫,宋嘉鱼递了信息,等着通传。


    王婶看着跑进公馆的士兵,神色未变,只是眼神大致扫了一下其余的警卫,发现他们虽然目光直视前方,耳朵却是动了动。


    她微微侧身,轻声道:“小姐,这些人对您,似乎有戒备之心。”


    宋嘉鱼轻点了头。


    她知道这些士兵都在想什么,云城没了主心骨,正经上司也都不在,剩一个名头大一点的,又不是他们的直属上级。这种情况之下,心思浮动也正常,没有发生哗变或者大逃兵,已经是纪律使然了。


    只是这样一来,跟那些领头人的对话,恐怕就要困难一点了,乱世之中能稳定局面的人,不是什么简单货色。


    等传话的警卫回来开门时,宋嘉鱼拿出口袋里的手帕擦了擦手。


    手帕上是一朵银线绣的百合花,绣得不规不矩的,她垂眼看了那歪歪扭扭的花瓣,一时之间想起了方才还在病房里给她梳理局势的霍染。


    “宋部长,这边。”


    鞋跟轧过石板路,留下一串声音。


    推门之后,会议室里的三个人都朝她看来,目光平静,却带质询。


    这些军官衣装整齐,长靴敞开,见她走进来,一位看上去更年轻一些的军官先站了起来,其余两位也紧随其后。


    “宋部长。”


    宋嘉鱼颔首一礼,目光不着痕迹地过了一遍,座次、仪态、神情,看来这些军官虽然没了顶头上司,却在私底下有自己的团结。


    这样很好,说服一个人总比说服三个人容易。


    “王团长,张旅长,楚参谋,你们好。我是宋嘉鱼,也是云城的商务部部长。”


    她揭下手套,向他们伸手。


    那只手悬在空中,手指修长,肤色红润,骨节粗大,并拢在一起,倒是有些厚实感。


    坐在中间的那位年轻军官目光停在那只手上,不知在思考什么。


    宋嘉鱼先说了自己的身份,这是一种表态:我知道我不是你们的直系上司,我也只是一个管钱粮的。或许,这种表态还有别的信号,但至少现在看来,这女人并不是要借着官大来逞威风。


    “宋部长,久仰大名,我是12师下的第三团团长,王政礼。”


    “张俊霓,隶属12师第四团,是第四营营长。”


    另一个是个国字脸,留着小胡子,看着斯文,实则站起来比前两位都高,“俺是第三团的参谋,楚天阔。”


    宋嘉鱼一一回礼。


    她没有再继续什么繁文缛节,直接说出了她得到的信息:“诸位,既然能够在这里会面,那么,就意味着大家都不是临阵脱逃的鼠辈,不说誓死保卫云城,最起码,也愿意继续留在这里,等待援军。我们明人不说暗话,我联系上了上级,军部给出的答复是我们护送百姓后撤至木城,不日会有援军抵达,接管云城。”


    王政礼没想到她已经联系过了军部,不过也是,这云城能直接联系军部的人不多。他们已经和军部那边联系上了,汇报了云城的情况,得到的答复也和她说的差不多。不过,她可能不知道,所谓的援军,也许只是安抚人心的说法,军部那群人能不用人命去填漏洞就算慈悲心了,还指望着调兵?


    “可是,宋部长,据我部探查,城外至少有一个联队的R军,飞机、大炮、坦克,装备齐全,恐怕联队只是先头部队,后面跟着的可能是一个常备师团。现在云城正式的士兵加起来也不到两千人,你知道吗?”


    宋嘉鱼看着浓眉大眼的王政礼,他只是客观地摆出了敌我悬殊的事实,语气不叫人讨厌。


    “我知道。”


    王政礼听到她的话,继续说道:“云城的百姓少说有六万人,老弱病小的占七成,让这些人拖家带口撤往几百里外的木城,光是走路就得走死人,跟别说这么大的移动目标,敌人会发现不了吗?”


