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红伤得很重。
大夫给她正骨时,繁辉就在一旁听着。
只是听,不敢看。
是看过,知道是什么状况之后才不敢再看的。
肿得那样高,那样圆,瞧不出一点弯折,只是一团,红得带血。
咔嚓声,只是短促的一下,然而听得人心头颤,腿也发软。
得疼成什么样啊……
丹红疼晕了过去,脸白得像纸,额头密密麻麻全是冷汗。
繁辉捂脸哭了出来。
如果不是她非要出去,丹红未必会受伤,换言之,都是她害的……
傅云庭回来,见繁辉悒悒不乐,便把人压到怀里,温声问怎么回事。
繁辉趴在傅云庭胸膛上,哭着把事情说了,又详细地讲了丹红的惨状,最后说,“都怪我,是我害了丹红……”
傅云庭听了就笑,边给她擦眼泪边说:“就为了这个哭得这样?”
繁辉听出他话里的不在意来,立时就有点儿恼。
不但不关心丹红的伤势,还笑她小题大做。
这人怎么能这样呢?
不想理他了。
推他,要从他怀里出去。
出不去。
繁辉累得腰酸腕子疼,他仍旧纹丝不动。
一个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呢?
她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她灰了心,闷闷地趴着,不动了。
她不动了,傅云庭倒动起来。
双手捧起她的脸,两只拇指轻轻地在她脸上揉搓着。
“不许皱眉,小事而已,不需要你这样。”
说完,放下手,转了个身出去。
出去做什么呢?繁辉想不到。
于是就跟出去。
看方位,似乎是往丹红那里去。
他过去能干什么呢?
繁辉心里好奇,脚下速度加快,快步追了上去。
还是慢了。
不知道他都做了什么,她离开时还不能动弹的丹红,这会儿已经在地上站着了,虽然脸依旧白得骇人,却并不见丝毫痛苦之色。
不能不叫人惊奇。
“丹红你这是好了吗?”
丹红闻言当即笑吟吟地道:“我好了,眼下一点事都没有了,夫人瞧!”说着,前前后后走了几步,真是一点事都没有的样子。
“这太好了!”繁辉惊喜极了,两手狠狠一拍,双眼亮晶晶,波光明耀。
丹红没说话,只是陪着笑。
傅云庭朝繁辉走过去,扯住她的手,要带她走。
“她是好了,但还没好全,别扰她了,叫她再睡一天,明儿就能继续伺候你了。”
伺候不伺候的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丹红的伤。
他那样说,繁辉也就那样信了,由着傅云庭把她拉走,好叫丹红能继续休息。
是真的很好奇。
所以反客为主,两只手,包住他的一只手,轻轻地摇晃。
“你都做了什么?为什么丹红这么快就好了?先前那大夫明明说,要调养好些天……”
就是这样,才愧疚得哭,要只是一两天的事,她不至于伤心得那样。
傅云庭低头看向两人交握的手,看了有那么一会儿,然后才笑着说:“因为我也是个神医,你信不信?”
这有什么好不信的?
繁辉笑道:“神医快给我瞧瞧头,我想记起从前事。”
她抓着他,又晃了一下。
傅云庭神色不变,道:“这个我做不到,没这个道行。”
听他这么说,繁辉是有些失望的,头垂下去,叫人看不清她的脸。
傅云庭伸手,捏住她下巴把她的脸抬了起来,问她:“就这么想记起来吗?”
繁辉说,“谁会想糊里糊涂过一辈子呢?”
说完就觉得丧气,恰逢两人已然走回到院中,繁辉就松了手,快步走上石阶,闪身进了屋里。
进了屋,就到镜台前坐下,沉默不语,黯然伤神。
台上花觚里插着新开的桃花,鲜妍明媚,但比起美人,还是有所不及,只得沦为美人的陪衬。
傅云庭缓步走过去,手放到繁辉肩上,轻声道:“我当然也想你能记起来,先前我回来,你那样看着我……”又说:“你在那里躺着,无声无息,像个……”那两个字他说不出口,所以又咽回去,叹了一口气后才继续说了下去:“我不敢奢求更多,怕老天以为我不惜福,罚我,连已经赐下的福分都要收回去……”
他的这几句话,听得人心里真是酸涩。
繁辉抬了头,看他时眼光粼粼,像浸在潭水里,万分的委屈。
“可是我想把你记起来呀,你这样爱我,我也爱着你,可是我什么都忘了……”
傅云庭安慰她:“没有关系,我们还有以后,只要你爱着我,就是什么都不记得,又怎么样呢……”
他不许繁辉继续难过下去,于是拉她去做别的事,完全占据她的心神。
傅云庭这次是来去匆匆,只待一天就要走,而且是连夜走,不过倒没忘端药给繁辉吃。
繁辉这次留了心眼,拿到了,不喝,而是先问:“这药我要吃到什么时候呢?”
