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君白高高瘦瘦,皮肤很白,一袭青衫把他包裹得愈发像修竹。
修竹伸出手,弯了腰,有礼有节地称她为李娘子。
李楹晃了晃神,踩着脚凳下马车。
“我离得不近,你远远的看见,就认出我了吗?”问这话时,李楹有打趣的意图。
盖因祝君白整个人的气质太过清冷,不笑不言时有点不近人情的感觉。
祝君白道:“李相公临走前告知在下,李娘子在此处,并让在下陪李娘子说说话。”
李楹:“……”
爹爹真是神通广大,料事如神啊。
被下了面子,李楹有点不高兴,再者懿贞还在车内等着,她语调平平地说:“我回了。”
“李娘子请留步。”
此时李楹已经背过身走出几步远,听了这句话,唇角压不住笑。
她转过来,摆出稀松平常的姿态,淡然问:“何事?我挺忙的,你有事的话一并说了吧。”
祝君白摊开手心,李楹这才注意到他一直握着什么东西,凑近一看,越来越眼熟,竟是她以往用过的荷包!
汗毛都快竖起来。
何时丢了?抑或是他在她家捡的?
“去年冬至,在下有幸与李娘子有过一面之缘。承蒙李娘子高义,赠金如霖,解我涸辙之困。”
李楹脑袋懵懵的,但听祝君白提到冬至,她隐约记起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都说冬至大如年,人人添新衣,就连李府的仆役都是从头发丝崭新到脚后跟,可是那一晚她不小心撞到的男子却穿了一身旧衣。当时他手里的纸包散落在地,李楹帮忙捡起,发现轻得很,不似点心,倒像装药材的。她顿生怜悯,随手把荷包给了对方,权当赔礼。
原来,那人竟是祝君白?
这时,祝君白掏出一本册子,看那上面的痕迹定然日日翻阅。他说:“荷包里有银子十二两三钱,金瓜子七枚。在下把金银用途记录在册,李娘子可随时查看。”
祝君白话音一顿,赧然道:“在下原想保存完好,待有朝一日重遇恩人再行奉还,然而……祖母病症日益加重,势不得已,荷包内的钱财用尽了,实在惭愧。”
李楹完全震住了。
第一回见到这样记账的,详细到每日烧了多少炭火、每日吃了多少米粮、给祖母更换多大的新手炉……只要是十二两三钱银子和七枚金瓜子覆盖到的开支,都记录在册。
“加在一起,约合六十八两三钱白银。”祝君白继续说:“待在下攒够这些数额,便如数奉还李娘子。”
李楹听懂了,但还是啊了一声,“不用还我,你我不是已经定亲了吗,成亲之后你的资财就是我的,我的资财也是你的,不分彼此。”
祝君白的耳朵根仍然泛红,李楹暗自琢磨,想来书生面皮就是薄,金银之物对他们来说可能还是太俗了?当街谈论这些,还是太为难他了。
“好了好了,我说不用还就是不用还。”李楹拍板定论,并指了指祝君白手中的荷包,问:“你收着,还是我拿回去?”
祝君白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的样子让李楹又想逗逗他了。
她笑眯眯地说:“这样吧,你好好收着荷包,当作我们的定情之物,怎么样?”
“李娘子……”
“打住,都是定亲的人了,不该比常人更亲昵些吗?”李楹谆谆教导:“我像爹爹那样,唤你澄之可好?你也可以叫我阿楹或者小招。”
祝君白微微别开脸,似是吐出一口浊气,又重新吸气。
这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做出某项艰难而重要的决定。
李楹心中亦有小小期待。
他到底会选什么呢?阿楹,还是小招?
“阿楹娘子。”祝君白眼睫低垂,避开了李楹的直视,缓声说:“多谢你。”
多谢?谢什么?
李楹微挑着眉,心中一动,移步上前,大喇喇地把自己投放到祝君白的视线范围内,让他避无可避。
祝君白踉跄着后撤一步,有些仓皇发窘。
“哈哈哈,你怕什么。”
李楹笑罢,却也并不继续逗他,点到为止。
“你回吧,我上州桥还有事呢。”她说着,很是老练地挥挥手,也不等祝君白反应,自顾自回了马车。
靛蓝的帘子一放下来,李楹便瞧见懿贞一脸揶揄的表情。
李楹啊了一声,“忘了介绍你们认识。”
懿贞笑,“我瞧着你好似情场高手,把祝公子钓得团团转。”
钓,又是一个传神的字。李楹心说懿贞不愧是饱读诗书的才女,出口很是惊人。她自己呢,于诗书这一块儿没有什么建树,但在男女之情方面还是有几分经验之谈的。
李楹道:“我本想着,以我这般花容月貌,祝君白会对我一见倾心。但他又是记账又是执意还我钱,分得太清,完全把我当作陌生人。”
方才他们的对话懿贞听了一耳朵,对此略有了解,她指出李楹话中的矛盾,“如若祝公子当真倾心于你,那就更加不会欠你人情。这世间男子,谁会乐意拿着心上人的银钱安心挥霍呢?”
李楹眼前一亮,“你的意思是,他喜欢我?”
懿贞:“倒也未必。”
李楹怪叫一声,“很少有人不喜欢我!”