    到时候飞机大炮瞄准了密密麻麻的人群,炸死的可就不是小数目了,所以一般情况下,驻军都不会选择带着市民撤离,这与带着移动靶子没差别。


    “我明白。”


    “你明白?既然你明白,就应该知道,转移这些人是不可能的事。”王政礼往后倾,手仍然搭在桌子上,“这种不可能的事,我为什么还要带着弟兄们去送死?”


    宋嘉鱼没有回避他那直直的、略带挑衅的目光,直言道:“您怕死吗?”


    王政礼回她:“我不怕死,可我怕我的弟兄们白白死了。”


    宋嘉鱼明白了,“如果他们不是白白死呢?”


    王政礼笑了:“宋部长,你可别拿什么轻于鸿毛重于泰山的大道理来戴高帽啊,我王政礼是个粗人,不吃这套,什么轻啊重啊,在我这里没有活生生的命重要。”


    “那您为什么还在这里呢?”


    宋嘉鱼问他:“既然不知轻重,不懂仁义,又为什么不在发现司令带着人跑的时候你也跟着跑呢?为什么不在R军来轰炸的时候趁乱逃跑呢?又为什么不在我来找你之前跑呢?你也明知道我会来,为什么决定放我进来呢?”


    宋嘉鱼的话并不快,只是缓缓地把他留在这里的原因一点点解剖,揭开一层一层的面纱,似乎就要触及根本了。


    “呵,因为我自诩不是混账王八蛋。”他突然前倾,几乎要对上眼前的这个女人:“可我不是王八蛋,不代表我是个爱送命的蠢蛋。”


    宋嘉鱼在他凑上来的那一瞬间神情微动,只是很快镇静下来:“可你留下来,注定就是要送命的。”


    王政礼搭在桌子上的手一瞬间收紧,绷紧了肉。


    这女人到底知不知道这里是他们的地盘,就这么大咧咧地把话说白了。


    穿着一身褐色风衣的女人注意到他的动作,屈着的膝盖换了个方向,幅度不大。


    “王团长,我是个生意人,论打仗,您比我明白,R军又是飞机又是大炮的,我们有什么?云城的城墙虽然牢固,可是经得起几次炮轰?守城军和可以用的民兵、警察加起来不够三千人,死守云城,结局也就是城破人亡。可您留下来了不是吗?”


    “我不懂打仗,但我知道怎样做生意,做生意讲究以小搏大,倘若我们这三千人能够护送六万人出城,哪怕最终到木城的人只剩下一半,那我们还是赚了五蕃。”


    人死不可怕,最怕的是无意义的牺牲,可如果用三千人的命换来三万人的生,宋嘉鱼想,这也算是死得其所。


    她已经看出来了,王政礼虽然处处在说国家大义毫无用处,可是他仍然不走,仍然向她说明不走的原因,解释他不接受、不想护送百姓的原因,这本身就是一种合作了。


    她将手提包打开,从里面拿出一叠地契,一张一张地摆出来。


    “王团长,张营长,楚参谋,这是我江家名下所有地契,另外,你们也知道,我们江家世代从医制药,不说是豪奢士族,但也是略有积蓄。这些东西足够为士兵们挣一个机会,活下来的人,翻身,死去的人,他们的家人获得到大笔抚恤金。粮食,我们的储备也算充足,各家大户那边我已经全部沟通过,他们愿意拿出一部分来充作军粮。百姓那里,我也已经安抚住情绪,至少能够安稳几天。最大的问题是怎么转移。”


    王政礼三人看着那些盖了红章的地契,眼神复杂。


    这些地契和医药代表了江家所有家财,她在此时拿出来,就意味着注定是空亏损。


    深沉的呼吸在他胸口起伏,慢慢地,他有些钦佩眼前的这个女人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这种舍弃一切的勇气的,他们在宋嘉鱼来之前已经想到了对方一定是要说服他们。王政礼想,其实他们不需要被说服,留下来就已经是一种态度了。


    可是当宋嘉鱼什么牌都不打,直接露底的时候,王政礼又想,有胆魄!


    “宋部长,那么,如你所言,我就当我们是勇士,可即便如此,你还是没有告诉我,这么大的目标转移,R军难道会放任不管吗?”


