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1章 第551章 全界追杀
这上墟仙界, 少有无能之辈。
纵然是确信见愁不过是一个才飞升的小小地仙,无论如何都不该能逃得过自己的偷袭暗算, 可孙诚在下界之时便算得上是个胆大心细的人,谨慎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
所以早在对见愁下手之前,他已经在星珠中存好了讯息。
若自己得手, 自然一切无恙;若自己没有得手甚至遭人毒手, 那见愁的神识印记便会随着这一枚星珠从这一颗荒凉的昂宿星上传开, 以光为媒, 落到许许多多对这一张十死令有兴趣的仙人们手中。
这种传布, 是没有目的性的。
也就是说它会相当广泛,传到一切它所能传到的地方!
只是孙诚终究没有料到, 这个在十死令上列名的女修,毫无半分初来乍到的慌乱, 显得缜密而冷静, 且卓有胆气,竟然出乎他意料地反过来先试探了他。
更不用说那从身后出来的剑了……
别说是孙诚,只怕就是再换几个经验老到的金仙来, 也是猝不及防!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平白丧命, 实在很是正常。
见愁随便杀了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她也不知道这一枚亮着的星珠到底是传递出了什么消息, 但即便无法复原上面的内容, 为防万一, 也该先离开那个地方。
越是不确定, 越是要谨慎。
孙诚先前所言倒是没有错,从他身上铁简所载录的星域图来看,此星的确叫昂宿星,位于昊天星域的边缘角落,其最繁华的区域也的确在那沙漠绿洲之中,名曰“江南岸”。
只是看规模,也就像个城镇罢了。
见愁初到上墟仙界,本来是想先打探一下此界的情况,再找寻一下崖山的前辈以及在十九洲销声匿迹的傅朝生,但从孙诚身上搜出的那一张十死令,彻底打乱了她原本的计划。
从杀孙诚的戈壁上奔袭而出,见愁隐匿了自己的气息,但并未跑出去太远,只与事发地保持了一段距离,悄悄观察着周遭。
果不其然,没过两刻,天际之上便华光闪烁!
一道又一道,有刀剑有舟车!
来的人穿着打扮都不同,有的一身道袍,有的奇装异服,甚至还有长得不像人的,脑袋上挂了孔雀翎的,身后长了毛茸茸大尾巴的……
一看就知道,来的还不仅是人族修士。
见愁在十九洲修炼时,已是过了上古,各类妖神与修士一场大战,加之对本命道印的过度推衍,导致元始界中极少见到各类精怪妖魔,即便是有,修为一般也不很高,难成气候。
但在整个宇宙的范围内,精怪修得大道的却不那么少。
只是不同族类一般甚少出现在一处,毕竟难免摩擦,如今却在孙诚死后,星珠传出光信的时候,齐聚在此……
见愁躲在远处观望,眉头已深深地锁了起来。
只见数十人先后到来,停落到孙诚的尸首旁边,但大约是因为关系微妙,竟然没有一个人先上前查看。
星珠被捏碎,散落在黄沙里。
两刻过去,风卷起的沙已经将尸首埋了一多半,只留下那兀自张大着眼睛的一张脸还在黄沙外,露出那从头颅后面贯穿了眉心的恐怖剑伤!
一名持着木剑的文士左右打量得一圈,见半晌没人动,便笑了一声:“哎呀,大家都是为了十死令来的,又何必这么矜持?想来那杀人者现在已经不见了影踪,但这一位枉死的道友已经将那见愁的神识印记经由光信传递开去,只怕不日便会以各种形式传出昊天星域,甚至传过大半个上墟。我等都不过是这小小昂宿星上的末流,若等旁人掺和进来,怕是一杯残羹都分不了了。你们不看,姜某便先看了。”
说完,他便走上了前去。
因为这躺在地上的是孙诚,而不是那出现在十死令上的女修,所以其余人虽然都皱了眉,但并没有上前阻拦。
于是便见这文士将星珠捡了起来。
散落的碎片上没有留下半点残留的气息,就仿佛这珠子并不是用仙力捏碎,而是纯粹用力量捏碎。
文士的目中,顿时划过几分惊讶。
紧接着他便将孙诚的尸首从沙里拎了出来,见其周身都无别的伤痕,便探手向孙诚眉心那剑伤处摸去。
可他手指才刚一靠近,便有一道凛然的剑气自那血淋淋的窟窿里陡然激射而出!
“噗!”
简直像是铁刃戳进了豆腐里!
文士那手指指腹立刻被洞穿,连着掌心都被剑气穿透,鲜血顿时涌流满手掌!
“好厉害的剑气!”
周围数十人见了都是一阵心惊肉跳,不由发出了骇然之声。
文士自己更没有想到不过是想要看看这伤口处有什么特点,竟然吃了这样一个小亏,先前还挂笑的面容顿时阴沉了下来,带着几分晦暗地道:“看来十死令上说的也未必都准确。这个人或许才飞升,但本事绝对不小,若是小觑了她,怕要赔上自己的命!”
众人心中皆是凛然,一时陷入了诡异的沉寂。
黄沙里一具尸首,几滴鲜血,粗犷里酝酿着浓烈的杀机。
没一会儿,众人便相继散了。
也没人为孙诚收尸。
人都死了,尸首不过是躯壳一具,留与不留,葬与不葬,都没太大的意义。更何况这样小小一名地仙,且也不与他们相熟,谁也懒得在意。
藏身于戈壁暗处的见愁,却望着那人去后显得空荡荡的荒漠沉默了良久。
近四百年逗留于元始界,她的实力早已超出了寻常人的想象。
不做好万全的准备,她又怎么可能来上墟仙界?
