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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40

作者:时镜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31、第031章 喝大了


    红酒兑雪碧这种喝法, 程白是没尝试过。


    据说会醉得快点。


    但在相同的时间内,酒精的摄入量会减少,睡醒之后宿醉的情况应该会好很多。


    她悄悄在醒酒器里倒进雪碧的时候, 心里其实在想,詹培恒平时对酒的品鉴能力一流,很多时候尝一口就知道是哪个产地, 兴许还能喝出个年份来。这兑过的红酒, 别说是喝,就是拿眼睛看也看出来了吧?


    可没想, 詹培恒喝的时候半点没察觉。


    这么明显的口感差异, 愣是三两口就灌下去了。


    这时, 程白哪里还不知道?


    詹培恒已经是喝多了。


    边斜就是看出这一点来才让她往酒里兑雪碧, 反正这位已经高了, 喝什么都一样, 没必要让他太折腾自己。


    在她的印象里, 认识詹培恒四五年, 只见他喝醉过两回。一回是乘方成立的时候,太高兴, 被她和方让两个哄着多喝了两杯;一回是乘方注销的时候, 他跟方让两个人在酒吧喝倒了,她带着谢黎去接他们, 就看见他瘫在沙发上,方让消沉地坐在暗处。


    今天这顿酒,好像也意味着点什么。


    程白一时有些恍惚起来。


    詹培恒已经把眼睛摘了放到一旁, 一双好看的眼睛迷瞪瞪的,刚开始还跟边斜聊得很好,喝到后半段,那就真的是“借酒浇愁愁更愁”了。


    他是十多年前就念了jd啊。


    不管是个人素养还是职业素养,都算得上是业内首屈一指。可选了这条路,十多年奔波下来,居然一无所有。


    “帮官方打官司的时候吧,顾忌特别多,还架不住有些什么都不懂的傻子瞎指挥。除了帮倒忙,什么也不会!”


    “光那点津贴有什么用?”


    “我女儿开开,现在连个双语学校都报不进去……”


    人在笑,但笑得惨淡,笑里带着泪。


    “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吗?”


    “我当初跟着学校那群老教授去大英博物馆参观,才一走出来,一帮眼见着就要退休的人了,蹲在地上就哭起来。来来往往过去的都是外国人,压根儿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哭。”


    “打个返还而已啊……”


    “怎么就他妈这么难!”


    他拿空酒杯敲了敲桌子,少见地失了态,一双眼睛红得厉害。


    人是已经醉了,但依旧要喝。


    程白知道他心里难受,少见地并不相劝,只在旁边看着这两人喝,中间抽空出去给詹培恒的妻子打了个电话。回来的时候,詹培恒已经倒下了,只有边斜还稳稳地坐着。


    看上去连脸都没带红一下的。


    但不知为什么,程白看着就是觉得他眼神不大对,透出一点跟先前的詹培恒差不多的迷瞪瞪。


    她走过去问:“你没喝多吧?”


    边斜摇了摇头,笑着道:“我酒量你放心。”


    程白想了想,给他倒了小半杯掺着雪碧的红酒。


    结果这货面不改色一口给干了。


    放下酒杯,还问她:“怎么这么看着我?”


    程白皱眉:“你没喝出点什么?”


    边斜翻了她个白眼:“雪碧兑了一老多。别试了,我怎么可能被詹律这种菜鸡灌醉!”


    这一下程白放心了点。


    没过半小时,詹培恒家里人就来接了。


    他妻子在外企上班,是那种书香世家出身,气质温柔娴静。


    夫妻俩都是很好的人。


    见詹培恒喝成这样,她忍不住抹了眼泪。但在扶詹培恒上车之后,却回头对程白笑了一笑,道了一声谢。


    程白欲言又止,最终只是看着她坐上车载詹培恒回去了。


    回包间的路上,边斜就觉得她情绪不是很好。


    当下便问:“反正现在詹律已经决定不打文物返还了,不是还要到你,啊不,现在是我们了,到我们的团队里来。你难道不该高兴吗?”


    “理想败给现实,有什么可高兴的?”程白扯了扯唇角,回答得异常冷漠,“没有钱,什么都是空。我应该还没跟你提吧,今天下午的时候,方不让已经向詹律发出了邀请,想让他到明天诚。”


    “这也不是事儿啊。”边斜不觉得这是问题,“你看今天咱们酒桌上那个劲儿,明摆着只要你说一声,詹律就选择你。那什么方不让,完全不够看。”


    “可如果我说,现在是我不想选詹律呢?”


    程白往回走着,过道上有小心翼翼端着菜去别的包间的服务员,廊上的灯光有一点沉沉的昏暗,她的脚步好像也沉沉的。


    边斜愣住了:“为什么?”


    程白便道:“詹律不仅是个普通律师,他还是我的朋友。我很清楚现在他最需要什么。以前的我未必输给方不让,可现在是在天志,连团队的方向都还没着落。我可以冒风险推到重来,但詹律是有家庭的。父母,妻子,孩子……他其实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了。我固然能以人情拉拢詹律进来,甚至詹律自己也愿意来,但对他来说,这并不是最好的选择。在你的朋友难以抉择的时候,就往往需要你来帮他做个抉择了。”


    这是边斜没有想到的答案。


    他走在程白后面一点。


    她的背影落在他的眼底,在灯光下面,踩着自己的影子,莫名带着几分摇曳的晃荡,于是他的心也跟着晃荡起来。


    “咔。”


    程白重新开了门,外套和包都还在包间里,她准备拿了再出去开车。


    但没料想,就这时候——


    边斜进来,忽然跟桌上摆的不倒翁一样晃了好几晃,胡乱扶了一把墙,一下就坐进了沙发里!


    完了……


    程白看见这架势,心里就是一凉。


    她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走到他面前,拿手在他稍显迷离的眼睛前面晃了晃,道:“喂,大作家,这就是你说的不会被詹律这种菜鸡灌醉,还行不行啊?”


    “男人怎么能说不行?”


    边斜的眼珠子跟着她的手转,直愣愣地开了黄腔。


    程白顿时默了片刻,才问:“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去。”


    “你家跟我家又不顺路。”边斜摇摇头,好像还记得上回吃饭跟周异一起送过程白回去,那地方在黄浦江边上,可不算近,“没事,我打、打给工作室,让他们来接我,你先回去吧。”


    说着,他就到处找自己的手机。


    程白冷眼看着。


    手机其实就放在沙发边上。


    但他愣是没看见,在身上摸过了,包里也摸过了,然后抬起头来跟她说:“我手机好像跑丢了。”


    “手机在这儿。”她把手机捡了起来,但没递给他,只是道,“我来帮你打吧。”


    手机屏幕按亮,也是刷脸解锁。


    她翻过去让摄像头对着边斜那张脸一晃,就解锁完毕。


    但在翻过来看屏幕时,一下就愣住了。


    手机屏幕还保持着边斜从办公室慌忙盖过去时的页面。


    一个论坛网页。


    一张帖子。


    帖子的标题又直白又露骨:给女上司当秘书,我终于在酒后被潜规则了……


    这是什么?!


    程白内心崩塌了一瞬间,有点怀疑在边斜的心里,或者说在别人的眼底,自己到底是个怎样道德沦丧的人了。


    是做过什么过分的事吗?


    好像也没有啊。


    真是笑话,她想要睡谁根本用不着“潜规则”好吗?


    “打给谁?”


    强压下把边斜泼醒了暴打一顿的冲动,程白从浏览器界面退了出去,打开了通讯录,然后问他打哪个。


    边斜凑上来看。


    但看了半天后,竟然把微信戳了出来,道:“我没存号码,你打、打他微信电话。”


    这时候程白就看见了边斜的微信置顶联系人。


    边神今天脱单了吗,让人生气的太上皇,让人生气的老太后,周异,然后是……


    下雪打伞。


    程白不否认自己心里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但这时完全是下意识地问了一句:“打给周异?”


    周异是边斜经纪人,没道理不管他。


    可没想到,边斜一听竟然摇头:“别,他前两天去深圳跟一群傻逼喝废了,还在家养着呢,跟我吵架都没力气。你、打、打给小武。”


    小武?


    程白在他联系人列表里一阵划拉,才在很下面找见一个叫“小武”的微信,然后打了过去。


    那头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接了起来。


    结果一听程白这里是个女人的声音,立刻就愣住了。


    程白也不解释,只简明扼要道:“你们边神好像喝醉了,现在松月阁饭店2号包间,来个人接一下吧。”


    边斜就坐在她旁边,歪着头看她。


    程白打电话的时候,微微抬眸看着高处,修长的脖颈被头顶上那吊灯散发出来的光芒一照,白得晃眼,像是一段漂亮的天鹅颈。


    于是他一下觉得牙很痒。


    喝醉的人没有行为逻辑。


    在她挂断电话的时候,他带着一身酒气,凑上去就在她左侧白皙的脖颈上咬了一口。


    “嘶——”


    程白刚想转头跟他说话,哪儿料到这人忽然变了狗?有点小疼,一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干什么?”


    边斜咬完了,就眨眼看她,黑沉沉的眸子里藏着雾海,一脸理所当然地道:“你难道没看过《倚天屠龙记》?”


    神经病!


    什么跟什么。


    程白抬手摸了摸自己颈侧,只觉好像是留了个不浅的牙印,顿时皱紧了眉。


    她冷眼看他,凉凉地问:“你认得我是谁吗?”


    边斜摇了摇头,但努力地盯了她半晌,又点了点头,道:“程白,你是程白。”


    “难为你还认得。”


    程白还当他是醉到人事不省,下一句已经准备忽悠他喊自己“爸爸”了,顿时有些失望。


    “我以为你瞎了,谁都敢啃一口。”


    “眼睛好像是有点花,主要是你一直在我面前晃,一会儿左一会儿右的。”


    在边斜的眼底,程白就是两个。


    都模糊得不行,没办法叠在一起。


    他拿出一根手指来,艰难地比划比划,但最终还是放弃了,哼了一声:“不过我又不需要用眼睛来看,我这样的顶级作家,都是凭感觉的。”


    程白只当是陪喝醉了的傻逼瞎扯淡,笑了一声,就问他:“认人还能凭感觉?”


    边斜那根手指随着他身体摇摇晃晃,好半天才放到了自己的唇边上,神秘地吐出了三个字:“性冲动。”


    “……”


    程白忽然想爆粗。


    边斜浑然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惊世骇俗的话,说完之后就有点傻愣愣的,酒意好像翻涌上来更多。


    他坐都不大坐得稳了。


    又晃了晃,干脆就往后倒进沙发里,脑袋往旁边一偏,轻轻靠在了程白肩膀上,把眼睛闭上了。


    程白盯了他很久。


    窗外夜有点深。


    于是忽然想,这时候要能抽根烟,是再好不过了。


    她指尖微凉,沉思了一会儿,没把边斜推开,也没做别的,只问他:“边大作家,单身多少年了啊?”


    边斜愣愣地回答:“二十八。”


    程白笑出来:“找不到女朋友?”


    边斜脑袋搁她颈窝里,不大转得过弯了,摇了摇之后,模糊道:“要求高呗,跟着感觉走……”


    程白咂摸了一下,看他这喝大了咬完人之后乖得不行的傻样,忽然就起了坏心眼:“哎,那你银行卡密码是多少啊?”


    作者有话要说:  *


    二更√


    15字红包。


    哎,世风日下啊,看看你们上章看到“酒后”两个字都在想什么,怎么这么不纯洁呢。


    32、第032章 喝醒了


    陆武他们开车过来的时候, 已经是九点过接近十点。按着服务员的指引,到了二号包间,在外头敲了敲门, 就听见先前打电话给他们的那一道声音传来。


    “进来吧。”


    比起电话里的声音,真切上一些,清越里又隐约着一点沙哑, 让人听了莫名起鸡皮疙瘩。


    再推开门, 一看里面的场景,两个人都震惊了。


    空了的红酒瓶排在一旁的柜子上, 一眼扫过去简直满满当当, 更不用说桌上那狼藉的杯盘, 以及……


    他们那位躺在沙发上的边神。


    好不容易上身的正装早已经凌乱不堪, 包间里暖气开得足, 不仅大衣外套挂起来了, 干脆就连西装外套都挂起来了, 人只穿着一身衬衫, 脸上看着无比正常,但目光却是直愣愣地望着上面的吊灯。


    窗开着, 有风吹进来。


    窗前便立着一个穿西装的女人, 高跟鞋衬得她身材高挑,正转过脸来看着他们。


    这……


    陆武怔了一怔, 反应了过来之后,立刻笑了出来:“我就说电话里声音怎么这么耳熟呢,原来是程律!”


    之前四合娱乐见过的。


    程白也认出了他来, 戴着副黑边眼睛,很年青,上回在四合娱乐开口一句“嫂子”,还跟人赌她是不是边斜的女朋友,赚了个盆满钵满,让她印象深刻。


    跟着他一起来的是个瘦高个儿。


    但这个就没什么印象了。


    “你们边神,那儿。他叫我打电话叫你们。”程白微微抬了下颌,点了点那边的边斜,问了他们一句,“你们应该知道他住哪儿吧?”


    “知道知道。”


    陆武立刻露出了一副“我办事您放心”的神情,但正待要去扶边斜起来的时候,又犹豫了一下,咳嗽了一声,小心翼翼地向程白问道。


    “那个,边神喝大了之后,没干什么事吧?”


    如果开黄腔和瞎啃人不算事儿的话,那随便倒出自己祖宗十八代的过往和自己所有的支付密码甚至身份证号,应该也不算是事儿了。


    毕竟程白没卡。


    她淡淡地一笑,道:“听你这话,你们边神喝大了好像喜欢搞事?”


    “不不不,没有没有没有,绝对没有的事儿!”


    陆武吓得一个激灵,可不敢多说,连忙摇头如拨浪鼓。看程白这反应猜是没有发生什么,便三两下跟一旁的瘦高个儿把边斜给扶了起来,向程白告辞。


    “那程律,我们先走了?您一个人回家?要不我们也送送您?”


