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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90

作者:时镜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81、第081章 唐驳


    “连偷三天还上瘾了是不是?”


    “这不是控制不住吗……”


    “你这意思是以后还要继续偷?”


    “好多年养成的习惯, 不好改。”


    “还习惯,敢情你这是‘惯偷’啊?”


    ……


    周一,人事部的章姐拿着pad和厚厚的资料夹, 亲自往这头办公室来找程白,只是都还没走到门口,就感觉出气氛不大对。


    办公室玻璃门紧闭着。


    门缝里隐隐传出训人的声音。


    门外办公区域三张脸都朝着门这边, 有几分心惊模样, 是钱兴成、肖月,还有那位前几天才进律所取材的姜编剧。


    “这, 一大清早的, 程律这是怎么了?”章姐今年都三十多岁了, 干hr的都是精明人, 脑袋里念头一闪, 这时候果断选择退了一步, 没去敲门, 而是往肖月他们这边靠了靠, “训谁呢?”


    钱兴成是后来才被程白看中进的天志,对里面的人和事都算不上了解;姜明怀就更不用说了, 人生地不熟, 没有发言权。


    所以能回答章姐这问题的其实就肖月一个。


    只是小姑娘煞白着一张红扑扑的圆脸蛋,看了看姜明怀旁边空着的座位, 又回忆起刚才程律把人叫走时候那一张冷脸,都不大敢说,显得有些畏畏缩缩、小心翼翼:“训边先生呢……”


    “啊?”


    边先生, 不就是那位大作家边斜吗?


    章节目瞪口呆。


    “可我刚才听到什么偷不偷的……”


    律所里面,律师为本。


    律师里面,合伙人最大。


    这是一套不同于一般公司的权力话语体系,而程白作为高级合伙人之一,虽然才空降没几个月,但也绝对拥有说一不二的地位。


    章姐在她刚进律所时跟她有过接触。


    这几天为她物色新的律师助理,又有了进一步的接触。


    程白给她的印象,就是干净利落。而且不同于别的合伙人,进天志这么久了,她从没看程白发过哪怕一次脾气。


    这……


    边大作家哪里招惹她了?


    四颗脑袋不自觉地凑到了一起,连章节都忍不住带了几分胆战心惊地,与其他三个人一齐朝那门缝瞅去,把耳朵竖得老高。


    办公室里。


    边斜规规矩矩地坐在程白对面,两手跟受审似的放在腿上,“作案”手机则放在了办公桌上。


    屏幕还亮着,打开的页面正是蚂蚁森林。


    一条条“犯罪记录”都在下面躺着。


    说实话,偷能量被抓,他真不觉得有什么,但一听程白用“惯偷”这两个字,他有点不乐意了:“我知道偷是一时爽,但真的一直偷就能一直爽了。程律你不要这么严肃,享受一下娱乐生活嘛!”


    “小学生的快乐我不懂。”


    这“蚂蚁森林”是她很早以前顺手开通的,但开通以后就没点开过,所以那天听边斜和周异聊这个,她都反应不过来。


    直到回了家,才忽然想起。


    接下来的周末,她就领会到了什么叫做“糟心”。


    晚上睡前一看手机,能量被偷了;


    早上起床一看手机,能量又被偷了


    就算是不玩这游戏,程白也给逼出强迫症来了:这些人怎么了,不顺手牵羊一把是不高兴怎么着?


    她两手抄着,看着边斜:“说严重点,你们这叫人品有问题。”


    边斜:???


    偷个能量而已真的不用这么严肃啊!


    他仔细想了想游戏规则,低声嘀咕了一句:“这难道不是‘法无禁止即自由’吗?”


    呀,混了一段时间的律所,连这种话都能扔得出来了啊。


    程白发现这位作家胆儿肥了。


    她拿起桌上的手机就想跟他说点什么。


    但没想到边斜反应更快,当即一伸手示意她暂停,并且抢在她开口之前语速飞快地道:“我错了我不该偷我习惯不好,可周异也偷了,你怎么不去说说他?”


    程白笑了:“我还正奇怪呢,周异原来人品多正直一个人,怎么跟你混在一起之后就成了这样?大半夜还出来搞点鸡零狗碎,你带坏的吧?”


    “我带坏的?!”


    是可忍孰不可忍!


    边斜当即就站起来了,愤然至极:“我这么忙,身价这么高的顶级作家,又不是网瘾少年,能有事没事儿就去种树?那是因为姓周的先偷了我能量!我什么人?我有仇不隔夜,当场我就报了!这才走上了偷能量的不归路!冤枉死我了!”


    程白定定地看着他。


    边斜声音下意识小了点:“而且就算我不偷,你那树上的能量熟了自己不收,回头也会有别人偷,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程白惊了:“外人?”


    边斜点点头,还“啊”了一声:“我俩难道还算‘外人’?你之前不都说考虑考虑了吗?我卡可都在你那儿。”


    程白没明白他的逻辑:“对啊,还在考虑。”


    边斜一脸理所当然:“‘考虑考虑’,难道不是‘考虑考虑就答应’吗?”


    “……”


    程白被这逻辑震惊了一下,再一想,这话听着有点耳熟。


    好像的确听过类似的。


    是上回第一次见姜明怀时。


    但话不一样,姜明怀说的是,“‘考虑考虑’的意思,难道不是‘考虑考虑再拒绝’吗?”


    考虑考虑再拒绝。


    考虑考虑就答应。


    搞创作的,还真是……


    一言难尽。


    但再往深了一琢磨,程白忽然觉得这样简单的两句话,隐隐折射出边斜和姜明怀的不同来。


    她低垂了眼帘,看着边斜的手机界面,好像在想什么,有一会儿没说话。


    边斜看了看表,有些着急。


    看程白还没有说话的意思,他终于还是试探着开口:“那什么,我手机能还给我了吗?”


    程白抬眸看他。


    边斜的声音又小了几分:“树上能量快熟了……”


    “……”


    这种乐趣我果然不配拥有。


    程白低头看了一眼时间,很快就该跟人事那边去面试了,她懒得再跟这位大作家计较,直接把手机扔给了他,迅速结束了今天的“日常一怼”。


    “行了,你出去吧。”


    边斜如蒙大赦,高高兴兴从她手里拿过自己的手机拉开门出去。


    外面四个人都看见了。


    钱兴成精神一震:“边神出来了!”


    只是他话音刚落,几个人就发现,边斜身一转,竟然又把脑袋往门里探去。


    好像是朝里面问了一句什么。


    紧接着众人就听见了程大律异常清晰的一句:“滚。”


    边斜一缩脖子,立刻把门给关上了。


    他面对着玻璃门,眨了眨眼。


    过了好几秒才转身向众人这边走来。


    钱兴成肖月一下就围了过来。


    姜明怀也颇有几分好奇地抬眼看他。


    章姐是最直接的:“你偷什么了?”


    玻璃门又不是严丝合缝,外头能听见几句里面的话,边斜猜也猜得到。


    他知道这帮人误会了。


    但解释的话到嘴边,忽然就吞了回去,他脑袋里冒出来一个很骚的回答,神情立刻就变得神秘起来,然后比出了一根手指:“我的确是一个贼。”


    众人瞪大了眼睛:“啊?”


    边斜微笑着补上后半截:“一个偷心的贼。”


    众人:“………”


    这他妈是撒贝宁上身吗!


    先前还十分想八卦的几个人转头就散,简直想抱个桶吐一吐。


    骚还是边斜骚。


    但也就是想法来了开个玩笑罢了。


    话一说完他就丧气地坐到椅子上,把两手一抱:“我就不明白了,小肖律师,你家程律是不是有强迫症啊?”


    肖月想了想:“是有点。”


    边斜便无言了:“我就说,果然。偷能量这种事,怎么能叫做‘偷’呢?!”


    众人诧异极了:“偷能量?”


    闹半天是蚂蚁森林啊!


    无语了,还以为有什么惊天大八卦呢!


    终究是姜明怀淡定一点,听笑了:“对,读书人的事,怎么能叫‘偷’呢?”


    边斜横了他一眼。


    其他人却还是一脸不能接受的表情。


    他纳闷了:“你们这表情,我边某人的人品就这么值得怀疑吗?你们到底是想到哪里去了?我除了偷个能量还能偷点什么?”


    钱兴成默默地道:“偷个人,偷点情什么的,也挺劲爆……”


    边斜:……


    看看程白挖回来的这是什么人呐!


    “你走。”


    姜明怀这一场戏从头到尾看了个过瘾,但最好奇的不是这个:“哎,边神,你刚出来的时候跟程律说什么?她这么生气。”


    其他人的耳朵又凑过来了。


    边斜沉默了半晌,幽幽道:“我让她考虑考虑,再开个蚂蚁庄园。”


    众人:……


    你怎么不死呢!


    “行,那我们现在去吧。”


    办公室里,程白坐着又把手里这些简历资料翻了一遍,这些都是从先前那些浩如烟海的应聘者里面挑出的佼佼者。


    今天就是面试的时间了。


    顺利的话,她可以挑到自己的新律师助理。


    章姐进来也没坐,就等着程白翻完,然后道:“按照程律先前的要求,人筛到了20个,算是我们所最近几年面过的最好的一批人。您这名头一放出去,简历差点挤爆邮箱。”


    这多少有些恭维的味道。


    程白笑了笑,略作回应,便同她一起去了会议室。


    20个人。


    11位男性,9位女性。


    年纪21到27不等。


    有刚完成学业不久的,有已经在律所实习过的,甚至有在其他律所工作过两年已经有了律师执业资格的。


    清一色名校毕业。


    第一学历都非常好看,其中有2个读了jd,1个读了llm,放到红圈所都算很不差。


    早些年国内律师行业刚起步的时候,学历还不是很重要,毕竟那时候行业根本就没几个人。


    比如费靖,就是个半路出家的。


    但近些年经济发展,法治建设,教育水平不断提高,很多大所选人的标准往上拔高了好几个层次,看人就很重视学历,学校了。


    程白从上午面到下午,综合今天面试的情况和这些人的简历,最终挑了一个叫书婉婷的。


    人如其名,穿着打扮都很淑女。


    谈吐大方,也很有想法,是面试者里2个念过jd的人之一,专业素质很不错。


    面试结束后,章姐问了一句:“就定她了吗?”


    程白点了点头:“其他人多少都差点,这个书婉婷虽然有点傲气,但勉强也算有傲气的资本,进来磨一磨锐气,教教就行了。”


    章姐笑起来:“也就程律还有耐心带徒弟了。”


    其实程白以前在乘方带过不少人了。


    肖月就算其中一个。


    她从会议室出来,拿着资料往外面走:“没那么高尚,也是为了自己用得顺手。虽然稍微平庸一点的可能更合适,能用久一点,但我这人天生喜欢拔尖的。也是就她一个,你要给我招进来两个律师助理,我就未必能教了。”


    进天志的时间也不短了,她都没有真正开始组建自己的团队,现在在外人眼中也就是个得过且过的状态。


    但迟早是要开始的。


    那时候就要忙碌起来了,真不一定挪得出时间去指点谁。好在有肖月在,让她带着也一样。


    已经是下午四点。


    程白收到消息,纪检监察室那边通知赵平章明天去谈话,应该是为“食人案”闹出来的风波,先问问他的情况。


    她多少有些担心,想晚上去一趟。


    早些年这位老师虽然也是当法官的,可从来都是调查别人、审判别人的那个,又教了这么多年的书,在面临相关司法部门约谈、调查之类事情的时候,真未必比程白熟练。


    她过去那一年就是折磨过来的。


    所以一个电话打过去,赵平章那边没有拒绝。


    程白回办公室收拾了东西就走。


    外面肖月和钱兴成出去跑案子了,姜明怀临时接到凡世那边的电话要开个创作会议,也提前走了,就剩下边斜一个坐在外面,开着电脑,似乎正在看什么东西。


    不过她才走过去,边斜就点回了桌面。


    “今天下班这么早?”


    这段时间他都是蹭车的,程白回他也回,十分自然地就关了电脑起身。


    程白道:“我去找一趟老师,今天先不回。”


    边斜有些惊讶,但想了想这周末爆出来的舆论风潮,也就没多问,知道这一次的事情非同小可。


    他顿了一顿,只道:“那顺路吗?”


    程白想了想,去赵平章家里还真要经过他们住的地方,便笑了:“顺路,走吧,捎你回去。”


    边斜于是长腿一迈,跟上了她的脚步。


    两人一路从律所出去,但才刚经过前台,忽然就有一道声音响起,竟是叫住了程白:“程律稍等!”


    程白站在走廊上,愣了一下。


    这声音十分陌生。


    她确认自己以前没听过。


    循声转过身一看,也的确是个陌生的年轻人——


    二十二三模样,寸头,样貌寻常,戴一副粗黑框眼镜;羽绒服,牛仔裤,运动鞋,身上没有一件奢侈品;嘴角天生下抿,给人一种严肃不好相处的感觉;单眼皮,瞳孔沉黑,此刻透出几分紧张,但又有一种豁得出去的狠劲儿。


    普通,但又不普通。


    是一个胆子很大、目标明确的人。


    这是程白对这个年轻人的第一印象,她眉梢微微一挑,表达了自己的疑惑:“你是?”


