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1章 梦之国
撞了个七荤八素!
那浓稠的鲜血简直压得人连气都喘不过来, 不像是被卷进了水里, 反倒像是被人一堵墙砸到头上, 根本找不着方向, 只能随着那血海旋转。
见愁忍不住猜测方向。
这血海从他们还没到过的地方来,也许便从盘古的心脏中来,总归是在盘古的血脉之中涌流, 大半的可能是将他们卷向来时的路,小半的可能是周遭其他更多更细小的血脉。
只是这一点思考完了之后,心思便又回到“谢不臣”三个字上。
他实在是太敏锐了, 要做出一个能瞒过他的局, 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因为此刻的她,也并非全知。
像方才她就根本没想到, 在这盘古躯壳所化作的荒域之内,竟然还残留着盘古心血的痕迹。而她恰好将枉死城旧宅中得来的那三根紫香放在自己的身上,谢不臣该有所察觉。凭借他的睿智与缜密, 在白鹤大帝那“盘古心血”四字脱口而出的瞬间,他便能察觉到是这二者间有着某一种极其相似的气息。
正如她在那近四百年的探寻之中, 意外发现这三支香不仅仅是九头鸟的三滴心血香那么简单时一样,谢不臣也在那一刹那嗅到了阴谋的气息。
可这一刻他偏偏已经身处荒域。
所以旁的都已经顾不得了, 先下手为强, 若能从她手中将这三支香夺来, 至少也好过受制于人。
可惜了,夺是夺不走的。
天旋地转间,见愁隐约能感觉出有谁跟上了她, 便微微一蹙眉,在这血海的携裹中,握住手中剑,一剑劈出!
哗啦!
血水掀起高墙,被她这一剑劈出了一条道,但尽头处竟然什么也没有。
见愁心头一凛,正觉不对,一种强烈的坠跌感便陡然袭来!
像是从万丈悬崖上跳了下去!
“砰!”
先前携裹着她的血海凭空消失了,她竟然是从天空的高处往下掉,而下方是一座连着一座、一整片恢弘的城池,可都没有任何鲜亮的色彩,看上去一片灰沉。
她一下就砸在了地上。
但身体却没有任何损伤,半点不似砸在了坚硬的地面,而是砸进了一团棉花里。
见愁眉头顿时锁紧。
垂下头来,她轻轻用脚一踩这城池街道上看似坚硬的灰色石板路面,那路面便软软地凹陷下去。
她再一松脚,路面便恢复了原样。
抬头一看,雪白的苍穹上,竟然高悬着一轮巨大的、黑色的太阳。
周遭的一切建筑,更是见愁往日从未见过的风格。
大。
实在是太大了。
她立在这街道上,甚至连街边上一块破碎的残砖都来得比她高!
这感觉,就好像是自己变成了一只蝼蚁,小得可怜。
见愁觉得有些不对劲。
但还没等她想出其中关窍来,脚下便出现了一片巨大的阴影,整个世界都一下暗了起来。
天摇地动!
她转过头去,竟然看见了一队庞然如山、大得不可思议的巨人向她走来,而最高大的那名巨人则在所有巨人的簇拥之中,手中举着一柄金光炽烈的巨斧,向天呼喊着什么。
她有心想要躲开,可巨人的脚步实在是太大了!
“轰!”
见愁才刚腾身飞起,一只巨大的脚掌便从天而降,竟然直接将她踩了下去!
头脑顿时一片钝痛,意识里立刻恍惚的一片。
黑暗,突然降临。
见愁有些不适应地眨了眨眼,眼前早不见了方才巨大而古怪的建筑与城池,也不见了那白色的天空、黑色的太阳,更不见了那一脚能将她踩碎的巨人,只有一座漆黑的、能将周遭一切光亮都吸入的旋涡。
那里,是光的坟墓。
可奇怪的是,这旋涡的中心点上,竟然蹲坐着一条身躯庞大的白犬。
那旋涡继续旋转,见愁便被吸裹而去。
她从旋涡的边缘,与那些星辰、尘埃、光明一起,渐渐靠近旋涡的中心。而在她视线中,那一条平静蹲坐着的白犬,外形迅速地变化,毛色由白而黑,牙齿也很快变得尖利,就连长相都变得凶恶起来!
竟是顷刻间变成了一头狼!
从这诡谲的变化中,见愁忽然就嗅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眼底却有了些许了悟。
果然,在被卷进旋涡后,眼前的场景又一次变化了。
这一次是一座巨大的紫金转轮,如同一朵六瓣的紫金莲花,盛开在一卷摊开的生死簿上。
见愁一眼就认了出来——
六道轮回!
她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只觉自己已经化作了一片虚无,然后便有一团巨大的阴影,被这旋转着的六道轮回从远处扯了过来,从她“身体”里经过。
这一刹那,她感觉到了一种绝望。
可不是她的绝望,而是从这经过她身体的“存在”身上,感觉到的绝望,无法反抗,悲怆,甚至愤怒!
那是何等强大而磅礴的力量?
可在这为巨手拨动的轮回之前,竟没有什么反抗的能力,直接被卷进了轮回之中。
无尽规则之力,顷刻降临。
于是见愁一下就看见了,看见那强大的神祇,被轮回切成了碎片,在万般的痛苦中,碎成数不尽的蜉蝣!
明亮的光照着,蜉蝣们飞了起来,羽翼透明。
有那么一只,向她飞来,飞入她眉心。
见愁一下又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睁开眼却发现自己还站在最初那巨大的城池中,但先前那些宏伟到令人心颤的建筑,全都被毁坏了,倒塌在地上,堆成一片令人恐惧的废墟。
头脑在这时候,终于恢复了清明。
见愁的目光,变得锋锐了很多,只细细打量着自己周遭的一切:看似完美无瑕,真实无比,可她偏从里面嗅出了一种曾经接触过的虚假味道。
梦。
这是一场梦。
她所能立刻想到的,竟是那一日与扶道山人一起走在山道上,听他说的那一句话。
“世间有异贾,专售荒唐梦……”
呢喃一声,唇角一扯,见愁已是一声冷笑。
这时候要再不明白,那就是愚蠢了:六万年前从这里活着出来的,只有一位天姥梦老人,白鹤大帝原为此人留了一根长夜简,但对方却没有出现;所有人都觉得此人是不会出现了,殊不知,人不是没到,而是早就到了,只是他们没有发现罢了。
或者说,此人是名正言顺同他们一道进入!
她如今陷在这光怪陆离、完全不合常理的梦境中,只怕便是这“天姥”的手笔!
见愁目光流转,心思也跟着飞转。
她竟然闭上了眼睛。
一股玄异的气息,顿时从她身上散发出来。
但仅仅过去十息之后,她便重新睁开了眼睛,看着倒没什么变化,只是面色显得苍白了一些。
“见愁仙子!”
一道带着些惊喜的声音,一下在远处响起。
见愁转头看去,竟然看见了负剑生。
他穿着一身白布袍,身上同她一般,并未沾上先前血海里半分的污秽,连那一张少年的脸孔都与往日一般透着沉静的温和。
乍见见愁,他也有些没想到。
在喊她一声,看她有所反应后,他便向她走了过来,左耳耳际那一串温润的银环白玉珠都跟着晃动。
两人间的距离迅速缩短,可在只剩下最后一丈时,一面巨大的镜子,竟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了中间,将两人搁在两侧!
镜面像是水银,还在不断流淌,却十分通透。
见愁站在这边能看见负剑生,负剑生站在那边也能看见见愁。
这一下,两人都有些愕然。
见愁顿时蹙眉,下意识便要远离此镜,谁料想还未等她退开,那原本扭曲的镜面已像是是被人小心翼翼展开的白纸一般,变得平滑无比。
内中也出现了负剑生的身影。
但见愁看得出来,那不是此刻的他。
该是很久很久以前,修为还没有现在这样高,从早起到日落,都坐在悬崖边上悟剑。
剑在他手中,昼夜吞吐日月。
可他才拿起剑站起来,悬崖便变成了大江,而他则坐在船上,看江心里两名面目模糊的剑客比剑。
似乎……
也是梦。
见愁顿时意识到了什么,目光落在这镜面之上,似乎想要穿透镜面,去看其背后的负剑生:她能站在镜面的这一侧,看到对方的梦境,是否意味着,对方站在镜面的那一侧,同样能看到她的梦境?
那么,负剑生会看到什么呢?
☆、第572章 我我我我我
同一时间,几乎是进入荒域的所有人,都遭遇了与见愁、负剑生一样的情况。可若合起来看,他们所经历的情况,要更为吊诡。
碧玺仙君是名童子模样,性情冷淡,寡言少语,此刻诸般梦境闪过,竟然掉进了一口深井之中。
他抬头看天,井口里的天却是黑暗一片。
眼下这处境的异常,让他怀疑自己是在梦中。
他正想要飞身从这井中出去,看看外面是什么情况,上头便传来了脚步声。
也许是发现了这口井,那脚步声一顿,透着些迟疑感。
但很快,脚步声又响起了。
从深井里往上看,所能看到的天空也就这样小小的一个圆,碧玺仙君等待了一会儿,才看见一道人影走过来。
那头向井口的方向一探,出现的竟然是见愁。
碧玺仙君立时微微一怔,目光与她对上,两人都有些许惊讶。
见愁先道了一声:“仙君?”
碧玺仙君只看了她一眼,却未回答,只身形一动,便从这深井里往上而去,想要先出去再同见愁说话。
可没想,才刚接近井口,异象便生!
一片水银似的镜面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了井口,挡住了他的去路,也让井口外见愁的身影变得模糊不清。
下一刻,镜面便变得平滑。
里面出现了碧玺仙君从未见过的场景。
是一座高山的山顶。
山势崔巍,顶部平滑,像是被人一剑削去了山尖,成了一座小小的圆台,山体中竟插着一柄石质的巨剑!
山风从这里吹过,白云却还在山腰上。
满世界的静寂。
过了一会儿,才有一道身影飞上,在这剑身全没入山体的巨剑前伫立了良久,才放下手中的酒坛子,盘坐下来。
碧玺仙君一眼就认了出来,这个人是见愁。
她对着巨剑喝酒。
喝一杯,倒一杯。
等到一坛酒喝完了,又像是陷入了什么沉思一般,静坐了许久,垂下眼帘,竟从袖中取出了一封长长的卷轴。
“九曲河图”四个字一晃而过。
他看到,她将这卷轴打开了,一直翻到末尾,然后轻轻抬指,将上面最后两行字抹去了,留下一片并不突兀的空白。
碧玺仙君一时有些茫然:他看到的这是什么?见愁又抹去了什么?
*
黛黛的心情现在很糟。
连发生了什么事情都没有搞清楚,更没闹明白那见愁和谢不臣之间到底为什么忽然动了手,就被那从深处涌出的血海给卷到了这一片废墟般的城池中,简直莫名其妙。
唯一不算坏的,或许是她还不算孤独吧。
毕竟,竟然遇到了见愁。
“诶,我是真想问,那个谢不臣如此人间极品的姿色,你睡起来感觉如何啊?”