    “不用。”


    程白婉拒了。


    她其实基本没怎么喝,又是自己开车来的,跟边斜唠了半天磕,头脑清醒得要命,开车完全没问题。


    陆武看她也觉得她完全没问题,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同一场应酬,自家边神倒了,程律却还好好的,但也不好多问。看程白的确清醒,便没再坚持。


    两个人才扶着边斜出去了。


    到走廊上的时候,那瘦高个儿没忍住嘀咕了一句:“边神不是戒酒有两年了吗?怎么又喝上了……”


    程白远远听见,顿时有些怔忡。


    詹培恒被人接走,边斜也被人接走了,她在包间里一个人坐了好一会儿,才披上外套、拎了包,自己开车回家。


    停车点在外面,到弄堂口还是走路。


    那条原本黑暗的过道还是被隔壁别墅的墙灯照得亮堂堂的,倒是能让程白看得清脚下,不过经过时抬头看那洋楼别墅一眼,便发现里面黑漆漆的一片,半点动静都没有。


    真的是……


    不差钱啊。


    晚上回来的人虽然方便了,但这墙灯真是不分白天黑夜地亮着,一直照着她在二楼的房间窗户,晃着眼睛。


    程白回家洗漱后躺下,愣是好久没睡着。


    第二天一早醒来已经是早上九点,她起床的时候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脖颈,手指便忽然僵硬了一下。


    起身来,站到镜前。


    对着镜面转过脖颈,仔细地看了一眼,程白一张脸顿时有些沉下来:昨晚没趁机把喝醉的边斜暴打一顿,实在是重大的决策失误。


    啃哪儿不好啃脖子!


    一块不大不小的牙印,就在脖颈中间,不知情的人看了,只怕第一时间就要猜她做什么去了。


    职场就是这么敏感的环境。


    只要你今天跟昨天穿着一样的衣服,别人都能猜出你昨晚没回家多半出去开房了,有个牙印那还了得?


    洗漱过后,她眉头皱得紧紧的,试着拿粉底遮了遮,但居然不很遮得住,心情顿时变得糟糕了几分。


    扔了粉饼,她去翻衣柜。


    最终翻出来一件平时不怎么穿的高领毛衣套上,脖子才被裹了进去,刚刚好挡住。


    也算将就了。


    程白拿了车钥匙下楼。


    大清早又看见那过道上的别墅墙灯。


    灯还亮着。


    洋楼别墅里好像依旧没半点动静。


    也不知是因为脖子上这牙印,还是因为这墙灯本身,程白看着这晃眼的灯,实在是不耐烦。


    脚步一转,竟向那别墅门口去。


    门铃就在门旁。


    她伸手就去按了。


    “叮咚。”


    “叮咚。”


    “叮咚。”


    响过了三声。


    里头静寂的一片。


    居然真的没人?


    程白等了半晌也没人来开门,干脆眉头一拧,直接从包里翻出了一张空白的纸页来,抽了笔就在上面写下自己作为这户人邻居的“投诉意见”,又将纸页折成纸条卡进门缝里,这才离开,开车去了公司。


    昨晚边斜喝醉了。


    宿醉的人一般睡眠质量不好,但醒得不会太早,就算醒了也多半会接着睡。


    所以程白没想过会在律所看见边斜。


    换了一身衣服,游魂似的坐在自己昨天挑的位置上,直愣愣地瞪着一双眼,眼圈黑得像是拿笔画过,活像是一只国宝大熊猫。


    原本人是魂飞天外的状态。


    一看就是还没缓过劲儿来。


    但在看见程白出现的瞬间,他整个人都一激灵,豁然站了起来,吓了他旁边正在看案例的肖月一大跳:“程律,我——”


    作者有话要说:  *


    虽然晚上喝了点,但我还是能更新√


    红包明天发。


    33、第033章 牙印


    今天早上, 边斜是八点醒的。


    睁开眼睛的时候,视线里只有天花板上那盏极具设计感的顶灯,整个人都在一种奇异的放空状态里, 晃了晃脑袋,便发现自己昨晚的记忆,在自己跟程白一起送了詹培恒上车后戛然而止。


    再往前倒带——


    一杯酒, 两杯酒, 三杯酒……


    到底喝了多少?!


    那一刻他真跟棺材里的僵尸一样吓得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然后发现了陆武他们留在他枕头旁边的字条。


    边神, 程律叫我们去松月阁接你回来的, 我们去的时候你正躺在沙发上, 别的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了!


    陆武、徐杰留。


    程律……


    卧了个槽。


    程白啊!


    看见这张字条的瞬间, 边斜真是整个人头皮都炸了起来, 这才猛然意识到事情的关键, 昨晚他喝醉了之后是跟程白待在一起啊!


    脑海中顿时冒出了以往种种惨痛的经历——


    刚跟周异认识, 签完经纪约的时候, 他们在外面大排档吃烧烤喝啤酒。第二天早上醒来,发现周异幽幽地盯着他, 然后给他看了一张两万的支付单, 是给昨晚那家大排档的赔偿;


    某一次还不习惯喝白酒的时候,因为场合原因强撑着喝了一瓶多, 结果第二天小道消息风传“著名作家边斜放荡不羁爱睡桌底”;


    还有以前跟高书朋在四合娱乐时的年会,被下头那帮小破孩灌倒之后,戴了个米奇老鼠的头套, 拿着ktv的话筒就一个个包间敲门过去,给里面每人唱一首五音不全的《祝你生日快乐》,还一人给两百块钱的生日红包……


    天知道他看到监控视频的时候有多想死!


    丢脸丢到火星上!


    酒精就像是一把奇妙的钥匙,能让一个看起来正常的人释放出自己不为人知的一面。而人类跟酒精的相遇,就是一场刺激的冒险。


    尤其是对边斜来说。


    每回喝大都断片也就罢了,重要的是别人发酒疯都一个样,怎么他喝大了每次搞的都是不一样的事?


    周异说,他这是写书的脑洞有多大,喝醉的时候就有多能搞……


    完了。


    完了!!!


    一大早他抱着自己的脑袋差点在家里惨叫出来。


    按着他往日的习惯,少说也要睡到十一点才起,但因为昨晚醉酒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做过了什么,再想想包间里是他跟程白,在陆武他们到来之前好像没有别人,心里就莫名发慌。


    恐惧带给人力量。


    他吓得一骨碌从自己床上爬起来,迅速地洗漱折腾换完衣服打了一趟早高峰的车,九点就已经到了天志律所,直挺挺地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


    从九点到十点,足足一个钟头,就跟坐在烙铁上一样。宿醉后头疼,又困又累还他妈不敢睡,瞪着一双眼睛,边斜心里面熬煎极了。


    就怕昨晚发生点什么。


    整个人脑袋里一时是这,一时是那,思考自己一会儿见了程白怎么说怎么问,打了无数遍的腹稿……


    但没想到,程白十点过才到……


    浅咖色的大衣,雪白的高领毛衣,耳垂上挂下来的八芒星孔雀石耳坠和胸前挂的孔雀蓝毛衣链很搭。


    肤色白皙,神清气爽。


    在走过来看到他的瞬间,只露出一副寻常到不能再寻常的讶异神情,看来是没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于是他将要出口的“昨晚没干什么吧”,就一下放心地咽回了肚子里。


    程白是真的没想到昨晚喝得神志不清的人,今天一大早竟然还能清醒着坐在这里,虽然看上去状态糟糕透了。


    听他话说一半就停下,她有些疑惑。


    “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


    边斜想起自己喝醉的时候也不全都是在闹事,完全看当天的情况,有时候喝醉了还是很乖的,所以只当昨晚跟詹培恒喝完之后自己还是很老实,半点不想多提喝酒这话茬儿。


    “一大早,给程律道个‘早安’。”


    程白摇头就笑了一声,摆摆手回了他一句“早安”,就转身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外头肖月便去茶水间的微波炉里把提前买好的早餐热了,给她送进去。


    于是边斜又震惊了。


    他忽然意识到,现在自己才是程白的助理,这种事应该是自己来做才对。


    肖月从程白办公室里走回来的时候,他就骑坐在椅子上,两手抱着椅背,转过来直勾勾地盯着这个小圆脸的妹子,试探着开口:“那什么,程律每天的早餐都是你买的?”


    肖月听他这么问,立刻警惕了起来,道:“你想干什么?”


    边斜笑笑,道:“正所谓干一行爱一行,我这不已经成了程律的助理吗?像买早餐这种辛苦活儿,怎么能劳动小肖律师?当然应该是我来买了。所以我就想问问,程律早上一般吃什么啊,有什么爱吃的吗?”


    果然是来争宠的吧?


    肖月跟程白的时间也不短了,给程白买早餐已经买成了习惯,现在忽然来了这么个助理要跟自己抢活儿,实在让她心里难受,说好的只是来取材呢?


    小圆脸绷起来,紧紧的。


    她坚定地摇了摇头:“程律的早餐我来买就行了,你不需要知道她喜欢吃什么。”


    简直像是小鸡护食,动物拥有自己的领域,肖月这架势明摆着是把他当成竞争者了啊!


    边斜还想要再问。


    但肖月已经直接戴上了耳机,翻开桌上那本厚厚的案例书看了起来。


    他顿时无语:这年头,想要献个殷勤都这么难了?


    于是再次拿出手机,想要打开浏览器百度一下混职场的智慧。但在打开页面的瞬间,他便发现了页面上那个邪恶的标题……


    是昨天搜出来的帖子。


    情感天地,给女上司当秘书,我终于在酒后被潜规则了……


    也不知为什么,边斜忽然觉得脖子后面发凉,突然意识到一个先前被自己忽略了的严重问题:酒后发疯不是重点,重点是程白也不认识陆武他们,怎么给陆武打的电话?


    捏着手机的手,忽然就颤了一下,连带着眼皮都跳起来。


    翻了一遍通话记录,没有。


    又点开微信,才在消息记录里看见了一个拨给陆武的语音通话。


    所以,昨天他在匆匆收起手机之后,有退出浏览器的搜索页面吗?


    好像完全不记得了。


    也许退出了,也许没退出?


    边斜忽然觉得生无可恋,不如去死:昨天就不该鬼迷心窍跟程白出去应酬,不跟程白出去应酬就不会喝酒,不会喝酒就不会断片,不会断片就不会有现在的忐忑……


    程白在自己办公室里吃过了早餐,就琢磨起詹培恒的事情来。虽然觉得詹培恒昨晚喝成那样,现在应该还没醒,但她还是编辑了一串长长的消息发到了对方的微信上。


    詹培恒会是什么反应,她就不知道了。


    但也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这个选择对现在的詹培恒来说才是最好的。


    放下手机,程白抬头,向外面一望,就看见了坐在格子间里的边斜。


    他好像一脸的崩溃。


    但很快就开始呵欠连天。


    刚开始还坐得好好的,没一会儿那脑袋就往下一点一点,鸡啄米似的,身子一歪,差点就从椅子上栽下去。


    程白冷不丁看见这一幕,一下就笑出声来。


    边斜这完全一副困蒙了的样子。


    她早上来之前多少有些火气,现在莫名消下去不少,看他坐着睡要栽倒,又偏因为太高趴不下去的惨样,到底还是想起他昨晚陪詹培恒喝酒的功劳来,难得冒出点同情心来。


    从办公室里走出去,她走到了边斜桌旁,轻轻敲了敲桌面。


    边斜顿时惊醒。


    他眼见着就要点下去的脑袋立刻就抬了起来,在看见程白近在咫尺的那张脸时,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程白只看了他一眼,向他一点手,道:“跟我进来。”


    边斜一脸懵逼。


    但程白已经走进去了。


    他晃了晃自己的脑袋,心里有点忐忑,又怀疑起自己昨晚是做了什么,现在程白是要跟自己算账了,定了定神,这才脚步虚浮地走了进去。


    “门关上。”


    程白提醒了他一句,然后一指前面的沙发。


    边斜便返身关上了办公室的门,听话地坐到了沙发上。


    柔软的沙发,一下就让人陷进去。


    他于是想起了自己柔软温暖的大床,困意越发上涌,整个人都有一种恍惚的感觉。


    程白则暂时没管他,只弯腰拉开了办公桌旁边的柜门,竟然从里面取出了一床叠好的天蓝色绒毯。


    然后返身走回来,将其扔给了边斜。


    绒毯厚厚的,毛茸茸的,一扔就散开了,盖了他满怀。


    边斜傻了。


    程白只淡淡道:“律所没有标准的上下班时间,你这个助理也不拿工资,以后没必要来这么早,想要取材的话有案子我会通知你。在外面打瞌睡不好,躺沙发上睡吧。”


    边斜完全回不过神来。


    怀里抱着的绒毯跟皮肤接触,很快就暖融融的,挨得近了,隐隐有极淡的香水味钻进鼻息之间,


    有那么一瞬,他很想问程白办公室里怎么会有这个。


    但下一刻就意识到了什么。


    心跳莫名停了一拍,耳朵尖都莫名烧红了。


    律所经常加班。


    华为都有地铺文化。


    像程白这种一看就是事业型精英的女性,也不可能避免加班,午休小睡或者熬到半夜,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备条绒毯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所以这绒毯……


    是程白的。


    更准确一点,很可能是程白睡过的。


    这待遇怎么就坐火箭了?


    边斜坐在沙发上,两手抱着绒毯,心里擂鼓似的敲了起来,耳朵上灼烫的温度,让他把绒毯抱得高了一点,挡住了自己的耳朵。


    他张口想要问点什么。


    但目光向程白投去的瞬间,一下就定住了。


    进了办公室后,程白就脱了外套,穿着那件高领毛衣,现在走到茶几旁,俯身下来似乎要拿什么东西。修长的脖颈埋下时,让那雪白的肌肤跟衣领的边缘分开了些许,露出左侧边缘那一枚遮遮掩掩的牙印……


    脑子里几乎是“轰隆”地一声响。


    旱地惊雷!


    晴天霹雳!


    在这短暂的一瞬间,曾在书里写过主角们各种感情经历甚至曾被读者称为“老司机”的边斜,整个人都炸开了,心里面无法控制地咆哮起来——


    啊!


    啊啊啊啊!


    那是什么?!


    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他干了什么惊世骇俗、禽兽不如的事情吗?!


    牙印啊!


    又或者程白现在没有男朋友但还有性伴侣?


    搞这么色气是要闹哪样!


    如果她比较开放的话,他是不是得试着毛遂自荐一把?


    啊!!!


    这尼玛啥情况啊!


    程白从茶几下面的抽屉里拿出了一副主动降噪耳机,转过身来就递给了边斜,见他抱着满怀的绒毯只留半个脑袋出来,用一种惊悚而呆滞的眼神看着自己,也没在意,只当他被自己虐待惯了,忽然得到宠爱没反应过来而已。


    她只问了一句:“饿不饿?”