刚才看到的这些上墟修士,连她的存在都无法察觉,该难以对她形成什么威胁。只是那文士方才某一句话,实在让见愁感觉到了重重危机的临近!
神识印记!
对修士来说,一切外在的形貌都可以自由改换,更不用说妖魔邪道上还有“夺舍”一说。
但魂魄是不能改的。
神识印记便是辨识修士魂魄与存在的关键!
那十死令上并没有她的神识印记,毕竟她之前还未飞升上墟,所以只描绘了她的形貌,点明了她的身份。但在她从飞仙池上来的时候,那孙诚与她接触,已得知了她的神识印记,那星珠在其死后向周遭发出的,不是别的,正是可以准确甄别她身份的印记!
这也就意味着,若来几个修为高的,足以察觉到她存在的,那么她的所有伪装都会被识破!
随之而来的,便会是无穷的追杀!
只因为那十死令上列出的悬赏,似乎实在诱人,让人难以拒绝。
上墟仙界实在错综复杂,见愁在脑海里搜寻良久,对这欲要置自己于死地的人略有一些猜测,但与她有些直接间接过节的人还不止一个,她所猜测的也未必就准。
且躲避实在不是长久之法。
她有自己的计划需要完成,必须赶在荒域开启之前到达,必得要想出一个绝好的办法,解决掉眼前的困境才是。
考虑了片刻,见愁觉得自己一人实在有些势单力孤,而昂宿星虽是孙诚传出光信的地方,近期势必有很多人聚集,显得十分危险。可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她必须尽快同崖山或者扶道山人、郑邀取得联系,好看清如今的上墟是什么局势。
略作计划后,她便将自己伪装了起来。
形貌一改,气息隐匿,连一线天都收了起来,化作旧日在极域假扮过的莲照的模样,只当自己也是从昊天星域其他地方闻讯而来的上墟修士,大摇大摆向远处绿洲中去。
这小小的昂宿星,已在过去的一个时辰内,成为了整片昊天星域的中心。
黄沙覆盖的贫瘠土面,让它看起来十分暗淡。
但孙诚那一枚星珠的光芒却在暗淡的光芒中朝着四方上下投去,漫过了周遭的星辰,淌过了一片又一片旋转的星云,被一些正在看十死令的修士捕捉。而新的讯息,又从这些修士手中,不断向往传递,传递……
分明只是一滴水,却像是在深海里炸开了一道裂缝。
涟漪旋转成旋涡,以昂宿星为中心,向着周遭扩散开去!
静寂的虚空,在无声里沸腾。
圣仙,上墟仙界的至高境。
圣仙之中卓有声望的佼佼者,能主宰“三天”的存在,则有资格得到仙尊的封号。
地仙金仙千千万万,圣仙却不过寥寥数十。
圣仙一诺的诱惑力,足以引得无数人趋之若鹜。
来自非邪天的十死令,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催生出了一批“狩仙者”。他们多是金仙境界的强者,专事追杀十死令上必杀之人,以此获取丰厚的报酬。
有的狩仙者集结成队,有的却喜欢单独行动。
这一张十死令的杀赏,在历届十死令杀赏之中都可排得上前三,可以说刚一发布,便在所有狩仙者中引起了轰动。
可上墟广阔,要寻一个只有形貌的见愁,实在如大海捞针。
不少人都一无所获。
但这一道来自昂宿星的漫散讯息,彻底改变了原本沉寂的局面,为所有狩仙者打开了一条关键的缺口。
昊天星域在上墟百余星域中仅算中等。
紧邻着昊天星域的乃是苍涯星域,更靠近上墟中心,星云连着星云,浩瀚广阔。其中地损星最为繁华,界中多为金仙,极负盛名。但并不因为此界广大,更多是因为此界盘踞着狩仙者中最大最强的一支势力,号为“立斜阳”!
大多数时候踞于界内不出,非邪天发布的十死令也未必全都去做,唯独有杀赏十分丰厚足以令他们心动时,他们才会出手。
且每次出手,无一失手!
若说寻常为十死令杀赏而行动的修士被称作“狩仙者”,那他们便是狩仙者中的狩仙者,在追杀目标时若遇到拦路仙修,一般也是毫不留情地杀掉。
数千年下来,立斜阳越见庞大,声名也越发恐怖。
其总阁便设在苍涯星域地损星上。
莽苍的冰原上覆盖着一片苍绿的雪松,斜阳总是挂在天的一方,照在冰雪上,断崖上的楼阁如在奇秀山水画中。
断崖的外延,一名男修望天而立。
紫黑的狐裘披在身上,里头却穿了一身白,容貌里带着一点精致的病气,但眉眼间半点没有虚弱之感。
相反,他给人的是一种极其无常的强悍之感。
某一道光信从昊天星域边缘转来时,他只抬眸向虚空中一望,那虚无的光线便都投入了他眸底,溢散成精确的信息,自动浮现在他脑海之中。
于是颇为兴味地摸了摸下巴。
斜阳生自问是个不无趣的人,他早已经跨入了圣仙之境,只是性情自由,懒得去大罗天里掺和,就经营着自己“立斜阳”这一亩三分地儿。对前些年那张“圣仙一诺”的十死令,他其实没什么兴趣,不过好奇这一位藏在幕后的“圣仙”到底是谁罢了。
可如今……
已经有一名得知这见愁踪迹的地仙死了,离得近追查而去的金仙竟都没察觉这女修踪迹,实在耐人寻味。
只怕这圣仙要杀的人,也不那么简单啊。
斜阳生一阵琢磨,眸中幽光闪烁,想起那些没头苍蝇似的盲目往昂宿星去的地仙金仙,已是在心底嘲了一声“尽是蠢货”。
能力再强也有极限。
况这女修杀人后必定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不对劲,自然也不敢用传送阵赶路逃窜,只能凭借己身之力。
这样算来,这点时间,再怎么也不可能离开昊天星域。
所以想要抓人来杀了哪里那么困难?