    “冒昧打扰很抱歉。我叫唐驳,半个月前得知程律在招聘律师助理,给贵所投过简历,一面的时候被刷了下来,因为我只是普通二本法学院毕业。”


    唐驳口齿清晰,语言简洁,直奔目的。


    说话的时候他直视着程白。


    “但我法考457分,高过今天来参加二面的所有人。虽然天志不是乘方,可我还是想试试,能否从您这里得到一个机会。”


    近五年来法考最高从来没有超过460分的,457分绝对是他那一年的第一了。


    法学生中向来有“法考改命”一说。


    但在一线律所,并不现实。


    第一学历太低照旧会被刷掉。


    程白今天面了20个人,已经选了书婉婷,并不想在律师助理的事情上多费什么心思。而且多少也得给hr一点面子,她让人事那边先筛掉了一批人只留下20个,这个叫唐驳的年轻人就算是一颗遗珠,她也不好再从筛掉的人里捡出来。


    律所虽是合伙人最大,但职场上该有的忌讳还是要有。


    再说书婉婷不算差。


    她站在电梯前面,开口想要婉拒,劝他考虑一下门槛稍微低一点的律所,但要开口时,又觉得这人真有点意思。


    可能是今天面的人里并没有真正满意的吧。


    程白按下前面的按钮,电梯现在还在下面,显示屏上的数字开始往上走。


    她放下手,回头冲这年轻人一笑,淡淡道:“我要下去,挺忙,你有一个电梯的时间说服我。”


    唐驳立刻道:“模拟法庭全国第一,辩论大赛最佳辩手,第一学历低是因为我不是考试型人才。我最感兴趣的就是法律,但受限于家境没有继续深造,天志每年有3个送实习律师去国外读书并且帮他们写推荐信的传统,我需要它。”


    家境困难这套在程白这里行不通。


    她就是绝境里走出来的。


    真想要改变现状,有的是机会,只看自己怎么做。


    她没说话。


    电梯上方的数字继续跳动。


    12,13,14……


    往高层的电梯爬升的速度飞快。


    唐驳明显更加紧绷,也更加紧张,但与此相反的是他的措辞越发冷静迅速:“我没有在一线大所或者红圈所实习过,但我在学校的四年里看过了所有程律代理过的案子,有视频资料的都补了视频资料。我清楚程律是什么风格,有什么习惯,会从哪个点切入。单纯从律师助理这个位置来讲,虽然以前我没有接触过程律,但我适应的速度会最快,会尽量减少中间的磨合期。”


    心理素质不错。


    卖惨没用之后立刻转来切入关键。的确,每一次都要教一个新的律师助理,让她有点厌倦,而且天志并没有乘方的环境和氛围,教出来也未必是自己喜欢的。


    但还是不够。


    程白敢说,书婉婷会来面试,也必定对她有一定的了解。


    “叮。”


    电梯到了。


    门开了。


    程白眼一低,眸一垂,往里面走去,声音波澜不惊:“很遗憾,你没能说服我。”


    边斜跟进来。


    她伸手向关闭电梯门的按钮按去。


    这一瞬间唐驳整个人已经紧绷到了极点,嘴唇紧抿着,面色有些涨红,但神情里却出现了几分少见的犹豫。


    赌一把。


    再不赌没机会了。


    眼看着那电梯门渐渐合上,他彻底豁出去,眼底犹豫瞬间消失,果断地向着里面大喊:“3·28案!程律被调查的原因!《刑法》第69条第1款!还有第71条!”


    电梯门关上了。


    最后一线窄缝消失。


    唐驳的心好像也沉进了冰窖里,但他紧紧地盯着那条缝,没有移开目光。


    一秒钟后,电梯门缓缓打开。


    程白站在电梯里。


    边斜能清晰地看到她细长白皙的手指轻轻压在有着开门符号的按钮上。


    但他看不见她的神情。


    程白注视着唐驳,他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看得出情绪起伏很大,一双眼里的狠劲儿则完全透了出来。


    就像是还没熟的狼崽子。


    她脸上其实很平静,也未泄露出一丝情绪。


    但唐驳知道,自己已经成功了。


    他平复了自己急促的喘息,勉强还算镇定地补上了最后半句——


    “《刑法》有漏洞。”


    站旁边的边斜顿时就吓愣了。


    程白却依旧那么平静,手压在那按钮上,足足看了唐驳有三秒,才面无表情地道:“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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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2、第082章 数学问题


    “唐驳, 哪个‘驳’?”


    “辩驳的驳。”


    “二十三?”


    “二十二,毕业一年,在上海一个小所挂过证。”


    “但我已经在今天的面试定下一个律师助理了。”


    “您现在还在这里, 和我说话,已经说明了一定的问题。”


    “你很有自信。”


    “三年前程律在一个对乘方的专题采访里说过,如果没有自信, 就不要到乘方参加面试。”


    “我最终并不一定会要你。”


    “但您已经决定给我一个机会。”


    “你很清楚我的想法?”


    “我会在试用期内向您证明我比您今天录用的那个人更适合这份工作, 而且我的性价比更高。天志律助起薪11k,但读过jd的起薪一般高3k。”


    电梯一路下降, 数字越来越小。


    程白的提问异常简洁。


    而唐驳在走进电梯之后, 没了先前的紧张, 但依旧保持最初的紧绷。这个年轻的黑发青年, 一双严谨而克制的眼就透过那多少显出几分刻板和老气的黑框眼镜注视她, 每一句回答都透出一种莫可名状的气质。


    程白不是一个会被轻易说服的人, 但不可否认, 眼前这个年轻人不管是风格还是素质, 都很对她的胃口。


    于是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望着对方。


    “你是投我所好来的?”


    唐驳眨了一下眼,停顿了有片刻。


    这短短的片刻放在别人身上, 无比正常;但放在先前对答如流的他身上, 就显出几分不简单。


    他竟未否认:“是。”


    程白一下就笑了出来:“你刚才说你看过我打过的所有案子,为什么?”


    唐驳道:“程律是我想要成为的那种人。”


    程白扯了扯嘴角, 并不将这话当一回事:“那将来你可能需要睁大眼睛看看清楚。”


    这话唐驳不敢接,但他脸上丝毫未动的神情已经回答了程白:他并不觉得自己的判断和目标有什么问题。


    “明天早上九点到律所报到走流程,年后正式入职。”程白看了一眼电梯显示的楼层, 直接帮他按下了“1”,很快电梯门就开了,唐驳走出去,程白看了他一眼,淡淡地提醒,“记得换身衣服。”


    “是。”


    唐驳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着,怔了一怔,然后才露出笑容来,向电梯里鞠了一躬。


    “谢谢程律。”


    “你觉得这个人怎么样?”


    电梯到负一层车库,程白将车开上了路,手指搭在方向盘上,忽然这么问边斜。


    在先前和唐驳谈话的过程中,这位大作家全程没有说话。


    到了车上,也没有说话。


    程白难免不关注一下他的状态。


    边斜坐在副驾驶的位置,看着前后经过的车流,回想了一下几分钟之前那张年轻的脸,认真地道:“如果他是来我工作室面试,我会破格录用他。”


    这种刚毕业的,在他工作室都是小孩儿。


    搞创作的人心态都比较年轻,但唐驳意外地成熟,很能在夹缝中为自己争取到机会,毕竟最差也不过是被程白拒绝罢了。


    但他本来在一面就被刷掉了。


    就算失败也不会有什么真的损失。


    而且……


    边斜忍不住琢磨了一下,目光里多了几分微妙:“这个人全程无视我,你知道吗?”


    从头到尾都没有对他投以过多的关注。


    更没有攀谈一句。


    好像在他眼里根本就没站在程白旁边的边斜这个人似的。


    程白笑:“你这是什么奇怪的关注点?”


    边斜一摊手,露出一个“我关注点就这么奇怪”的神态来,接着却问:“程律这是打算招聘两个律师助理?”


    程白挑眉:“一个。”


    边斜顿时微微蹙了眉。


    程白打了个方向盘,淡淡道:“一个月试用期,二选一,我又不是做慈善的。”


    果然是程白会做出来的事。


    边斜露出几分思索的兴味来,然后就是那种事不关己、隔岸观火的笑:“那你今天录用的那个书婉婷要不接受呢?”


    程白满面平静:“不接受可以走。”


    边斜不由看了她一眼。


    怎么说呢,竟不觉得意外。


    程白是大律所的合伙人,而职场是一个竞争的环境,上司们并不是求职者的爹妈,也不会体谅你有多大的委屈。


    有本事才能留下。


    “看来,翻过年一个月有好戏看了。”


    说完,他注视程白的目光深了几分。


    显然,她一开始没打算要唐驳这个人。


    是唐驳在电梯门即将关上那一瞬间的话,让她改变了原本的选择。


    《刑法》有漏洞。


    光这一句说出去,对行外人而言,实在是太惊世骇俗了。


    就连边斜在听到这话的时候,脑袋都空了几秒,无法克制地想问:《刑法》的漏洞到底是什么?


    但仅仅是在那几秒过去之后,他整个人才意识到,这根本不是唐驳那句话的关键!


    因为他说这话的前提是——


    3·28案,程白被调查的原因!


    这两件事显然是相互关联的。


    而程白也对此一清二楚。


    他原以为在接下来的对话里,程白肯定会向唐驳询问与此有关的一些事,但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她一句也不曾提及。


    就好像刚才完全没有听见。


    这只能证明一点:程白完全清楚唐驳说的是什么,并且早已对此波澜不惊。


    边斜是想直接问的。


    但他最终没有问。


    程白应该是跟赵平章约好了一个时间,路上看了两次表,开车的速度也比平常快一些,很快就把他捎到了那一排别墅的路口。


    他下车来,没忍住提醒了一句:“路上小心点,迟到几分钟死不了人的。”


    程白一怔,似乎不想说什么。


    但看他在路旁站着看她,终是笑着应了一声:“知道了。”


    她车一转,消失在路口。


    边斜便也返身向自己那栋洋楼走去。


    抵近春节,周围邻里的家门口都有提前贴上春联和福字的,不过边斜的房子里却没做什么装饰。


    照旧跟平常一样。


    密码锁开门,进屋上楼,从书墙那本《蝇王》旁边摸出了烟和打火机,点了一根抽上,在那淡红余晖浸染的落地窗前,他坐了有十来分钟。


    然后拿起了手机。


    第一个电话打给工作室,是一个平时负责帮他收集相关写作资料、实时跟进作品设定、以读者角度提供阅读反馈的五人小组。


    边斜1年付给这个组的薪酬是150万。


    “有两件事。


    “第一,我要程白历年来打过的所有官司的情况,尽量搜集,有视频资料的都拷一份,尤其是在乘方的时候;


    “第二,国内公益诉讼领域的发展现状和相关案例,越多越好。


    “风声别漏,有进度之后分批给我。”


    交代完就直接挂了电话。


    第二个电话打给周异。


    边斜说话更简洁了:“来我家,聊点事儿。对了,顺便买瓶酒,带点吃的。”


    周异那头正在工作室开会,议程才进行到70%,后面还有些东西没聊,接完电话之后便直接中断了会议。


    他熟知边斜性情。


    屁事儿没有的时候话一堆,一张嘴充分显示着他作为一位思维敏捷的创作者所拥有的丰富内心和有趣的灵魂;但作为一名在商业上最成功的作家,这个人是闷声做大事的典型,能直接干就直接干,从不跟谁多费口舌。


    挂掉第二个电话后,边斜就把手机放到了一边。


    书房很大,书墙也很高。


    他直接把靠在角落里梯子搬了出来,从高处几排放着已经看过的和不需要的书里,找到了那本《刑法》。


    只是伸手去拿的时候,他一眼就看见了放在旁边不远处的一本《理想国》。


    不是程白那本全英文。


    是国内很常见的中译版。


    边斜想了想,顺手把这本也拿了下来,扔在了桌上。


    先翻《刑法》。


    是他写上本书的时候买的,但只翻过了他需要的一些东西就没往下翻过了。


    这时重新打开,书还跟新的一样。


    《刑法》第69条数罪并罚的一般原则


    判决宣告以前一人犯数罪的,除判处死刑和无期徒刑的以外,应当在总和刑期以下,数刑中最高刑期以上,酌情决定执行的刑期,但是管制最高不能超过3年,拘役最高不超过1年,有期徒刑总和刑期不满35年的,最高不能超过20年,总和刑期在35年以上的,最高不能超过25年。


    《刑法》第71条判决宣告后又犯新罪的并罚


    判决宣告以后,刑罚执行完毕以前,被判刑的犯罪分子又犯罪的,应当对新犯的罪作出判决,把前罪没有执行的刑和后罪所判处的刑罚,依本法第69条的规定,决定执行的刑罚。


    法律条文都是枯燥的,读起来理解都费力。


    边斜好歹在律所待了不短的时间了,且自身也有非凡的理解力,头脑中条理还算清晰,也把这两段反复读了三遍,但却没发现有什么不对。


    他把相关条款的上下也看了看。


    唐驳说《刑法》有漏洞,且点明了是这两条,到底是哪里有?


    边斜觉得十分费解。


    所谓的“法律漏洞”,在律师们眼中都是可以钻的空子,要么会导致无法给嫌犯定罪,要么会导致无法给嫌犯定刑,或者无法保障人的权利。


    这两条无疑都是定刑。


    密密麻麻的文字,附上下方小字司法解释,看久了,一眼扫过去就有点连成一片,变成无意义的符号。


    唯有其中嵌着的笔划简单的数字,能一眼辨认。


    边斜的目光忽然就停在了上面。


    对数字,他一向还保持着当年理工科思维的敏感。


    边斜眨了眨眼,眸底掠过几分思索,然后拉过旁边桌上一张白纸,提笔把这两条里涉及到量刑的数字和相关限制条件罗列了出来。


    汉字照旧歪歪斜斜。


    但笔尖游走所落下的每一个数字都像是打印机打印出来那样标准,线条流畅,排列整齐。


    一旦把文字转成数字,把法条变成一道求解题,事情好像突然就简单了起来。


    刷刷写过大半页。


    前面都没出什么问题。


    但当边斜将他其中的变量慢慢改到某个特殊值时,呈现在纸面上的,赫然是一个数集。


    一个……


    不可能存在的数集。


    ——它必须大于23并且小于20。


    世上怎么可能存在23年以上20年以下的刑期呢?


