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冬天,干冷得像一把磨得锃亮的刀。
沈清澜裹紧了身上那件价值不菲的羊绒大衣,跟在父母身后,走出首都机场T3航站楼的国际到达口。
呵出的白气瞬间被卷进人流车流带来的风里,消失无踪。
同胞哥哥沈清砚早已等在门口。
他穿着一件剪裁合身的深灰色大衣,身姿挺拔,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神沉稳。
同样是21岁的年纪,沈清砚和沈清澜完全是两个画风。
和还跟在父母身后像只小宠物的妹妹相比,哥哥的身上已经有了成熟男人的气场,他先是利落地接过父母手中的行李箱,然后看向妹妹,嘴角牵起一个标准的精英微笑:“澜澜,路上辛苦。”
“清砚等很久了吧?都说不用来接,我们打个车就行。”母亲赵静婉看着儿子,眼里的笑意温柔得能滴出水,顺手替他理了理其实并不存在的衣领褶皱。
“应该的。”沈清砚语气沉稳,安排司机装行李,打开车门,一系列动作流畅自然,带着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从容。
沈清澜沉默地钻进车里,坐在靠窗的位置。
车窗外的北京,高楼林立,霓虹初上,是一座庞大而精密的机器。
她看着窗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一张被江南水汽滋养得白皙细腻的脸庞,琥珀色的眼眸在光线下显得有些浅淡,长发规整地披在肩后。在父母和哥哥构筑的世界里,她常常觉得自己像一个精致的附件,功能是点缀和顺从。
父亲沈建国坐在前排,和沈清砚聊着公司最近的业务拓展,话语间是沈清澜听不懂的金融术语和市场博弈。
母亲则在一旁含笑听着,偶尔插话,无外乎是“清砚真有想法”、“你爸爸可以放心了”之类的赞许。
那种熟悉的、被隔绝在外的感觉,又悄无声息地包裹住她。
……
晚餐订在一家米其林三星的淮扬菜餐厅。
包间雅致安静,灯光柔和,映照着光滑的瓷器和剔透的玻璃杯。
菜品一道道上着,精致得像艺术品。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了沈清澜身上。
“澜澜马上就大四了,时间过得真快。”赵静婉夹了一块清炖蟹粉狮子头放到女儿碗里,语气温柔,“我和你爸爸商量过了,你毕业后的路,我们得帮你铺好。女孩子嘛,求个安稳体面最重要。”
沈清澜握着筷子的手指微微收紧。
沈建国接过话头,语气是不容置疑的笃定:“嗯。两条路,一是考公务员,你李伯伯那边可以打声招呼,选个清闲点的岗位。二是回家里的公司,先从你堂姐的助理做起,学点东西,以后也能帮衬家里——”
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转头看向沈清砚,语气是截然不同的赞许和放手:“清砚就不一样了,他脑子活,有魄力,公司未来的担子得他挑起来。他想开拓海外的市场,爸爸非常支持!年轻人就该有闯劲。”
这些话像一根根细细的针,精准地扎进了沈清澜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看,“闯劲”这种词,永远都是专属于哥哥的。
而她,只配“安稳”和“清闲”。
她放下筷子,抬起头,声音不大,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爸,妈,我不想考公考编,也不想回家里的公司。”
饭桌上的气氛瞬间凝滞了一下。
赵静婉有些讶异,随即又换上安抚的笑容:“傻孩子,那你想做什么?你学的那个环境科学,听起来就不太实际。听爸妈的,我们不会害你。”
“我不是说你们害我……”
沈清澜感到一阵无力,她试图解释,却发现自己胸腔里堵着的那团东西,根本无法用语言清晰地表达出来。她不知道自己具体想做什么,但她清晰地知道自己不想做什么——不想活成母亲那样优雅的附庸,不想成为父亲规划里那个按部就班的螺丝钉。