一回头,他已点着自己下颌,笑了一声,果断下令:“派人去,立刻出发,直接封锁昊天星域!”
☆、第552章 第552章 颠倒真人
飞升也有百余年了, 郑邀的心情从未有现在这样沉重过。
从传送阵中出来,他望着眼前恢弘的殿阁默然无言。
这里便是大罗天的中心之一。
绿叶老祖好华服美食,虽然飞升,可衣食住行从不亏待自己, 在斗法台上击败碧玺仙君列名仙尊之后,便施展大术,凭空造出了偌大一座仙府,题名“杀红界”, 素日里是白云环绕,彩霞飘飞。
人站在地面望去, 就好似海市蜃楼。
在元始界时, 郑邀已经听闻过她大名。飞升来到上墟后, 也曾因为扶道山人的关系,远远窥见过她几分洒然风姿。可他从未自己来到过这里,更与绿叶老祖没有什么真切的交集。
今日,却是不得不来。
心里面揣着事,郑邀的脚步显得有些沉重, 自那白云间的台阶一步步登上,随后便将手中拜帖向那府门一投。
拜帖瞬间没入门中, 随即大门打开。
仙人洞府,云雾缭绕,异草碧树植遍, 却不见鲜艳奇花。
满目青绿, 未有红粉。
一条白石铺就的小径从草上延伸出去, 又越过潺潺的溪流,隐入后面密林的深处。
郑邀方才踏上小径,刚走到那溪流石桥之上,正欲顺着小径往林中去,没料一道身影竟从林中先走了出来。
浅灰的道袍,边缘上却绣了深蓝。
是名青年。
看样貌未见有多出色,眉目间颇有平淡,看起来好像不很起眼,但只要细细一感觉,便能知道他的修为已经是站在了这大罗天的顶端,乃是一位罕见的圣仙!
他腰间挂着一枚小小的石刀,手中却执了一张拜帖。
郑邀一看,正是自己方才所投。
拜帖是扶道山人云游前留下的。
自昆吾云海上那一遭后,他好似堪破了许多东西,对许多东西都不在意起来,唯独还记挂着崖山以及几名弟子。
他走时候只说:“上墟不比十九洲,此界先辈皆有能之辈,无需我挂怀。见愁丫头胸有丘壑,更不必担心。不过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与绿叶到底还有几分旧日交情在。这一张拜帖能进出她仙府,你且先存下。他日若遇到什么事,持帖去拜便是。”
今日,郑邀便是有事才来的。
可他没想到,尚未见到绿叶老祖,这仙府中竟走出来一位让他有些意想不到的人物。
眼前这一位圣仙不是旁人,正是不语上人!
旧日郑邀可也是在元始界极域之中见过雾中仙的,更曾听闻过有关这一位“不语上人”飞升的种种猜测,但飞升之后不语上人已成了一名圣仙,而扶道山人更从未对绿叶老祖提及过下界之事,所以纵使郑邀心中有所疑惑,也都压了下来,从未对外声张。
眼下见得对方持拜帖上来,他也未动声色。
当下只在桥上一停步,露出些许迟疑的神情,向对方拱手:“上人,郑某投拜帖来拜老祖,不知这是?”
人人都知道,不语上人飞升后,便恢复了青年时的容貌。对修士来说,改变形貌实在是太容易了,且上墟之人都是一开始便见他以青年容貌出现,所以从未觉得有什么不妥。
他面容其实有几分冷峻。
长眉有若刀裁,看人的时候并没有下界雾中仙那种死灰一般的晦涩,反而显出一种冰山似的凛冽。
幽暗的黑眸,犹如深潭。
也在石桥上停步,他道袍深蓝的一角随着他动作,也悄然静止,这一时间目光已在郑邀身上转了一圈,只略一拱手还礼,道:“老祖如今不在府中,月前白帝邀约去饮酒,请老祖与仙君去他卯日宫中商议荒域之事,至今未还。不语亦在这府中候了她多时了,只是不知郑掌门今日忽来拜访,所为何事?”
被白鹤大帝请去了?
三位仙尊坐在一起商议,怕是荒域的事情该有一些眉目了。
郑邀心底有自己的猜测。
只是听着不语上人此问,他竟觉得说不出的不对劲:自他飞升上墟,便听闻因当年随手一舍《九曲河图》之恩,不语上人一直归在绿叶老祖这一派,又因为他迅速成为了寥寥无几的圣仙之一,倒与绿叶老祖走得很近,有几分羁绊的意味在。但无论如何,对方也不该直接问他今日来是为了什么吧?