    边斜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程白便道:“不饿就睡吧。”


    说完她就向自己办公桌后面走去,坐了下来,打开网页就看到“英国拟向我国追索被盗文物”还挂在搜索引擎的热门词上,就随便点进去看了看。


    但还没看一会儿,那头的沙发后面,就有一个脑袋探了出来,绒毯严严实实地把自己裹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看着她:“那个,程律……”


    程白头也没抬:“还要什么?”


    边斜缩在沙发后面,小心翼翼地问道:“昨晚我喝多了,没做、做什么奇怪的事吧?”


    “……”


    程白眉梢微微地跳了一下,目光终于从屏幕显示的新闻上抬了起来,看向已经快把自己裹成个粽子的他。


    目光对视。


    一个沉静,一个忐忑。


    边斜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


    他看见她唇瓣分开,似乎就要说什么,但临到要说时,又忽然意味深长地扯了扯唇角,竟是个貌似良善的明媚笑容:“你猜?”


    作者有话要说:  *


    15字红包继续。


    明天应该会2更√


    34、第034章 人渣百分百


    作者有话要说:  修bug。


    改了文物返还一案有关博物馆的叙述。


    明确博物馆名为“马乔博物馆”,属于私人博物馆性质。


    其他没变。


    ……猜你妹。


    这一瞬间, 边斜毫无障碍地记起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程白告诉他“只输过三次官司”是假的,他于是追问“那到底是输过几次”, 然后程白说了跟今天一模一样的两个字。


    程白的“你猜”基本等于“一边玩儿去吧”。虽然没明说,但边斜从这貌似良善的笑容里,硬生生察觉出了几分飕飕的凉意。


    求生欲爬了上来。


    在目光对视中, 他十分乖觉地“哦”了一声, 又裹着那毛茸茸的绒毯,老老实实地缩了回去。


    外面人都在工作, 而他, 程白的新助理, 躺在程白的办公室, 陷进程白的沙发里, 身上还盖着程白盖过的绒毯……


    边斜突然觉得人生太他妈刺激。


    直接上了高速飙到八十迈, 脑袋里奇奇怪怪的念头停不下来。


    a.如果是他干的, 那他是不是应该负责?


    b.如果是别人干的, 而程白也没有新的男朋友,那他自荐的话……


    不不不, 这也太没原则了。


    还是思考思考下回……


    不对, 还有个屁的下回啊!


    明明都戒酒了,程白一喊他就喝, 多没面子!


    就算是有下回,也不能这么倒了,说什么也要先把程白灌醉, 然后在她第二天问起发生了什么的时候,高贵冷艳地回她一句“你猜”。


    昏昏沉沉间,边斜卧在沙发上,本以为自己内心戏这么丰富,不可能睡着。然而才戴上耳机、闭上眼睛没多久,就把什么“毛遂自荐”“灌醉程白”之类危险的念头,扔到了九霄云外,安安静静地睡着了。


    程白看见,不由一笑。


    整个办公室里安安静静,只有她偶尔点击一下鼠标的声音。


    网页上的新闻已经拉了一小半。


    是那个罕见的英国向中国追索被盗艺术品的新闻。


    不过网上的形容不尽准确。英国马乔博物馆,性质是一家私人博物馆,一幅原本珍藏于馆内的十九世纪名画,在八年前一场意外失火事故时被盗,当时整个博物馆的监控都瘫痪掉了,这幅画作从此不知所踪。


    根据拍卖行估价,得值一个多亿。


    名画原主立刻报案,但直到最近,英国方面才追索到了画作踪迹。


    但出人意料的是,现在这幅画辗转流落中国,出现在了中国一名古玩商人的手中。


    近期有风声透出,英国画作原持有者已经在收集证据准备起诉这名中国古玩商,追索回这幅天价名画。


    新闻下面还做了个匿名投票:


    你怎么看待此次英国方面拟向我国追索被盗文物事件?


    1.支持积极应诉,坚决不还。当年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的时候怎么没想到有今天呢?报应!


    2.以己度人,还是还吧。我们国家还有那么多被盗被抢的文物没有追索回来呢,大家友好一点。


    3.与我无关,看个热闹。


    因为投票之后才能查看结果,程白随手点了第三个“与我无关,看个热闹”,然后跳转到投票结果页面。


    看到结果的瞬间,眉梢便挑了起来。


    选项1,投票率66%;


    选项2,投票率18%;


    选项3,投票率16%。


    这结果很能反应出点东西来,她笑了一声,觉得有点意思,盯了一会儿,然后叉掉了网页。


    打完曾念平诉安和财险案之后,就陆续有一些官司找上门来。但也许是曾念平案给了别人一种“程白会接小官司”的错觉,所以找上门来的这些案子,案件标的都不大,属于那种让程白看都懒得看一眼的。


    大的也不是没有。


    可这些都不是案子,而是来自一票保险公司的合作邀请函,希望聘请程白为法律顾问。


    程白对这些都没有兴趣。


    今天上午她没有任何预约,所以在把钱兴成交接给律所人事部一位hr之后,就在网上看起律所附近的饭店来,准备到点就叫醒边斜,带他跟肖月一起出去吃饭。


    可没想到,才刚到十一点,办公室里电话响了。


    边斜躺下的时候戴了降噪耳机,没被惊醒,倒是程白被这突然的动静吓了一跳,眼疾手快地接起了电话。


    是前台那边打过来的。


    “程律,这里有一位甄先生,没有预约,但想问问您今天是否有空,说手里有个案子,想要先咨询一下您。”


    程白听着,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办公室里那张躺着人的沙发,皱紧了眉头。


    最讨厌没有预约就来的人。


    她沉默了片刻,才道:“时间倒是有,先请人进来吧。”


    说完,她就挂了电话,然后走出办公室,对肖月道:“看看还有没有会议室。”


    经常有客户来的公司,多少会议室都不够用。


    肖月听见她这话之后愣了一下,因为程白是有自己办公室的,所以一般有客户都会直接到她办公室里,除非是人太多,或者是比较正式的需要录音摄影的场合,才会去会议室。


    可现在……


    莫名就想到了先前进去现在还没出来的边斜。


    但她也没有多问,应了一声就去查会议室。不过实在不巧,今天几位合伙人那边都有大客户来访,大小会议室早就安排满了,并没有一间能临时匀出来。


    话音才刚落,那头已经有个生面孔顺着路、举着手机找了进来。


    男性。


    手机是黑莓手机。


    穿的一身西装很周正,但衣领和袖口上都有几分唐装的元素,里头偏偏是一件花衬衫。胸前的西服衣兜里挂出来一截金色的怀表链子,随着走动摇晃。左手手腕上戴着一串隐隐泛绿的铜钱,用红绳编起来的,看着有些旧了,透出几分古朴来;右手手腕上则挂一条十二颗鸡血石穿起来的手串。


    梳的是那种大背头。


    长得却颇为精瘦,四十来岁年纪,两颊略凹,一双小眼睛透出几分灵动的精明,唇边挂着一种熟稔而世故的笑容。


    一看就是常在人堆里打滚的老油子。


    “请问这里是……”


    他一路上看着办公室前面的铭牌,走到了程白的面前,刚想要开口问,但抬头一看程白,又看了看自己手机屏幕上那张照片,脸上立时露出了一种生动至极的惊喜。


    “哎呀,您就是程大律吧?久仰久仰。”


    程白愣了一下,各种奇装异服的也都见过了,但眼前这个忽然对她展露出无比热情的中年男人,实在让她生出了一种难以形容的违和感。


    她看见对方两手抱着给自己拱手。


    这一下,便不好同他握手了。


    程白有些迟疑:“您好,您是——”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忘了自我介绍。”这人立刻赔礼道歉,连忙补道,“敝人姓甄,全名甄复国。因为事发突然,以前也没跟天志合作过,错了时间,没预约上,所以今天是贸然前来。程律能拨冗相见,实在是令敝人感激不尽。”


    她是穿越了吗?


    这文绉绉拿腔拿调的架势。


    程白面上的笑意有些僵硬,道:“原来是甄先生。不过您今天来得不巧,律所里没有合适的地方。您要不介意的话,咱们下楼找个地方谈。”


    没地方?


    甄复国下意识向旁边那间挂着程白铭牌的办公室看了一眼,门刚才没关上,能看见里面的沙发,也能隐约看见侧对着门这边的沙发上躺了个人,看上去像是在睡觉。


    哟。


    现在的大律师们都这么无所顾忌的吗?人都搞到律所里来了。


    如果是换了别的正常客户,这会儿只怕要开始质疑程白的人品了,但甄复国看见之后,一双眼睛却越发明亮起来。


    这就对了!


    这才是他要找的律师,专为人渣打官司的律师!


    “没关系,半点也不介意。” 甄复国的态度变得更热络起来,“我这案子也没什么需要保密的,您就在办公室里跟我谈也成。对您来说,真心就是小案子,就那个艺术博物馆画儿被盗……”


    “咳咳!”


    正在一旁喝水的肖月忽然呛了。


    程白的表情也微微呆滞了片刻,脑海中冒出的是刚才看的新闻里对这幅画的估价,一个多亿的小案子,可以的。


    她看向甄复国的目光顿时就变了。


    “您是那幅画现在的持有者,那位古董商人?”


    “嗐,怎么能说是古董商人呢?”甄复国的神情里多了几分专业的骄傲和自豪,就想要向外行人更准确地形容自己的职业,“就,就是负责古玩的、的……”


    “的”了半天,愣是没说出来。


    他干脆一拍手,灵机一动,想出个特别通俗的解释来:“那什么,天下霸唱的《鬼吹灯》您有听说过吧?”


    名气老大了。


    是部盗墓探险类的小说来着。


    程白看过电影,没看过原著,但勉强算是有一点了解,所以点了点头:“略有耳闻。”


    甄复国就高兴起来:“那里头不是有个大金牙的角色吗?就门牙上镶了一颗,做古玩生意的。您看看,我这牙——”


    他张了张口,露出一口整齐的牙来。


    左上一颗大牙还真是金灿灿的。


    “我这牙,里头烤瓷,外头包金。我呀,就跟书里那大金牙一样。”


    程白隐约记得那个角色,夏雨演的,穿一身黄马褂,又怂又奸还特能忽悠。印象中好像不是什么好人啊。


    她看着眼前这位,眼神带了几分迟疑。


    但甄复国只以为她还是不知道,又举了个例子:“哎,那《盗墓笔记》,里面也有个大金牙。就刚开场的时候,拿战国帛书忽悠主角的那个。虽然没啥戏份,但也是个角儿啊!”


    这都什么跟什么……


    程白默然了。


    甄复国觉得,自己这身份,必须要讲个清清楚楚,不能不明不白,干脆拿出了杀手锏:“如果前面两个您都不知道,那我说的这第三个,您铁定听过!《无字疑书》,前阵子跟您一起上过热搜的边斜的大作!我最崇拜的一位作家!里面也有个大金牙,经营的古玩店日进斗金,上能帮考古队,下能搞盗墓贼!一双火眼金睛,两只入化鬼手,神机妙算似孔明,文武双全比仲谋啊!”


    “……”


    她如果说边斜的书自己一本也没看过,会被人盖章已经out了吗?


    程白面无表情地看着甄复国。


    他们两人这一番对话,发生在办公室门口。


    提到《鬼吹灯》和《盗墓笔记》的时候,里面还没怎么样;可等提到《无字疑书》的时候,沙发上就有人动了动;等说到这本书里也有个“大金牙”还特别厉害的时候,人已经从沙发上坐了起来。


    “《无字疑书》里的是‘半口金’,不是什么大金牙吧?而且这本书写得早,这角色在书里也就是打个酱油,好像没有你说的那么牛逼吧?”


    沙哑的声音,还透出点倦意。


    “一本悬疑小说怎么还跟人挖坟的比上了?够不着吧。”


    程白愣了一下,没想到他居然醒了。


    甄复国则是顺着声音向里面望去,只瞧见一个人裹着厚厚的绒毯,只从沙发后面露出个脑袋,耳机挂在脖子上,顶着乱糟糟的头发,但一双狭长的眼睛却很漂亮,带着几分懒怠。但薄唇抿着,眉头微皱,又显出几分严肃。


    这人从沙发后面看他,目光审视。


    甄复国顿时像是被人踩了一脚似的,义正辞严地大声辩驳起来:“胡说八道!这本明明是我边神早年的经典!不是盗墓怎么了,都是悬疑探险有什么不能比的?我边神就是才华横溢就是牛逼炸了!半口金怎么,出场少怎么,我就看出他老厉害了!边神写得简直内行人,贼专业!哎,我说真的,要不是今天看在程律面子上,非要把你这种无知言论挂到网上去不可,让看书的大家伙儿一人一口唾沫,淹死你!”


    刚刚发表过“无知言论”据说“才华横溢”“牛逼炸天”的边某人:“……”


    甄复国见他不说话了,以为他是怕了,这才吐出一口气来,把腕上那鸡血石手串摘下来转了转,向程白咳嗽了一声:“对不起,对不起,为了维护偶像,有点失态,程律您别介意。敝人这一次,乃慕名而来。这回的官司,真的要拜托您了!听说您手腕通天、业务一流,还专为人渣打官司。敝人绝对是您最忠诚的客户,人渣百分百,纯的!”


