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云垂在天际,仿佛下一秒便要狠狠压到地面上。
窗户大开着,被狂风吹得砰砰作响。
室内没有开灯,姜灵意站在走廊中,远远望着坐在桌边品茶的男人。
男人坐得笔直,举手投足间尽是优雅,他大半张脸隐在暗色里,影子投射在一侧的墙面上,像是一只蛰伏许久、伺机而动的庞然怪物。
一道闪电划过,姜灵意脸上显出惨白。
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他锋利的下颌线,看不见神情,可她就是知道他会露出什么表情。
男人不紧不慢扭过头,盯住她,眸中渗出星点光亮,像是终于找到猎物的欣喜。
也就是这一刻,她终于看清男人的脸,大骇得冷汗直下,喉咙似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只能发出支离破碎的音节。
“陈……”
“泠……”
姜灵意大喘着气从床上惊醒,四肢酸软,满头大汗,险些一个不慎就翻滚摔到地上。
下一瞬,闹钟适时响了起来,像是刻意赶来驱散她噩梦阴霾的梵钟。
而后一缕光掠过窗帘洒进来,枝头鸟鸣啁啾。
她像是被按动启动键般,深呼吸几口气先安抚自己狂跳的心脏,随即很快起身洗漱。
镜中之人留着到肩下二寸的长发,纯黑微卷,衬得她肌肤赛雪,有一股流水般的灵动美。
曾有人看着她的照片还以为是视频,得知真相后称赞她是这个世界上最上镜的人,并邀请她加入娱乐圈,后来……
后来她还没有反应,是陈泠直接帮她拒绝了。
……不行,不能再想陈泠了。
想当初刚来溪延镇那会儿,她还经常做这种梦,几乎要把曾经她和陈泠之间发生的事都梦一遍。
大约是到这里的第三个月,她才渐渐不做梦了,要做也都是香甜的美梦。
她化名“喻笙”,而且还久违地交到了新朋友,努力做好工作,一步步引领自己走出陈泠带来的阴影。
溪延镇因镇中溪流众多而得名,是省内著名的旅游胜地,山清水秀、风景宜人,几乎一年四季都是旅游旺季。
姜灵意看准商机,刚到这里不久,就决定在几个挨得近的旅游景点附近开一家花店。
这里人流量大,房租价格适中,她没考虑多久就定了两年的房,也确实稳当开了两年,近年来生意稳步上升,她已经在考虑要不要扩大门面,再招两个店员了。
能有闲情逸致出来旅游的人经济实力大多不差,这类人群素质偏高,用在花这种无用之物上的钱也多,花店生意很难不好。
今天的第一个顾客是黄萤。
姜灵意还没到,她就在门口等着,满脸迫不及待的样子。
姜灵意不疾不徐走向收银台:“今天怎么了?这么早。”
黄萤性格爽朗,是她在延溪镇交到的第一个朋友,平时空下来经常一起吃饭逛街,玩得很好。
而且黄萤惯常在脑后系一条黄色的发带,说是这样比较符合她的个人风格,身边人都习惯了。
姜灵意刚刚也是远远看见了发带,就认出了她。
“宝贝!”黄萤紧跟着她的步伐走进店,“先不别说有的没的了,我要一束花,十万火急!”
“你要先说用途,我才能推荐。”姜灵意照例擦了擦收银台的仿佛并不存在的灰,动作小心,似是很珍视这里的一切。
黄萤神秘地眨眨眼:“艳遇。”
姜灵意恍然大悟:“你追人家?”
“算了,我随便拿束玫瑰花吧,没时间再精挑细选了,有什么结果晚上告诉你。”黄萤走到货架不见外地拿起花,举起手俏皮轻晃,“钱也晚上转你,拜~”
走出门前,她压低声音:“不管我这边的情况怎样,但我确定……你这边是人家追你,而且还是人家死缠烂打追你,看这架势,不追到手誓不罢休!”