这念头才从脑海中划过,都还没等他张口应对回答,站他对面的不语上人便似已察觉到自己方才的话不合适,改道:“是不语唐突了,只想着往日与你崖山扶道山人有些间接的交情,问得切了些。郑掌门既是来找她,自当见了她的面说,方为妥当。”
郑邀好歹也当过崖山那么多年的掌门了,虽然飞升到这里之后,不过一小小地仙,可背后毕竟是崖山。
进入上墟后,宗门的存在没有那么重要了。
毕竟仙尊们举手投足便可破灭星辰,往往强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步,纵然是倾尽一个大宗们的力量,也未必能敌得过仙尊一根指头。
可崖山修士的战力,依旧不容小觑。
郑邀看似闲散,心思却很细密,尤其是在这种特殊的时候——
早在当初十死令刚发出的时候,崖山便已经得知了那十死令上必杀之人便是见愁,这数年来也一直在背后查找那一位“圣仙”到底何许人也。只可惜非邪天发布十死令已经是轻车熟路,且保密极强,从未向外透露过幕后之人一星半点的消息,以致他们一无所获。
到如今,昊天星域内已在传见愁现身。
只怕周遭星域知道这消息的投机之辈,已蜂拥而去,只待取见愁项上人头了。
崖山上下,自是无不震怒。
在他出发前来拜绿叶老祖时,崖山已经派了三十位金仙、三位圣仙前去昊天星域驰援。
而他此来,则是为了找那幕后之人。
若换了是绿叶老祖身边的任何一人,郑邀今日便将自己的来意毫无保留地吐露了,可偏偏,眼前之人是不语上人。
他们至今都不知道,到底飞升的是不是心魔。
旧日的一切只是猜测罢了。
郑邀心电急转间,竟是半分也不敢直言,只露出一抹尴尬的笑容来,掩饰了自己内心的忌惮:“上人言重了,郑某来此却没什么重要的事情,但还真不方便同上人叙说。实是扶道师叔前阵子云游去了,留了一番话,要托我呈递给老祖,所以……”
不语上人忽然就抬了眸,注视着郑邀。
郑邀依旧尴尬地笑笑。
这一时间的气氛,当真有一种说不出的微妙。
郑邀当然能清楚地感觉到,只是他腹诽之余,却并不放在脸上,反而厚着脸皮就当全然不知,又拱手道:“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既然老祖不在,那郑某改日再来。上人,这拜帖……”
“哦,郑掌门收好。”
不语上人似乎才反应过来,在郑邀那一声提醒后,将方才捏在手中的拜帖递了回去,面上也现出几分笑容。
郑邀将拜帖接过,收好。
然后便拜别了不语上人,道一声“告辞”,又自洞开的府门离去。
整个过程中,不语上人都没阻拦。
他只是站在那桥上,远远地注视着郑邀那微胖沉稳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云外。
先前的几分笑意,亦随之隐没。
郑邀当然看不见背后这些细小的变化,甚至从杀红界中出来之后,都没有回头看上哪怕一眼。
直到踏入传送阵离开的那一刻,他紧绷的身体才放松下来。
这时空间波动并着冷风一打,才觉背后冷汗淋漓!
*
昊天星域,昂宿星。
荒凉的一界,九成九都被黄沙覆盖,有的地方冰寒,有的地方灼热,然而在这一片荒芜中,偏有那么一处,体现着造物的神奇,在这一片焦灼的枯黄中,犹如被春风吹绿的草地。
万里黄沙,一点绿洲。
仿佛丹青圣手细笔描摹的一座幽潭,又好似迁客骚人吟游唱诵的半阙龙城。
江南岸,是个写意的名字。
然而眼下聚集在此的,却都不是诗人。
一条河流从沙漠的深处淌出,流经这低处,渐渐聚拢,滋养出碧草绿树,算不上很繁茂,但在这大部分地方寸草不生的昂宿星已算得上是奇景。
一座城池便在这碧色之上修建。
城墙上立着一座高台,高台上插着一面黑色的龙旗,也不知代表的哪一支势力。
城墙下却是搭了座简陋的木棚。
看得出那木头都是修士们随手施展术法挥来的新木,连枝干上发绿的树叶都还没来得及去掉,就这么凑成了一暂时歇脚的地方。
此刻得了孙诚那信赶来的无数修士,要么在城中,要么分散到外头去找寻,要么都坐在这里了。
一开始来的人,修为都还不很高。
但随着时间推移,地仙们已经没有了待在这里的资格,在接连看见几位金仙杀机凛凛地出现在此地之后,便有不少人悄然离开,只留下几个不知死活的。
在旁人眼中,见愁,便应当是其中之一。
她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刚到这江南岸的时候人还不是很多,就挑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了下来。
改换过后的容貌,看上去艳冶至极。
但在上墟仙界,再好看也不过是皮囊,所以旁人即便是看到了她也不会在意,而且因为这长相太惹眼,反而让别人很快就忽略了她。
因为不可能有人料得到她的胆量。
谁能相信一个刚到上墟就面临追杀的人还敢大摇大摆出现在这种危险的地方呢?
他们见了见愁,顶多猜她来自非邪天罢了。
所以她就两手空空,穿那一身宽松的玄黑长袍,半点也不心虚地盘坐在角落,听着此间修士嘈杂的议论。
“孙诚飞升也好几百年了吧?居然直接就死了……”
“那见愁什么来头啊?”
“听说是崖山的。”
“吓!”
“瞧你这样子,早在数年前崖山就已经发了禁令,说这见愁乃是崖山门下,奉劝旁人不要轻举妄动,否则便是与崖山为敌。你连这都不知道,还敢来这儿?”
“那这位道友你怎么敢来?”
“我是来看热闹的。”
“可这女修若是真才飞升,修为未免有些吓人了吧?我刚飞升的时候,真跟愣头青一样,方向都找不着呢。这个叫见愁的,竟然就这么不见了。”
“兴许已经离开了昂宿呢?”
“元始界里飞升上来的,可真不是一般人啊。你们说,她该不会跟老祖、上人一样吧?”
