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铃响得像一场迫不及待的解放宣言。教室里瞬间炸开锅,桌椅碰撞声、说笑声、收拾书包的哗啦声混成一片。萧然几乎是第一个抓起书包甩到肩上的人,动作快得像一阵风,左臂的伤也顾不上了,只想立刻离开这让人窒息的教室和残留着那该死冷香的空间。
“萧然!等等我!”狄琪儿在后面手忙脚乱地收拾文具盒。
“有事,先走!”萧然头也不回地扔下一句,脚步更快,转眼就汇入了涌向门口的人流,消失不见。
她没有直接回家。心里憋着一股无处发泄的烦躁,像只困兽在胸腔里左冲右突。她需要风,需要速度,需要把那些乱七八糟的画面和气味都甩在脑后。
脚步不自觉地拐向了学校后门附近那条僻静的、通往老城区的窄巷。巷子两边是斑驳的老墙,墙根顽强地生长着深绿的苔藓。
她低着头,踢着路上一颗松动的小石子,听着它“哒、哒、哒”地滚向前方。巷子里很安静,只有她的脚步声和那颗石子的滚动声。
就在她快要把那颗石子踢出巷口时,前方拐角处,几道被夕阳拉长的、流里流气的影子突然投在了巷子的青石板上。
萧然脚步一顿,石子“啪嗒”一声撞在墙根不动了。
三个穿着花哨紧身T恤、头发染得五颜六色的青年堵在巷口。为首的那个黄毛,脖子上还贴着块纱布,正是那天晚上在酒吧后巷,被她开了瓢的家伙!他叼着烟,眯着眼,一看到萧然,脸上立刻露出一个混合着恨意和猥琐的狞笑。
“哟呵?看看这是谁?”黄毛把烟头狠狠摁在墙上,火星四溅,“小乌鸦,落单了?你那护花使者呢?嗯?”他歪着头,故意朝萧然身后张望,他身后的两个跟班也配合地发出不怀好意的哄笑。
萧然的心猛地一沉。手臂的伤口似乎也因为这紧绷的气氛而隐隐作痛起来。她握紧了垂在身侧的拳头,指节捏得发白。狭路相逢,对方明显是寻仇来的,还带着人。自己手臂有伤,硬拼绝对吃亏。
跑?念头刚起,就被她自己掐灭了。跑?在这几个杂碎面前跑?那还不如让她再挨一刀。
“怎么?哑巴了?”黄毛往前逼近一步,带着浓重的烟臭味,“上次那酒瓶子,砸得老子脑袋缝了五针!这笔账,今天连本带利跟你好好算算!”他眼神凶狠地扫过萧然的左臂,嘴角咧得更开,“哟,还挂着彩呢?正好,老子给你另一边也对称一下!”
他身后的两个跟班也摩拳擦掌地围了上来,堵死了萧然所有的退路。巷子里的空气瞬间充满了火药味,夕阳的暖光也变得冰冷起来。
萧然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她微微弓起背,右脚后撤半步,摆出一个防御的姿势。受伤的左臂下意识地护在身前,冰冷的警惕和一股豁出去的狠劲在眼底燃烧。喉咙发干,她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没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步步紧逼的黄毛。
就在黄毛狞笑着,伸手朝她肩膀抓来的千钧一发之际——
“扑棱棱——!”
一阵急促而有力的翅膀拍打声,毫无预兆地从头顶上方传来!
声音很近,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穿透力,瞬间打破了巷子里剑拔弩张的对峙!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抬起了头。
只见一只羽毛洁白的鸽子,正从巷子一侧老旧的、布满藤蔓的矮墙上惊慌失措地飞掠而起!它奋力展翅,掠过巷弄间那道狭窄的天光,如一纸信笺,投向熔金般的落日。
羽翼划破凝滞的空气,发出扑簌簌的轻响。暮光穿过急促振动的翅膀,给洁白的羽毛镀上一层流动的金晖。它像一道转瞬即逝的掠影,又像被晚风突然扬起的细碎光尘,就这样轻盈地穿透了巷子里沉重的空气。
这突如其来的生灵和它奋力飞向光明的姿态,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冲击力,让巷子里所有的人都出现了短暂的失神。
黄毛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狞笑凝固了,错愕地看着那只迅速飞远、消失在巷口光芒中的白鸽。
就是现在!