罢了,还暧昧地眨了眨眼:“我看他挺不错的,这都多久了,你好好把握机会呀~”
果不其然,姜灵意抬眸时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宿淮。
她把满脸写着“要看八卦”的黄萤推出门:“不是很急吗?快点去。”
然后黄萤头也不回地跑了,姜灵意就这样和宿淮面对面。
初秋的阳光称不上柔和,还好此时尚早,日头并不毒辣,起码没有夏天那么炎热。
宿淮照例一身干净清爽的浅青色衬衫,黑色西装裤线条利落,这样普通的装束,掩盖不住他淡然逸群的气质。
他一如既往温和守礼,面上挂着浅淡的笑:“早啊。”
姜灵意心中登时漾过异样的情绪,似是温柔的晨风蔓过心尖:“……早。”
宿淮是她到溪延镇后认识的一位摄影师,后续才听闻对方在网上颇有名气,全平台有上百万粉丝。
他不止有张媲美当红小鲜肉的干净脸蛋,更有可观的才华。
上年他来溪延镇旅居,对她的花店颇感兴趣,时常坐在她店里观察往来人群,一来二去,她们二人也便熟悉了。
当然,他的脸会为花店带来生意,收入显著增加,姜灵意也乐于见他来。
虽说镇里游客的平均素质很高,但耐不住人群基数大,总会出几个难缠的客户,上次碰上有位色眯眯的顾客非要摸她的手——其实她也能妥善解决,不过那次是宿淮帮她三下五除二就赶跑了人,省去了不小麻烦。
姜灵意不喜欢欠人情,单凭这一件事,足够她感激他许久了。
后来,宿淮像是怕她再碰见类似的事,屡屡来店里光顾,明明说是来旅居的,这一年来却从没提过要回家的事,一副要长住下来的样子。
姜灵意摆正板凳坐了下来,用和朋友寒暄的语气:“你今天怎么也这么早?”
“我猜你最近又忘了看天气预报。”
店内窗边有一排座位,宿淮照例坐到自己的老位置上,也就是离收银台最近的那个座:“今天是半月内唯一一个晴天。”
他这么猜……其实完全不是猜测,而是肯定,因为他知道姜灵意店里和车上常备雨衣和伞,根本用不着看天气预报。
不知是什么缘故,他总感觉姜灵意不是经常忘了看天气预报,而是有着逃避心理。
姜灵意慵懒托着腮:“这有什么特殊的?一年了,你还没有习惯这里动不动就下雨的天气吗?”
“不是不习惯,但说起唯一这个词,唯一的一个晴天,是不是就很特殊了?”
“你又不喜欢雨天,所以我尽量避免雨天来。”他强调,“不是因为雨天麻烦才不来光顾的,是因为你不喜欢。”
姜灵意极力按捺住脑中划过的场面,垂眸隐下情绪,不动声色转移话题:“就算我雨天心情不好,也不会迁怒别人。”
“但会留下不好的印象,啊……这个人怎么总是挑我心情不好的时候来,每次看到他就烦。”宿淮换了个腔调,轻松开着玩笑。
姜灵意这才发觉宿淮确实晴天来得多,雨天来得少:“有道理,你之前怎么没提起过?”
“我还以为你早就发现了。”看来她还是没怎么关注他。
这个花店不算小,最里侧休息的地方有一个小电视,声音不大,不影响广播放音乐,于是姜灵意在店中时习惯用电视放经典电影。
但这电视每次打开时总默认在新闻页面,每次她打开后都要换台,今天也不例外。
“据悉,辉沃集团商业版图有向南发展的趋势,其董事长陈继兴在昨日的新闻发布会上明确提出……”
“……集团旗下的子公司有望……”
姜灵意手持遥控器僵站住,竟隐隐窥见了飓风将要呼啸而至、将要大难临头的场面,幻视山海飘摇的景象,心脏骤然收紧,一时间竟忘了自己要做什么。
宿淮跟着她走到这个角落,听了一耳朵新闻内容:“是辉沃集团啊,因为家里的原因我平时也会关注这些,没想到你也感兴趣?”