“什么意思?”
“老祖就不用说了,后来飞升的不语上人,不也是刚到上墟,实力就很惊人吗?这千余年的时间里,都修成圣仙了,速度虽赶不上老祖,可在上墟也算得上是一骑绝尘了。”
“对,元始界出来的,都邪门儿!”
“这就是你们孤陋寡闻了,元始界乃是盘古大尊开天辟地后的第一界,能跟别的界一样吗?”
“是啊,四百年前不还传仙尊们在开大阵算元始界的事儿吗?”
“算什么?”
“这我哪儿知道啊,反正听说是没算出什么结果来。”
“哎,我总觉着,这叫见愁的,说不见就不见,比当初老祖还邪门儿。这别是要出第二个老祖吧?”
“放屁!”
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正半真半假地准备谈起绿叶老祖当年那些骇人听闻的事情,谁料想附会的话才一出,头顶上便传来轻蔑又断然地一声。
城墙下木棚内,顿时一静。
包括几名金仙在内,所有人的眉头都是一皱,听出了这两个字里的不屑。
见愁也是一怔。
她是初到此界,正好奇昔日主宰明日星海的绿叶老祖到了上墟仙界之后有何等传奇的经历,谁料想竟被人打断。
还是这样不客气的一句……
眉头微皱间,已感知到些许气息。
她敏锐地抬首,与众人一道,循声望去。
是在那城墙的高台上,翻飞的黑色龙旗,不知何时已经被人折了下来,此刻便垫在一身着黑白道袍的老者身下。
那老者道袍黑白,须发也黑白。
黑与白都各占一半。
左边头发白,右边眉毛白,左边头发黑,右边胡子黑,看着乱七八糟颠三倒四,怀里偏抱了把柳叶琴,正拈须远望,颇有种视众人为无物的清高傲岸。
先才提及“第二个老祖”这话的是一名修为还算不错的地仙,想自己不过随口一说,怎么就得了“放屁”两个字?
他心中不服,对这不速之客亦十分不喜。
当下便拍案而起,皱眉道:“我等不过是信口胡言,说话解闷儿,尊驾若有相异之见,也不必口出如此恶言吧?”
“放屁!”
这男修说话已算得上是克制,谁料语毕,那高坐在城墙高台上的老者依旧是这么不屑的两个字。
说的那叫一中气十足、铿锵有力!
下方所有人都愣住了。
那被连骂了两句“放屁”的男修更是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可竟然是不敢再说话了。
谁都知道,上墟多是人精。
一般来说,嚣张的人必定有嚣张的实力,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果然,片刻的寂静后,那几名金仙之中终于有人识了深浅,眼皮一跳,打座中起身,毕恭毕敬地向高处拱手躬身一拜,客客气气道:“早曾听门中长辈提起大罗天中有一位圣仙,以柳琴为器,性情怪异,行走四方,已多年未曾现身人前,道号‘颠倒真人’,今日一见实在三生有幸。晚生金银子,见过——”
那自称金银子的修士,穿得也是一身富贵。
金银两色的衣袍,看上去真个晃眼。
一口话说了个文绉绉,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是个讲究人。
只可惜那盘坐高墙上的前辈不爱听,都懒得等他讲完,便一声冷笑,半点面子也不给:“放你娘的狗屁!”
别说是那金银子了,就是暗中听着的见愁都忍不住眉头一跳:实在是从没见过这种一共说了三句话却偏偏三句话都不离放屁的道人啊!
☆、第553章 第553章 负剑生
初来乍到, 见愁当然是没听过颠倒真人之名, 甚至就连在上墟仙界待了几百上千年的人也未必清楚。唯独几名修炼时间够久的金仙, 对这个名字还稍有些印象。
毕竟颠倒真人太久没有出现过了。
这消失的时间, 即便是放到上墟仙界这样的地方, 也足以令人咋舌。掐指一算, 三五千年怕是有的。
其为人与其面貌给人的感觉一样, 都是颠三倒四, 话有时候正着说,有时候反着说, 名义上是大罗天的圣仙,但行事种种作风却极为不讨喜,听闻交游也十分窄, 大罗天中其余圣仙都不同他交厚, 倒是大罗天中独一份儿。
但早在上古时代, 他便已经是圣仙了。
怀里抱的那一把柳叶琴,是他成名的法器,在当年大罗天与非邪天的一战中,可算得上是驰骋无敌。
所以眼下这一刻, 虽然被这一句“放你娘的狗屁”给骂到头上,可金银子竟不敢表露出分毫的怒气,反而越发恭敬,赔了笑道:“晚辈赘言, 自然都是狗屁。只是我等聚集在此, 搜寻那见愁踪迹, 倒未料能在此得见前辈。不知前辈所为何事前来,晚辈师门长辈对前辈多有推崇,愿为前辈效力。”
“放屁,放屁,都是放屁!”
金银子出身于孔方宗,倒不是下界飞升上来的,而是孔方宗两位宗主的儿子,天资也很不错,花了五千多年便修炼到了金仙的层次,见识谈吐也与寻常修士不同。
可以说,这城墙下他身份算得上贵重。
然而坐在高台上那老者不过是瞥了他一眼,便大摇其头,只重重冷笑了这么一声,便把眼睛闭上了,竟是不稀得再看,像是怕脏了自己的眼一般。
“嘻嘻嘻,热脸贴人冷屁股,吃了闭门羹了吧?”