    “啪嗒。”


    轻轻搁下了笔,他盯着这个不可能存在的数集看了很久,又站起来望着落地窗外想了一会儿。


    记忆不断往回倒。


    边斜搜寻着与程白相处这些日子里极少的那些曾提到3·28案的片段,然后停在除了今天以外唯一的一个点上。


    天志和明天诚的跨年。


    麻将桌。


    上海律协副会长周季芝。


    “……那嫌疑人不过是个普通程序员,上班族,无权无势更没钱,哪儿值得你跟方让费那么大劲?更别说教唆他钻什么法律漏洞了……”


    边斜又走过去摸了一根烟点上。


    这时外面天已经全黑了下来。


    一辆车从路上开过来,在外面停下,周异从车里出来,拎着什么东西,也不敲门,直接输密码进入。


    然后就有脚步声在楼下。


    他听见这声音,便出了书房,走下楼去。


    但在看见周异和他提的那瓶酒时,眼皮就跳了一下:“一阵不谈正事,我这待遇是跳崖式下降吧,你怎么不干脆给我带瓶二锅头呢?”


    周异把那瓶老白干搁到他桌上。


    然后是带来的食物。


    最后是一盒刚买的阿司匹林。


    对边斜的质疑,他淡定至极:“给你喝就不错了,谁知道你是要谈事还是想喝酒呢?送你进医院很麻烦,而且这酒要报销,你说的,省点花。”


    “……”


    真不知道这狗比德性是谁传染给谁的。


    边斜盯着他看了半天,终于还是走过去,拉开椅子坐了下来,但一时没说话。


    周异把外套放到了一旁,看出他神情不大对来:“又在算计谁呢?”


    他道:“在想程白。”


    周异去开酒的手一停。


    边斜却好似没注意到自己话中的歧义,续问道:“她给3·28案凶手辩护,为什么会被调查?”


    3·28杀邻案?


    周异没想到他忽然问这个。


    这桩案子在外界舆论各种小道消息里已经显得扑朔迷离,种种说法不一,围绕于程白身上的攻讦从消息透出开始就没有结束过。


    但好像谁也不知道真相。


    连他也只是听说过一些。


    “法院宣判后,嫌犯服刑1年左后,在狱中故意伤害狱友致人重伤。我不清楚内情,但听说警方和司法部询问,好像是因为怀疑她作为辩护律师……”周异这一回停顿了很久,才慢慢地道出那几个字,“教唆嫌犯,故意伤人。”


    ……果然。


    作者有话要说:  *


    刑法这个“漏洞”理论上的确存在,还未修改(实践中可能并没有修改的必要也可能还在推进),张明楷教授在17年左右提过。


    后文会给具体的数值和解释。


    毕竟极端情况,小说不是现实,不必代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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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3、第083章 无辜者


    “教唆嫌犯, 故意伤人”,看着纸面上这八个字,赵平章忽然就有些恍惚起来。


    不远处的象棋还没下完。


    面前的纸页铺了满桌, 是程白半个多小时之前带来的资料,3·28案结束后她被各个相关部门接连询问的相关资料。


    带这些东西来,她没有别的意思, 只是想让赵平章好好看看, 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有个心理准备,再想想如果有类似的问题要怎样应对。


    这部分资料, 头一页就是司法局出具的通知, 要求程白配合调查嫌犯杨信狱中伤人的事情, 并且暂停她的律师执业。


    后面跟着的就是律协相关调查和通知。


    甚至还有暂时撤去她前年十佳青年律师称号的决定。


    对当时正在上升期的律师来说, 这无疑称得上是“灭顶之灾”。


    赵平章翻了一多半, 忍不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当年程白在学校的时候, 是个标准的优等生。家境不错, 性格也好, 至少看起来是温和好相处的。


    然而毕业这些年来,经历得实在太多了。


    他轻轻把手里这一份文件给盖上了, 也顺便让前面的纸页压住了末尾那刺目的红色印章:“这些年, 你真的不容易。还好老天有眼,大风大浪都扛过来了。”


    老天有眼?


    老天如果有眼, 乘方就不至于这么毁于一旦了。


    程白知道赵平章在看的那份文件是什么,她觉得自己心里应该不平静,但出奇的是此时此刻竟没有办法再给出更多的表情。


    好像这件事真的已经过去了似的。


    她只平淡无奇地笑了一笑, 道:“本来也没有容易的事情,我和方让都太理想了,而对律师而言这是致命的缺陷。毕竟学校里教不了人心险恶。还是先来说说老师的这个案子吧。”


    先前接到消息时,只知道是说纪检监察室那边是什么口风,具体事情现在发展到什么地步,都需要从赵平章这里获知。


    调查是无法避免的。


    事情已经闹得这么大,当年每个经办过案件的人都会面临调查。


    有时候,虽然你的确没做什么事,但在面临调查询问的时候,也需要有心理准备和回答的技巧。


    否则没问题也会变得有问题。


    尤其是在涉案人员非常庞杂的情况下。


    “现在是错案追责程序和案件的复审同时在进行,应该也是想要挽回相关部门的公信力。当年公、检、法三方主要办案的人员都要接受调查,这种时候人多口杂,心思各异……”


    说到这里的时候,程白声音顿了顿。


    她抬起头来望了赵平章一眼。


    “您到时候准备,怎么应对?”


    “我觉得,查一查是好的。”程白话很简单,但赵平章也算在体制内混过很久了,多少能听得出潜台词,不由摇了摇头,“这一回的调查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我相信当年司法部门没有冤枉你,还了你一个清白,最终也将还我一个清白。我只能确保我自己说的都是真话,别人如果想要害我,这是拦不住的。”


    同时接受调查的是三方,不确定性因素太大了。


    最好的情况是三方都干净,每个人都照实说话,顾好自己那个部分就行了,不要再提及旁人。


    但这种最理想的状态基本不可能出现。


    体系里这么多人,就算按照概率论来讲,也必定有那么几个不干净的。一旦接受调查,谁也不知道他们会为了撇清自己做出什么事情来。


    程白听了赵平章的话之后,沉默了良久,终究没有相劝,只道:“那好吧,接下来我跟老师尝试着走一遍询问的调查流程,也顺便了解一下当年案件的更多细节。”


    现在只是调查阶段,但谁也说不准最后是否会面临刑事指控。


    多了解一下就多一些准备,她不打没有准备的仗。


    赵平章点了点头,正襟危坐。


    程白则按照这些年的经验,细细询问起当年那些细节来,并且寻找各种刁钻的角度提出质疑。


    一谈就是四个多小时。


    赵平章的家在距离学校两站地铁的一个普通住宅小区里,算不上好,但有一个充满了学究气的书房。


    过程中无人打扰。


    直到墙上钟敲过十点,外头赵平章的妻子冯琼才在外面敲门喊他们:“我做了饭,老赵,小程儿今天来也还没吃饭呢,一起出来吃些吧。”


    温温和和的声音,有些上了年纪,却越发显出水一样的感觉,像是从人耳边缓缓流淌过去。


    赵平章的家庭是典型的知识分子家庭。


    他自己现在是大学教授,妻子冯琼是做文物修复的,据说两人很年轻时在上山下乡的时候结缘认识,此后组成了家庭。不过最近几年,冯琼身体不大好,大半时间并不在单位,而是待在家里,倒有时间侍弄侍弄花草了。


    赵平章这时已经跟程白聊得差不多了,该注意的问题也都讨论过了一遍,便笑着向外面应了一声。毕竟已经有些上了年纪,不复当年连续给程白他们上课的精力了,临到退休前还遇到这种可能会让他晚节不保的事,面上再平静,心里也不可能真的没压力。


    所以,冯琼在外面听不出来。


    但在书房里的程白却能清晰看到他脸颊上、瞳孔中那明显的疲惫,只是在推开门走出去的那一瞬间,这种疲惫便被藏了起来,挂上了满面的笑容。


    这一刻,忽然就有一种没来由的心酸涌了上来,程白瞥见了这位老法官、老教授鬓边那花白的颜色。


    赵平章儿子和女儿目前都在外地工作,还要等几天过年的时候才回,所以这一顿饭只有赵平章、冯琼和程白三个人。


    饭桌上的气氛倒也很好。


    电视上放着晚间新闻,三个人便以此为话题时不时聊上两句。


    程白夜里十一点才离开。


    赵平章质疑要送她出门。


    只是才走到电梯那边,冯琼便在屋里喊道:“小程儿,你有文件落下了。”


    她拿了东西走出来。


    程白怔了一怔,连忙走上前去双手接了过来:“谢谢师母,喊一声我自己去拿就行了,您还多走一趟。”


    “没事,刚进书房收拾看见落在地上的。”


    冯琼向她笑了一笑,虽然已经不再年轻,但那一双漂亮的眼睛依旧能让人窥见年轻时的娴雅,气度温婉。


    是先前给赵平章看的那许多资料中的一页,正正好是司法局下达给她的通知。


    这不是什么秘密了。


    程白没当一回事,但在抬眸要重新向冯琼告别时,却清楚地看见了冯琼眼底一闪而过的泪光和微红的眼眶。


    “赶紧回去吧,天都这么晚了。”冯琼看了还等在电梯那边的赵平章一眼,轻轻对她道了一声,“谢谢。”


    程白说不出话来了。


    她轻易想起了很多东西。


    这一对大风大浪里过来的老夫老妻,一个装作没事情,一个装作不担心……


    乘电梯下楼。


    寒冬的夜晚安静而凛冽。


    楼间花园里,喷泉已经熄灭,只有路灯还亮着,照着周围重重叠叠的树影。


    程白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旁边沉默的赵平章:“老师先前说,司法部当年还了我一个清白,也最终将还您一个清白。可您真觉得,我还有清白可言吗?”


    赵平章往前走着,想开口说有。


    但话到嘴边,想起当初网络上对她的攻讦,还有持续至如今,一提起程白就是“专为人渣打官司”的误解,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程白走到了自己的车旁,回转身来,唇边挂了淡淡的笑意,只道:“老师,我现在只相信,越是清白越需要澄清,无辜的人不该遭受他们不该承受的误解。希望您能认真考虑一下,更主动地应对舆论。有时候,它伤害不仅仅是您一个人。”


    就像当年3·28案,身陷舆论旋涡的是她,但真正心灰意冷的那个人,是方让。


    作者有话要说:  *


    丧了几天,搞东搞西去了,哈哈。


    先更半章。


    后半章本来是边斜和程白的戏份,写得差不多了,不过今晚状态不行,不确定是不是到位,明天重新看一遍要不要重写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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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安。


    84、第084章 热粥


    “3·28案居然是法律援助?”边斜只觉不可思议, 完全用一种诧异的眼神望着坐他对面的周异,“而且本来是方让亲自要接,最后被程律接下来的?”


    同样是夜里十一点, 聊完工作室的一些正事,又说了凡世影视要做律政剧的很多事情,包括这里面的金牌编剧姜明怀, 洋房别墅的话题, 不出意外地转到了程白身上。


    但周异所提到的东西,却让边斜意外。


    这一瞬间他只感觉到了自己以往的所知都被自家经纪人方才那一番话给颠覆了。


    “法律援助不是提供给经济困难需要帮助的人, 或者是特殊人群的吗?”


    “谁告诉你嫌疑人是有钱人呢?”


    “我知道舆论大多喜欢夸张, 但我本以为不是空穴不来风, 至少不可能连给自己请律师的钱也没有吧?”


    “他杀人之前把自己所有财产都捐了, 甚至签了遗体器官捐赠。”


    “……”


    “杀人之前一个月, 他母亲跳楼自杀。这人在世上举目无亲, 圈子里传是复仇杀人。接受审问时态度相当反抗, 毫无悔改之意, 连律师都不想请,最后是法院找到的法援中心, 让他们指派律师, 法援才找到的乘方。”


    “复仇杀人?”


    “嗯,判决书上嫌疑人是这样供述的, 程白给他写的辩护词里也有这一条,但更具体的内情不清楚。”


    “方让要接,但最后案子程律接了是怎么回事?”


    “也许是阴差阳错, 毕竟不是谁都有空接这样的官司,可能时间方面一时协调不过来吧。不过……”


    “不过什么?”