    传说中“手腕通天”“业务一流”还“专为人渣打官司”的程大律:“……”


    35、第035章 假粉


    坐下来之后, 甄复国莫名觉得脖子后面有点发凉。


    程白面上带着一点礼貌的笑容,坐在他的对面。方才接过他的话表达过对《无字疑书》的质疑的男人,则已经叠起了他先前盖着的绒毯, 放到一旁,坐在了他的旁边。


    边斜乱糟糟的头发两把抓得服帖了一些,那张俊朗得好像雕塑的脸完全显露出来, 双目幽深且熠熠生辉, 但唇边挂着的明显是一抹标准的假笑,说不出地渗人。


    完全换了个人似的。


    眼睑下虽然还有一圈青黑, 可整个人的精神已经明显好了不少。


    似乎是因为怀疑他是程白养在律所的小白脸, 甄复国看上去虽有疑虑, 却并没有开口询问边斜的身份, 只简单直白地先道明了自己要遇到的困境:“您刚才在门口猜得不错, 敝人正是英国马乔博物馆那幅被盗油画现在的持有者, 现在英国那边有律师联系我想要我返还这幅画, 如果我不配合, 他们说会直接提起对我的诉讼。敝人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找位信得过的大律师, 来参谋参谋。”


    肖月跟着程白, 各种各样的案子也算是见了不少,尤其是当年程白还打刑事的时候, 也算什么人都见过了。但像甄复国这种风格的,还是头回见。


    她抱着电脑,听得很认真。


    边斜却是一脸漫不经心的样子, 在自己那个方位的桌角上放了一排从茶几下面摸来的绿豆糕,一块一块慢条斯理地剥着,也不知有没有在听。


    程白是没想到这种案子会来找上自己,听得对方话中这一句“信得过的大律师”,难免想起这位现实版大金牙刚才在门外说的那一句“专为人渣打官司”。


    她继续保持微笑。


    只询问道:“最近这新闻闹得好像挺大,实不相瞒,我刚才还看了。但英国方面好像并没有透露案件的具体过程和细节。甄先生,我也很好奇,英国这幅画被盗,而各国,尤其是我国,都有文物出入境的登记。像这种国外的失窃文物,是过不了海关的吧?但它现在在您的手中……”


    按照常理来讲,必然是走私或者偷渡。


    也就是说,甄复国绝对不干净,而英国方面追索文物的诉求完全合理,没有什么不对。


    甄复国显然也知道这点,连忙跟程白摆了摆手,面上露出一种义愤填膺的神情:“嗐!这件事我说了您恐怕都不相信,其实要不是英国那边说,我都不知道这幅画在我手里!事情是这样的……”


    甄复国从头到尾给程白讲了一遍。


    去年五月,他刚做成一笔生意。文玩古董嘛,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他这笔赚得多了,兜里有了俩小钱,骨子里又觉得自己是个文化人,就去欧洲住了俩月。


    六月停留在意大利水城威尼斯。


    那里的面具很出名。


    甄复国就参加了当时举行的一场拍卖会,举了几次牌,花了小一千万,拍下了几张面具,一座现代雕塑。


    “现代艺术品拍卖您都知道,其实压根儿没有艺术,只有艺术家。面具的价格不高,做工精致,也就几十万一张,贵的是这雕塑,当时有个傻逼跟我抬杠,愣是把牌儿举到了七百万。”好像想起那场景来,甄复国还来气,都用手里那鸡血石的串儿敲了敲桌子,“可谁知道,这些东西带回去摆店里还没一年,就有人联系我,说那幅价值上亿的狗屁名画在我这里。”


    这剧情……


    边斜啃了半块绿豆糕,忽然觉得这案子有了点戏剧冲突,立刻就意识到了甄复国这前后叙述的关系和案件里最关键的一点——


    名画怎么会在甄复国这里?


    他抬起头来,眼睛里充满了怀疑:“甄先生不会无缘无故提起在意大利拍下艺术品的事情吧?难道……”


    “对!”


    甄复国一拍大腿,都没听边斜下面要说什么,就直接给了肯定的答案,接着就向程白嚎了起来。


    “程律啊,您是不知道我有多惨。我一开始接到电话还一头雾水,请了圈里的高手来帮我参谋。人盯了我店里头摆的那雕像半天,跟我说里面有东西。我们这才发现,那雕像里有根支撑的立柱,画儿就做进了那根立柱里,藏在硬纸的材质里,这谁能知道啊!”


    这是在拍什么国际大盗的电影吗?


    程白无言,只觉得这桩文物返还官司比她以前接的那些家庭伦理、凶杀悬疑还要刺激一点。


    “所以现在那画?”


    “画我们起了一半,但已经基本能确认英国那边说的是真的,这东西的确在我手里。”甄复国一颗又一颗地转着那串儿上的鸡血石,还时不时摸一下自己手腕上戴的那串铜钱,似乎有些忐忑起来,“敝人来这一趟,就是想咨询一下程律,如果英国那边真的要起诉我,这官司您能不能帮忙打了?”


    “可你拿了人家私人博物馆的画,不该还回去吗?”


    边斜对这位不仅敢瞎他妈吹还连他也敢怼的“书粉”实在没有什么好印象,听见对方那句话后,就轻飘飘地问了一句。


    甄复国顿时看他。


    嘿,这小白脸儿!


    也不知道是程白的谁,睡人办公室,现在搬了把椅子来旁听不说,还插上话了。


    程白眉梢微微一动,也看了边斜一眼,但竟然没有任何阻断对方言语或者叫他住嘴的意思,面上的微笑毫无破绽,只道:“英国那边的诉求应该只是从您手里追索回这幅画,如果诉讼发生,您具体有什么诉求呢?”


    “敝人的诉求……”


    甄复国收回了盯着边斜的目光,两手握在了一起,犹豫了片刻,才露出个市侩而狡猾的笑容来。


    “我就想知道,这画儿我能不能不还?”


    肖月:……


    边斜:……


    程白:……


    甄复国十分诚恳,对自己的人渣属性半点也不掩饰:“你们不要这样看着我呀,刚进门就说了,敝人就是程律您最忠诚的客户,人渣不是吹的。我这人属貔貅,天上掉下来的馅儿饼哪儿能吐出去?一个多亿呢!我的姥姥!没有这样送到人手里还拿出去的道理吧?您说,我这就是路上花一块钱买了个鸡蛋,结果回来把蛋打了,发现里头有颗钻石。隔壁珠宝店的说这钻石是他们的,叫我还,我凭什么?鸡蛋是我买的,里头的钻石也该是我的!说叫我还我就还,我呸,一群帝国主义老流氓!”


    还别说,他这类比其实有点道理。


    换了是个正常人都不愿意还。


    一个亿啊!


    转手一卖就飞黄腾达了,直接走上人生巅峰!


    这案子也不是不能打,但……


    疑点真的不少。


    程白想了想,把桌上的录音笔按了,淡淡道:“案情我基本了解了,但甄先生这案子,是英国的被盗文物,在意大利被伪装成雕塑拍卖,最后出现到中国,光听您的叙述就知道中间转了三个国家。每个国家的法律都是不相同的,具体到诉讼的时候会非常复杂。我本人在涉外领域其实没有什么建树,所以这案子不是我接不接的问题,而是接不接得了的问题。”


    边斜的目光一下抬了起来,瞅着她。


    这俩月下来,他觉得自己其实已经能听懂一些程白的潜台词:“你猜”等于“一边玩儿去”,“接不了”等于“你程律我不想接”。


    他就说么!


    媒体都是瞎黑,程白就不是那种会给人渣打官司的人!


    但甄复国听见这话却是愣住了,一万个没想到:“不是,您不是专给人渣打官司吗?我真的是人渣!离婚的时候我老婆净身出户的,被我搞得可惨了!我连儿子的抚养费都不给。我出门除了红绿灯什么都敢闯,从小打架一把好手!十里八乡我是一霸!而且我做生意还老爱卖假货给傻逼……我这案子也挺大的,您怎么会不接呢?”


    头回见着有谁这么迫不及待地把人渣的帽子往自己脑袋上扣,程白面上那一点笑意都要绷不住了。


    她想了想,想到了詹培恒。


    说实话,甄复国这个案子是有点意思的。


    光看网上闹得沸沸扬扬的就知道了。


    因为十九二十世纪的羸弱,由于战争掠夺、盗墓走私等流出中国的文物,高达百万件。如今国力虽然上来了,可往年那些通过各种渠道流出去的文物,想要再追回,却是难上加难。


    就跟甄复国没差。


    已经拿到手里的东西,谁愿意还回去?


    国际上曾经签订过两个跟文物返还的有关的公约,但像英美之类的文物流入大国,都迟迟不加入公约。等到他们加入的时候,那些文物返还早成了历史问题,且法不溯及既往,这两份公约对以前发生的文物走私和盗窃并没有追溯效力,只能约束以后的事。


    所以中国向外打文物返还官司,很难赢。


    詹培恒十案九败,就是明证。


    然而这回的立场和情况可就掉了个个儿了——


    英国那头被盗的文物落到了中国古玩商人的手里,于是气急败坏、义正辞严地嚷嚷起来,声称要找中国追索,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模样。


    网上早就嗨爆了。


    有人嘲英国废物,有人骂自干五三观全无。


    反正热闹得很。


    而且最要紧的是,甄复国还不想还!


    光看他这名字,听方才那一句“帝国主义老流氓”,就能知道这一位当事人是个有立场的人了。


    程白其实多少有些手痒,略为意动,倒不是因为她有立场,单纯因为这种案子难得一遇罢了。


    不过她琢磨了片刻,便摇了摇头。


    “术业有专攻。您这案子,我暂时保留意见。不过正好有认识一位以前专门打文物返还官司的厉害律师,您要有兴趣,我晚点联系一下,他如果也有兴趣的话,我就给你们牵个线?”


    专门打文物返还的律师?


    甄复国一听是拒绝的:“我就是因为您专门给人渣打官司才找来的,您现在倒好,又跟我推荐别人,生意没这个做法儿呀!”


    程白笑出来:“但我在国际私法领域就是个半吊子,真的比不上他。”


    “有这么厉害吗?”


    甄复国迟疑了起来,心里还是不想找别人,没安全感。


    但……


    “既然程律都这样说了,那我不试试好像也不好。就按您说的办吧,您联系一下这位律师,咱们看看情况。但如果事情不成,我真的还是只想来找您打这个官司。”


    因为英国那边还没提起诉讼,而国际官司出了名的一个“拖”字,所以现在真的还不大急。


    程白跟甄复国就这么暂时谈定。


    两人换过了名片,甄复国就起身告辞,肖月出去相送。


    办公室里就剩下程白边斜两个人。


    甄复国走了之后,边斜就更认真地啃起那绿豆糕来。


    程白看着他这动作,觉得这位大作家像极了灯台上偷油吃的老鼠。


    在发现她注视的时候,他嘴里还塞着绿豆糕,差点吓得呛着,连忙咳嗽了一声,为自己辩解道:“睡了一觉起来,有点饿了。程律你这办公室的绿豆糕真的好吃,那回我揣了俩回去之后,自己买了两箱,可感觉不是你这里的味道。”


    合着不仅是挑食,还挑吃饭的地方!


    程白叹服了。


    不过她看边斜倒不是因为这几块绿豆糕,而是想问甄复国:“边大作家刚才好像不大喜欢这位甄先生。你怎么看的?”


    “怎么看?”


    边斜翻了个白眼,想起来就无语。


    “这么天大的好事怎么就没掉我头上呢?姓甄的真的哪儿哪儿都不对劲。随便能掏出小一千万在国外拍艺术品的可也不算是什么穷人了,经营古玩店跟人打交道,怎么说也是人精之中的人精吧?可他,才一见面,两句话得罪了我,又得罪了你。”


    程白沉吟,没说话。


    边斜想想自己吃人绿豆糕,刚才还睡了人的沙发,盖了人的绒毯,吃独食好像不好,拿着自己手里刚拆出来的这块绿豆糕,犹豫了一下,又放回了包装纸上,颇有几分狗腿地推到了程白面前:“你吃。”


    程白看了他一眼。


    他便弯弯唇角地一笑,续上刚才的话:“而且我刚才是从你的办公室里爬起来的诶,正常人都会觉得,咳,都会觉得咱俩关系,那个啥,至少不是普通的关系吧?人都不知道是谁,就先给得罪了,老油子干不出这种事来。”


    其实程白之前以为边斜会主动跟甄复国提起自己就是边斜这件事,但他全程竟然都一声没吭,就坐旁边支耳朵听着,实在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她好奇了起来。


    “所以你觉得这人不是个老油子?”


    “不,恰好相反,我觉得这人可能真的成精了,说出来的话我都分不清是真还是假。”


    边斜啃了一口新拆的绿豆糕,眉头却皱了起来。


    一双狭长幽深的眸底,掠过了几许冷寒的暗光。


    但接下来就露出了标准的假笑。


    让人想起网络上早已经脱离了原意的小黄豆微笑表情。


    “最重要的是,这个人声称是我的粉丝,竟然不认识我。我这张脸,男模级别好不好?有一年出书的时候在侧边栏印过头像的。”


    “不认识就罢了,还他妈怼我!”


    “我写了什么我自己不知道吗?”


    “满口谎话!”


    “绝对假粉!”


    作者有话要说:  *


    2/2


    红包明天起来发,明天应该也是2更。


    36、第036章 霸道作风


    这个人的重点, 真是很一言难尽了。


    前面程白都还认真地听着,到这一句“假粉”的时候,真是把白眼翻回去的心都有了。


    不过, 细想前面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


    如果她真的对甄复国毫无怀疑的话,也不会开口问边斜怎么看了。


    当下没理会这位大作家的愤愤,程白垂下眼眸来想了想, 便翻出了自己的手机。


    詹培恒还没回消息。


    她于是简明扼要地说明了这一次找上门来的当事人和案子, 附了个新闻链接,又将一长串的消息发了过去。


    这时再看时间, 上午十一点四十。


    程白便直接起了身, 把边斜面前仅剩的那几块绿豆糕没收, 放回了茶几下面的盘子里。


    边斜愣了:“你干什么?”


    他可是纡尊降贵当了她的助理诶, 这还带克扣小助理粮饷的?


    程白直接推开了办公室的门, 招呼了一声肖月, 才回头搭理他:“下楼吃饭。”


    “哦。”


    不早说。


    边斜一听吃饭, 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抗拒, 但碍于程白这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态度,再多反对的话都憋回了肚子里, 也不好说出来。


    而且……


    有上回喝粥的“真香”经历在, 他现在在吃饭这件事上,好像没办法再对程白说出什么硬气的话了。


    于是连着肖月, 三个人下楼。


    写字楼下面就是商业中心。


    一般公司上午工作结束的时间都是十二点,他们提前二十分钟下楼吃饭,电梯也不挤, 楼下的很多餐厅这时候人也不多。


    肖月不挑食。


    边斜吃什么都一样。


    所以程白随便进了一家日料店。


    和式装修,进去后就像是个日式庭院,走道上填的全是白沙,中间铺着一块块石板供人通行。


    隐约有空灵恬静的乐声传来。


    是有人坐在角落里吹尺八。


    程白要了一间包厢,点过了菜,便跟肖月说之前曾念平的那个案子,边斜在旁边听了听,又发现了一些自己以前不知道的事情。


    法官跟双方当事人竟然都还有后续的联系的。


    每个法官的风格不同。


    有的法官庭审前后谁也不搭理,但有的法官在作出判决前还会继续跟双方保持沟通,甚至探讨法律适用的问题。前者是大众的一般印象,但在司法实践中,后者其实更为普遍。尤其是法理、判理上争议比较大的案子,除了合议庭之外甚至会引入专家意见团队。


    为的都是判决能让双方信服。


    毕竟法院不仅有结案率的指标,还有上诉率的考核。


    说完了曾念平的案子,又说到肖月挂证快满一年没两个月就能转正的事。


    边斜听到这里就皱了眉。


    一位助理律师转正,就意味着另一位助理律师很快会到来。


    完了。


    律师行业一向是男多女少,按照概率来推算,程白的新律助多半个是个男的。


    这可比肖月还棘手。


    争宠路漫漫啊!