傅云庭没答,而是问:“是这药吃了后有什么不好吗?”
没有不好。
“既然没什么不好,为什么不继续吃下去呢?我知道你不爱吃药,可我怕你停了药后要闹头疼,这可不是我耸人听闻,你当初伤成什么样子,有多吓人,你自己不知道,我们可都是看在眼里……”
繁辉又一次没了话说,只能老实吃药。
这一次好得多,只睡了一整个夜和半个白日,繁辉在第二日中午时就醒了过来,还是一样的神清气朗,全身舒泰,丹红也一如往昔地笑盈盈地站在她旁边,给她递温水,伺候她漱口。
繁辉见丹红真的如傅云庭所说过来伺候了,不免要问她一句:“是真的好了吗?要是不好,你还是回去歇着,不必挂念我。”
丹红笑道:“夫人瞧我这样子,哪里是有不好的人呢?”说着,竟原地蹦跳了起来,轻盈灵巧,全然不是有伤的模样。
她自己没怎么样,倒把繁辉吓得个不轻,赶忙伸手制止:“停下!快停下!再好,也是才受过伤,哪受得住这样?”
丹红停下了,笑着给繁辉捧去了痰盂。
繁辉的生活很无聊。
每日只是吃睡,逗猫,看花,读书,抚琴……以及思念一个不知在何处的人。
所以,她再一次打起了出门游赏的主意。
春日将尽,竟然一次都没有出去过。
这怎么行呢?
丹红的确伤了脚,受了大罪,可是她难道还能次次伤到脚吗?
繁辉不觉得自己这要求过分,因此和丹红说的时候很是理直气壮。
不料这次丹红竟什么也没多说,十分干脆利落地就应下了,甚至还给繁辉出谋划策起来。
“去西山如何?那里有满山的桃杏,还有梨花,夫人先前年年都要去的,就是这会儿怕是有些晚了,花应该败得差不多了。”
晚了也不怕,能赶上就好。
繁辉兴致勃勃。
这一次是走出了大门。
还是醒来后头一回。
天公作美,依旧是好天气,晴日暖风,白云悠悠。
车是油壁车,装饰华丽,翠色的帘幕半掩,隐隐散发出香气。
繁辉迫不及待就要登车。
然而还没靠近,就觉出不对来。
傅宅是坐落在市井边,这事不需要人说,繁辉自己就能感受得到。
一个两进的宅子,占地很小,藏不住声音,里头的声儿藏不住,外头的声儿更是藏不住,有时候走在墙下,能听见叫卖声,讨价还价声,车马声,犬吠,以及儿童跑来跑去的嬉闹声……
很是喧哗热闹。
繁辉只是失了记忆,并没忘了本性。
她不喜欢热闹,所以他们尽管热闹他们的,和繁辉没有什么干系。
繁辉不曾涉身他们的热闹,是以无论如何想不通,为什么他们会放下正在做的事,一齐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真的是直勾勾,所有人,在她出现的那一刻,全都转头看向她,脸上没表情,眼神中也不见什么特殊意味,只是看着她,一瞬不错地看着她。
热闹静止了。
这时候,他们好像都生着同一张脸,一样的眉毛眼睛,一样的鼻子嘴巴……
繁辉是静里的动。
她仍然往车上去。
尽管腿发软,头皮发硬。
她认为一切只是自己的幻觉。
好好的,瞧她做什么呢?
一定是她看错了。
也许是因为她太久没有见到这么多人的缘故,一时无法适应,这才出现了这样荒谬的幻觉。
她不要人扶,自己上了车,端正地坐下,丹红也悄悄跟了上来,坐到了车上。
“快走吧。”
她发了话。
等离了这里,见不到那么多人,也就好了。
她是这样和自己说的。
然而事情根本不是她想的这样。
好多的人。
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人……
这些人无一例外全在看她,直勾勾地看她,男人女人,青壮耄耋,全都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并不是她的幻觉,他们的确在凝视她。
为什么会这样?
心剧烈地跳起来,抑制不住,呼吸也跟着急起来,她开始发汗,发抖,发晕……
终于。
“……回去!我要回去!我们回去!”
她缩起身子,捂住脸哭着说。
马车回转,不多时便停在了先前出发的地方。
车子一停,她就急如星火地往下跳,摔倒磕到了也不停歇,爬起来就往门里冲。
她要回去,回到她的家,一个不会使她觉到千般不安万般恐惧的地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 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