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海洋
时间宝贵,樘华弄好了之后跟着阮时解去车库, 阮时解挑了一辆白色的车, 带着樘华驶出小区, 汇入车流之中。
“先生——”樘华疑惑地皱眉, 前后两辆车十分相像,他好像在哪见过。
阮时解见他探头探脑,脸上还带着些不确定之色,问:“怎么?”
樘华伸手一指前面那车, “前后那车里坐的是您侍卫么?他们一直跟着我们。”
“差不多, 是保镖。”
樘华松了口气,“他们先前是否跟过我们?”
“嗯。”阮时解道:“保镖住在我们隔壁,出门时他们会自动跟上来。”
樘华点头,说话间,他忽然发现, 车并非往城内开, 而是转了个向,汇入出城的洪流中。
“先生,我们不是要去吃海鲜么?”他满脑袋不解, 转过头来看阮时解,“现在要去哪?”
阮时解没回答, 含着笑意反问道:“我记得你坐过几回船?晕船么?”
“嗯,去年采过荷花莲蓬, 我不晕船。”
“那就好办了。”阮时解道:“这次带你出海。”
“?!!”樘华绑着安全带, 半个身子仍忍不住转过来, 难以置信问:“出海?!先生,我们要出海去哪里?来得及回来么?!”
阮时解笑了一下,“就在附近海域逛逛,到船上去吃海鲜大餐。别紧张,”
樘华握紧拳头,长这么大连海都没见过,更别说出海!
等阮时解的车过了收费站,往高速路奔去,他的心扑通扑通加快了不少。
阮时解看他一眼,道:“现在我们有三个小时,足够用了。”
樘华今年能在这个时空停留的时间又增加了一个小时,照这个趋势,他怀疑迟早有一日他能彻底过来。
晚上的港口幽深黑沉,哪怕不远处到处都是灯,也照不到黑沉沉的海面去。
到了海边,风已经很大了,两人下了车,衣服吹得猎猎作响。
迎面吹来的风,带着一股海洋特有的咸腥味,并不算好闻。
樘华吸了口气,喃喃道:“原来海是这般味道。”
他们下了车,走到海边,一艘高大的船正停在海面上,舷梯被放下来,侍者站在舷梯前,正迎接他们。
阮时解下了车,停在车边等樘华,“走吧。”
樘华仰头看着眼比房子还高的船,目光里露出些敬畏,被阮时解伸手一拉,他忙跟着过去。
他们这边准备上舷梯,保镖从另一边走过来,沉默将车开去临时停车场放好。
船上灯火通明,餐桌就在甲板上。
他们上了船坐好后,船缓缓开启。
阮时解端详樘华的脸色,“怎么样?感觉到晕么?不舒服就跟我说,我们回去陆地上吃。”
樘华摇头,他几乎感觉不到船在移动,然而船确实动了,不远处灯光点点的建筑与船离他们越来越远,船乘风破浪,往更广阔的海洋驾驶而去。
头顶乃星空,脚下是大海。
船上侍者仿佛都已隐匿不见,这艘船只剩下他们两个。
樘华四下张望,天开地阔,他心里不知道涌上一股什么感觉,只觉满腔语言都被堵在心口,能发出来着万中无一。
樘华呆呆望着天空,精致的下颔拉出别样优美的线条。
阮时解见他震惊地脑袋都快扭断,含笑问他,“如何?”
樘华紧握双拳,“先生,我|日后定好好孝敬您,也带您去看星辰大海!”
“嗯?”阮时解看他满脸真诚,一副认认真真的小模样,哑然失笑,“你是不是对我们两个的年龄有什么误解?”
“啊?”樘华嘴唇微张,清澈的眼睛里满是茫然,“有事弟子服其劳,我孝敬先生与先生年纪何干?”
阮时解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手一顿,又笑了笑:“行,那以后我就等着你孝敬了。”
樘华摩拳擦掌,“先生,您便等着罢。”
船开了后,侍者端着两杯柠檬水出来,弯腰恭敬地放在两人桌前。
阮时解问:“你能吃生食么?”
樘华小幅度摇摇头,有些为难道:“府里不让吃生食,以前靖安候夫人喜用生食,吃多了切烩,脑袋里面生了虫,大夫便告诫莫贪口舌之爽,食用生食。”
“好习惯,以后也要坚持。”阮时解iPad上几样生食划掉,“葱姜蒜等吃么?”
樘华这回点头,小声道:“我不挑食。”
阮时解笑了一下,将iPad放好。
很快,侍者端了两份煎三文鱼出来。
这鱼也就是两口的量,樘华以前跟阮时解出去吃过牛排,会用刀叉,他学着阮时解的模样,优雅将鱼肉切下来放入口中,下一秒眼睛一亮,“好吃!”
阮时解眉目温和,道:“慢慢品尝。”
他们吹着晚风,船行驶在广阔无边的大海上,除侍者外,四下无人。
樘华难得放松,他们刚用完第一道菜,第二道龙虾送上来了。
龙虾钳子已经被敲开,里面是雪白鲜嫩的肉,旁边还配了蘸料,樘华叉了条龙虾肉,蘸着酱料送入嘴唇,软热鲜美的滋味爆开,勾得人食指大动。
第三道还是煎鱼,却不是三文鱼,换了一种,旁边堆了装饰用的果蔬。
这道鱼被煎得金黄,脂肪全化为了香气,有种海鱼特有的香味与鲜味。
樘华仔细尝了两口,在吃腻之前,鱼肉已经吃完了。
接着第四道、第五道……一道道菜被送上来,每道只有一两口的量,放在精致摆好的盘景之间,好吃又好看。
樘华从未尝到过这样特殊的菜色,一直到最后一道甜品上来,他还意犹未尽。
“先生,鱼是从这片海捞出来的么?”
阮时解喝下一口清茶,道:“不是,这里挨着城市,海水不够清澈,鱼是从更南边一点的海鱼捞上来的,为保证口味,全是野生的可食用鱼类。”
樘华若有所思。
离了城市,天上的星辰越发灿烂,几乎布满了整个天幕。
此时四下都是茫茫大海,没了光源,星辰显露得格外清楚。
樘华轻声感叹:“真好。”
阮时解柔和的眼神望着他,两人一起看星辰与大海,顺便发呆。
这种景色,哪怕发呆,都极舒服。
快十一点的时候,船才往回开,与来时相比,船明显开快了,二十分左右,船便抵达岸边。
樘华跟着阮时解下船,这才发现,保镖们换了辆车在外面等着,车上有司机。
阮时解见樘华眉眼饧涩,道:“困了便睡,到了我叫你。”
樘华乖乖系好安全带,抱着个抱枕,小脑袋一点一点,很快挨着抱着靠着车窗边睡着了。
阮时解怕汽车颠簸时他脑袋撞到窗户,伸出大掌将他脑袋换了个方向,让他枕在自己肩膀上睡。
樘华没察觉自己换了个位置,蹭蹭阮时解肩膀,睡得越发香甜。
阮时解摸出手机,按顺序回复了好几个联系人,到陈穗这里后,他发:谢谢,我们回来了,今天的晚餐很棒。帮我谢谢贺席岭。
陈穗还未入睡,消息瞬回:已经转告他了,他说不必客气,祝福你们玩得愉快。
阮时解道:此次麻烦他了,我承他这个情。
陈穗:你们这么客气来客气还得我充当中转站,要不然你们直接互相加微信?
阮时解道:如贺席岭无意见。
贺席岭当然有意见,他要维护情敌间最后的尊严。
阮时解等了两秒,没见对面再发信息,按灭手机,转过脸看着樘华。
樘华睡相十分好,嘴巴不张不流口水,最是安静的睡相,乖乖趴好了连窝都不挪。
阮时解眼睛里闪过一丝笑意,又打开手机,阅读三助今天整理好的论文与新闻。
樘华在车上睡得不太沉,车一停,他很快就醒了。
他迷茫地眨眨眼,“先生。”
“还有二十多分钟。”阮时解抬腕给他看了下腕表,低声问他,“是否要洗漱完再回去。”
樘华原本还不觉,现在回过神来,他敏锐地闻到了袖子上沾染的鱼虾腥味,他脸颊飞快涌上一抹绯红,忙不迭点头。
衣帽间有他一小半位置,从内到外,各种衣服都有,樘华拿了块大浴巾进去,沐浴乳在热水的冲刷下,很快将那点微不可闻的鱼腥味带走,只留下很浅淡的草木香气。
樘华换回自个的衣裳,又匆匆解开头发,探出头喊了一声,“先生,我回去啦。”
阮时解笑笑,“回去吧,晚安。”
樘华用力点头,朝阮时解挥挥手,而后在书房门边将拖鞋换下来,换回木屐,推开门回到了自己的世界。
在梦中,樘华又回到了大海之上,这次星辰极低,天上星与水中星交相辉映,发光的鱼儿在水里游来游去,他与先生坐在小木舟之上,上可摘星,下可掬水。
“公子?”外面有人轻轻叩门。
樘华猛地惊醒,再抬头看窗外,晨曦灿烂,天空瓦蓝,乃是难得的大晴天。
“醒来,就来。”
樘华现不习惯人伺候更衣,每日起来后都自个穿衣束发。
何桦轻手轻脚端来洗脸用的温水与牙具,伺候樘华洗漱。
樘华想起昨日之事,问:“谷准可来了?”
何梓轻声道:“来了,就在外头等着。”
樘华随口道:“让他进来。”
何梓将拧得半干的帕子递给樘华,低低应了声是,而后去外头唤谷准进来。
谷准来得有些早,身上带着露水的清冷。
樘华将用过的帕子放回水盆里,问他:“几位师傅处得如何?”
谷准道:“三位师傅现在各做各的,相安无事。”
樘华笑笑,“袁劲倒也长了教训。这次让你来,想将烧琉璃的任务交给你。”
☆、第42章 真相
谷准听闻樘华要将烧琉璃的任务交给他,心急速跳着, 半分犹豫都不带, 砰一声跪下, 宣誓道:“愿为公子效死!”
樘华盯着他, “你在我手下待了大半年,应当知晓,我最厌恶人背叛。烧琉璃事关重大,若你忠诚不足, 后果——”
谷准闻言砰又磕了个头, 起来时额头一片红,肃声道:“公子犹如小人再生父母,定不敢背叛公子。”
樘华颔首,“好好做事,我从不亏待为我做事之人。”
“是!”
樘华见他应下, 道:“你回去先叫几位师傅开炉烧一窑郎窑瓷, 釉彩已配好,烧好之后迁袁师傅们回来庄子住,你再在田仆中挑些得力的人做护卫与下属用。”
“是。”
樘华:“郎窑瓷烧好后, 你出去走一趟,带人买些芒硝、石英砂、石灰石与铜粉、铁粉回来, 不必吝惜银钱,须买最好那种。”
谷准恭敬应下, “小人回去便安排。”
樘华点头, “去罢, 莫辜负我对你期望。”
谷准倒退着走了。
樘华回屋里写信,先给游千曲写了一封,告诉游千曲,他准备再次开炉烧瓷,这回精品应当能多些,到时他会让人送回皇都,请游千曲准备着手卖瓷。
游千曲已入宫当侍卫,每日要去当值,不像先前那样得空。
他婚期倒被推迟了些,要到六月方举行。
樘华打算到时再回一趟,那时香云纱应当已有成品,正好他们可布局买布。
写完信,樘华将信封好,快速去写另一封。
这封信写与兄长,据王府来信,他大兄已从北鹄回转,等他这封信到时,他兄长应当也差不多能到皇都,运气好,能恰巧撞上。
最后一封信,樘华写给江平原,他们已开始制香云纱,正在晒纱阶段。
樘华心中好奇他们究竟能否制作成功,打算过一段时间有空去瞧瞧。
三封信写好,樘华唤来何梓,令他与余义一道去县城,将信寄出去。
“公子,可还要带什么回来?”
