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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70

作者:时镜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61、第061章 脱单预告


    自打回了上海, 程白已经很少熬夜。


    一来是手里案子少了,二来是搬回了旧宅,睡眠情况好转。


    不过今天例外。


    在他们参加跨年活动的时候, 意大利那边初步的调查报告已经发送到了邮箱,毕竟时差七小时。她回了家之后才发现,所以给自己手冲了一杯咖啡, 便打开电脑看了起来。


    一折腾便是凌晨两点。


    拿起手机一刷朋友圈, 上百条点赞评论里,瞅见“边某人”三个字, 心思浮上来, 就给他发了那么一句。


    也不知那头是不是看明白了她的潜台词, 或者还在装傻, 过了一会儿, 回过来一张表情图:小驴子裹着小被子, 躺在小床上, 伸出来一只小蹄子, 挥了挥,道一声“晚安”。


    程白看后一挑眉, 兴味地笑了一声, 便没有再发什么了。


    人坐在窗前,电脑的光倒入眼底。


    窗外面那墙灯的光忽然亮了, 大约是有人走过,她也不在意,只闭上了眼睛靠在椅子上, 把甄复国这个案子从头到尾地思考了一遍。


    元旦法定节假日三天。


    假期才过的第一个上班日,程白一大早就去了律所,先给肖月发了消息让联系法院那边尽快安排第二次证据交换,然后便去了会议室跟其他几位合伙人一起开了例会。


    已经是新年的一月了。


    律所里各位合伙人也都有自己固定的指标,她虽然是去年加入的,但今年也该迈上正轨了。


    因为天志各个领域版块都不是很缺,而程白要插一脚就不知道要分走谁的蛋糕,所以整场会议称得上是火星四溅。


    有那么几位说话就很难听。


    到十一点散会,众人也没撕出个高下。


    倒是法院那边负责承办案件的法官很快给了回复,下午就电话过来协调双方第二次庭前会议的时间。


    最后定在了下周一。


    趁着中间还有几天,程白跟詹培恒仔细研究了意大利警方这边查到的东西,又把甄复国拉过来反复盘问。


    但甄复国是什么人?


    老油条一个,无论他们怎么问,那就是他真的随便拍了件东西,意外捡了这1.5亿的画。


    程白跟詹培恒也拿他没办法。


    第二次证据交换的前一天,她拿着手机计算器按了半天,两腿交叠靠在自己那张办公桌上,只对甄复国道:“现在我不管你有没有撒谎,最好是没有。目前看意大利警方这边的调查结果对我们有利,也确实能证明你说的。不过凡事无绝对,这个案子的风险有多大,我或许不清楚,但你身为当事人应该非常清楚。明天庭前会议,我希望你能到场,把你今天对我们说过的话对原告律师、对法官再说一遍。顺利的话就能签调解协议。但是,我不叫你说话的时候,你都把嘴闭紧,就算是谈和解的金额。能做到吗?”


    甄复国是真的不想去法院。


    但这一回程白的要求无比明确,而且他上不上法院,对事情的影响好像还挺大的。


    所以他挣扎犹豫了半天,还是答应了下来。


    周一边斜老早就去了律所,给程白买好了早餐,就为能早早见她一面。


    这几天她完全忙得脚不沾地。


    就算是在律所里,两个人也没几句话说。又或者说,不知道说什么。


    经过上次跨年,两人间的关系就有了一种微妙的变化。


    很难形容。


    肖月这个月就转正,成为了一名真正的律师,已经能够独立办案。但新的律师助理人事那边还在面试,要过一阵才送到程白的手上。所以与案子有关的部分,还是肖月负责打理,但其他专业性一般的事情,则完全交给了边斜这位“大牌助理”。


    主要就负责端茶递水,陪吃陪喝,安排确认行程,处理预约和各种活动。


    刚上手当然要熟悉一段时间。


    他是真没给自己端什么大牌的架子,更何况居然还能知道程白的日程,心里不要太好奇。所以从肖月那边接过工作的时候称得上是甘之如饴。


    然后就发现……


    程白真的是个,枯燥的工作狂。


    最近一直忙甄复国的案子也就罢了,因为抵近年关,律协那边有频繁的会议,甚至于一些民间法域组织都向她发出邀请,参加一系列的讲座、访谈甚至闭门会议。有一些是能推的,但律协那边几个重要的、副会长亲自来邀请的,她都没有推辞,还要为此准备案例和讲稿。


    一拉日程表,全天爆满。


    边斜在排完她一周的日程表之后就陷入了绝望,心里觉得程白那天微信上说“约个有空的时间聊聊”可能得是猴年马月。


    但又不能主动跟程白提。


    一颗心就吊在那儿,难受得要命。


    这天早上程白已经准备好了所有的资料,去法院之前最后检查了一遍,然后一抬眼就看见边斜坐那边拿手指头戳她茶几下面那一盘绿豆糕。


    旁边还放了一本书。


    仔细一看,已经翻了几页。


    正是前阵子甄复国送他的那本有他“亲笔签名”的《无字疑书》。


    甄复国也是一大早就到了律所,因为难得要去法庭,整个人都很忐忑。


    但一转眼看见边斜在看那本书,就愣了一下。


    他凑了过去,莫名有些紧张:“这不是边神你自己写的书吗,怎么还要看啊?”


    边斜其实看得有些心不在焉。


    自打收集证据向警方举报那个在网上贩卖盗版假签名书的店家已经过了小一个月,警方那边是什么进度还不清楚,他也不对外人说这些。只是昨晚想起来,老觉得有哪里不对。


    但真要想又想不起来。


    便又把这本书找出来,索性重新看看。


    甄复国问他,他也没在意,随口答道:“这不早年写的书吗?都忘了写成什么样了,突然想起来,回顾回顾。”


    “哦。”


    甄复国欲言又止,看了边斜好几眼,尤其是看了他手底下那本书好几眼,但最终还是把嘴巴闭上了。


    程白看着甄复国这模样,觉得有几分古怪,但一想今天是这位非常厌恶上庭的人要去法院的日子,也就释然了。


    紧张很正常。


    她招呼了甄复国一声就走,不过离开办公室之前脚步略停了停,竟回头问边斜:“晚上你应该没事吧?”


    边斜:……!


    一时真是脑袋都不灵光了,说话差点咬着舌头,他从书里抬头,对上了程白那含笑的目光,回道:“没事。”


    就算天塌下来他也给补上!


    怎么可能有事!


    程白便点了点头,一笑而去:“那晚上约顿饭,所里等我回来。”


    “好、好。”


    直到她人都走远了,看不见了,边斜才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那种少有的紧张感顿时冒了出来,让他压在书页的手指都跟着颤了半天。


    深吸了几口气,想平静下来。


    但……


    这他妈怎么可能平静得下来?!


    程白约我了!


    程白主动约我了!


    而且还是晚上!


    这三句话就跟魔咒似的在他脑海里不断盘旋,让他越想越忍不住,唇边弧度扯开,要轻轻啃住书籍才能掩饰住,跟个路上捡了五百万的傻子似的。


    他剥了块绿豆糕来吃。


    他搬出了体重秤跳上去又跳下来。


    他打开了微信给自己刷新出的每一条朋友圈点赞,包括一位作家朋友不幸出了车祸躺在医院里打满石膏的凄惨照片。


    收到点赞的车祸朋友:……边老邪你他妈要死了!


    作者群。


    写书撩妹一条龙:忽然点赞狂魔?边神你手机被偷了???


    狂剑:突然收到边神点赞的我受宠若惊……


    痴道人:受宠若惊+1


    顾似水:瑟瑟发抖,思考自己最近有没有得罪边老邪……


    键盘侠-ig牛逼:刷开朋友圈,全是边神,活得像是高仿。


    狂剑:什么,边神疯了?


    污大师:什么,边神疯了?


    浊酒余欢:什么,边神疯了?


    陆茫:什么,边神疯了?


    ……


    边某人:呸,你们才疯了。老子是要脱单了~!


    作者有话要说:  *


    今天可能有二更。


    但也别等。


    300红包。


    62、第062章 造假大师


    哼, 一群凡人。


    这群是早几年前网文圈在古早时代建立起来的,一开始是qq群,后来大家都用了微信就转成了微信群, 群里大神出没。边斜虽然后来着力发展出版,但网络连载这一块也没丢下,所以跟这些朋友还保持着联系。


    平时众人调侃他母胎solo一万年。


    现在他这消息一发, 整个三百多人的群立刻就炸了。


    不断有熟人在群里艾特他, 问他是不是开玩笑。


    “懒得搭理。”


    边老邪十分愉快地开了个群消息免打扰,就不回复他们, 然后就窝在程白的沙发上, 优哉游哉地捧起《无字疑书》看了起来。


    毕竟是早年写的书了, 文字还不够老练。


    不过那时候也天然, 没什么匠气。


    他刚开始写书的那一阵, 网络上就流行那种恐怖悬疑类的小说, 先是在天涯的莲蓬鬼话版块火起来, 后来延伸到网络小说。他就随便跟风写了这么一本《无字疑书》。


    现在翻起来看, 前半本着实平庸。


    行内有这么一句话,每一位写作者最初踏上这条路, 都是从模仿开始, 不存在什么一步登天。


    他是运气比较好,实力也还行的那种。


    书写到后半本, 个人的灵气就迸发出来,拥有了一种迥异于其他作者的风格。说得专业点,算是有了自己的气质。


    《无字疑书》讲的故事, 其实有点传奇的超现实主义色彩。


    主角陆冬是个考古专业的研究生,某一次清明回咸阳祭祖,无神主义者夜半守灵,遇到山野里的狐狸拖走了农家的鸡,于是追进了一个地洞,挖出来一块无字碑,抓住了一个极有可能是盗墓贼的青年。


    于是就此卷入诡谲风云之中。


    开武皇陵,查无字碑,战狄公墓,甚至发现了地底深处因为朝代更迭一层一层堆起来的地下王国,这才渐渐还原出则天女皇一朝政局的跌宕。


    如果说前半本只是随大流的戏作,那后半本接连的反转和严谨的逻辑,足以让那个时候的边斜获得区分于寻常作者的实力和天赋。在当时那种重剧情轻人物的环境里,他所塑造出来的人物也各有性格,迅速俘获了一干粉丝。


    其中“半口金”这个角色不得不提。


    是个年近花甲的老头,早年盗墓,专干不法勾当,被人活活儿敲碎了半口好牙,后来便漂白上岸做起艺术品的生意。那被敲掉的半口牙全镶成了金牙,又因为他眼力好,经验老到,但凡让他鉴别藏品就没有过错的时候,便得了个诨号,称“半口金”。


    主角查无字碑的时候,便求到他这里。


    因这老头子见多识广,遂请他一观无字碑。结果没想到,这老头一看,张口便断言:石碑是假的。


    众人无不大惊。


    细细询问之下,半口金才将缘由道来:原来他当年被人敲掉半口牙,正是因为伪造此碑。


    这传说中武则天立身后所立的“无字碑”,实是一伙人撒下的弥天大谎,因得闻半口金造假技术一流,才绑了他做。


    但半道上出了意外,他死里逃生。


    捡回一条命来之后,从此金盆洗手,再也没干过道上的事情。


    这老头儿的结局也凄惨,主角一行人已经摸清了暗中的对手所在,必要再做个假的无字碑才能骗过对方耳目,所以苦苦央求半口金重出江湖,再造一回假。


    整整三天,半口金都没有答应。


    主角团队皆灰心丧气,以为不成。


    第四天一早众人便要从店铺之中辞行,先去问伙计,半口金老先生何在。伙计领着他们去了院子里,一打开房间,竟骇然发现半口金已经坐在太师椅上服毒自尽,而一座造好的无字碑便立在桌上。


    原来他金盆洗手时已发过毒誓,再不造一件假东西,否则肠穿肚烂而死。


    如今帮了主角一行人,却是违背了自己的誓言。


    为全信义,便送自己上了黄泉路。


    临行前一封遗书,自告原委,令众人将他火化,骨灰洒去邙山,再无多话。


    若总结此人的一生,前半生利欲蒙眼,后半生污浊洗尽。当年盗墓搬山,一代造假宗师,手段出神入化。然则难逃报应,晚年终究没逃过这江湖中事,也算是因果相袭,得了了断。


    边斜翻书的速度是极快的,加上这毕竟是他写的书,有一些剧情还有印象,所以很快就看到了半口金之死。


    于是忽然又觉得,有人会喜欢半口金真是再正常不过。


    这般的命运,如何能不令人唏嘘?


    再想甄复国镶了一颗金牙就说自己是“半口金”,也不觉得有多违和了。毕竟那个卖他盗版书还伪造他签名的店家不还起名叫“豫园半口金”吗?


    边斜笑了一下,陷入一种自我欣赏之中,是真觉得自己写得不错。手底下便要自然地将这一页翻过去。


    然而就是在这书页将翻的瞬间——


    方才划过去的某个念头一下倒退回来,激得他浑身都颤了一下!


    造假大师。


    半口金。


    豫园半口金。


    出版社都分不出的盗版书,他本人都搞不懂的假签名!


    “豫园……”


    上回他们一起去甄复国店里看那七百万化作和一点五亿画作时,他那个古玩店的位置,在哪儿来着?


    “怎么在这儿?”


    程白、詹培恒带着一个甄复国,一早就到了法院,刚才还在里面跟书记员沟通一会儿庭前会议的事情,结果才告一段落就不见了程白,詹培恒于是出来找,没成想竟看见她在角落里抽烟。


    烟盒放在垃圾桶上,打火机放在烟盒上。


    程白斜坐在一旁长椅的椅背上,两条长腿随意地搭着,一手细长的手指夹着烟,另一手却拿着手机,按着手机上自带的计算器。


    詹培恒过来,她抬眸看了一眼。


    只长长地吐出了一口烟气,道:“紧张,抽半包冷静冷静。”


    烟这玩意儿跟糖差不多,戒不彻底。


    反正好像也无伤大雅,没事儿无所谓,有事儿抽两口也算有个舒缓的渠道。


    只是张口就说抽“半包”……


    詹培恒以前不大见她抽,但知道一点,此刻便微微一笑:“程儿你居然也有心里没底的时候,倒是让我有些没想到。”


    程白便摇了摇头。


    她打官司厉害,但也不是能扭转乾坤的神仙。有的案子本身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律师就算是舌灿莲花也不能把黑的说成是白的。


    詹培恒问她:“意大利警方调查的结果目前来看对我们很有利,基本跟甄复国没有关系。如果你觉得把握不大,为什么不再等等进一步的证据?这种复杂的跨国大案,再向法院申请延期也不是问题。到时也许就十拿九稳了。”


    程白可不这样认为,又抽了一大口,才道:“一念之差,一步之遥。也许再等一段时间,尘埃落定,是十拿九稳。但也有可能,是一败涂地。今天查出来是这个样,明天查出来也许就是那个样了。这个案件调查的程度对我们来说刚刚好。”


    她打官司虽然很少和解,但对里面的门道却再清楚不过。


    和解更多的是在双方的利益诉求里寻找一个平衡点。


    在无法信任当事人的情况下,多算计一点利益总是不错的。


    说着,她看了一眼计算器上按出来的数字,按了一下截屏,然后继续道:“我是一个赌性很重的人,平时打官司会注意克制这一点,因为这对律师来说其实是致命的缺陷。有时候,胆大不如心细。但在某些特殊的时候,它会成为我的优点。”


    比如,当她的对手十分谨慎保守,忌讳冒险时。


    詹培恒于是一下想起了她对原告律师俞承的评价和判断:“你是想——”


    “钱当然是入袋为安。”


    程白把烟头摁了,剩下的半包烟和打火机都扔进垃圾桶去。


    “夜长梦多,速战速决!”


