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朝食,李楹命人套车往大理寺卿府上。
寺卿幼女懿贞正是李楹的手帕交,两家时常往来,不用特别通报。李楹脚下生风,一路分花拂柳,直入懿贞的院子。
风风火火的架势吓了懿贞主仆一大跳。懿贞连忙拿帕子盖在石臼上,免得刚捣好的香末被风带跑。
料理妥当了,懿贞才嗔怪地看向李楹,“你这是怎的了,上我这儿打家劫舍来了?”
李楹摇了摇手中折扇,故作高深地说:“非也,非也。”
懿贞这才注意到好友今日作男装打扮,身穿织金圆领袍,腰悬玉佩,足蹬鹿皮靴,一派富贵风流。
懿贞了然,问:“又去藏春坞?这回我可不陪你。不过我很好奇,藏春坞里都是男小倌,你如常打扮就行了,作何男装?”
“我去藏春坞并非欣赏男色,他们可入不了我的眼。”李楹撩袍坐下,唤了声贞贞,“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常怀一颗好奇的心,南曲小倌鲜少入京唱戏,我只是凑热闹去听听曲罢了。咿咿呀呀的,听一次就好。这不,又有新鲜乐子了。”
这是故意卖个关子。
懿贞偏不如她的愿,兀自品茗。
不消几弹指,李楹就按捺不住了,她把折扇一撂,沉声道:“我,有未婚夫婿了。”
懿贞整个人呆住,眨了眨眼,迟疑着问:“是这回去幽州定下的?不是说你表嫂生娃娃,你去探亲么,竟拐回一个郎君来……是谁家的公子?我认得么?”
“不是幽州的。”李楹顿了顿,“既然说起幽州,我倒是忘了同你讲一声,带了些土仪回京,交给你们家门房了,你到时候记得吃。”
她俩十来年的交情,闲谈时并不避讳,也不格外讲究,想到哪儿就说哪儿。
紧接着,李楹把话茬接回来:“是我爹给相看的,今科探花,那模样可标致了!”
懿贞一听,深感好奇,她深知能从小招口中听见“标致”二字那可不得了。
李楹趁热打铁,把来龙去脉说与懿贞,而后怂恿她:“怎么样,要不要同我走一遭,去瞅瞅我的未婚夫婿?”
懿贞觉得稀奇:“今日纳采?哎呀,如今的年月,天下承平,物阜民康,愿意入赘为婿的着实少了许多,我还真没见过。既是你们家招赘,那么三书六礼是男女双方反着来么?”
“应该是吧。”李楹也不清楚,总归都有爹爹安排。
眼看着时辰差不多,宫里应该下朝了,爹爹也要预备往祝家去,李楹催促道:“走吧走吧,陪我去祝家看看。”
又说:“用你家的马车,好吗?我担心被我家那些眼尖的仆役瞧见。”
懿贞很上道,帮着参谋,“我家的马车他们也认得出啊,依我看,干脆去车马行雇一辆,任谁也不知道里头坐着我和你。”
干坏事的时候总是不嫌累的。当然,她们二人并不觉得这是坏事。
路上懿贞还在不住感叹,“你竟要比我先成婚了。”
懿贞比李楹大几个月,早前说过两次亲事,都以失败告终。第一回,请期之前发现男方房里不仅有个侍妾,还怀有身孕。程寺卿是个体面人,说不出难听的话,倒是把自己气得嘴上燎起两个大泡,亲事退了之后还放言出去——程家女儿便是在闺中养一辈子,也断不会上赶着给人当后娘。
第二回,说合亲事的冰人是懿贞的姨母,自家亲眷定然不会坑她,事前打听清楚男方房里干干净净,连侍女婆子都没有,全是小厮伺候。可谁知道,还没等纳采,那位郎君削发出家了。
如此一来,懿贞的亲事彻底搁下了,就连姨母都惭愧了不敢往府里来。
懿贞本人倒是还好,已经看开了,甚至反过来劝慰她爹娘,再一再二不再三,亲事屡屡不成,说不定是上苍给的指示,让她在家好好孝敬长辈。
“成亲也没什么,”李楹拉着懿贞的手,情真意切地说:“我是招婿,又不是嫁人,不用在祝家侍奉婆母,也不用急着理家,可轻松啦,我想着应该和闺中岁月差不了多少,到时候照样找你玩。”
懿贞忍不住笑,“只怕你的郎婿会嫌我。”
李楹一挥手,大言不惭:“他敢?”
说话间,雇来的马车已经出了内城,热闹的光景渐渐淡去。
眼看着都过了宝相寺,懿贞不解地问:“还没到啊,你那郎君住在外城?”
“是呀。”
雇来的马车肯定不如自家的坐着舒坦,李楹猴子屁股坐不住,挪来挪去不是滋味,回复道:“祝君白住在外城,说是家中还有一位祖母。”
懿贞呀了一声,人员如此凋零,她没好意思说。
李楹不见外,把自己打听来的消息一股脑告诉好友。
“他们家原是平洲人,祝君白进京参加春试,他祖母病了需要京城的大夫诊脉,既如此,他们提前半年来了上京。屋子不知道是赁的,还是买的,外城总归比内城便宜嘛。只是我寻思着,他每次上朝岂不是天没亮就要起身?不然根本赶不及啊。”
“哎哟,这还没纳采没过门呢,你就心疼夫婿啦?”懿贞笑着搡搡李楹,打趣道:“等祝公子嫁到你家去,那不就离宫城近了许多么,届时还可以和世伯一起出门。”
呀,这倒是没想过。
李楹大喇喇地靠着车厢壁,忽然记起阿娘在时,总会早早起身,陪爹爹用早点,送爹爹上朝,然后才回房小眯一下。
她可不会起早送祝君白!