    两个人聊完,点的菜也上来。


    三文鱼,北极贝,烤龙虾,烤鳗鱼……


    菜品很丰盛。


    但……


    边斜举着筷子戳了几块来吃,就如坐针毡,生出那种度日如年的感觉来。


    他看了肖月一眼,这姑娘吃饭的时候又文静又认真;又看了程白一眼,她似乎收到了一些新消息,正一面喝着海鲜茶壶汤,一面看着手机。


    是个好机会。


    边斜悄悄把筷子搁下,提气起身,就想要故技重施,从包间里溜出去,等吃饭了再回来。


    但没想到,还不等他身子离开座位,对面的程白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就淡淡地说了一句:“周异刚才给我发消息,说你来天志,正好请我治治你的挑食。建议我在律所买个体重秤,让你一天上秤称两回,只要体重没涨,就把你开除。你工作室的大伙儿,据说双手双脚赞同。”


    当这是养猪吗!


    才放下筷子的手僵硬了,眼见着就要离开座位的身体也僵硬了,边斜心里一万头草泥马狂奔过去。


    周异这个叛徒!


    人民群众中有敌人啊!


    程白说完了才抬起头来,慢条斯理的:“我刚才已经下单买了台体重秤。大作家,你是自己吃呢,还是我来帮你夹呢?”


    边斜想要垂死挣扎一把:“你怎么能这样呢?好歹是个大par啊,怎么能周异说什么你就听什么?多没面子啊。我现在可是你的助理,自己人,程律你帮着外人欺负自己人,这不好吧?”


    这脸皮厚的,眨眼就成了她的“自己人”了,程白笑了一声:“我可没你这么挑食的自己人,养起来跟祖宗似的。”


    边斜瞪着她。


    程白则理所当然地回视:“周异是你经纪人,我跟他认识这么多年了,认识你才多久?自己人,你也不觉得自己脸大。我不听他的难道听你的?赶紧吃,别废话。”


    跟周异认识很多年了,跟他才认识多久……


    边斜面上生动的神情忽然就淡下去许多,目光垂下来,自带一点阴影的眼尾里沾上一点不显的沉默。


    但唇角轻勾,偏貌似平常地一笑。


    开口时,是一副正常到不能再正常的好奇口吻:“周异这几天都瘫在家里养胃呢,居然先给你发了消息?”


    “附带的罢了。”


    程白把手里的海鲜茶壶汤放下,解释了一句。


    “主要是说工作室的事情。新进了人,场地装修都搞定了,要请我这个挂名的法律顾问去看看,问我哪天有空。”


    “哦,是吗……”


    边斜重新拿起了筷子,夹了一块烤鳗鱼,慢慢地咬了一口。


    因为埋着头,谁也看不清他的神情。


    程白听着这句回应觉得有些奇怪:“这件事你不知道?”


    “工作室的事我向来不过问的。”


    这话边斜不是第一次说了。


    他再抬起头来看程白的时候,面上是轻松的笑意:“不过最近那几只牲口也叫我去看看,到时候我跟程律一起去呗。”


    程白打量打量他神情,心里虽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但又实在看不出什么破绽来,只能以为边斜是在不爽周异这个建议,所以便自然地道:“也行,正好我对那地址不熟。”


    话刚说完,手机又响起来。


    这一回不是微信消息,而是电话。


    边斜一眼看过去就瞧见了屏幕上硕大的“詹培恒”三个字。


    日式厢房的隔音不好。


    程白给他们打了个手势,示意自己出去接电话,便拿着手机走了出去。


    在她离开之后,边斜手里的筷子便彻底放下了。


    一张轮廓分明的脸上没了表情。


    垂着的眼眸里目光晦暗,一手搭在木桌的边缘,一手却拿着自己的手机,用修长的手指提了,一圈一圈,慢慢转着。


    肖月冷不防看见,竟觉有些吓人。


    边斜察觉到,抬眸看了她一眼,也不说什么,只平平地笑了一笑。


    他神情里有一种阴郁的气质。


    而长得好看的男人沉默时,总会给人一种危险的感觉。


    但在这一笑之间,全都被冲淡了。


    肖月于是觉得方才可能是自己的错觉。


    过了一会儿,程白打完电话回来,发现点的菜居然都吃得差不多了。某位大作家瘫在椅子上,一副已经吃饱的样子,险些连饱嗝都打出来,只得意洋洋地跟她比了个“v”字手势,哼哼道:“想开除我,下辈子吧!”


    程白于是无端觉得自己可能是卷进了某一场小学生的战争,一时也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


    眼看吃得差不多,便结账出去。


    不过,在律所楼下吃饭,一到饭点,随便遇到个人可能都跟自己同栋楼工作,遇到熟人的概率也非常高。


    今天就非常不巧——


    才出包间,程白的脚步就停住了。


    同样停住的,还有被侍者引着,刚从外面走进来的方不让一行人。


    难得一见的纯白西装。


    一般旁人穿白,都是优雅贵气,但方不让在这二者之余,依旧带着满身洗不去的邪气。


    律界最适合穿西装的男人。


    他向来当之无愧。


    人站在走道的那一头,活脱脱一斯文败类、衣冠禽兽。


    上回的女伴又换了。


    这一次他臂弯里挽着一名化着淡妆、穿一身黑裙的女人,妆虽淡,但一双大大的猫眼的清纯里却还透出几分勾人的妩媚来,是个尤物。


    戴着眼镜的青年助理站在他的身后,旁边还有一位挺着啤酒肚的中年男人,应该是客户。


    程白还不大习惯这种“狭路相逢”,毕竟她以前在北京的时候在哪儿吃饭都不会遇到方不让。


    可现在,天志在一座,明天诚在二座。


    两所遥遥相对,下楼吃饭就能撞上。


    “程白啊,你说说咱俩这缘分。”方不让先笑起来,指间夹着根没点的烟,跟程白打招呼,“上海真是太小了,谁让明天诚就在天志对面呢。哟,这位是?”


    他目光顺势一转。


    在看见边斜的瞬间,长眉便是一扬,似乎有些意外。


    程白因为有自己的考虑,已经不会再跟他争詹培恒,刚才也跟詹培恒在电话里讲过了,但跟方不让这梁子算是结得更深了。


    他们从来是分不清敌友的。


    这时便只一笑,随意地介绍:“我的新助理。”


    边斜就站在程白身后一些,在方不让打量他的时候,他也在打量方不让。


    上回剧院里见过,又印象。


    他甚至还记得方不让身边的女伴。


    如今看着换了一个,且关系还很亲密的样子,就在心里面为这一位比程白更腥风血雨的大律盖了章:渣男。


    方不让似乎没想到这竟然是程白的新助理,目光在边斜身上一转,就跟扫描仪扫过去一样,立刻就有一串价格从他身上冒出来,最后汇总挂在了他的脑门上。


    是个很“贵”的助理啊。


    他回头看了自己的助理一眼,含混地一笑:“看来是方某越混越回去了,身价居然也就能跟个助理比了。”


    程白非常礼貌地微笑,也不解释什么。


    方不让还带着客户,既没有浪费时间的意思,更没有跟程白叙旧的想法,所以带着人就走了过去。


    只是才走不远,脚步就忽然顿住。


    “想起来了……”


    他念了一声,竟然又转过身走回来,停在了边斜面前。


    “是边斜边先生吧?”


    程白顿时一怔。


    边斜眉头也皱起来,但没否认,只道:“是。”


    方不让便一下笑起来:“我就说哪里眼熟,原来是真见过。不过边先生应该不记得了,去年北京马会,恒影的周总介绍过的。听说您最近成立了工作室?”


    程白眉梢微微一挑。


    边斜觉出点什么来,没回话了。


    但方不让从不是什么需要别人接话的人,只随手向后面一伸,助理便递上来一张名片。


    他接了,转递向边斜。


    当下只看了程白一眼,散漫地道:“我的名片,边先生有事,欢迎来找。”


    马会,上流标志。


    边斜去年是去应酬过一趟,但他真不爱里头那调调,对什么恒影的周总都没什么印象了,何谈方不让?


    虽觉得有几分奇怪,但别人递名片,他也不好不接。


    所以道了一声谢,便接了过来。


    在名片拿到手里那一刻,他便瞧见方不让唇边的笑弧一下扩大了,竟然是一下笑出声来,带着人走了。


    于是,边斜终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转头一看,程白果然用一种十分“亲切”的眼神注视着他。


    才从日料店走出,他都还没来得及仔细看那张名片,程白就直接从他手里把名片抽走了:“真是谁的名片都敢接了……”


    路过垃圾桶,“啪”,扔进去。


    转过身,抄着手,她只一扯唇角,丰润的唇瓣轻启,向边斜耳旁一凑,似笑非笑,声音低哑,暗昧而危险:“某些方面我一向很霸道。大作家,你可能需要小心一点。要么,你炒我鱿鱼,要么,我让你卷铺盖。”


    37、第037章 您的穷邻居


    边斜想过程白跟方不让之间应该不对付, 但没想会不对付到这个程度。他接下名片当然并没有真的以后有事要去找方不让的意思,此刻转过眼眸来,凝望着近在他咫尺的程白, 下意识地呼吸一紧。


    她习惯靠人这么近吗?


    脑海里一闪念划过。


    边斜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但竟出奇地冷静,没有后退一步, 而是顺势问道:“那我可以问问, 除了接别人名片之外,程律还有什么‘霸道’的习惯吗?”


    他转眸, 脸也转了过去。


    程白原本是压低了声音凑在他耳旁说话, 但在他微微转过脸来这瞬间, 四目相对。


    边斜身高183cm, 就算她穿着高跟鞋也还差一截。


    所以她是微微抬眸, 而他略略垂眼。


    一个低头就能亲吻她的距离。


    程白瞳孔一缩, 几乎立刻就察觉到了这个距离的暧昧。她方才警告边斜, 一是真的不想自己身边的人跟方不让有什么牵扯, 二也未必没有存了戏谑的心思。


    但边斜的反应却出奇认真。


    她注视了他片刻,竟然先退了一步, 站定后才淡淡一笑:“那可就说了, 三两句说不完,你可以试着慢慢发现。”


    说完她就重新转过身, 向电梯的方向走去。


    肖月看了边斜一眼,满脑子都是刚才两人面贴着面差点就碰在一起的场景,莫名觉得自己成了某种瓦数很高的东西。


    边斜则是原地站了一会儿才跟上。


    一般人在心情好和心情不好的时候, 会呈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状态;善于伪装的人也许能让这种不同变得不那么明显,但在观察力敏锐的人眼中,依旧有蛛丝马迹可寻。


    程白就觉得边斜心情不好。


    虽然回天志的一路上他都一脸笑意、光明正大地问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还一副要抢肖月饭碗的架势,逗得小姑娘敌意浓浓,但她就是能感觉到那种微妙的不同。


    整个下午边斜都坐在外面,拿着手机,一直发着消息,好像是在跟谁聊什么。


    程白则约了詹培恒。


    才到下午四点半,她就跟肖月、边斜打了招呼,先离开了律所。


    因为明后天就是周末,所以下班也早,边斜叫了工作室那边的助理徐杰开车来接自己。


    高峰期的地铁挤起来太要命,就算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很接地气的人,也真挤不动。与其跟个罐头一样在人堆里,不如堵在半天动不了一下的车流里。


    路上他问了很多。


    徐杰就是昨晚跟陆武一起接他回去的瘦高个儿。


    边斜早上的时候有看到他们两个给自己留下的字条,坐在车后座的时候就跟审犯人似的,细细盘问昨晚的细节。


    但徐杰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边斜下车的时候没忍住翻了他一对白眼:“你说说,养你们有什么用!浪费粮食!关键时刻观察力全都下线,能气死我!”


    徐杰只好憨厚地傻笑。


    边斜无奈地叹气,很想仰天长号一声:吾命休矣!


    他喝断片了,陆武和徐杰来接他的时候真是什么都不知道,而明显知道点什么的程白就两个字——


    你猜。


    猜得着个屁!


    这女人有毒!


    想起昨晚的事,想起今早的事,又想起中午的事,边斜一边在心里腹诽,一边拎着钥匙去开门。


    洋房别墅两道门。


    外门是电子锁,输密码就行。


    然而他才伸出手来,就看见了卡在密码锁上面的那张纸条。


    什么玩意儿?


    房产中介的传单?


    边斜愣了一下,皱紧了眉头,有些不耐地把纸条取了下来,打开一读,顿时气笑了。


    靠西过道上的三盏墙灯24小时不关,晚上睡觉晃眼。为兼顾邻里和睦与夜间安全,建议土豪换成感应灯。


    落款:您的穷邻居。


    字迹清晰,十分漂亮。


    但也许是仓促之间写就,笔划里透出几分潦草的飞扬来。


    而且这用词莫名地嘲讽啊!


    他搞这个墙灯为的就是夜里好走路,也防止街坊邻里有谁晚上回来经过看不见路,发生什么意外。


    原本倒也不是24小时都亮着。


    只是因为有一回回来晚了,经过的时候黑漆漆一片,想自己未必什么时候都在家,按来按去的麻烦,才干脆一天到晚开着。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边斜翻了翻这张纸条,看着就是半张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纸质不错,感觉像是md的笔记本。除了这句话和落款外,什么都没有。


    哪儿来的事儿逼邻居啊!


    “灯晃你装个厚窗帘不行吗?要求还真高!”


    等等——


    不对,他哪儿来的邻居啊?


    他忽然就反应了过来:三盏墙灯挨着的那条过道平时走的人很少,因为那条过道两边就两户人。一边是他这栋洋房别墅,一边是老弄堂里没人住的一所旧宅。以前开着灯也没人投诉啊,现在忽然有了?


    边斜捏着这张字条,往后退了几步,向左边一望,果然看见那栋两层的老房子有了变化。


    临着外面过道的似乎是阳台花房。


    以前是什么都没有,现在隐约能看到放了个不大的水族箱一样的盒子,里头好像养了个什么东西,大约是乌龟?


    得。


    真有邻居了。


    他顿时头疼起来,盯了这位“穷邻居”的窗户半天,硬生生把这口气咽了回去:“算你狠!”


