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下榻的酒店房间,沈清澜反锁上门,将自己摔进柔软的大床。
繁华的街灯透过落地窗洒下名为人间繁华的光,却照不亮她心底的阴霾。
她迫切地需要倾诉,需要有人能拉住她,不让她在情绪的漩涡里沉没。
拿起手机,沈清澜点开了与周棉的微信对话框。
周棉是她的高中同学,也是她在Z大的校友,读的是法学,一条早已规划好的、通向体制内的稳妥路径。两人曾被同学称是“杭城双姝”,一个灵动,一个静雅,都选择了留在家乡。
在没有看到那副画前,沈清澜一直以为自己和周棉是一样的。
她会安然地走上父母铺好的路。
但那副画就像是一个小小的火柴,彻底点燃了被她深藏了21年的、就连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疯狂冲动。
深吸一口气,沈清澜开始断断续续地打字,将压抑了几天的委屈和愤怒倾泻在屏幕上——
父母安排的令人窒息的相亲,哥哥那句冰冷的“异想天开”。
【……他就站在那里,吹嘘自己雅思八分,规划着我未来“安稳”的人生,好像我是一件需要被妥善安置的行李。】
【我爸妈……他们永远都看不见我,只看得见他们想要的我。】
最后,带着点神秘的兴奋,陷在柔软大床里的女孩提到了那幅《烬》,那个巷子里神秘出现、留下几句箴言的男人,以及那张写着冰岛号码的便签。
【棉棉,我觉得……那像是一个信号。】
消息刚发出去没多久,周棉的语音通话请求就弹了出来。沈清澜连忙接起。
“我的天……”
周棉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从听筒里传来,“画,神秘男人,冰岛电话……澜澜,这简直就是命运在给你递剧本啊!去!必须去!你不去我都替你遗憾!”
好友毫无保留的支持像一道暖流,让心灰意冷的沈清澜重新获得力量。
“可是,我爸妈那边……”女孩秀气的眉毛蹙起,声音低了下去,“他们根本听不进去。”
周棉在那头沉默了一下,语气变得柔和了些:“澜澜,说句实在话,我觉得叔叔阿姨……可能方式不对,但心里肯定是为你好的。”
“你忘了?高三你发烧住院,阿姨守了你三天没合眼;还有你爸,嘴上不说,每次你画画得奖,他都会偷偷把证书收进书房最显眼的柜子里。或许……你试着好好跟他们沟通一次?把你这段时间的想法,你的决心,都清清楚楚地说出来?万一他们能理解呢?”
周棉的话让沈清澜怔住了。
那些被委屈和愤怒掩盖的细节浮上心头——母亲熬夜为她煲的汤,父亲在她抱怨学业压力时,一声不吭转入银行卡的钱……
她是不是真的把父母想得太坏了?
或许,他们只是用错了爱她的方式?
一股混合着希望和孤注一掷的勇气涌了上来。
结束和周棉的通话后,沈清澜当即拨通了母亲的电话,声音尽量平静:“妈,你和爸爸现在有空吗?我有些事,想正式跟你们谈一谈。”
……
父母套房的客厅里,气氛与窗外的热闹夜景格格不入。
沈清澜穿着简单的家居服,坐在沙发上,双手紧张地交握着。
她深吸一口气,将自己想去冰岛大学交换一学期的想法,以及她对那位相亲对象毫无感觉的态度,清晰而坚定地说了出来。
话音刚落,房间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冻结了。
沈建国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了下来,他将手中的茶杯重重顿在茶几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胡闹!”他声音不大,却带着雷霆般的怒意,“冰岛?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去那里能学到什么?我看你是读书读昏了头!”
赵静婉连忙打圆场,语气却也是不赞同的:“澜澜,别任性。陈总家那边我们都谈好了,人家对你也满意,你……”
“我不需要他们满意!”沈清澜忍不住提高了声音,“我有我自己的想法,我想过我自己的生活!”
“你自己的人生?”沈建国猛地站起身,指着沈清澜,额角青筋隐现,“沈清澜,你给我听清楚了!你以为你现在住的房子,开的车,穿的用的,都是哪里来的?是你那个异想天开的‘想法’变出来的吗?是靠我和你妈,还有你哥辛苦打拼来的!”
父亲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进沈清澜的心口。
“是,我是没用!我比不上我哥!”
积压多年的委屈和酸楚在这一刻爆发,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在你们眼里,他什么都好,他选的商科是光宗耀祖,他订婚的对象是门当户对能帮衬家里!我呢?我做什么都是错的,都是不懂事,都是异想天开!”
“你跟你哥比?”沈建国气得冷笑,“你拿什么跟你哥比?是,你是长得有几分姿色,但你以为这就很吃香了?”
“离了这个家,你算什么?你会什么?”
“人家陈总儿子未必真看得上你!”
赵静婉试图拉住丈夫:“建国,少说两句……”
“我就是要骂醒她!”沈建国怒火更炽,“你看看你哥,去年就听话订了婚,对方家世好,对他事业也有帮助,这才是懂事!”