    作者有话要说:  *


    二更√


    红包照旧明天更新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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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3、第063章 和解输赢


    程白跟詹培恒回去的时候, 就看见甄复国已经老老实实坐在了位置上,腰杆挺得笔直,两腿并拢, 两手都放在膝盖上,规规矩矩,像是个认真听课的学生。


    看脸上的表情, 还真像是那么回事。


    上半身瞧不出端倪, 但如果从他身后走过,才能看见那微微颤抖的手指尖。


    甄复国是真紧张。


    以前有什么官司基本都交给一位相熟的律师全权代理, 这一回居然要他出庭, 虽然只是个二次庭前会议, 但他心里也发虚。


    还好一转头看见程白回来了。


    他一下就松了口气, 朝程白笑:“程律您可算是回来了, 我先一看您不见了, 又一看詹律不见了, 给我吓得。”


    程白走过去, 只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宽慰。


    这时候距离证据交换的时间不远。


    对面原告当事人代表和律师俞承也到了。


    因为是第二次证据交换, 关注的媒体们已经没有第一次多了, 所以他们在法院外面没有耽搁太多的时间,很快就进来。


    那个身形颇胖的英国律师, 在看见程白时没什么反应,但在看见甄复国的时候,那一双锋锐的眼眸里便多了几分刺探。


    然后一转头问了俞承什么。


    俞承便解释了几句, 告知了甄复国的身份,只是目光却没有放在甄复国的身上,而是落在程白身上。


    一眼看去,她平平静静,上惯了庭的人,脸上半点不妥都看不出,更不知道她今天到底是什么策略。


    程白这个名字,给予俞承的压力太大了。


    就像是某种巨大阴影的存在。


    他无法不去关注她,也无法不去忌惮她,这种关注和忌惮催逼着他,让他克制自己所有的冲动,用最大的谨慎和理智来对待,不容许自己出半分差错。


    双方呈交证据清单,第二次庭前会议开始。


    因为第一次庭前会议已经圈定了法律适用,第二次庭前会议争议的焦点就彻底聚集在了“善意”这一个再明确不过的点上。


    还是那几点:


    当事人信誉,成交价是否合理,是否尽到查明义务,是否知情。


    “成交价”和“查明义务”这两点实在没有什么好撕扯的。


    毕竟这幅画是藏在雕塑里,而雕塑的成交价在拍卖会这种场合比原来的价高,道理上能讲通,没有实质性的证据也很难去怀疑。


    “查明义务”又因为交易是在拍卖行发生,但凡在拍卖行发生的交易基本都默认交易物的来源合法,当事人也不大可能尽到更多的查明义务,何况当时拍的只是雕塑。


    在意大利法,这幅画是标准的“隐藏物”。


    俞承如果要帮英国打赢这场官司,需要尽力证明对方属于非善意购买,而程白则要尽力提交证据,证明甄复国是善意购买。


    申请延期进行第二次庭前会议是程白这一方提出的,但在这段时间里,作为原告方,英国这边也能继续提交相关的证据。


    在看见程白提交出的证据那一刻,俞承一张脸就沉了下来。


    意大利那边开启调查他是知道的。


    程白在密切关注那边的进展,联系意大利警方获取案情报告,他这边又怎么可能掉以轻心?


    可事实就摆在那里。


    调查出来的情况让他越来越心凉。


    更让他糟心的是,程白不可能放过这样的大好机会,正如他此刻所见,在这第二次庭前会议上毫不犹豫地将这一系列的证据抛出。


    庭上法官和合议庭审理人员都拿到了证据,看过之后所有人都有些惊讶起来。


    有了这一份调查报告,情况好像明白了不少。


    法官浏览完双方证据后,便道:“新提交上来的证据看起来清楚了很多。不过,原告方这边提交了一份案外人的履历资料,这是?”


    俞承知道法官说的是哪一份,只屏了一口气,看向了甄复国:“案外人贾某,被告当事人甄先生应该很清楚是谁吧?”


    双方证据都是人手一份。


    甄复国作为当事人自然也拿到了一份,在看见对方提交的证据名录时眼皮就跳了起来。但这么多年跟三教九流打交道下来,就算心里再慌,面上也能装得滴水不漏。


    他愣是没露出破绽来,就理直气壮地回视对方,但也不说一句话。


    毕竟程白已经交代得很清楚了。


    法庭上说话都是有书记员记录的。


    一不小心露出什么破绽来,被对方抓住机会,指不定官司的结果就完全不一样了。


    这个案外人贾某,是一名律师。


    而且是甄复国的律师。


    以前甄复国被起诉的每一个案子几乎都是他经手的,要么是赢了,要么是在庭下和解了。


    俞承第一次庭前会议的时候提交过了甄复国被起诉的记录,用以证明甄复国信誉不良。但被程白精准狙击,用诉讼的结果在证据上作出了反驳。


    但现在他又顺着原来的证据深挖了一层。


    这位贾律师的履历一翻,那才是真正响当当的“为人渣打官司”:客户除了甄复国之外,还有几个窃金库的大盗,边境上搞走私的黑道老大,以及几个“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的贪官污吏。


    “比起这位贾律师其他的当事人来,不觉得甄先生太过普通了吗?为您代理的都是小则几千块多也不过十来万的官司。”俞承是真觉得正常人看了这资料都能知道甄复国不是什么好玩意儿,“这位贾律师凭什么为你代理这么久的官司,从05年就开始了,一直持续到去年。”


    程白没说话。


    甄复国看了她一眼,知道这是默许的意思,便哼了一声,有些怂地开了口:“贾律师跟我是大学的同学,你别看我这样,我可也是有学校学位认证的人。而且他接什么官司跟我有什么关系,难道就能证明我是个坏人?实不相瞒,我为什么没继续找这个人帮我打官司,一是因为知道人家忙,不好意思再麻烦人家;二也是因为知道了他都给谁打官司,心里头怵得慌。我现在请的是程律,这就是明证!”


    这时候程白才淡淡地补了一句:“别说我的当事人已经跟这位贾律师没有再联系,就算他们有联系,也不能凭借这种间接的证据来说明我当事人有问题吧?再退一万步讲,就算我当事人人品有问题,也不能证明他当时对雕塑里藏有画作这件事知情。原告律师总不会想用a来证明b吧?”


    除非能形成完整的证据链条,不然这种间接的“孤证”实在难以被采纳,就算被采纳可信度也得打个折扣。


    俞承唯一能证明甄复国有问题的方法,是请这个贾律师出庭作证。


    但既然对方是律师,且还跟甄复国认识,到开庭审理时对方的证词对谁更有利,却是难以预料的事情。


    俞承未必敢冒这个风险。


    现在他抓住的种种细节都能证明甄复国这个人有鬼,大大的有鬼,偏偏没有任何一条证据是实质性的、直接性的。


    这导致他说什么都会被程白反驳。


    毕竟程白的出庭经验太丰富了,不可能被他抓住任何破绽,每一次都会准确地击中他提交证据的缺陷,频繁让他碰壁。


    原告方这一次提交上来的证据都是一些边角料,完全是把甄复国的人脉关系给拉了一圈找出了一堆的问题。


    可再多也没有用。


    程白这边根本就不搭理这些,在延期的这段时间里,只提交上来一份新证据,那就是意大利警方那边的调查!


    原来在接到甄复国这个案子之后不久,程白这边联系拍卖行、联系意大利那边的雕塑持有人和原作者,就惊动了意大利警方。经过多方举报,威尼斯警方终于拖拖拉拉地开展了调查,竟然真的抓了个人起来。


    这个人不是旁人,正是当初那个在拍卖会上与甄复国竞价的老外。


    老外名叫哈尔斯。


    在国际刑警那边早就挂上了名,是多起国际盗窃案的主谋,但一直隐身幕后,只充当智囊的角色,负责策划盗窃、赃物漂白和最后的销赃。


    这倒霉的鬼佬十多年前就被邀请去马桥私人博物馆参观,早盯上了这副名为《摇摆》的画作,于是踩点过后就策划了一场大火,在警报乱响、监控黑屏的情况下,指挥团伙将这幅当时价值七千多万的画作盗走。


    但当时风声很紧,这画不适合出手。


    怕一旦露出画的踪迹,就有人要循着踪迹来将他们一干人等抓获,所以一藏就是好多年。


    直到前年,这位印象派画家的画在收藏市场上的价格节节攀升,这伙人才终于意动,花了大力气将这一幅画做进了雕塑,送到了意大利威尼斯的拍卖场上。


    当时这位雕塑家的雕塑顶多二百万。


    他们自己送拍,自己竞拍,无非是左手转右手。只用二百万,就能轻轻松松地将赃物漂白。


    因为意大利的法律——


    只要利用好“隐藏物”和“善意购买”这一条,就算是打官司也不怕,不留下把柄,用正常的价格拍卖,再声称自己毫不知情就是了。


    如此,英国画作原主看连哭都没地儿哭去。


    可哈尔斯万万没想到,真到了拍卖那一天,竟是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那举牌的价格简直令他目瞪口呆。


    这破雕塑一下就叫上了高价?


    那一瞬间他是怀疑人生的,因想到里面还有一幅价值1.5亿的高价画作,不得不咬紧了牙关跟着举牌,继续竞价。


    然后就三百万,四百万,五百万,六百万……


    竞价竞得哈尔斯整个人都要炸了。


    在这个傻逼的财大气粗的中国人将价格叫上七百万,引得全场惊呼时,他终于放弃了,当即便跟周围的同伙打了手势,准备另做计议。


    毕竟这雕塑是他们左手倒右手,有这种不知死活的老头高价拍走雕塑白送几百万为什么不收着?


    大不了他们再把这幅画盗回来就是。


    然后故技重施,换一个不那么热门的雕塑家的作品,重新策划漂白。


    他们也不担心这个中国佬会发现雕塑的秘密。


    毕竟他们行事非常隐秘,只有作为灵魂首脑的哈尔斯清楚全过程,知道漂白和销赃的途径。


    拍卖会一结束他们就查了甄复国的行程。


    这个找死的中国佬还要在威尼斯待上三天,足够他们行事了,而且好像的确如他们所料,只是巧合才拍下了雕塑,并不知道雕塑的秘密。他们下手的机会还有很多。


    但……


    万万没想到的事情又发生了。


    原本还要在威尼斯待上三天的甄复国,第二天就直接把雕塑送上了飞机,自己行李箱一拎就回了中国。


    天知他们连监听设备都没来得及放进酒店!


    捡了700万丢了1.5亿!


    国际大盗团伙当时全员心理大约就三个词:what the fuck!我顶你个肺啊!


    但雕塑已经进了中国,真就是回天无力了。


    他们义愤填膺之下只好放出了消息,希望先怂恿英国方面对这个傻逼中国佬展开调查,他们则好趁机行事,把画给拿回来。


    可也许是人倒霉凉水也塞牙吧。


    哈尔斯做完另一单生意又准备用同样的方法漂白赃物,所以回了威尼斯,但没想到立刻就被警方找上门来。


    那时候威尼斯的警方还不知道他就是那个臭名远扬的国际大盗,只是询问询问。


    刚问完,就把他放走了。


    哈尔斯自己也松了一口气,以为是虚惊一场。


    可没想到才离开没一分钟,警察局里就反应过来,这个人有点不对劲啊。于是呼啦啦按出来一帮人,荷枪实弹对准了他——


    国际大盗首脑,就这么滑稽又倒霉地落网了。


    剧情简直称得上是一波三折,等回头官司打完把资料给边斜看,他估计都要惊叹一声“现实比小说还要戏剧”。


    当然,这不是程白应该关注的。


    她只是翻开了这密密麻麻长达几十页的证据,看向了一页纸上被自己用记号笔标出来的部分,念道:“‘我们计划周密,分工明确。把化作藏进雕塑这件事,只有我和拉克瓦知道。这个中国人的出现打乱了我们所有的计划。’这是意大利警方处提供的嫌犯口供。从事实证据上已经能断定,原告方画作被盗系嫌犯团伙所为,想利用意大利对善意购买人和隐藏物的法律法规来漂白赃物。而我的当事人只是赶巧拍下了这尊雕塑,且根据嫌犯口供可以初步判断,我当事人对雕塑里藏有画作一事一无所知。”


    用更中国的话来讲,这就是无意之中“捡了个漏”。


    俞承在看见这份证据的时候一张脸就黑沉得能滴出水来了。


    程白镇定地笑道:“对于这份证据的三性,原告方应该没有什么意见吧?”


    从撕扯法律适用开始,程白就展露出了她强大的控场能力。


    案件完全按照她规划好的步骤在走。


    俞承觉得自己就像是那被人牵着鼻子的驴。


    意大利警方的这些资料,他手里其实也有一份。只是这份证据目前对英国这边来说很不利,所以他绝不会主动向法院提交。


    但要说破绽,并不是没有。


    只是这份证据所展现出来的某些端倪,让他感觉到了忐忑,更隐约感受到了败诉的可能。


    他的目光紧紧地注视了程白半晌,然后就移向了甄复国,也没有回答程白的问题,只是看了他很久,才笑着,慢慢开口道:“对于这份证据,我方本该没有什么意见,毕竟是意大利警方那边的调查情况,甚至有了口供。但这只是最初步的调查结果吧?案件现在还在查明的过程之中。这位国际大盗哈尔斯先生主观认为他们的计划不可能泄密罢了,并不排除有他不知道的泄密可能,更不能直接证明被告当事人不知情。相反,这份证据反而透露出了更多的疑点。”


    比如甄复国嫌疑极大的竞价;


    比如原本三天后才离开威尼斯,为何突然回国;


    甚至他原本的“御用律师”,以及这位律师背后所能连结起来的关系网,都十分值得怀疑。


    这些疑点,俞承相信,法官能看出来,程白也能看出来。


    但这个案件最折磨人的一点就是没有任何直接证据。


    双方都没有!


