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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 11 章

作者:殊春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季文瑜周五没课,于是周四下午就收拾好了东西,等着方昭来接。


    结果来接他的不是他已经很熟悉的那辆军车,而是一架小型飞行器。


    现在家用飞行器成本不高,但因为大城市高层建筑过于密集,为了安全问题,首都里管控十分严格,至今私人飞行器仍不是每家都能拥有的。季文瑜站在小区门口,眯眼看着从飞行器上跳下来的方昭,飞行器落地时的气流把他的衣角高高扬起。方昭在路人诧异及羡慕的目光中神情自若地走来,夕阳在他身后勾勒出一个无比辉煌的剪影。


    方昭走到面前时季文瑜笑道:“真是引人注目的出场。”


    方昭也笑了,替他提起行李,两人上了飞行器。


    季文瑜看到飞行器的内部时怔了一下。这和成天出现在电视里的飞行器广告不同,内部完全没有富丽的装潢,墙壁是暗银色的金属质地,靠后墙一张固定的单人床,旁边有个小型卫生间,剩下的地方安着两把坐椅,以及一张巨大的控制台。


    方昭把季文瑜的行李放到床下,一边系上固定带一边说:“军用飞行器不像家用那么舒服,老师将就一下,七个小时就到了。”


    季文瑜在副驾坐下问:“你不带人去吗?就咱们两个?”


    方昭起身过来,替他把安全带系好了,自己坐到驾驶座上说:“我的秘书昨天已经带着资料过去了,也没什么大事,不用兴师动众的。”


    他拉动操纵杆,飞行器缓缓升起。整个城市在他们周围慢慢沉落下去,变成一个小小的、精致的立体模型。


    沉默中一个声音忽然响起:“下午好,司令。与您同行的客人怎么称呼?”


    季文瑜吓了一跳,方昭立刻说:“这是飞行器上的人工智能。——32号,这是季教授。”


    32号沉默了数秒钟,回答:“您好,季教授。您在《社会学报》上发表的那篇文章十分出色。”


    季文瑜越发惊讶,方昭笑道:“它从信息库里调出了你的信息。”


    季文瑜试探着问:“32号,那篇文章你看得懂吗?”


    32号平静地回答:“我目前的思维能力尚未达到可以理解复杂逻辑的程度。我是通过整合网络上对您文章的评论得出评价结果的。”


    季文瑜半晌叹道:“军用设备的科技水平已经达到这种程度了吗?”


    方昭说:“战争时期,一切资源都向军队倾斜。我们第一批军转民的工厂已经在试点中了,过几年有了带人工智能的民用飞行器,我送您一辆。”


    季文瑜笑道:“不用了,怎么好收这么珍贵的礼物。再说我平时不太出城。”


    32号适时插嘴:“季教授,您的飞行器驾驶证快要过期了。请您及时到管理部门更换。”


    方昭说:“老师还有飞行器驾驶证?”


    季文瑜笑笑说:“好几年前的事了。家用飞行器大规模普及的时候,同事们都去考驾驶证,我也跟着去考。拿到证才发现要买一个飞行器手续太复杂了,后续保养成本也高,我又不爱出门,于是没有去买。——32号,谢谢你的提醒,我差点把换驾驶证的事忘了。”


    方昭忽然说:“老师既然有驾驶证,来试着开会儿?”


    季文瑜连忙摇手说:“别开玩笑,我考完证就没再碰过飞行器了,而且我们考试用的飞行器也没这么高级。”


    方昭笑道:“驾驶带人工智能的飞行器根本不需要什么技巧,它会自动服从你的指示。——32号,给季教授驾驶权限。”


    32号的声音变得一板一眼:“请设定权限时间。”


    方昭很随意地说:“永久权限。”


    他回头对季文瑜笑道:“老师,这台飞行器平时就放在司令部后面的库房里,你想出门的时候说一声。”


    季文瑜颇为不安,只好说:“谢谢你。”


    方昭解开安全带,说:“已经进入固定航道了。老师要是坐累了,就到床上休息一下。”


    32号机灵地用机械手递过一杯水。


    季文瑜道了谢,解开安全带,端着水杯站起来,走到窗边。


    窗外是无边无际的云海,在飞行器下方延伸开来,像一张无比柔软的棉花毯子,把他们和喧嚣的地面世界悄悄隔开了。


    方昭走到他身边,说:“老师有没有告诉季秘书长要跟我出来玩?”