“嗯?”樘华眯眯眼睛,不甚在意地说道:“有甚新鲜吃食,你瞧着买罢。”
写完信,他接着回去温书,顺便将陈穗上回布置的作业写完。
陈穗布置的作业不难,樘华早就写完一遍,今早起来看了会书,又有新想法,遂打算再写一回。
他做事认真,专门换了杆细笔,打好草稿后,将文章细细誊抄在纸上。
晚上陈穗拿到文章的时候,忍不住笑着赞叹,“你这手字写得真好,文章也好,要是我们学校学生能有这个水平,我们就轻松了。”
樘华有些不好意思,他抿抿嘴,眼睛晶亮,“陈兄,你们学校是何模样?”
“这个啊?”陈穗问:“可以将你手中的iPad给我用一下么?”
樘华点头,忙将手中iPad递过去。
陈穗低头在iPad搜索了一下,很快递回来,笑道:“这是我们学校的官网,你看看就知道了。”
樘华眼里涌上一股新奇,睁大眼睛滑动iPad里的图片。
陈穗他们学校是所老牌九八五,学校新旧结合。新的教学楼高楼大厦,明亮开阔,一扇扇玻璃仿佛蝴蝶翅膀,旧的教学楼古香古色,小轩窗,大中庭,芭蕉荷花翠竹,闹中取静,分外安然。
樘华指尖顿了顿,从校园景色划到师生风采那头。
在校学生们参与过各种级别的比赛,国内国外都有,其中不乏百万挑一,千万挑一的赛事。
樘华不大清楚这些比赛是什么,却忍不住在心里赞叹一声。
陈穗不知什么时候批改完了他的文章,笑道:“我还是觉得你应该去系统读个大学,你资质很好,如果读大学,肯定能成为优秀学生。”
樘华摩挲了下iPad,抬起头对陈穗轻声道:“算了,不大方便。”
陈穗一双温和的眼睛看着他,“哪里不方便?如果时解不愿意,我去帮你说服他。”
樘华忙摆手,“陈哥,你误会先生了,并非先生不愿,乃是己身之因,我不大想去学校。”
“真的。”
樘华忙不迭点头,“当真,多谢陈兄,不过我真不愿意去,还请陈兄不必为我.操劳。”
陈穗见他这模样,心里一叹,最终决定去阮时解那里问问。
教书育人的先生,最见不得学生荒废自己,陈穗不想误了个好苗子。
今天的课还是讲散文,陈穗读到博士,又做到副教授的位置,心中自有丘壑。他讲课十分生动,古今中外,往往信手拈来,抓住一个点,能深挖展开至许多方面。
他的课在学生中极受欢迎,连带硕博,八年教学生涯中,他讲稿已整理出版成了两本书,第三本还在酝酿中,估计下半年将会出版。
樘华听他的课听得十分入迷,跟着他徜徉在知识海洋里,沉醉不能自拔。
陈穗大概讲了一个小时,打开手袋,将里面的书拿出来,“这是今天的延伸阅读,希望你能在三天之内将它们看完。”
樘华抱着书珍惜摩挲了一下,认真给陈穗鞠了个躬,“多谢陈兄。”
“不客气。”陈穗笑道:“我要去找时解谈谈,待会叫席岭上来陪你?”
“陈兄自便则是,我不必人陪。”
陈穗笑笑,“那你陪陪他,不然待会那醋坛子可能会进来捣乱。”
樘华这才乖乖点头。
陈穗下去了,樘华抱着陈穗今日给的书,认真读起来。
不一会儿,贺席岭抿着嘴上来了,走路的过程中,嘴时不时咧开一下。
他似乎想拼命压制住这股笑意,奈何笑意像开了锅水中的气泡,一个劲地往上冒,他压住这边压不住那边,一张俊脸显得格外扭曲。
樘华抬头看他一眼,眼里露出点同情,“贺兄,你想笑便笑罢,我不取笑你。”
贺席岭似乎想瞪他,眼里的笑意漂浮而过,这点瞪眼便显得软绵绵毫无效果。
贺席岭叹一声,最终忍不住无声笑开来,平时好好一青年才俊,笑得与傻狗子无甚分别。
贺席岭一屁.股坐到樘华身前,炫耀道:“你陈兄刚亲了我一下。”
“嗯?”
“就是你想的那样。”贺席岭嘿嘿笑了两声,“他主动亲了我。”
樘华忍不住道:“贺兄,看来你当真心悦陈兄至极。”
“那是,我要娶他回家做媳妇。”
樘华有些不乐意了,浑身小软刺冒出来,“还不一定谁是媳妇呢。”
贺席岭浑然不在意,摆摆手道:“嫁给他也成,只要他愿意跟我结为伴侣。”
樘华忍不住小声道:“你们已在一起,贺兄便不必费心撮合我与先生了。”
“嗯?”贺席岭转头看他,察觉到不对了,“你跟阮时解真不是一对?”
樘华小声道:“当真不是,先生就是先生。”
“哎,不是,你们这非亲非故的,要不是一对,为什么住在一起啊?”贺席岭狐疑道:“难道你在他家做保姆?”
“啊?”樘华茫然地眨眨眼睛,反应过来,“贺兄怎知我们非亲非故。”
贺席岭坦荡道:“阿穗要来当你老师,我总得查查你吧?不然你给阿穗带来危险怎么办?”
樘华心漏跳了几拍,“那,那贺兄,你都查到了些什么?”
“就那些,比如你老家什么的。”贺席岭含糊了一下,“阮时解对你太好了,你又快二十岁的人,你们这样,太容易让人误解了。”
樘华心还吊在半空中,听他没查出来,悄悄松口气。
两人大眼瞪小眼,贺席岭的目光中带着探究。
樘华结巴了一下,道:“我,我身份证上年龄偏大,现还未满十八?”
“这么小啊?”贺席岭吓了一跳,看他脸,又觉得应该假不了,他身上那股稚气还在往上冒,“那要不然……我给你找点关系,你重新去上学高考?”
樘华也不知话赶话怎么说到了这里,他忙摇头。
“樘华。”阮时解的声音自门外传来。
樘华忙一咕噜站起来开门,“先生!”
阮时解视线定在贺席岭身上,“你欺负他了?”
贺席岭吓了一跳,愤愤道:“这说的是什么话!我像是会欺负小孩儿的人么?!”
陈穗也上来了,对贺席岭招了招手,贺席岭顿时什么都顾不上,忙跟在陈穗后面下楼。
陈穗下楼前体贴地帮他们将书房门关上。
樘华小声问:“先生,你们刚说了什么?”
“陈穗劝我送你去学校,我想跟他说实情,来问问你的意思。”
樘华踌躇,“可以么?”
阮时解揉了揉他的脑袋,“我也不确定,所以先上来问问你的意见。你愿意将这个秘密告诉他么?以他的人品,保密绝不会有问题。告诉他之后,我们更方便为你遮掩,也方便充实你现在这个身份的经历。”
樘华揪着衣裳,满眼都是纠结。
阮时解揉了把他的背,道:“无论你选择是否告诉他,都不影响我们之间的感情。”
说完,阮时解没有催促他,就静静站在跟前等他做决定。
樘华沉默了好一会,轻吁一口气,低声道:“告诉他罢,我相信陈兄的品格。”
阮时解手放在他背后,轻轻抱了他一下,“不用担心,有我,事情不会失控。”
樘华将脑袋埋在他颈窝,沉闷地嗯了一声。
阮时解发了条信息给陈穗,陈穗很快上来。
贺席岭一人坐在客厅沙发上,眼巴巴目送他上楼,最终只能郁闷地继续看自己公司的报表。
“别紧张。”陈穗拍拍樘华的肩,温和而郑重道:“我很高兴你能跟我分享秘密,我保证,在未经过你同意的情况下,你今天说的任何一句话都不会从我嘴里泄露出去。”
樘华点头,看看阮时解,又看看陈穗,好一会儿,轻声开口道:“我并非这个时空之人,我乃大晟王朝子民。”
“嗯?”陈穗怀疑自己耳朵出现了幻听,他转头看阮时解,阮时解脸上一片严肃,并不像在开玩笑。
樘华认真道:“此乃实情,每晚九点,我能通过一扇门过来,目前能在此处停留三个小时,十二点必须回去。”
“辛德瑞拉?!”
“并非灰姑娘。”樘华有些苦恼,“我亦不知为何能过来,总之事情便是如此。我并非此时空之人,无法出去上学考试,亦不能去工作。”
陈穗唯物主义世界观摇摇欲坠,他仍不大相信,看看阮时解,再看看樘华,深深怀疑这两人联起手来整蛊自己。
阮时解道:“樘华说的一切都是真的,最初我跟你一样惊讶。”
陈穗勉强笑笑,“真看不大出来。”
阮时解抬腕,“还有四十七分钟,我们可以见证一下。”
陈穗郑重点头,“好。”
贺席岭一个人在楼下,见不到陈穗,百无聊赖地都快啃沙发了。
阮时解下来,坐在他旁边看书。
贺席岭警惕地问:“阿穗他们在干嘛?”
阮时解瞥他一眼,淡定道:“补课。”
“……哦。”
☆、第43章 信使
二楼书房内,陈穗一边心不在焉地看书, 一边时不时看一眼手机上显示的时间。
樘华倒心无旁骛, 拿着他今天带过来的书, 专心致志地读着。
陈穗看着他的侧脸, 仍不敢相信,这个一个俊秀的少年居然是外来客,来自遥远的时空。
想了想,陈穗又觉得似乎不太难接受, 如樘华真如他身份证信息, 是个来自山村的小青年,他的手未免太光洁细嫩了些,脸颊似乎也不应该是这样雪白的神色,还有那双眼睛——
樘华眼睛是陈穗见过最清澈的眼睛,没有之一, 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仿佛装入了一整个平静的湖面, 当他盯着你时,你可以轻而易举地从他眸子里找到自己的倒影。
一个在乡下长起来的少年很难有这么一双不谙世事,不经风霜的眼睛。
“时间到了。”樘华突然出声, 陈穗一惊,“嗯?”
樘华对陈穗笑了笑, 颠颠地从书房旁边的小柜里拿出他的木屐,换下拖鞋穿上。
陈穗看向墙边的时钟, 十一点五十九分。
秒钟还在滴滴答答飞快地向前跳动着, 马上就要到半夜十二点。
忽然, 樘华推开雪白的墙上一扇门,对陈穗摆摆手,“陈兄,我先回去了,再见。”
“哎?你回去哪里?”
陈穗仿佛忽然误入鬼故事现场般,脑袋猛地一转,十二点整,樘华已经消失在门后。
陈穗不信邪地揉揉眼睛,他过去敲了敲樘华刚刚打开门的位置,那扇门已经不见了,恢复成雪白的墙面,触手冰凉坚硬。
“真是……”陈穗喃喃出声,“见了鬼了。”
阮时解见时间到了,从下面走上来,看着他苍白的脸,关切地问:“你没事吧?”
“没事。”陈穗有些精神恍惚,“他真是人?”
陈穗指了指墙壁,那个他指的就是樘华。
阮时解道:“先前你们没少跟他接触,应该察觉到他有血有肉,是活生生的人。”
“太不可思议了。”陈穗恍惚道。
阮时解语气温和,“是有些不可思议,以后还得麻烦你多帮忙遮掩。”
“嗯,我知道了。”陈穗揉揉太阳穴,“这消息太不可思议,我得先回去消化消化,后天见。”
阮时解送他下去,“后天见。”
贺席岭见陈穗补完课下来,脸色有些不太好,忙过来扶他一把,“怎么了?是不是累了?”