黛黛眼睛放光,便要向见愁扑去。
见愁听她这问话,眉毛便抖了一抖,但并没有回答,甚至也没有闪避,而是任由黛黛扑来。
黛黛心说这上墟中终于有不怕她的了,心里正自欢喜,谁想,便一头撞在了什么东西上。
她抬头一看,竟是一面镜子。
只是这镜中映照出的,并不是她自己那一张颠倒众生的脸,而是见愁的一张脸。
她正站在一片黑暗的恶土边缘。地面在这里消失不见,前方连接着的是无尽的虚空,中间是一片混沌,而混沌的那头却是一片模糊的乱流。
在那里,没有时间的存在,也没有空间的存在。
一切都好像宇宙还未长成时的模样。
光是透过这一面镜子看,黛黛都觉得心悸。
然而那一名身着山河袍的女修,在注视了那乱流许久之后,竟然纵身一跃,跳入其中!
其身形,眨眼便被混沌吞没。
而镜中的画面,也在这一刹变得极度混乱。
无数看似相同又好像有点不同的画面交错闪过,隐约竟是无数的世界在这镜中,走马灯似的旋转……
*
白鹤大帝倒不慌乱。
活得太久,见过了太多奇诡的事情,所以在被那光怪陆离、诡变难测的梦境所笼罩时,他只是平静地看着,想要从中寻找出一些设局人的蛛丝马迹。
事实上,在重新回到这城池中时,他已经有些了然。
该是梦天姥吧?
能独自从荒域活着走出来的人,又没有在太多的典籍上留下有关他的记载,就连他都对此人知之甚少,可见此人必定是以某些特殊的手段抹去了那些东西。
只不过眼前这庞大的城池……
也是梦吗?
他思索着,在这城池的废墟间行走,看着这些高大无比的建筑,抬手抚过上面每一道或简单或华丽的纹饰。
然后便看见了见愁。
她是凭空出现的。
上一刻,那废墟之上还空无一人,下一刻,她的身影便已经立在上面。
这一刹,白鹤大帝几乎要以为又是梦境侵袭。
然而眼前的见愁与他一般,确是个真正的活人。
只不过……
好像与先前的见愁有些细微的不同:她看他的眼神,有几分隐约的陌生,并不像知道他是谁。
目光相触的瞬间,两人都皱了一下眉头。
但见愁很快反应了过来:“白鹤?”
话音落时,她便直接向他走来,一步跨到他近前!
令人意想不到的一幕,也在此刻出现——
镜面!
格挡了两个人,也将正欲与白鹤大帝说话的见愁阻拦!
白鹤大帝莫名觉得眼前的见愁,比他方才所经历的梦境还要诡异,方才见愁一步向他跨来时,他竟连动也不能动,直到这时候才反应过来,迅速远离。
只是远离的同时,他也看见了那镜面。
在他目光落下的一瞬间,镜面便跟水波一样荡漾开,里面竟然出现了无边的荒原,寸草不生,全是泥土与碎石,一片的黑暗。
荒原的尽头,是苍穹。
没有云气尘埃的遮挡,天上没有日月,只有宇宙里闪烁着的无尽星辰。
似乎是一颗无名的荒星。
白鹤大帝顿时一怔,可还未等他在脑海中搜寻出这一颗荒星在上墟仙界的位置,那荒原上便出现了令他毛骨悚然的一幕!
两个见愁,相对而立!
其中一个,一剑斩落,另一个便倒进了深坑,被填上泥土,成为一座坟冢!
待他将目光转开,向着这荒星上其他位置看去时,先前的空无一物,便被无数的坟冢取代!
一座连着一座,数也数不清!
从他视线的这头,延伸到视线的那头,密密麻麻。
而更让人惊出一身冷汗的是,当他定睛向这些坟冢前立着的墓碑上看去时,每一座墓碑上,竟都刻着相同的名字——
见,愁!
“砰”地一声!
白鹤大帝眉目间一片冷肃,心底已掀起了惊涛骇浪,直接一弹指,这城池废墟中便起了一声鹤唳!
一道华光自他指间激射而出,将镜面打碎。
可这时候再看,原本应该被挡在镜面之后的“见愁”,却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根本就没有出现过一样。
是他的幻想,还是幕后之人设局迷惑人的手段?
白鹤大帝只觉脑海中充满了谜团,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也未发现有更多的线索,便顺着这废墟中一条街道走去。
过不多时,前方便出现了两道人影。
竟是一道走过来的黛黛和碧玺仙君。
和白鹤大帝一样,这两个人的面色都算不上是好。才刚刚看到他,黛黛就走上来,当头问了一句:“方才你遇到那个见愁了吗?”
☆、第573章 盗剑
“我们该是第一次见吧?”
坐在那高高的屋脊上,脚底下一片瓦都要比她整个人大,绿叶老祖笑望着镜面破碎后依旧站在自己面前的见愁,莞尔道。
见愁想过会被看破,但没有想到对方第一眼就看破。
不愧是只用半日便悟透了九曲河图的人。
她跟着一笑,也走了过来,只坐在绿叶老祖的身旁,向这一片磅礴到没有边际的废墟之国远眺,道:“这般的感觉,还挺奇妙的。人活在世上,清醒的时候或许虚伪,但一旦到了夜晚,将眼睛闭上,白日里那些压抑着的、藏着的、不为人知的,便都出现在梦境中。有时很直接,有时却只是象征。所以这时候想来,倒觉得这一位梦天姥实在很高明。从梦境里看人,也许才能看见自己需要的东西。”
“可你这般去找到每一个人,在窥看到他们梦境的同时,也会让自己的梦境被旁人窥看到。”
绿叶老祖的手指,从屋脊上那一庞大的图纹上抚过。
她抬首看向雪白的苍穹,漆黑的太阳,只道:“你就半点也不担心吗?”
“一生坦荡,何惧人看?”见愁半点也不在意,目光里透出些渺远味道,“且唯有如此,我才能知道,我们这四十人中,谁才是梦天姥。但凡无法被我找到,或者被我找到了却没有梦境给我看的人,便有极大的嫌疑。”
“是个妙法。”
只是敢这样用的,或者说有能力使出这样手段的,也唯有一个见愁了。
绿叶老祖忽然有些好奇:“方才你在我的梦境中,看见了什么?”
见愁沉默了片刻,却并未隐瞒,如实道:“看见了你当年在明日星海的一幕,把九曲河图,随手扔下。”
“可你并不问我明知飞升上墟的是不语的心魔,却为何袖手旁观。”绿叶老祖打量她。
见愁便淡淡道:“世上或许有很多人会喜欢你,但你未必要喜欢很多人。他们的情与感,本也与你无关。而这世上的事,多的是偶然,多的是必然。我们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会对世界、对旁人,造成改变。若位足够高、力足够强,即便她并不想改变世界,也终究难以避免。其存在本身,便是改变。”
所以,绿叶老祖有什么必要去追究心魔呢?
她这一番言语,实在是切中了要害,也算是发前人所未发,敲到人心坎儿上了。
绿叶老祖闻言,许久不言。
也许是在认真体味自己此刻的心境吧?
过了一会儿,她才笑:“话虽如此,只是我偶尔也会想,若当年不曾将河图随手扔给旁人,是否也就没有后面的事情。可见人非全知全能,对自己过往所做之事,便会有些困惑,甚至会有不可避免的遗憾。如今的你呢?所有的命运都在你手中,任你拨弄。若使你回到过去,可想要改变什么?”
“我并不想改变自己的过去。”
她修的是“我道”,过往的每一个她,都是当时最好的她,既不觉这世间有什么遗憾需要弥补,也不觉得什么选择是自己所不愿。
见愁的面容,显得十分平和。
天际那黑色的太阳落入她眼底,只成为一枚小小的黑子,浮荡在暖白的倒影中。
“但若说,要让我对过往的自己说一句话,或恐……”
她眨了眨眼,想起了当年左三千一人台之会那一名撕去她羽翼的女修,便浅浅地勾了唇,呢喃般念了一声:“我会拥有更好的……”
*
万道瀑流冲刷,人在船上,飘荡只如一叶。在从高处坠落的时候,人会错以为自己飞了起来。
然而下一刻便是剧烈的痛楚。
眼前的梦境似也在头脑的深处炸开,谢不臣持着墨规尺,另一手忍不住抬起来,压住了自己乱跳的太阳穴。沉黑的眸底如冬日的湖面,为冰雪所封冻。
再定神一看,先前所有瑰丽恐怖的场景都消失了,此刻他所置身的这一片废墟上空无一人,但那大得夸张的伤痕却铺了满地。
整片城池好像遭到了完全的摧毁。
满目所见,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砖瓦。
他自然地想起了先前所见的那些巨人,尤其是被簇拥在最中间那一名持斧的巨人……
上墟仙界从未有过这样庞大的建筑,此方宇宙之中也从未见过体型这样庞大的巨人。
是他小了,还是世界大了?
谢不臣脑海中,各种各样的可能性,一个连着一个,全冒了出来,但在他目光抬起,望见见愁的时候,这所有的可能性便都湮灭,被强烈的警惕与忌惮取代。
她从一块碎掉的雪白瓦片旁边走过来,发黑的阳光落到她身上,让她那一身山河袍上流淌的图纹都变得幽深、幽暗了许多。
剑在手中,但没有那股香息。
见愁似乎知道他在这里,或者就是奔着他来的,在看见他的时候,目光里竟然没有半点意外。
墨规尺在指间一翻,谢不臣已然将其紧扣。
见愁走过来,却向他一笑:“你我已经是熟识了,比这危险的场面也有过数次,怎么谢道友见了我,还是如此紧张?”
她是放松的,连手掌都只是松松压在一线天上。
谢不臣却根本不相信她:“在过去的四十四年间,谢某也曾想过当初见愁道友那一番话,到底是真是假,毕竟听上去实在是真极了。只是如今看来,你言杀我的不是你,却很值得商榷。你未必要直接杀我,也可设下一局,让我跳进去。”
见愁早猜他会想到这一环去,只是四十四年后他依旧飞升了上墟,便证明他并不知道最关键的点在哪里。
因为,她抹去了河图最后两句。
她停步在谢不臣近处,又抬眸向周遭望了望,道:“河图你也看过了,想来你我二人如今之所见,便是盘古的故国吧?”
过去的种种传说里,都称盘古大尊为“人祖”,说祂率领人族迁徙到了此界,又在与神祇的交战之中保护人族,使人族在长夜之中存下了火种,待长夜结束,此方宇宙才成了此刻的宇宙。
可从没有一字提及盘古的过往。
祂从何处来?人族为何迁徙?而藏在这简单刻板的“人祖”二字之下的,又是一个怎样的人?
一切都是谜。
甚至就连河图之上,都没有任何提及。
谢不臣在过去的四十四年里,将整个元始界内能看的东西都看过的了,自然也曾想过这个注定让人毫无头绪的问题。若换了一个合适的时机,他觉得见愁必定是一个适合谈论此事的知己。
可现在,他连听都不想听。
他已经能够清楚地判断:至少,他踏足荒域,是落入了见愁的算计。
见愁见他半点没有接话的意思,便不由在心中感叹他的警惕与敏锐,心里倒有些担心,自己这一次来,是否能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但也只好一试了。
所以在这一刻,她也懒得在说话了,竟然直接伸出手去,抬手一点!
她与谢不臣的距离,在她指尖迅速地缩短!
一刹而已!