    季文瑜摇摇头说:“告诉他干什么?我们很少联系。”


    方昭说:“季秘书长好像一直想和你恢复关系。”


    季文瑜笑了一下,说:“你没见过我母亲在世时他对待我们的样子。”


    方昭沉默了一下说:“老师长得一点都不像季秘书长。”


    “我像我母亲。”季文瑜简单地回答。


    方昭说:“她一定是个美人。”


    季文瑜顿了顿说:“她年轻时长得很美。但我现在想到她,只能记起她歇斯底里的样子。”


    方昭说:“她一定非常怨恨季秘书长。”


    季文瑜沉默了片刻,说:“她是受害者,大家都这么看。被所爱的人抛弃摧毁了她的理智。但是作为她的儿子,我要说,她要对发生在她身上的悲剧负主要责任。”


    方昭没有说话,只看着飞行器窗玻璃上反射出的季文瑜的影子。


    季文瑜接着说:“被引诱当然不是她的错,她太年轻了,容易掉进甜言蜜语的陷阱。何况被一个政界的ALPHA青睐,几乎就相当于一只脚跨进了上流社会的门槛。那时对于一个BETA来说,这是不可能凭借自己的努力做到的。”


    他没有看方昭,沉思着说:“你那时还没出生,不知道那时的性别隔离有多么严重。同样的大学专业,ALPHA的录取分数比BETA低十几分。ALPHA专用的俱乐部不许其他性别进入,理由是因为ALPHA体力上过于强势,担心他们无意间伤害其他性别。在所有的领域里,领导人物一律是ALPHA,因为在有领导岗位空缺的时候,有决定权的人根本不会考虑其他性别——当然,这些做决定的人无一例外也是ALPHA。”


    他喝了口水,目光没有离开窗外的云层。


    “那个时代很少有人觉得这样不对。ALPHA天生就比别的性别强,天生就要凌驾于其他性别之上,天生就该比他人占有更多的社会资源。没人提出异议。


    “而我的母亲,从出生开始就被这样的观念所影响。她知道自己的命运,嫁给一个跟她一样普通的BETA,生几个跟她一样普通的孩子,一生充当着默默无闻的背景,陪衬出那些天之骄子的光芒。


    “这时忽然那些天之骄子中的一个向她走来,还说爱她,会娶她,她怎么能不受宠若惊呢?”


    他忽然转过头对方昭笑笑。


    “你也许觉得她虚荣心太强。但是想向上走,想过好日子,是所有人天生就有的**。如果处在社会底层的人没有通过努力合理上升的渠道,那么被压抑的**迟早会以扭曲的方式表现出来。


    “我的母亲,她想提升自己的社会地位,想过更加优越的生活。但是她不可能通过自己的努力做到。社会不给她这样的机会,更重要的是,她从内心深处认为自己做不到——她天生就不如那些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这已经根植在她的观念深处了。她眼前只剩下一条路,抓紧这个ALPHA,和他结婚,这样她就能得到自己梦想中的一切了。当她怀着孕被抛弃,唯一的希望破灭,她整个人都被痛苦和愤怒吞噬了。”


    方昭轻声说:“那么她是时代的受害者,她的不幸是引诱她的人和扭曲的时代背景共同造就的。老师为什么说她要对自己的悲剧负责呢?”


    “因为她本来可以避免这个悲剧进一步发展。”季文瑜说。


    他站得有点累,转身走到窄窄的床边坐下。方昭也坐在他身边,注视他线条柔和的侧影。


    “我倒是相信父亲曾经爱过母亲。”季文瑜说,“不过对一个政治家来说,爱情的分量太微不足道了。


    “他当然不会和母亲结婚,即使他在热恋时真的考虑过。娶一个BETA对他的政治生涯会是毁灭性的打击。母亲怀孕让他彻底明白了这一点,他一向都是个实用主义者。但是母亲不是。”


    他叹了一口气。刚才他一直像是在讲述一个跟他全然无关的故事,直到此刻才流露出一点情绪。


    “她不明白为什么近在眼前的幸福忽然消失了,不明白伤害她的其实不是变质的爱情,不明白恋人为什么不把她和她的孩子放在第一位。她确实——嗯,不太有头脑,满心相信爱情的力量是超越一切的。


    “如果她能清醒一点,拿了父亲给她的钱打胎,依然可以过上正常的生活。”


    方昭半晌说:“那样的话,你不就不存在了吗?”


    季文瑜依然平静地说:“那是她当时最好的选择。”


    “她不顾一切地想用孩子把父亲拴住,一意孤行地生下了我。对于父亲来说,这等于是多了一个终身不能摆脱的累赘。”


    他说这话的时候带着一丝自嘲的笑意。


    “即使那时也还有机会。把我送进孤儿院——这件事父亲完全可以安排——然后去过自己的日子。即使不忍心丢下我,父亲给她的抚养费也足够我们母子生活了。单身母亲并不少,她远不是其中最悲惨的。她应该向前看,放弃她那不切实际的幻想。


    “但是她没有,她沉浸在梦想和现实之间的落差里,这毁灭了她的理智。我的整个童年都在母亲的眼泪和咆哮中度过。她一有机会就千方百计地联系父亲,质问他为什么不对我们付起责任。父亲越来越厌恶她,她就利用我引起他的注意。她逼着我给父亲打电话,说我病了,说我有多么想念父亲,希望父亲能来看看我,顺便和她见面。发现父亲对我不理不睬以后,她索性领着我到父亲上班的地方,或是到他新婚的家门口,幻想着父亲看到我以后能激发起一点父爱和责任心。”