“有点。”陈穗朝他笑了笑,“今天得麻烦你送我回家了。”
贺席岭先是一愣,而后一喜,眼睛蹦出亮光,屁颠屁颠地跟在他身后,“哎!”
阮时解送他们出去,看着他们的车慢慢驶出视野,仍旧站在原处。
樘华心里知道今天有些吓到陈穗了,心里觉得抱歉,想着等明天回去,得记得发个信息跟他说对不起与谢谢。
这么想着,樘华心里有些愧疚,又有些高兴。
陈穗与贺席岭是他在那个时空交到的第二与第三个朋友,寇生微勉强也算半个,随着他去那边越来越久,他的朋友会越来越多,也许有一天,他能彻底融入他家先生的生活圈。
樘华抱着被子滚了滚,若是日后有办法,亦可邀请先生他们过来。
现在还不成,现代人身上可能携带许多病毒,一旦过来,若是出了什么意外,可能会对这边造成致命的打击。
樘华想起学到的历史,黑死病与新大陆那段都给他带来了巨大的震撼,他对邀请先生他们过来之事不得不再谨慎一些。
樘华第二日醒来,用过早饭后带着何梓何桦去瓷窑那头,他们今天开窑烧朗红瓷。
三位制瓷师傅正紧张地给晾好的瓷坯上釉彩,学徒们照旧忙碌,不过比去年要熟练得多。
看来谷准管理得不错。
见到樘华,瓷窑这边的人忙行礼。
樘华不好多打扰他们,看了一会便带着两小厮回去了。
他们沿湖回去的时候见到好几位女娘结伴而来摘桑叶,她们摘得多,桑叶用小箩筐挑起来,上面还放着些水灵灵的桑葚。
樘华见里头还有妙龄少女,带着何梓何桦避嫌绕路而行。
田里生机勃勃,湖里荷叶长出来了,又圆又绿,瞧着十分可喜。
樘华又想到上回在商场里看到的鸡,吩咐何梓道:“让厨房下午杀只鸡,傍晚的时候做只荷香鸡,我晚上吃。”
何梓何桦都习惯了他晚上边温书边用餐,一听吩咐,忙应下来。
何梓问:“公子,可还要准备卷饼等别的吃食?”
樘华想了想,道:“备着罢,让他们炒些酸菜臊子,再准备些春日的鲜嫩菜蔬,晚些弄,莫能太早了。”
何梓笑了笑,“小人晚上去厨房看着他们弄。”
何梓何桦比余义忠心,又比宁维机灵,樘华挺满意这两兄弟,打算过段时日找个拳脚好的武学师傅来,教他们兄弟几手,再在田仆中选十来二十个身手好的机灵少年,将护卫训练出来。
他们回到庄子里,见王府来的侍卫已经在外面等着。
樘华今年与府里联系增多,见到侍卫也不意外,问:“父王送了信来?”
侍卫忙单膝跪下,回禀道:“世子回来了,管家与景侍卫长差小人来禀。”
樘华眼睛一亮,“当真?大兄他情况如何?”
侍卫道:“世子昨日回来,身子骨康健,未见伤疾。”
樘华心放下一半,他略一沉吟,道:“你今日现在庄子里住一晚,明日上午我与你一道回去。”
“多谢公子。”
何梓带着人去休息,樘华手点点椅子,吩咐何桦道:“你让余义与宁维准备好十来个装瓷器的匣子,新稻草谷糠等也准备好,等会刷好马,我明日坐马车回去。”
瓷器脆弱,樘华不敢骑马颠簸,坐马车虽慢一些,却胜在安全。
樘华想了想又道:“你带人下午去县城买五十斤长宁坊上好的酒来,明日我一道带去给大兄,庆贺他凯旋归来。”
何梓应下,笑眯眯回去办事去了。
樘华提了大半年的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兄长一回来,他靠山就在了。
他温了会书,却不想,中午时分,又有王府的侍卫快马加鞭过来,樘华忙唤人进来,紧张问:“可是府里出了什么事?”
侍卫摇头,闷声道:“世子特遣小人与公子说一声,说他归来了,一切安好,请公子放心。还请公子若是有空,便回皇都一趟,世子有事找您。世子还托小人带封信与您。”
樘华接过有些皱巴巴的心,松一口气,好笑道:“你们怎么不一道来?”
侍卫道:“先前人乃景侍卫所遣,小人乃世子所遣,世子怕景侍卫所遣之人说不大清楚情况。”
樘华有些哭笑不得,眼里满是感慨,半晌,他摩挲着信件道:“有劳,今日在别庄内歇息一晚,明日我与你们一道回皇都。”
“谨遵公子吩咐。”
☆、第44章 宵夜
第二日一早,樘华带着何梓何锐去瓷窑那头开窑。
新来的制瓷师傅万鹤洋、陆诚和何锐一个待遇, 都是月银六两, 卖出一套瓷器商银一两, 上不封顶。
有赏银吊着, 三人都极为用心,尤其袁劲,先前就他一人,怎么弄都行, 万鹤洋与陆诚一来, 他立即明白自己手艺比不上两人,心里多了几分焦急,制瓷也认真许多。
此次开窑一共烧三百件瓷器,每位师傅放一百件,能烧出多少还得各凭本事。
此时开窑, 三位制瓷师傅一个比一个紧张, 袁劲更是脸都快白了,一早拜了土地,在一旁念念有词。
樘华问谷准, “窑温可下来了”
谷准点头,“回公子, 方才已探过,窑温只稍烫手, 可开窑。”
樘华面色平静, 淡淡吩咐, “那便开罢。”
他一声令下,谷准立即带着人清除窑门前的杂物,准备开窑。
煤炭烧过后的烟火气泄露出来,在场人精神一震。
万鹤洋几人坐不住,也赶忙过去帮忙将匣体搬出来。
一共三百个匣子,三百件瓷器,其中一套瓷器也算一件,摆在草地上,摆得满满当当。
他们已烧过一回瓷,这点经验却帮不上什么忙,能烧成如何还得看天意。
谷准一连带着人开了十来个匣子,里头都是有残缺或颜色不对的残瓷。
三个制瓷师傅的心都快吊起来了,站在一旁伸长脖子去望那边的情况,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结果来。
“公子,这匣是好瓷!”
学徒荆剑峰兴奋喊了一句,樘华走前去看,只见匣体里装着一只单枝花瓶,花瓶小巧,器型流畅,颜色红润,除嘴部微微漏出米色的瓷胎之外,这只花瓶几乎再无瑕疵。
樘华眼里露出了些笑意,“不错。”
陆诚心中一喜,长揖到底,“多谢公子。”
看来这花瓶乃他所制。
旁边两人越发紧张,袁劲已悄悄攥住了拳头,额角也冒出了些汗珠。
三位制瓷师傅中,他水平最差,若今日表现不佳,日后恐怕无法在跻身上来。
谷准带着手下人一匣一匣瓷器开过去,很快又开出了六个瓶子,一套碗,还有碟子、杯子若干。
“公子,这里有套完好的酒器!”
又有人喊。
樘华看过去,只见匣体内装了只小巧的浅口酒瓶,配的五只酒杯都十分完好。
酒瓶不过比人巴掌高一些,酒杯更是只有三口的量,这一套酒器用来自酌自饮最为合适。
在晴朗天光下,原本就薄的瓷器更是薄得像纸一般,如玉润泽,如镜透亮,如霞璀璨。
樘华笑问:“这套酒器谁制成?赏银十两。”
万鹤洋高兴地给樘华磕了个头,“回公子,此器乃小人所制。”
樘华颔首,心里有了计较。
很快,所有匣子都开了出来,一共得瓷三十一件。
万鹤洋十三件,陆诚十件,袁劲八件。
这三十一件瓷器里,还包含万鹤洋一套酒器,一套碗,陆诚一套碗。
樘华看谷准一眼,道:“劣瓷都砸了。”
“是!”谷准二话不说,立即带人将剩下颜色不对或残损的瓷器就地砸在湖堤上,那砰砰的碎瓷声直让三位制瓷师傅心头发颤。
樘华看着这些瓷器被砸成粉末,转过来,温声道:“三位师傅制瓷辛苦,日后这里要挪作他用,三位便搬回庄子里住,我再令人给你们起院子制瓷。”
万鹤洋等不敢多话,忙应下,“但凭公子吩咐。”
樘华道:“你们月俸照旧,你们每三月烧一会瓷即可,日后瓷窑里烧瓷的比例按成品分。依照此次成品,下回开窑烧瓷,万师傅可送五成瓷器即五十件,陆师傅可送三成即三十件,袁师傅送二十件。”
“下下回如何烧,再看下回结果。”
万鹤洋没想到自家公子能想出这么个主意来,当下心中一凛,忙应下。
袁劲这次烧得最差,烧成功的瓷亦不如另两人的器型好,当即有些沮丧,浑浑噩噩地回不过神来。
陆诚倒眼观鼻鼻观心,不露出什么别样的神色来。
樘华接着淡声道:“我瞧万师傅手艺不错,人品亦能服人,日后制瓷这头由你掌管。”
万鹤洋大喜,心里那点不踏实瞬间一扫而空,他春风满面道:“定不负公子!”
樘华点头,转向谷准,“你们将完好瓷器用纸张稻草谷糠等包裹严实,等会送到院子里去。”
处理好这头之事,樘华带着何梓何桦回院子,马车已套好,行囊亦收拾出来了,等谷准他们将瓷器送来,便可出发去皇都。
樘华长呼一口气,心里不知是激动还是兴奋,心跳得极快。
他带人上了马车,车轮咕噜咕噜向前滚动,带着他逐渐远离别庄。
张目四望,原野草木繁盛,不少农人正在地里做活。
这片土地,连带土地上做活的人,都在他名下。
马上就要到阳春三月,这几日未怎么下雨,地上干燥,马车也好走。
两侍卫在后头跟着,何梓何桦轮流驾车,樘华坐在车里,看了一路风景,又睡了好几回。
晚上照旧在驿站歇息,樘华以坐马车坐得浑身酸痛为由,早早打发何梓何桦二人,锁好门等着去先生那头。
前日的消息太过震撼,陈穗哪怕亲眼见着了,仍有些不敢相信,这天早早就过来了。
樘华来到书房换好鞋后才知道他已经在下面等着。
樘华有些愧疚,脑袋凑过来,小声问阮时解,“先生,陈兄未吓到罢?”
“我估计有点,不过不妨事。”阮时解见他近在咫尺的脸庞,眼里带着些笑意,“等会你再向他道个歉吧。”
樘华点头,脸上带着惆怅,又道:“我还得再向贺兄道歉,瞒了他这样久,恐怕今后还得继续瞒着他。”
阮时解道:“每个人都有秘密,这并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你不用愧疚。”
樘华点头。
阮时解问:“那我先下去,换陈穗上来给你讲课?”
樘华忙点头,“有劳先生!”
阮时解下楼前拍拍他的肩膀,道:“放松一些。”
陈穗很快上来,樘华低着脑袋,垂首道歉道:“对不住,陈兄,瞒了你这样久。”
陈穗看着他,温和道:“没事,要是我,可能我会瞒更久,毕竟关系到身家性命的大事。”
樘华松口气,脸上露出笑容,“多谢陈兄。”
陈穗也跟着笑起来,“那我们接着来讲课?”
“嗯嗯!”
这回陈穗只讲到十点,他收回讲义与书籍,又将给樘华带的延伸阅读资料留下。
樘华有些恋恋不舍,“今日就讲到这里么?”