还不等谢不臣明白她这一举的含义,虚空中便听得“叮”一声响,在距离缩短到某一个界限的时候,银色的镜面便骤然闪现,而见愁的指尖正好点中它!
就像是点在了湖面之上,有涟漪扩散开去。
对面谢不臣的身影,很快被镜面遮盖。
见愁终于还是看见了——
谢不臣的梦境!
是空山雨后,当年的新坟。
他在那墓碑上写下“吾妻谢氏见愁之墓”后,盘坐在坟前,双腿之上平放着那一柄乌鞘长剑。
只听他隐约呢喃了一声,是:“魂善魄恶……”
眨眼雨便大了。
世界里的一切都变得模糊。
再清晰之后,已是在昆吾的后山。
满室书墨之气,屋内藏书万卷,他便坐在那木屋的垂帘之后,正自翻书听雨。
这时天地间竟有刹那的异动。
天上无尽坠落的雨线都静止了,有什么东西从地底深处穿出,但在冲出地面的那一瞬间,其原有的形态终于被消磨殆尽。
谢不臣抬首时,只望见一道由浓转淡的墨气。
他便掩卷深思。
目光再下视,地上徒留一道寸余长的狭口。
然而这一切都不是见愁想看的。
她微微紧蹙了眉头,几乎就要以为他梦中没有自己想要的东西了。
还好,下一刻,镜中的雨便停了。
还是在昆吾。
这时的谢不臣已换上昆吾首座的道袍,从诸天大殿下来,回到这一座经年的木屋之中。
他开了那一把铜锁,推开了门。
左侧的墙壁上,赫然悬挂着那一柄藏在乌鞘里的长剑!
见愁不由屏息。
她看到他走了进去,从案上打开了那一卷九曲河图,看了许久,像是做了什么决定。
河图合上,他自案后起身。
终于是走到了那墙壁之下,将那一柄凡剑取下,而后摊开了自己的手掌。
掌心里,一枚金色的印符,瞬间亮了起来!
墙壁不见,木屋不见。
谢不臣身处之地,竟然已经变作了青峰庵隐界!
巨佛犹在,佛指散如莲花。
他便抬手,轻轻将这一柄剑,放入了佛掌之中。
在那“啪”一声轻响传来的刹那,见愁终于笑了出来:“原来在这儿……”
☆、第574章 一杀一拦
见愁有宙目, 可宙目只能看古往今来。若将人之所在比作一点, 宙目所能看的是此一点纵贯而出的一条线,宇目所能看的是此一点向横铺出去的一个面。二目合用, 方能看清前因后果, 诸般变化。
在过去的四百多年里, 她不是没用宙目寻找过此剑。
但就连当初傅朝生在雪域时, 凭借宇宙双目,都无法窥看清楚有关谢不臣的一些细节, 便足可见他的身上藏着点猫腻。
而今日,她借着梦天姥所设的这个局, 终于算是知晓了这一柄剑的踪迹……
七分魄啊。
见愁现在都还记得枉死城那窗上所写下的八个字:杀谢不臣,斩七分魄!
此剑虽为凡剑, 但在谢不臣坐于她坟墓之前念出那“魂善魄恶”四字时, 它便一点也不普通了。
想来谢不臣飞升未带此剑,也是故意的。
他知道此剑对他而言至关紧要, 更曾被她几番试探,所以才将此剑留在元始界。因为按常理而言, 已飞升至上墟的修士, 绝无可能再回到下界,尤其是元始界。
只可惜, 她并不是“飞升”去上墟的。
见愁凝望着眼前的镜面,其中的谢不臣在放好七分魄后,果然飞升到了上墟。
这一时,她竟觉出几分复杂来。
想起了此人诸般的手段、凛冽的心机, 也想起枉死城旧宅中那一句“我必欺天”,那一句“我依旧是我”……
镜面是双向的。
在见愁窥看到谢不臣梦境的同时,谢不臣也看见了见愁的梦境。
梦境,向来是最真的幻。
见愁的梦境,显得无比寥廓。是这宇宙间无数迸溅的星流,是那陡然炸开的星云,也有忽然之间扑面而来、让人如坠悬崖的无数色彩。
天地间,万类繁华,尽入其梦。
待得繁华散尽,一切便归于幽寂。
他看到,自己就站在见愁的眼前,而她手中擒着一束炽亮的火光,向他刺来。
火光褪后,她手中握着一柄剑。
剑身则已经完全没入了他的胸膛,鲜血滴滴答答地淌落。
在这一刻,谢不臣有些茫然。
眼前的这一幕,分明是他心深处最恐惧的一幕,那就是,见愁不仅发现了他的秘密,还拿到了那柄剑。所以他竟难以分辨,这到底是自己的梦境,还是旁人的梦境。
若说是旁人的梦,为何所展现的却是自己最恐惧的?
若说是自己的梦,视线所出的角度,又并不是自己。
心电急转间,谢不臣只觉有万般的不对劲,更觉眼前这一片镜面让人很不舒服。
“啪!”
墨规尺一抬,整片水银似的镜面,便被打碎。
先前向他而来的见愁,正立在镜后,面上挂着平静而浅淡的笑意,似乎在刚才这短短的一刻里没有动过一下。
但谢不臣敏锐地觉察出,有哪里变了。
他脑海中飞快地闪过了什么,想也不想便要朝身后退去,可万万没料想,此刻竟有一片阴影从斜刺里向他扑出,快得只剩下残影!
“轰!”
暗蓝色的图纹潮涌似的亮起,超绝的速度甚至卷起了风暴,简直像是天上一片雷云般,一下撞在了毫无防备的谢不臣身上!
谢不臣全副心神都用去注意见愁了,哪里注意得到旁边有人偷袭?
且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要置人于死地!
全身的防御都在这一刻崩碎,恐怖的力量里藏着一种亘古的沧桑,浩瀚得像是这没有边际的宇宙!
谢不臣原本后退的身影,顿时倒飞了出去。
鲜血飞洒间,立刻染了他衣袍。
而当他在乱颤的光华间抬起头来,所看见的竟然是一张邪气的青年的面孔,是那非邪天的妖族应虺!只是他在这一刻所展现出来的强大,全然不是一名才进阶不久的圣仙应该拥有!
他不是应虺!
这样清楚的认知,在电光石火间浮上了谢不臣的脑海,而方才袭击他的那一道气息,更让他产生了一点熟悉的感觉。
这变故发生在突然之间,谁也没反应过来。
但身为暗中偷袭者的“应虺”,自然不需要反应,因为他的目的十分简单:那就是杀掉谢不臣!
只是他也没想都,在他再一次腾身而起,准备直取谢不臣性命时,会遭到阻拦!
身形不过才动了那么一动,手尚未落到谢不臣头顶!
“嗤拉!”
一声尖锐的剑啸!
一线天冷酷凛冽的血光已如梭穿来,直接横在谢不臣身前,就这么一挡!
“当!”
成爪探出的手指,如精铁撞上金石一样,直直撞上了一线天的剑锋!
纵他绝非凡躯,妖血也顿时涌流。
“应虺”惊诧地抬起头来,顺着这一线天的方向向那持剑之人看去,便看见了见愁那一张冷肃的面容。
在方才片刻间,她已从碎镜处飞身而来,站在谢不臣前方。
手中一线天幽光闪烁,衬得她一双眼冰冷而陌生。
他清楚地看到,她剑上还残留着自己的血,脑海中于是掠过了往日的许多,以至于他完全无法理解见愁此刻的作为。
几经隐忍,眸底还是露出了几分失望与受伤。
被见愁这一剑荡开后,他落在了半片倾颓的石墙上,指尖的鲜血一点一点滴下去,但他却连看都没看上一眼,只带着愤怒的不解和嘲讽,望着见愁道:“你竟护着他?”
☆、第575章 局中局
只这一句, 已泄露了太多。
谢不臣原就怀疑他身份, 方才又被那强悍的力量袭击,纵然此刻, 这所谓的“应虺”披着一身陌生的皮, 他又怎可能猜不到?
尤其是, 对着见愁, 说出了这般的话。
这庞大的废墟之国,显得如此空旷, 人站在这里,渺小如蝼蚁, 可又好似站在旷野之上。
一线天剑锋上的妖血,映着天光亮了一亮。
见愁回望着他, 能看清他眼底藏着的伤痕, 还有浓烈的不解,就好像当年他当着她的面, 将那一颗心剖出时一样。
她知道他想要一个答案。
但她最终没有回答,挡在谢不臣身前的剑, 也并未移开半分。
傅朝生的心, 于是渐渐冷了下去。
他想在此地多站上一会儿,想着, 也许下一刻,他就会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可长久的沉默后,世界始终静寂无声。
于是他一下突兀地笑了起来,大约是这失望已近似于死心, 反倒压抑成一种疯狂的平静。
一句话也没有再说,更没有继续攻击谢不臣的意思。
他退后了几步,返身离去。
那身形一晃,便消失在了虚空之中。
傅朝生疾驰在风中,好似唯有这扑面的冷风,能浇灭他心头的火焰,封冻心里忽然划开的口子。
庞然又古老的废墟世界,在他脚下飞掠而过。
他手中紧紧地攥着一束兰芽似的紫光,顷刻间穿破了迷障,竟是要直接从这梦国里冲出,往那荒域的起点又或者尽头而去!
在他身后,梦国依旧。
见愁的剑慢慢放了下来。
谢不臣站在她身后,抬手掩唇,咳嗽了一声。鲜血沾在了他的指间,也沾在了他唇边,面容变得苍白了许多,眉目间却是一片的冷凝,只问见愁道:“他好像误会了你的目的所在,你不追上去解释吗?”
看来,谢不臣也看出那“应虺”的身份了。
见愁剑还于鞘,只转过头来注视着他,道:“谢道友对我的目的,倒好像很清楚。”
“拔剑相救,你怎会如此好心?”谢不臣一笑,但眸底已多了几分阴沉,与见愁之间那一点表面的客气都泯灭在了相互算计的冰冷之中,“一切从天而降的惊喜,背后都隐藏着巨大的代价。这一点,你明白,我也明白。”
到底还是那个谢不臣啊。
见愁实在忍不住要为之赞叹。
到了这种时候,头脑竟还如此清楚。
她并未否认自己别有目的,因为不管承认还是否认,都不可能打消谢不臣的怀疑,而且都走到了如今这地步,一切的阴谋阳谋都已经变得不重要了。
剩下的,只是结果。
见愁转身道:“我等陷入这境地之中,一定是幕后有人算计,还是先脱出此境,再做计议吧。”
可谢不臣站在原地,并未移动一步,只望着她的背影,忽然问她:“那一炷香,该不仅仅是九头鸟的三滴心血所制吧?方才接近盘古之心时,地上那些血垢里,混有盘古心血。元始界四百余年,我翻遍从枉死城带回的所有典籍,才确信有此香。当年你我青峰庵一战后,我近乎垂死,而你凭空消失了一甲子,以后来阴阳界战来看,那段时间你去过了极域。若我没猜错,你也早进过了枉死城。在攻下鬼门关后那一日,你出现在那旧宅之中,并非巧合。”
见愁脚步停下,细细玩味着谢不臣这一言一句,回身转眸,打量着他此刻的神情,可竟未否认他方才所推测的这一切,只淡淡笑道:“可你应该能感觉得到,此香,现在并不在我身上。”
果然是她!