这下子懿贞被逗笑了,挽着李楹的臂弯说:“是是是,我们小招人见人爱,祝公子肯定也会喜欢你,只是你们才初相识,来日方长嘛。”
李楹故作深沉地点头。
反正祝君白半只脚已经迈进了李家门,不急,不急。
下半晌李楹才回府,万嬷嬷迎到门上,一叠声问她吃过饭没有。
李楹打小不爱正经吃饭,往往拿零嘴填肚子,今日也如此,和懿贞两个人在州桥吃吃喝喝,不多时就饱了。这会儿被问了多有心虚,她顾左右而言他:“嬷嬷和我真是心有灵犀,我一回来你就到门上了。”
“小娘子,我候在门房已经有一阵子,可把你盼回来了。”万嬷嬷轻叹一声,扶住李楹的手,说:“五殿下来访,我请殿下在花厅稍待。”
李楹愕然:“他来多久了?”
万嬷嬷:“约莫一个时辰。”
李楹默了默,深觉眼前的门槛变得万丈高。
花厅前的天井里栽着几株芭蕉,这几日天气晴好,芭蕉也因此绿得盎然。安静立在旁侧的五皇子,分明是天家贵胄,却让人看出几分寂寥。
李楹唤:“殿下。”
五皇子抬起头时,眼眶竟是微微泛红的。
李楹心下大惊,刚打算往他那边挪几步看个究竟,五皇子便对万嬷嬷说:“劳烦嬷嬷取些渴水来,七妹妹大太阳底下走了一程,定是口干舌燥。”
万嬷嬷是李楹的乳媪,五皇子对其向来客气,只是今日这句吩咐多半是为了把人支开。
以往并非没有与五皇子独处的经历,但李楹当下有些不自在,因此未进花厅,只是与他立在太湖石旁说话。
五皇子眼圈更加深红,似乎带着鼻音,“你要成亲了,我是最后一个知晓的。”
这说的是哪门子话?听起来她像负心人,李楹讪笑,“我阿娘、姨母为了我的老毛病,跑了一趟伏波国,至今还未归京,她们才是最后知晓的。”
少时一同玩乐,没有人会多想,一经长大,李楹更愿意和女孩子玩,可五皇子屡屡跟在身后,甩也甩不开。
或许,是时候和他说清楚了。
“春日宴上,皇后殿下看好国子监祭酒的孙女卫娘子。”皇后统共就生了大皇子与五皇子两个,大皇子早已娶亲,卫娘子就是皇后看准的小儿媳,这一点当时在场众人心知肚明。
谁料,五皇子还没等李楹说完,就匆匆打断:“我和卫娘子之间什么事都没有!”
李楹纳罕:“我也没说你们发生了什么啊,殿下低声些,免得旁人听见了产生误会。”
五皇子情绪激动,“七妹妹,你心里还是在意我的,对不对?不然你不会提起卫娘子。是,卫娘子来了宫中几回,但我从来没有和她单独说过话。七妹妹,我的心日月可鉴。”
“啊?”李楹挠挠头,“此话从何说起?殿下,你没必要与我说这些,我也不在乎你和谁单独说话。”
天井里一时间静默不已。
“瞧,你在说气话。”五皇子语气笃定,“你都不叫我表哥了。”
李楹头皮发麻。
论起表亲关系可就有些深远了。李楹的外祖母是燕王之女,而燕王是高祖皇帝的同胞兄弟,换言之,当今圣上膝下所有的皇子都是李楹的表兄,但认真讲起来都快出五服了。况且,整个上京各家族之间谁没有个亲戚关系啊,怎就抓着表哥表妹的称谓不放了。
“殿下,小招愚钝,不知你今日前来所为何事?”李楹说:“我的亲事板上钉钉,将来办婚仪时还请殿下赏脸来喝杯喜酒。”
“翻过年殿下就该弱冠了,想必圣上和皇后也期盼着为殿下筹办婚仪,见到殿下成婚生子,与未来的皇子妃和和美美。”
“你!”五皇子气息一窒,不可置信地望着李楹。
“为何?”五皇子单手扶着半人高的太湖石,石块发皱的纹理摩擦着他的掌心,“为何距我千里之外?”
“七妹妹,此处没有外人,你告诉我,这门婚事是不是李相公的打算?”
李楹沉默,还真被他说准了。
五皇子脸色一变,松开太湖石,转而去握李楹的手,言辞恳切:“李相公是为了避嫌,对不对?大哥被废除太子之位,朝中都在猜测父皇会不会另立二哥为储。李相公素来中立,他不肯把你嫁给我,是不想遭到父皇猜忌,对不对?”
李楹:“……你看我这呆瓜脑子,像是懂政事的样子吗?”
五皇子:“我虽与大哥一母同胞,也并不能说明我会卷入这场纷争。出身皇家,难道是我的错?七妹妹,我要怎么做才能让李相公相信我?”
李楹:“殿下,事已至此我就明说了,你我之间是有情分,但那都是少时相伴为乐,并非男女之情。如今我已经定亲,你也会迎来相伴一生的人,我们各自珍重吧。”
说着,李楹挣开了五皇子的手。
“好。”五皇子别过脸,像是揉了眼角,再转回来时眸中异常坚定,“我去找李相公。”
李楹不知道该接什么。
在她看来,五皇子好像耳朵塞住了,听不进她说的话。
所幸万嬷嬷端着渴水来了。
“殿下,小娘子,厨下煮了林檎渴水、五味渴水,请上花厅用一些吧。”
李楹念着谢天谢地,赶紧抓起一盏渴水,也不管什么口味,逃也似的进了花厅。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