当然了,倘若祝君白说些好话哄哄她,那么送送他也不是不行。
“贞贞,这可太有意思了。”李楹越来越是滋味,无不感叹,“我房里就要多一个大活人了。”
每每北上幽州探亲,总能看见表兄表嫂你侬我侬。这回表嫂临盆,表兄都顾不及看看孩儿生得什么样,径直拨开众人,去瞧表嫂。听舅母讲,表兄还掉眼泪了呢!
再有更近些的眷侣,譬如李楹的爹娘。自她有印象以来,从未见爹娘红过脸,大事小情都是有商有量的。爹爹宦海浮沉,两度拜相,也未尝有过别的女人,这般恩爱白首,总是让人艳羡。
靠近祝家所在清水坊的时候,李楹把车喊停,跟懿贞两人手挽着手,徒步进巷。
令两人感到诧异的是,这边的巷路尘土飞扬,各家的院墙也不是很讲究,甚至可以说十分潦草,坑坑洼洼的。内城常见的花树在这儿也不见踪影,反倒透过半掩的柴门瞧见有人在院子里种菜。
“贞贞……”李楹蹙着眉,却不知从何说起。
她早就知道外城相较于内城会冷清一些,但一路行来如此大的差距让她心里打了个突。
“还好是我把人纳到家里……”李楹小声嘀咕,“倘若让我嫁到清水坊,日子可过不下去了。”
懿贞握了握李楹的手,安慰道:“成亲后你们可以把祝家老夫人接到内城,不一定和你们住在一起,就近安顿,来往方便,也算周全了祝公子的孝心。”
李楹嗯了声,还未及说些什么,面色陡然一变,手忙脚乱地拖着懿贞,掩藏在墙后。
懿贞意会,用气声问:“世伯带人来了吗?”
“对。我们租赁马车耗费了不少时辰,让阿爹跑我们前头去了,不过这样也好,直接观礼吧。”
纳采礼最为重要的环节是赠雁。
虽说如今不强求提亲时献上活雁,只要各项礼物刻有雁纹,心意到了即可,但李从渊此人做事讲究尽善尽美,女儿的终身大事他定然亲力亲为,竭尽所能。
这不,还真让他在一日之内周转出一对神采奕奕的活雁来。
除此之外,长长的纳采礼单不是拿来看的,而是每样礼物蕴含不同的寓意。譬如粳米养食,稷米粢盛;长命缕缝衣延寿,五色丝屈伸不穷……无一不是对新妇新婿的美好祝愿。
再看作为大媒的冰人,是金紫光禄大夫家的黄娘子。黄娘子是有名的全福之人,据说她保的媒至今都是和和美美的。
懿贞不由叹道:“世伯真是用心了,小招,往后的这桩姻缘你可要好好经营。”
此言听起来颇为沧桑,李楹回头瞅了懿贞一眼,迟疑着说:“但我阿娘还在伏波国,不知何时回京,阿爹却迫不及待地为我筹谋婚事……贞贞,你有没有觉得不太对劲?”
懿贞唔了一声,直起腰来,认真揣摩,好半天才道:“祝公子今年二十有二,金榜题名,高中探花,多么难得的青年才俊啊,想必京中许多人家都看准了祝公子,想把他叼回去为自家门楣增光添彩。世伯是个心有决断的人,而你当时身在幽州,伯母更是远在伏波,待世伯一一问过你们,几轮书信下来,定然来不及叼到祝公子。”
叼,这个字很传神。
李楹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懿贞宽慰道:“放心吧,世伯向来把你捧在手心里疼爱,自然事事以你为先,为你着想,断不会坑你。”
说话间,街坊邻里纷纷往祝家拥挤。
原来是过礼之后祝家分发果子,大家沾沾喜气。
“贞贞快看,门口站着的那人,就是祝君白!”李楹压低声音,不仅招呼懿贞看,自己也扒在墙边。
说实话她们站得远了些,只能模模糊糊看到挺拔的外形,具体长什么样子看不真切。但再往前走的话,太容易被人发现。
“唉,弄得做贼一样。”李楹手指抠着墙垣,被她蹭下来许多黄土。
这时懿贞认可了李楹先前的说法,“你这夫婿确实英俊。荆钗布裙,难掩国色。”
李楹噗嗤一声笑了,“什么呀,他只是入赘我李家,又不是成了女子,怎么就荆钗布裙了。”
说归说,当她认真看向祝君白时,发现懿贞说得没错。
有的人天生不一般,拥挤的人潮中,第一眼就能看到他。
“散场了,走吧,我们回马车。”
清水坊常来常往的都是寻常百姓,道路不甚宽阔,今日一口气来了许多车马,倒是把巷口给堵了。
反正不急着回家,李楹和懿贞靠在一起闲聊天。小姐妹有说不完的话,这次李楹去了趟幽州,更是有许多见闻要和懿贞分享。
不知过去多久,车轮终于开始滚动。
懿贞抿唇笑着,“说了一箩筐话,现下有些渴了。可惜这不是自家马车,没有备茶。”
李楹道:“回程我们从州桥走,买上两盏香饮子。那边热闹,还能顺道逛逛。”
这时,马车又停了。
李楹有些不耐烦,一把打起靛蓝的帘子,见到拦在马前的人时,话全卡在了喉咙里。
好一会儿她才磕磕绊绊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