    收了字条,输密码开门,换过鞋给自己倒了杯水,边斜就给徐杰打了个电话,让他回头联系人来把那三盏墙灯换掉。


    徐杰还堵在路上呢,愣了:“换掉?”


    边斜喝了口水,道:“对,换掉,换成感应的,声控。不,声控都不行!我觉着我可能遇到了极品邻居,老房子隔音不好,声控指不定还要说半夜吵。这么着,你找人,给我换个红外感应的。人来了就亮,人走了就灭,一步到位,杜绝再投诉!”


    徐杰狂飙冷汗。


    就三盏破灯搞什么红外感应啊!


    但boss边神都发了话,他也就不去深想什么“极品邻居”“投诉”之类的事情了,一叠声就应了下来。


    边斜这才挂了电话。


    心有些不静。


    他从书架上翻出那本《蝇王》坐到沙发上看,半天都没看进去几页,干脆又把书扔到一边,拿出手机来看自己下午跟周异一长串的“谈判”记录。


    最后一句是他发出去的:“但我跟你不一样。”


    周异没有再回了。


    边斜反省了一下,觉得自己最近攻击性见涨。嗯,一定是因为给程白当了助理,近墨者黑了。连看书都静不下心来,好像应该找个怡情养性的法子了。


    于是,在接下来的一个周末,可怜的“穷邻居”程白发现,隔壁“土豪邻居”在花费巨资换掉了那三盏墙灯,装了超级先进见人就亮的红外感应灯后,开始了“报复”。


    周日早上八点。


    她还在床上躺着,一阵断断续续的乐声就从那栋洋房里飘了出来,是尤克里里,三五百块一把的那个质量,弹得好也就罢了,偏偏弹得稀烂!


    再仔细分辨一下,那破碎的调子连起来竟是无比熟悉——


    哆哆索索拉拉索,发发咪咪莱莱哆……


    弹得居然是“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


    有病吧!!!


    程白穿着一身深灰的丝绸睡裙,脑袋里还在想明天詹培恒、甄复国见面的事情,但在拼凑出这曲调的瞬间,一下就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想直接下去按对方门铃。


    但还没等她脚沾着地,那“一闪一闪亮晶晶”的调子便停了,竟然不弹了。


    程白一口气梗住,只好又躺了回去。


    第二天周一,她约了詹培恒、甄复国早上十点在天志见,但到律所的时候脸色不大好。


    边斜已经成功抢了肖月的活儿。


    他直接在程白从他位置旁边经过的时候递上掐着点热好的一盒牛奶,一份三明治,有些诧异地问:“程律看上去好像没睡好,怎么了?”


    程白挑眉接过,想起隔壁可能是家里有小孩儿刚学音乐的邻居,扯扯嘴角道:“奇葩邻居这几天有点闹,没办法。”


    难得的共同话题啊!


    边斜简直深有同感:“这个我特别懂你啊!我那边最近就搬来个特别事儿逼的邻居。不过程律住的那边,再闹应该也闹不了几天,大不了找物业投诉。对这种扰民的奇葩,就不能惯着。你一客气吧,人必然得寸进尺!”


    程白是今早七点半就听到了隔壁在弹一闪一闪亮晶晶,现在满脑子都是这魔性的调调,清都清不出去。听了边斜这话之后她凝神想想,点了点头:“你说得很有道理。”


    不能惯着。


    回去就投诉。


    作者有话要说:  *


    不能这么懒了,立个flag:1月3日开始要日更6千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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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8、第038章 又为人渣打官司


    应了这一句, 程白就拿着早餐进了办公室,喝完牛奶,吃了大半个三明治, 然后就拆了个快递。


    上周五买的体重秤到了。


    她拆完之后才想起来这茬儿,一下笑起来,然后走出去招呼边斜, 叫他进来。


    边斜正在看网上与英国方面索还被盗文物相关的消息和网友评论, 冷不丁听见她声音,回头来就见她一脸笑意, 顿时恨得牙痒。


    一定是她拆完快递了。


    天知道他今早到公司的时候, 正好看到快递把东西送到前台来。他一听是给程白的就要帮忙拿进去, 但拿起来才发现快递单上印着“体重秤”三个字, 立刻想要把这玩意儿藏起来。


    可倒霉的是, 肖月这时候也来了……


    呵呵。


    还藏得了毛线。


    小圆脸助理一脸怀疑地看着他, 强行从他怀里把快递箱拽走, 放到了程白办公室, 一早上都跟防贼一样盯着他,好像生怕他悄悄进去把那快递箱拿走。


    “进来呀, 愣着干什么?”


    程白以前还真没跟边斜这一款接触过, 此刻看着他满脸的拒绝,心里发笑, 却偏偏一本正经地又催促了一声。


    边斜终于满脸拒绝地从自己座位上起身,慢吞吞地蹭进了程白的办公室,一副“我就知道你要搞我”的丧气表情, 都不用程白提醒,就自动地走到了那台体重秤上。


    数字顿时跳动起来。


    显示体重65.3kg。


    程白抱着手走过来看了一眼,便忍不住“啧”了一声。


    边斜顿时觉得自己真是那上秤的猪,这尼玛不过就是来个律所取个材,以前写别的题材也没这么憋屈过啊!


    还有被人盯着体重的!


    “我这人天生吃不胖,你嫉妒啊!”


    “吃不胖没看出,挑食倒是很明显。”他站在体重秤上又比程白高了大半个脑袋,她于是抬起头来望着他,慢条斯理地道,“虽然不知道大作家要在我这里取材多久,但据我所知你这个身高,体重怎么也该有七十。以后早上上班,下午下班,都老实点,自己进来称一遍。”


    标准体重……


    个鬼啊。


    程白这一副“小伙子你不行啊”的表情简直太气人了。


    边斜真的很想说自己也是健过身的,就算是这体重,以男女性天然的力量差来看,一个也能打程白三个。


    但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


    盯了程白半天,他弯弯唇角,脑海中已经瞬间构想出了一百零八种“增加”自己体重的花招,所以摆出了一副特别配合、特别听话的架势,道:“你是boss你说了算,别说是一天两遍,你就是让我一天二十四小时站在称上我也没有怨言。”


    程白一挑眉就要接话。


    但边斜立刻补道:“只是一种表忠心的夸张修辞,程律不要当真。”


    程白看他的神情顿时变得似笑非笑起来。


    边斜说过的话收回去却是十分自然,半点不好意思都没有,从秤上下来后还帮程白把体重秤放进了柜子里。


    那一刻心里忽然就冒出一句话——


    不打开他们的抽屉和柜子,你永远不会知道这些貌似高大上的精英办公室里到底都藏着什么毁三观的东西。


    上午十点,边斜才折腾完那体重秤没多久,跟程白一起坐在茶几边的沙发上泡茶喝,甄复国和詹培恒是前后脚到的。


    先来的是甄复国。


    他一敲门进来,第一眼就看见坐在程白左手边的边斜,顿时就咕哝了一声:“怎么又是这个人……”


    这咕哝的声音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反正程白听见了,边斜也听见了。


    大作家顿时觉得脸上挂不住。


    他都还没槽这假粉呢,结果人先嫌弃上他了!


    程白咳嗽了一声,掩住笑意,先请了甄复国坐下,跟他闲聊了两句。


    没两分钟,詹培恒也到了。


    没了喝酒那天的颓丧,他脸上挂着笑容,裹着一身暖和的大衣,进门先摘了手套,在程白介绍下跟甄复国认识、握过了手,才坐到了程白的右手边。


    “这位就是我先前跟您提过的詹律了,打文物返还官司已经打了十多年,算是这个领域的第一人。”程白从来是懒得寒暄什么的人,直接跟甄复国切了正题,“甄先生这个案子,牵扯很大,案件的标的也不小,其实由詹律来打比让我来打更合适。今天主要就是介绍一下二位认识,看事情能不能谈成。詹律跟我是多年的好友,甄先生有什么想要问的都不用客气。”


    甄复国今天的穿着跟前几天略有不同,但风格差不多,没变的是左手那串铜钱和右手那串鸡血石。


    事实上詹培恒一进来他就已经打量了很久。


    此刻那一双小眼睛抬起来,神情间却颇有些犹豫,试探着开了口:“程大律推荐的人敝人肯定是没有什么意见的,之前也问过行里别的朋友了,都说詹律很厉害。就是我这案子吧,它跟别的文物返还不大一样。我这以前也没跟您这样的人打过交道,要不您看看还有什么需要问我的?”


    詹培恒一双眼隔着透明的镜片,目光澄澈而温和,即便是皱起眉头,也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


    这个案子,程白已经跟他说过了。


    再说网上这阵子闹得沸沸扬扬,不少业内的朋友都在关注。他其实半点没想到,程儿忽然就跟当事人搭上线了。


    但光看新闻,他心里就有很多不解之处了,更不用说是程白后来转述的那些。


    听得甄复国这话,詹培恒凝视他片刻,道:“甄先生想找律师,无非是想打下这个官司,而这个案件本身也有许多我疑惑的地方。如果甄先生不介意的话,我的确有几个问题想问。”


    边斜看向了他。


    程白默不作声。


    甄复国就一句:“您问。”


    詹培恒便道:“第一,你拍下的雕像里藏有对方博物馆失窃的名画,这件事你真的事先不知情吗?”


    甄复国立刻否认:“我怎么可能知道!”


    接着就为自己找例证:“您想啊,我要知道,这事儿就不符合常理。我一个中国人,去意大利买东西,哪儿能提前知道啊?而且我都知道了,人拍卖行能不知道?雕像才七百万,画儿值一个多亿!脑袋得是被驴踢了,才会藏起来拍吧。”


    詹培恒凝视了他片刻,也没对他这一番说辞表示什么态度,又问:“第二,正规拍卖行,手续登记都齐全?”


    甄复国拍胸口保证:“保管没问题!我是搭乘航班出入境的,没个齐全的证件和手续,这东西我也拿不回来呀。”


    程白唇边挂了一抹奇怪的笑意。


    她端了茶起来喝了一口,依旧没插话。


    边斜的目光就从这三个人身上一一晃过去,觉得这场面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微妙。


    听了甄复国这番回答后,詹培恒的眉头不仅没有舒展开,反而皱得更紧了。


    茶在他手上,一口没喝。


    满面严肃,连声音都微冷下来:“第三个问题,也是最后一个问题。据我所知,甄先生拍下来的这尊雕像,出自一位意大利当代雕塑艺术家。这位艺术家还在世,其作品均价目前只在二百万左右。但您去年五月出的这七百万,在这个基础上翻了三倍还多。能解释一下原因吗?”


    办公室里忽然就有些安静。


    甄复国愣住了,似乎没想到詹培恒见面就问这样的问题,有些呆滞,但紧接着那粗黑的眉毛一竖,一下就站了起来:“敝人先前就说过了,是当时有个傻逼一直跟我抬价,我又实在喜欢这东西,加上兜里当时有俩小钱,才拍出了这么离谱的价格!您这话明摆着就是怀疑我啊!”


    他好像生气了,一扭头就跟程白说:“程律,我先前就说了,我就看中了您。您是出了名的‘专为人渣打官司’,我这人又声名狼藉,找您最合适不过。詹律这样的,厉害是厉害,但真的太正派,就不适合我!”


    程白笑起来,也十分坦诚:“可我也是真的不想接您这个官司,当事人不坦诚的话,律师回头在庭上被打脸的可能很高,十分被动。”


    甄复国瞪大了眼睛。


    詹培恒凝视了他片刻,直接走了出去。


    程白于是道了一声“失陪”,跟了出去。


    走廊靠窗的角落里挂着一排绿萝,詹培恒就站在窗边上,俯瞰下方繁华的车流。


    程白走过去:“詹律也觉得这人不可信?”


    外头明亮的光透过镜片落进瞳孔,他转头看了她一眼,沉默了片刻,才道:“程儿,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但我其实真的不想管他说的是真是假。你之前跟我谈的时候,我就很想接这个官司。不为别的,一口气。输久了心里难受,难得有一次立场对调的时候,什么道理三观我都不想讲。以前是我们出国门要文物别人不还,极端点想,现在别人说他们文物丢了就要找我们还,凭什么?真当咱们好说话就好欺负啊。”


    他说话的时候声音很平静。


    好像这是他的真实想法。


    但程白听后却在心里叹了一声,道:“话是这么说,可詹律你真不是这样的人,否则刚才就不会那么严肃地问那三个问题了。你的理智告诉你,这幅画应该归还给英国方面的原所有人,但情感上又不想让这些自己不还却叫别人还的流氓痛快,想要不管不顾任性一把。詹律难得有这种口是心非的时候啊。”


    问的那三个问题,都是这个官司的要点,牵涉到法律适用,东西还不还,或者还回去之后英国那头赔不赔偿甄复国损失的问题。


    詹培恒知道是都被她看穿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态,只能感叹一句:“所以人无完人,我也就是个有报复心的普通人罢了。”


    程白笑望着他:“那这案子,詹律到底想接吗?”


    詹培恒摇摇头:“你的这位当事人显然并不想让我帮他打官司,让我接,我心里这道坎也真的过不去。但这案子,程儿你接下来真的挺好。互联网上为这事儿都吵疯了,以前我们去国外打官司要求返还文物的时候,可没有这阵仗。”


    神情寻常,但添了几分落寞。


    程白便沉默下来,知道他这话的意思了。


    詹培恒宽慰似的一笑:“我现在也不挂靠哪个律所,明天诚也还没去,你接官司我来参谋一起打也好啊。甄复国是不是干净不重要,最后是输是赢也不重要,关注度高就好。”


    如果能让普通人关注到这领域,便算不白打。


    办公室里留下甄复国跟边斜大眼瞪小眼。


    一个觉得对方是假粉,但偏不说自己的身份;一个觉得对方侮辱自己的偶像,心里很气愤。


    是俩特不对付的凑到了一起。


    猜程白是出去跟詹培恒聊案子去了,甄复国喝了几口茶,就忽然想起什么来,竟从自己之前拎进来的手提包里拿出了两本书,递了一本给边斜:“虽然不知道你跟程律是什么关系,但无论如何你不能连边神的书都没看过啊。我这回来带了两本,都是边神的绝版签名书,要知道他从来不签售的,这两本书老珍贵了,拿出去简直有价无市。我本来带了送给程律的,先送你一本扫扫盲好了。”


    “……签名书?”