陈穗学着阮时解那样揉了把他的脑袋,笑道:“你来这边这么久,我们也没一起去吃过饭,今天带你去吃宵夜,怎么样?”
樘华一愣,立即笑道:“多谢陈兄!”
“你先收拾,我下去跟时解他们说。”
樘华隔三差五就能出去一次,不过他仍对现代生活充满着巨大的热情。
他换好衣服下去的时候,陈穗他们正讨论宵夜要吃什么。
陈穗觉得去河边吃烧烤即可,贺席岭觉得路边摊不卫生,坚决要去大酒店吃。
见樘华下来,三人视线刷地集中到他身上。
贺席岭抢先问:“樘华想吃什么?我们去酒店吃吧,尝尝毋米粥、椒盐虾、豉汁排骨……怎么样?”
他边问边使劲挤眉弄眼,力图将樘华拉到自己这边来。
樘华略一迟疑,再看阮时解眉目温和,张嘴应下,“行。”
贺席岭瞬间高兴了,拉着陈穗站起来,眉开眼笑道:“那我们赶快,我特地让他们留了新鲜的大虾,到地方就能吃了。”
四人分两辆车出发。
到地方后,贺席岭快活道:“走走走,赶紧上去。”
樘华问:“贺兄,这是你家产业么?”
“不是我家,是我的。”贺席岭有些得意,“我十七岁就开了这个酒楼,那时高三,食堂的菜太难吃了,开个酒楼好让他们天天送饭。”
樘华眼里露出惊叹之色。
陈穗笑着拍拍贺席岭,让他说实话。
贺席岭看看他,只好改口道:“我爸开的,我成年后转给了我。”
樘华依旧实名羡慕,那小眼神看过去,引得贺席岭哈哈大笑,“待会给你张白金亲友卡,你要想吃饭就过来,不收你钱。”
阮时解搭着他的肩膀,“你若是想,我们也开个酒楼。”
樘华忙不迭摇头,“不想,先生您莫开!”
贺席岭忍不住道:“啧,这一掷千金为红……蓝颜啊!”
阮时解瞥他一眼,“这是父爱。”
樘华一脸懵逼,“啊?”
陈穗笑了笑,“别理他们,我们先上去。”
贺席岭是老板,他一过来,工作人员便以最快的速度将菜上了一部分。
樘华先前还不觉,等闻到满桌香味时,肚子立即咕咕作响。
阮时解小声问:“今天没吃饱?”
樘华亦小声:“饼子难吃。”
阮时解眼带笑意,给他夹了块肉质肥嫩的排骨。
☆、第45章 回都
昨夜被贺席岭怂恿着喝了果酒,樘华喝得半醉, 早晨勉强昏昏沉沉爬起来, 一上车又睡了过去。
马车咯吱咯吱地摇着, 仿佛婴儿时期睡的摇篮。
樘华埋在温暖的被褥里, 一觉睡得极绵长,整个人都松快了下来,意识飘飘忽忽,舒适得令他不愿回神。
睡着睡着, 他闻到一股香气, 犹如雪后的晴空,又像秋季的风,有人轻轻拍拍他的背,“怎么睡得那么沉?又生病了?”
那双修长有力的手探上樘华的额头,手略比樘华额头凉一些, 樘华一个激灵, 睁开了眼。
刚从沉眠中惊醒,樘华的眼睛水雾朦朦,看不大清楚。
只见面前一个高个青年男子, 穿着一身青衣,弯腰探身进马车, 一双寒星似的眼睛正与樘华对上。
那双眼睛睫毛偏长,与樘华类似, 因睫毛浓密, 眼睛便显得格外深邃。
“大兄!”樘华立即反应过来, 激动大叫一声,立即翻身坐起来。
顾樘昱露出些笑意,“睡醒了未?”
“醒了醒了。”樘华连忙点头,手脚并用地爬出来,爬到一半,他想起了什么,忙又撅着屁!股回到车上,从座椅下翻找几圈,最终小心拖出一个匣子来,献宝道:“大兄,给你,庆祝你凯旋归来!”
顾樘昱眼里满是笑意,问:“这是什么?”
樘华卖关子,“你打开一看便知晓了。”
顾樘昱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匣子谷糠,“……”
“啊?不是这个!”樘华懊恼地一拍脑袋,解释道:“里面是我瓷窑里烧的郎红瓷,我怕打碎,特用谷糠等塞紧了些,待会清出谷糠来才能瞧见里头真面目。“
顾樘昱笑了一下,单手抱着匣子,“大兄知晓了,先用饭。”
兄弟两人沿着走廊慢慢走去饭厅。
樘华大半年未见着这位兄长,心里着实有些想念,他侧头看兄长一眼。
他兄长又长高了些,与先生差不多,都接近一米九,就是人又瘦了,脸上薄薄一层肉,优美的骨骼清晰可见,彷如刀削斧琢。
他也长高了三寸有余,却依旧没到兄长耳垂。
樘华忍不住问:“大兄,这半年你过得如何?未遇到危险罢?”
“还好,幸不辱命,危不危险都过来了。”顾樘昱侧过头端详他,道:“倒是你这半年,长大了不少,令人刮目相看。”
樘华与他并肩走着,闻言顿了一下,轻声道:“总要长大的。”
顾樘昱看他,良久长长出口气,道:“你先前跳脱时总盼着你快些长大,真懂事了又令人心里头不是滋味。”
樘华心中一动,张口怼上去,“养孩子真难?”
饶是顾樘昱百般想法,都被樘华这一句顶回去了,他哑然失笑:“你小小年纪,哪来的感慨?”
两人刚到饭厅,顾恩德便带着人送来热气腾腾的饭菜。
顾樘昱将匣子给顾恩德,“将里头瓷器拿出来。”
顾恩德笑眯眯,“是。”
顾樘昱大马金刀坐了,樘华跟着入座,左右看了眼,小声问:“大兄,不叫晗弟么?”
“他念书去了,今日给你接风,就我们两人吃。”
一桌菜,烩鲥鱼,炙卤肉,狮子头,酿鸭子……都是樘华爱吃的菜。
顾樘昱给他挟了一个狮子头,道:“先吃饭,吃完饭后慢慢聊。”
樘华一肚子话想说,奈何中午未怎么用饭,此时肚里咕咕叫,饿得他手脚发软,一闻到满桌香气,脑子都快转不动了。
顾樘昱察觉到他的状况,又笑了下,给他的小碟子里挟菜。
他鼓着腮帮子接受兄长投喂,小口小口飞快地进食,扫完小半桌菜,好不容易饱了。
顾樘昱吃得不比他少,吃完两人漱口,顾樘昱慢条斯理整理,一边取笑他,“饿成这模样,看来这大半年在外头过得确实不容易。”
樘华小声道:“比先前好,自父王将庄子给我之后,我.日子便好过多了。”
顾樘昱眼睛定定地看他,良久轻叹一声,“委屈你了。”
“我有何好委屈?吃饱穿暖,又不用担惊受怕,比大兄好的多了。”樘华握着杯子,伸手点点自己颈窝,“大兄,你这里多了一条疤,这次去北鹄多出来的罢?”
顾樘昱未想到他观察力那么敏锐,诧异了一下后点头道:“当时情况危急,躲不过去,便用肩头抗了一下,早已无大碍。”
樘华摇头,“砍在身上的伤口,又在冰天雪地里冻了那样久,哪能真无大碍?大兄你回来得请太医好好调养调养,莫伤了底子,老了惹一身病痛。”
顾樘昱笑,“哪至于这般?”
“大兄你年方二十几,已带一身伤,怎么就不至于?”樘华一叹,“怕整个皇都都找不着第二伤有你这样多的年轻人。”
顾樘昱:“将士保家卫国,此为理所当然。”
樘华知晓左右都是顾樘昱心腹,声音压得极低,“国乃是皇伯父他们的国,去边疆用命拼死拼活,还得受他们猜忌,真值得么?”
樘华知晓自己这话不对,抿着嘴不大敢看兄长,脑袋恨不得低到桌下去。
良久,一只温暖的大手摩挲他头顶,顾樘昱道:“我先前也问过父王是否值得。”
“然后?”
“我们高祖时,将鞑子赶至草原,有玉连山脉做屏障,二十年来,鞑子丝毫未敢犯我大晟边疆。”
顾樘昱道:“到祖父那一代,边疆失利,战线往南推了百来里,就是我们现今的边疆。失去屏障后,但凡草原有个风吹草动,鞑子便来侵扰。”
“现今边疆百姓内移,再有百来里,便是水土肥沃的平原,若战线再往内推,一大批百姓即将流离失所,与此同时,日后鞑子进犯我大晟将能长驱直入,后果极为严重。”
樘华听得入神。
顾樘昱接着道:“卞老将军告老后,镇北军统帅由凌星宇等人分任,他们可做平时守将,却难当大战之帅。若我等一步步后退,任由才能一般,品性一般之人去守边疆,长久以往,兵必为骄兵,将必为庸将。”
沉默了一会,樘华问:“大兄,你与父王便能确定自己乃是神兵勇将么?”
对上弟弟清澈双眸,顾樘昱并未生气,他道:“我是。”
樘华哑然。
顾樘昱坚毅道:“纵不敢与前朝名将相比,我等却也不差,身为皇家子,我愿守国门。”
樘华沉默良久,突然问:“大兄,你……你对那位置……”
四下有亲兵守着,樘华仍不敢将嘴里未尽之话说完。
顾樘昱明白他的话,目光锐利起来,上下扫视这樘华。
樘华不与他对视,接着轻声道:“皇伯父子嗣不丰,目前只有五位皇子,除五皇子外,其余皇子皆已成年。”
“大皇子好名,二皇子好利,三皇子最平庸,在瀚海房念书时,他书童不知替他挨了多少板子。至于四皇子——”樘华声音又低了些,“去年他府里强掳民女,还杀了人父兄,被捅出来后,陛下禁了他半年足,此等小人,当不得大位。”
顾樘昱看了他良久,道:“我们并非先皇之血脉。”
樘华抿抿嘴,不好再说什么。
顾樘昱拍拍他的肩,笑笑,“我知晓,去边疆我亦会爱惜己身,珍惜这条小命。”
樘华心道刀剑无眼,哪是你想珍惜便能珍惜,这话却不好说出来。
樘华心想,还是等多挣些银钱,多弄出些有用的东西过来,再来讨论这事。
两人用完饭,还未将菜收走,顾恩德亲自端着托盘进来了。
他托盘上放着个朱红欲滴的小酒瓶与两个杯子,瞧着比玛瑙雕出来的酒瓶酒杯还要可爱些。
顾樘昱不禁笑,“这是你庄上烧出来的酒杯?”
樘华点头,“我巧合之下从书里得来的釉彩方子,令人去试了几回,去年便烧出了,今年这是第二茬,器型要比去年好些。”
顾樘昱拿起小巧的杯子,一人倒了一杯酒,道:“托你的福,倒得了这份雅趣。”
樘华道:“大兄你若冬日还在皇都里,我令他们做套茶杯,冬日我们一边吃茶一边赏雪,岂不美哉?”
顾樘昱笑了笑,“大兄在边疆守着,你们尽管放宽心在皇都吃酒喝茶。”
樘华知晓说服不了他,低声问道:“大兄,你这次要在皇都待多久?”