谢不臣眉宇间的戾气,终于开始泛了上来,垂在身侧的手指扣紧了墨规尺,像是在竭力压抑着什么。
他微微闭了闭眼,才让自己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而内里的狰狞,却在心原上翻滚。
这一刻的他,看上去沉凝而冷酷,只问了最后一句:“香在哪儿?”
见愁只随意地抬起手来,指了指上头雪天黑阳,坦然地答道:“被人偷走了。”
*
宽阔的街道上,负剑生与见愁之间,隔了一片水银似的镜面。
但这时候,见愁竟是盘坐着的。
她似乎是睡着了,远山青黛般的细眉轻轻颦蹙,好似做了个并不很好的梦。
一道雪白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她的身旁。
衣袍飘逸极了,乃是轻极的鸿羽织成。
此人一张脸是让人记不住的一张脸,明明看的时候很清楚,待转过眼来,便会忘个干净。
就像是人的梦一样。
在梦中的时候无比清晰,感同身受,待得梦醒便往往什么也不记得了。
唯有那一双幽深的眼,盛着万千幻梦似的华光,隐隐透出几分深深浅浅、明明暗暗的紫意,让人一见忘俗。
仿佛是乘月而来。
他就这么站着,看了一会儿,眸中异光一闪,才轻轻抬起手来。
也不见如何动作,见愁垂落的袖袍一角便飘了起来。
一只狭长的盒子便从她袖中飞出。
月影摊开手掌,那木盒正正好落在他掌中。再一弹指,盒盖便掀开了,里头躺着的,是一炷三支不知为何断掉的紫香。
终究还是拿到手里。
如今香落到他手中,人也正好在这荒域之中,剩下的,便是那神钥了。
好在此界的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
只需微微一眯眼,他便能清楚地察觉到那傅朝生的去向,此刻便将这几截断香一收,竟腾身向半空中一跃!
那一身雪白的衣袍,化作了雪白的羽翼,眨眼便消失在虚空中,不见了影踪。
而在他走后,先才陷入梦中的见愁,却睁开了眼。
这平静的眼底,哪有半分才从梦中醒来之人该有的恍惚?
一片深暗的幽寂!
唇边一抹弧度扯开,她已在心底冷冷地笑了一声,但却并不去追,甚至也不在乎那三滴香被人盗走,只是站起了身来,剑鞘轻敲,将眼前这一片镜面打破。
“啪。”
碎银落了满地。
镜面那一头的负剑生,这时才惊醒,眼底还带着几分恍惚,似乎还被困在方才所见所感之中。
见愁望向他,有片刻的欲言又止。
但最后还是慢慢问他:“你看到了什么?”
第576章 心牢
看到了什么?
在听见这句话的时候负剑生怔了怔花了有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再望向见愁时目光中便多了几分迟疑与犹豫。
他想起了方才镜中所见。
那是一条血红的大河河滩边上立着一座白骨大殿。
六道轮回开如紫金莲花。
一名清风朗月似的少年,便从这一片光芒中出来向那站在他身前的女修唤了一声:“母亲……”
那女修不是旁人,正是见愁!
但随后发生的一幕,便让负剑生产生了几分迷茫:因为此时此刻似乎还有另一名对手在,而见愁的目光平静不起波澜,一掌轰出,便击中了那对手同时也击中了这名少年。
世界霎时纷乱。
一卷暗金色的简从半空中坠下,“生死簿”三字篆刻其上。
一只纤白的手掌将它接住。
还是见愁。
但周遭的场景已经改变。
浮荡着浅浅淡淡紫气的水面宽阔极了像是一片微波荡漾的湖;一柄巨斧始终向外散射着炽亮的光芒悬空在水面上。即便无法亲身感受仅仅看此湖此斧的模样,也能感觉到那种神秘而沧桑的气息。
见愁便盘坐在一畔。
生死簿被她拿在手中,看了很久。
脚步声响起。
她面前的湖泊里,多了一抹倒影是有人走了过来,站在了她的身后。
那是一名身穿紫黑色官袍的男子。
面容五官看上去倒是英俊,只是眉眼间的神情带着一点冷厉的寡淡,两手都揣进那宽大的袖袍里,却给人一种老神在在的感觉。
两人似乎说了一阵话,但具体说的是什么内容,却是半点也不清晰。
过了一会儿,见愁才重新垂首,目光落在簿上。
她问道:“张大人,秦广王治下时,其余阎君所用的生死簿,所从何来?”
那男子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答道:“生死簿只有一卷,但诸位阎君手中各有分管之事,所以由秦广王将生死簿拆成分卷,各位阎君手中各持一卷,都能借轮回之力,旋转六道。”
见愁便沉默了下来。
她望着自己手中那一卷生死簿,在那池水之畔坐了很久。那男子见她久久不语,站了一会儿,也就揣着手去了。
整片镜面里的场景,便渐渐幽暗……
对于自己方才无意中窥看到了这些,负剑生始终觉得有几分冒犯,一一对见愁言明后,带了几分歉意:“这荒域中事奇诡难测,我并非有意要看,还望见愁道友莫怪。”
“无妨。”
这梦境是相互的罢了。
见愁对这件事本身倒没有很看重,只是有些没想到,负剑生会看到这么一段。
她慢慢垂了眼眸。
这一刻,负剑生竟觉得她的神情,像极了他方才在那镜面中所见,心底便忽然一动,犹豫了片刻,还是问道:“这些,都是真的发生过吗?那孩子,是道友的……”
“不是。”
见愁摇了摇头,不用负剑生后半句出口,便已经否认了。
“事情是发生过的,但他并不是我的孩子。”
负剑生一生所不负者,剑也。
他心思纯粹,杂念极少,所以不管是直觉还是感受,都比寻常修士敏锐很多。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他隐约觉得……
自己方才之所见,对见愁来说,似乎算不上一件好事。
他再次迟疑:“那你是,杀了他?”
见愁便慢慢一笑,神情偏有些低沉下来,心底复杂难言的一片,只道:“生死簿是真的,旋转轮回也是真的,那有意识的魂魄是真的,唯一虚假的只是他的身份。我这一生,自修道以来,剑下所杀,从没有真正无辜之人。这,是唯一的一个。”
那是在黄泉义庄,与仵官王对战时。
他自轮回中唤出一少年,而她以为那一切不过虚幻,想既已经入了轮回,人的记忆为转生池清洗,化作一张白纸,纵然真是旧日魂灵,也绝不可能再口称她为“母亲”。那应当是仵官王为她所设的一局,用来迷惑她。
只是后来她得了生死簿,解得其中玄机,才知——
并不是虚幻。
少年魂灵或为仵官所操纵,但其魂灵本身是存在的,只不过被仵官王从魂灵中硬拉了出来,最终陨灭在她剑下。
负剑生听了她这一番话,忽然觉得沉重极了。
他说不出话来。
见愁说完,却是回想起当时的场面来,也不知因为什么,竟抬了手指,微凉的指腹自眉间那一线红痕上划过。
唯有她自己能感觉到,里面某一道黑气的存在。
但她并没有再多说什么了,只在这里打住了话头,缓缓吐出一口气来,仿佛想要平复自己某种心绪,而后才持剑转身,道:“走吧,此地诡谲,可既然你我都在此处遇到,旁人应该也在此地。先找到他们,再做打算。”
负剑生没有异议。
两人起行,顺着这一条宽阔得不像话的街道向周遭去。但此地实在是太多了,照这找法还不知找到猴年马月去。
所以才找了没多久,见愁便建议分头行动。
负剑生也没有任何怀疑。
大约过去两个时辰后,众人才重新聚集到了一起。
唯独缺了两人——
非邪天应虺,大罗天月影。
同时,几乎所有人都用一种异样的目光,在第一时间,看向了同谢不臣一道走来的见愁。
第577章 会做梦的人
因为先前都同见愁在一起且刚才又是分头寻找所以在见着见愁同谢不臣一道走过来的时候,负剑生也没往别的地方想只当是见愁在寻找旁人的道中遇到了谢不臣如此才与众人相遇。
可还不待他开口问已忽然之间发现,其他人的神情都不很对。
在乍看到见愁的那一瞬间场中竟有些安静。
他们所立处乃是一座庞大的废墟。
先前便是绿叶老祖站在这里,一掌拍碎了高高的墙壁,引出了很大的动静,才让众人闻声寻来。
白鹤大帝的身后站了许多人,目光站在见愁身上,又看了看同她站在一起面上神情并无异样的谢不臣,眉头便锁了起来谨慎地开口问了一句:“谢小友一直同见愁小友在一起?”
见愁眉梢顿时一挑。
谢不臣闻言却是立刻察觉出了这问题的非比寻常然而一时也想不清白鹤大帝问这件事的关窍只道:“方才在此境中遇到便与见愁道友一块走了过来。”
“……”“……”
“……”
满场的安静,几乎所有人都在这一刻对望了一眼。
负剑生的面容上更出现了几分惊诧,张口就想说方才见愁明明是同自己在一起,但在即将开口那瞬间脑海中便电光石火地闪过了方才白鹤大帝问话时的神情,觉出事情有几分不对劲了。
绿叶老祖却是在旁边笑了起来,还趁着旁人不注意的时候,对见愁摇了摇手指,一副“玩儿大了被逮了看你怎么办”的戏谑神情。
见愁只当自己没看见。
早在决定用这非常之法的时候,她就想过肯定会被人发现点端倪,但这一点对她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事。
她一脸不明白白鹤大帝为什么会问这话的模样,露出些微的疑惑,甚至还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扫看了一眼正在打量自己的人,直接回问道:“我先才与谢道友动手到一半,便被冲散了,随后不久在此境中相遇,一路都没有再与谢道友动过手。大帝作此问,是担心我对谢道友不利吗?”
只听到她这回答与反问,再看看这波澜不惊中还藏了那么一点淡淡嘲讽的神情,绿叶老祖就在心头赞了一声。
不愧是元始界新辈中最出色的!
这反应的速度和不乱的镇定,实在能乱真了。
完全只当自己什么都没做过,将白鹤大帝的问话理解成了质疑她与谢不臣居然走在一起的事情上。
白鹤大帝显然没有料到她会如此矢口否认,因为在他们每个人感觉来,他们当时所遇到的见愁,都没有半点虚假的感觉。
天知道所有人聚在一起的时候有多惊悚!
每个人都说自己遇到了见愁!
如今见愁这回答,却让所有人瞬间陷入了迷惑,负剑生更是用一种迟疑至极的目光打量见愁与谢不臣。
“该是大家都遇到了点不可理解的事情吧?”
绿叶老祖想了想,还是尽快结束了自己的看戏状态,毕竟眼下还在盘古荒域之中,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去,还是不要将时间浪费在这种事情上了。
“我猜,诸位都遇到了见愁小友?”
众人都没想到绿叶老祖直接就说出来了,齐齐愣了一下,又忌惮地看了见愁一眼,才点头承认。
见愁于是十分配合地露出了几分惊异。
她皱了眉头:“遇到我?”
“看来见愁小友自己对此事是毫不知晓了。”绿叶老祖一句话便将此事盖棺定论,顺带把见愁洗了个干净,“我等平白无故陷入此界,而观此界情状,实在不像真实存在,倒像是一场恢弘的梦境,能让我们所有人都跌进来。如此,方才之所见,到底是真是幻,或者说,这藏在梦境背后的人有什么目的,便很值得商榷了。”
梦境!