金银子正觉脸上挂不住,旁边角落里便传来一声银铃似的轻笑,明显的幸灾乐祸。
众人转头一看,是非邪天的大妖。
头上以夜色一般深蓝的孔雀翎作为点缀,手上执一把羽扇,将那明艳的脸孔半遮,一双妖异的眼却直勾勾地望着金银子,笑了个花枝乱颤。
若说前面被颠倒真人一番冷待,还能忍耐,毕竟颠倒真人就这脾气,但此刻连这非邪天的孔雀妖都要来踩上一脚,金银子便不能忍了。
在这上墟,他还算个年轻人。
英俊的面孔不说迷倒万千女修,单凭这出身已经能令许多人羡慕了,在宗门中就没有受气的时候,出门在外也是前呼后拥,岂能容这女妖在自己面前放肆?
先前笑容收了起来,他的面容变得冷肃了许多,只凛然地向那女妖扫了一眼,同样嘲道:“我是恰好在附近办事,落脚江南岸,正逢此事,过来掺上一脚。可你孔蓝放着非邪天的清福不享,万里迢迢到了荒无人烟的昂宿星来,怎么,非邪天不给你好日子过,竟沦落到要来与旁人争这十死令上的杀赏了吗?”
“嗤。”
孔蓝真是懒得搭理这样的讽刺。
妖邪嘛,脾气都是个顶个的不好,尤其飞禽一族,除却鸽子画眉百灵,就没几个好相与的。
孔雀论血脉传承只在凤凰之下,傲气天生。
若是寻常,以孔蓝这样的身份,自然不会大老远跑这鸟不生蛋的地方来,可上头有吩咐,她也不能不照办。
近几百年,非邪天里的变动实在是有些大了。
族中长辈频繁提起天中新来了一位蜉蝣大妖,只是甚少现身。
旁人见了孔蓝也要称一声大妖,可在那一位面前,她真觉得自己跟一粒灰尘一只蝼蚁似的,不值一提。
这一次的令,便是祂下的。
只是偏也没说叫她来干什么。
这感觉实在奇怪。
就好像祂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一样,只派她来这里盯着。
所以现在的孔蓝,其实颇像是没头苍蝇,旁人都知道自己是为什么来的,唯独她自己不知道。
眼下坐在这里,只觉茫然。
她素来看不惯金银子这样装腔作势的样子,所以见着了就忍不住嘲讽两句。只是那一位至今没有明令,她也不好在这里就同旁人起什么冲突,便没继续接金银子的话了。
修界向以实力为尊,金仙们说话,地仙们也就缩脖子听着的份儿,谁也不敢插口一句。
金银子也不想同孔蓝起冲突。
两人来往在这么讥讽了两句,却都有自己的顾虑,十分有分寸地打住了。
众人都不禁思考,地仙金仙们来凑这热闹也就罢了,颠倒真人已经是位圣仙了,还来掺和什么?
见愁冷眼旁观许久,也百思不得其解。
她其实担心这一位修为绝对不低的老道看穿自己的伪装,毕竟上墟仙界有什么样的手段,她都还未切实地经历过,可以说十分被动。但在闭上眼睛之后,对方便没再睁眼看过外头,周身更没有什么仙力波动溢散而出,看样子竟似对下头发生的事情毫不关心。
孙诚的讯息已经发出去有大半天了,这昂宿星也不大,不少势力外派出去查探的人都已经转返,回来说并未查探到见愁踪迹。
所有人都几乎皱了眉。
金银子显然也觉得不可思议。
唯独非邪天妖族这边回禀之后,孔蓝不在意地摆摆手,道:“找不到那必定是已经离开昂宿星了,我猜也是,没有谁会蠢到还留在这里等着人来杀。”
她话音方落,众人都还来不及细想她这话是否有道理,天边上竟划来一道剑光。
但剑光落时又不见剑影。
不偏不倚,汇成了一道挺拔的身躯,立在了那城墙上。一身白布袍,披散下来的头发用草绳绑住,左耳上缀着银环白玉珠。看其侧面,却是清朗少年模样,自有一身温温然的卓绝之气。
虽然看不到他身上剑,但剑意实已激荡。
旁人都是骇然一惊。
见愁却是双目陡然一亮,只是过了没片刻,心底又忍不住溢出几许浅淡的哀伤。
许久没见过这样纯粹的剑意了。
她往日曾见过最纯粹的剑,便是曲正风的剑。然剑皇陨落已近四百载,后来者中唯方小邪可以其剑意中一“真”字与其媲美。
可落在她眼底,终究不是故人。
而此刻落在城墙上的少年人,剑意虽不与见愁往日见过的任何一位剑修相同,可其意蕴气势已是达到了完全的人剑合一,称得上是圆融浑然,堪为一代大家了。
此人才一现身,下方就已经有人辨认出了他的身份,低低地惊呼一声:“负剑生!”
这名号一出,顿时一片倒吸凉气之声。
就连金银子与孔蓝都瞳孔剧缩,瞬间从座中起身,一副如临大敌的姿态!
但那少年却是背对着他们,浑似根本没察觉到身后的城墙下还有人一般,向抱琴的颠倒真人道:“我来迟了。临行前为荒域之事拖累,一路疾赶,算如约而至。与月影对饮之期尚有半日,现在前去,当不耽误。”
众人都听不见这话。
比起颠倒真人没几个人知道的隐世之名,负剑生在这极域的名气可就是太大了。
他人虽温和,可却排大罗天二十四圣仙前列。
修为高到这境界,自有能不让旁人听见的办法。
所以众人只见得他转身同颠倒真人说话,却都不知他说了什么。唯独坐在角落里的见愁,在其吐露出“荒域”二字时,眉梢便微微一挑。
颠倒真人闻言便点了点头,抱了那柳叶琴起身,终于说了一句跟放屁没关系的话:“候了你半日,你若再不来,老道我都要操起琴把下头这群傻子宰喽!走吧,喝酒去!”