    “也有人说,是因为这一桩案子跟跟方让亲生父母被判决的案子有点相似,方让是顾忌到方家那边,也顾忌到方不让。”


    用官方一点的话讲,当年的乘方是很有社会责任感的一家律所,在不会带来任何收入的法律援助领域,他们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也曾在法律援助领域和公益诉讼领域,培养出了很多不错的律师。


    相关部门喜欢这家律所。


    方让和程白虽然是律所大合伙人的级别,但每年都会接一定数量的法律援助和公益诉讼。


    圈里曾有人开过玩笑,这家律所接其他诉讼或者非诉官司的目的,可能不是为了赚钱本身,而是为了攒下足够的钱,来养他们庞大的法律援助和公益诉讼团队。


    方让拿的是16年的十佳青年律师,程白则是17年。


    那时的乘方,他们就是并肩的双星。


    只可惜,3·28案一出,程白就被拉进了泥淖,双星相继暗淡,往昔辉煌的乘方也在一夕之间注销,从此陨坠。


    周异知道程白是个什么样的人,对方让也有所耳闻,谈到这里时,纵然他法学院毕业之后便没有当过律师,也难免觉得有些沉重:“我总觉着,如果当年没有阴差阳错,是方让接了这官司,就算后面还是发生一样的事情,乘方也许都不至于走到注销这条路上……”


    溺水者固然痛苦,但谁说站在岸上眼看溺水者跌坠却偏偏对此无能为力的旁观者不痛苦呢?


    更何况,程白方让是一路拼过来的挚交。


    没有人知道方让注销乘方时是什么心情,发生在内心的崩溃和死亡,是无法为人窥知的。


    边斜听了周异这话之后,不由沉默了许久,然后提出了一个问题:“如果照你这么说,那这桩官司的情况在实际上其实与媒体舆论所攻讦的相差甚远。”


    周异把杯子里最后那点酒喝了。


    他笑:“祖宗,你是写书的,玩弄人心的,这都没想明白吗?”


    虽然从来只承认自己是个很商业的畅销作家,但如果他的文字不写进人心深处,也就不存在震撼力和影响力,又谈何畅销?


    周异说得没错,他该想明白的。


    边斜也端起酒来把最后那点喝干净了,道:“没有新闻和信息传播,我们是瞎子和聋子;有新闻,有信息传播,我们看到的、听到的也未必就是真。”


    想想舆论真是个很怕的东西。


    就算你告诉自己,这件事你没有参与,你不清楚内情,不要妄下定论。但只要某一种舆论不断地出现,不断地被看到,就会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这种影响藏在潜意识里,细微地影响着人对另一个人的判断。


    一遍一遍,多了就根深蒂固。


    真假不重要,重复最重要。


    天也的确不早了。


    两个人喝完了酒,事情也聊得差不多,边斜便起身,看了一眼隔壁那栋始终黑漆漆还没人回来的老房子,去到厨房,把周异带来的那份粥给热上,然后陪他一起走出去。


    人喝了酒,风一吹,只觉更冷。


    他忍不住缩了缩脖子,连忙把自己身上随便穿出来的那件羽绒服裹得更紧了一些,也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就问了一句:“你也认识方让?”


    方让?


    前面车已经来了。


    周异回头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不在一个圈子,听过,但不认识。问这个干什么?”


    “没什么,有点感兴趣。”边斜当然是有自己的想法,但有些事情他喜欢先做后说,一面说着,一面给那边徐杰打了个手势,让他靠边停下,然后道,“成了,赶紧上车回去吧,太晚别吵着伯父伯母。”


    边斜的想法一向在天上。


    周异已经习惯了不去猜测。


    他道了个别,便直接上了车,由徐杰开车送他回去。


    两人才刚走不久,另一辆车就往这边来。


    边斜本准备转身回去,听见不远处传来的引擎声,下意识转过头一看,路灯照着的街道上开过来的那辆车,不是程白又是谁的?


    脚步一下就顿住了。


    人站在路边,他脸上一下就露出了笑容,隔着大老远就用力向那辆车挥手。


    程白在赵平章家这一整晚,精神都处于高度紧绷状态,直到自己开车离开一阵子了,才慢慢放松下来。


    这一放松,其实有些恍惚。


    毕竟很多年没有吃过这样一顿饭了,她无法不去想起过往的一些东西。


    乍见路边那裹得跟熊似的人一直向她挥手,她还反应了一下。


    然后才认出,这是边斜。


    这位大作家十分怕冷,往日也不是没以这种滑稽的形象出现过。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自己已经到弄堂口了,于是把车停在路边,拿了大衣和包下车。


    边斜就站在那边等她。


    看她渐渐走近了,就十分自然地问了一句:“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程白怔了一怔。


    她抬眸看着他。


    只见这位大作家羽绒服的拉链高高拉起来,把领口都竖得挡住了下半张脸,脑袋露出来半截儿,一双眼在外面眨了眨,旁边路灯昏黄的光芒斜照过来,在瞳孔深处染上几分暖色。


    心里某个地方忽然就被戳了一下。


    以至于旧日那些看似责怪实则掩不住关切的声音,不可抑制地冒了出来,堆在她的耳边,让她猝不及防,甚至显出了一刹的狼狈。


    “程律?”


    边斜看她看着自己不说话,不由有些疑惑。


    程白终于回过神来,却低下目光,随意地笑了一笑,很快把某一种情绪收拢得一丝不剩,只道:“这话该问你吧,大作家这么晚还没睡呀?”


    “大律师都没睡,我怎么能睡?”


    夜猫子,网瘾少年,那都不是吹的,年轻人怎么能在晚上12点以前就睡觉呢?


    边斜说起来还有点小骄傲。


    “刚送走老周,聊了点事。你呢,赵教授那边怎么样?”


    程白其实有些累了,想起她说完那句话之后赵平章的反应,只淡淡地道:“就那样吧。”


    边斜猜着几分:“不好解决吧?案件调查讲究证据,所以只要赵教授本人没什么问题,也不至于最后就查出什么问题来,更何况还有程律你在,会防范这种事情的发生。但我感觉,程律最担心的并不是这些。”


    敏锐的作家。


    程白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否认,只是一笑:“才想起你也是写书的,《三体》看过吧?”


    边斜了然:“猜疑链?”


    程白看他的目光于是多了几分说不出的惬意,跟这位大作家说话真是舒坦,半点也不费力。


    的确很像是《三体》,很像是里面提出来的一种叫做“猜疑链”的概念。


    公检法体系,有问题的人真不少。


    赵平章没问题,在面临调查的时候,是否会选择说出其他人的问题呢?就算赵平章没有证据不乱说话,可其他人又怎么知道他不会揭露什么呢?人心藏在躯壳内,谁也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猜疑是一环扣一环的。在这种案子里,还有多人共同犯罪的案子,嫌犯之间往往会相互指控攻讦,被检方各个击破。甚至有些时候就算是好人,没什么过错,为了不承担责任,也未必不会做出将黑锅推给别人背的事情。”程白忍不住掐了掐自己眉心,眼底露出几分鲜见的轻嘲,“等那时候,才是真正的‘舆论爆炸’。”


    这实在不是什么轻松的话题。


    边斜跟周异聊了一晚上,也了解了3·28案的一点东西,更算明白了白天那个唐驳说的“刑法漏洞”到底是什么。


    唯独对程白当年被调查的理由……


    他有些困惑。


    本想等程白回来了问一问,可不知为什么,忽然就问不出口了。


    两人无话,一道走进那条窄道。


    墙上装着的红外感应灯亮了起来。


    到岔口,两人才停下脚步。


    边斜心里忽然有些紧张,犹豫了一下,才问:“程律晚上吃饭了吗?”


    程白晚上其实没吃多少。


    她没那个心情,眼下更忙碌了一天,只回道:“吃过了。”


    “哦,那我就放心了。”


    有一点小失望,什么东西空悠悠就晃了过去,边斜也说不清心里这一刻的感受,只笑着跟她告别。


    “那程律明早再见?”


    “明早见。”


    程白点了点头。


    两人就在这路口,各自往自己家走去。


    洋房别墅里,还是一片亮堂堂。


    边斜开门走进去之后,向程白那栋老房子望了一眼,下面的灯已经开开了,她应该已经进去了。


    他收回目光,进了厨房。


    电热锅里还温着一碗鱼片粥,一片奶白色,热气腾腾地冒上来,在透明的玻璃盖上凝结成一片水珠,顺着边缘往下滑落。


    边斜不由得撇了撇嘴,觉得自己是脑子有毛病。


    程白怎么可能不按时吃饭呢?


    人又不是他。


    特意留这么一碗粥,简直自作多情到极点。


    他上前把火关了,又不想承认自己居然会做这种事,于是嘀咕起来,自我挽尊:“嘁,吃了饭有什么了不起?我还喝了酒呢。反正这碗粥也不是给你留的。”


    边某人琢磨着,得把这碗粥扔掉。


    否则也太不符合他高冷的人设和风格了。


    只是一转头,却望见另一边老房子楼上的灯光,迟迟没有亮起。


    程白拿钥匙开了门,经过那狭窄的院子,开了楼下灯,就能看见前面通往楼上的陈旧的木楼梯。


    上头黑漆漆一片。


    安静极了。


    可恍惚间却好像能听见那小小的客厅里传来留声机悠扬的乐声,好像有人在说话,埋怨着她回来得太晚。


    手里捏着的钥匙冰冷。


    程白摊开自己的掌心看了它们一会儿,又向这木楼梯投去一眼。


    她这么早回来干什么呢……


    今晚也未必能睡得着。


    目光一阵流转,程白想起了方才边斜的话,在这楼梯下站了有小半分钟,终于还是回头向门外走去。


    出门。


    经过岔路口。


    隔壁洋房别墅门口也亮着灯。


    她直接就按响了门铃。


    “叮咚”一声响过。


    几乎同时,别墅里传来“哐当”一声脆响,好像是正在干什么,突然被这门铃声吓住了,打翻了什么东西。


    伴随而起的还有一声惨嚎。


    “烫烫烫死我了!谁呀这大晚上叫魂啊!”


    程白站在他门外,听见这声音一下就笑出声来,拉长了声音向里面道:“我。”


    别墅里立刻安静。


    半分钟之后,边大作家强作镇定,一只手背在自己身后,给程白开开了门。


    “程律啊。不好意思,我刚……”


    程白知道他什么德性,都懒得听他解释,直接道:“晚上吃饭了吗?没吃的话出去喝粥吧。”


    边斜顿时露出一个奇异的神情,张嘴想要回答。


    程白抄着手,一扬眉,又补了一句:“你没有拒绝的权力,吃过了也一起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


    边狗:霸道程律爱上我[doge]


    200+


    另外方让不会在这本书里正式出场,他是一个代表某种东西的意象和符号。


    85、第085章 蝇王


    真是好霸道好不讲道理。


    律师了不起, 当律师就能为所欲为吗?


    真是……


    边斜微微抬了自己下颌,特高贵冷艳地哼了一声:“刚才问你你说自己吃了,现在又想约我出去喝粥, 程律这也太善变了吧?我是一个有尊严有主见的人,怎么能任你呼之则来挥之则去呢?”


    大作家这副架势……


    程白盯着他看了有三秒,十分上道地道:“所以?”


    边斜得意:“我家有粥, 不用出门。”


    “……”


    果然, 这货当时问那一句就是想找她来喝粥啊,程白怔然了片刻, 摇头失笑。


    可笑完一低眉, 眼底又划过些别的东西。


    寒冬冷夜一碗热粥。


    电视里放着《暗杀者》的大结局, 姜明怀很敢写, 竟然写了个悲剧;沙发上坐着边斜和程白两个人, 一面喝粥一面看着, 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往常因为安静而显得冷寂的客厅, 难得多了几分人气儿。


    “你这人还挺长情的, 自打第一次带你去吃过这家的粥之后,你这都吃过几次了, 不腻吗?”


    “程律吃腻了?”


    “有点。”


    “花心大萝卜!我跟你可不一样, 我这人,专情且长情。哎, 《暗杀者》这结局还挺加分的,就要这么死不了还活着受罪最深刻。哈哈,明天早上不知道还能不能在律所看见活的姜编剧……”


    “我怎么听着你这么幸灾乐祸?”


    “我是人品那么低劣的人吗, 怎么能说是幸灾乐祸呢?程律也太看不起我了,我这叫喜大普奔!”


    “啊?”


    “欣喜若狂,皆大欢喜,普天同庆,奔走相告。”


    “……”


    有些人特招人恨果然是有特招人恨的理由的。


    喝完了粥,程白坐沙发这头看着《暗杀者》最后收尾的几段剧情,一转过眼来就看见边斜在折腾之前从箱子里翻出来的一管烫伤膏。


    他比较倒霉,伤的是右手。


    烫伤膏找出来后就想拧开,可右手手指疼,拧不开;左手去拧的话,右手又拿不住管状的烫伤膏,没有着力点。


    半天都没折腾出个结果。


    “给我吧。”


    程白看不下去了,想起这位大作家吃饭除了靠脑子还靠这双手,到底金贵,又想起好像人还是因为自己按门铃吓得烫着的,终究发了善心,把烫伤膏从他手里拿了过来,轻松拧开。


    “手过来。”


    边斜突然就有点受宠若惊,半天都没反应过来,直到瞧见程白一挑眉,似乎对他这反应有点意见,他才猛地一激灵,连忙把自己的右手递了过去:“谢谢程律!”