众人这境界无论如何都算是见多识广了,先前心底也不是没有过怀疑。尤其是他们所在的此境本身,实在不符合任何常理。所以虽然几乎同时遇到了见愁,但同时存在几十个实力基本一致的见愁这种事,按常理论是根本不可能存在的。
若说是梦境或者幻象,反倒是最大的可能。
只是,白鹤大帝听得绿叶老祖这般言语,眉头却未松开半点,反而注视了绿叶老祖片刻,十分敏锐地察觉到了她帮见愁开脱和转移话题的意图。
但绿叶老祖坦然地回视他。
如此倒让他怀疑打消下去几分,毕竟她性情虽剑走偏锋,可在要紧的大事上还没不靠谱过。
黛黛则是挪了步,绕着见愁走了好几圈。
一双美目波光流转,浅粉轻纱下那诱人的雪白身体更如羊脂玉雕成,半遮半掩引人遐思。
她停下来,正好站在她身前,仔细地看着见愁,似乎要将她这一张脸与先前之所见对比个清楚,只道:“若是梦境,那可也太逼真了吧……”
见愁由着她去看,但目光却越过她,落到了周遭的场景上,看了一圈,才对白鹤大帝道:“我这一路几乎都与谢道友在一块儿,中途并未离开,一直到此刻。可诸位都说遇到我,倒让我有些不明白。只是刚才,突然想起一件事来,想请教您。”
白鹤大帝现在看着她,所能想起的只有先前在镜面中所见的那诡异至极的无数“见愁之墓”。
但此刻他没表现出分毫。
只好奇道:“见愁小友想问什么?”
“先前您曾言,特意为六万年前活着从荒域出来的那一位天姥梦老人,留了一根长夜简,但并没有等到此人。”见愁目光闪了闪,抛出了早已经准备好的问题,“可见愁想问一句,此人,当真没有来吗?”
天姥,梦老人!
只这五个字,忽然便让所有人一惊。
但也有一些人早就想到了这个可能。
白鹤大帝思虑周全,自然地接上了见愁的话:“见愁小友是怀疑,梦天姥已经进入了荒域,且在暗中作祟。我等现在之所历,便是此人手笔。”
见愁点了点头。
剩下的不必说,众人都能猜透了。
唯有黛黛慢了一拍,还茫然起来,抬目从所有人身上扫过,竟然道:“可此地所有的女修我都认识,哪里有什么‘天姥’?这人难道在我们之前就已经进入了荒域?”
众人闻得此言都是一怔。
谢不臣却已经紧皱了眉头,淡漠冰冷的眉眼间难得闪过了几分不耐,只道:“谁说梦天姥一定是女人?”
这话话音刚落,便有许多道目光向他投了来。
黛黛更是受宠若惊模样,似乎没想到他会接自己的话,反倒完全忽略了他这半点不算是好的口气。
她反应了片刻,才意识到谢不臣说了什么。
只是还没等到她柳眉倒竖跟他辩驳,谢不臣便像是忽然察觉到了什么气息一般,向着右侧的天际望去。
好像那里有什么存在飞快地掠过了。
若他没有记错的话,那正是先前“应虺”离去的方向。
这一刻,脑海中的闪念实在快到极点。
那一道气息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也太隐约了,若非他本身神魂与那一炷香之间有着切不断的感应,只怕是半点察觉不到端倪的。
根本容不得他有半分的迟疑!
“暂且失陪。”
在众人根本都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的时候,谢不臣竟然已经紧扣着掌中那墨规尺飞身而去!
疾驰的影子,在天际划过一道墨痕。
眨眼便已经远了!
“谢小友……”
这是怎么了?
要追什么去?
所有人脑海中都有一刹的空白,想要询问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出口,人便已经不见了。
唯有那一瞬间升腾起来的戾气与杀机,还残留在原地。
见愁转眸望向他追去的方向,却是半点也不惊讶:现在才算是有意思起来,月影去找傅朝生,谢不臣又去追月影……
“谢小友这是?”
众人不明白,下意识就看向了见愁。
见愁道:“也不清楚,但方才我遇到谢道友时,曾被非邪天的应虺偷袭。兴许,谢道友是察觉到了他的气息,追杀去了吧。”
这回答也来得太敷衍了。
只是身在眼下这境地里,众人却都不会选择跟上去看个究竟,一则是谢不臣已然道了“失陪”,二则此刻亟待解决的事情,还是这“梦境”。
除了应虺外,月影也不在。
先前见愁已经说了他们曾被应虺偷袭,也许是应虺记着先前为见愁一杀化身之仇,所以动手,倒也不稀奇;可修为算不上低的月影竟然也不在,便让众人有些迟疑忐忑起来,议论了几句。
白鹤大帝显然也想到了这一节,但在听后却摇了摇头,道:“我们怀疑所历之梦境都是梦天姥所制,未必不可能。可眼下我们所在的这一片‘梦境’,却不是寻常修士的修为所能支撑的。便是我们所有人的修为加起来,也未必能造出此境中任何一个角落。我倒觉得,此境中的建筑,颇有些眼熟,记忆里曾经见过,只是要小上很多。”
说到这里,他竟然看了绿叶老祖和见愁一眼。
“绿叶道友和见愁小友,可有印象?”
问她们有没有印象?
见愁没有说话。
绿叶老祖也是看了她一眼,才回答白鹤大帝:“大帝是说元始界极域第十八层地狱里,那一片废墟?”
白鹤大帝当年也从元始界出,还与昆吾有些渊源。绿叶老祖便不用说了,当年一怒之下杀入过极域,搅了个天翻地覆。见愁更是前无古人的极域阎君、第九殿平等王,早在当年参与鼎争的时候,就曾进过十八层地狱了。
在那里,的确有过一片废墟。
废墟的另一头,则是莽苍的丛林,二者中间的荒原上,落着的便是曾安放过弥天镜的祭坛。
白鹤大帝抬手指向这一片纵使坍塌崩毁也依旧恢弘得震撼的废墟,道:“此境中建筑虽不与那一片一样,且大上很多,可其中一些图纹却极其相似。当年盘古大尊带领人族迁徙,初时便在元始界繁衍生息,长夜中为避战祸与严寒,常年居住在地下。那极域第十八层地狱中的废墟,便是远古先民留下的遗迹。我猜,我们此刻之所在,恐怕不是天姥的梦境,而是盘古大尊的梦境!”
唯有盘古,能撑起如此恢弘的梦境!
也唯有盘古,会梦见这样一片废墟!
若非所见,若非所念,如何能梦?
上墟的修士从未见过这般的建筑,即便是做梦也梦不到这些;而寻常修士的修士所能制的梦境,都算是幻境,无法像此刻这梦境一般真实,竟将所有人容纳于此!
谁也不知道大尊为何要带领人族迁徙,在祂的故国又到底发生了什,但在白鹤大帝这推断出口后,几乎所有人想象到了某一种盛大而磅礴的场面,内心为之震撼。
唯有见愁一脸平淡,甚至漠然。
在这格外静寂的时刻,她竟然问了一句:“可死人,怎会做梦呢?”
这一刹那,所有人都愣住了。
但仅仅是一刹之后,便齐齐惊出了一身冷汗——
死人是不会做梦的。
会做梦的,都是睡着的人!
第578章 神祇重临
驰行在这一片倾颓的废墟上空月影心中实在有说不出的复杂好似过去两个纪元的时光,都如滔滔洪流一般从他身旁奔过。
什么都没有留下除了记忆。
然而过去的那些实在是太久远了若非今日又回到大尊的梦境之中,他几乎便要忘记故国的模样。
只是终究不复存在了。
就连那倾颓的废墟都只存在于这梦境。
大尊沉睡多久了?
月影实在有些记不清了只记得是倒在了远古的长夜中吧?
那些神祇,不自量力,妄图使此方宇宙重回混沌之中,甚至不惜牺牲掉族中最强大的神祇暮死。
可最终又怎么样呢?
也不过是重新遁入那天地宇宙一片黑暗之中,龟缩了整整一个纪元,直到今古才恢复了几分元气,筹谋着卷土重来。
而他也一直在等待等待着成熟的时机等待着一个合适的人。
这世间所有人都以为盘古陨落于长夜之中躯壳化为了荒域,在此方宇宙的角落里漂流。
可少有人知道,盘古不死!
祂不过是睡着了。
只是,永久的沉睡等同于死亡!
可盘古怎么能死呢?
祂率领人族迁徙,鏖战神祇,以己身之力创建轮回,最终为人族倒在长夜的尽头!
祂是人祖,是真正的神明啊!
月影的目光,变得渺远,也变得冰冷。透过头顶上的苍穹,他好像已能看见外头压迫逼近的黑暗!
终究是他实力受损,差了一招……
元始界阴阳界战之中,虽然保住了轮回,杀灭了诞生出意志的秦广,可却被少棘趁乱夺走了至关重要的神钥!
那是开启盘古大尊祖窍的钥匙,也是唤醒盘古大尊的关键!
傅朝生此次带着神钥潜入荒域,只怕也是为了此事。虽然他以为凭借祂们的力量还不足以对盘古沉睡的神魂造成什么威胁,可是……
若没有足够的把握,祂们何必做这一切呢?
在打开祖窍的那一刻,若不能杀灭盘古,待得盘古苏醒,毁灭的,只会是整个神祇一族!
不安,焦躁,紧张,忌惮……
一切的一切,都在他从见愁处盗得三滴心血香、向着傅朝生的方向急追而去时,在心底沉浮。
不管神祇有什么打算,他都一定不能让对方得逞!
只要能及时赶到,神祇那点谋算,又算得了什么?
届时,盘古大尊非但能从两个纪元的沉睡中苏醒,更能获得新生!
只是眼看着便要追上前方的傅朝生,身后竟然传来了凌厉的风声!
是有人向他疾驰而来!
月影眉头一皱,眼底暗光闪烁,梦境中的一切眨眼便出现在他心中,也瞬间明白是谁在向自己追来。
“不识好歹!”
心里的不悦到达了极点,可偏偏这不知天高地厚追上来的人,在他的计划之中还十分关键,不能就这般将其杀死。
月影冷笑了一声,强压怒意,抬手一挥!
“轰隆隆!”
他身后,所有建筑都在这一挥之下移动起来,一重叠着一重,甚至闪烁着禁制的光芒。
来人的身影,一下便被挡在了后面。
可仅仅片刻,还不等月影收手走远,这堆叠成山的庞然建筑,便在一道划来的墨气之下,如泥沙一般,瞬间崩毁!
谢不臣冰冷的脸,在高墙倾颓后出现在烟尘中,压抑着山雨欲来的沉怒。苍青的衣袍在急速的行进中猎猎鼓荡,衬出了满身的肃杀!
就像是寒冬夜里逆风雪的旅人。
他手中那一柄墨规尺上,凝聚着玄奥奇诡的气息,仿佛能将这宇宙间所有的规则拆解,视常规于无物!
在看见月影、月影也看见他的这一刻,他没有说任何一句多余的话,甚至不去解释任何的前因后果,只冷硬地吐出了三个字:“香给我。”
“嗤,不自量力!”
月影嗤之以鼻,根本没将谢不臣放在眼中,再次抬手,便是一掌压去!
