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底是见长辈,况且还是陌生人,路寅菲极其不自在。
周纵的活动范围始终绕着她不足一步的距离,心理上给予了她一定的安全感。
装修简约的客厅,路寅菲端坐在角落的红木椅上。
李秋江不苟言笑地从她身边路过,不经意地将果汁放在她腿上果汁。
周纵勾起嘴角俯身捡起,扭开瓶盖又递给她,“喝吧,没关系。”
“好。”路寅菲偏座仰头,小酌几口。
青柠味,周纵喜欢。
李秋江故意把家里存着的最后一瓶分给了路寅菲,意在针对周纵,实则是想看看他究竟有几成风度。
客厅里的三个人,各怀心事,周纵在其中却是目的最明确的那一个。
他晃晃悠悠地走到沙发背后的书桌上,扫过宣纸上墨迹斑斑的字迹,抻着脖子,嗓音提高了几分。
“葛指导这草书写得好啊,惟妙惟肖,堪比书法大家啊。”
葛翠英端着洗好的水果从厨房闻声而来,左手地手帕垫在盘底,妥帖地摆在路寅菲的手边。
神情柔和地示意她吃,不拘谨。
顺手拿了个没切开的橙子丢给周纵畅聊道:
“还是你小子眼光独到,不亏是我的首席大弟子,没白疼你。”
“是吧?”周纵看向满脸不屑的李秋江憋笑,随即向路寅菲介绍道:“葛指导是我的启蒙教练,在连顺集训营时她发掘了我的天赋。
“一年后省里在迎康创建唯一的试点,葛指导放弃了晋升的机会,到基层参与一队训练,要不她一再坚持让我从事曲棍球,或许我到底是个碌碌无为的体育棒子而已。”
周纵剥开橙子皮,挑出最饱满的两瓣儿肉,不失恭敬地献给葛翠英,背过手将另一瓣放在路寅菲的嘴边。
充盈的汁水在口腔里爆开,先酸后甜。
葛翠英尝着不错夺过周纵手里的橙子,分了一半给路寅菲。
“谢谢葛指导。”小姑娘受宠若惊屈腿微微起身,乖巧的不像样。
一旁只闻味砸吧嘴的李秋江不满意地“哼”了一声,接茬道:“你学习成绩啥也不是,幸亏锦墨那丫头有点语言天,赋胁迫你和她一起看那些国外的电影电视剧啥的,攒了点基础。
“要不然我愿意收留你进体校,你现在充其量是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棒槌!
“还启蒙教练!还棒子呢!搞不清该感谢谁,大傻子一个!”
李秋江义愤填膺地吐槽周纵,路寅菲和葛翠萍边吃边看戏,全当玩乐。
突如其来被扣了一顶忘恩负义的帽子,周纵反倒却不恼,背着李秋江做了个鬼脸,转而继续讨好葛翠英。
“听我奶奶说,葛指导退休以后也没闲着,再过段时间不得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啊。”
当了一辈子的教练员,葛翠英拥有女性特有的飒爽和坚韧,风吹日晒的日子过久了,难得有空打发打发时间。
她先养花死了一院子,后是跟周奶奶去跳广场舞差点没把胯骨顶到突出。
雅的不行只好转战文的。
周纵不提还好,一说起来,葛翠英倒是忍不住反驳他。
“臭小子,我明明写得是行楷,你哪只眼睛看出来是草书的?”
“啊?”周纵搔了搔头,眼神求助路寅菲。
路寅菲会看他表示爱莫难助啊。
李秋江见机插嘴打镲,“诶呦喂,少爷拍马屁拍马蹄子上了哦!
“没有那金刚钻就别揽那瓷器活,你懂书法吗?张嘴就评价,自己个几斤几两不知道吗?”
“知道啊。”周纵接过话头,顺势而为,“所以刚接了个带体考生的活,我哪是那教人的材料,别再误人子弟,砸了我们俱乐部的招牌不说,可不能给葛指导和李指导丢人啊!”
“你这时候倒是想起来带上我了?”李秋江无语至极。
明知周纵在耍滑头,但还是避免不了着了他的道。
葛翠英抽出阴湿的抹布擦了擦手,顺便递给路寅菲一张纸巾。
“说吧,你不请自来到底为点啥?”
“为了给普通家庭出身的体考生谋一个好教练。”周纵端正诚恳道:“葛指我七岁开始跟着您在体校训练,五年间我见过了太多从不同家庭慕名而来或者别无选择来求您和李指谋条生路的孩子家长了。
“根本上来说,我和他们不同,家境、背景、资源等等,但我们又都一样,吃不了学习的苦却也想成为有出息的人。
“爷爷跟我说过,发展体育是近来来振兴东陵的唯一出路,我们体育人才输送的大省,如果能够从迎康这样的小地方飞出去哪怕三两只金凤凰,改变的可能不单单是一个家庭,甚至是几代人。”
周纵发自肺腑的一番言论源于他内心的所有真情实感。
外人眼里,周家是衣食无忧的高门大户,然而少有人知的是周爷爷的老家穷得连饭都吃不起,他练体育仅仅为了那一天三顿饱饭。
再到周国平,身为领导的儿子,朽木难雕,无济于事下另辟蹊径发挥特长报销家乡。
周家对周纵的投入是按照培养他父亲的模板,延续责任与担当,他不是没有旁的选择,只是练体育是他平步青云的最佳途径。
成长,体能,伤病,升队……简简单单的词汇筛选出凤毛麟角的顶级运动员。
周纵有没有资格和,靠得不再是周家是否当权,而是他自己真正的实力。
李秋江和葛翠英偏爱周纵,倘若说无关私人因素绝无可能,但他们真心欣赏他的是骨子的狂。
有资质,勤勉拼命,不服输是每个人运动员必备的傲骨。
周纵能做到越过周家二老独自来求情,葛翠英晓得他的用心。
出于缓和气氛,她指了指路寅菲问道:“那这位是?”