    因为是去揭那盖子的时候烫着的,红的都是指腹,还被冒出来的水蒸气给冲着了。


    刚开始不觉得,越往后越觉得疼。


    程白以前也不是没烫伤过,约略知道一些,看了他一眼,便从管中挤出一点烫伤膏来,拿棉签一点一点慢慢地涂了。


    因为要看《暗杀者》,所以客厅里的灯光调得不算太亮,她给他涂药时半低着头,脸侧微卷的头发垂下来几缕,浓长的眼睫轻轻搭着,浑然褪去了属于大律师的近乎冷酷的淡漠。


    感觉不出她此刻的情绪。


    但边斜轻而易举能察觉到,今晚的程白,跟以前是不大一样的。


    否则,不至于在先才回答他吃过了之后,又折转来按他门铃,找他一起去吃夜宵。


    他平时写字敲键盘的手指,很是修长,是那种让人看一眼会想起钢琴琴键的漂亮。


    被烫伤之后,有些发红。


    烫伤膏是凉凉的,涂上去之后很快就将那烧灼的痛感压下去不少,于是另外一些在痛感之外的微妙感觉,就随着他浮动的心思悄然跳跃出来。


    程白帮他涂得差不多了,稍稍往后一退,一抬起头来就对上了他的目光。


    边斜莫名有些心虚,连忙把视线转开了。


    要不转开她还不觉得有什么,这一转开简直此地无银三百两,于是视线一转,就落到了对方那忽然涌动了一下的清晰的喉结上。


    夜已经很深了。


    程白一下笑出来:“大作家,你脑子里在想什么呢?”


    边斜挺直了脊背,强作镇定:“想什么不重要,我又没有做,‘论迹不论心’的好吗?亏你还是学法的。”


    哈。


    这还跟她讲上道理了。


    程白没了脾气:“又没说要对你怎样,你这么紧张干什么?我懂的。”


    性冲动嘛。


    深夜男女,在所难免。


    更何况这货早头回在她面前喝醉时,就已经吐过真言了。


    程白觉得这人有点意思,也觉得自己对这人有点意思,但还没达到一定要怎么的程度,无可无不可,所以这话题也就是淡淡地揭了过去,没让边斜难堪,也避免了真发生点什么的可能。


    边斜则定定地注视了她很久,似乎是想琢磨清楚她这一刻的神态里到底藏着点什么,目光深了许多。


    手收回来,他低头看了一眼。


    然后也跟着笑出声来,道:“程律跟别人真的很不一样。”


    程白把用过的棉签扔进垃圾桶,烫伤膏也盖好重新放回去:“不就是不一样,所以你才喜欢我吗?”


    他那一堆卡还在她手里呢。


    边斜不知道她考虑得怎么样了,但也不问。


    这一刻客厅里的气氛实在太好,是一种说清晰不清晰说模糊又不模糊的暧昧,让他十分自然地坦诚起来。


    边斜望着她,异常坦诚地道:“所以,我在想,怎样才能让程律像我喜欢你一样喜欢上我。”


    程白弯了唇:“我对你也有好奇的。”


    边斜顿时一扬眉。


    程白平静地看着他:“有钱有闲,人情通透,脾气不错,对这样的一个人影响最大的那本书,竟然是《蝇王》。”


    作者有话要说:  *


    黄渤电影《一出好戏》基本就是从《蝇王》衍生出的东西,不过书本身毫无阅读快感,没什么看的必要。


    更半章。


    红包200+


    86、第086章 新人生意经


    《蝇王》是英国作家威廉·戈尔丁创作的一本寓言式小说, 据传早期投稿了无数个出版社都被退稿,直到某家出版社慧眼识珠,将其捡了起来, 策划出版,后来更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的殊荣。


    这为这本小说行销全球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原著的描写其实极为枯燥干瘪,让人难以耐心去阅读, 但它所讲述的故事却让看过的人都要为之胆寒。


    背景设置在未来, 发生第三次世界大战。


    一架搭乘着几十名小孩儿的飞机因遭受攻击被迫将孩子们投在了一座孤岛之上,在没有一个成年人的情况下, 孩子们都要凭借它们自己的能力在孤岛上生存, 以期得到救援。


    孤岛上于是构成了一个小型的封闭社会。


    来自文明的现代社会的孩子们, 一开始采取简单的民主形式进行合作。但随着时间流逝, 恐惧加深, 人跟人之间很快开始爆发矛盾, 出现不同的意见, 甚至为谁来担任领袖发生了分歧和冲突。


    明明都只是孩子。


    明明身上带着来自文明社会的烙印。


    但刻在骨子里的却是一种“恶”的本性, 一旦失去了外在的束缚,在得救回到文明社会的希望越来越渺茫的时候, 原始的野蛮便渐渐占据了统治地位。


    孩子们之间相互争斗, 相互欺压。


    兽性取代理性,□□取代民主, 野蛮取代文明。


    他们甚至残忍地杀死不归服的同伴。


    文学界普遍认为这是一本严肃的哲理小说,写的是本该最天真无邪的孩子,但探讨的却是人性中普遍存在的“恶”。


    据说, 好的作家都是要去体察人性里那些深刻的东西。


    也许,“恶”也算其中一种吧。


    但反正觉得这本书对自己影响最大的边斜,心里的很多想法,可能跟他表现出来的行为并不相同。


    可惜今天实在是不早了,也的确不算是合适的时机。


    程白淡淡说完了自己的好奇,便起身告辞。


    边斜送她到门口,看她那边老房子二楼的灯亮了起来,才返身走回去。


    第二天一早,程白主要处理唐驳和书婉婷入职的事。


    这两个人都非常准时地到了律所,坐在程白办公桌对面。


    左边是唐驳,今年二十二岁;


    右边是书婉婷,今年二十四岁。


    他们都很年轻,相互不认识。


    唐驳差不多是昨天的模样。寸头,只是听从了程白的建议,今天来的时候换上了一身看上去稍微正式一些的深蓝色西装,但算不上特别合身。


    看上去中规中矩。


    那黑框眼镜依旧架在鼻梁上,在这身西装的衬托下,越发显出一种刻板来。


    第一眼看去,其实很难联想到律师。


    书婉婷则要精致很多。


    毕竟是出国留过学的,一身收腰小西装,搭着一件颜色鲜亮的桃红丝绸衬衫,领结打成了蝴蝶结垂在胸前,既不让人觉得太过严肃,也不让人觉得太过轻浮。


    衣品非常好。


    整个人很有气质。


    瓜子脸,大眼睛,黑长直,眉目清秀婉约,左边眉梢上还有一颗小小的美人痣。


    单单从两个人的外形看,很多合伙人应该都不会考虑唐驳,会直接选择书婉婷。


    包括程白。


    只是有些时候,看人不仅仅要看外表。


    书婉婷无疑很优秀,但唐驳也很不差。


    “老实说,其实你们两个都不算我最满意的人选,但本来也都算是刚入行的新律师,可塑性很强,可发展的空间还很大。”程白是个合格的大par,也不跟这两个人绕弯子,直接把自己的打算摆上了台面,也好让这两个人对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心里有数,“但目前我只需要一名律师助理,并且希望这位助理的能力能达到让我满意的程度。所以我猜你们已经想到了,你们两个人里,只有一个人会在一个月后留下来。”


    另外一个人也许可以在这个律所寻找其他的位置,也可以根据个人的意愿离开。


    但反正程白就要一个。


    这意思无比明确。


    唐驳昨天就从程白那边听到了一点口风,更不用说他十分熟悉程白的行事作风,在她这一番话说出口后,他根本没有半分的惊讶,只端坐着回答了一声:“明白。”


    书婉婷却是被这消息炸得有点懵。


    她第一时间露出了几分愕然的神情,眉头下意识地拧了起来,望着程白,似乎有话要说。


    想也知道,她心里不会太高兴。


    毕竟原本已经十拿九稳的事情忽然生出了变故,突然加入一个竞争者,换谁都会不爽。


    更何况她这对手看上去实在没资格成为她的对手。


    但眼下毕竟是在程白面前,就算心里有意见,也不能表露出来。


    所以话临到出口,又被她咽了下去。


    书婉婷抿了抿唇,也道了一声:“了解。”


    这两人的反应都落在程白眼中。


    唐驳她没什么好担心的,但书婉婷的不爽她轻而易举就能察觉,并且能够理解。


    只是职场上的很多事情就这么残酷。


    随时随地都有竞争。


    而身在这个职场上的人,也得做好随时随地面临挑战的准备。


    程白其实不想这小姑娘对自己印象太差,所以难得露出了几分和善的笑容,对她多说了几句:“我知道,作为最先被录用的那个人,你心里可能不会特别高兴。但这也是你能证明自己的时候,你可以向我证明我为你加进来的这个竞争者是不必要存在的。”


    书婉婷听后,看了唐驳一眼,慢慢道:“您言重了。从程律的角度讲,这就才能挑选出合适的助理,我只是有些意外罢了。您放心,我会努力的。”


    这话……


    听着总觉得不那么对劲。


    说得客气,但心里面还是藏着不满的。


    程白眉尖微不可察地一蹙,但她并没有再多说什么,只跟他们简单说了一下一会儿出去找肖月带他们去人事那边走流程。


    这件事她早上来已经跟人事那边说过了。


    负责第一轮面试筛人的那位hr差点就跟她拍了桌子,显然对她这位合伙人做出的决定非常不满。


    没人能高兴。


    毕竟这个唐驳是他们已经在第一轮面试里筛掉决定不用的人,可程白偏偏捡了出来,还要录用,这跟打他们的脸有什么区别?


    明摆着说hr瞎,不能慧眼识珠。


    只是这一点意见和反对还不至于使程白改变主意,她对人事这边的态度不温不火,但异常确定。


    章姐负责人事部,也知道在这律所里,跟一位大par闹僵对他们来说实在不会是好事,更别说还是程白这级别。


    所以她出来当了和事佬,好歹把这件事抹了过去。


    但消息是压不住的。


    唐驳、书婉婷两个人才一进她的办公室,整个律所里就已经传出她跟人事部这一大早闹矛盾还要招两位律师助理的事情。


    实话说,这件事不合常理。


    书婉婷可是读过jd的,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比那个二本毕业的唐驳好到不知哪里去,程白是中了什么邪竟然要录用他?


    有人猜测,也许是真的能力出众;


    有人觉得,法考457分绝非常人能及;


    但更多的人自然而然觉得这里面一定藏着什么内情。在国内这种人情社会里,往自己、往朋友公司塞个实习生,或者添个员工,实在是再常见不过的事情。


    法考成绩并不说明一切。


    显然怀疑这个唐驳跟程白有什么独特的裙带关系,或者利用了什么别人不知道的手段才进来。


    连带着的,不少人虽然还不认识书婉婷,但已经有些下意识地同情起这个才刚进律所就要面临残酷竞争的姑娘了。


    程白虽然没有亲耳听到,但在过往经历得已经实在很多了,猜也知道外面那些普通律师们会产生怎样的猜测。


    只是她根本不在意。


    在书婉婷和唐驳相继起身要离开她办公室去人事部办手续的时候,她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一样,叫住了唐驳:“唐驳你留一下。”


    书婉婷脚步停了一下,回头看了唐驳一眼,才走了出去。


    唐驳也有些愕然。


    他依言停下,看程白一指前面的座位,便按着她的意思重新坐了下来:“程律有什么事情找我吗?”


    程白办公桌上放着一支签字笔,她拿在手里轻轻转了一圈,才笑着道:“你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处境吗?”


    唐驳沉默片刻,然后点了点头。


    程白有些玩味:“我没有告诉别人,我为什么执意要录用你,让你和书婉婷竞争。这种时候,外人一定会产生猜测。不会有太多人觉得你是凭本事进来的,在这个律所里,你可能会得到并不特别友善的目光。也就是说,看似你是被我破格录用的一个,可实际上在竞争环境里,你已经落在了书婉婷后面。”


    “我已经得到了自己原本没有的机会,这就足够了。”她说的这些,唐驳都懂,但并不因此感觉到沮丧,“毕竟我是个插队的,这样正好公平。”


    真是半点都不带怕的啊。


    对自己非常有信心。


    程白直言道:“人事部那边筛掉你的hr告诉我,在最近五年里天志从来没有进过一个二本法学院毕业的人。”


    唐驳推眼镜一笑:“那他们一定也没有聘用过一个法考457分的人。”


    无法反驳,的确如此。


    因为一般来讲,法考分数这么高的一般都是名校毕业生,有这个分数,再有学历的加持,去的都是真正的红圈所。


    更别说唐驳这分数太过罕见。


    程白短短跟他对话这么两句,再一次轻易感觉出了这年轻人身上的锐气。


    昨天的疑问,又浮了出来。


    这时候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她便望着对方,琢磨了一下,道:“数罪并罚那条漏洞,你怎么发现的?”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当年这件事闹得很大,但传播范围却不广,甚至只有一些法学界的大咖真正知道内情。


    新闻媒体根本都没有报道。


    流传在外的消息只有她被司法部等部门调查,但根本没有给出调查的原因,所以外界才会自然而然地黑她为人渣打官司,怀疑她是要用什么肮脏手段给嫌疑人脱罪。


    唐驳是个明显的局外人。


    但他偏偏知道了。


    如果对刑法钻研很深,认真去想过,发现这条漏洞没什么好说的;但能将3·28杀邻案与这条漏洞联系起来,实在凤毛麟角。


    唐驳不假思索地回答:“倒推。这件事一出,网上有的新闻报道我基本都看到过了,曾观察到一个很奇怪的现象。那就是曾有媒体报道过案犯入狱之后再次伤人,但很快它们都被屏蔽了。外界都说是程律花钱删帖,压下□□。可我研究过程律的案子,知道程律不会做这种事。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那就是上面出于某一种原因,要把这件案子压下来。”


    说到这里时,他停了停。


    但程白并没有给什么明确的反应。


    于是他冷静地继续道:“一般有关部门如果采取这样的手段,都是面临了比较严峻的问题。我大胆地猜测了一下,又查了律法计算,才敢真正确定。”


    这一下,程白看他的目光才多了几分赞赏:“观察这么仔细还这么敢想的人不多了,你很聪明。”


    唐驳抬眸看着她,眼底流露出几分犹豫。


    她看出对方有话想说:“想问我什么?”