他二人原是要赴故人之约,所以今日才会出现在昂宿星,只因此星在昊天星域边缘,距离他们赴约之地比较近罢了。
对城墙下这些修士们的事,他们虽有所知,却是不掺和的。
毕竟自己都是圣仙了,那十死令的杀赏,对他们来说毫无意义。
两人只言片语谈定,便要离开此地。
只是临走时,那负剑生脚步一顿,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转头来看着城墙下众人。
他少年的面容,温润如玉。
众人看过去,只觉和善。
那左耳上挂着的银环白玉缀着撞响,细碎的声音也如他人给人的感觉一般,悦耳动听。
见愁也不由打量他,只觉这少年实在简单且纯粹,还未及细想这样的人该用什么样的剑,便听他道:“此次十死令之事,立斜阳已经出手,我至昊天时,已听闻斜阳生下令封锁整个星域。各位虽为杀赏而来,但实当量力而行,还是趁封锁尚未完成,尽早离此险地吧。”
☆、第554章 第554章 血染江南岸
立斜阳!
封锁昊天星域?!
所有人闻言, 俱是悚然一惊!简直连背后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但凡知道十死令的, 谁没听过立斜阳?
那斜阳生素来是煞星之中的煞星, 但凡是被他盯上的事情,旁人不要想插手。
封锁星域, 何异于将众人都关进笼子里?
天知道他想杀的是那个见愁,还是他们这帮打着时间差想要一争这杀赏的竞争者!
真正的狩仙者, 从来都是不好相与的!
负剑生说完这话, 便同颠倒真人,一道消失在了高高的城墙上。
众人头上一片的冷汗。
堂堂一位圣仙,对着他们一群地仙金仙自然不至于说谎话,骗他们也没什么意义。
他既然说了,那肯定是真的。
于是不少人立刻打了退堂鼓。
那来自非邪天的孔蓝将羽扇一收, 两道罥烟眉一皱,心知事情有变,竟直接唤左右道:“事出紧急, 我等先去城中,通传族中长辈, 再做定夺。”
语毕, 已直接抬步离去。
这一小伙来自非邪天的妖修大约十人, 都从座中起身,跟着她往城内去了。
这昂宿星上的江南岸, 在这昊天星域中虽算不得什么繁华的城池, 可里面空间传送消息的阵法是有的, 足以让孔蓝跨过这数十星域的距离向非邪天中传讯了。
众人都眼见着她离去。
其余的地仙们一阵交头接耳, 也大多起了身来。
金银子见状也是眉头一皱,想这立斜阳行事未免也太霸道,偌大一个星域,竟然是说封就封,心里颇为不喜。
他并没有自己表现出来的那么不在意。
事实上他父母冲击圣仙境界已久久不成,偏偏孔方宗日渐式微,要找来一位圣仙点化实在困难,人家也不一定愿意花费大修为来助他们成事。所以一番无奈之下,才将目光放在了这十死令的杀赏上。
敢经由非邪天发布十死令的圣仙,绝对不是什么简单之辈,且敢许下这“一诺”的杀赏,必定有不俗的实力。
孔蓝为了什么而来他不清楚,但他确是为这杀赏而来。
早没听说立斜阳对这一次的十死令有想法,偏偏这时候来掺和,实在让人一口气在心头意难平!
“少主,我们走吗?”
旁边有长老看他面色阴晴不定,不由小声地问了一句。
金银子微微咬紧了牙关,正想说“不走留在这里干什么”,但刚一开口,抬起头来,便瞧见了角落里那一名艳冶的女修,在这时站起了身来。
一身玄黑的宽松衣袍,看上去要露不露的,不像是什么正经的大罗天的仙子,反有点妖邪魅惑的做派。
他先前也曾扫见过一眼,但没注意。
毕竟这女修就在角落里,修为看着也不高,体内留存的仙力极少,他只以为她是跟孔蓝这些妖族的人一起的。但此刻才发现,孔蓝都走了有一会儿了,她才刚站起来。
金银子心里面忽然生出了几分微妙。
在他们一干金仙到来之前,尚且有许多地仙在,但在他们到了之后,修为太低的地仙们便都自己走了,生怕殃及到他们。可看这女修的修为如此低微,竟然不动声色在这城墙下坐了这么久?
这一分胆气,可不俗啊。
而且,她并不是妖族的人!
“站住!”
这一时间脑海里掠过的思绪实在是太多太繁杂了,以至于金银子自己都没办法梳理清楚,近乎是凭借着意识里那一股强烈的本能,向着那女修冷喝一声!
所有还没来得及离开的人都吓了一跳。
他们先向金银子看去,接着才顺着金银子目光的方向向那一名女修看去。
仅有一道冷艳魔魅的背影。
身上一件兵器也无,看着不像是什么实力强悍之辈。
众人都奇怪,金银子叫住她干什么?
但金银子却没放松警惕,在喊出那一声之后,他的心跳就变得剧烈了起来,头脑也一下变得清晰起来,此刻只向跟在自己身后的属下们一摆手。
十来名地仙数名金仙,便立刻朝那女修围去。
金银子站在原地一步没动,死死地盯着那一道背影,又命令了一声:“转过身来!”