“陛下给我三月假,两月过后我便回边疆了。”顾樘昱道:“经此一役,我从五品升到了四品,日后也能带队出战杀敌了。”
他要出战,樘华绝无为他高兴之意,闻言嘴唇抿得更紧了。
顾樘昱轻轻一叹,举杯道:“喝酒。”
☆、第46章 脸熟
樘华这日一早便去找王妃请安。
王妃这回没如往常让他在门外跪跪便回去, 反而传讯让他进去。
王妃现年三十有四,面相却十分年轻, 鹅蛋脸, 黑鸦发, 玉白肌肤,脸上常年严肃冷淡, 连半分笑意都不见。此时她穿着一身绣着金线的褐色长裙,端坐在上首, 一双眼睛不含感情望向樘华。
樘华按礼法给她请安,等他结结实实行完礼,她那双冷淡的眼睛往樘华身上一扫,淡淡道:“你现在倒有出息,整天学那商贾行事,你父王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
樘华接道:“国无商不富, 陛下去年下令允商贾子弟科考, 可见陛下并不厌恶商事。”
王妃冷笑一下, “你出去那么久,倒学足了那等尖牙利齿的做派。”
樘华道:“母妃若是无事,儿子便先退出去了。”
王妃看他, “你年岁已不小,也该成家。成了家将心收收, 莫再那么浪荡荒唐。”
樘华暗道果然来了, 面上却依旧挂着恭敬神色, “大兄尚未成家, 儿子作为弟弟,不敢争先。父王亦还在边疆,不好累他老人家挂怀,不若过两年再说?”
“此话缪矣,你兄长心系家国,尚未成家,弟弟年岁又小,还不能提亲事,你正该收收心思,早些成家立业,也好叫你父亲早些抱上孙子。”
樘华垂下眼睫,道:“儿子年岁亦不算大,想过两年再瞧。”
王妃看他一眼,斥问:“此时未你张罗,你不愿意,过两年想成亲,立时便要帮你看人定亲?”
樘华道:“多谢母妃好意,我尚不想成家。”
王妃:“罢罢罢,你不愿成亲,便自个去信与你父亲说说,别到时又赖到我头上。”
樘华躬身应下,“是。”
樘华心知,此次事后,说不得皇都又会传出什么不好听的留言。他未在意,这一年来经历的事情多,他早非吴下阿蒙,对成亲生子等大事也不若先前在意。
大丈夫何患无妻,王妃纵不帮他张罗,娶上一门当户对的闺秀,他日后也不愁出路。
樘华昨日下午遣府里人去给游家送帖子,约游千曲下午出来喝酒。
游千曲当值当到申末,他们可喝酒喝到亥初,时辰足够,正好可说说瓷器售卖之事。
他回院子,打算温书,未想到没一会,他长兄遣人过来,让他梳洗好一道进宫面圣。
“我?”樘华指指自个鼻尖,微微蹙眉,“大兄原话如何,你且与我细细道来。”
小厮道:“世子原话便是如此。”
樘华满腹狐疑,还是差大丫鬟薄雾准备找衣裳配饰,换上后,带着何梓何桦两个去他兄长院子里。
他兄长已换好衣裳,宽肩细腰,一身束手束腰衣裳,长眉似剑,目含寒星,俊美凌厉扑面而来。
与他相比,樘华气势要软许多,先前过于精致的面目消去了些稚气,却依旧俊美得过分,一副大家娇养出来公子哥模样,站在兄长面前,两人差别极大。
樘华有些羡慕地看兄长一眼。
顾樘昱察觉到他目光,点点头,“来了?”
“嗯,大兄,怎么叫我一道去面圣?”
“先前与陛下说了声,陛下唤我捎上你。”顾樘昱已弄好,随口道:“走罢。”
樘华忙跟着他出去,顾王府的马车就在外头。
樘华上了马车,有些紧张,目光飘忽,暗自深深吸了好几次气才稍稍平复下来。
他们到宫门前时,并无人阻拦,上面早已吩咐下来,让他们直接进去。
樘华只来过这里两回,他兄长却来过无数回,小时候甚至算长于皇上膝下,哪怕八岁以后常再外征战,每回回皇都,也会进宫陪皇上下下棋说说话。
樘华能自小入读瀚海房,还多亏兄长求了一回。
进了宫,马车又前行了一段时间,顾樘昱带樘华下车。
皇上跟前的苏公公迎上来,行了个礼,笑道:“世子爷与小公子快跟咱家来,陛下今日一早便念叨着呢。”
顾樘昱与樘华还了个礼,顾樘昱道:“有劳公公。”
苏公公脚步轻快,走起路来偏快。
顾樘昱腿长,不费吹灰之力跟在他后头。樘华在后面悄悄赶他们两个,额头上都快出汗了。
苏公公很快注意到,忙放慢了些脚步,樘华忙回他一个笑容,苏公公和善笑笑。
他们刚抵达寝殿,机灵的小太监已进去禀报过。
皇上声音从里头传来了,“樘昱来了?进来。”
顾樘昱带着弟弟沉稳走进去,“见过皇伯父。”
“快起来。”皇上笑道:“昨日便想传你来着,你久未归家,便让你多歇歇。”
顾樘昱面上带了些笑,“多谢皇伯父厚爱。”
皇上很快赐座。
樘华小半边屁.股挨在椅子上坐着,眼观鼻鼻观心听两人说话。
“你去了边疆,朕连找个人下棋都找不到,来来来,先跟朕杀一盘。”
“皇伯父说笑了,您身旁人才济济,哪会找不着人下棋?”
皇上连连摆手,“跟他们下没意思,跟你下才好玩,许久未同你下棋,朕瞧瞧你棋力如何了。”
苏公公已带人摆了棋盘棋子出来,两人换到桌上。
下了几回,皇上问:“樘华现在还在念书?”
樘华忙恭敬答了,“回陛下,是。”
皇上沉吟,“我先前听瀚海房的师傅说你课业学得不错,不若去宗人府当值?”
樘华一想便知,他皇伯父今日多半以为他跟着进来是为求官,遂给他兄长这个面子。
樘华想清楚了后忙谢恩道:“多谢皇伯父。”
皇上眼睛极利,见他嘴上说着谢恩,表情却有些为难,眼睛一眯,“嗯?”
顾樘昱笑了笑接过话头,“樘华这一年多来都在温书,励志考恩科为皇伯父分忧。”
“哦?”皇上落下一子,感兴趣问:“书温得怎么样?可有把握?”
樘华见这模样,不敢说今年还不打算考,忙恭敬应下,“小人尽力而为。”
皇上只略问过他两句,而后再未跟他说话,倒是他长兄与皇上说了挺多,颇有些君臣相得的意味。
中午皇上留他们两人吃了饭,饭后才让人送他们俩出去。
樘华一路闷不吭声地跟着,等上了马车之后方说了句,“多谢大兄。”
顾樘昱道:“下半年无去边疆当差,你多来皇伯父这里几回,若有事,说不得皇伯父会多照拂你几分。”
樘华听完点头。
顾樘昱拍拍他的肩膀,未再说什么。
接下来几日,顾樘昱一共进宫面圣两次,每回都把樘华捎上。
皇上见多几回,果然对樘华和蔼了些。
他这样的如玉少年郎,乖乖巧巧,眼色极佳,没哪个会不喜欢他。
这日,皇上与顾樘昱落子对阵,看着旁边坐着的樘华,笑道:“你们感情倒好。”
顾樘昱坦言,“樘华母亲走得早,作为兄长,我总得多照拂他一些。”
皇上眼睛微眯,目光深远,不知想起了什么,再看他们兄弟时,目光更柔和了些。
他们刚回去,在门口就撞上江平原派来的人。
门子惶恐道:“这位说是二公子的属下,小人问明且禀报过后便请人进来。”
樘华点头,又看向那陌生汉子。
汉子跪下结结实实磕了个头,“给世子与公子请安,小人乃是江管事手下,受江管事之命给公子送东西。”
顾樘昱看向樘华,樘华摸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声解释道:“我知晓一种染布法子,请平原帮我去津口府染布去了。”
顾樘昱点头,他身后跟着的侍卫长极有眼色地一挥手,立即出来个侍卫,示意汉子将东西拿出来。
汉子见状,有些哆哆嗦嗦地从包袱里拿出一卷布。
侍卫避开樘华他们那方向,转过身子哗一下将布抖开。
布也就四尺来长,褐不溜丢,上面还斑斑驳驳,瞧着十分破旧。
樘华在阮时解那里不仅看过香云纱的图片,还亲自上手摸过,见状,他有些难以置信,“这便是你们制出来的香云纱?”
汉子羞愧,“我们带着人制了好几回,都是这模样,江管事差小人来请公子拿个主意。”
樘华伸手想摸那块布,被兄长阻止,他只能隔着几步远,翻来覆去打量。
瞧了好一会,他也未瞧出个所以然来,只好道:“你先歇一日,明日再听吩咐。”
汉子松口气,“是。”
樘华示意站一旁的小厮带汉子去小厮房。
顾樘昱伸手捏着那块轻飘飘的斑驳布料,问道:“这便是你们染出来的布?”
樘华看这布的模样,猜测多半是染布时过河泥那里出了错,河泥成分只怕不太对。
他迟疑道:“恐怕有哪步弄错了,大兄,我想去津口府亲眼瞧瞧。”
“你去了便能瞧出来?”
樘华点点头,他打算晚上去问问先生,先生应当有法子。
顾樘昱一笑,“倒不知你什么时候添了这等本事。”
樘华心中一凛,忙对兄长道:“我住的那别庄产绸,周遭村里的女娘们常织布去卖,我也是看她们织布才想起了这主意。”
顾樘昱捏捏他后颈,“难为你还会染布了,看了不少书?”
樘华反射性一缩脖子,又想起先前看的那些论文,真心实意叹了口气,“是不容易,为找出染布法子来,看得我头都晕了。大兄,我还见着一个法子,乃是将羊毛纺成毛线,再织成衣物,冬日好御寒。”
顾樘昱颔首:“边疆确实有这法子,不过毛线粗粝腥臊,价钱又高,少有人穿用。”
“啊?”樘华的声音里满是失望,“我还以为无人会制毛衣。”
☆、第47章 宗亲
樘华未见身边人穿过毛衣,以为他们这里无人知晓纺织毛线, 却不知早有相关法子。
一时间, 他心里涌起了巨大的失望, 眉眼直接耷拉下来, 长而微卷的睫毛掩住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顾樘昱看他若是有两只长耳朵,此刻多半也耷拉了下去,眼里含了点笑意, “这么难受?”
樘华小声道:“我开春便唤他们收羊毛,此时也不知道收了多少千斤了。”
羊值钱,羊毛却无什么用,许多羊肉馆子给羊剃毛后直接将羊毛丢弃于废料堆之中。
江平原先前来信说过一次,他们收羊毛收得极顺利,三个铜板一只小羊羊毛, 五个铜板一只大羊羊毛, 肉贩子将杂物剔除, 全是赶紧绵软的好羊毛。
他们将羊毛晒干, 卷成团放在库房里堆着, 多了再统一漂洗。
樘华一想到那成堆成堆的羊毛, 心中就心疼。
顾樘昱见他沮丧,道:“你就算不做毛衣, 毛毡毛毯也成,弄好了, 总不至于蚀本。”
樘华早便想过这条路了, 他道:“成是成, 就是皇都中无多少人家会买毛毡毛毯,运去边疆处又太费钱,这点子毛毡毛毯还不一定比得上路费。”
沮丧了一会,樘华长呼了口气,“无碍,左右羊毛清洗干净弄好了,留个三五年总没问题,到时我再想法子。”
顾樘昱又笑了笑,“为兄再帮你想想法子。”
晚上,确认锁好了门后,樘华抱着一卷布,偷偷摸摸地从墙上穿过,来到阮时解书房。
今日并非一三五,陈穗与贺席岭不在,书房里就他一人。
见樘华抱着布过来,阮时解从书后抬头问:“你们的布染出来了?”