    唐驳道:“程律被调查,应该是有关部门怀疑您有教唆案犯利用这个漏洞的嫌疑,但最终您安然无恙,也恢复了律师执业资格。这证明,从头到尾程律都是清白的,可网上那么多无理由的恶意揣度,甚至是人身攻击。您事后竟然没有一一提告,让我至今耿耿于怀。”


    程白一下就笑出来:“告他们什么?”


    唐驳道:“名誉侵权,诽谤。”


    程白眉梢一挑:“然后呢?”


    唐驳愣住。


    程白的目光往那落地窗外转去,看见了外面冬日灰沉沉的天空,淡淡道:“当所有人都以为你不是个好人的时候,再多的澄清都是狡辩,告名誉侵权一个一个准,太容易。就算赢了,其他人也未必觉得人家说错了。在那个程度,于事无补。这世上不是所有事情都能通过法律手段来解决的。”


    而且那时候……


    她其实并没有心情去理会这些。


    唐驳这时候才想起,那段时间对程白来说,最沉重的打击可能不是舆论的种种重压,而是乘方突然的注销……


    程白道:“这件事我都不在意了,你却好像比我还在意,为什么?”


    唐驳考虑片刻:“至少该给那些人一点教训。”


    程白摇头:“有更真的话吗?”


    唐驳又考虑片刻:“这世间还有公理。”


    程白依旧摇头:“不够真。”


    唐驳定定看了她有三秒,终于道:“名誉侵权的起诉期限是2年,现在才过去1年多,我们可以告一个大的。人够多的话,就算是名誉侵权这种小案子也会有不低的赔偿。我缺钱,您缺时间。来到天志发家致富第一单,我觉得可以从程律开始。”


    居然有人想做她的生意帮她打官司……


    程白终于又笑了出来,用一种全新的眼神打量着唐驳。


    “你真的很敢想。”


    作者有话要说:  红包200+


    87、第087章 旧访谈


    “程律在找唐驳聊什么啊?”


    “这谁知道?”


    “小点声……”


    ……


    书婉婷先出来, 但唐驳还留在程白办公室里,似乎还有什么别的话聊,难免让外面办公区域里暗中关注这件事的人生出一些暧昧的疑惑。


    有几个人交头接耳。


    书婉婷跟肖月办完一系列入职手续回来, 唐驳都还没从办公室里出来。


    众人都忍不住去打量她神情。


    书婉婷家境固然很好,但遇到这种情况,谁都会下意识觉得自己是遭受了不公平的待遇, 脸色于是有些难看。


    边斜将这一幕看在眼底, 可既不参与讨论,也没流露出太感兴趣的神情。


    他现在正在翻阅自己邮箱里的资料。


    一部分是程白经手过的案件, 另一部分是案件之外, 程白所接受的记者采访和节目访谈。


    后者大多在乘方时期。


    至于乘方前后, 却是少之又少。


    边斜的阅读速度一向很快, 他先没有去看那部分最枯燥的案卷资料, 而是点开了采访和访谈的那个文件夹。


    时间从13年年底到18年年初。


    程白公开对媒体发表过的言论, 几乎都在这里了。


    在点开16年的一份《京律评论月刊》的访谈录时, 他点动鼠标翻页的速度, 忽然就慢了下来,然后彻底停住。


    严格来算, 这篇访谈的主角并不是程白。


    而是方让。


    是他作为乘方律所的创世合伙人在获得16年十佳青年律师后接受的采访, 程白作为他的合伙人和朋友也在其中罢了,参与谈话的内容也很少。


    但边斜的目光久久凝在那几行字上, 无法移开。


    记者:您在颁奖现场发言的时候说,在工作中最感谢的人是程律,据我所知您和程律从13年在国外认识之后便一同创办了现在的乘方, 合作关系非常稳定。能跟我们讲讲当初是怎么认识的吗?


    方让:啊,(笑)这没什么好讲的吧。


    程白:严格说起来是因为另一个人认识的。


    记者:另一个人?


    程白:我曾跟他兄长打过官司,他对我有印象。那天开学第一堂课,他就坐我旁边。好像是第三天才说上话吧?(笑)我记得那借口还挺蹩脚,借什么来着?


    方让:借笔。


    程白:对,借笔,做笔记。我其实不认识他,但一听见他名字,是真的印象很深。我一开始不知道方大律还有个弟弟。然后毕竟在美国,那边比较乱,他下课还跟我后面,我误会他有不轨企图,好像是动了手吧?后来才知道他是想邀请我一起去听一场庭审,慢慢才熟悉起来,决定要一起创办律所。


    记者:就是现在的乘方?


    方让:对。我和程儿也算是不打不相识?


    程白:嗯,单方面的。


    记者:业内都说两位是因为共同理想才走到如今的,乘方的存在在其他律所看来简直不可思议。有人评价说,贵所其实是在用利润丰厚的一般诉讼和非诉业务支撑着庞大的公益诉讼和法律援助团队,而律协和司法部则因此给了乘方一些优厚的待遇。有人觉得这是另一种形式的走后门。二位有什么想要回应的吗?


    方让:清者自清。


    程白:不服气他们也做啊。如果有更多的人愿意加入到这个领域,乘方愿意牵线搭桥,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


    记者:采访时间好像差不多了,但我们的采访簿上面还有一个所有人都很好奇的问题。那就是,方律和程律郎才女貌,又都事业有成,合作上亲密无间,很多人都以为你们是男女朋友的关系,这一点是真的吗?


    方让:不是。


    程白:或者说,现在不是。


    记者:现在?


    方让:我和程儿是非常好的朋友,不过都还没怎么考虑感情方面的事。但我们聊过,如果大家将来找不到更合适的人,又有这个需要,会直接选择跟对方结婚。


    程白:(笑)这段还是删了吧。


    88、第088章 程白的贺卡


    访谈录采用的是简单的对话模式, 除了个别括号里标注的神情和动作,基本只记录下当时双方的对话。


    可莫名地,边斜竟能构想出当时的场面。


    在方让被选为16年十佳青年律师的时候, 可能是刚从领奖台上下来,跟程白一起坐着,接受采访。


    小小的白色鼠标停在页面的末尾, 边斜盯这那一片反光的屏幕, 心情莫名就阴郁了几分。


    醋坛子一倒扶不起来。


    什么叫“更合适的人”?


    真是越琢磨越不对味儿!


    “啪”一声轻响,边斜身子往后一仰, 靠进椅背里, 手里一松, 竟是直接把原本攥着的无线鼠标扔在了桌上。


    周围先前还窃窃私语的众人一下都回头看他。


    但他谁也没看。


    一张脸上看着淡淡的, 好像与往常没什么两样。


    这位大作家自打来到律所后, 身价虽然高, 可从来没摆过什么架子, 也没给过谁坏脸色, 这会儿看起来好像没事,可鼠标都扔了, 明摆着是心情不大好啊。


    周围人瞅着, 声音下意识就小了。


    就连过了几分钟看唐驳从程白办公室出来了,也都莫名不敢再议论什么。


    办公室里, 程白几乎是目送唐驳走出去的。


    一个很有野心的律界新人——


    这是她从一开始就为唐驳贴上的标签。而这个年轻人在这短短的两次接触中所表现出来的,也完全对得起她贴的这个标签。


    在这个圈子里,有几个人敢走到程白的面前对她说, 想要帮她打官司?


    更别说是这么简单这么私人的官司。


    实力不济一点的,那简直像是跳梁小丑,跑关公面前耍大刀来了。


    可唐驳敢。


    话说得极其漂亮。


    第一说这种案子是小案,对她来说不值得花费时间;第二说自己缺钱,想尽快找到进入天志后的第一桶金。


    但程白不是傻子。


    稍微有点脑子的都明白,唐驳缺钱可能是真,但想打这个官司,必定不仅仅是为了钱。


    任何行业,无非就是两个字——


    名,利。


    律师也不外如是。


    有的律师闷声发大财,做一单是一单,先利后名,或者干脆不求名;有的律师则反着来,先把名气打出去,再慢慢以此聚拢案源,把名转化成利。


    只需要认真地想想“为业界知名大par程白打维权”这个名头,就能知道这个官司真正的价值到底在哪里了。


    程白一眼就能将唐驳的目的看个清清楚楚。


    至于这点诉讼的赔偿,对她来说也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小钱。


    可……


    “在程律的心中,这件事真的过去了吗?”


    唐驳起身时盯着她认真问出来的那句话,再一次浮现于耳边,轻轻地回荡。


    程白转眸,看向了落地窗外。


    透亮的天光倾泻而下,冬日的钢铁森林冻成一幅图景。近处高耸的大楼向着天空刺探,远处繁华的街道旁已经装点上了红色的小灯笼。


    不知不觉,一年又要过去了啊。


    她慢慢收回了目光,浓长的眼睫将眸光覆了,让这一双眼瞳变得深暗许多。


    早上处理了一下工作,顺便给自己排了排来年的计划。


    最近也有不少案子找上来,但程白照旧不感兴趣。


    因为团队里来了两个新人,所以自诩是她团队“元老”的肖月大着胆子撺掇众人起哄,要她这个老板请客。


    程白自觉是个好说话的上司,便找了一家港式火锅,请大家吃饭。


    一共6个人,程白,肖月,钱兴成,唐驳,书婉婷,边斜。


    姜明怀请假没来。


    肖月快人快语,一边吃牛舌,一边吐槽说:“姜编剧敢来才怪了。他今天要敢出现在律所,我头一个拿刀捅他!”


    程白一听一下就笑了起来。


    只要打开微博,看看那一长串的热搜就明白为什么了——


    50条热搜有16条都跟《暗杀者》相关!


    昨天晚上《暗杀者》大结局,女主死了,男主瞎了。观众们是满腹情怀,一腔热血,电视机或者网播平台上准点守候,谁想到都他妈喂了狗,等来这么个糟心结局——


    英雄无名啊。


    主角和他的朋友们,隐身幕后付出了自己的所有,甚至连眼睛都看不见了,可阴差阳错之下连姓名都没留下。只有一个行动处的老头儿知道有过这么一群人,做过这样一些事。


    可随着岁月流逝,他的记性也渐渐差了。


    大结局最后一个镜头,程白还有印象。


    是昨晚她在边斜家里看的。


    所有人的身影在镜头里慢慢拉远,渐渐隐没。历史的荒原上只余下大雪漫漫,所有人都像是一粒尘埃,闪光过后,融入雪中。


    编剧想要表达的意思,已经无比明确:不管曾有过多么惊天动地的功绩,最终都被大雪覆盖,不留痕迹。


    寓意是有了,主题也深刻了。


    可就是太气人了。


    大结局才出来没5分钟,网络上号召给编剧姜明怀寄刀片的微博就直接窜上了热门。


    律所里也有不少律师在追这部剧。


    肖月吐槽归吐槽,但话说得还真不是没道理。


    姜明怀今天要敢来律所,吃不了兜着走是一定了。


    钱兴成来天志也有一段时间了,好不容易混熟了脸,这会儿也赶紧加入了聊天,直接把话题往边斜身上带:“我看网上那些人骂得是真厉害,今早起来一看新闻我都乐了。说起来连边神都躺枪了来着,有个博主写了一副对联,现在还挂在热搜上呢。”


    肖月立刻道:“我知道我知道!”


    书婉婷娴静,只看着他们聊。


    唐驳寡言少语,知道,但并不贸然插话。


    但程白一早到律所就在忙,还真没抽出空来去看看热搜,便看了边斜一眼,问肖月和钱兴成道:“什么热搜啊?”


    肖月立刻将自己镶满水钻的手机拿了出来,打开微博就翻到那条热搜,递给程白。


    程白低头一看,直接就笑出了声来。


    这说“躺枪”算躺枪,可说无辜也真的算不上。


    众所周知,边斜是如今业内顶级的畅销书作家,这就意味着看过他书的人很多,有很大一部分跟《暗杀者》的观众重叠,并非什么稀奇事。


    但问题也就出在重叠上。


    要知道,就在边斜几个月前发售的新书,也就是“夜行者”系列第八部《被盗的一年》里,他居然亲自写死了自己书里的主角!


    操作骚到爆!


    发这条微博的po主显然既是边斜的读者,又是姜明怀的观众,在《暗杀者》大结局的这一天,终于感受到了自己的命途多舛,发布了这样一条微博:


    上联:死神姜发盒饭横空出世


    下联:阎王边杀主角后继有人


    横批:我娘说,长得越好看的男人,越会杀人:)


    文字下方配了两张图,一张是边斜某次新书发布会的照片,一张是姜明怀某次电视节活动的照片。


    风格不同,可都是面带微笑,帅得掉渣。


    图片上都p了一行字——


    地狱空荡荡,恶魔在人间。


    这样图文并茂的一则微博,立刻就引起了广大网友的转发,笑喷之余,又忍不住生出几分同仇敌忾的辛酸来,在评论里把边斜和姜明怀拉出来大骂一通,直接一起送上了热搜。


    程白顺手往下一拉就看见了热门评论。


    其中一条引起了广大网友恐慌。


    内容是:听说边老狗的书相继开始影视改编的立项了,我突然好担心。如果边狗回头跟姓姜的合作……


    “我去,快删掉这条!”


    “千万别让边狗看到这条!”


    “妈耶我忽然慌得一比……”


    “快删掉评论!!!!”