    “这个,还请大家看地图。”


    宋嘉鱼指着地图,手上拿了一枝炭笔:“云城与木城之间相距大概四百里,日夜兼程少说也要走五天,大家搬运东西拖家带口的就更慢了,至少七天。R军什么时候打过来很难说,可一旦他们发现了人群移动,一定会立刻发起攻击。我们的人本来就少,不能分配太多人去撤离。”


    “但是,如果除了那七成的老弱病残,还有三成的青壮年,如果这三成能够自己组织护送,就可以分成小队,从不同方向批次撤离。”


    坐在一旁的楚天阔指着那些复杂的线路问她:“可如果那些青壮年私底下袭击他人,或者组合起来落草为寇呢?”


    宋嘉鱼闻言,神情稍顿,想起了霍染曾经跟她说过,人性本来就是恶的,只是有的人遵纪守法,显得善良了,可一旦法度不那么严厉,那恶的本性就会显露出来。


    她知道,从幼年时第一根警棍落在肩上的时候她就知道,因此,她沉下语气:“楚参谋,我们只能救人,不能救世,不是吗?”


    能让人选择做个好人,已经是尽力而为了,他们也不能强求所有人都是好人。


    楚天阔不再问了,如果真的有人这么做,那也只能是怪坏人太多,好人太少。


    宋嘉鱼继续勾勒:“云城是个港口城市,走水路方便,城外则是几座山,背后仍然是水路,这里水网交织,敌军未必都能堵截。如果在夜间潜行,制造顺着出海口撤离的假象,实则出了海口之后全部往上走,绕过城后,那么至少目标不会这么大。这种情况,我们明修栈道,暗度成仓,三成的人分批次从城后的水路和密林里走,再分一部分人往出海口走,老幼妇孺则全部往中间的密林走。以出海口的线路为假,以城后线路为饵,为密林线路搏一个出路。”


    王政礼盯着她的脸,一言不发。


    他不是看不出宋嘉鱼这是实在没办法的办法,这样一来目标确实没这么大了,可是R军不是傻子,机动性很强,即便当天不确定撤离的方向,难道第二天第三天还发现不了吗?更何况,舍去六成保护四成,可以说是一个失败的计划了。


    可这有什么办法呢?人数总是减不下去的。挖地道?那不太现实,这么长的距离,得挖到猴年马月。


    宋嘉鱼看他们都不说话,继续道“倘若他们能学会化整为零,那么R军的飞机大炮对他们来说就没有威胁,对付游兵散勇的难度比对付一个方阵的难度要大。”


    命运要系在自己手上的时候,才发现有些责任根本不想承担。


    此时就看谁更能跑了。


    “我会整合所有能调用的力量协助各位。龙虎帮的兄弟对城外小路、山洞都很熟悉,如果这些能够教会百姓,那么自谋生路也不是不行,另外,我已经让全城紧急制备止血药、纱布之类的必需,今晚上分发到每个人手里。粮食也按照七天的量进行分装。”


    宋嘉鱼看了看眼前的三位军人,眼神里总算是有了一些暖意:“王团长,这一仗并不是要守住云城,也不是打败敌人,更不是要让所有人都活着,我们要做的是为他们争取时间,给他们活下去的选择。至于能不能活下去,得看他们是不是做出了这个选择。”


    以及,命运是否眷顾他们。


    宋嘉鱼在心中默默补充。


    王政礼等人攥紧了手里的地图,太阳穴的青筋尽显。


    不管怎么说,这场战争注定残酷,历史上以少胜多的战役并不少,可是,在漫漫长河中,这些战役也不过是偶然而已,这种偶然能降临到云城上吗?


    他不敢确定,用命来搏的事,从来不会给自己预设一个好运气。


    许久,王政礼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好,宋部长,就按照你说的,我立刻去和龙虎帮协调,并且派人把军队整顿起来。只是民众那边怎么说呢?”


    宋嘉鱼微微合上眼:“就说......就说你们在前面准备死战,他们需要赶快撤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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