姜灵意将散落在前的碎发整理好,赶忙挑了个电影播放:“没有,就是觉得这个集团经常听见,好像挺厉害的。”
“是挺厉害的,我印象里它在不少行业都做到了龙头级别,有时候看到这种新闻,总会有他们和我们不在一个世界的感觉。”
“不,是我不在,你看起来可不像。”姜灵意打趣。
“言归正传,我是特意来抢你今天第一单生意的。”
宿淮长着张清隽的脸,说起这话时眉眼弯弯,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姜灵意故作叹息:“不巧,第一单生意刚刚做完了。”
“原来黄萤不是来看你,顺便拿束玫瑰花走啊?”宿淮故作苦恼,“不过我刚才好像听见了,她还没给你钱,不给钱算是做什么生意?我就当自己还是你今天第一个顾客。”
“看来宿公子识人不清,她怎么看也不像是那种为了看朋友而起早的人吧。”
宿淮垂眸,压低声音:“我都没怎么关注过她,怎么会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
这些时日来,只要姜灵意在,他的目光准是放在她身上,哪里会管什么黄萤绿萤的。
店内静寂,唯有风吹动门前灌木的沙沙声响,姜灵意装作没听见这句话。
老实说,她对他有点心动。
但也仅限于这一点了。
就算真有那个意思,她现在对恋爱也有种本能的恐惧。
那惧意在她的骨子里烫出了伤,凡她动了和人交往的心思,就会阴冷地疼起来,末了便像有千万只蚂蚁啃噬她的血肉,从骨髓痛到心脏最深处,让人喘不过气。
宿淮站到货架前:“好吧,那没办法了,做第二单生意也不错。”
姜灵意颔首。
“唯一一个晴天,姜老板推荐一下,我买什么花回去装饰房间比较好呢?”
姜灵意起身,很快选定:“小雏菊吧,会带来好心情。”
“可我觉得这朵花和老板更配,相比于到我手里,它应该更想留在店里陪老板。”
这话换个人说会显得油腻,但由浑身清爽气的宿淮笑吟吟说出来却毫无违和感。
姜灵意当然知道宿淮这是在拐着弯夸她。
宿淮有过多年留学经历,一年前她被他夸得浑身不自在,不久后听说他这样的夸人习惯是从国外学来的,就学着坦然接受了。
毕竟谁不喜欢被夸夸呢?
总比被变态强迫变着法子夸人强,更何况也夸不出来,只能硬夸,不知道哪里说错了,还要接受“惩罚”。
“当然,如果老板坚持认为小雏菊最好,那我还是选择相信老板的眼光。”
姜灵意明白他这是同意了,开始打包:“那就这个吧。”
打包并不费神,更多是肌肉记忆,姜灵意走着神,陡然用余光瞥见了窗外一辆通体全黑的车,车后座坐着一个挺拔的身影。
下一瞬,她像是忽然感受到什么,条件反射般抖了个哆嗦,神经质般往窗外看去,却只能看清那个黑色的影子。
在不知名品牌车的右后座,从她的视角,只能看清那人穿着黑色衬衫,除此之外,再无其它。
宿淮顺着她的目光往外看:“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感觉外面好像有人在看我。”她额上渗出冷汗,心如擂鼓。
那样寒冷的视线让她觉得无比熟悉,如同附骨之疽,如影随形,镌刻进灵魂的薄弱处,只消轻轻一击,便足以轻易击垮她。
宿淮往门外看去,只看到了一辆低调的黑车,偶有过路人往店内一瞥,视线会在他们二人身上多作停留。
“都怪老板太惹眼了,过路的人都忍不住看好多眼,以前就是这样的,老板还没有习惯吗?”他用姜灵意的句式反问她。
姜灵意看得出来,宿淮拼命创造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梗,但她实在没有心情接茬。
不过,她还是努力扯起嘴角:“是吗?我倒觉得他们是在看你。”
然而这样虚假的笑容落在旁人眼中,似乎格外真实。
车窗下降至一半高度,展现出一个巧妙的角度——店中无人能看清他的脸,甚至连衣服都看得模糊不清。
陈泠目不转睛盯着花店内的场景,刚才还恍如梦中,直到此刻眼中有了真实的刺痛感,陡然转醒。
驾驶座传来声响:“少爷,那确实是夫人。”
陈泠淡淡:“嗯。”
她原先及腰的长发剪去了一些,烫了微卷,但她还是最喜欢黑发,光是朦朦胧胧望着,便能感受到有股飘逸灵动的美正在流淌,衬得店里的花都黯然失色。
“少爷,需不需要我先进去试探一下,看看那个男人和夫人是什么关系?”
“不急。”陈泠漫不经心整理了下袖口,“她认识你。”
“没有的,我之前在国外,是今年才回国的,这不也是您这回带我来的原因吗?”
陈泠重复:“不,她认识你。”
只要是从他手里派出去的人,她没有一个不认识的,哪怕从未见过,也一定“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