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降落在首都国际机场时,陆烬透过舷窗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
北京的冬天一如既往的干冷,与他常年居住的雷克雅未克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寒意。
后者是清冽的,带着海风和地热的气息,而前者,总让他想起很多并不愉快的往事。
他这次回国,行程安排得很紧凑。
主要目的是应母校的邀请做几场学术讲座,次要目的,是取回一直寄存在北京私人画廊的画作——《烬》。
这幅画对他而言意义特殊,是他初到冰岛,内心被那种极致荒凉与生命力同时震撼的产物,他不想让它长久地流落在外。
讲座进行得很顺利。
台下那些年轻而充满求知欲的面孔,提出的问题虽然略显稚嫩,但足够敏锐。
陆烬习惯于用精准的数据和严密的逻辑构建一座座学术堡垒,这种掌控感和成就感能让他暂时忘记其他。
然而,这种短暂的平静,在他刚回到下榻的酒店房间,手机响起特定铃声时,瞬间粉碎了。
他看了眼来电显示。
深灰色的瞳孔几不可察地缩紧了一下,停顿了几秒,才面无表情地划开接听。
电话那头传来母亲王桂芬熟悉的声音,带着刻意营造的关切:“小烬啊,回国顺利吗?北京很冷吧,多穿点。”
陆烬“嗯”了一声,没有多余的话。
多年的经验告诉他,这只是开场白。
果然,寒暄不到两句,母亲的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沉重而小心翼翼:“那个……你哥,他前几天出来了。”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男人握着手机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微微泛白。
他站在酒店房间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河,那些移动的光点此刻在他眼中模糊成一片冰冷的流光。
陆磊出狱的消息,像一块早已预知会落下的巨石,终于砸在了心湖上,激不起太多意外的波澜,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钝痛。
手机里,母亲的声音还在继续,带着惯有的、对长子的维护和对他这个“有出息”的次子的理所当然:“他这次吃了不少苦,也知道错了……就是,刚出来,身上一分钱没有,住的地方也没着落。你看……你能不能……”
后面的话,陆烬已经懒得去细听了。无非是新的麻烦,新的索取。
他用近乎机械的冷静回应:“我知道了。钱我会按老规矩打过去。其他的,让他自己想办法。”
不等母亲再说什么,他直接挂断了电话。
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中央空调运作的微弱声响。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将胸腔里那股混杂着厌烦、失望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凉压下去。
童年的贫穷与颠沛,那个差点被送走的灰蒙蒙的早晨,陆磊追车的身影与日后无尽的麻烦……这些碎片式的记忆像鬼魅般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最终被他强行按回心底最深的角落。
就在这时,手机再次响起,是一个北京的陌生号码。
他蹙眉接起,语气还带着未散尽的冷硬:“哪位?”
“您好,是JIN吗?我这边是澄现画廊。”对方的声音礼貌而专业,“您之前委托我们展藏的画作《烬》,已经为您妥善包装好了,您看什么时候方便过来取一下?”
《烬》……
这个名字让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些。
那幅画,是少数能让他感到真实的东西。
“今晚吧。”
他需要做点什么来转移注意力,“我大概两小时后到。”
……
同一片北京的夜空下,沈清澜的心情同样糟糕透顶。
她被父母一个电话从酒店叫出来,说是家庭聚餐,却没见到沈清砚的身影。
直到走进这家格调高雅的杭帮菜餐厅包间,看到那个陌生的、笑容殷切的中年男人和他身边那个穿着休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年轻男生时,她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
这根本是一场精心安排的相亲宴。
“澜澜,快来,这是你陈叔叔,我们杭州的老朋友了,这是陈叔叔的儿子,陈明宇,刚从美国留学回来,学的也是商科,年轻有为啊。”沈建国笑着介绍,语气是商场惯有的热络。
赵静婉在一旁温柔地笑着,暗中却轻轻碰了碰沈清澜的手臂,示意她注意表情。
沈清澜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坐在了母亲旁边的位置,感觉浑身都不自在。
席间,大人们聊着生意场上的事情,互相吹捧着对方的子女。
陈明宇显然很健谈,或者说,很懂得在长辈面前表现自己,话里话外不时提及美国的见闻、华尔街的动向,以及自己未来的“宏伟蓝图”。
沈清澜低着头,用筷子漫不经心地戳着碗里的龙井虾仁,胃口全无。