    甄复国被他目光盯着,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大约是被他看得烦了,还直接对他翻了个白眼。


    倒是半点看不出心慌的模样。


    俞承手指轻轻地转了一下笔,不动声色地道:“既然是初步调查结果,也不知道后续会再调查出什么来,案情还会不会有变化。在这个阶段就将意大利警方的调查列为证据,未免有些失之草率。我方想向法庭建议,再次延期,等待意大利方面更进一步的调查,最好能等到结案。”


    法官便看向了程白。


    程白在先前说完话之后便已经将那厚厚的一沓a4纸放回了桌上,在听见俞承说想要再次延期的时候,她连手指尖都没抖一下。


    面上的笑容毫无破绽。


    甚至在所有人看起来,还显得有几分灿烂。


    就好像是……


    俞承说的,正中她下怀一般。


    她向法官颔首,竟然真的翻出一份申请书来,向法庭递交,道:“原告方也这样想实在是再好不过,我方现在向法庭递交再次延期举证的申请,希望能继续推迟案件的审理,等待意大利警方和国际刑警那边的调查结果,以求准确,以服双方。”


    甄复国放在膝盖下的手忽然就抖得厉害。


    他看了程白一眼,不敢说话。


    詹培恒心里也狠狠震了一下,感觉出了几分意外。但一转眼他便想起了程白先前说过的那句话,明白了她的意图,压下心底的波动,平静地看着对面。


    这时候,俞承看似镇定,心底实已天人交战。


    他提出再次延期,为的不过是试探程白的反应。


    一般来讲,当事人有鬼,律师自己该很清楚。


    这种情况下延期审理,程白这边必定会乱阵脚。在他的预想中,程白可能不会露出破绽,所以不会特别明显地反驳他。


    但他没想到,她竟然直接当庭递交申请书!


    这明摆着是有备而来!


    的确,意大利那边的案件调查才刚到中期,还远远没到结案的时候,要定下来需要很久,往后查必定能牵扯出更多。


    可这种调查是具有不确定性的。


    在前期证词看起来对甄复国十分有利的情况下,谁也不敢笃定到后面就一定能够反转,真的查出甄复国有鬼,是蓄意要掺和到这场利益巨大的拍卖之中。


    有机会,但也有风险。


    意大利那边查出来,在英国方面这边无非反馈成三种结果:第一,甄复国知情,且跟这个案子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那么非善意购买成立,画作返还原告;第二,甄复国完全不知情,这幅价值1.5亿的画作便将归他合法持有;第三,依旧无法确定甄复国是否知情,但画还在他手里,而原告当事人想要拿回画作必定要与对方协商和解,付出相应的代价。


    三种结果,两种都对他们不利。


    概率计算之下,俞承无法说服自己去冒这个险。


    他签的风险代理,当事人在这个案件之中付出得越少,他所得到的代理费越高。


    但这里有个底线。


    那就是8000万。


    如果当事人在这个案件之中分文未出拿回画作,他将能拿到800万的代理费;但如果当事人的付出超过8000万,他便基本等于白忙一场。


    俞承不知道程白签的代理协议是什么样的,但想来这种标的金额很大、不确定性很高的案件,签的也是风险代理。


    而他的当事人要画,她的当事人要钱。


    不管是在当事人的诉求之间,还是他和程白的利益之间,都应该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平衡点。


    他的当事人无法冒彻底失去画作所有权的风险,而他本人则无法承受案件完全败诉的风险。


    这种时候,和解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俞承盯着程白很久,终于还是感觉到了几分心力交瘁,抬手狠狠地按了按自己的眉心,心里涌现出了万般的不甘。


    证据交换基本结束。


    对于双方都提出的延期举证要求,法庭也予以同意。


    末了照旧询问双方是否接受调解。


    俞承没说话。


    程白直接道:“不接受调解。”


    甄复国在旁边差点吓得把自己舌头咬掉。


    双方再无更多的交流,程白平淡,俞承则沉着一张脸,签完了笔录便先后离开。


    但程白才走出去没多远,后面就有人追了上来。


    “程律——”


    听见这声音的刹那,程白那提着公文包、骨节隐隐有些发白的手指,终于悄然放松。


    她挂上了几分和煦的笑意,转过头去。


    俞承站住了脚,单刀直入:“欧洲警方是什么办案速度你我再清楚不过,只怕拖到猴年马月也不见结果,更何况案件复杂,意大利警方不可能因为我们这一个案子单独调查。寄希望于那边的案件调查给我们的案件带来突破性进展,到底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我想程律应该也知道时间宝贵的道理,而且这种有过案底的画作在收藏市场上只怕行情不会太好。您的当事人要钱,我的当事人要画。我希望双方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谈谈和解的可能。我当事人愿意出价3000万,您跟您的当事人不考虑一下?”


    3000万!


    甄复国眼睛都瞪大了,悄悄掐了掐自己的手指才没惊叫笑出声来。


    但程白听后只是一挑眉。


    她转过身来面对着俞承,一副好整以暇模样,似笑非笑:“你说得不是没有道理,但3000万是打发叫花子呢。”


    “叫花子”甄复国一时僵硬。


    程白淡淡地道:“你觉得,1个亿怎么样?”


    1个亿当然是开玩笑。


    画作的估价也就是1.5亿,很多时候拍卖的价格都会有一点水分,真实的价格未必能到这个数,不确定性很大。


    但对俞承来说,程白只要开了口,这事儿就有戏。


    剩下的无非是和解金额的多少。


    在法院受理案件到做出判决的过程中,只要双方当事人有这个意向,任何时间都能向法院申请调解。


    所以双方先找了个地方坐下来谈。


    在和解的金额上经历了整整三个小时的拉锯,最终还是程白掐住了俞承的命门,猜死他不敢冒败诉的风险,撕下了6500万的天价!


    700万买雕塑,和解金6500万!


    根据她与甄复国签订的风险代理协议,她在这一案结束后,将从甄复国这里拿到940万代理费!


    而甄复国作为当事人,除去拍卖雕塑的支出,除去程白的律师费,净赚4860万!


    在谈和解金额的过程中,程白微信上不断收到边斜发来的消息,但她只看了一眼便不动声色地将手机调成了静音,连震动都关掉,一句话也不回,完全像是什么都没看到一般,继续镇定自若地跟俞承说话。


    金额谈定后,剩下的就简单了。


    重新联系法院,在调解委员会的主持下进行调解,确认过双方的调解意向,由法院方面向双方出具调解书。


    英国方面预付和解金的30%即可从法院取回交由双方认可的第三方机构鉴定保管的画作;剩下的款项在30日内付讫。


    双方若想撤销调解,须30日内向法院提交申请。


    在调解书生效后,这幅价值1.5亿的画作所有权,便正式从甄复国让渡到了英国原主。


    甄复国在签字确认走出法院之后,简直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脚底下踩着棉花似的飘,震撼级别的喜悦砸到脑袋上让他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詹培恒却是面色复杂。


    程白倒还好,除了有点饿忽然想到晚上还要约边斜之外,依旧平平淡淡,好像自己这一案捞着近千万都不算什么似的。


    法院门口,已经和解的原被告双方再次碰头。


    那位从英国远道而来的马桥私人博物馆代表在上车前跟程白握了握手,但显然面色不虞,只半带着冷笑地夸赞了一句:“不愧是方的合伙人,的确厉害。”


    “方”的合伙人?


    程白不由抬头看了他一眼,但这位铩羽的英国律师已经不再多说,直接上了车,扬长而去。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赢了官司呢。


    留下俞承还站在原地。


    一场和解下来,和解金硬生生被程白撕到了6500万,他这一场的律师费只能拿到150万,亏得不小。


    但他认为案件本身就对他不利,到这程度也能接受了。


    “当年在乘方面试被程律一票否决,如今对簿公堂,本还想要与程律分个胜负,一雪前耻。”俞承有些复杂,“没想到最后还是和解了,不输,但也没赢。”


    不输,也没赢?


    程白目光微妙地注视着他,意味深长地道了一声:“是吗?”


    俞承只当这是随便接的一句话,没听出有什么太大的深意,只是忽然问道:“听说程律现在到了天志,正在组建团队。当年程律一票否了我,说是我的理念与乘方的理念不合。但如今方律都去了英国。不知道,程律这里是不是还缺人?”


    这意思竟然是想要加入她的团队。


    要知道,俞承现在可是在红圈所啊。


    程白注视了他半晌,其实有那么一瞬间的心动,但终究还是摇了摇头:“我在天志是今非昔比了,自己随便接几个上门的案子挺好的,也没什么野心,就不拖累旁人了。”


    婉拒。


    俞承也真说不清这结果到底算不算是在自己意料之中。


    但他也没露出太多失望的神情来,道了一声“原来如此”,便跟程白告了辞。


    直到原告方的人都走光了,甄复国才一蹦三尺高:“卧槽!6500万!6500万!程律你太牛逼了!!!”


    他干脆给程白做个雕像吧!


    以后每天早晚三炷香,跟关二爷一起供起来,简直比财神爷还要痛快!


    程白斜睨了他一眼,随手剥了块薄荷糖扔进嘴里,无比淡漠地提醒道:“按协议律师费7日内付讫,有什么变故是另案另算,这个你了解的吧?”


    她当初是不想接这个案子,所以合同订立非常苛刻。


    甄复国不得已签了。


    当时还觉得有点抗拒,但这和解的结果下来差点没把牙笑掉,满意得不得了,此刻只把自己胸口拍得山响,打起了包票:“您放心,这律师费我跟您单算的,明天就把钱给您打到账上!我赖谁也不敢赖您啊!”


    开车,回律所。


    但才驱车离开法院不久,先前还绷着一张脸的程白就没忍住,一脚刹车停在了路边,拍着方向盘笑出声来。


    詹培恒懂她。


    整个这一天的折腾完全是一场心理战,原告那边没底,但作为被告代理人,且已经跟甄复国接触了那么久,他们心里更没底啊!


    只是程白敢赌敢诈!


    在庭上从头到尾那态度就是一副“我们不和解,我们要等开庭”的笃定,加上意大利那边的证据和这一次甄复国勉强压住了场子的出庭,终于攻破了对方的心理防线。


    俞承那边一直就是想以调解来解决这个事情的。


    但和解金是3000万还是6500万看的就是律师的能力了。


    程白是直接在这基础上翻了个倍!


    这就是业内称她为“印钞机”的原因所在了。


    作为全程跟下这个案子,也看明白了程白从头到尾计划的人,詹培恒也算是叹为观止了。


    只是佩服之余,不免唏嘘。


    他坐在副驾驶上,看着远处大街上来往的车流,心里到底不好受:“案子现阶段虽然的确对我们有利,但对方律师的心理素质也不大够,本来可以打得更好,甚至就算是对上了你也能少付出一点代价的。”


    “可毕竟不是人人都是詹律你啊。”


    程白咬碎了口中含着的糖,紧绷了一天的神经到这时候才放松下来,终于把先前开成静音的手机摸出来看。


    “俞承也不简单,只是运气不好,刚巧碰着我。我这风格,克他。”


    刚推开屏锁,打开微信,就看见了几十条消息提醒。


    程白不看都知道这些消息的内容。


    因为她先前在跟俞承谈判的时候就已经看到过了,都是边斜对甄复国这个人的怀疑,以及从盗版签名书那边发现的端倪。


    但她真的半点都不惊讶。


    目光一扫,没先点开消息界面,反倒发现朋友圈有新提醒,她便随意地一点。


    整个人一下就愣住了。


    几天前发的朋友圈,晒了边斜送的那把伞。


    现在有一个最新点赞。


    小小的心形。


    来自她列表里一位久违的老朋友:方让。


    作者有话要说:  *


    一更√


    二更预告:吃饭,喝酒。


    红包300+


    64、第064章 不轨企图


    真是好久没看见他的点赞了。


    程白仔细回想了一下, 上次该是去年年初了吧?因为她这一年多来,打那回出事后都没有再发朋友圈。


    连乘方,都好像成了遥远的回忆。


    无意识地笑了一下, 她手指一动,想给方让打个跨洋电话。


    但一转念又作罢。


    这家伙任性扔了乘方去英国,应该是在剑桥待着。心里没事, 手里有钱, 一年花个千把万,十年都未必用得完, 日子该是很潇洒的。


    她啊, 还是节约点时间, 早点回律所。毕竟办公室里说不准还有某位给她发了几十条消息但没得到回复的大作家炸着毛呢。


    律所。


    办公室。


    程白回来了。


    才走到自己办公室外面, 把门推开, 就看见边某人斜躺在她的沙发上, 盖着那早已经不跟她姓的毛毯, 翘着脚, 两手拿着一本《无字疑书》,一双眼在她进入时便幽幽地转了过来。


    他酸溜溜地道:“消息没回, 人倒知道还记得回来的路, 我还以为你迷失在了法院,在正义和邪恶的较量之中丢掉了自我呢。”


    跟倒了十瓶醋似的。


    不就故意没回消息吗?


    程白不接这话茬儿, 但笑着哄他:“晚上想吃点什么?”


    行吧。


    消气了。


    边斜想也知道她不回自己的消息应该是有理由,只是“嗯”都不“嗯”一声多少让人有些愤怒。


    但一说到晚上吃什么,他还是很有兴趣的。


    当然, 不是对吃的有兴趣。


    是对……


    咳咳。


    “我要想想。”他还端了起来,咳嗽了一声,一本正经地思考起来,“上个案子结束你才带我吃了顿粥,我琢磨着你上个案子几乎没赚钱,且还是我请你,就不跟你计较了。这回的案子,估摸着是天价吧?我要吃顿好的。”


    程白把从法庭带回来的资料都放到了桌上,还有点后续的收尾工作要进行,包括有的东西要递交律所财务那边。


    她坐下来,一面整理一面回应。


    大约是知道边斜在吃方面真没什么研究,又挑嘴,让他来选可能半天都选不出来,所以直接道:“吃素还是吃荤?”


    边斜可不喜欢清汤寡水的东西,当即做了选择:“吃荤。”


    程白把电脑桌面上散的文件都拉到一个文件夹里,又问:“辣的,甜的,咸的?”


    边斜继续做选择题:“辣一点的吧。但太辣的好像也不好……”


    程白了然,点了点头:“喝酒吗?”


    边斜顿时坐得直了一些,想起上回陪詹培恒喝酒自己喝倒的事情,于是冒出些不可告人的想法来。


    他可还记得上次自己喝醉后程白第二天说了什么。


    就两个字:你猜。


    怎么着他这回也要把场子找回来,把程白给灌醉一回试试!


    所以他假装轻描淡写地回:“为程律你庆功嘛,当然是要喝一点的。”


    程白心里笑了一声,最后问道:“环境呢,想热闹点还是安静点?”


    边斜考虑了一下。


    既然要喝酒,既然想把程白灌倒,那安静的地方没气氛,肯定不行。


    他一本正经道:“热闹点的吧,有人气儿。”


    “那行。”


    这一通筛选下来,程白心里就有数了,想起个绝好的去处来。随手在app上搜了一下,这家奇葩的店还开着,便提前预约了个靠边的位置。


    “我还要忙点东西,搞定就出发。你要饿的话,自己叫个外卖,先垫垫?”


    “我不饿。”


    其实中午也没吃什么东西。


    但反正晚上不要吃吗?