“你呢?整天想些不着边际的东西,画画能当饭吃吗?”
“去冰岛能有什么出息?”
“我明白告诉你,只要我还在,你就别想搞这些歪门邪道!”
“要么乖乖准备考公,要么回家公司从基层做起,跟陈家的婚事也必须继续接触!”
一句句诛心之言,如同冰雹砸在沈清澜身上。
她死死咬着下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尽全身力气不让眼泪掉下来。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不再争辩,她只是缓缓站起身,深深地看了面前怒气冲冲的父亲和一脸忧心却同样不理解的母亲一眼,然后转身冲出了房间。
门在身后缓缓关上。
……
沈清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上酒店天台的。
冬夜的寒风如同刀子般刮过她的脸颊,生疼,她却感觉不到冷。
城市的霓虹在脚下蔓延,璀璨夺目,却照不亮她内心的荒芜。父母的话还在耳边回荡,一遍遍凌迟着她仅剩的自尊。
走到天台边缘,扶着冰冷的栏杆,沈清澜望着下方渺小的车流人影,一种巨大的虚无感和绝望攫住了她。
她并不是想跳下去,只是觉得累,累到无法思考,累到只想找一个地方,彻底放空,或者……
彻底消失。
就在这时,天台另一侧,一个压抑着怒火的低沉男声隐约传来。
“……他出狱是他的事,我没义务替他擦屁股。”
“来找网恋对象?……我有我的工作,后天就要回冰岛,不可能留下来陪他胡闹!”
“够了!房子、钱,我已经给得够多了!我不是你们的提款机,更不是他的保姆!”
男人烦躁地打着电话,另一只手里夹着烟,猩红的火点在夜色中急促地明灭。
他狠狠吸了一口烟,试图平复翻涌的情绪,电话中的男女还在不停地逼问。
“陆烬!没有你哥就没有你的今天!”
“阿磊后天到北京,天塌下来你也得去接他!”
就在这时,陆烬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天台边缘的一个黄色纤细身影。
女孩半个身子都探出了冰冷的栏杆,夜风吹得单薄的大衣下摆猎猎作响,整个人像一片随时会被狂风卷走的落叶,摇摇欲坠!
心脏猛地一缩!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指间夹着的烟蒂带着猩红的弧线被甩落在地。
修长的双腿爆发出惊人的力量,近些年因为研究被迫在极恶劣的自然条件下扎营,陆烬训练出了极强的身体素质。
几个迅疾的大步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水泥地面在脚下发出急促的响声。
沈清澜还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对极速逼近的男人毫无察觉,一瞬间,陆烬已经冲到她的侧后方,一只温热而有力的大手如同铁钳般,精准而迅速地攥住了沈清澜的手臂!
“危险!”
伴随着一声短促低沉的警告,他猛地发力,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将她整个人从危险的边缘硬生生拽了回来!
“啊!”沈清澜猝不及防,惊呼一声,整个人失控地向后倒去,猛地撞进一个坚实而温热的怀抱。
一股清冽的、带着雪松和烟草气的熟悉味道瞬间将她包裹。
她懵了,大脑一片空白。
然而,下一秒,那怀抱传来的、在冰冷寒夜里显得如此真实而温暖的体温,像是一道击碎冰层的暖流,瞬间瓦解了她所有强撑的坚强。
沈清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委屈、伤心、绝望、孤独……
人在孤立无助的时候,只要有一丝的暖意,就能彻底崩溃。
所有被压抑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都被这个带着温度的怀抱打开,不可控制地汹涌而出。
温热的泪水迅速浸湿了冰凉的衣料。
陆烬僵住了。
他只是出于本能阻止一场可能的悲剧。
女孩的脸埋在他的胸口,压抑的、破碎的哭声闷闷地传来,带着滚烫的温度和剧烈的颤抖。
他垂眸,看着怀里这颗毛茸茸的、深棕色的脑袋,和她用力到指节发白、紧紧揪住他大衣的手。
这是晚上巷子里那个女孩?
就在陆烬困惑时,胸前的小东西似乎感受到了他的不排斥,突然反手紧紧抱住了他!就像抓住唯一一根救命稻草,沈清澜将脸深深埋进陆烬挺括的大衣里,彻底放声痛哭起来。
手机从男人的另一只手中滑落,“啪”地一声掉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屏幕瞬间碎裂黑暗。
电话那头父母还在喋喋不休的逼问,就这样完全消失了。
世界终于安静了,他紧绷了好几天的神经在此刻松开。
同时,一种陌生的奇妙感受如同电流般窜过男人的四肢百骸。
他从未与人有过如此紧密的、不设防的肢体接触。
天台之上,寒风呼啸。
陆烬僵硬地站着,双臂无措地垂在身侧,任由有一面之缘的女孩在他怀里哭得撕心裂肺。
这个或许是他此生拥有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