磅礴的紫光,如月华倾覆!
只是在出掌那瞬间,他心底也不禁冒出一个疑惑来:谢不臣怎会知道,香现在他这里?
“轰隆!”
掌力炸开,光华乱颤!
谢不臣眼前,顿时只剩下那深深浅浅的紫。人站在这掌力之中,便如同被携裹在大江之中,仿佛顷刻便要被卷进去。
可是,如何能容忍?
这三滴心血香对他来说,原本是至关重要。传闻以九头鸟心血制香,能得奇效,可将一人毕生的修为、感悟甚而心境都存于香中。
此香,能存的近乎是“道”!
修士但凡修炼到出窍境界后,便从修身转入修心,境界和实力的提升,依靠的便是心境和感悟。
换言之,若得这感悟,一步登天不在话下!
现在谢不臣已是圣仙,这感悟与心境对他还有多少作用,不得而知。然而就在几个时辰前,竟让他得知此香中不仅有九头鸟心血,且有极大的可能混入了盘古心血!
一种落入人算计的强烈预感,便无法阻止地出现在了他的心中!
他的命运,怎可为他人掌控?
不管这中间是否有阴谋,也不管存在着怎样的阴谋,这一炷香绝不该落在他人手中!
眉目间的戾气渐渐浓烈,好似结了冰。
谢不臣执着墨规尺,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暴戾,拆开了向他袭来的这一片紫光,竟连一线纯粹的力量打散了他颊边一簇头发,都没有多看上一眼!
疾驰而去,招招夺命!
激烈的战斗,瞬间在这盘古梦境的角落中发生,凭月影的修为与道术,竟被谢不臣步步紧逼,不得脱身半步!
他是急着去追傅朝生的,哪里料到半道杀出个谢不臣来?
这一时已是愠怒至极,可又偏偏无法摆脱这战斗,而且越打越心惊!
只这一会儿的耽误,傅朝生早没了影子。
他在偷袭谢不臣失败后,便麻木着一张脸,从那废墟中疾驰而出,到了某一处,纵身一跃,竟然就跳了下去!
不像是跳到了地上,只像是跳进了水里!
这梦境的地面如柔软的棉花一般凹陷,眨眼便被砸穿!
先前一切恢弘的屋舍、倾颓的城墙,都消失不见,出现在傅朝生眼前的,是最初那一片大到没有边际的荒域。
从这高处往下望去,才能看出是个人形。
而他下落的方向,正是这人形的头部!
骨骼,成为了坚硬的岩石;血肉,化作了柔软的泥土;额头、眉骨、鼻梁、嘴唇,一切突起的地方,成为丘陵、高山和峰峦;眼睛的位置,凹陷成了两座巨大的山谷,长满了死树,浮荡着浓重的雾气。
神祇少棘,便站在其左侧眉骨形成的山峦上。
祂察觉到了傅朝生的气息,抬首时便已见他落在了近前,只是看上去,他这一位“同族”的神情,实在算不上好。
原本想说的话,在心底转了一圈,被少棘压了回去,祂幽暗无光的瞳孔微微缩了一缩,只问道:“你去得,可真是够久了,大家都在等你。”
傅朝生还顶着应虺的皮囊,好似完全忘记了卸下,心神根本不在此事上。
在听见少棘这意有所指的一句时,他只抬眸看了祂一眼。
平静没有波澜的眼神,竟透出几分可怖的死寂。
他手里攥着那一芽神钥,有隐约的紫光从他指缝中写泻出,竟然声线平直地反问:“等不得吗?”
压迫之感,扑面而来!
更让少棘心惊的是他这一刻全不作伪的冷漠!
整个人给人的感觉,竟是完全不同于进入荒域之前了。
这一刻,少棘忌惮极了。
荒古时代,神祇暮死,便是神祇一族中当之无愧的最强者;三个纪元过去,神祇朝生,纵然未能聚齐所有属于暮死的力量,可依旧没有神祇能超越!
就像所有神祇都不敢反对由他执掌神钥一般。
少棘强压下了心底的不快,慢慢笑了一声,道:“自然等得,你来了便好。盘古这老货,死也没死个干净,该是我等为祂送终的时候了。动手吧。”
整片荒域,都已为黑暗覆盖。
放眼四方,宇宙中所有星辰都熄灭了,仿佛受到了某一种恐怖存在的惊吓,再也不敢放亮。
傅朝生移步,便要向盘古眉心走去。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无尽的虚空里,响起了一声清叱!
“哗!”剑雨如瀑!
赤红的剑光里夹杂着璀璨的金芒,竟然在高处炸开,劈向了那一片庞大的梦境!
少棘与傅朝生顿时转头看去。
这一剑的威势,实在是太凌厉了。
便是盘古的梦境都被它劈开了一道裂缝!
数十道身影抓住机会,在这一瞬间,冲破了雪天黑阳,从缝隙中遁逃而出,一下出现在了那梦境的上方,出现在了祂们视线之中!
那提着长剑、立在所有人前方的,正是见愁!
在她身旁,是白鹤大帝、绿叶老祖、碧玺仙君……
几乎先前所有进入荒域的修士,都出现了。
在离开了梦境之后,这梦境、这荒域的庐山真面目,便终于显露在所有人的眼前。
这一刻,所有人都被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庞大的荒域,便在他们的脚下,像是宇宙中的一片孤岛,甚至能窥看出清晰的人形!
一缕幽微的白烟,却从那人形头颅的眉心溢出。
一直往上,飘飘荡荡。
到了高处,便化作光怪陆离、气势恢宏的万端意象,堆砌出一场瑰丽的梦境,海市蜃楼一般,是他们先前所在的那一片沧桑的梦之故国!
恍如神迹!
就连见愁,都忍不住为之屏息。
只是很快,她的目光,便从这令人想要匍匐在地、顶礼膜拜的场景上移开了,转而落在那正立在盘古大尊头颅之上的傅朝生与少棘身上,也慢慢地抬起,落在了那一片几乎就要压到人头顶上的黑暗之中!
这一刻,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抬手举袖挥去!
狂风携裹明光,吹向那那虚空!
无尽黑暗一下涌动起来,竟好似被这一阵风吹散了似的,眨眼变得清晰……
所有人这才发现——
他们头顶上的哪里是黑暗?
重重的黑雾散尽后,是一道又一道穿着黑袍、立在黑暗中的身影,密密麻麻,睁着祂们无神的眼睛,将他们包围!
荒域,便是祂们的囚笼!
宇宙,便是祂们的猎场!
那诞生自荒古的存在,伴随着远古长夜的消退而离去,如今,终于携裹着黑暗,卷土归来!
第579章 荒古旧事
神祇在上众人在下。
当他们这般抬头看去时只觉得磅礴的压力当头压下,同时撞进心底的还有万般的森然的震骇!
此方宇宙实在平静太久了。
在过去的整整两个纪元里几乎没有人再遇到过神祇的影踪,即便祂们曾在元始界出现可其余更多的人也只是从各种传言中听闻并未真正亲眼见过。
可想而知,此时此刻的场景,落在他们眼中,是何等恐怖!
从没有人想过,会遇到这样的一幕。
盘古荒域六万年转来一次,他们之中大部分人虽然都做好了面临危险的准别可绝不是这般直面神祇!
再放眼周遭,哪里还有半颗明亮的星辰?
近四十人虚立在盘古梦境的上空心都在狠狠一颤后幽幽地沉入谷底一片冰寒。
就连素来和善的白鹤大帝都变得一脸冷肃。
根本无需再多看什么他便已然明了:他们已经落进了神祇的圈套;除元始界外,神祇已然覆灭了下界所有的轮回,之所以迟迟没有现身,为的不过是迷惑他们让他们所有人以为祂们尚未卷土重来,于是怀抱着最后的希望,在六万年一会的荒域降临之期,登临此地;由此,一则离开了上墟无法护得仙界安全,二则成为人网中之鱼、瓮中之鳖!
“真是好计策啊!”
白鹤大帝已然感觉不到半分的温度,目光从高处那一片黑压压的人影身上划过,然后落在了下方那素未谋面的神祇少棘与“应虺”的脸上。
这时,惨笑了一声。
他将目光转了回来,竟看向了非邪天众人。
“原以为凤王也算得一代枭雄,不想今日竟与宵小为伍。这一局,是我白鹤输了!”
非邪天这边的人不多。
凤王凤缺一身华袍站在最前方,黛黛一身白骨披着轻纱立在她身旁,其余非邪天的圣仙都在他二人身后。
面对着白鹤这嘲讽的目光,凤缺岿然不动。
他面上平静极了,修长的手指间那一根金色的凤翎轻轻地转了一转,只带着几分雍容地向白鹤大帝欠身,淡淡笑道:“人族自诩为万类灵长,主宰宇宙已近两个纪元。千秋万载,难道只许你人族啖我百族之肉、饮我万类之血,而不许别类算计一遭吗?”
黛黛也风情万种地向大罗天这边抛了个媚眼。
从白鹤大帝到绿叶老祖,再到碧玺仙君,面色全都难看起来。
见愁先前说“应虺”偷袭他们的时候,众人还能只当是应虺与见愁之间的私怨,但当此刻看见那“应虺”与神祇少棘站在一起时,他们还有什么不明白?
再一联想入荒域之前凤缺的言语,便可知道非邪天的立场。
这“应虺”与他们一道进入荒域,是凤缺知道的。
只是,此“应虺”却非彼应虺!
简简单单,两句话的交锋,看似平静,可着实冰冷至极。
大罗天、自在天众人站着没动。
非邪天一干人等却都是退了开去,竟然同众人头顶上方那些神祇站起了一起!
祂们的面目,千奇百怪。
有的化作了人形,有的就是一团黑雾;有的没有眼睛,有的即便有眼睛也是一片黯淡。
神祇诞生于此方宇宙中。
在宇宙还是一片混沌,天地尚未分明时,祂们就已经存在,自来是伴随着宇宙的诞生而诞生,是此方宇宙最古老的种族,曾经纵横了整个混沌的荒古时代,直到……
盘古破界,开天辟地!
而后发生的一切,对整个神祇一族而言,无疑是一场巨大的灾难……
“今时今日,死在此地,也不算是冤枉你等了。”
大约是看出了上墟这一行人压抑的愤怒与恐惧,在见着非邪天一干人等走过来之后,少棘便难得快意地大笑了几声,妖异的银蓝色图纹,瞬间爬满了祂的脖颈,让祂看起来,充满了一种原始的、最本初的凶戾。
“盘古老贼,费尽心力创建轮回又能怎样?此方宇宙,终究是我神祇一族所有!”
祂竟敢口称盘古大尊为“老贼”!
只这四个字,已在顷刻间点燃了众人本就汹涌的怒火!
有面容古板的道人涨红了一张脸,抬手指着少棘,便厉声怒斥:“黄口小儿,出言不逊!盘古大尊开天辟地,于此方宇宙居功至伟,岂是你可以信口污蔑?!”
“污蔑?”
少棘可真不是什么“黄口小儿”了,相反,祂活过的时间,比这一群引颈受戮、待宰的人族修士加起来都要长,此刻只冷冷地笑了一声,视众人全如蝼蚁。
“还真把自己当个东西了!”