    他摇摇头,罕见地流露出一丝痛苦。


    “像乞丐一样一次次被父亲命令门卫远远赶开是我最糟糕的回忆。”


    方昭轻轻把手放在他的手臂上。


    季文瑜接着说:“懂事以后我就不肯跟她去找父亲了。从那时开始,她就把一切都怪到我头上,说我不够乖巧,不够讨人喜欢,所以父亲才会抛弃我们。我是她唯一可以发泄的对象,把责任都推给我似乎能够让她得到一点安慰。后来她的迁怒变本加厉,说我根本就不该出生。如果她生的是个ALPHA,父亲肯定不会这么对待她;就因为她生了个没用的OMEGA,才让自己的一生被毁掉了。她对这个逻辑越来越深信不疑,到她去世之前,她对我的态度几乎可以用仇恨来形容了。”


    方昭问:“她是怎么去世的?”


    季文瑜没有立刻回答,伸手把床单折起的一角抚平了。床单上印着单调的浅蓝色条纹,他盯着看了一会,然后忽然移开了视线。


    “父亲竞选市长成功的那天,母亲又要带我去市政府找他。我正在准备高考,当然不肯去。母亲大骂我一顿,摔门跑出去了。我对这样的场面已经很习惯,做完了作业就上床睡了,也没管她去哪。半夜被警察敲门叫醒,说母亲在去市政府的路上出了车祸,当场就去世了。”


    他又顿住了,这次很久都没开口。方昭并不开口催促,只是默然望着他。


    “你能相信吗?我当时毫不悲伤。”季文瑜终于缓缓地说,“我努力想从心里找出一点类似难过的情绪来,死的是我的亲生母亲啊。可是没有,我只觉得轻松。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吃饭的时候忽然劈头盖脸地拿筷子打我,再也不会有人边哭边骂一个通宵让我不能睡觉了。我自由了。


    “我在太平间里看着母亲破碎的尸体,第一次意识到我确实是我父亲的儿子,和他一样无情无义,铁石心肠。”


    “老师——”方昭开口说。


    季文瑜摇摇头,阻止了他。


    “我从警察局出来已经是早晨了,街道上到处挂着父亲的照片,庆祝他的当选。我提着母亲的遗物站在街上,像是某部荒诞电影里的场景。”


    “我没有联系父亲告诉他母亲的死讯,我在他那里吃的闭门羹已经够多了。毕业工作好几年以后,他忽然找到我,问我母亲在哪里。


    “我当时很惊讶,后来才知道,那时他的伴侣已经去世,他已经一个人生活了很久。想起母亲和我,心有不安,打算看看我们过得怎样。


    “我没有直接把他拒之门外大概也就是因为他当时的一脸悔恨,虽然我也很清楚,如果让他重新选择一次,他的所作所为不会有任何改变,但是……看上去他似乎是真心想要道歉。


    “我告诉他母亲去世很久了,他愣了半天,然后慢慢坐下来,双手捂住了脸,哭了。


    “我其实真的不想和他有任何交集,但是他每次来找我的时候,每次试图让我把他当作父亲的时候,我都会想起他当时的眼泪。他会为了母亲流泪,而我不会。我又凭什么恨他呢?”


    方昭看着季文瑜再次拿起水杯喝了口水,然后转过头笑了笑。


    “我很久没想过这些事了。”他说,“都是些陈年往事……你听烦了吧。”


    “听老师说话我从来没烦过,”方昭说,“倒是老师肯定说累了。要不要先睡一会?到基地就是半夜了,我记得你生活很规律,恐怕熬不到那时候。”


    季文瑜看看他,说:“就一张床,你怎么办?”


    方昭笑起来说:“老师,我打仗的时候一连熬四五个通宵都是常事。不用管我。”


    季文瑜的确有点疲倦,被揭开的记忆太过沉重,在小小的机舱里压迫着他。他有点奇怪自己为什么向方昭提起这些事,毕竟这么些年,他从没对谁说过。


    他没再推辞,和衣上床躺下,32号开始自动播放助眠的轻音乐。在这远离地面、远离过去的高空,他很快睡着了。


    方昭坐在驾驶座上,盯着窗外的重重夜色,表情变幻莫测。过了很久,他伸手在仪表盘的触摸屏上写下一行字:他睡着了吗?


    触摸屏上立刻浮现另一行字:季教授已进入睡眠状态。


    方昭站起来,厚厚的地毯掩盖了他的脚步声。他走到床前,低头看着床上熟睡的季文瑜。季文瑜面朝里侧躺着,一只手放在外面,被深灰色的薄毛毯衬得像一件精美的玉雕。


    方昭盯着那只美丽的手,目光渐渐凝固。他站在床边,站在狭窄的机舱里,很久都没有动,像一座古老的、有血有肉的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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