    边斜强忍住了想问她案情进展的冲动,就靠在沙发的椅背上,一会儿看看书,一会儿看看她。


    外头的天下午五点多就已经黑了。


    从灰蒙蒙的黄昏到华灯初上的晚上,昼夜的转变也不过只是瞬息之间而已。


    办公室外面的人渐渐少下来。


    毕竟现在是元旦后春节前,年末频繁飞各地开庭的律师们好不容易忙完,都进入了一个短暂的休息期,连加班都没几个人了。


    程白把一系列邮件搞定,已经快八点。


    她觉着,新的律师助理得催催人事那边了,自己不能老干这种琐碎的事情,太浪费时间。


    “走吧。”


    车钥匙一拿,她拎了包,披上大衣,便招呼了边斜一声。


    两人一道下了楼。


    这时候距离在法院达成调解已经过去了好几个小时,早就有消息灵通的媒体报道了这一案的结果。


    网上顿时一石激起千层浪。


    因为案件的细节暂时没有对外披露,对外只有一个结果,所以现在说什么的都有。


    很多人完全不敢相信这种案子居然也能赢——


    如果6500万的和解金还不算赢的话,那天底下可能没几个案子敢说自己“赢”了。


    程白跟边斜才下到停车场,一旁竟然冒出来几个记者,迅速拿着话筒围了上来。


    都是先前错过了法庭专门来律所这里蹲人的。


    才见着程白就尖锐地发问。


    “程律师您好,请问英国索还文物一案真的了结了吗?您能达成这么高的和解金额是否用了什么非常的手段?”


    “种种蛛丝马迹都说明您的当事人不干净,您对此有什么想说的吗?”


    “上一案为穷苦老百姓打官司,这一案立刻为人渣打官司,果然上一案只是为了作秀洗白自己吗?


    “程律——”


    边斜听着这些意有所指的问题,顿时皱起了眉头。


    程白却像是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面。


    她连眼神都没多给一个,直接拨开这些人,拉开车门上了车,开车就走。


    永远不要试图跟傻逼争论。


    争论就会激化观点,走向极端。


    最终也会成为傻逼。


    从太古汇出发去外滩的路上,边斜终于开始释放自己的好奇心,询问起第二次庭前会议的情况。


    前面又堵了车。


    程白便简略地说了几句,同时也翻开了手机,难得点开了微博,看了一下热搜。


    果不其然,“英国文物返还天价和解”这一条高高挂在了上头。


    点进去全是震惊的吃瓜群众。


    诸如“程白律师费多少”“这案子居然也能和解”“又为人渣打官司”“之前果然是作秀”“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之类的评论,填满了整个评论区,少有的一些理智发言都被淹没。


    她对自己的风评早已经淡定了。


    大阵仗早就过来了。


    这些人说什么她心里都没有波动。


    这一回也就是案件标的很大,是那种所有律师都梦寐以求的案子,既能赚着钱,也能赚着名的,所以才有这么高的关注度。


    等回头她接别的案子,风头也就过去了。


    赚了940万就算回头要给律所抽成再分给詹培恒一部分,那也还能剩下不少,谁搭理网上这些风雨啊。


    只是她没想到,随手往旁边一点,竟然看见了一条意想不到的热门转发。


    方不让。


    这人也是有微博的,且在微博上十分拉仇恨。


    热搜主页上这条新闻下面,大多都是质疑她这种为人渣打官司的行为的,辱骂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甚至还拉了一堆为所谓“人渣”打过官司的律师出来鞭尸。


    其中就有方不让。


    甚至有自称法学生的网友站出来表示对这种行为的鄙夷。


    方不让就单独转发了这个自称法学生的,内容非常简单:“我要是你老师,教出你这种学生,立刻就拿根面条把自己挂死。法学生?没读好书就别出来丢法律人的脸了。”


    程白看着,一下就笑了出来。


    方不让这脾气真是没好过。


    嘲讽能力向来一流。


    不过这话虽难听,她竟然挺赞同:没学过法的跟着起哄就罢了,学过法的还能在这里面搅和,说三流都是高估。


    但真懒得辩解什么。


    律师这种职业本来就是各大行业里被误解得很深的一行,舆论的妖魔化十分严重。


    毕竟法律的逻辑与正常的道德逻辑不同。


    习惯感性且被经常被舆论溜着跑的人太多,听风就是雨,就连很多已经从事了法律工作的人都无法幸免。久了就习惯了,不奢求寻常人能理解。


    旁边边斜还在琢磨怎样才能一雪前耻,把程白喝趴下,没想一转眸就瞥见了她手机屏幕:“你在看微博?”


    程白“嗯”了一声,道:“看看乌合之众。”


    然后手指轻轻一动,给方不让点了个赞。


    作者有话要说:  *


    写了半章,喝酒还是明天更吧,太晚了。


    红包300


    65、第065章 危险游戏(重写)


    乌合之众。


    边斜首先是想了想这四个字, 沉默着望她,有片刻没有说话。因为光这四个字,已经透出了一种浑然的……


    蔑视。


    边斜的目光停留在点赞后呈现出红色的大拇指图标上, 脑海里飞快地掠过了什么,从程白那盖着的十佳青年律师的证书,到陈旧的《理想国》, 再到她在这风口浪尖的时刻给方不让微博点出的这个“赞”……


    这些碎片都隐隐折射出什么。


    他忽然意识到, 此时此刻的自己,距离真正的程白很近。


    在他进入天志律所“取材”的这段时间里, 这一位已经成名的大律师, 是一个极少表达自己观点的人。


    某种意义上来说, 这体现了她的“谨慎”。


    但另一种意义上来讲, 这意味着“隐藏”。


    极少表达观点, 并不意味着内心没有观点, 只是将其放在心中, 并不向外界表达。


    一般而言, 越少向外表达观点的人,内心越有自己强烈的想法。


    但再谨慎的人, 也有松懈的时候……


    比如, 这看似不经意的小小一个点赞,还有这轻飘飘的一句“乌合之众”……


    大众舆论眼中的程白, 是个专为人渣打官司的“坏”律师;律界人士眼中的程白,则是业界的败类,是险些被司法部吊销执业资格的危险人物;而跨年活动那天的一些律协话事者, 却显然很认同程白,并曾对她施以援手……


    她接了曾念平的官司;


    她又接了甄复国的官司。


    一个是儿子急需治疗的孤苦老人,一个是信誉全无、自称人渣的奸商。


    边斜忽然觉得有些迷醉。


    他的目光从她手机屏幕移上来,落到她被车窗外霓虹灯光映衬下的清冷侧脸,眨了眨眼。


    程白敏锐地注意到了:“怎么了?”


    边斜绝口不提自己那想要把她剖开来看个清楚的好奇,只半真半假地向她笑:“有点嫉妒而已。毕竟说起来,这微博还是我亲手给程律你注册的,咱俩还互粉了。结果半点互动都没有也就罢了,程律今天还当着我的面给方不让点赞……”


    程白一怔,倒没想到这个点上,失笑:“我还以为你想问问我为什么给他点赞呢。”


    边斜唇边笑意加深:“哦,那为什么呀?”


    这牲口,还真是打蛇随棍上?


    程白是有些意外了。


    她顿了顿,回想起网上这些没有根据就瞎推测的言论来,才慢慢道:“有时候,见多了会麻木;但也有的人,在忍耐的麻木过后,会走向爆发。”


    这话没头也没尾,但边斜竟轻而易举地听懂了:“那会是什么时候?”


    程白笑:“不知道。”


    她其实觉得自己的脾气在渐渐地变得不好,这从她当时在“老法师俱乐部”的群聊里故意回了方不让一个“嗯”字开始,就渐渐显露出了几分端倪,而如今这一个点赞,也只是这种端倪地延续。


    想了想,她补了一句。


    “我希望不会有这种时候。”


    但这仅仅是一种希望罢了。


    边斜垂下目光来,眨了眨眼,也跟着慢慢笑起来:“你们学法的人,真是很有意思。”


    人本来就是感性的动物。


    学法的人却往往压抑着感性,用理性来处理自己所遇到的问题。


    这与人的本性是矛盾的。


    程白并不知道他说的“有意思”指的是什么意思,但在这一片灯火辉煌的车流之中,也莫名有点不想去追问。


    后半程谁也不说话。


    车最终在一座大厦的停车场里停下。


    然后她带着边斜去往今晚的目的地。


    撇开车上这一段有些往深处触及的对话,边斜对程白会带自己去什么地方吃饭还是十分好奇的。


    饶是心里有了一点准备,但真等程白推开那消防箱似的大门,带他进到店内时,他依旧实打实地震撼了一把——


    上海居然还有这种地方?!


    装修风格原始而粗犷,顶上交错的管道只用黑色的涂料糊了,十分开阔的空间分作了上下两层。


    下方的舞台上有歌手驻唱。


    整个空间内灯光乱转,坐满了时尚的男女。


    而舞台对面的楼上,也就是他们此刻正对着的方向,却飘来一阵令人一闻就忍不住分泌唾液的麻香……


    火锅!


    热辣辣的火锅!


    一桌连着一桌,人已经快坐满了。


    大冬天,才走进来,就感觉到扑面而来的热气,让人有一种直接扒了衣服加入进入拿起酒来跟人对瓶吹的冲动!


    食客们谈笑其间。


    桌上放着新鲜的食材,锅底里翻滚着明虾、肥牛、毛肚、豆皮、青菜、笋片……


    这一刹那,边斜整个人都是震惊的:上海居然也有这么扯淡的地方吗?


    风格混搭,土洋结合。


    骚,真是太骚了。


    他曾以为,只有四川和重庆才会存在那种能吃火锅地ktv。


    边老邪看着那些热腾腾的锅底,胃部忽然一阵搅动,眼皮狂跳起来:“这就是你千挑万选想请我吃的‘大餐’?”


    程白看着他笑出声来:“有什么不对?”


    边斜想往后退。


    她不用回头都知道这货想溜,直接一把就拎住了他的后颈把人给抓了回来:“你说的,吃荤,吃辣,喝酒。楼上能喝二锅头,楼下能开xo轩尼诗,全上海只此一家,你的要求都能满足,而且绝对典型。好不容易找到了地方,现在要走?”


    “我是一个有品味的人!”边斜还想编点借口挣扎,“这种土不土洋不洋的店实在不能与我的品味匹配!”


    “品味?”程白嘴角微微抽了一抽,“你指的是红酒兑雪碧的品味吗?”


    这是说他上回坑詹培恒的伎俩。


    边斜无话可说,瞪着眼睛看她,换了个借口:“反正程律不就是想跟我聊聊天吗?我们换个地方也能聊,没必要在饭桌上啊。”


    程白不想跟他理论了,就淡淡的一句:“你不想灌醉我了?”


    “想当然想啊,但——”


    边斜满心都在拒绝吃饭这件事上,他原本是做好了心理准备来的,但真到了地方又犯怂,恨不得转身就走。这时候他半点防备都没有,完全是下意识就回答了。


    只是话才出口,他就反应了过来。


    一抬头,对上了程白幽幽的目光。


    操!


    他回答了什么!


    “不是,我……”


    边斜简直想给自己两巴掌,试图解释自己刚才的话,挽回一点什么。


    程白却已了然。


    她当时便琢磨着,边斜答应吃饭答应得未免也太轻巧了,而且在上次陪詹培恒喝酒后,他就应该对自己的醉酒状态有警惕了。


    但这人依旧说要喝酒。


    没鬼才怪了。


    果然,现在一句就被她试探出来。


    听着他语无伦次地想解释,越描越黑,她竟没生气,反而笑了出来:“走吧,今天给你一个机会。”


    “啊?”


    边斜正搜肠刮肚想要为自己洗白,哪里想到忽然听见程白这么一句,顿时怔住。


    然而,仅仅是下一刻,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便将他团团包围……


    什么叫——


    给你一个机会?


    程白这个当律师的人,在某些时候的表述,真的很容易让人误会。


    不是第一次了。


    边斜忽然有点无法压抑此刻内心的涌动。


    毫无疑问,他厌恶吃饭。


    但当前面出现一个他几乎无法抗拒的诱惑时,这种厌恶便被诱惑一点一点地往后推去。


    程白是提前订好的位置。


    在边斜愣在原地思考的时候,她已经在服务生的引导下走了过去,在这一片热闹里挑了个安静的靠边位置。


    从那里正好能看见下面。


    边斜终于还是走了过去,但凝望着她的目光已经没有了先前的坦然,添上了几分心虚的闪烁:“我其实……”


    程白了然:“报一箭之仇,我懂。”


    上次他喝醉了她还来了句“你猜”,估摸着被记恨得不轻。


    “……”


    清醒,理智,无懈可击。


    这是这一刻的程白给边斜的感觉。


    他没接话。


    程白却拿了菜单看起来,悠闲地道:“我挺好奇的,你把我灌醉了之后,想干什么?问我银行卡密码?”


    “能干的事情多了去了,谁稀罕你银行卡密……”企图都被识破了,边斜也就不隐瞒了,但话说到这里时,整个人脑袋里忽然一激灵,“银行卡密码?!”


    程白于是咳嗽着笑出声来。


    边斜黑了脸:“所以上回我喝醉你居然问了我银行卡密码?”


    程白假装起来:“啊,不记得了。”


    边斜顿觉绝望如潮水,一阵阵地涌上来,声音也有气无力:“我连银行卡密码都说了吗?”


    那他还说了什么,还做了什么?


    简直无法想象!


    程白的外套随意地搭在了一旁,她点好了菜都懒得把菜单递给边斜,毕竟这人不会有什么爱吃的,所以全凭她的喜好来。


    菜点完就直接递给了服务生。


    听见边斜这声音,她愉悦极了:“吃饭需要好心情,我觉得现在告诉你那天发生了什么,好像不是特别道德。要不等吃完,我们喝酒的时候,慢慢聊?”


    “……”


    这是怎样一种抓心挠肺的感觉?


    她脱了外套,又用店里提供的发绳把那一头微卷的长发都绑在了脑后,于是露出了修长白皙的脖颈。


    边斜不经意间看到,只觉口干舌燥。


    他脑海里,顿时浮现出当时在办公室看见程白脖子上的那枚暧昧的牙印……


    点菜结束,上菜也很快。


    为了照顾边斜脆弱的胃,她点了鸳鸯锅。


    出于某一种两人都知道的原因,吃这一顿火锅的时候两个人几乎都没有说话。


    边斜的大脑在疯狂运转。


    他极力地想从自己过目不忘的脑袋里搜寻有关于那天喝醉后的片段,并且思考出一会儿喝酒的对策。


    程白则单纯地享受食物的味道。


    刚打完了一件在别人眼中几乎不可能赢的官司,即便再淡泊名利的人也会感觉到愉悦。


    更何况她骨子里是好胜的。


    当然,谨记着周异当初托付的重任,她在思绪的闲暇间依旧不忘给边斜夹个菜。


    边斜真是有恨无处申。


    只好全将心底那一股愤怒发泄到食物上,磨牙似的把程白夹给自己的都吃了个干净。


    在结束火锅,转场楼下去喝酒时,程白笑声轻轻地:“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吃的是我的肉呢,这么苦大仇深。”


    我倒想,这不吃不着吗?