,完全无法动弹。
纵使他有圣仙境界的修为,此刻竟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道光线向自己袭来,压得他双目突出,七孔都流出血来!
关键时刻,是一柄剑挡在了他身前!
“当!”
两声并做一声,光线完全同时、不分先后地打在了剑柄上,震得剑吟激昂!
但却未将这一柄剑打穿。
甚至连那纤细的手掌都还稳稳地握住,未让此剑脱手!
“砰!”
光线非但能杀掉那一名圣仙,反倒被此剑挡回,向来处倒飞,斜斜擦着少棘的眼角过去!
就像是擦过了泥沙塑像的外表。
伤处,黑气顿时浓雾流沙一般溢散出来,更衬得少棘一张阴沉的脸上,邪气凛然!
“见、愁!”
这两个字,从少棘的口中吐出,实在是带了一种咬牙切齿的痛恨之感,但同时透出的还有几分掩不住的忌惮。
祂刀剑般锋锐的目光向她投去,慢慢抬起手来摸了摸自己眼角伤痕。
过了片刻,忽地笑出声来。
“不愧是能在元始界力挽狂澜于既倒的平等王,倒没料想,飞升这上墟仙界,也还拥有这样不俗的实力。只可惜,身为人族,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到底太蠢!”
那道人真是绝地之上捡回一条命来,骇得退了三步,连道谢的话都忘了讲,已完全被少棘方才随意一击的威力吓住。
而旁人的目光,却都落在了见愁身上。
他们为少棘的实力而震骇,也为见愁方才横剑一挡时的强悍所震骇!
但见愁却只是自然地站在了前方,纵然几乎所有人、所有神祇的目光,都落在了她的身上,她也未露出半分的心虚与慌乱,反而镇定得不像是身处绝境之人,甚至还跟着笑了一声,扬起了尾音询问:“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这可巧了,见愁心中正觉有整座泰山,高大巍峨。却不知你口中这‘泰山’,长个什么模样?”
傅朝生手中持握那神钥,就站在少棘旁边。
见愁每一字每一句甚至每一个表情与动作,他都能看个清清楚楚。
只是她这时,却没有看他。
他们口中的“泰山”,当然不是真正的“泰山”,少棘又怎可能听不懂见愁眼下之意?
他嗤笑了一声:“你是想死个明白?”
见愁摇首,叹道:“我是十分明白的,只是我身后众位圣仙恐怕不明白,而你们这一群荒古遗族,也未必就明白了。”
这话说得,实在有些耐人寻味。不仅神祇一方听得皱眉,就连站在她身后的上墟众人都觉出一点奇怪。
太生疏了。
见愁说的这一句话,俨然没将自己放入“上墟众仙”这个行列里。
绿叶老祖面色平静,似乎并不怎么吃惊,但其余众人都朝见愁看了一眼,心底满是不对劲的感觉。
少棘却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因为见愁后半句话已经足够吸引祂的注意力,让祂有一种被蔑视和嘲讽的错觉。
这小小人族女修,竟说她才是最明白的一个?
戾气,陡然滋生蔓延。
少棘的声音变得厚重,仿佛能从祂立足之地传到这宇宙任何一个角落里,填满寂静而黑暗的空间!
“我神祇一族,诞生于此方宇宙初生之时,形成于混沌之中,自来便是宇宙的一部分!而你们所视若神明的盘古大尊,不过一区区的外来闯入者!”
“若非我族一念之仁,允祂率领人族迁徙,何来你人族今日?”
“可谁料想,竟是引狼入室!”
“一朝开天辟地,宇宙中的混沌都分成了清与浊、光与暗,有了时间与空间,这才名曰‘宇宙’。”
“这下好了,你人族落土于此,繁衍生息,我神祇一族却因混沌渐少而日渐衰弱。甚至此方宇宙还渐渐诞生出了新的规则。”
“天无清浊时,一切都干干净净!”
“天无时空时,此刻便是彼刻,此处便是彼处!”
“天无昼夜时,一日便是永恒,朝生暮死,本是永生不死!”
话到此处时,见愁神情才微微动了动。
她终于看向了傅朝生。
虽然还是应虺的那一张脸,但此刻给人的感觉已经完全不同了,甚至不是昔日元始界那蜉蝣大妖淡淡的戾气与妖气,而是一种近乎于亘古的冰冷与沉重。
少棘显然是回忆起了对神祇一族而言最残酷的过去,声音里藏着的那恨意仿佛都要化作实质,将所有人碾成齑粉!
“你们人,不过区区孱弱之辈,迁徙而来,客居于此,却妄图掌握此界规则之力!盘古老贼更是狡诈阴险……”
“远古时,我神祇与你人族开战,祂做了什么?”
“祂竟然杀了我族派去议和的使者,杀了我神祇一族最强的领袖,更借机创建了六道轮回!将我一族无数神祇投入轮回之中!从此以神为人,以人为神,交混两族!更有甚者,生造出蜉蝣一族,永困于末道!千秋万载,朝生暮死,再无得道之机!”
“今时今日,不过是让你人族恶果自尝罢了。”
“你等想要恢复轮回,唤醒盘古;我族却要倾覆轮回,送祂永寂!”
完完全全对立的双方,不可能存在任何转圜的余地!
上墟众人听了这一番话,只觉这少棘是颠倒是非黑白、含血喷人,便有人又要站出来责斥。
只是见愁要快得多。
从头到尾她都听得很平静,所以在少棘话音刚落的时候,便已经轻松地接上了话,只道:“当年率先挑起战祸的到底是哪一方,怕还有得商榷。不过有关六道轮回与蜉蝣一族之事,我听你的意思,竟也全是盘古的罪责?”
她旁的不挑,居然专挑了这一条?
少棘的眼角不由得抽搐了一下。
祂这时并不敢转头去看傅朝生,怕自己落出破绽来,但面上却毫无半点心虚,用一种极有压迫力的目光注视着见愁,反问道:“怎么,不敢相信你等视若神明的盘古大尊做得出这种事来吗?”
“这倒不是。”
完全出乎少棘的意料,见愁竟然轻飘飘摇头否认了,一点都没有要为盘古辩驳的意思!
她身后顿时一震耸动。
但见愁并没有回头看他们。
她只是在虚空里,如履平地一般,迈出来几步,站到了一个中间的位置,才重新看向少棘,淡淡回问:“两族的恩怨,时隔太久,若想要厘清实在困难,我也懒得去厘清。只是这蜉蝣一族的事情,在元始界却能窥见些端倪,尚可探讨。只是我怎觉得,你方才所言,与我之所知,相去甚远?”
“你什么意思?”
少棘已变了脸色。
周遭所有神祇看向见愁的目光更是不善起来。
为首的乃是神祇一族说话十分有分量的十位元老,通身皆裹在一身黑色的斗篷下,连面目都模糊不清,可祂们身周的黑暗却迅速蔓延开来。
一道苍老的声音,在场中响起,是对见愁道:“人族的小姑娘,你话中有话。”
见愁觉得有意思。
神祇,人族……
有什么两样么?
在她看来,不过是存在的形式略有不同罢了。对此方宇宙而言,世间无有主客,天地无有正邪,清便是浊,明便是暗!
在脚下那梦境的深处,谢不臣还在同月影死战,但在这种存亡的关键时刻,谁也注意不到了。
见愁向那苍老声音的来处看了一眼,也懒得询问对方身份,只依旧对着少棘道:“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怀疑了一下,到底谁在信口雌黄罢了。你神祇一族,口口声声称是派了使者前去议和,可这一场征战不是你神祇一族自危之下挑起的吗?若我猜得没错,这所谓‘议和’的使者,便是你口中为盘古所杀又投入轮回、困于末道的蜉蝣‘暮死’。如此说来,你神祇一族上上下下,都该对这一位本该永生的‘暮死’尊敬有加?”
“……”
脑海中忽然就掀起了惊涛骇浪,少棘的脸上无尽阴云闪过,几乎已经能猜到见愁下一句是什么了。
果然,她看着他变幻的神情笑了出来。
只是那里面,是满满的讽刺!
不需少棘接话,见愁已将准备好的话都抛了出来:“在元始界时,你我曾有数面之缘。八方城一役,少棘大人力能通天,竟从元始劫罚之下逃生。那时候,由蜉蝣一族愿力化生而出的大妖,也就是我这一位朝生道友,也在战中。他虽不是当年的暮死,可也算是你同族了吧?可我怎么记得,当时你少棘非但没有对暮死的半分尊敬,也没有半点对同族的客气,甚至还口称他为‘神祇的叛徒’‘人族的走狗’,说什么‘数万年过去也没改’之类的。难道,是我记错?”
傅朝生就立在那盘古的头颅之上,在初听见愁提起蜉蝣一族时,手指便轻轻颤了一颤,而待“朝生道友”四字一出,却觉痛彻。
目光抬起,瞳孔里便倒映了她的身影。
他依旧没有说话,除了抓在手中的那一枚神钥透射出几分危险的感觉外,整个人都好似不存在一般。
可见愁的目光,偏偏投向了他。
于是上墟众人便都知道她方才言语中那一位“朝生道友”指的是谁了。
神祇一族那边,却是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见愁这一番言语竟然已近乎将他们拆穿!
十位元老的目光,都在这一刻看向少棘。
无疑,这样的差错是不应该出现的。
少棘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至极,但想起傅朝生在来到上墟后重归于神祇一族时的种种,便有恃无恐起来:“那又如何?你之所言,都是我神祇一族族内的恩怨,轮不到你一小小的人族修士来置喙!”
轮不到?
见愁眉梢微微一挑,竟没动怒,只道:“你说轮不到便轮不到吧。只是可怜了当年的暮死,出于神祇,亲近人族,却被自己同族利用,假借‘议和’的名义,派他前去叩开了元始界的防御。最终连个体面的死法都没得到,不仅被盘古投入了六道轮回之中,还被这一群忌惮祂不死或返生回来寻仇的同族,改入六道之末,散成蜉蝣一族,从这天地宇宙‘至伟’成了‘至微’!”
“找死!!!”
若说她先前所言,众神祇还能忍耐,及至此刻便已算是被见愁这一番言语踏破了忍受的底线!
不待那十位元老出手,少棘一条手臂已化作了长戈!
千足蜈蚣的虚影顿时闪现!
只是根本还没等这黑色的长戈劈到见愁眼前,见愁已轻轻一弹指,简直像是弹开一粒灰尘般随意,便将其弹开!
看似一弹指,汹涌而出的却是一片海!
整个荒域都为之颤动了一刹那!
少棘根本反应不过来,就已经被这一弹指之力打中,长戈竟应声而毁!
“啊啊啊——”
祂的长戈,便是祂千足之一!
自诞生以来,也就是当年长夜中大战时曾受过重伤,这一时哪里能忍?
祂整个身躯都倒飞了出去!
人形已难维持,重新化作了见愁曾在元始界时看过的那一片巨大的黑色阴云!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间,上墟众人全都骇得头皮发麻,而原本将下方上墟众人包围的神祇们,更是一阵悚然!
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见!
神祇一族中战力也排得上前列的少棘,竟撑不过这女修一弹指之力!!!