“澜澜,”沈清砚推了推眼镜,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分析感,“爸妈是为你的长远考虑。社会竞争激烈,凭你一时兴趣选择的路,大概率会走得很辛苦。理性评估,接受现有资源是最优解。”
呵——又是最优解。
在他的世界里,一切都可以被量化、被计算。
沈清澜看着沈清砚那张跟自己极像的脸,忽然觉得无比疲惫。她所有的反抗和迷茫,在他们看来,大概只是一道需要被纠正的错误程序。
那顿饭的后半程,她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
第二天,沈清澜一直睡到日上三竿。
父母和哥哥早已各自出门——父亲去会见商业伙伴,哥哥大概率陪着一起去了,母亲估计去了某家美术馆或画廊。
他们拥有自己充实而明确的世界,只有她,像一只被遗忘在华丽琉璃盒子里的蝴蝶,徒劳地撞击着透明的壁垒。
她洗漱完,没有联系任何人,独自走出了酒店。
北京的阳光带着冷冽的透明度,洒在街道上。
沈清澜漫无目的地走着,穿过繁华的商圈,拐进一条相对安静的胡同。
胡同口,一家现代风格的美术馆安静地矗立着,灰色的外墙,巨大的落地玻璃,与周围的老北京风貌形成一种奇特的混搭。
鬼使神差地,她买了票,走了进去。
美术馆内部空间开阔,暖气开得很足。
沿着指示牌缓步前行,沈清澜的目光掠过一幅幅画作,大多是一些抽象表达或观念艺术,并未在心中激起太多涟漪。
直到她拐进一个相对僻静的侧厅。
侧厅的光线被刻意调暗,只有几束射灯聚焦在墙壁中央的几幅画作上。
女孩的脚步顿住了,目光被最中间那幅巨大的画作牢牢抓住,再也无法移开。
那幅画的标题只有一个字——《烬》。
画面上,是大片焦黑与暗红色交织的熔岩原,仿佛经历了一场毁天灭地的大火。色彩浓郁、深沉,充满了暴烈和死寂的力量。那些扭曲、凝固的黑色熔岩,像是大地被撕裂后凝固的伤疤,触目惊心。然而,就在这片无边无际的、象征着毁灭的焦黑之中,在一片熔岩裂缝的边缘,竟顽强地探出了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极其微弱的绿意!
那绿意太细小了,细得像一个幻觉,却又那么执拗地存在着,在周围浓重的黑暗与赤红衬托下,散发出一种近乎悲壮的生命力。
沈清澜站在原地,感觉自己的呼吸都被夺走了……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一声声,撞击着她的耳膜。
她仿佛能闻到画中熔岩灼热的气息,能感受到那片土地在极致毁灭后,于深沉的睡梦中挣扎着想要苏醒的渴望。
她向前走了几步,几乎要贴到画布上,仔细看着角落的签名——
简单的,凌厉的英文花体“JIN”。
周围的一切声音都远去了,北京的寒冬,家庭的桎梏,未来的迷茫……
所有的一切,在这一刻都褪色、消散!
她的世界里,只剩下这片在毁灭中挣扎求生的土地,和那抹震撼她灵魂的绿。
她忽然明白了自己胸腔里一直堵着的那团东西是什么。
是渴望。
不是对安稳的渴望,不是对顺从的渴望,而是对一种有力量的、哪怕经历焚烧也要破土而出的新生的渴望。
是对一种能够自我主宰的、炽烈存在的渴望。
就像这幅《烬》。
沈清澜在画前站了许久,直到腿脚都有些发麻。她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用手机拍下了这幅画,也拍下了旁边标签上关于画家“JIN”的极简介绍——
一位常驻冰岛的火山学家兼画家。
冰岛。火山。
这两个词带着某种遥远的、蛮荒的魔力,烙印在她的脑海里。
沈清澜走出美术馆时,外面的阳光似乎变得有些不同了。干冷的空气吸入肺腑,意外带来一种清醒的新鲜感。她回头看了一眼那灰色的建筑,感觉里面藏着一个秘密,一个可能与她未来息息相关的、火种般的秘密。
她依然不知道未来该往哪里走。
但那个名为“冰岛”的国家,和那幅名为《烬》的画,像黑暗中突然亮起的一座微弱灯塔。
光芒虽小,却足以刺破她周身的琉璃盒子,照出一条模糊的路径。
拿出手机,低头,沈清澜开始疯狂地搜索一切与“JIN”,与火山,与那个遥远国度相关的信息。
屏幕的光映在她眼里,那琥珀色的瞳孔深处,也点燃了一簇极微小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