    边斜露出标准的假笑来:“程律误会了,我这顿吃得可真是太、好、了。”


    这话说得咬牙切齿,但落在程白的耳中,却成了十分的悦耳。


    她颇为放松地坐在了昏暗处的卡座里。


    服务生拿来了酒单。


    桌上亮着一杯小小的蜡烛。


    先点酒。


    两人都只先点了一杯白兰地。


    服务生放下酒便走了。


    两人相对而坐,在小圆桌的两边。


    第一时间谁也没开口说话。


    程白很清楚地知道自己今晚为什么会约边斜:因为那天跨年活动后,他极不寻常的那句话,让她从缝隙里窥见了一点隐秘的东西。


    她不知道边斜对此是否清楚。


    但边斜显然也是个不想废话的人。


    他直接开门见山道:“程律应该有话想跟我讲,而我也有一些事情很好奇想要询问,但似乎不管谁先开口,都有点尴尬。”


    程白抿了口酒:“所以?”


    边斜笑了,交握双手,向她眨眨眼:“真心话大冒险吧。”


    作者有话要说:  *


    最新ps:本章重写,


    单独拉出来说一下:


    看到有人diss程白,觉得分不清她是不是正义,又说小说要正能量。


    本来下个案子会着重讲这个问题。


    告诉你,法律的逻辑和道德逻辑之间的区别。


    但真的不懂的人太多了。


    第一个案子,曾念平是坏人吗?


    第二个案子,甄复国是人渣,你有证据吗?你能证明他做了这件事吗?他卖假货,你就能确定他不是真的凑巧捡漏?


    一个律师给坏人辩护就坏了吗?


    法律规定每个人享有同等的诉讼权利,坏人也有权利请律师为自己辩护,法律所说的“平等”不是你用你世俗的道德来衡量的。


    程白是一个法律人,她有自己的是非观,但并不代表她她不为所谓的“人渣”辩护。


    有确凿的证据说这个人是凶手,那当然ok。


    但如果证据不足你就想说一个人是凶手,做了某件事,恕我直言,法庭别开了,都改成监狱吧。


    大家舆论道德审判就是了。


    寻常意义上的正能量不要跟法律人说。


    法律所保证的是道德的底线,而不是上限。


    接曾念平的案子很简单,因为保险公司就是证据不足。在这种情况下凭什么拒绝理赔?


    接甄复国的案子基本是同样的道理。


    律师是有天然立场的职业,这个职业本身就是要站在当事人这边,维护他们的利益,甚至有的国家存在“律师豁免权”。这个职业本身就是与公诉机关存在对抗性的,为的就是制约。


    任何不存在对抗和平衡的架构,最终都会□□。


    不给所谓“人渣”打官司?


    好,有个道德败坏的人,死了邻居,凶手跑了,所有人指认是他杀的,检察院诉他谋杀。所有律师都不为他辩护,怎么办?


    假如有一天你遭受到了非难和误解,这时候律师也不接你的官司?


    你是愿意“宁杀错一千,不放过一个”,还是“宁放过一千,不错杀一个”?


    有关于甄复国和曾念平,一切都只是推测。


    证据在哪里?


    知不知道为什么不管哪国法学界都有一条“疑罪从无”?


    昨天我本来写了五千字,后面有一段是程白跟边斜聊为什么自己要接这两个案子,还要正常打。但写完删了。程白不是这种会跟别人解释太多的人,行内懂的人就懂,不懂她也无所谓。她也不标榜自己是正义。因为一切与法律有关的职业都只是达成正义的工具。


    作为她当事人的律师,她只负责为自己当事人的利益努力;


    法官负责裁判;


    公检法负责将有罪的人送进监狱。


    律师不是法官。


    没有律师,公检法一手遮天。


    没有公检法,律师胡作非为。


    道理类似于三权分立。


    遇到问题,劳烦往深了想一点。


    我重新写这段作者有话说,是因为我不是程白,我不想看见别人误解她,而且还是这种什么都不知道的荒谬误解。


    在这个领域,最可怕的不是律师给坏人辩护,而是有一天所有律师都不给“坏人”辩护。


    今天没有关键证据,我判一个人杀人;


    明天我就能因为你看了邻居一眼把你抓起来关进监狱。


    66、第066章 真心话(重写)


    幼稚。


    这是程白心里冒出来的第一个想法。


    平时所里也有年轻人在活动的时候玩这种游戏, “真心话”和“大冒险”两种惩罚,时刻充满着一种暧昧。人们将平时不敢问的问题,平时不敢做的事情, 都隐藏在游戏的玩笑下,用游戏的惩罚作为强制的借口。


    本质上,真心话等同于大冒险。


    边斜提出这个游戏的目的再简单不过。


    她笑:“你是认真的吗?”


    边斜摊手:“我难道像是在开玩笑?”


    两人的目光在昏暗的光线里碰撞在一起, 边斜的瞳孔认真而平静, 程白的眼眸里则流露出几分研究和兴味。


    不可否认,用游戏作为开始, 能化解尴尬。


    程白最终还是同意了。


    他们请服务生去拿一副扑克。


    在等待的过程中, 两个人轻而易举地确立了最简单明了的游戏规则。


    一副扑克54张。


    小丑最大, 2最小。


    每人每次抽取1张牌, 牌面大的人获得提问的资格, 向输家提出一个问题, 输家必须认真、准确地回答, 且喝下1杯酒。


    不存在大冒险。


    如果实在不愿意回答, 可以自罚3杯酒。


    牌面一样分不出胜负时,两人干杯。


    边斜算了算, 因为游戏非常简单, 分出胜负的规则也非常有效率,再加上人少, 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能进行很多轮,输的人可能会喝很多。


    犹豫了一下,他还是问了程白。


    “程律酒量怎么样?”


    程白露出一个很微妙的神情来:“还没喝醉过, 但你好像对自己的获胜很有信心。”


    边斜一下咳嗽起来,连忙否认:“没有没有,就是问一下,有个心理准备。咳,毕竟我酒量怎么样,程律应该是很清楚的。”


    程白笑笑没说话了。


    去吧台拿扑克的服务生似乎不是很顺利,迟迟没有返回。


    边斜于是问起白天的事情来。


    他微微蹙了眉:“我白天给程律发的那些消息,程律有看吗?”


    当然看见了。


    只不过那时候程白正在和英国方面就和解金额和具体的和解事项进行谈判,并没有进行回复。


    听见边斜问,她点了点头。


    边斜顿时很不理解:“你看见了为什么不回?”


    程白向后轻轻靠在座椅上,神情里挂着几分旁人不能理解的轻松:“没有必要。”


    没有必要?


    怎么会没有必要呢?


    他前倾着身体,伸出一根手指来,似乎想要借这样的动作理清一点思绪,同时回想着自己在发现“豫园半口金”这一点时所生出的怀疑。


    “程律难道觉得甄复国没有问题吗?”


    他怕程白没看过《无字疑书》,不了解这当中的联系,于是细致地解释了起来,也顺道把自己的逻辑给理了一遍。


    “还记得刚见面的时候,他怎么形容自己吗?


    “《盗墓笔记》和《鬼吹灯》里的大金牙。那是干什么的?倒卖文物,攒局盗墓,一个混迹在古玩文物市场上的大忽悠,大骗子。


    “尤其是是《无字疑书》里的半口金。


    “这个角色早年盗墓倒卖文物,造假技术一流,多年混迹这一行的经验积累,让他拥有超乎寻常的直觉和眼力,能够鉴别古董文玩的真假,堪称是‘火眼金睛’。


    “不觉得这些都能跟甄复国对上一点吗?


    “而且他之前送了我一本书,程律应该记得吧?就是我写的那本《无字疑书》,但这本书是盗版,程律你也知道。


    “可直到今天我才发现——


    “这本盗版假签名书来自网上一家二手书店,店家的昵称就叫‘豫园半口金’!”


    这一点,边斜在先前发给她的消息里已经提到过了,程白并不陌生,甚至也不感觉惊讶。


    好像任何事情都无法让她产生波动。


    她嘴角浸着几分温和的笑意,注视着他:“所以?”


    这种注视的目光,忽然就让边斜感觉出了一种隐约的熟悉。


    在哪里见过呢?


    脑海中的闪念,也许短如一刹,也许长得像是一个静默的世纪。


    他终于想起来了。


    ——在去年圣诞节前夕,一家十分普通的、充满了烟火气的粥铺里,还是一桩案件结束后,还是他和程白两个人,还是类似的、有争议的讨论。


    那时,程白就用这样的目光注视着他。


    平和而冷静。


    这是一种他不特别能理解,但偏偏又让他着迷的眼神,以至于他在这样的目光中回视着她,连一旁服务生过来放下他们需要的那副扑克牌他都没有注意到。


    是程白伸手接过,道了声谢。


    边斜望着她,像是望着一团不可解的谜,不知觉间放慢了自己的语速:“甄复国的那间古玩店就开在豫园,我们还一同去过;同时这个人对我们自称是‘半口金’;他还恰好送了我一本我自己的盗版签名书。一点可能是巧合,同时三点出现在这一个疑点重重的人身上,实在无法不让人怀疑。程律你顺利达成和解的关键在于‘不知情’,也就是甄复国在拍卖的前后并不知道这尊雕塑里藏有价值上亿的画作。可他真的不知情吗?”


    程白没有接话,静静地听着。


    无疑,边斜是一位极其优秀的作家。


    作家和律师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职业。


    但这两种职业有一种必然地共性,那就是对于细节的观察力和联想力。


    不同的是——


    作家的思维天马行空,能用零星的碎片构筑出完整的故事;而律师的思维纵然驰骋,也戴着理性所赋予的枷锁和镣铐,就算曾经构想出什么,也会出于法律的基本原则,将其摧毁。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边斜的想法更接近非法律从业者,也就是普通人。


    “第一,甄复国是个奸诈狡猾的商人,拍卖场上固然存在激情竞拍,但已经习惯了利益计算的他,对此又没有特殊的爱好,会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高价拍下这尊雕塑吗?


    “第二,极端的多重巧合下,有理由怀疑这个人比表面上更复杂,可能是个造假大师,也可能是某个大盗集团的一员;


    “换了是个普通人,可能真的算‘捡漏’。


    “但换了他……”


    无论如何,他也无法在这诸多蛛丝马迹的包围下说服自己,去相信甄复国是一个完全无辜的人。


    程白已经拆了那副扑克。


    边斜依旧好奇她的想法:“你不这样认为吗?”


    “我怎样认为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法律如何认为。”她修长纤细的手指将那一副扑克从纸盒里取出来,又翻出其中一张没用的广告纸卡扔在一旁,“我说过,我不关心真相。”


    这话她的确是说过的。


    但其实从曾念平的那个案子开始,边斜就没有真正理解过这句话。


    真相对任何人来说都应该是重要的。


    而此刻的程白,对此却呈现出一种柔和的冷漠。


    光看这句话的文字,可能会误以为她是高高在上的,甚至对此不屑一顾的。但此刻能清晰听到她声音、看见她神情的边斜知道,她只是在平静地叙述。


    表达一种观点。


    叙述一种事实。


    “我刚才看过牌了,洗洗牌再抽吧。”程白并没有在这个话题上深入的意思,她说完那句话之后,便垂下了目光,似乎开始思考起什么问题,然后十分自然地将这一副牌递给边斜,“游戏即将开始,有什么想问的,不如留到游戏里问。”


    这是个狡猾的提议。


    边斜一听就笑了起来,有些无奈:“程律你是狐狸变的吗?”


    真心话大冒险,一个看似简单,但其实想玩就能玩得很好的游戏。就比如说,他今晚原本是怀着灌醉程白的想法来的,那他向程白提出的每一个问题都应当让对方难以回答,或者不想回答,这样程白才能选择自罚三杯,以规避提问。


    然而程白现在说——


    有什么问题都留到游戏里问。


    天知道,他对她的好奇到了何种程度!


    他接过扑克,先是看了程白一眼,又看似随意地低头看了自己手里的牌一眼,然后刷刷地洗牌。


    洗好牌之后便向桌上铺开。


    手掌从左往右一抹,一沓扑克牌便如同扇面一样,背面朝上地展开了。


    “请。”


    边斜脸上忽然就挂起了笑容,比了个手势。


    程白也不矫情,随手摸了最右边的那张牌。


    边斜的手指却在扇面上一阵游移,最终从中间挑了一张出来。


    程白一张黑桃j。


    边斜一张方片a。


    “啧,开门红呀!”某位大作家脸上露出了非常愉悦的表情,程白觉得如果他身后有尾巴的话,这时候已经翘了起来,像头狐狸,“第一个问题,应该要友善一点。这样吧,先不问甄复国那个案子,问个简单的吧。程律你生日是多久?”


    程白端起自己面前那盖了个杯底的白兰地,仰头便喝,简单地答道:“3月21日。”


    抽牌继续。


    第二把。


    边斜红心9,程白梅花7。


    边斜盯着她:“我上回喝醉告诉你银行卡密码了吗?”


    程白略略挑眉:“199005?”


    边斜立刻“靠”了一声:“我是猪吗我……”


    程白一下就笑出声来。


    接下来的十多把,也是她输多胜少。


    大部分时候都是边斜在提问。


    这位作家的脑袋里似乎有无穷无尽的问题。


    “程律你有特别喜欢的食物吗?”


    “没有,不挑剔。”


    “现在还抽烟吗?”


    “偶尔。”


    “你对自己目前的生活满意吗?”


    “不知道。”


    “乘方对你来说是怎样的存在?”


    “……梦。”


    “如果人生可以重来,你可以回到过去,改变一件事,那件事会是什么?”


    “……”


    程白没有回答,喝了三杯酒。


    “我到天志时间也不短了,对你们律师圈子算是有点了解了,不过方不让这个人挺奇怪的。程律怎么看他?”


    “狼。”


    边斜一下好奇起来:“那你怎么看我?”


    程白幽幽地看了他一眼:“……狗。”


    边斜气得咬牙:“你信不信今晚等你喝醉我把你扔在大马路上不管你!”


    程白半点面子都不给他:“你当狗不当得挺开心吗?”


    边斜想起自己多次倒塌的flag,终于无话可说。


    随着游戏往下进行,相互询问的问题越多,两人之间最初的那一点尴尬的生疏,就像是浸泡在他们酒杯里的冰块,在浮荡地酒液里,渐渐融化。


    神情越来越自然随意。


    但话题却越来越深入。


    边斜终于开始触及那个他从一开始就困惑好奇的点。


    “抛开法律的尺度,程律觉得甄复国是个坏人吗?”


    “什么叫‘坏人’?”