她只想立刻离开这里,再去一次那个画廊,再看一眼那幅让她心跳加速的画。
许是气氛太过沉闷,又或许是陈明宇注意到了她的心不在焉,他主动将话题引向沈清澜:“清澜妹妹在杭州读书?听说Z大校园很美。”
沈清澜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没什么情绪地“嗯”了一声。
陈明宇似乎没察觉到她的冷淡,又带着几分优越感地问:“有没有考虑过出国深造?美国的教育资源确实顶尖,环境也好。”
听到这话,沈清澜忽然抬起眼,琥珀色的瞳孔里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光。
“美国?”她声音轻轻的,带着点漫不经心,“哦,没意思。”
餐桌上瞬间安静了一秒。
赵静婉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立刻在桌下轻轻踢了女儿一下,随即笑着打圆场:“这孩子,就是心气高,觉得哪里都比不上家里好。”
陈明宇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但很快又恢复了风度翩翩的样子。
这顿饭,沈清澜吃得如坐针毡。
好不容易熬到结束,在双方父母“年轻人多交流”、“明宇你带澜澜出去逛逛”的极力撮合下,她几乎是半被迫地,跟着陈明宇走出了餐厅。
北京的夜风凛冽。
陈明宇试图找话题,从北京的夜景聊到他在美国的趣事,又说到自己当年考雅思“轻松就拿了8分”。
沈清澜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目视前方,完全没在听。
她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心里烦躁得像是有一团火在烧。
这种被安排、被审视、被强行塞给一个“合适”对象的感觉,比北京的寒风更让她感到冰冷。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的,等她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走到了昨天那条胡同口。
一切都像是命运的指引,那家灰色的、有着巨大落地玻璃的美术馆就在眼前。
澄现画廊。
四个字在夜色中散发着安静的光。
她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她想进去,哪怕只是隔着人群再看那幅画一眼。
……
画廊里正在举办一个小型的晚间交流活动,人流比白天多一些。
陆烬在画廊经理的陪同下,从内部的贵宾室走了出来。那幅被妥善包装好的《烬》已经交由他的助理先行带走。
一位相熟却一直未曾谋面的艺术家送他出来,语气带着由衷的赞叹:“陆教授,真是没想到您本人这么年轻,还是国人。说实话,看到‘JIN’的那些作品,我一直以为是一位长期浸在极地环境里的外国艺术家。那种冷峻中的爆发力,太独特了。”
陆烬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但显然并没有认真听。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门口方向,一个穿着亮黄色大衣的纤细身影正有些急切地试图穿过人群往里走,在她身边,还跟着一个喋喋不休的年轻男人。
那抹明亮的黄色在画廊素雅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扎眼。
几乎是同一时间,沈清澜也看到了从里面并肩走出的两个男人。
她的目光第一时间被那个穿着黑色大衣、身型挺拔高的身影抓住。逆着光,她看不清他的脸,但那个轮廓……那个沉稳的步伐,疏离的气质……
格外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
距离越来越近,两人在有些拥挤的画廊门口擦肩而过。
沈清澜闻到一股极淡的、清冽而冷峻的气息,像是雪松混合了某种矿物质的味道。
她下意识地侧头,想看清男人的脸,但男人恰好微微偏头与身旁的人低语,线条利落的侧脸在灯光下一闪而过,依旧模糊。
而陆烬,对身边擦过的那个亮色身影,并未投以丝毫关注。
他此刻的心神,一半还缠绕在云南家中麻烦带来的阴郁里,另一半,已经飞向了接下来需要处理的事。
一个陌生的、看起来被无聊约会困扰的年轻女孩,引不起他任何兴趣。
他径直走出了画廊大门,身影很快融入北京的夜色,消失不见。
沈清澜站在原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怔忪了片刻。
耳边,陈明宇还在聒噪地评价着画廊的装修风格。
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吹嘘着雅思8分的男生,和刚才那个沉默离去、带着一身故事感的背影相比,显得如此苍白,索然无味。
她再次转头,望向之前悬挂《烬》的那面墙,此刻那里已经换上了另一幅作品。
画,不见了!!!
沈清澜的心猛地一空,仿佛失去了某种重要的寄托。
今晚所有的憋闷、委屈和失落,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
她再也顾不上身边的陈明宇,猛地转身,几乎是跑着冲出了画廊,将那个还在兀自说话的相亲对象,彻底抛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