樘华飞快地摇摇头,将布往阮时解桌上一放,低落道:“先生您瞧瞧便知晓了。”
阮时解展开这卷布,见上面斑斑驳驳,比抹布还脏的模样,心里有些诧异,“怎么染成这样?”
樘华正退回边上换着鞋,闻言道:“我也不大清楚,正打算过两日去津口府瞧瞧。先生,您说会不会是河泥不大对头。”
樘华先前看论文,上头说过河泥这步一定要用富含铁离子的优质河泥,樘华怕他们找的河泥不对头。
阮时解摸摸布,道:“我先过薯莨这步也不怎么样,不然不会染出这么斑驳的颜色来。”
樘华深吸一口气,“那我过去瞧瞧到底怎么回事。”
阮时解看他,“不用太着急,你们现在已经有染方,只缺经验,多弄几次应该就能弄出来了。”
“嗯。”樘华点头,换好鞋子迈着步子走过来,顺势半蹲着隔书桌仰视阮时解,“先生,您可以帮我送这布去检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么?检测费用我出,等我钱发下来了便给您。”
“嗯?你什么时候有钱了?”
樘华轻咳了声,小声道:“陈兄叫我写了篇论文,已投出去了,说过了稿,等刊登后,给我两千块稿费。”
樘华原本打算拿这笔钱请他们去吃宵夜,故瞒得死死,没想到现在出了岔子,这笔钱要挪作他用。
他十分不好意思,低着头,“不是故意瞒您,先前想给您个惊喜。我,我再努力写一篇,看能否再挣点钱。”
阮时解揉揉他脑袋,声音温和道:“我现在就很惊喜。”
樘华抬起亮晶晶的眼睛与他对视,“先生您放心,以后我还能挣更多,到时钱都给您花!”
阮时解笑笑,“你先把布留下来,我帮你送个实验室,过两天应该有结果。”
樘华点头,“先生,若有结果,过几日我到了津口府,能将河泥也送来化验么?”
阮时解:“到时你送来便是。”
两人换到沙发坐下,樘华拿起一本书,想了想又放了下去,向阮时解求助道:“先生,还有一事。”
“嗯?”
“就是先前我不是让他们收了许多羊毛么?我大兄说先前早便有人制出了羊毛衣裳,不过许多人都嫌它粗粝腥臊,不好穿,不乐意穿羊毛衣裳。”樘华比划了一下,沮丧道:“我收的那么多羊毛恐怕卖不出去了。”
那点钱倒不是这么大事,就是收了那么多羊毛堆在那里,到时派不上用场,挺浪费。
樘华心里已思索是否将羊毛当棉絮用,到时候弄做成被子,多裹几层,总不怕粗粝腥臊。
阮时解有些诧异,“你们那边的技术已经发展到了这个地步,我们这边的历史进程里十分晚才出现毛衣。”
樘华摇头,“我未见过毛衣,不知我们那边毛衣如何,不过我大兄既然说有,那定会有。”
阮时解沉吟道:“恐怕你哥说的毛衣跟你想象中的毛衣不是同一件事,你先请人找找你那边的毛衣,看怎么样,再来考虑自己制作毛衣。你与一般的布料商人相比,技术要先进得多,应当不至于缺乏竞争力。”
樘华振奋了些:“我回去便找。”
阮时解道:“你先将羊毛清洗出来纺成线,这种御寒的东西,一到冬天,肯定不缺市场,区别只是你挣得多挣得少而已。”
樘华小鸡啄米,“待我过去便让他们着手清洗纺织。”
“羊毛线不算什么高技术含量的东西,你们要抽不出手来,可以外包给别人做。”
樘华应下,“多谢先生!”
解决了这事,樘华心中大松了口气。
阮时解问他,“你那边最近还发生了什么?”
“就那些,我已见过好几回陛下,王妃现今很少为难我,晗弟在府中,我们一个住在东边,一个住西边,平时碰不上面,倒也相安无事。”
樘华说完之后,又觉最近发生的事情实在多,他与以往有天差地别的变化。
“说起来,前日兄长还带我去参加了齐家候公子的婚宴,我认识了不少人,也搭上了不少线,日后要做生意也会容易些。”
樘华跟着阮时解这么久,早已明白人脉的重要性。
阮时解见他乐得眼睛都弯了,笑,“这么高兴?”
樘华嘿嘿笑了几声,揉着脑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先前没什么朋友,从小到大就瀚海房那些个同窗,相熟的除千曲之外,只剩一个随着祖父还乡的何一现,能交着朋友挺好。”
樘华解决完布料的问题,高高兴兴地回他那头。
第二日下午,他与游千曲碰面,一见面,游千曲大马金刀一坐,伸手抓酒瓶子便要倒酒,“昨夜失约,为兄自罚三杯。”
樘华忙按住他,“差事要紧,莫喝,喝多了头疼。”
游千曲朝他一笑,露出一口皓白牙齿,顺势放下酒瓶,“还是你心疼我,与别个小子出去,每回都能被他们灌傻。”
樘华学过生物,没少见什么酒精肝之类案例,闻言顿时忧心起来,“你们常喝酒,喝酒对身子不好,容易喝浊眼睛,喝坏肝肺。”
游千曲心中一暖,朝他笑道:“也不大常喝,偶尔会出去应酬,你放心罢,我心里头有数,不至于乱来。”
樘华轻吁一口气,“那成,你年纪少尚轻,须得好好保养身子。”
游千曲咧嘴一笑,“不说我了,你如何?你最近没少与你大兄一道面圣,估计已经在圣上眼里排上号了,前程如何,你想去哪里当值,圣上允么?”
樘华摇头,低声道:“圣上先前以为我大兄带我进宫乃是想帮我求官,让我去宗人府那头任职,被我拒了。”
游千曲目瞪口呆,“为何?宗人府多好的差事,油水足又清闲!”
樘华:“我还是想恩考求官,到时无论被派去哪里,好歹能为百姓做点实事。”
他们在包厢里,游千曲竖起耳朵来听,确定左右无人后,他忍不住压低声音,“你傻了?!恩考出来的学子远不如科考出来的学子有前途,多少人做个五年十年依旧是个芝麻官,最后耐不住,不得不挂印而去?!”
樘华轻声道:“我都知晓,不过还是想做些实事。我这样的人,既不缺钱,又不必担心前途,芝麻官便芝麻官,左右也不打紧。”
游千曲恨不得敲开他的脑袋,帮他捋顺脑筋,“你乃顾王之子,整个皇都,除皇子皇女外,有多少个宗亲身份能及得上你,你若去宗人府,五年十年,爬到高处不在话下,到老说不得还能成为宗人府管事。宗人府管事虽无多大权力,却是皇室宗亲,运作得好,不比三品大员差。”
“我知,不过我这般年轻,总不能将一辈子的精力都耗在宗亲那些鸡毛蒜皮之事上。”
“那你将精力耗在那些普通百姓身上便值了?”
樘华闻言认真点头,“值。此乃我心所愿。”
☆、第48章 骑马
游千曲未能说服樘华, 心中大憾, 抬头端详他, 良久叹了口气。
樘华抬头, “嗯?”
游千曲伸出条胳膊搭在他肩上,道:“看来只得为兄往上爬,日后罩着你。”
樘华笑着端起酒杯,“那小弟可就等着了。”
两人相视,一阵笑, 笑得手中酒都快抖出来。
游千曲感慨, “还是与你一道轻松。”
樘华举杯,含笑道:“敬我们自小的交情。”
笑闹过后,樘华将带着的匣子捧到桌面上,“此乃此次制出的瓷,器型各方面都比上次好些, 你先看看成色,这次还得劳烦你家宝林斋代卖。”
游千曲将小花瓶取出来放到手心里细看, 半晌后道:“你明日让人送来,我让他们放到显眼处。上回的郎窑瓷打出了些名气, 此次应当很快便能卖完。”
樘华点头, 又道:“平原他们那头染布出了点岔子,我打算过两日去瞧瞧。”
游千曲手指轻叩桌面,“这事他来信与我说过, 若未能染成布, 这门生意便算了, 我们卖瓷也顶好,不必为此焦心。”
樘华一笑:“我心里有数,兴许我去了便能染出来。”
游千曲一叹,“我这段日子还得当值,便不陪你去了。”
“我带小厮过去,不必陪。”
两人交割好相关事宜,游千曲伸了个懒腰,叹道:“还是你舒服,不必当值,想去哪便去哪。”
樘华摇头,“你那差事,多少人想求都求不来。”
“嘿嘿,这倒也是。”游千曲道:“你去津口府,打算何时归来?本月下旬端阳公主做寿,到时带你去瞧瞧。”
“应当不用十日,我也说不准,须得到时再看能否赶上。”
游千曲道:“能赶上最好,都是你们顾家人,多见几面便有交情了。”
樘华知他在为自个铺路,抬腕喝了杯,道:“我知,我尽快赶回来,应当能赶上。”
后日便是清明节,樘华既已回了皇都,就得在家祭祀过祖宗后再走。
祭服早已准备好,樘华这一年多来,几乎每个月都能长一点。
薄雾带着丫鬟过来伺候他穿衣裳,他身上有层薄而柔韧的肌肉,只见玄色衣裳披在他瘦削的身体上,勒出精瘦细腰,整个人修长挺拔,犹如冉冉生长的翠竹。
薄雾看着他背影,眸光闪动,张了张嘴,到底没敢说话。
樘华出去与兄长汇合。
顾樘昱上下打量他,赞了一句,“可称得上姿仪甚美。”
顾樘晗在一旁听了颇不服气,硬插进话来,伸过个大脑袋,指着自己鼻子问:“大兄,我呢?”
顾樘昱拍拍他肩膀,笑道:“你满身少年意气,亦是一位风华正茂的少年郎。”
顾樘晗未听见兄长夸美姿仪,有些不大高兴,看樘华一眼,没再说话。
顾樘昱未管两位弟弟这头,见他们收拾整齐了,道:“走罢。”
他们与皇家同源,每年祭祀,得去宫中先大祭,而后方能回家小祭。
樘华近来常露面,出去时点头之交多了不少,入宫之时颇能与人搭上几句话。
顾樘昱眼里流露出一丝欣慰之色,顾樘晗见都是些小人物,不以为然,很快凑到三皇子那堆人中说话去了。
祭祀完,樘华差人禀报王妃,又与兄长说了一声,打算带何梓何桦两人快马赶往津口府。
顾樘昱看他,“就你三人?”
樘华点头,“路途不远,简装快马,兴许一日便能到,不必带太多人。”
顾樘昱:“既然如此,我与你一道去。”
“嗯?”樘华眼睛睁得溜圆,“为何?大兄你要与我一道出皇都?”
“在皇都闷了许久,正好与你一道出去走走。”顾樘昱问:“可是不愿意我与你一道同行?”
“自然愿意,大兄你出皇都,可要与陛下禀报一声?”
“我着人进宫禀报一句,若陛下问起,自然知晓。”
樘华:“既然如此,大兄,我们明日一早去津口府成么?”
顾樘昱:“依你。”
先生那头已从实验室拿到了结果,确实是河泥不合格,过薯莨时,晒布亦晒得不好,樘华打算过去津口府,先拿点泥送去实验室分析。
樘华带着何梓何桦,他大兄则带了整一队侍卫,一行人骑着王府骏马,快马加鞭往津口府赶。
中午歇息,他们找了个县城,去酒楼投宿。
顾樘昱伸出手,在樘华翻身下马时在后面护了护。
樘华道:“我无碍。”
顾樘昱:“今日骑马骑得快了些,怕你不惯。你若是不舒服,我们下午便骑慢些。”
樘华摇头,“正好路已走完一半多一点,下午再维持这速度,晚上我们便能在津口府投宿。”
顾樘昱见他坚持,顺手搭着他肩膀,笑了笑,“走罢。”
樘华刚下马时还不觉,这一迈步,大.腿内侧又痛又麻,滋味着实酸爽,他脚下一软,差点没一踉跄。
顾樘昱结实有力的手正搭在他肩上,在他迈步不稳时,及时扶了他一把。
樘华好险没摔倒,察觉到兄长的力量时,感激对他一笑。
顾樘昱眼里也带了点笑意,低声问:“如何,下午还能骑马么?”