    “……”


    “抛开尺度,就没有判断的标准。我只能回答你,在法律的尺度上,你无法证明他有罪,在公检法明确他有罪之前,他都是无罪的公民,不算你所谓的‘坏人’;在道德的尺度上,我无法给你确切的答案。我认识这个人,只因为这件案子,除此之外的一切我都不了解。对我不了解的事情,我保留一切意见。”


    十分程白的回答。


    完全的理性。


    对理性的追求引导着她走上了法律这条路,成为了一名优秀的律师,同时这近八年的法律生涯,也进一步磨砺了这种理性,让这种特质近乎成为她身上最自然的一部分。


    冷静,自持。


    少有偏差,极不易怒。


    这让她拥有一种迥异于寻常人气质,也能让边斜在这多少有些喧闹的酒吧里,品出一隅的静谧。


    听完这个回答之后,他思考了很久。


    下一把,依旧是他赢了。


    一张黑桃6平放在视线尽头。


    牌面上的黑色透出些许冷峻。


    边斜缓缓抬起目光,凝视着他对面已经喝了不少酒的程白:“在法学的领域,我是一个雾里观花、水中望月的看客。有时候,我不明白这个领域的标准。你给好人打官司,我以为你最看重公平和正义,但你又给坏人打官司,别人都说你最看重的是名和利。我太好奇了,程律的答案会是什么?”


    程白考虑了很久,慢慢道:“赢。”


    赢。


    不是名,也不是利。


    更不是什么公平和正义。


    仅仅是一个字,“赢”。


    很久很久,边斜再一次陷入沉默。


    程白不确定他是不是在修正他原以为的答案和她实际的回答之间的偏差:“失望吗?”


    在一轮又一轮的游戏后,她已有些醺醺然,一双清透的眼眸里潋滟着波光,竟有几分艳光四射的迷离。


    连唇边的笑都仿佛笼着雾。


    边斜无法形容给自己心底的感受:“不失望,很真实。”


    程白一下就笑出了声来。


    她先前绑起来的头发已经被解散了,略显凌乱地披散到肩上,有几缕探入了雪白的颈窝。


    边斜能看见她解开一粒扣的衬衣里的精致锁骨。


    她笑了很久。


    然后在冰冷的玻璃桌面上支起手肘,手指半托着腮,用先前那种十分兴味而探究的目光望着他,声音却轻得像是在云上飘:“我们都只是达成正义的工具,罢了。”


    程白看他不说话,又问:“能理解吗?”


    边斜摇了摇头。


    程白露出并不意外的神情来。却又仿佛陷入了沉思。


    但边斜紧接着就补了一句:“不过,迟早能理解的。”


    这一句话,隐隐藏着点更深的意思。


    程白清晰地捕捉到了。


    她考虑了很久,并没有对这一句话做出任何回应,而是伸出手去,从桌上那一堆剩余的牌里抽了一张翻开。


    这一次是,红色的joker。


    最大的牌。


    这意味着边斜不可能赢了。


    她手指压在这张牌的边缘,低垂着眼帘,缓缓抬起,凝视着边斜,问了一个非常简单的问题:“你是不是喜欢我?”


    67、第067章 告白未出口(重写)


    什什什什什么?!


    不不不不……


    类似的问题他绝对不是第一次听到了, 在上一回大家从甄复国店里回来的路上,程白就曾云淡风轻地问出同样的问题,但那时仿佛只是为了看他的反应。


    边斜的心跳简直被这问题砸得骤然停止。


    可仅仅片刻之后便开始猛烈, 连他慢慢用手指握紧酒杯,都无法平复下去。


    远处舞台上喧闹的声音远了。


    旁人高举轻碰的酒杯里折射的灯光也只成了视线余光里几点模糊的光斑。


    酒杯里晃荡的酒液冰冷。


    边斜觉得自己的胸膛里滚烫。


    抬眸时,两人的目光极其自然地交汇到一起。


    他忽然意识到——


    程白没有开玩笑。


    她是真的在询问这个问题。


    于是那种冲动一下就涌了上来, 薄薄的嘴唇抿成一线, 又轻轻分开,边斜开口就要说话:“我——”


    “喝酒吧。”


    可出乎意料, 程白竟然打断了他, 给他倒上小半杯酒。


    边斜一下就愣住了。


    未来得及出口的话, 再一次被卡在了喉咙里, 让他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茫然。


    “为什么?”


    这一刹间, 程白其实也不大说得出为什么。


    只要再迟上半秒, 她就能得到答案。


    又或者说这答案就在她心中。


    只是临到窗户纸即将被捅破的那一刹那, 又有另外一种力量攫住了她。


    仔细想了很久, 又或许将自己心里纷繁的情绪都梳理了一遍,程白若无其事地道:“突然不想听答案。”


    边斜盯着她很久没说话。


    然后他埋头喝了程白给自己倒的那杯酒, 又给自己倒了两杯, 都一口气喝了。


    气氛突然变得有些沉默。


    他依旧问:“为什么?”


    程白笑:“你跟人谈恋爱以结婚为前提吗?”


    边斜点头:“当然。”


    程白挑了眉。


    他隐约察觉出点什么来:“你不想结婚?”


    程白摇头:“倒不是,只是觉得如果这样的话, 我应该对你负责一点。”


    边斜没明白她的逻辑:“负责?”


    程白抿唇,忍了一下,但还是没忍住, 笑出声来,一本正经地咳嗽了一声:“毕竟你好像不是那种玩玩之后能随便扔掉的人。”


    “……………………………………………………”


    这是什么糟糕的台词啊!!!


    边斜震惊了。


    简直像是一道炸雷当空劈来,让他目瞪口呆,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他伸出手来,示意程白现在不要说话,让自己仔细想想。


    但越想越想不过啊。


    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边斜忽然道:“所以你今天约我吃饭喝酒,一开始只是想玩玩我吗?”


    程白觉得他这句话不是特别对:“我的意思是……”


    边斜一摆手:“不要解释!”


    程白语塞:“我只是觉得……”


    边斜微笑:“你有看过言情小说里的‘渣贱文’吗?里面的渣男角色,台词都跟你一模一样。”


    程白开始觉得是自己冲动了:“其实刚才那句话的意思是……”


    边斜就两个字:“人渣。”


    这……


    她怎么就人渣了?


    被这位口才不错忽然就开始瞎扯的大作家扣了一顶“人渣”的帽子之后,程白清晰的逻辑都要被他给搅乱了,一没忍住,脱口而出:“我的意思是,开始一段感情之前应该要慎重,尤其是在以结婚为前提的情况下。决定开始之前仔细考虑,决定开始之后才能奔着结婚去。”


    这段话说完,她自己忽然就愣住了。


    我是谁?


    我在哪儿?


    我刚才说了什么?


    手指搭在杯沿上,程白忽然觉得,纵使这段谈话只是一段私人谈话,但绝对将成为她职业生涯的最大耻辱!


    果然,抬头一看,对面边斜的肩膀已经抖动了起来。


    他屈起一根手指,搭在唇边上。


    似乎是想借这样的动作压下自己唇边的弧度,但那嘴角真是越压越弯,越压越弯。


    边斜是真没想到程白说出这番话来。


    他笑得像是只偷着腥的狐狸:“咳,原来程律是这样想的啊,看来是我误解了。没关系没关系,就按程律说的办,我们奔着结婚去,不着急。”


    ……


    谁说要跟你结婚啊?


    文明如程白,这一瞬间也没忍住,在心里爆了一句粗。


    但话已经说出口了,她固然能解释是自己口不择言一时没有找到更好的表达方式,可在现在这种氛围下,她说什么都会被边斜曲解成自己想要的意思,所以说什么都只会越描越黑。


    不如闭嘴。


    程白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破罐子破摔了:“继续抽牌。”


    也许是人倒霉喝口凉水也塞牙吧,拿了一张绝对王牌joker后,程白又连输了好几把,基本等于没赢过。


    边斜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他反正是个优秀的猎人,有足够的耐心。


    时机不成熟罢了。


    但温水煮青蛙,总归有成熟的一天,他不着急。


    “上回我喝醉了之后,没有特别夸张吧,表现如何?”


    “挺乖。”


    “……”


    那是你没见过我凶的时候。


    “程律理想中的男神是什么形象,能举个例子说明一下吗?”


    “张明楷。”


    “张、张明楷?!”


    行吧,斗不过你们学法的。


    “你觉得我怎么样?”


    “狗。”


    “……”


    对不起,当我没问。


    ……


    又是新的一轮。


    边斜这回抽上来一张小鬼joker,在大鬼已经被程白抽走的情况下,拿到这张牌也等于是赢了。


    但他盯着牌面上的小丑,半天没说话。


    程白的声音已经有些沙哑了:“不问了吗?”


    边斜只抬眸看了她一眼便觉心惊肉跳。


    那纤长白皙的手指搭在颊边,却在无意之间缠着几缕垂落的发,这种柔和的感觉混杂着朦胧的酒意,消解了她身上常年不化的冷感,让这种不经意的姿态轻而易举就能撩动人心。


    只是问题实在难以启齿。


    他犹豫了很久,尝试着开口:“就,上回陪詹律喝酒,我……我……”


    程白意会了:“你喝醉了之后?”


    边斜一颗心都提到了喉咙口:“对,然后我第二天早上看到……”


    程白忽然似笑非笑,都不用听完,便直接答道:“是。”


    是……


    是?!!


    轰轰轰。


    这一刻,边斜的大脑被同一个画面轰炸了,满满都是那天在程白办公室里看见的她脖子上的牙印。


    他是禽兽吗?


    好想挖个坑把自己给埋了!


    边斜忍不住抬手支了一下额头:“我这个人都是喝醉了之后就控制不住自己,而且……”


    程白淡定地补上:“而且什么都不记得。”


    边斜想挽回一点信誉:“其实我可能是不想这样的……”


    程白忽然看着他:“你过来。”


    边斜一怔:“什么?”


    程白打了个手势:“过来。”


    边斜整个人都还沉浸在“喝醉了酒的我果然禽兽不如”这件事造成的打击中,一向高速运转的脑袋难得停滞了几秒钟,一下没反应过来。


    他看了看程白,又看了看程白的手指。


    然后下意识地向前倾身。


    “过来,然后?”


    然后程白静静地盯了他三秒,向他靠近,一下凑过来亲了他。


    边斜的眼睛瞬间就睁大了。


    原本昏沉沉的酒意立刻醒了个干净!


    吓得。


    程白的亲吻,很像她整个人。


    柔软中藏着冰冷,温存里混着冷酷。


    细长的、刚从酒杯上移开的手指指腹,带着一点令人骤起鸡皮疙瘩的凉意。


    但唇瓣是温热的。


    就这么在他猝不及防之下,贴在了他的唇畔。


    边斜差点就疯了。


    喉结忽然滚了一下。


    他好像感觉有湿润的舌尖无意之间触碰到,但也可能只是这一刻混乱头脑里延伸出的错觉。


    也许半分钟,也许只是一瞬。


    完全分不清时间到底是长还是短。


    程白平静地退开了:“我喝醉的时候,也什么都不记得。”


    边斜整个人都是一团乱麻。


    程白看见他耳垂有些泛红,没忍住笑:“不好意思,唐突了。”


    不好你妹的意思!!!


    他要爆炸了好吗!


    前面问他是不是喜欢她,但又不听他的回答,然后还拖出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搪塞,现在毫无预兆就……


    就……


    就亲上来了?


    只要一想到这个词,甚至眼角余光从程白那挂着隐约弧度的唇边划过,他都觉得有一股躁动从心深处迸出来,烧得他有些难以忍耐,有一种将这恶作剧报复回去的冲动。


    但他忍住了。


    只深吸了一口气问程白:“你喝醉了?”


    程白点点头:“按照经验是的。”


    边斜想骂人。


    程白用手支着自己的侧脸,一旁微卷地长发散落下来,眼神是浸了酒的朦胧:“不喝了,回去吧。”


    边斜无话可说,叫来服务生结账。


    他现在急需做一点别的事情让自己平静下来,冷静地思考自己现在到底面临怎样一种局面。


    喝醉了?


    他才刚说喝醉了不记事,程白就来了这么一手,然后说自己喝醉了也不记事。


    巧合?


    套路?


    手机拿出来,点开付款码,边斜心不在焉。


    程白是魔鬼。


    在他的认知中,这个人用理性操控自己。现在忽然这样,是酒精麻痹了理性,释放了某种被束缚的东西,又或者……


    依旧是深思熟虑后的理性?


    服务生拿着pos机扫了码,然后对他略略弯身:“先生,已经好了,谢谢。”


    程白是理性的。


    但我不是。


    边斜脑海里忽然就冒出了这样两句话,然后做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决定。


    他收了手机,向程白转头。


    “程白,我觉得——”


    程白静静地趴在桌上,卷曲的长发像是柔顺的海藻,垂落在她臂弯里,垂落在透明的玻璃面。


    边斜一时哑然。


    他伸手轻轻地推了她一下,没动静。


    又推了一下,还是没动静。


    这位大律师,在做完一番惊世骇俗的事情,搅得他心浮气躁后,竟然不负责任地睡着了?!


    边斜想忍。


    但忍无可忍。


    他终于发出了那发自灵魂的咆哮和诘问:“酒量这么菜一开始你跟我嘚瑟啥啊你!还以为你多能喝呢!”


    作者有话要说:  *


    注:张明楷,法学界一位名家。


    68、第068章 在心里(大修)


    没办法, 人应该是真的喝醉了。


    纵使边斜心里面有一百个阴谋论,觉得程白说不准是在玩儿自己。可真醉了的人叫不醒,也不可能叫醒一个装醉的人。


    还能怎么办?


    认了。


    好在程白这一副身板, 也就是看着高,其实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加上他上去扶的时候, 她又恢复了那么一星半点儿的意识, 所以只一半重量压在他身上往前走,勉强还算顺当。


    只是才走出去, 被冷风一吹, 边斜就反应过来了。


    “今天说好了是她请客, 我他妈结什么账啊!亏了, 亏大了……”他一想简直气乐了, 都没闹明白自己脑子长哪里去了, 只嘀咕一声, “不行, 程白还欠我一顿。”


    冬天的夜晚。


    下雨。


    风里透着萧瑟的寒意。


    他们来是程白开车一起来的,车就在停车场, 可程白喝了酒, 他也喝了且没驾照,显然是没办法开回去了。


    而且, 更严重的问题是……


    边斜整个人一激灵:“不对啊,程律你家住哪儿来着?”


    程白是真的醉迷糊了,东倒西歪地站着, 要没边斜扶着能倒到地上去,连眼睛都不大睁得开了。


    眉头微蹙,声音模糊。


    她好像是没听清:“什么?”


    边斜心里叹了口气,重复了一遍:“我送你回去,你家在哪儿?”