萧然瞳孔猛地一缩!身体比脑子反应更快!趁着对方这一瞬间的分神,她像一头蓄势已久的猎豹,猛地动了!
不是硬拼,而是利用这转瞬即逝的空隙!
她右脚狠狠蹬地,身体借助反作用力,猛地朝着巷子一侧那堵布满爬山虎的矮墙冲去!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操!她想跑!”黄毛的一个跟班最先反应过来,怒吼着扑上来。
但已经晚了!
萧然在冲向矮墙的瞬间,身体已经调整好角度。她看准墙上一块凸起的、还算结实的砖块,受伤的左臂尽量不用力,仅靠右手和右脚猛地借力一撑!身体轻盈得像一片被风吹起的叶子,瞬间腾空跃起!
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在无数次翻墙越巷中锻炼出的流畅感。裙摆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黄毛的手只抓到了一把空气,指尖擦过她飞扬的校服衣角。
下一秒,萧然的身影已经稳稳地落在了矮墙的另一侧!落地时,左脚微微踉跄了一下,但立刻被她稳住。她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墙那边气急败坏的咒骂和怒吼,头也不回地朝着巷子另一端、白鸽消失的方向,拔足狂奔!
夕阳将她的影子在狭窄的巷道上拉得老长。风呼啸着灌进耳朵,吹散了身后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手臂因为刚才的爆发用力而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疼痛,但她全然不顾,只是拼命地奔跑,朝着那片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巷口光明冲去。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咚咚咚,敲打着她的肋骨。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劫后余生的剧烈喘息和一种冲破樊笼的、近乎自由的畅快!
那只白鸽早已不见踪影,但它奋力掠向光明的翅膀,似乎还在她眼前扇动。
她越跑越快,将身后的阴暗和危险远远甩开。
萧然背靠着一堵矮矮的水泥围栏坐下,屈着一条腿,胸口还在剧烈起伏。
“扑棱棱……”
一阵极其轻微的翅膀扇动声,仿佛幻觉般在很近的地方响起。
萧然下意识地循声侧过头。
就在离她坐的地方不到两米的另一段水泥围栏顶端,一个小小的、雪白的身影,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
是一只鸽子。
羽毛洁白蓬松,在渐暗的天色下像一团柔软的云。它似乎完全没察觉到旁边有个人类,正悠闲地、一点一点地梳理着自己翅膀上的羽毛,小小的脑袋灵活地转动着,黑豆似的眼睛在暮色中闪着温润的光。它偶尔抬起头,望向城市远方,那里还残留着夕阳泼溅的蜂蜜,将天际线浸染得温暖而粘稠。
晚风拂过它洁白的羽毛,轻轻摇曳。
萧然屏住了呼吸,一动不敢动,生怕惊扰了这突然降临的宁静。她甚至能看清鸽子细小的脚爪紧紧抓着粗糙的水泥边缘,感受到它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安详的、专注的气息。
白鸽……救乌鸦?
这个曾经被她嗤之以鼻的荒谬念头,此刻却无比清晰地再次浮现。她低头,看向自己左臂上那个歪歪扭扭、缠着胶带的创可贴。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带着酒精的灼烧感和奔跑后的胀痛。这丑陋的包扎,和她满身的汗味、以及这破旧的天台是如此相称。
而几步之外,那只沐浴在暮色晚风中的白鸽,圣洁、安宁。
她缓缓抬起受伤的左臂,向围栏的方向探去,动作轻得像是在触碰一个即将醒来的梦。
鸽子仍在梳理羽毛,对那只缠着污浊绷带的手毫无所觉。它偏了偏头,黑曜石般的眼珠里映着远方的城市灯火,纯净得让人心颤。
萧然的手臂悬在半空,与白鸽隔着一臂的距离。晚风从她微张的指间流过,带着夜的凉意。
她久久凝视着那身纤尘不染的白羽,像是在看一个永远无法抵达的彼岸。
就在这时——
一阵密集而有力的翅膀拍打声,毫无预兆地、如同潮水般从头顶上方倾泻而下!
萧然瞬间绷直了脊背,警惕地抬头。
不是一只。是一群!