    边斜愣住了。


    他接过那本书来低头一看,典型的悬疑探险类的黑暗风格的外封,起开里面却是全白,上头是碎裂的“无字疑书”四个大字,正是他很久以前出过的那本《无字疑书》。


    封面翻开后,是扉页。


    里头还真落着“边斜”两个潦草到难以辨认的签名,“斜”字末尾那一笔拉得很用力,锋芒毕露。


    好像……


    的确是他的笔迹?


    可他什么时候搞过签名书了,还是私底下给别人签过几本呢?时间太久远,完全记不清了。


    边斜盯着这两个字,眉头皱得紧了。


    甄复国还在一旁解释,道:“边神的字就是这样的,不骗人。这本书你挂出去少说值五千。不过你不用谢我,这是我身为粉丝应有的修养!”


    边斜觉得自己可能是见了鬼:连他签名书都有,但这人根本不认识他,到底真粉还是假粉?


    甄复国以为边斜是被“五千”这个天价砸晕了,心里面美滋滋的,便转头看了看办公室外面,嘀咕起来:“程律他们怎么还不回来?”


    边斜看了他一眼,不轻不重地嗤了了一声,有些可怜他:“回来也没用,你这个案子疑点重重,但网上那些都是瞎扯。我们程律,压根儿就不是那种会为人渣打官司的人,绝不可能接你的案子!”


    他话音刚落,程白跟詹培恒回来了。


    推开门走进来,重新坐到甄复国的对面,程白开口便道:“不好意思久等了,刚才跟詹律聊了一会儿。甄先生这个案子,我接。”


    边斜:????!


    接?!


    他一口茶差点呛出来,几乎听见自己脸上“啪”地一声脆响,疼死了:“程律,这——”


    “接下案子之后,会由我主控,跟詹律一起打。但律师费方面,我想跟甄先生签风险代理。”


    程白不知道边斜为什么那么激动,看了他一眼,又将目光移回了甄复国的身上,笑得温文有礼,半点看不出是狮子大开口,吃人不吐骨头。


    “基础律师费简单,按行价算。”


    “在案件过程中,不管最后是和解、诉讼、或者对方撤诉,我们都按照结果来算代理费。”


    “第一,如果英国方面索回文物,且一分钱赔偿都没有给你,我分文不收。”


    “第二,如果对方索回文物,但赔偿了你一定的损失。赔偿金额在700万以下的部分,我要10%;赔偿金额超过700万的部分,我要15%。”


    “第三,如果对方索还失败,这幅画最终成为你的。你必须以现金的方式,支付我该画最低估价的8%作为代理费。”


    甄复国听完脸都绿了。


    程白优哉游哉,闲适地道:“甄先生您觉得能接受,咱们就签;如果不能接受,可能就得另请高明了。”


    39、第039章 脱掉边神小马甲


    黑!


    也太黑了吧!


    边斜嘴边上一句“你怎么能给人渣打官司”还没问出口, 就被程白这“豪爽”的代理费要价给震住了,粗略在心底一算简直目瞪口呆!


    那幅画保守估计上亿啊!


    但事实上,在近年的拍卖中, 这位已经逝世的著名画家的作品,成交价就没有低于过1.5亿!


    这官司要真打成了……


    一串零在心里冒了出来,他看程白的目光顿时就变了:传说中的“印钞机”, 敢情是这么来的!


    旁听的人都这么个反应了, 身为被要价的当事人,甄复国更是怀疑自己听错了。


    这风险代理是认真的?


    他看着程白, 抬起手来, 指着她, “你你你”地“你”了半天, 愣是没“你”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气得起身就走!


    可程白半点都不慌张, 连句“慢走”都没客气一声, 就老神在在地坐在沙发上继续喝茶。


    仿佛根本不担心案子跑掉。


    詹培恒看了她一眼, 没说话。


    边斜却憋不住了,一头雾水:“这算是谈崩了吗?”


    “崩不了。”程白胸有成竹, “你都说这一位甄先生不简单了, 这案子又这么大,他这两天不可能没接触过别的律师。同级别的律师里, 给谁都是我这个开价。更厉害的大par只会比我更狠。而且我这里除了我还有詹律,他想明白会回来的。”


    做律师做到程白这样的级别,已经不是他们去找案子, 而是案子来找他们了。


    人跟案子的关系很有趣。


    人比案子厉害的时候,是人挑案;案子比人厉害的时候,就是案挑人了。


    果然,程白这话落地还没二十秒,甄复国走回来了,站在门口,一脸铁青:“我签!”


    程白毫不意外地笑了起来。


    她放下手里的茶杯,态度那叫一个亲切,只道:“那请您先坐,我让人准备一下协议。”


    说完就出去跟肖月交代。


    这种风险代理合同在业内合伙人级别的办公桌上还是很常见的,有固定的模板,但每个案件的细节不一样,比起简单的民事商事案件要复杂得多,所以做起来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


    肖月以前是做过的,便点了点头。


    但程白说完之后,却没有立刻回去,只回头看了又坐下来在办公室里喝茶的甄复国一眼,淡淡对她道:“风险代理的第三条,不要写‘该画作’或者‘本案中画作’,直接写画作名。”


    肖月这些年跟着程白可也学了不少东西,听见这一句时,先是一怔,后才觉得后脑勺底下一股凉气冒出来。


    她眨巴眨巴眼看程白。


    程白只笑了一笑,摸摸她一头整齐的短发,没有再多说什么,走了回去。


    过了小一个钟头,代理协议改好,肖月发给程白看了一遍,又修改了几个细节,才拿去打印出来,交给程白。


    “甄先生您看一遍,还有没有什么要补充的或者觉得有疑问的。”程白直接把手里这沓a4纸递给了甄复国,“有的话您再提出来,我们讨论讨论,再改来得及。”


    这可是个大合同,甄复国不敢马虎。


    他把协议接过来一条一条仔细地看着。


    前面都没什么问题,但在看见风险代理第三条“以现金的方式一次性支付画作《摇摆》最低估价的8%作为乙方代理费”时,眼皮就不受控制地跳了跳。


    这一条后面打了个括号备注“最低估价”的标准,以甲乙双方都认同的某拍卖行的估价为准。


    但问题并不是这个……


    问题出在这个书名号上。


    程白仿佛并不知道甄复国为什么忽然停下来,好奇地问道:“甄先生,哪里不对吗?”


    “没有没有。”甄复国连忙摇头,“这份协议没问题。那我们现在就签?”


    “行。”


    也是有一阵没接过这种大案子了,程白前两年跟方让开律所虽然也赚了很多,但律师接到大案子都是很开心的。


    “不过,签之前我有三个惯例问题。甄先生不介意吧?”


    三个惯例问题?


    边斜一听,觉得这话有些耳熟。


    好像他第一次跟程白签代理协议的时候也听过?


    甄复国则是紧绷了起来:“还有问题?那您问吧。”


    程白便问:“姓名?”


    甄复国跟当初的边斜一样愣了一下,才答道:“甄复国,甄子丹的‘甄’,复兴中国的‘复国’。”


    程白望着他,又问:“叙述案情的时候撒谎了吗?”


    甄复国犹豫了一下,摇头:“没有。”


    程白弯唇一笑,意味不明,最后问:“性取向?”


    性取向???


    这是什么鬼问题?!


    甄复国掏了掏耳朵:“我没听错吧?”


    程白看着他,不说话,但眼睛里的意思很明白:你没有听错。


    甄复国便忽然忸怩了几分:“哎呀,这么私密的问题。我、我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性取向诶。当初我老婆跟我离婚,骂我对兄弟比对老婆好,叫我娶老婆不如去搞基。所以我现在有点迷茫,在思考要不要听从她的建议……”


    日。


    这答案……


    边斜浑身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简直想抱住一旁的程白,离这疑似男女通吃的家伙远一点。


    但程白却没什么反应。


    她听完之后依旧凝视着甄复国,直看得甄复国浑身都不自在了,才垂眸签字,签完后便让肖月拿去盖章。


    甄复国被方才的“程白三连”问得心里没底,如坐针毡,搓着手问:“程律为什么要问这些啊?”


    程白笑得滴水不漏,瞎扯淡道:“仪式感罢了,没什么意义的个人习惯,甄先生不用介意。”


    “哦……”


    但还是很难不去介意。


    甄复国有些好奇起来:“听说英国那边找了个厉害律师,您却敢跟我签风险代理,是咱们这官司赢的可能性很大吗?”


    “也不是。”程白淡定极了,“相反,这案子的难度很高。一是因为跨国,法律的适用就够撕扯一阵了;二是因为案情本身复杂;三么……”


    她看着甄复国笑。


    “当然是因为当事人不是特别配合了。”


    甄复国莫名觉得她这笑有些渗人,但也只能装傻,一副连这么明显的潜台词都听不出来的样子,笑呵呵地露出自己那颗嵌上去的大金牙,道:“这不正是因为难度高,所以才求到程律这边吗?敝人最大的诉求当然是能把这幅画留住,但如果留不住,能发一笔横财也是好的。相信程律既然接了这案子,心里一定有点数的,敝人一点也不慌。”


    不慌吗?


    可程白看着觉得他挺慌的。


    她给甄复国倒了杯茶,分析了一下基本情况:“国内以前还没有类似的案例,所以也没什么参考。他们如果在国外提起诉讼的话,会麻烦一点。但可能性不大。画在中国是其一,在国外诉讼执行难题是其二,英国法律未必对他们最有利是其三。所以案子按照惯例多半还是在国内打。也就是说,他们一定会请一位拥有中国律师执业证的律师来打,具体是谁到时候应该就会有风声传出来。不过,那尊雕塑和那幅画作,在案件中挺重要的,我们都还没见过,不知甄先生方不方便……”


    “方便方便。”甄复国这回听懂了,半点犹豫都没有,“雕塑和那画都还在我店里,干脆一会儿就请程律和詹律到我那边看看。我是真的没说谎!”


    他的古玩店距离律所也不大远,几个人这就把行程先敲了下来,然后等肖月把盖完章的合同拿回来。可没想到,等了有十来分钟,拿着合同过来的竟然是费靖!


    还没见着人就听见他声音了。


    “哈哈哈,程儿你可真是太牛掰了!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大案啊!”


    费靖是刚才路上撞上肖月的,不然根本不知道程白不声不响就签下这么大一个案子,而且还是业内最近关注度最高的案子!


    可真是太有面子了!


    他晃着合同就到了门口,正想要继续说呢,结果抬头往里一看,又看见边斜,顿时眼前一亮,打了声招呼:“哎哟,边神也在啊。这段时间在律所还适应吗?”


    “边、边神?”


    这称呼可太他妈熟悉了。


    甄复国认出费靖就是天志律所的主任,毕竟门口贴着照片,但万万没想到这位口中竟然冒出了“边神”两个字。


    他身体不由僵硬起来。


    心里忽然冒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脖子咔咔一阵响,转过头,甄复国顺着费靖的目光看去,顿时有若五雷轰顶,差点一个手抖掐断了手里那穿着鸡血石的细绳儿。


    “你、你是——”


    边斜手里还拿着甄复国声称要为他“扫盲”送给他的那本作者亲笔签名版《无字疑书》,此刻只弯弯唇角,把书晃晃,笑得十分礼貌:“哦,忘了自我介绍?在下姓边名斜,生性放荡不羁爱自由,不是瞎他妈说,就是瞎他妈写,经常发表点‘无知言论’。特不巧,还刚好跟这本书的作者同名同姓,有点玷辱‘神作’,实在是对不起、太对不起了。”


    40、第040章 反应测试


    直到坐在了去自己店里的车上, 甄复国整个人似乎都还在一种蒙圈的状态里,看人的时候找不到焦距,走路的时候脚底打滑, 如果不是来接他的司机扶了一把,可能在下停车场拉开车门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把自己摔进车底了。


    尴尬。


    实力演绎尴尬啊!


    装逼装到偶像的身上, 这就罢了, 重要的是自己对此一无所知,偶像全程冷静看他装逼, 最后还轻飘飘地戳穿了……


    而比这更可怕的是, 上车了之后发现, 偶像就挂着一脸迷之微笑, 坐在他旁边。


    甄复国两腿并拢, 两手放在膝盖上, 像是个即将被老师请起来回答问题的小学生一样, 之前能说会道, 白的都能描成黑色,现在声音都在打哆嗦:“边、边神, 你听我解释……”


    一行人分了两辆车。


    边斜、甄复国和一起来凑热闹的费靖一辆, 在前面;程白、詹培恒和肖月一辆,在后面。


    都是要去甄复国店里看涉案雕塑和画作。


    费靖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他在得知了程白这位新当事人闹出来的乌龙后顿时就笑爆了,上车的时候故意坐在了前面副驾驶的位置,把后面的修罗场留给了边斜和甄复国。


    所以现在边斜就坐在甄复国身边。


    自从十几分钟前自爆身份后, 他唇边的假笑就没卸下来过,全程用一种“我就静静地看你装逼”的“慈祥”目光注视着甄复国,此刻也不例外,自动补上了甄复国的话:“没有关系,我知道你没有恶意,你不用解释。”


    “不不不不……”甄复国连连摇头,一副恨不能一头撞死在车窗玻璃上的表情,“是这样。像边神这样的顶级作家,那都是靠才华吃饭的!我们怎么能先注意到你这张脸呢?那都是花痴女粉,是假粉才会干的事情。我是您真正的书粉!书粉!”


    书粉和颜粉是两个物种!


    他试图强调这二者之间的区别。


    边斜依旧一脸要笑不笑的样子,听见他说“书粉”两个字的时候,眸底便闪过几分思量的暗光,举了手里那本疑似自己签名的书问:“书粉,盗版书粉吗?我挺奇怪的,你这本签名书哪儿来的?”


    他真不记得自己有签过书。


    甄复国瞅了他两眼,似乎是在看他的反应,犹豫了一会儿才道:“这书是我在网上高价买的……”


    边斜眉梢顿时一挑,忽然就想起甄复国先前把这本书送给自己时候说的那句话:“你不要告诉我这本书你是花五千买来的。”


    “就是五千啊!老他妈贵了!”甄复国一拍自己大腿,简直要流下一把辛酸泪,“而且还是二手书!但人家说这是绝版签名书,全网都未必找得出十本来。您说说,我要不是您真书粉,能花这个冤枉钱买书吗?”


    这么说好像也有道理。


    不过……


    边斜盯着自己手里这本明显有一点旧的书,思索了起来:网上买的?