她立在中间,却连看都没看少棘一眼,而是望向了傅朝生,低低一叹:“朝生道友……”
那应虺的皮囊,终于如烟云般从他身上散去。
她站在旁人的视线里,他却站在她的视线里,一时竟生出几许荒谬和茫然来。
傅朝生回望着她,寂然无言。
见愁只问他:“你明知神祇一族亦不能容你,为何还要回去?”
傅朝生当然是记得少棘当初那些言语的。
只是后来都没有所谓了。
他本也不是在乎这些的人。
此刻,只回道见愁道:“我为我自己。”
为他化生最初的执愿,为蜉蝣一族的命数,为彻底倾覆轮回,而盘古不死,轮回难灭。
为自己。
他的回答,让见愁心底复杂的一片。
她想起了不久前在盘古梦境中时,他愤怒不解且受伤的眼神,也想起了那种无法对人言说的、举世为敌的孤独。
这一刻,隔着虚空,见愁摊开了自己的手掌,遥遥向他伸去,只平淡道:“过来。”
这时,不管是神祇一族,还是上墟众仙,都嗅出了一种不妙的预感。
傅朝生也怔住了。
眨了眨眼,眸中竟闪过几分荒谬之感,可心底里另一道声音却无视了他所有的理智,回荡不休。
“要么你能杀了我,要么,便同我一起。”
见愁伸出的手,没有收回,更没有半分的晃动,微沉的声音却能勾起一些藏在人心中的久远回忆。
短暂的一刹里,她眸中掠过了千秋山峦、万载川流。
一线天,便静静蛰伏在她眉心里。
可出口的话,却褪去了刀光剑影,只留下那么几分含着笑意的淡淡缱绻:“过来。我的剑,不愿向你。”
第580章 裁决者
过来。
我的剑, 不愿向你。
这话一出,众人第一时间的反应是, 什么意思?待得脑海中想法一转后, 又迅速变成了:什么关系?
在此时此刻的情境里, 她竟完全无视了周遭所有人。
上墟仙界这边众人对望了一眼,心竟都悬了起来;神祇一方却是阴霾涌动, 已经从见愁这一句话里感觉到了明显的威胁。
然而这话并不是对着他们之中任何一个人说的。
这一句话, 只是说给傅朝生听的。
两人之间这一段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在这黑暗的虚空里,她向他伸出来的手掌却纤白若雪, 让人一望心惊。
傅朝生久久地伫立,想到当年闻道而生的时的相遇, 想到后来驰骋极域的并肩,也想到她骗自己,说他仅仅是欲, 不是情……
同时想到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但一切纷繁的东西闪过,最终回荡在脑海的, 只有自己决然离开元始界时, 对她说的那一句“刀剑相向”, 还有当年在明日星海,见愁对他说,“便请朝生道友, 永远不要给我站在旁人那边的理由”。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撞在一起,她坦然而平和,身上褪去了自来到这上墟后便总长随着的疏离冰冷,注视着他的眼神里,是毫不保留的信任。
傅朝生便觉得自己真是要疯了。
因为他竟想要走过去,走到她身边去。
垂在身侧的手指紧握,傅朝生紧抿了嘴唇,喉结微微地一滚,终于还是开了口。
声音有一分微不可察的涩然。
“你不骗我了吗?”
他生来便是这天地间蜉蝣所化成的大妖,因一族的执念而生,妖性邪戾之余却也单纯。
尤其是对见愁。
他的生命在这世间存在了多久,便认识了她多久,从未想过这样一个人会欺骗自己。
过往的伤痕,都在这一刻掠过他眸底。
见愁忽然便变得沉默了些许,但并未因此就收回了自己的手来,只第三次向他开口:“过来。”
傅朝生终于还是发现,自己无法拒绝她。
他放弃了获取自己想要的答案,又或者那个答案在听到第三遍“过来”两个字的时候,便已经在他心中。
抬步,他向她走了过去!
“傅朝生!”
“你想干什么?”
神祇一方立刻就有人喝问出声。
但傅朝生没有搭理。
见愁看着他来到了自己的面前,终于一笑,只道:“神钥给我。”
傅朝生凝视她,想问自己能否相信她。
可是……
若连见愁都不能相信,在这世间,他还有谁能信任呢?
所以,几乎连一刹的犹豫都没有,他向着她摊开了自己的掌心!
那盘古神钥,便如一截兰芽般,静静散发着华光。
这一刻,所有神祇毛骨悚然!
祂们哪里想得到竟会发生这样的一幕?
“神钥!!!”
“找死!”
“住手!”
强烈的不祥的预感,在祂们心中升腾。
盘古神钥如何紧要,他们实在是太清楚了!唯有此物能打开盘古的祖窍,将其封锁于内的神魂唤出,如此才能完全将其杀死,彻底倾覆轮回!
现在见愁不仅将傅朝生诓了去,竟然还要盘古神钥,如何能忍?!
一切只在顷刻之间!
阻拦与呵斥的声音响起的一刹那,已有数十道攻击同时落下!
一半砸向傅朝生,一半砸向见愁!
“轰隆隆!”
恐怖的震响,简直要直达宇宙的深处!
铺天盖地的黑暗,如同潮水涌动。
混沌之中,是属于此方宇宙最原始的力量,能一切分明的界线模糊,甚至溶解到最远处的模样。
它们都是看不见的。
但在这一刻,却让所有感受到的修士倒吸一口凉气,为神祇一族得天独厚的力量所震慑!
整个世界,一下就变得伸手不见五指。
彷如万丈雷霆灭顶落下!
但在这一切就将倾覆的刹那,见愁竟然没有往后退一步,反而是从容地踏前了一步,先将傅朝生掌中那一枚神钥拿在了手中,才踏前一步!
眉心中一线天半寸红痕鲜艳欲滴,眨眼便化作了手中剑!
“铮——”
清澈的剑吟在震荡的力量里变激昂!
凛冽的杀意,变得毫不保留!
那是一种更胜于神祇的磅礴,幽深的双目中似有一千一万道幻影闪过,而剑影亦有千千万万重!
她根本不是在防御,而是在反击!
一线天瞬间从三尺变作六尺,剑脊上一道血线,竟化作血河流淌!
是血河,也是剑河!
众人眼前竟忽然出现了一幅奇丽的画面,是见愁挥出一剑,剑化作了血色的长河,以一种一往无前的姿态,向这天地间压进的黑暗流去!
在所有人的意识里,黑暗本该无形。
但在这一刻,所有的黑暗竟都在这一剑之下溃散!
这荒域周遭的虚空里,本围着数不清的神祇,各自披着黑袍,如同看笼中困兽一般俯视着众人,此刻却被见愁这一剑硬生生撕出了一条缺口!
“嗤拉!”
剑气荡过,触者非伤即死!
数十名神祇在为那剑气集中的瞬间,痛苦地惨嚎出来,是完全没有想到,见愁在同时面临这众多的攻击时,竟还能做出反制!
而且这力量……
与他们一模一样!
都源自混沌!
万类自混沌生,也终将归于混沌,神祇号与宇宙同生,但若陨落,最终也将归于宇宙去。
见愁的力量,与他们没有高下之分。
有的,只是强弱之分!
可怎么可能?
凭这区区一名人族的女修,机缘巧合之下修炼出混沌之体也就罢了,可她竟还拥有比神祇一族更强的力量!
他们已经存在了这整整三个纪元,见愁才有多久?
不可能……
绝不可能!
这完全不符合常理,不符合此方宇宙运转的规律!
先前动手的数十名神祇,全都遭到了那剑力的反扑,重者垂死,轻者亦被击落向后方无尽的黑暗里。
其余神祇岂能坐视不管?
更不用说此刻至关重要的盘古神钥都到了见愁手里!
没有人敢掉以轻心他到见愁那边去!
一击不成,反而被见愁反击有所折损,其余先前还没来得及反应的神祇,都被激怒了。
他们的攻击,随后便起。
但在过去的这片刻间,见愁已经直接拉住了傅朝生的手,将他拽到了自己身后,同时双目已猛地一睁!
“嗡!”
竟有纯净如琉璃的金光自瞳孔深处迸射出来!
转瞬间的变化,来得比神祇的攻击还要快!
这虚空,忽然沸腾。
一片庞然的虚影,在她睁目的瞬间,出现在了她身后,飞速的旋转,看那模样,是她昔日修炼的八部天龙道印!
然而这一刻的道印,看上去却全然不同于昔日。
图印的八方,再没有八部众的身影。
取而代之的是八道女修的身影。
有的持剑,有的持斧,有的正对着众人,有的垂眸谛视,有的看上去像慈悲的神佛,有的看上去却是狰狞的恶鬼!
在它们出现的瞬间,所有在场之人便立刻辨认出来:这八道身影,道道都是见愁自己!
原属佛门的八部天龙,此刻看上去一半神一半邪!
而且初现时在见愁背后,眨眼便沉落下去,竟被见愁踩在脚下!
劈手一掌打出,是神明!
反戈一剑斩去,是邪魔!
一道一道厚重的黑影向她扑去,但凌厉的攻击所换来的,只是成倍的反击。
用多快的速度袭来,便用多快的速度崩碎!
一剑一剑,一掌一掌!
完全视旁人攻击于无物!
绝对碾压层级的力量!
明明与神祇相比,人族才是蝼蚁,然而此刻与见愁相比,神祇才是蝼蚁!
自宇宙诞生以来,祂们从未体会过这种被人压制的感觉,就像是一只小小的虫子,被巨人一指头按下!
动也动弹不得!
无论如何哀叫,如何绝望,如何反抗,都无济于事!
所有的攻击都只像是泼出去的水,水干了,一切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竟然完全无法触及见愁分毫!
真是不打则已,越打越是心惊。
就连并不很能体会人族诸般心境的神祇们,都在这一刻生出了几分完全盖不住的恐惧与震骇!
因为这种力量,祂们往日只在盘古身上见过!
这名人族女修,到底是怎样的存在?!
一名又一名神祇,在她无情的剑下化为飞灰,逝去的同族,终于让祂们被愤怒冲掉的理智回归。
“刷!”
又是一道血红的剑气,混着琉璃金光,划破黑暗,永远地带走了一名神祇。
所有人终于安静了下来。
所有来得及出手的和还想要动手的,都感觉到了一股凉气从祂们四肢百骸每个角落窜出来,冻住了他们接下来一切的举动。
上墟仙界一干人等更已是说不出话来。
直到这个时候,众人的目光回到见愁身上,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从始至终,她都站在自己动手前所站的那个位置上,没有移动哪怕半步!
既不靠近神祇,也不靠近上墟。
甚至,在这一番杀戮过后,她面上的神情都是最初的平静。
持剑而立,不偏不倚!
就像是一名……
平等公正的,裁决者!
这一刻,终于有人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只是这想法太过可怕,竟让人不敢宣之于口。
傅朝生从始至终都没有动手。
见愁站在了他的身前,一如他先前偷袭谢不臣时,她持剑站在他的面前。
可这种感觉是不同的。
因为他知道,背对着谢不臣的时候,是她防御最强、最警惕的时候,而背对着他的时候,她不设半分的防备,只将自己全副的心神,放到了眼前的战局上。
金色的图印,庞大极了,就在见愁的脚下,缓慢地旋转。
谁说,人族与神祇之间,只有两种立场呢?
只要她还站在这里,便是第三种!
森然肃杀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甚至也扫过了上墟那一群对她此举惊疑不定的修士,只平静问了一句:“还有谁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