数十只白鸽如破碎的月光,向天台倾泻而来。羽翼掀起微型的风暴,在暮色中织成一条流淌的光河。
萧然屏息后退,脊背贴上冰冷的墙壁。
鸽群并非漫无目的——它们被无形的引力牵引,向楼梯口那片空地汇聚。在羽翼纷飞的间隙,她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张子寻站在鸽群中央,白衣被暮色染成淡蓝。
他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白衣的身影在暮色与飞羽间显得氤氲,鸽群如潮水般向他脚下涌去,几乎要将那道身影温柔地淹没。
一只鸽子落在他微抬的小臂上,细爪勾着棉质衣袖。它歪着头,乌黑的眼珠紧盯着他摊开的掌心,发出细碎的咕咕声。
张子寻垂眸看着臂上的访客,又望向脚下仰首的鸽群。暮色在他侧脸投下柔和的阴影,唇角那抹似有若无的弧度,轻得像鸽羽掠过心尖。
但萧然看见了。
不是厨房里那种公式化的平静,也不是球场上胜利后锐利的明亮。那是一种……近乎柔软的、带着温度的笑意。
他摊开的手掌里,是一把细碎的面包屑。白色的碎屑在他干净的手心里,如同细小的雪粒。
臂上的白鸽倏然垂首,尖喙轻点掌心,啄起细碎的光点。鸽群在脚下涌动,羽翼翻飞如不安的云絮,声声咕鸣像是星子落地的轻响。
他稳稳托住这份突如其来的重量,另一只手从衣袋里取出新的馈赠。面包屑从指间洒落,恍若碎月倾泻,温柔地坠入那片仰起的洁白之中。
圣洁?安宁?
萧然脑子里曾经冒出的那些词,此刻显得如此苍白和可笑。
眼前这一幕,没有教堂壁画的距离感,也没有的清冷。只有一种近乎喧闹的、毛茸茸的、带着面包屑香气的……真实。
真实的鸽群,真实的“咕咕”声,真实的翅膀扇动带起的微风,拂过他的额发。还有他脸上那抹极淡的、真实的、带着温度的笑意。
掌心的碎屑很快消失殆尽。臂上的白鸽轻啄他空荡的手心,发出细软的鸣叫,似在嗔怪。他摊开手掌,微微摇头。那生灵似是会意,振翅而起,融回涌动的鸽群。
咕鸣声起,如号令传遍。洁白的羽翼霎时展开,掀起一阵羽浪风声。群鸽齐飞,气流卷起他额前的发丝与衣角。
它们盘旋上升,在蓝紫色的暮空里化作流动的星尘,向着城市灯火的方向渐行渐远,只余几声渐散的啼鸣划破夜空。
天台重归寂静,仿佛刚才的喧嚣只是一场幻梦。
他静立原地,仰首望着鸽群远去的轨迹,身影在暮色中凝成一道清寂的剪影。片刻,才低头轻拍衣襟,拂去星点碎屑与绒羽。
就在整理袖口的刹那,他动作微滞,随即自然地转向她藏身的角落。
目光穿过渐浓的夜色,平静地落在她身上。
十几步的距离,暮色氤氲,两道视线就这样不期而遇,在将夜未夜的空气里撞出无声的涟漪。
萧然的心跳在那一瞬间骤然停止了!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她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是立刻移开视线假装没看见,还是像往常一样用凶狠的眼神瞪回去?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僵硬地靠在粗糙的水泥墙上,像一尊被遗忘了动作指令的木偶。唯一能感觉到的,是脸颊上骤然升腾起的、滚烫的热度,一路烧到耳根。
暮色模糊了张子寻脸上的表情,但萧然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目光,平静、直接,没有任何惊讶或探究,仿佛早就知道她在这里,只是此刻才正式“看见”。
时间在无声的对视中被拉扯得无比漫长。晚风拂过天台,带来远处模糊的车流声。
终于,张子寻动了。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多余的表情。他只是极其自然地收回了目光,仿佛刚才那短暂的交汇只是无意间掠过一片树叶。他继续拍打了几下裤脚,然后转过身,朝着楼梯间的铁门走去。脚步依旧沉稳,不疾不徐。
生锈的铁门被拉开,发出“嘎吱——”一声刺耳的呻吟,在寂静的天台上显得格外突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后的黑暗里,随即是铁门重新合拢的沉重闷响。
“哐当。”
最后一点声响也被夜色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