樘华咬牙,“能。”
顾樘昱又是一笑,拍拍他肩膀。
两人进了酒楼,侍卫长等很快便叫了饭食来。
何梓何桦与侍卫们坐,樘华则与兄长坐。
此处虽只是小县,吃食却不错,汤鲜菜美,樘华一口气用完三碗饭,就差没小小地打个饱嗝。
顾樘昱用饭比他还快些,又快又优雅,两人几乎同时放下饭碗。
顾樘昱道:“我们上去歇歇。”
他们开了几间上房,几间中房,樘华左边挨着侍卫长,右边挨着长兄,一进门,便直接滚到床上去了。
片刻过后,他外裳都未脱完,已沉沉睡过去。
顾樘昱本想拿药给他抹,在门外听见他有些沉重的呼吸声,摇头笑笑,又转回去了。
樘华下午被叫起来时简单擦过药,而后强撑着上马,继续快马往津口府赶。
他知晓江平原建的染坊的位置,到了津口府后,问过人便直接往那头赶。
“公子,世子!”江平原匆匆赶来,行了个礼。
顾樘昱颔首,樘华问:“平原,现今布染得如何?可有染成的布?”
江平原摇头,眉宇间带着丝忧虑,沉声道:“染布师傅们手艺还未到家,不敢叫他们大规模上手染,目前试染的十来匹布,最好的也就一面红棕,一面深棕。”
樘华道:“恐怕是河泥出了问题,我去瞧瞧。”
顾樘昱捉住他手臂,吩咐:“明日再去,你赶了一日路,若再劳累,明日怕要生病。”
樘华见兄长神色,只得说道:“那我们明日再去,今日先找家酒楼还是驿馆住下?”
“住驿馆便是。”顾樘昱带他草草看过染坊这头,又调转马头,起码往驿馆去。
侍卫早已通知驿馆那头,他们去到时,驿馆已收拾出来,腾了个大院子给樘华他们住。
樘华见兄长就住在隔壁,心里有些慌,以他兄长之敏锐,若晚上过去先生那头,多半又被发现。
顾樘昱见他吃着饭还一副神不思属模样,问:“还在忧心染坊之事?”
“有些。”樘华揉揉眼睛,“我有些困倦,大兄,用完饭我们回去歇息还是?”
“大晚上能去哪,先回去歇着罢。”
樘华抬头,犹豫了一下,问:“大兄,我想住最边上那间屋子,可以么?”
“嗯?为何住那间?”
樘华道:“那边有株桃树,树上繁花正茂,想住那头。”
顾樘昱见他难得提要求,神色柔和了些,“你想住便住,待会景仓给你换间屋子。”
樘华点头,露出一个笑容,“多谢大兄。”
“累得脸都白了,快些用饭,待会洗漱完早些歇息。”
樘华点头。
侍卫长动作极快,樘华用完饭,他已换好了屋子。
见樘华过来,侍卫长问:“公子可要现下洗漱?“
樘华点头,很快有侍卫抬水过来。
樘华道过谢后,进屋洗漱。
这水要第二日方抬出去,樘华洗漱完爬上.床,累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仍不敢睡,怕睡过去一觉睡到天明。
好不容易熬到门出现,樘华爬起来,穿上靴子,小心推开门,压低声音喊了句,“先生。”
阮时解见他一个脑袋探进来,招招手,“怎么了,进来再说。”
樘华急切地摆摆手,小声道:“我大兄就在隔壁的隔壁,先生,今日我不过来了,劳您与陈兄说一声。”
阮时解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哧溜一下缩了回去,门又关上了,墙壁光滑如初。
阮时解眸子霎时变得幽深。
☆、第49章 羊毛
樘华缩回去之前看见了先生的神色, 心中抖了抖, 十分愧疚。
他大兄从战场上尸山血海中走出, 身旁的侍卫亦是历经百战的好汉,樘华不敢在他们眼皮底下消失, 若一个不慎,将此事暴露出来, 引起的动荡绝不是樘华所乐见。
他坐在床上,轻吁了口气,打算看明晚能否找着机会过去先生那头。
一.夜无梦, 第二日樘华醒来的时候刚晨光熹微, 他兄长却已带着人跑了一圈回来, 正在院子里打拳操练。
樘华见他们个个大汗淋漓, 心中有些感慨。
顾樘昱眼尖, 见他冒出来的脑袋,扬声道:“醒了便下来,带你练练。”
樘华心中一抖,只得慢吞吞下去,“大兄。”
顾樘昱一挑眉,“瀚海房的师傅不是教过你们拳脚?”
樘华不好意思,低着头小声道:“先前学的时候未如何用心, 后又, 又忘得差不多了。”
顾樘昱伸手轻拍了下他的肩胛骨, “站直, 能记起来多少便多少。来, 将腰带扎紧,袖子捆紧,我看你身手如何。”
顾樘昱话一出,立即有侍卫递上干净的丝带,三两下将樘华的衣袖扎紧。
顾樘昱示意他进攻,樘华知晓兄长本事,脸上神色变得极为严肃,深吸一口气,下摆站稳,伸手提拳,猛地向兄长冲去。
顾樘昱伸手格开他的手,顺手抓住他手臂往前轻轻一丢,樘华不由自主踉跄前行。
“太慢,再来。”
樘华深吸一口气,闻言手向兄长砸去,不料又被隔开。
来来回回二十多次,樘华连兄长的衣角都未碰着,倒是被兄长顺揍了好几次。
顾樘昱也未想到他身手差劲至此,心中有些无奈,“怎么回事,你从瀚海房出来后未再练拳脚?”
樘华耳根有些红,“偶尔也练一练,就是自己不得章法。”
顾樘昱看他,沉吟一下,从侍卫堆里叫人出来,“雷行,从今日起,你跟着二公子,跟三年。”
侍卫堆里出来个精干的小伙子,听命后沉声应了个是,而后走到樘华后头。
樘华未想到兄长愿意给自个人,当场有些头皮发炸,“大兄,不必了罢?哪能要您手下的人才?”
顾樘昱看他一眼,“借你三年,好好练一队侍卫出来,自己身手也练出来,这花拳绣腿像什么样子?”
樘华欲哭无泪,有这么位高手在,他去先生那里穿帮的几率将大大增加。
顾樘昱察觉到他不愿,目光变得锐利,“嗯?”
樘华小声道:“大兄,我打算去恩考,日后不从军了。”
“去恩考便不用练好身手么?到时被派去偏僻处做官,无人看护,你当如何?”
他们兄弟都要练拳脚,哪怕顾樘晗这样娇气的人,也请了拳脚师傅,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一日都不得歇。
樘华自小不受重视,又不敢露出什么锋芒来,哪怕跟着瀚海房师傅学,也只是草草学了些,十分敷衍,平日里还好,一到长兄这样的武将跟前,就不够看了。
樘华不敢再反驳,只好闷声应下来。
他打算等回了别庄,便将这位雷行安排到庄子上,最好与他的小院隔着大半个庄子。
早上被练了一顿,用早饭时,樘华胃口大开,饭量超了长兄的一半。
顾樘昱给他挟了个包子,道:“男子便要这样,多吃多练,弱不禁风像什么样子?”
樘华小声抗议,“我哪里弱不禁风了?”
顾樘昱随口道:“我就这么一说,你虽不至于弱不禁风,却也不强壮,日后还得加紧锻炼。”
樘华看他,“我不想变成那般筋肉虬结的模样。”
“那你想变成何种模样?”
樘华脱口而出:“变成大兄这样便成了!”
顾樘昱眼里含着一丝笑意,“拍马屁也无用,该练仍得练。”
樘华吁一口气,“我知晓了。”
用完早饭,樘华与顾樘昱去染坊那头。
他们的染坊极大,与其说染坊,不如说是座庄子。
二十来间屋子在天地间矗立,屋后乃是一个堆满了大水缸的大院,里头还有薯莨汁液,买来的仆从正拿素绸过薯莨汁。
屋子前十多亩良田,中间一条三四丈宽的长河缓缓流过,良田边上全种了树,围了篱笆,篱笆外游家家丁正在巡视,外人难以见着里头情景。
光是这院子与良田,就花了樘华两千多两,若日后香云纱未染出来,樘华起码得赔三四千两进去。
顾樘昱扫视院里院外,赞许道:“这地方不错。”
樘华道:“当时找了许久,机缘巧合之下方找着这块地。”
阳春三月,外头日头很大,一直晒在太阳底下的农人大多穿了短褂。
樘华将手举在额前遮着,眯着眼睛道:“日头还不够晒,这纱需午时再晒,充分浸染后立即将纱取出来,一晒干则又收回去浸染,每日挑日头最大时晒两回,其余时间不用再晒。”
江平原应下,“我让他们等日头晒的时候再拿出去。”
樘华仔细看过他们晒出来的纱,问:“可是固定一面向阳一面向草地?”
江平原点头,“是,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樘华皱眉,“可能是浸染不匀称,你让人专门看着,要浸染匀称,每一小片浸染到位再晒。”
“成。”
顾樘昱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染出来的布,看了许久,并未看出什么奇特之处。
他看向不远处站着正与江平原说话的弟弟,眼睛微眯,心里有些奇怪樘华对这种布料奇特的信心。
他伸手摸了摸布,将此事记在心中。
樘华毫无所觉,问:“新采上来的河泥可还有?用竹筒装三筒待会送去我房间。”
江平原道:“今日还未采河泥,等会让他们采便是。”
樘华拍拍他的背,有些歉意道:“香云纱难染,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江平原轻笑,“为公子分忧,哪里称得上辛苦?”
樘华看他,“客套话我们便不说了,待真将香云纱做出来了,我们去喝酒庆功!”
江平原笑着应下。
香云纱这头一时并无头绪,樘华问:“收来的羊毛在何处?我们去瞧瞧。”
江平原待着他与顾樘昱去看羊毛。
他们收了三大仓库羊毛,仓库一打开,羊毛特有的那股腥臊味扑面而来。
樘华未掩鼻,顾樘昱亦未动神色。
樘华见他们将羊毛团成一个个大团捆结实了,满满当当堆着,估计有数千斤,便道:“羊毛易燃,外头多放几个水缸,谨防走水。此外,放置羊毛后,一定得隔两三间空屋子再放其他,万一烧起来,也好避免火势蔓延。”
江平原点头。
樘华捏捏羊毛,问:“芒硝与石灰石你可买了?”
江平原道:“买了,煤也买了,就在另一头。”
樘华,“今日先洗羊毛罢。”
顾樘昱奇道:“用芒硝与石灰石洗?”
樘华说话并未避着兄长,闻言点头,“是要这两样东西,却不是单用这两样东西来洗,还得进一步制备。”
顾樘昱看着他微微一笑,“你哪来这么多稀奇古怪的法子?先前也没听人说过。”
樘华望着兄长,犹豫了一下,小声说道:“大兄,你还记得我过年前做的那个梦么?”