    ……


    显然是想想那场面都背脊发凉,头皮发麻,生恐此事成真的网友们疯狂地明示这位评论发布者删除评论。


    程白对边斜这帮读者,忽然就充满了深切的同情,一面把手机递还给肖月,一面重新看向身旁这位“好看的且会杀人”的男人,笑着道:“我看这些网友好像还不知道现在边大作家跟姜大编剧同在一个律所,要让他们知道这消息,恐怕要吓出病来了。”


    边斜正在喝汤。


    自打跟众人一起来到包间里坐下之后,他就没说过一句话,全程看着其他人笑闹。


    此刻程白跟他说话,他也只抬头看了一眼。


    程白一下就察觉到了。


    大作家好像不大高兴。


    平时他是个思维敏捷、观察力到位、很健谈的人,需要应酬的场面从来不会冷场,更不用说是这种私底下的熟人聚会了,该照顾到的人都会照顾到。


    现在竟然不说话?


    程白好奇:“大作家今天这么安静,在想什么事吗?”


    想你和那个方让呗。


    哼。


    说得好听叫“友情以上,恋人未满”,说得难听点这俩人完全说得上是十分心安理得地将对方当成最佳备胎啊。


    边斜在心里扎小人。


    汤是能喝的胡椒猪肚汤,他抬起筷子来就戳了一下,眉一抬,若无其事道:“哦,的确是在想事来着。正好想问问,工作室那边下午要开个年终总结的会议,过几天组织去巴厘岛度,程律有空吗?”


    “下午?”程白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腕上的表,“那可能没时间了,昨天姜编剧说想了解点创作素材,正好今天法援中心那边有个公益活动,我答应下午带他去看看。”


    边斜:“……”


    手一抖,差点没把这双筷子戳程白脑门儿上!


    他完全是深吸了一口气,才勉强控制住自己暴躁的内心,弯起唇角,露出一个标准的假笑:“没关系,我其实一点也不在意呢,一个总结会而已。那后面几天度假,程律总有时间了吧?”


    这种小s式的表情包假笑,程白近段时间已经相当熟悉了,但姜明怀这件事的确是早就答应下来的,已经不能更改。


    至于巴厘岛度假……


    她想了想,也摇了摇头:“我跟工作室的大家都算不上太熟,而且过年还有点事,还是下次有机会再去吧。”


    边斜:“……”


    很好,程白你别想把我哄回来了!


    脸上笑容再次加深,两只眼睛也故意眯起来,但看上去反而更假了,透出一种狐狸似的虚伪和危险:“没关系,一次度假而已,我还是一点也不在意呢。”


    “……”


    程白终于能确认,边斜是真的不高兴。


    虽然,她不明白因何而起。


    但毕竟是未来男朋友的人选,她还攥着人钱包没还呢,哄哄总是没错的。


    唔,不在意吗?


    于是,在春节前最后一个工作日,边斜忙完工作室的事回到律所,发现自己的座位上正正放着一只红色的信封。


    其实更像是红包。


    他一拿起来,就看见了信封上端端正正写着的“程白”两个字,心头忽地一跳。


    里面会是什么?


    难道是她终于准备给自己答复,又不好意思当面说?


    啊,这么古老的方式……


    可想想莫名有点羞涩是怎么回事?


    “真是,放抽屉里也好啊。谈个恋爱没必要让整个律所都知道吧……”嘴里忍不住低声抱怨,可唇边的笑容却没压下去,边斜打开那信封,便想看看里面的内容。


    没想到这时候姜明怀竟然走了过来。


    他昨天跟程白去了一趟法援中心,今天最后一个工作日,又回了律所,很早就来了。


    边斜几乎立刻就把信封压在了手心里。


    这动作引得姜明怀多看了他一眼:“边神这是在看什么呢,这么紧张?”


    边斜咳嗽了一声,想说没看什么。


    但信封那么大,又是喜庆的红色,他压在手心里也露出来一角,姜明怀瞥见,突然就恍然了:“啊,是新年贺卡吧?”


    “新年贺卡?”边斜顿时就愣住了,有些怀疑地低头看自己手里那个信封,然后抬头看姜明怀,“这里面是……”


    “边神终于也来了啊。”另一边肖月他们几个人也都走了过来,同样看见了边斜拿着的信封,“早上程律给大家发压岁钱和贺卡呢,本来也给边神准备了一份,但你那时候没来,就放桌上了。我们刚才还说,边神今天要不来,这一份我们可就要瓜分了!”


    边斜脸上忽然没了表情。


    他重新把那信封拆开,里面还真塞了800块钱的纸钞和一张新年贺卡。


    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先前那颗飞起来的心,一下就摔在了地上。


    肖月还在为收到了程白的红包和贺卡高兴,拿起自己那份来就亲了一口,眉飞色舞:“以前在乘方的时候程律也发,听说是每次过年都有,一张贺卡,一句‘新年快乐’。呜呜,可惜我到乘方的时候太晚,只收到过程律的贺卡一次,今年在天志,是第二次……”


    她展开了自己那张贺卡。


    边斜看见了上面清秀有力的“新年快乐”四个字。


    钱兴成也打开自己那一份,在手里晃了晃,笑道:“我这是第一次诶,有点做梦一样的感觉……”


    书婉婷和唐驳也收到了。


    红包的金额和贺卡的内容都一模一样。


    姜明怀的目光从众人身上扫过,最后落到边斜那一张隐隐透出几分咬牙切齿的脸上,故作揶揄地打趣:“边神刚才那样,不会是以为只有自己一个人有吧?”


    这时候矢口否认未免太假。


    边斜心里面虽充满了希望落空的不爽,但论机智还没输给过谁,于是装出一副不大好意思的模样,道:“还真差点误会了。我在想,程律这大过年的就给我一人红包,要让你们知道,那我不成了公敌吗?所以才藏着点。”


    众人都善意地笑起来。


    边斜垂下目光,听着他们的笑声,这时才不甚在意地将那一张印着生肖图案的贺卡翻开。


    然后愣住。


    不一样……


    竟然不一样!


    相同的字迹,但不是相同的内容。


    没有什么“新年快乐”,填在这小小一方贺卡上的一句话是,“但我好像有点在意呢。”


    搭在贺卡边缘的手指忽然轻颤了。


    他抬起头来,就看见旁边办公室的门打开。夕阳斜晖下,程白臂弯里挂了大衣,拎了包踩着高跟鞋出来,在看见他,又看见他正翻着贺卡时,便唇角一弯,笑着向他扬了一下眉。


    那眼神瞬间就砸进他心里。


    什么姜明怀啊,方让啊,更合适的人啊,甚至那倒了的醋瓶子,都飞到了九霄云外。


    不一样~我们不一样!


    周围其他人都还在互相向对方炫耀自己收到的贺卡,唯有边斜在这时默不作声,悄然将这一张贺卡藏到了自己掌心。


    谁也没注意到这细节。


    程白走了过来,状若寻常地注视着他,淡声道:“春节快乐?”


    边斜抿唇压笑,一本正经:“啊,快乐。”


    作者有话要说:  红包100+吧


    本来这段剧情按计划是过年写的,算了,反正快乐就完事儿了。


    89、第089章 扫墓


    春节放假, 七天。


    在这一年最后的一个工作日里,律所里所有的律师结束了一年的辛苦,就算是平日里再严肃的人, 也都难得地挂上了几分笑容,相互告别,再收拾东西离开。


    团队里的人, 也都跟程白告别。


    很快, 整个律所就变得空空荡荡。


    边斜跟程白是最后从里面出来的,回头朝里面一望, 不由笑了一笑, 道:“看惯了这里人来人往的样子, 忽然放假没了人, 居然还挺不习惯的。”


    程白也跟着回头看了一眼。


    寻常那亮如白昼的灯光已经熄灭, 冥冥的暮色笼罩了整个世界, 让隔着几扇玻璃窗的桌椅和门墙都陷入了沉沉的昏暗之中。


    的确是再没有一个人了。


    虽然完全不是当日的情景, 甚至就连律所的装修风格也截然不同, 可她的记忆,在她的视线触及到这一片空荡与昏暗时, 却如河流般往前倒回, 翻腾而上。


    还记得,乘方注销的那一天……


    似乎也是这样冥冥的暮色。


    人去楼空, 方让不见影踪,只有她站在门口,看着人把那块写着“北京乘方律师事务所”的铭牌摘下来, 扔在走廊上。


    “看多了就会习惯了。”程白慢慢收回了自己的目光,按了电梯,然后问边斜,“大家过年都回家去了,你呢?”


    “……”


    有片刻的沉默,边斜似乎是没想到程白会问这个问题,也似乎是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有些犹豫。


    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也回去一趟。”


    他家在南京,不过从大学开始便常年在外面,虽然从事的是自由职业,按理说在哪里写书都行。可事实上他和别的忙于工作的人没什么区别,每年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


    这里面显然有点什么原因。


    从边斜回答她问题时那片刻的沉默之中,程白也能窥见些许端倪,但她向来不是什么八卦的人,到这里也就不再往下问什么了。


    老弄堂里住的大多都是上海本地人,也有一些房子被租给了外地来的租客。一到这种阖家团圆的节日,便能听见许多行李箱的滑轮从地上滚过的声音,是在上海打拼的租客收拾好东西返乡,也是离家在外的本地人回家。


    程白载着边斜回来的时候,能听见一扇扇窗户里传出来的声音。


    或吵或闹。


    或抱怨,或关怀。


    工作室那边来接边斜去高铁站的车,已经在别墅外面等候。边斜进去随便收拾了几本书,装在一个不大的行李箱里,便走了出来。


    这时程白就站在老房子的二楼。


    她两条细细的手臂交叠支在栏杆上,从高处看着她,那微卷的长发在暖黄的灯光中倾泻下来,一双眼底竟透出些许的温存之感。


    可边斜的心里,忽然泛上几分酸涩的揪痛来。


    弄堂里其他人家都已经热热闹闹的,唯有程白这里,一栋老房子,一个人,安安静静。


    那一刻,他有几分冲动——


    想就着这抬头仰望她的姿态,留下来陪她,或者喊她一块儿去他家里过年。


    但还没等他开这个口,程白已经笑着对他挥了挥手,语气松快,轻轻地道:“好邻居,明年见。”


    于是所有的话语都被压了回去。


    边斜手搭在行李箱的拉杆上,也向她笑:“明年见。”


    边斜走了。


    隔壁别墅没了主人,也空荡荡。


    程白的老房子毗邻别墅区,又在那一片老弄堂的尽头和边缘,在这种热闹的日子里,越发显得两头不靠,仿若一座与外界隔绝的孤岛。


    而程白,是这座孤岛仅余的主人。


    边斜走的这天晚上,她睡了一觉,少见地在回到老房子之后失眠了半宿,次日起床洗漱照镜子时,眼底有淡淡的血丝。


    衣柜里挂着的衣服不多。


    程白挑了一件暗蓝的大衣,穿在身上,透出几分冷沉。


    春节期间的上海,整座城都空了大半,可以说是一年里少见的不大堵车的时候。


    她驱车一路向西北,出了外环。


    在接近某处公墓的时候,才渐渐看见路上的车多了起来。


    程渝东病逝后,就葬在这里。


    一块简单的黑色墓碑,与周遭所有新新旧旧的墓碑挤在一起,上面贴着一张黑白的照片,是程渝东青年时的模样。


    唇边有笑,温和儒雅。


    程白下车走过来时,天上下着细雪,她买了一束天堂鸟,与其他一些来扫墓的人擦肩而过。


    抬头,前面却已有一道身影立在那墓碑前。


    撑着肃穆的黑色直柄伞,深黑色的西装以利落的线条修饰着他成熟的身形,方不让那总让人觉得放肆的五官,在这样冷寒的冬日里,仿佛也褪去了几分邪气,有一种黑色大理石雕刻般的冷峻质感。


    程白的脚步,顿时停了下来。


    细雪落在她拿着的那一束花上,很快融化,汇作水滴,缀在那花萼上,仿佛晶莹的露珠。


    在看见方不让时,她眉头便彻底皱了起来。


    方不让自然知道在这个特殊的地方,自己必定是不受欢迎的,但他向以没有自知之明自居,所以并没有立刻抱歉离开之意。


    毕竟也不是第一次在这墓园里遇到了。


    他执着伞,目光从这一方墓碑上转过来,落到程白身上,只道:“你知道,我并不是故意大过年来的找你不痛快。”


    程白也说不清心里到底什么感受。


    或许是荒谬吧?