    上回虽然跟周异一起送过,但现在已经记不起那个小区的地址了。


    更何况,记得地址也不知道程白具体住在那栋,也很麻烦。


    他看程白还能说两句话,觉得问出地址不是问题。


    没想到,程白竟然笑了一声,像听见了什么荒谬地笑话似的,回答他:“我没有家。”


    边斜怔住。


    程白唇边的笑意在这话出口之后,便慢慢地褪去了。那一双澄澈幽深的瞳孔里,仿佛浸满了雨水,浓长的眼睫上沾了淡淡的雾气,有一刹地柔软,但很快便成了几分略带惆怅的讽刺。


    不经意间的伤痕,就这样浅浅的剖开。


    人是奇怪的动物。


    有时,平常看着不高兴的人喝醉了酒,会笑得开心;有时,平常看着很高兴的人喝醉了酒,会哭得很伤心。


    边斜张了张口,过了好久,才重新开口,换了一种问法:“那你的房子在哪儿?”


    程白身子晃荡,没力气。


    她干脆地将自己靠在了边斜身上,脑袋一歪,搁在他颈窝里,自然至极地回答:“全国各地。”


    边斜:“……”


    以后是真不能让程白喝醉了。


    这位大律师喝醉了酒之后也是实打实地拉仇恨。


    放出去得被人打死。


    眼瞧着问程白是不可能了。


    他偏了偏脑袋,被程白的头发触到脖颈,有些发痒。但又怕她没自己扶着直接倒地上去,所以用一只手来略收了劲,拦住了她的腰,让她紧紧地靠在自己怀里。


    另一只手却拿出了自己的手机。


    通讯录上的人很多。


    给天志那些同事打电话问问程白的住址?


    可程白未必想让别人知道她喝醉了,也未必想让人知道她今天跟自己出来喝酒了。


    算了吧。


    手指停留在费靖的名字上片刻,又移开了。


    边斜仔细地考虑了一下,忽然想起上次聚餐是周异送程白回去的。


    他这位大经纪人应该知道。


    于是一个电话就拨了过去:“老周,上回你送程律回的家吧?她家在哪儿来着,你告诉我一下。”


    “……”


    电话那头沉默了足足三秒。


    边斜还以为周异是没听清:“我问程律家——”


    “不知道。”


    异常冷漠的三个字,然后就是更加冷酷的挂断忙音。


    边斜:???


    什么情况?


    你他妈送程白回去两次,又跟程白是师姐弟,现在竟然跟我说不知道程白住在哪儿?


    还敢挂我电话!


    “情敌,绝对是来自情敌的嫉妒和阻挠啊!”


    没辙了。


    干脆翻翻程白的包。


    但也见了鬼了,这人包里放着好几个案卷u盘,可愣是没有半点与住址有关的信息。


    有几张卡片,但也不知是不是门禁卡。


    也翻出一串钥匙,可光一串钥匙也没办法知道她住哪儿。


    “得,也不能真露宿街头啊,去酒店吧。”


    边斜彻底没了办法,看前面正好有辆的士过来,便示意对方停下,半扶半抱着带程白上了车,去了附近最好的酒店,开了间房。


    然后放程白躺到了床上。


    说实话,做出去酒店这个决定的时候,边某人可以指天发誓,自己绝无半点邪念。


    但天底下的事情就这么邪门。


    孤男寡女,深夜酒店。


    这一路来可也有十几分钟的路程,由不得他不乱想啊。


    尤其是此刻,将程白放到这柔软的大床上的时候……


    被酒意熏染得微红的脸颊,压在羽绒枕上,浓长的眼睫垂覆下来,遮了白日里总是平静淡漠的一双眼。


    醉深的状态下是轻蹙着眉。


    她外套已经凌乱,连着长发也有些凌乱,是几分无知无觉却异常致命的引诱。


    边斜忽然觉得有些口干舌燥。


    他连忙转开了目光,从冰箱里拿出一瓶水来,咕嘟嘟就灌了小半瓶。


    沁凉的温度一下滑过心肺。


    总算能冷静几分。


    “周异说我是祖宗难伺候,我看你现在也没比我好多少。”


    边斜呼出一口气来,把那剩下的大半瓶水给放下了,坐到了床边上,理了理她散乱的头发。


    发梢划过肌肤,有些发痒。


    程白不是很耐烦,偏了偏头,似乎想要躲过这个动作。


    边斜顿时不高兴起来,戳了她手臂一下:“白天嫌弃也就罢了,喝醉了还嫌弃我!没有我你今晚得露宿街头好不好!”


    程白没反应。


    边斜想了想,心里面忽然就冒出个坏主意来,拿出自己的手机就将摄像头对准程白:“拍张照,等明天你醒了,非得让你看看自己今天是什么样!”


    但这样也不好拍。


    他调整了好几次角度,都觉得取景框里这个程白缺了点什么东西,跟他印象里的程白很不相同。


    停下来想了一会儿,才明白问题在哪儿。


    程白没睁开眼睛啊。


    边斜一手举着手机,一手去戳她:“程律,起床了。”


    程白没反应。


    边斜想了想,又戳了一下:“程律,有案子了。”


    程白还是没反应。


    边斜觉得是自己没抓住关键,最后打了个响指:“程律,开庭了!”


    程白一下就睁开了眼:“啊?”


    “咔嚓!”


    边斜抓住机会,眼疾手快,立刻按下了快门。


    然后一看那张照片,盯着照片上的程白十多秒,他一张脸慢慢就变红了,红到耳根子。


    这是一张绝对不能让程白看到,也绝对不能让其他人看到的照片……


    这个女人,怎么可以这么……


    这么……


    边斜忍不住,拿着手机笑出声来。


    程白睁开眼后,却是费力地打量了周遭一眼,大约是发现这地方根本不是法庭,又躺回去把眼睛闭上了。


    边斜这时候很佩服她的职业素养。


    但同时也很好奇。


    将那一张照片存进照片收藏,他又手贱地去戳程白:“程律,收律师费了啦。”


    程白没搭理他。


    边斜又道:“程律,边斜来了。”


    程白还是没动。


    边斜有点生气:“程白,边斜来你家偷东西了!”


    程白连眼皮都没掀一下。


    边斜忽然就想把这女人从床上揪起来揍一顿:“听到开庭有反应,听到我边斜真是半点面子都不给!哎,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呀?”


    一面说,他还一面继续戳她。


    程白躺着迷迷瞪瞪都睡着了,老被人这么戳着真不舒服,那眉头顿时就皱得紧了一些。


    眼帘掀开,好像是看了他一眼。


    也不知是不是听清了他的问题,只低哑着嗓音不耐烦的回了句:“都在我心里了还想算什么……”


    然后转了个身,又闭上眼了。


    “……”


    边斜坐她床边上,整个人都定住了,脑海里先前所有的不满都被清空,变得空空荡荡。


    只有这一句回荡不休。


    也许周异的警告是对的,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抗拒程白这样的诱惑?


    好半晌,他终于控制不住地笑起来:“那我也把你写到心里好了,晚安。”


    69、第069章 你猜2.0(大修)


    第二天一早, 程白是被来电铃声吵醒的。


    头脑昏沉,太阳穴发紧。


    这是宿醉后的表现。


    她的认知和逻辑尚未返回大脑,睁开眼的时候都没发现自己所处的环境有什么异常, 完全下意识地先顺着响铃的方向摸过去,拿起手机接通:“喂,您好?”


    “程儿?”


    那头是个温文尔雅的声音。


    程白清醒了一些, 一下听出这是詹培恒来, 忙从床上坐起身:“啊,是詹律啊, 有什么事吗?”


    说完这句话, 她才抬眼。


    这一刹, 典型酒店风格的装修映入眼底, 陌生的酒店大床凌乱不堪, 打开一半的衣柜里挂着她的外套, 床头柜上搁着她的包和半瓶开过的水, 厚厚的遮光窗帘绝不是她家里有的……


    程白忽然就蒙了。


    詹培恒那边还不知道她这里什么情况, 声音里带了几分放松的笑意,道:“我决定好了, 还是回去打文物返还。”


    程白直愣愣地看着周遭, 没说出话来。


    詹培恒以为她是被自己吓住了:“这一回是深思熟虑过的,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该了解。虽然在心里规劝过了自己很多次, 但要勉强太难了。”


    酒店。


    酒后。


    只有她一人。


    程白觉得自己脑袋像是被打桩机打过一样,又怀疑是在做梦,便掀了被子起身来向洗手间走, 想冷水洗脸清醒清醒。


    一面走,她一面迅速恢复了理智跟詹培恒说话。


    “詹律这个决定,我倒不是很惊讶,只是明天诚那边怎么办?我没记错的话,詹律已经跟方不让谈好了吧?”


    抬起头来对着镜子一看,程白火气有三丈高。


    也不知道哪个王八蛋昨晚帮她卸的妆,没卸干净不说还花得不行!


    她一个手抖,就在盥洗台那一片狼藉之中,打翻了没合上盖的卸妆水。


    哐当的一声响。


    詹培恒听见:“怎么了,没事吧?”


    程白深吸一口气:“没事。”


    詹培恒虽然有些狐疑,但也没深问,而是回答了她先前的问题,道:“先前定的合约也不苛刻,可以和平解约,方不让这个人还挺好说话的。”


    方不让挺好说话?


    她是忽然做梦了还是根本在梦中就没醒来过?


    居然有人说方不让好说话?!


    程白记得,当初为了跟自己争詹培恒,方不让一把挖角的锄头挥舞得那叫一个猖狂。


    现在说放人就放人?


    她心里是不相信的。


    但詹培恒都已经这样说了,她好像也没办法质疑什么。


    也许是猜着她一点想法,詹培恒那边轻轻地笑起来,有一种挥去了阴霾,如释重负的感觉,只道:“我现在去明天诚解约,订了晚上去伦敦的机票,晚点找时间见一面吧。”


    程白忽然有些惆怅:“好。”


    两人定好,挂了电话。


    这时候,她才发现已经是上午九点十分。


    微信里堆满了来自费靖的消息。


    今天是天志例会的日子,但她没有到。


    程白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感觉到了十分的棘手。


    反正都迟到了,再久一点也无妨。


    想了想,她干脆回过去一句:“我有事,晚点来,你们先开始,我大约十点能到。”


    费靖那边回过来一串问号。


    程白也顾不上了。


    她匆匆一阵洗漱,拉开衣柜要拿衣服时,才发现里面竟然有一整套崭新的西装。


    白色,标准尺码。


    看了一下虽然比不上定制的精准,但应该是她正好能穿的。


    衣架上贴着一张小纸条:


    临时让人买的,可能不是特别合身,程律将就一下ovo


    后面还画了个小表情。


    有点萌。


    但这一手字迹真不敢恭维。


    程白一眼就认出这是边斜写的,愣了一下,还是没忍住笑出声来。


    昨晚果然是这人把自己送酒店来了。


    行。


    可以。


    她这一位大牌助理真是胆儿肥了,连帮喝醉的女人卸妆这种事都敢干了。


    程白换好衣服,取了房卡,下去退房,再打车去昨天的停车场取了车,才驱车到了律所。


    议程已经过半。


    但反正她现在在天志没有什么业务,充其量也就是昨天那笔天价和解惊人了一点,所以迟到除了给人的印象差点外,也没什么别的影响了。


    费靖全程用一种费解的目光注视着她,因为他十分清楚,程白是一个很守时的人,几乎不会迟到。


    但程白暂时没解释。


    费靖只好把好奇心压回去,道:“程儿这第二案打得可轰动,热搜都挂到今天了。钱兴成和肖月已经安排好了,你的新律助也在让人事那边加紧面试了。不过还有个事儿,昨天有家影视公司联系我们,对你的经历很感兴趣,也想来取材。你看?”


    取材?


    程白抬眉:“所里不都有个边斜了吗?”


    然后就看见了费靖那期盼的眼神。


    她顿时意识到这位不靠谱的主任应该是很想促成这件事的,想了想,十分明智也十分没有立场地改口:“那等改天有时间先面谈看看再决定?”


    “行,就这么定了。”


    费靖暂时没跟程白透露到底是哪家公司,但整个人脸上都像是有了光,肉眼可见的开心。


    会议结束。


    程白从会议室出去。


    费靖三两步就追了上来:“程儿你今天怎么会迟到啊?”


    程白知道他会问,脸上半点表情波动都没有:“昨天官司不是很顺利吗?高兴,多喝了两杯,睡过头了。”


    这可不像是程白能做出来的事情。


    但勉强也算一个过得去的借口吧。


    费靖跟她同个方向,迈着八字步走在她身边,感慨极了:“你是不知道,我们律所宣传口的电话都快被打爆了,是个记者都想采访你。我已经开始期待你接的第三个案子了……”


    程白回头看了他一眼。


    不知怎么,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她一下就皱了眉,仔细打量一番才发现,原来今天费靖走路竟然没有用手拽着他肩上那两条十分英伦的背带,而是两手放在身前,一边跟她说话,一边玩着手里一串漂亮的鸡血石手串。


    这东西,眼熟。


    程白眉梢略略一挑,觉得古怪:“甄复国那案子都结束了,他这手串怎么还在你这儿?”


    费靖眉飞色舞:“他送我了。”


    程白有些不敢相信:“送?”


    费靖点点头,乐得,不解释。


    程白便问道:“出手这么阔绰,他律师费打过来了吗?”


    “看你说的,好像很怀疑人家人品一样,今天一大早财务上班就把款项全额划到了,对你那是赞不绝口啊。”也许是因为收了人手串,费靖对甄复国的印象好极了,“老甄还说了,这一次能达成这么高金额的和解,程儿你功不可没,要约你中午吃顿饭呢,连饭店都定好了,中午我们一块儿去。”


    “嗯。”


    程白不置可否,听到律师费已经打过来她就放心了。


    拎着包,她往自己办公室方向走。


    这时候某位大作家已经在自己的位置上了。


    眼圈下虽然有一层淡淡的青黑,但整个人看上去简直神清气爽。


    桌上摊平放着一本书。


    但他没看。


    书旁边是一串红绳编起来的铜钱。


    他也没玩。


    两只眼睛盯着的是手机屏幕,一面看一面笑,完全控制不住,活像是今天来上班地时候捡了五百万,傻不愣登的。


    程白看了,不知怎的,觉得不对劲。


    她踩着高跟鞋走了过去:“边斜——”


    边斜正看着昨晚拍的那张照片乐得不行,完全处于心无旁骛的状态,哪儿想到程白忽然就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那一刹那的反应迅疾无比!


    “啪!”


    手一翻就直接把手机屏幕给盖在了桌上!


    “程律怎么来了,早上好呀!”


    程白看着他这动作的幅度,真怀疑他那屏幕都要被他给拍碎了。


    今早在酒店一系列的画面全划过脑海。


    翻江倒海似的。


    她十分怀疑地盯了他那手机三秒,然后将目光移上来,盯着边斜看:“你这么紧张干什么?”


    边斜才刚看过了那张照片,又见这么个活生生的人用一种截然不同的表情瞧着自己,心脏一阵跳动,都不大敢直视她目光了。


    他悄无声息地把自己面前的书立了起来。


    慢慢拿高。


    挡住下巴,挡住嘴唇,挡住鼻梁。


    最后只露一双眼睛在外面。


    眨巴眨巴。


    是某位年收入高得吓人的大作家藏在书后面,十分没骨气地讨好一笑:“这不是因为昨晚、昨晚……”


    昨晚怎么?