    另一辆车里。


    程白开车,詹培恒坐在她旁边的副驾,偶尔跟她聊一聊国内类似的案例参考,肖月反而坐到了后面,pad摊放到腿上,一直低头在里面翻着什么。


    他们没开导航,就跟着前面的车。


    过某个红绿灯等待的时候,程白抬头望了后视镜一眼,看见肖月那清秀的眉头已经皱得死紧,便问:“翻到了?”


    “翻到了……”


    肖月的声音多少有些迟疑,手指点在pad上,迅速把那几页pdf都拉到了同一个文件夹里,然后向前递去。


    “程律看看。”


    红绿灯显示的时间还有三十多秒,程白把pad接了过来,迅速地扫了一眼。


    都是起诉书之类的。


    看这种格式化的文件,律师们都是再在行不过,更何况肖月已经拉出了那几分起诉书的重点,圈了起来。


    程白手指一张张划过去统共花了十来秒就翻完了,顿时一扬眉,轻嗤一声,转而将pad递给詹培恒,叹道:“我们这位当事人,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啊!”


    詹培恒接过来一看,也立刻皱起了眉头,而且越往后翻,眉头皱得越紧。


    每份起诉书的被告都是甄复国!


    后面还有几份消协投诉,被投诉的是几家古玩店,但法人代表无一例外,也都是甄复国。


    被起诉和投诉的理由,基本统一:


    假冒伪劣,消费欺诈。


    单单从这些资料上看,甄复国就不是什么好玩意儿!


    詹培恒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很少接触正常诉讼,对这种难搞的当事人至今都是有所耳闻还甚少亲历,这回跟程白一接案子就遇到,憋了好半晌才道:“这些东西对我们非常不利,如果英国那边也掌握了,这案子真是没办法打!”


    先撇开法律适用的问题,《物权法》,甚至文物返还一类的国际诉讼里,有一个至关重要的概念:善意取得。


    简单来讲——


    某人买了某个东西,但东西的来源非法或者卖家本来无权出让该物,东西的原主人告上门来。此时,某人作为购买者,是否归还或者是否能得到赔偿,看的就是购买时是否“善意”。


    在各个国家,善意取得制度基本一致,只是对“善意”的判断标准有宽松和严格的差别而已。


    然而有一点是公认的。


    那就是,如果购买人明知此物来源非法或者卖家无权出让该物,依旧购买,在绝大多数国家都会被判定为“恶意”。


    甄复国是一个自称“人渣”的当事人,他的这些“案底”此刻也明确地向程白和詹培恒证明着他所言的真实性。


    开个古玩店被人告成这样……


    得是骗了多少人啊!


    这样的一位被告,说话的可信度又有多少?法官能相信有这么多劣迹的一位当事人真的对雕像里的画作一无所知吗?


    程白打方向盘,转了个弯,倒是对自己方才所见半点不惊讶:“先前跟我们接触的时候,甄复国就已经提过他以前卖假货给很多人了,有这些被投诉、起诉的记录,半点不稀奇。资料和证据现在不都还没搜集完吗?詹律也不用觉得太揪心,我倒觉得不是不能打。”


    话到这份儿上,詹培恒只能叹为观止了。


    网上多有传言说“前乘方所大par程白专为人渣打官司”,夸张是肯定有夸张的,甚至存在抹黑和诽谤的嫌疑。但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他这位朋友是真的给许多人渣打过官司的。


    不过在律界,这都是荣耀。


    两辆车一前一后,二十来分钟之后就到了上海著名园林豫园附近的某条街上,临街一处僻静的门店装修得古色古香,透明的玻璃墙里都是圆形的多宝格,门内就是流水、湖石、盆景,一看就知道做的是个风水局,还特讲究方位。


    程白他们靠路边停车。


    甄复国在车上好像已经打消了边斜对于他是个假粉的怀疑,显得十分高兴,热情的上来引路。


    费靖单纯是想来开开眼,看看这七百万的雕塑和上亿的画作都长什么样,没成想才看见这门面,再看看这店里的东西,顿时就“哎哟”了一声:“这地段,这么个装修,不便宜啊!”


    “一般一般。”甄复国顿时谦逊了起来,但腰板明显挺得直了一些,嘿嘿笑了一声,推门走了进去,“来来来,诸位请进。”


    “老板!”


    “老板好!”


    “老板!”


    店里顿时有人问好。


    是三个年轻人,两男一女,看着都十分有眼色,机灵得很。都不用甄复国说什么,立刻就有人去烧水泡茶。


    一行人先在店里走了一圈,参观了一下。


    什么蜜蜡手串啊,琥珀项链啊,佛舍利啊,青铜雕像啊,唐三彩和陶瓷啊,玉石把件摆件啊……


    应有尽有,看得人眼花缭乱。


    边斜在外面看着的时候还好,进来之后停在一只釉色艳红的天球瓶前,下面贴了价签:清雍正年间,郎窑雨过天晴天球瓶,售价:5000元。


    看清楚售价的瞬间,他嘴角就抽了一抽。


    问甄复国:“雍正年这品相的天球瓶才卖五千,你这也太假了吧?”


    “咳,这外头都是工艺品,工艺纪念品!”甄复国咳嗽起来,“那什么,正常人一看都知道这价格太低,根本不可能是真的嘛。所以经常有那些客人从我这里买了东西去,又去投诉我卖假货,简直不知所谓!市面上哪儿来那么多真古玩啊,真的要么在墓里埋着,要么在博物馆里放着,什么琉璃厂啊之类的,九十九都是工艺品!我这也一样啊,明摆着价格就告诉你我卖的是假的。”


    程白跟詹培恒听了没说话。


    边斜的目光变得一言难尽。


    费靖倒挺认同,两手揣着他心爱的背带,点头附和:“现在几千块就想买个珍贵古董,先不说是不是被骗的问题,就算真的是个骗局,人还钻进这骗局里来,我觉得是有点傻啊。”


    “可不是嘛!”甄复国知道费靖也看边斜的书,立刻就给费靖比了个大拇指,“咱们边神的书粉,就是老道,这见识层次跟别人不一样!”


    疑似又被自己的粉丝diss了“见识层次”的边斜笑笑不说话了。


    这店里除了五千块的雍正郎窑天球瓶之外,还有一万块的三星堆青铜立人像,六百块的马王堆汉墓陶碗,七万块的王羲之《快雪时晴帖》……


    只消走上这么一圈,众人先前给这家店贴上的“高大上”的标签,就立刻像是被那冷风给刮了一样,直接掉落下来,露出里头“山寨大户”几个大字。


    再一配上甄复国那颗大金牙……


    别提多应景了!


    程白也是好半天都没说出话来,勉强从那一尊二十块的“马踏飞燕”上移开目光,才切入正题:“雕像和画作也在店里吗?”


    “在的,在的,在后面呢。”


    甄复国也知道程白的价钱,并不耽搁,说完后便直接引了他们走到里面去。


    竟是别有洞天。


    掀开了一道帘子,里面还有一间较暗的屋子,装修没有外面那么气派,摆的东西也没有外面那么多,更没有一件贴着价签,但边斜一见就“咦”了一声:“甄老板这里还是有真货的嘛。”


    “见笑,见笑。”


    甄复国直接走到了角落里一个挺大的保险柜前面,一边往里面输密码,一边跟众人解释。


    “我们这行都是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外头的给外行看,里头的给内行看。行家都是上手就知道有没有的,出价看眼缘。外头那都不叫古玩,里头才是门道。”


    谁也不知道里面这些东西到底值多少钱,众人一眼看过去,大多既分不清这些东西是什么来历,有什么渊源,更判断不出真假。加上甄复国正在那边开保险柜,就都站在了中间,既没过去看,也没拿周围这些东西看。


    怕万一磕了碰了赔不起。


    很快那保险柜开了,甄复国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抱出了个高有四五十厘米的盒子,放到中间那张桌子上,然后才把盒子上的扣打开。


    几面板倒下来,顿时露出里面的雕像。


    说是“像”其实不大合适,因为这雕的就是颗脑袋。


    非常现代的风格。


    整体雪白,是个男人,面容英俊,眼角下垂,似有愁容,但只刻了他大半张脸,另外小半张尤其是另一只眼睛被一只线条柔和的手掌遮挡,有泪痕从这只眼里淌落。


    这就是那位意大利雕塑家的作品,《情人》。


    程白对所谓“艺术”的鉴赏能力一般,既没看出这雕塑为什么起名“情人”,也没看出它哪里值七百万了,盯了半晌才问道:“那画儿是在哪儿?”


    “在这底下。”


    甄复国戴了手套,把雕像翻过来,在这男人雕像的颈部也就是底座下面,竟然有个鸡蛋大小的圆洞。


    洞里黑漆漆一片。


    他拿了盏灯往里头一照,程白才看见紧贴着这圆洞的边缘,真的有一圈东西。


    她皱起了眉头,打量了甄复国一眼,又看了看他戴着的手套和颇为专业的手法,若有所思,却又问:“能拿出来吗?”


    “能。”


    甄复国这回拿了把镊子,在镊子尖上垫了点棉,才伸进去把东西夹出来。


    真的是一幅画!


    油画。


    卷成了厚厚的一卷,塞在这雕像下的圆洞里。


    打开来,便是一个线条简陋无法辨认的人形,扭曲在另一团混乱线条里,用色偏暗,画得十分抽象,十分意识流。


    给人一种做梦的感觉。


    甚至可以说做梦都做不到这么乱。


    艺术真是让普通人难以理解的东西。


    程白虽然有钱,但从来不烧在这些东西上,更没办法鉴赏,大致地看了一圈,便将注意力转回了甄复国的身上。


    “你拿到的时候,雕塑底座上就有孔洞吗?”


    “刚拿到的时候没有,这不是英国那边死活说追查到画作在我这里之后,我才给缷出来的吗?”


    甄复国还翻出了几张照片。


    “您看啊,这是刚拍下来的时候,下面这底座是平的,这圆洞是封起来的,原本是个立柱的位置。我拆出来都愣了好半天,这画就卷了嵌在里面,掏出来费我好大一顿功夫呢。”


    几张照片的拍摄背景应该是在国外的酒店,大约是刚拍下来的时候,的确如甄复国所说,完完整整,看不出破绽。


    程白两手抄在了一起,点了点头,似乎认同了这个说法,然后便问:“有联系过雕像的原作者吗?他这雕像是哪一年的作品?”


    “没联系过,但您问的这个我知道。”甄复国想了想,道,“当初拍卖手册上就有写,这尊是2003年的作品,是从一位意大利的私人藏家手里出来的。”


    雕像是意大利雕塑家2003年的作品,画作在2010年英国马乔博物馆被盗,甄复国2017年在意大利拍得的雕塑里面藏了这幅画作。


    简直八竿子打不着。


    就算是程白先前对詹培恒说过“这官司不是不能打”,此刻也难免觉得棘手,头疼得厉害。


    原作者应该跟这件事没有什么关系了,但萦绕在脑袋里的问题却有很多:


    第一,画是什么时候放进雕塑里的?


    第二,这种情况下雕塑还是真的吗?


    第三,背后真正的卖家知道这件事吗,又是从谁那儿得到的雕塑?


    ……


    其实这些问题都跟官司没太大的关系,但但凡是个正常人都忍不住想要思考一下背后的故事。


    一行人在这桌旁纳闷了半天,又转到外间坐下来喝茶,仔细地聊了很久,到饭点甄复国还请吃了一顿午饭。


    结束后费靖要去赶律协那边的会,先走了。


    程白他们四个则回律所。


    边斜跟詹培恒坐在后面,简直一脑袋的乱麻:“这剧情也太玄乎了吧?画藏在雕塑里,雕塑拍卖了,然后拍下来的这个人正好从事相关行业,还声称自己不知道,就是个巧合。程律,詹律,我刚才听你们聊的时候,提什么‘法律适用’和‘物之所在地’,怎么个说法呀?”


    詹培恒先开口跟他解释。


    但解释了半天,边斜没懂。


    程白这才换了个简单的说法,先问他:“画作是马乔博物馆的,甄复国在意大利买了这幅画,现在画带回了中国。你觉得诉讼的时候,该用哪国的法律来判案呢?”


    边斜张了张口,想说既然画在我们中国,自然按照我们国家的法律来判啊。


    但要回答时,又觉得好像不对。


    整个人一下就进了一种蒙圈的状态。


    程白从后视镜里看见他神情,笑起来,又问:“再假设,英国的法律倾向于保护画作真正的持有者,意大利的法律倾向于保护善意购买人,而我们国家的法律虽然有‘善意取得’一条,但适用条件非常严格,而且怎么证明‘善意’在司法实践上还没有一个可供参考的标准。在这种情况下,你是被告律师,会希望法院判案参考哪国的法律?如果你是原告律师呢?”


    “我,靠……”


    边斜听完没忍住爆了一句粗。


    “门道这么深的吗?”


    所以这案子首先需要面临的问题,其实是跟对方律师撕扯到底适用哪一国法律的问题。


    先把这前提解决了,才能打官司。


    但因为各国法律的偏向不同,判决结果极有可能大相径庭,所以光这一环就能搞出一堆事来了。


    他晃了晃自己的脑袋,觉得现实真是比小说还精彩,但回忆起今天整个接触的过程来,又冒出新的疑惑:“哎,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记得第一次你跟我签合同的时候,也问了今天问过甄复国的那三个问题。为什么要这样问啊?尤其是第三个问题……”


    性取向。


    当初他以为是为了防止性骚扰,但上午看过程白问甄复国之后,又觉得不是,程白先前就是随便拿话搪塞他。


    程白没想到他忽然问这个,潋滟的眸底划过了一分笑意,悠闲地搭理了他一句:“遇到难搞的当事人,自然要比当事人更难搞才行。人在说真话和假话的时候反应肯定是不一样的。越是猝不及防的话题,越能看出点东西。”


    所以闹了半天是因为“性取向”这种问题更让人猝不及防吗?


    律师问有没有撒谎这种问题,正常人都会有警惕。


    但接下来就问性取向……


    边斜想了想,自己当时还真的全无预料。


    不过这也不是全没有问题,他皱着眉琢磨了一会儿:“可我记得,周异以前就跟我说过,程律会习惯性地问这三个问题。那如果你的当事人早就知道你要问这些,想要骗你的话,提前做好准备,这问题也就称不上是‘防不胜防’了,你怎么能看出他们的反应是真是假?”


    “哦,好像有道理啊。”


    程白顿时露出了一副略微惊讶的表情,仿佛才想到这一点一样,然后语气淡淡地抛出了一个问题。


    “哎,那你喜欢我吗?”


    作者有话要说:  *


    差几个字,flag勉强没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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