江平原与侍卫等见他们说话,自动往后退了几步。
“怎么不记得,因为一个梦而面圣也只有你了,你的名声现在还响亮得很。”
樘华见左右没有人,声音更低了些,“自从做过那个奇怪的梦之后,我便经常做一些怪里怪状的梦。有时候瞧着没道理,有时候又挺有道理,其实这羊毛的洗涤方法乃我在梦中所得,不知道是否为真,得先试试。”
顾樘昱肃容问:“当真?”
樘华苦笑,“这种事怎么好用来开玩笑?除了在梦里之外,我也无其他地方能知这些事情。”
“梦里的事,除牧区大雪之外,可有其他应验了?”
“有。”樘华低声,“那烧瓷器的方法就是在梦中所得,不过不好示人,我都说从书上看来。”
顾樘昱惊讶地挑眉,他看过樘华烧出来的瓷器,那样好的瓷器,难以相信,方子居然从虚无缥缈的梦中得来,然而他也未从其他地方见过这样的瓷器,想来这应当是真的。
顾樘昱声音严肃,“你在梦中还看到了什么?”
樘华含糊,“我也说不大清楚,有的时候看到了东西我亦不明白那是什么,有的时候看到了,我也不记得。”
樘华这半真半假的一说,他兄长眼中满是狐疑。
顾樘昱摸了摸他的脑袋,低声道:“这事你不要与人说,等我们回了皇都,去几个佛寺,看看究竟怎么回事。”
子不语怪力乱神,顾樘昱这样的将领更是不相信这样神神叨叨的事情,实例在这里,他又没办法反驳,只好打算等事情查清楚了再说。
樘华认真应下,“除兄长外我再未与别人说过。”
顾樘昱忍不住揉揉他的脑袋。
顾樘昱没想到跟着弟弟来这么一趟,会知晓这么一个惊天大秘密。
樘华似乎没有看到兄长眼中的惊疑,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他带着江平原将碱面给弄了出来。
这只是很粗糙的碱面,也并不纯粹,不过用来洗羊毛应该够了。
他做过相关的实验,这一次做起来得心应手,只不过量更大了些而已。
碱面不好弄,在用碱面洗羊毛之前,他们先用灰洗了一遍。
许多地方都会用灰来洗碱面硝皮子,樘华知道这件事情,没想到拿灰洗过三遍后,羊毛还是油腻腻,灰远不足以清洁羊毛。
樘华面色微沉,让他们拿碱面过来,化了碱水将羊毛放进去。
有了碱面之后,他们的清洗工作顺利了许多,等他们拿羊毛进去在碱水里洗了一遍,再拿出来的时候,羊毛肉眼可见地变得雪白了许多。
除了颜色之外,气味也变淡了,羊毛特有的那股腥臊的味道去了些。
顾樘昱在旁边看着,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弟弟竟然并未说谎。
☆、第50章 说辞
这一晚樘华依旧不敢去阮时解那边, 只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哧溜一下溜过去过与他说一声。
“等着。”阮时解眼明手快地揪住了他,“别关门。”
“哦。”樘华仰起头,乖乖倚在墙这头, 隔着一扇门与阮时解说话。
他方才已关死门窗闩好, 只要不过去, 就算兄长破门而入也发现不了。
樘华声音软软, 小得只剩气音,“先生?”
阮时解书房的光透进来,到门口前戛然而止,半点都照不过来,樘华在黑暗中看那边阮时解的身影,一双眸子倒映进了光而显得有些流光溢彩。
阮时解问:“你那边是什么情况?”
樘华极小声道:“大兄与我一道来染坊这头, 他就住在隔壁的隔壁, 我怕他夜晚突然来找我会发觉我不在。”
“他心血来潮, 突然陪你走一朝?”
“应当是。”樘华小声,“先生, 我今日与我大兄说, 我经常做梦,很多东西都在梦中得来。”
“嗯?”
樘华捏捏耳垂, 有些难为情,“过年时我假托做梦提醒陛下,觉着挺好用, 便告诉大兄, 我会的很多东西都在梦中得来。”
阮时解唇角勾起一抹笑容, “他信了没?”
樘华迟疑,“我瞧着是信了。”
两人隔着一扇门交头接耳,彼此呼吸像刮起的晚风,轻轻萦绕在周身。
阮时解道:“这法子不错,你过几天找机会弄点活物回你房间,看能否能将活物带进来。”
“猫?”
“猫也行。”阮时解眼皮微微下压,声音因压得极低而显得愈发低沉醇厚,“我怀疑这扇门只有你能打开,甚至只有你能越过门看清楚门后的东西,你想办法实验一下。”
樘华点头,“等大兄回去了我便找猫实验。”
阮时解笑了一下,“记着就行。”
樘华看着他,两人话已说完,按理应当将门关上。
两天没怎么相处,樘华有些舍不得,两人目光交缠。
阮时解低声道:“先把河泥给我。”
樘华这才想起来,忙去桌下拿竹筒,“先生,您那有东西装么?”
“我去拿个保鲜袋。”阮时解道:“稍等。”
樘华捏着这筒泥,站在原地等了一会,阮时解回来,樘华连泥带水倒了小半筒进去。
阮时解将口袋扎好,低声道:“快去休息。”
樘华点头,却犹豫着有些舍不得将门关上。
阮时解又笑了一下,低声道:“晚安。”
“先生晚安。”
第二日一早,樘华乖乖跟着操练过后,兄弟俩一道到大堂吃饭。
顾樘昱端详着他雪白的脸色,低声问:“昨夜可梦见什么了?”
樘华小幅度摇头,同样小声道:“并非每日都会梦见东西,我以前一个人的时候比较容易梦见,左右有人便不大行。”
“你什么时候开始做这样的梦?”
“去年晗弟落水那次,我被关在偏院里,不知如何就做起梦来。”
“做梦前可有什么特别之事?”
樘华犹豫了一下,小声道:“那时仆从忘了给我送饭,我饿了一天多,实在受不住,便做了这梦,在梦中吃了些东西。”
顾樘昱揉揉他脑袋,无声叹了口气,“为兄知晓了,切记,这事莫与其他人说。”
樘华点头,顾樘昱接着道:“你入梦须得在左右无人情况下,回去之后你让人睡你左右房间,做这梦不知是好是坏,你日后莫再做了。”
樘华未想到兄长会直接反对,小声急道:“我觉做这梦顶好,许多东西都从梦中学来,为何不接着做?”
“哪有不劳而获的好事?”顾樘昱提到这事时毫无商量的余地,板着脸问:“你可知入梦的代价?”
“就做个梦,我们谁人不做梦?大兄,我觉无碍,您让我做罢。”
樘华真怕他铁口拒绝,忙拉着他衣袖,压低声音道:“不然这般,我们过几日回皇都后去北云寺瞧瞧,若里头大师看不出异样,您便让我入梦。”
顾樘昱眼睛微眯,“梦中有什么,你如此舍不得?”
“就,就是能见着许多东西。”樘华有些结巴,道:“连雪灾我都梦见了,兴许日后也能梦见一些性命攸关的大事,此乃天赐良缘,我不想空有宝山而不入。”
顾樘昱敲敲他额头,责备道:“天赐良缘也能这般用?”
樘华急道:“大兄您意会便成。”
顾樘昱见他这模样,倒未再拒绝,只道:“过几日先去北云寺看了再说。”
樘华松口气,知此事还有转机。
这事算在兄长这边过了明路,若能说服他,日后有他帮着遮掩,做事能方便许多。
两人用完饭,一道去瞧昨日洗的羊毛。
经过一.夜吹晾,羊毛已干得差不多,大团大团铺在草地上,呈现淡淡的黄色,用手摸上去,十分柔软,不像刚送来的羊毛那样粗糙打结。
顾樘昱伸手抓了一团,轻轻捏了捏,又放到鼻子下嗅了嗅。
羊毛特有的那股腥臊味变得极淡,想来再洗一两次便会彻底消失。
樘华亦上手摸了摸,这羊毛已经非常不错,离他所期望的却还差了些。
他想了想,转头道:“平原,你找十来个人来,将羊毛分拣一下,将那些过于粗粝、短小的羊毛分拣出来,里头的杂物也清出来。”
江平原点头,朝旁边一正在干活的仆从招招手,很快便有十来个人挑着箩筐拿着椅子过来,他们行过礼之后按樘华的要求分拣起羊毛。
樘华想了想,又道:“煮薯莨汁的大锅可有空出来的?让人刷干净,烧点热水,等会我们试着煮一煮羊毛。”
他从书本上学来的羊毛处理方法中还有注酸碳化等过程,条件不足,樘华暂时不想去折腾。
其他人弄出的羊毛比他们的羊毛还差,他们处理到这种地步应当便成了。
顾樘昱带着人看他们忙碌。
樘华煮羊毛时分了个对照组,一个用碱液煮,一个用清水煮,大火烧开时,整个染坊弥漫着一股怪异的味道。
河就在旁边缓缓流过,樘华他们将煮了半个时辰的羊毛捞出来,在河里漂洗干净后放到阳光下晒。
上午日头大,不一会儿羊毛便晒得半干。
樘华伸手捏过两团羊毛,碱液煮过的羊毛明显更为白净柔软,那股腥臊味已几乎闻不到。
樘华轻吁了口气,转头对江平原道:“制碱这一步要严格保密,莫将方子流出去,日后羊毛就这般处理。碱伤皮肤,尽量别直接上手,多用棍棒搅拌。”
江平原点头,“我明白。”
“日后便按这方子处理羊毛,还是依照先前的打算,将羊毛派出去,请一些手艺好的织娘纺成线,羊毛线一部分收起来,一部分再纺成布。”
“是。”
樘华吐气,“暂时先洗羊毛,香云纱这头让他们莫怠懒,每日浸晒两次,先弄出染色均匀的纱再说,过河泥这一步暂时押后。”
江平原应下。
顾樘昱见他们说完话,问樘华,“这些羊毛等你打算卖去哪里?”
樘华毫不犹豫道:“散卖,正好我们要开布料行,到时一起送过去卖就行。我们的羊毛不算多,应当能卖完。”
顾樘昱:“我瞧你这羊毛不错,制成毛衣后卖一部分与我罢。”
“不必。”樘华盯着兄长的眼睛,小声道:“这又不是什么难弄的东西,待会我将制碱的方子给您一份,正好您去边疆,羊毛收缴起来比我这边还便宜一些,直接洗了制成衣物便是。”
毛衣除可用毛线购织之外,还能用毡化法子来做,再不济纺成布再裁剪亦成,这并非什么难事,樘华相信他们能弄出去来。
顾樘昱与弟弟对视,眼里含着笑意,“不怕我羊毛弄多了跟你抢生意?”
“自家人,哪能算抢?”
顾樘昱拍拍他的肩膀,“为兄记下了。”
樘华想了想,问:“大兄,你们那头随军的妇人多么?”
“嗯?”
樘华怕有歧义,忙解释道:“边疆苦寒,庄稼怕难活。最底层的兵丁本就无几个银钱,大兄不妨请他们的娘子纺织毛线,按件给银钱,到时既能帮兵丁一把,又能凝聚人心。”
顾樘昱笑:“主意不错,我回去想想。”
樘华点头,又道:“不知边疆种棉花的人有多少?我瞧若是能开垦出耕地,种棉花亦不错。”
顾樘昱:“种粮食尚不够吃,哪有田地种棉花?边疆冬季御寒大多用皮子,羊皮鹿皮狗皮,倒极少用棉花。”
樘华一瞬间想起煤炭,边疆多平原高原,应当有煤炭,就是不好挖掘,他很快又将相关年头压下去了,这并非他可染指之事。
樘华老老实实道:“是我想岔了。”
“下回带你去边疆转转,你便知晓了。”
樘华点头,仰起脸对着兄长笑了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