心潮起伏的路寅菲逃不过被提及,她担心周纵口无遮拦地胡说什么,紧张地咬紧嘴唇。
周纵换上了那套玩世不恭的嘴角,慢条斯理地清理掉路寅菲指间的果糖,落落大方地回道:“小青梅,也是家属。”
“谁的家属?”李秋江竖起耳朵八卦。
周纵沉吟不语,路寅菲走到他身边,自报家门。
“不好意思叨扰两位指导,我叫路寅菲,和周纵算是一起长大,我有个哥哥是迎康一中的体考生。
“事先并不知道来拜访两位,所以并无准备,两手空空,不尽诚意。”
路寅菲羞愧地拽了拽衣角,想着周纵说得那段话颇有所感。
“我应该是大家眼中可以通过知识改变命运的女孩子,没有能够依附的家庭,但被养得娇纵,似乎吃不了身体上的苦头。
“性格又倔,崇尚女子能顶半边天的思想,总以为靠自己可以闯出一番名堂。
“哥哥和我不一样,他从小没有父母疼爱,没有学前基础,比我大了一岁多却还是和我同年入学。
“假如没有周纵这个先例,他没走体育,考不上高中也能回店里帮我妈妈出餐送餐。
“衣食无忧,一辈子守着家里楼上楼下加一起百来平米的屋子,谈不起梦想。”
大多数人平凡一生的写照落在曹旭身上,路寅菲觉得太过残忍。
他是个不向命运低头的男孩,既来之则安之的生活是曹旭寄人篱下的束手无策。
搭伙过日子的父母,避免不了与他对比的继妹。
自由地在风里奔跑他才是趋于真实,拥有光亮的曹旭。
仪老师总喜欢说,是金子早晚都会发光。
路寅菲却以为,蒙了尘的明珠注定失去被发掘的可能。
周纵口中那些为了子女求学而四处奔波的父母,他们的疾苦,路寅菲闭上眼仿佛看得见。
她没有资格悲天悯人,乃至于葛翠英做何决定她只能照单全收。
可是曹旭做了路寅菲十年的好哥哥,纵使生活在不完美的家庭,该是妹妹付出的,路寅菲没理由置若罔闻。
“年轻真好啊。”葛翠英丢下擦拭灶台的抹布感叹,“单纯善良,追逐理想。
“老李,想当年我要是没跟你回迎康,人生是不是另有一番天地啊?”
“不一定啊。
“确定的是,你要是没回来,可培养不出来周纵这样的好徒弟。”
李秋江绕过沙发狠拍周纵的臂膀,“臭小子,求你葛指导出山就别对我爱答不理。
“信不信我吹吹枕边风让你得不偿失?”
“不会的李指。”周纵熟稔地搭在李秋江的肩膀打趣道:“葛指导说过,她嫌你睡觉打呼噜,你们很早以前就分房睡了。”
“哼哼。”路寅菲抿嘴轻笑。
李秋江不悦地看了葛翠英一眼,“你怎么什么事都告诉这小子啊?”
“吐槽固然要找个嘴巴严的说了,憋在心里还不得憋出病?”
葛翠英丢给李秋江一个白眼,来到书桌前,看着自己的字顿感无力回天。
周纵扔下李秋江一人郁郁难平,走到路寅菲身边,俯身问道:“你是不是会写毛笔字?”
路寅菲没底气地点头,“跟公园里的大爷练过一段时间,可是我已经有很久没写了。”
“没关系。”周纵眼神肯定,“你挑拿手的写,留给葛指导做礼物,好不好?”
“嗯。”路寅菲喜笑颜开,眉眼弯弯得煞是好看。
周纵替她研好墨,路寅菲倾身托住颤抖的手,思虑后慎重写下——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葛翠英端详起来如获珍宝。
夫妇俩执意要留两个小辈在家吃饭,路寅菲找个合适的说辞,允诺隔日再来。
出门前,周纵断后,砚台下他压了两张葛翠英最爱偶像的演唱会门票。
送周纵和路寅菲出走小洋房,葛翠英目不转睛地欣赏着称不上卓越的八字作品。
李秋江前后摆弄着花镜冥思苦想,“你说我是不是在哪见过小纵的那个青梅?”
葛翠英敷衍,“在家附近。
“说不定是哪次他俩在河边玩让你瞅见了呢。”
“不对。”李秋江否认,团紧五指猛戳眉心。
“诶!我是不是在周纵宿舍的衣柜里抓到过她啊?”
“瞎说八道!”葛翠英狠拍李秋江的后脑勺,“那姑娘大了这种话可不能乱说!”
“啊,好啊!”李秋江龇牙咧嘴地揉搓着同样寸草不生的脑后,透彻地确信他的记忆无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