    程白原本还算镇定的一颗心一下就提了上来。


    她的记忆真的很早就模糊了。


    这一瞬间,忽然就涌上来几分莫名的心虚和忐忑,还伴随着一种奇怪的尴尬。


    但程白也是演技一流之人。


    她随意地“哦”了一声,不大想提及昨晚的话题,因为喝醉了酒的人品性基本都不怎么样。


    说完,转身便想走。


    但就在转身那一刻,她眼角余光一闪,眼皮陡然跳了一下。


    边斜今天竟然穿了一件浅灰的高领毛衣!


    整段脖颈都被盖住了。


    可这货以前从来不穿高领毛衣的……


    程白手指尖忽然有点发凉,眼皮又跳了一下,内心变得无比煎熬,在走进自己办公室之前,她终于貌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昨晚我是喝多了,没有,出什么事吧?”


    酒后的“出事”,往往别具含义。


    这话里的底气不足,轻而易举就能听出来。


    边斜藏在书后面差点笑岔了气,真不枉他今早一通翻箱倒柜好不容易找出来的毛衣!


    能看到程白忐忑,回头被打死也值了!


    他眼底顿时露出为难的情绪来,声音也变得吞吞吐吐,好像很不方便回答这个问题:“这个……这个……要不,程律你猜?”


    70、第070章 反转(大修)


    面对着这熟悉的台词, 熟悉的高领毛衣,熟悉但颠倒的角色,程白突然就想仰天感叹一句——


    一报还一报……


    苍天饶过谁!


    发生了什么吗?


    没发生什么吗?


    在边斜“你猜”两个字出口的瞬间, 她是真的思考了很久,也“猜”了很久,但紧接着才发现这一切并没有意义。


    发生又怎样?


    不发生又怎样?


    反正她不记得啊。


    那话怎么说来着?


    逃避虽然可耻, 但真的有用。


    程白就这么定定地瞅了故弄玄虚的边斜半天, 突地扯着唇角一笑,竟然连半点追问的意思都没有, 就直接推门进了自己办公室。


    边斜:???


    这反应跟他写好的剧本不一样啊!


    “程律, 程律?”


    他竖起来的那本书放下了, 实在是有些沉不住气, 也好奇极了, 干脆走到她办公室门旁, 扶着门框朝里说话:“昨晚发生了什么, 你是真半点都不记得啦?”


    程白把包放下, 把外套挂起来。


    那一身白西装意外地还算合身,收腰的设计有一点小秀气, 驳领上挂了一枚暗蓝的领针, 又将过于上浮的气质压得沉下来几分。


    不多不少,刚刚好。


    边斜这么一瞧, 对自己的品味十分满意。


    程白开了电脑,都不用看他一眼:“我什么都不记得,所以你可以胡编乱造。不过你放心, 我不会采信的。”


    边斜震惊了:“啊?”


    程白淡淡道:“孤证不为证。”


    学法的果然了不起。


    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也能找出来。


    边斜微笑:“所以就因为你不记得,你昨晚对我这样这样那样那样之后就这么算了?”


    程白终于回头看了他一眼,但那眼神里却有着一种“死亡凝视”的味道:“一个喝醉的人,还是一名女性,能对你一个没喝醉的男性怎样?”


    边斜:“……”


    程白波澜不惊地补充:“由此推断,就算真有什么事情发生,那也是你自愿的。”


    “……”


    程白是魔鬼啊!


    所以他被非礼还成了自己的错?


    边斜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论调,简直目瞪口呆!


    程白毕竟是法律人的逻辑,说话的声音没有半点起伏,还在最后补了一刀:“而且抽牌游戏双方的胜率短期内可能有起伏,长时间下来会渐渐固定在50%和50%,但昨晚我跟你却是我输得多赢得少,而且是赢得非常少。刚才我仔细想了一下,昨晚是你洗牌,而且洗牌之前你还看了一眼。有理由怀疑,你存在记牌的嫌疑。”


    边斜:“我有这么厉害?”


    程白眉梢一挑,反问:“不然跨年那天打牌你怎么赢的?”


    “打牌,你们要打牌啊?”


    边斜正想为自己岌岌可危的信誉和人品辩解一番,但还没来得及开口,一道声音忽然就从他后面插了过来。


    十分惊喜,十分热情。


    他回头一看,果然是费靖高高兴兴地走了过来。


    一听见打牌,这位不靠谱的律所主任,真是两只眼睛都亮了起来:“打什么牌啊,扑克还是麻将?炸金花?梭个哈?什么时候啊,几个人啊,还缺人吗?带我一起呗!”


    边斜:“……”


    程白:“……”


    开什么律所打什么官司啊,去考个打牌上桌资格证,一心一意当赌神行不行!


    程白用一根手指轻轻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叹了口气:“不打牌。费主任来又有什么事情交代吗?”


    一个有秘书的人,成天为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来她这里晃。


    真是够了。


    费靖“哦”了一声,这才想起自己的来意:“刚才忘了,中午老甄不是要请吃饭吗?这一次的官司詹律也出了不少的力,你跟詹律熟点,记得叫上他一起啊。”


    詹培恒?


    程白怔了一怔,道:“好。”


    然后下意识地顺着她这边的落地窗,往斜对面明天诚的方向看了一眼。


    这个点,詹培恒应该在明天诚吧?


    她道:“我给詹律留个消息,不过他不一定有空。”


    边斜闻言有些意外。


    费靖也没想到:“怎么会?”


    程白简短地回答:“他决定回去打文物返还了,今晚就走,应该是有新的案子。”


    “啊?”


    边斜和费靖几乎异口同声。


    “回去打文物返还,为什么呀?”


    “理想吧。”


    在合约解除协议上行云流水地签下自己的名字后,詹培恒习惯性地将笔帽盖上,整支签字笔轻轻地搁在了桌旁,淡淡地笑了一声,这样回答方不让的问题。


    方不让的办公室和程白不是一种风格。


    简洁大气,但非常奢侈。


    让人一看就知道这间办公室的主人是什么风格。


    此刻这位比程白还臭名昭著的大律师难得用一种十分探究的目光注视着詹培恒。


    方不让还是很难切身理解。


    因为他距离程白、詹培恒这样的人实在是太远了。


    理想?


    那是什么玩意儿?


    舌尖抵住上牙膛,无意识地一卷,方不让伸手把那份协议划过来,随意扫了一眼:“那我可能是个没有理想的人吧。”


    在旁人眼底,方不让这人是真的声名狼藉。


    但此时此刻,詹培恒对他的印象竟意外的不错。


    正如他在电话里跟程白说的一样,这人挺好说话。


    他站起身来,始终平静而有礼,也并不因为方不让是个真正的讼棍就露出半分高高在上的轻视,只在跟他道别握手时,微微一笑:“这东西,每个人都有的。”


    方不让没接话,目送着詹培恒走出了他的办公室。


    “那程律的理想是什么?”


    如果说“文物返还”就是詹培恒的理想,让他宁愿忍受清贫也要投身其中,那程白也应该有理想的。


    边斜十分好奇地看着她。


    程白笑了笑,并不回答。


    边斜还想再问。


    她却直接看了两个人一眼,目光却从费靖手上的鸡血石手串和边斜手中那一串红绳编的铜钱上掠过,岔开了话题:“费主任有甄复国的东西也就罢了,毕竟是送的;大作家,你手上怎么也有?怎么,铁公鸡拔毛了,他也送了你?”


    边斜“啊”了一声:“还真是送的。”


    居然也是送的?


    程白简直觉得这不符合她对甄复国的了解,更不符合逻辑。


    她看着两人的目光顿时有些古怪。


    琢磨片刻后,她问:“他有毛病吗,什么时候送你们的?”


    甄复国跟边斜对望了一眼,便将今天一早发的事道来。


    原来,昨天达成天价和解后,甄复国非常高兴。


    他自称是个讲信誉的人,且十分感激程白在这场官司里做的事情,所以一早就来把律师费相关的事情都处理了。


    临走时还非常感激费靖。


    因为在这期间,他是亲眼见着费靖很喜欢他那一串鸡血石,也上手把玩过好几回,所以死活要将这玩意儿送给费靖。


    就一句话:


    天志帮我答应这么大个官司,几千万我都赚着了,这小小一手串才七八十万,您要不收那就是看不起我这朋友!


    “你说说,人家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我能不收吗?”费靖说到这里的时候,声音是义正辞严,脸上却是喜滋滋的,“不过程律你放心,我不是那种贪人小便宜的人,最后好说歹说让老甄打了个七折给我,好不容易才把钱给他转过去。”


    程白忽然就愣住了。


    费靖还在叹气:“唉,你说,老甄这人这么客气干什么呢!”


    “……”


    这是哪里来的绝世大瓜皮。


    程白轻轻地掐了掐眉心,看向一旁的边斜:“你呢?”


    边斜把自己手里那一串铜钱一举:“你说我这个?”


    情况大致跟费靖差不多。


    那时他是从两个人旁边路过。


    “这种事情就不能让人看见,否则就变成了见者有份的事情。甄复国都送了费主任,也不好不送我吧?我看费主任收了,我不收,不显得太矫情吗?费主任跟甄复国这么好的关系都出了个七折价,我也不能占人便宜啊。”


    程白听出来了:“你给了多少?”


    边斜数了数手指:“二十来万吧。”


    说完了他才意识到不对:“程律你问这么清楚干嘛,怕我们被骗吗?”


    程白幽幽地看了看这两人,没说话。


    边斜摆了摆手,异常自信:“我跟费主任都想过了,程律你放心,甄复国这人吧,虽然有点鬼头鬼脑的,但他毕竟是个搞古董文玩的。这行有个行规,我当年写书的时候查过,像他这样当掌柜、老板的,就算卖的是假货,身上戴的那必然是真的。这行混,要点真货压场子,不然面子上过不去。”


    所以这两件东西不可能是假的。


    而他们两个也不可能被骗。


    又不是甄复国以前店里那种贪图小便宜还以为自己能捡漏的二傻子。


    费靖听了也在一旁点头。


    程白无话可说,只能“呵呵”一声。


    等中午吃饭再见见就知道了。


    但中午吃饭,甄复国竟然没来。


    詹培恒也没来。


    可他没来是因为还要回去收拾东西,又跟程白约了晚点见一面,没来正常;本来说要请客的甄复国没来,这就有些稀奇了。


    人在饭店,菜都按时上了,账也是提前结过的,就是电话根本打不通,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程白素来是鲁迅先生口中“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测”的那种人,习惯性阴谋论且把事情往最不好的方向想。


    这时筷子一拿便凉飕飕开了嘲讽。


    “你们信任的甄先生,失联喽。”


    甄复国也觉得这事情有点离奇:“我记得他先前说要回自己店里一趟,还要去仓库里整理点什么东西,可能是那地方信号不大好吧。”


    边斜心里毛毛地,但依旧嘴硬:“失联好,如果能一直失联下去就更好了。我本来还觉得这案子结束得太平淡了,说赢就赢,半点没有挑战性。对一个作家来说,逻辑固然重要,但戏剧性更重要!这么一个都跟国际大盗扯上关系的官司,连点反转都没有,乏味!”


    反转?


    要什么案子都有反转,官司还打不打了,律师费还收不收了?


    程白算是看出边斜这死鸭子的属性来了。


    眉梢一挑,懒得再说什么。


    可万万没有想到,三个人才刚从饭店回到律所,埋首于电脑屏幕地肖月就用一种震惊的表情为他们带来了一出爆炸性的大新闻——


    “程律,甄先生被抓了!


    “午间新闻刚刚放了,就今天早上十点半的事!


    “警方那边说是意外破获的文物造假!”


    “噗!”


    费靖回来的时候顺便从星巴克带了一杯咖啡,这会儿正喝着,一听这话直接就喷了出来!


    “被抓了?!!”


    整个律所都耸动非常。


    程白愣了一下。


    边斜的反应也没比费靖好到哪里去,也不知为什么眼皮直跳,有一种极端不祥的预感。


    一帮人全朝肖月凑了过去,看她电脑屏幕上正播放着的那则新闻。


    标题就非常劲爆——


    我市警方接到群众举报,在稽查非法出版物时意外侦破一起特大文物造假案,今日上午对嫌疑人甄某实施抓捕!


    画面上,一个脸部被打了马赛克的人,双手戴着镣铐,被警方送入了警车。


    这身形,这穿着……


    不是那位自称“半口金”的甄复国又是谁?!


    费靖嘴巴张大得能吞下一颗鸡蛋:“文物造假……”


    边斜抬手按住了自己的眼皮:“因为盗版书举报翻船……”


    “卧槽,不是吧?”


    “这反转是尼玛在拍电影吗……”


    “这个甄某不就是昨天那个天价和解的当事人吗?”


    “你们看,下面有知情人爆料!”


    “我来念念:听说是出版圈里一位畅销作家发现他卖自己的盗版签名书,通知出版社出面举报的。一开始警方只当是查非法出版的小案子,结果没想到逮着大鱼……”


    “这就叫阴沟里翻船?”


    “6666谁举报的啊骚断腿!”


    “……”


    骚断腿的举报人边斜表示不想说话。


    屏幕上新闻画面一转,已经变成了警方进入仓库查抄的情况。


    巨大的仓库。


    一头堆着盗版书,一头堆着十分专业的一堆设备,高科技得像是实验室,另一头则是一堆不知真假的文物。


    所有人都能清楚地看见,画面掠过了这些文物,也掠过了那一幅雪白的墙壁,掠过了墙壁上一幅名叫《摇摆》的印象派名画。


    最后掠过的是其他小件赝品。


    秦皇陵的兵马俑,不同朝代的青花瓷。


    还有,几串鸡血石珠子,一小筐长了铜锈的铜钱……


    “警方透露,甄某造假技术高超,在文物非法流通市场上十分出名,其甚至拥有材料与化工博士专业学位,所造赝品完全乱真……”


    电视台主持人播报的声音清脆极了。


    但这时,不管费靖还是边斜,都没功夫去欣赏了。


    费靖满脑子都是刚才画面里掠过的那一串鸡血石:假的,假的,竟然是假的……


    此刻戴在他手腕上的那一串,简直变成了火炭。


    烫得他心里哇凉哇凉。


    边斜则是默不作声地悄悄把手里那一串铜钱攥到了自己的手心里,有种挖坑埋自己的冲动。


    脸疼。


    太他妈疼了。


    “骗子,这个骗子!”


    钱对费靖这层次的人来说不是最重要的,但面子是!


    大老板气得脸都要青了,大叫起来。


    “我要告他!我他妈要告死他!!!”


    程白也许是看了这新闻之后最淡定的人了,只瞅了这俩一眼,尤其是边斜,而后半真半假,惋惜似的一叹:“哎呀,看来是老天爷听到了我们大作家的心声,这反转来得还算有水平吧?”


    边斜:可这不是老子想要的那种反转ta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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