    方不让的祖父也葬在这片墓地,程渝东当年病逝下葬的时候,方不让便正好来扫墓,两人撞了个正着。


    那场面,她至今都还记得。


    走上前去,她慢慢地将这一束花放在了墓碑前面,站起身来时,就在方不让旁边。


    细雪天,倒也挺符合心境。


    程白没打伞,只淡淡道:“没什么不痛快的,只是有些意外罢了。”


    当年那一场官司,程白一审胜诉,二审败诉,最直接的结果就是让陈程渝东失去了自己多年苦心经营的公司,被自己的合作伙伴扫地出门,还背上了沉重的债务。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也就顺理成章。


    贫贱夫妻百事哀。


    父亲病倒了,母亲在忍受了一段时间的折磨后抛下他们离婚跟别人走了,她也不得不在那个时候放弃了法援中心的工作,成为一名世俗意义上的律师,但依旧不能挽回一切。


    程渝东终究还是郁郁而终。


    “有时候我也在想,如果当年我的对手不是你,这一切是不是会不一样,可后来就看开了。”程白回想起那几年的心境,只觉如隔世般恍惚,“归根到底,能赢的案子输了,是那时候的我不合格。”


    能赢的案子输了,该输的案子赢了,一共就那么三种可能:第一,对手不行;第二,法官不行;第三,自己不行。


    那一案的法官有没有问题先放一边。


    方不让当年已经是一位十分优秀的大律。


    而她也不是不行,只是对比起经验丰富、手段老道的方不让而言,有那么一点距离。


    方不让就这么侧眸静静地凝视着她,似乎也在回忆当年的案子,过了好久,才慢慢道:“我最近可能有个官司,想请你帮忙。”


    程白顿时看向他。


    他却没有继续往下说的意思了,只道:“不过,到时再细说吧。”


    长长的一排墓碑尽头,方不让那名戴眼镜的助理似乎是从另一个方向走了过来,还牵着个戴鸭舌帽的小男孩儿。


    远远看见方不让在跟程白说话,就停了步。


    两人在那头等候,也不过来打扰。


    程白看见了。


    方不让也看见了。


    他低下头看了一眼腕表,只向她道了一声“改天见”,然后抬步向助理那边走去。


    只是才走出去两步,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停下。


    方不让回头看着程白,忽然道:“昨天法院的朋友告诉我,赵老整理了一些资料递交法院,提起了一桩名誉侵权的诉讼。”


    名誉侵权的诉讼?


    程白略有几分惊讶,但回想起那一日自己在赵平章家里做客时所见,也不知为何就笑了一笑,一脸的波澜不惊:“也提告了吗?那挺好的。”


    方不让听着,忽地挑了眉:也?


    90、第090章 以书窥人


    一个“也”字, 无疑藏着点什么东西。但程白说完这句话之后,只用一种坦然的目光看着方不让。


    与她打过的交道不算多,但他竟明白这眼神的含义。


    每个人都有自己不需要被外界知晓的空间, 他如此,程白也如此。


    正如程白没问他以后有什么事情要请她帮忙一点,他也终究没问程白为什么要用上一个耐人寻味的“也”字, 只严谨地克制住自己的好奇心, 保持着对对方那个不想为人窥知的空间的尊重。


    方不让收回目光,移步离开。


    不远处等候的助理撑着伞, 牵着那个戴鸭舌帽的小男孩儿, 跟在他身后, 小声地询问着什么。


    他们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墓园的长道上, 这时程白的肩膀才慢慢地松下来, 在重新凝视了面前黑色的墓碑许久后, 轻轻俯身, 拂去了那墓碑边缘的枯黄的草屑与污浊的灰尘。


    黑白的照片上, 程渝东还在对她微笑。


    在她年幼时的记忆里,父亲就像是图画里那种什么困难也打不倒的英雄, 不管遇到什么好像都能笑出来。


    包括在生命的尽头。


    在那张病床上, 他那用一只被针扎青了手背的枯瘦手掌,温和的攥着她的手, 笑着跟她说:“别内疚,我的女儿已经做得很好了。这世界上的事情,远比冰冷的条文复杂, 也并不是一切都能通过法律来解决……”


    当年的她其实不大明白这句话。


    但好像随着年岁的增长,经历的增加,竟也慢慢地明白了过来。


    程白想起自己最近遇到的这些事情来。


    可是……


    “为什么,还是有点不甘心呢……”


    从墓地回来,程白便回了家。


    车从空旷清冷的街道上驶过,连偏落叶都难以带起。


    她一个人,又是这种整个城市都空了大半连店铺都没几家开着的特殊节日,也就懒得再折腾点什么吃的了,随便去附近的超市里买了点方便食品垫垫肚子,便脱了鞋缩在沙发里,上网看新闻。


    先是以“赵平章”作为关键词搜索了一下,没发现什么最新的消息,才略略安心下来。


    想来这种大过年的时候,也没几个人再关注这些。


    程白又随意看了看,每年这时候的新闻都大同小异,普通人最关注的是春晚,但她对这些没有半点兴趣,刷了一会儿便觉得百无聊赖,干脆将目光投向了一旁的书架。


    那上面大多都是程渝东的旧书,基本都被她翻过了。


    除了最近新放上去的那一排——


    那是某位大作家前阵子为她“扫盲”时送来的“温暖”,一共28本,都是他的“大作”,为了方便她阅读还按照一定的顺序排列了起来,搁在左边第一本的竟然是《被盗的一年》。


    对这本书,她还是有印象的。


    当初网上就是传这本书里面塑造的一个反派大律师是以她为灵感来源,让她在3·28案已经过去大半年之后又被人扒出来鞭尸。


    程白盯着它看了几秒,终于还是将其拿下。


    这本书是边斜“夜行者”系列里的第八部,未来悬疑题材。她其实不大明白边斜为什么要把这本书放在第一本。但反正这是大作家推荐的阅读顺序,她也就没管那么多,直接翻开了书往下看去。


    字数不多,23万。


    程白平时看惯了各种枯燥条文和卷宗,阅读速度本来就快,更何况边斜的文字出乎意料地流畅,像是暗夜里划过的雪色的刀锋,简洁利落且冷峻,几乎不存在阅读门槛,又具有一种天然的吸引力,让人不知不觉就往下一页翻去。


    到天擦黑时,她居然已经看了大半,这本书的反派也终于揭开了面纱,露出了较为清晰的轮廓。


    潜伏在主角吴虑身边的大律师……


    陈戈。


    男性,28岁,人前十分光鲜,是主角吴虑高中时候的同学,与主角还有竞争关系。但毕业之后没了这一层竞争关系,两人便自然地成为了朋友,志同道合。


    或者说,吴虑以为两人志同道合。


    直到神秘事件发生。


    主角吴虑在执行上一个任务时陷入沉睡,一觉醒来后发现已经过去了一年,整个世界天翻地覆,而他竟然从一个寂寂无名的“夜行者”成为了被整个世界寄予重大希望的“救世主”。


    而在外界的眼中,他这一年也不曾沉睡。


    相反,他为这个世界做了很多。


    调整国家军备,聚拢顶尖科学家团队,提出应对危机的构想,在艺术、哲学、物理等等以前他根本不了解的领域里,都做出了殊为恐怖的成就,因而被世人称之为“神子”。


    吴虑于是意识到有非同寻常的事情发生在了自己的身上,而处于这个特殊位置的他很难再联系自己以前做任务时熟悉的朋友,而旧日的朋友陈戈则因其知名大律师的身份加入因危机组建的“临时律法委员会”,与他重逢。


    一开始,吴虑非常信任陈戈。


    但随着故事深入,一系列错综复杂烧脑的剧情走过,他发现陈戈对自己的态度越来越奇怪。


    《被盗的一年》,也就是“夜行者”系列第八部的结尾,在网络上,在边斜的读者群体之中,曾引发过惊天的声讨。


    而今天,程白也被震撼了一把。


    即便她早就从各种渠道了解过了结局。


    摩天大楼的高处,风夹雨,冷冽如刀。


    两个人拔枪指着对方。


    陈戈的身后空空如也。


    吴虑的身旁却站着一位年迈的哲学家。


    吴虑问他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陈戈便明白地告诉他,所谓的危机根本就不存在,是吴虑和背后利用他的人编造出来的一个谎言,阴谋控制这个世界。在这短暂的一年里,整个社会发生了倒退,由自由而专1制,个人的权威凌驾于往日的制度,愚昧的人民不再信任一切,只信任“神子”。可经过他这一段时间的观察,吴虑这所谓的“神子”根本名不副实,一无是处。


    如果吴虑活着,对世界没有更多的用处;


    如果吴虑死了,反倒能借此引出他背后的一些东西。


    吴虑执行过那么多的任务,也被那么多口枪指过,却从没有想过有一天被枪指着的理由竟然如此冠冕堂皇。


    冷雨从他枪口坠落。


    他忍不住问陈戈:你凭什么以为你的枪比我快?


    陈戈沉默着没有答话。


    风吹起他的头发和他的风衣,在这阴霾天际仿佛鬼魅在现世的暗影。


    他只是将枪所指的方向轻轻一转。


    黑洞洞的枪口,对着那名无辜而年迈的哲学家。


    于是吴虑轻而易举地明白,眼前这个陈戈,这位昔年的对手和好友,是他真正的一生之敌。


    冷静,胆大。


    更重要的是,这个人了解他。


    吴虑的枪固然快,但陈戈也完全有把握,在他的子弹抵达自己身体时,将自己枪中的子弹送到那一名哲学家的脑袋里。


    陈戈是用自己的性命与他做一场豪赌——


    吴虑可以选择杀掉陈戈,保全自己,但代价是那名无辜哲学家的性命。


    可他,也有另一种选择。


    于是,在故事最后几行字里,吴虑竟然笑了。


    他从容地举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扣动扳机。


    “砰——”


    血花迸溅。


    对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什么用处的青年,向那摩天大楼间滂沱的大雨跌坠。


    吴虑死了。


    夜行者系列的主角死了。


    一切戛然而止。


    程白看完的时候也久久没回过神来,一则震惊于吴虑如此干脆的选择,二则不解于世界上竟然真的有这种杀掉自己主角毫不留情的作者,三则忍不住去想,陈戈说的是不是真的,吴虑的背后到底还藏着什么,又是怎样强大的力量能操纵这一切?


    坑。


    真的是坑。


    无底深坑。


    在意识到自己对这个故事产生了好奇时,程白终于理解了边斜微博上那些“亲切”称呼他为“边狗”的读者们的心情,心里想着自己应该拒绝这种故事的吸引。


    毕竟玩物丧志。


    可行动上却非常诚实。


    她都没来得及深究陈戈这个角色跟自己有什么联系,就直接放下这本已经看完的书,转而拿起了后面夜行者系列的第一部,想按顺序看看,吴虑这个角色到底是怎么回事。


    只不过,这一次才翻开没几页,她那细长的眉梢便忽地一挑,似乎是从这寻常的字里行间发现了一些细节。


    又往后翻了几页。


    程白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因为先看的《被盗的一年》,是系列作的第八部,相对独立,所以没提到多少与主角有关的前尘往事。


    可回到第一部看时,里面就交代了很多来龙去脉。


    “夜行者”是未来世界里的一种职业,专门处理各种异常事件,隶属于政府地下机构,不见天日。而吴虑成为夜行者的契机,竟然是在他年幼时,父亲于处理一起神秘事件时失踪。


    “父亲失踪,与母亲的关系也随之恶化……”


    程白盯着这行字看了半晌,忽然就明白自己觉得哪里不对了,于是放下这本书,去翻开了边斜其他书。


    只找各种角色的家庭背景。


    12年《小城大事》,故事发生在两个流浪的少年身上;


    13年《夺命不逃》,通篇不曾提到主角的家庭背景,只描写了主角的各种朋友;


    14年《螳螂》,主角是一名孤独的权谋家;


    15年《人间剧场》,从这本开始,主角拥有了正常的家庭,但没有花费笔墨描写生活的场景;


    16年《白泥》,与父母的生活场景开始出现在剧情中。


    ……


    单独一本可能看不出什么来,但顺着时间线往下看,却是无比清晰。


    当律师并非仅仅懂个法条就能打官司,事实上程白当年出国念书时,同学中就有过一位心理医生。


    那时候这位同学热衷于研究文学家。


    作家所创作的一切故事,都是一定程度上的内心影射。尤其是很多作家的处女作,往往能使心理学研究者轻易看出作家的欲望和想法。而越成熟的作家越会在书中隐藏个人的痕迹,让自己不那么容易为外界窥知。


    夜色已然降临。


    程白慢慢地合上了自己手上这本书,若有所思地向着窗外看去。


    大年三十,周遭人家灯影幢幢。


    边斜那一栋三层别墅只有门口还亮着灯,里面黑漆漆的一片。


    同一时间,南京。


    年夜饭订在一家临近秦淮的高级饭店,席间觥筹交错,谈笑风生。


    边斜陪着喝了两口,到底觉得闷。


    他找了个借口出来透气,刚在走廊尽头的露台点上根烟,就看见了同样从席面上逃出来的褚贤文。


    脱去了平时医院里穿着的那身白大褂,换上一身稍正式点的西装,金丝眼镜依旧挂在鼻梁上。


    只是人却忍不住摇头。


    边斜一看他模样顿时就笑了出来:“还别说,脱下那白大褂,你看着也是个衣冠禽兽。”


    褚贤文难得没风度地翻了个白眼,看了一眼他身上那件一看就是随便穿的v领毛衣,心里本来有点泛酸,但想起刚才席间父辈和他们那些同僚的话题,又不由叹了口气。


    他这种从小都比较平庸的倒没什么。


    毕业后按着自己的喜好当了医生就当了医生,反正父母对自己也没有什么更高的期望。


    但边斜终究是有点不一样的。


    可以说,年轻时候他们一帮官二代,不管是优秀还是荒唐,最厌恶的人非边斜莫属。


    这就是一个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


    他们凡事都会被人拿出来跟他比较。


    每天听到最多的话就是“你看看人家边斜怎么怎么样”,人家做了什么,你们又做了什么。


    直到高中某一年,所有人惊讶地发现,边斜并不是那样的。


    褚贤文算他的朋友,但回想起来竟发现自己并不是特别了解他:“哎,我现在想起来都好奇,你私底下怎么会是那样的人呢?


    那样的人?


    边斜看他一眼,像是在看傻子,很想冲他翻白眼:“‘别人家的孩子’不是那么好当的。”


    作者有话要说: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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