见愁没想到在这即将离去的最后关头被人叫住,心里面倒是有些惊讶。
那立斜阳一听就是狠角色,不好惹。
负剑生先前既然提醒于众人,她当然也想趁此机会混在众人之中溜出去。
可偏偏这金银子竟似乎看出了些端倪。
她尚不慌乱,只是微微蹙了眉,目光从这向她围拢而来的这十数名修为不等的修士身上晃了一圈,才转过了身来。
一张艳光四射的脸显露在人前。
见愁笑都没笑,像是一尊冰雪刻成的人,冷淡问道:“尊驾有事?”
衣如夜,肤如雪。
再有这檀唇艳红,眉眼淡漠。
便是在这上墟见惯了各类美人仙子的金银子都不由得呼吸一窒,险些被勾了魂去,怔得片刻才回过神来,眉头于是皱得更深,声音也越发冷:“能在孙诚殒身后迅速赶到这里的人,应当都是昂宿星的修士,外人极少。我怎么不知,此地有仙子这样一号人物?”
“昂宿星小,昊天星域却广,有一两个尊驾不认识的人,不是再正常不过吗?”
对方是怀疑她了。
比这更惊险的场面见愁也遇到过不知凡几了,哪里就会在这一刻露出破绽?
只是她也猜对方不会无缘无故拦住自己。
敢拦人,他势必还有能分辨的手段。
果然,她话音才一落地,金银子已冷冷地笑了一声:“是吗?可在下怎么不敢相信,这昂宿星上还有如此不知死活的地仙!”
“嗖!”
在他这话出口的同时,一旁的白发长老已然明白了他的意思,竟是直接一抬手,一道暗紫色的利光激射而出!
不知道的怕还以为这只是一道普通的偷袭,然而有见识的已经立刻辨认出此物的厉害——
试魂钩!
只有存有人的神魂气息,便可测验出人是否是这神魂气息之主!
见愁初到仙界,虽然不曾见过此钩,但在此钩向自己直奔而来时,已经感觉到了某一种与神魂相勾连的感觉。
只一刹,她已猜知此物用途!
如此,岂敢再让此物近身?
眼角眉梢一片冷凝,心中的不悦已陡然浓烈,见愁飞身后退,弹指便是一道凌厉的劲气打出,竟分毫不让地撞在那深紫色的试魂钩上,“嘣”地一声,在这虚空里,凶狠地将其撞碎!
“不敢让试魂钩近身,还敢说自己是此界修士?!”
金银子又不是傻子。
若说先前只是灵光一闪想要试探,如今看见愁这一番应对,便相信自己猜对了七八分。
眼前这女修,纵然不是见愁,只怕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哗”地一声,他毫不犹豫从怀中抽了一条黑银铁索出来,直接对周遭还未来得及离去的修士呼喝道:“此妖女必是见愁!诸位助我等杀之取命,孔方宗当许以厚报!”
正欲离去的诸多修士一听,脚步便变得有些犹豫起来。
孔方宗的实力已经很强悍了,他们自然没有能与之争抢的能力,加之立斜阳已经在封锁整个星域,他们本已经打算走了。
但金银子这一句话,又让他们心动起来。
见愁是杀不了了,可孔方宗也不算是什么小宗门了……
这非邪天发出的每一张十死令,都是由特殊的材质制成,一旦有狩仙者完成十死令上的任务,便可燃烧此令。此时非邪天中的大阵便会感应到十死令的燃烧,自动将任务完成的讯息传递给发布十死令的幕后之人。幕后之人则手握与十死令相对应的无生令,通过大阵同狩仙者建立神识联系,来检验任务是否完成,同时沟通杀赏之事。
也就是说,交付任务的过程非常快。
只要能尽快杀死见愁,燃烧十死令,等立斜阳的人赶来,也不起什么作用了,更无法夺走这本身就是“一诺”的杀赏。
金银子也正是看准了这一点,且又是真的怀疑见愁有猫腻,本着宁杀错不放过的原则,也要强行将人留下,在立斜阳的人到来之前冒险一试,先把人杀了!
其余人当然也懂这道理。
利弊的权衡,在上墟这些仙人们算计来,实在是不需要太多的时间,只那么三两息,便都持着各自的法器向见愁围拢了来。
从负剑生提醒立斜阳封锁星域,到众人陆续离开,再到见愁忽然被拦住,最后到这剑拔弩张的场面,前后顶多过去了半刻不到!
上墟不愧是上墟啊!
形势变化之快,真令人目不暇接,连她这个身在风云的局中人都要反应不过来了。
到这眼见着就要动手的份儿上,见愁反而放松了下来。她知道再怎么辩解都是无用,即便她现在真的不是见愁,只怕也会被眼前这一帮人先杀掉再说,不会给自己留下半分的生机。
所以,不必废话。
她向周围环视一圈,每一名修士的刀剑都对准了她,随时会化作夺命的对手扑上来。
但她却笑了出来。
目光一转,落到金银子的身上,见愁幽幽地开了口,用一种耐人寻味的口吻,问出了一个让人细细一想会吓出一身白毛汗的问题:“尊驾就这么一点人,怎么就敢来围杀我?”
这么……
一点人?
金银子只见着那艳冶女修的一张脸,在她说出这话的时候悄然改换,犹如冰峰上绽开的雪莲。
分明是美得惊人,可这一刻他却惊恐地张大了眼睛!
因为,那不仅仅只是一张脸!
*
一座庞然的大阵已然覆盖了整座昊天星域,血红色的帷幕从周遭向中心升起,引起域中无数修士的恐慌。
负剑生与颠倒真人的身影自高处一掠而过。
他们在这一座大阵还未完全封锁的时候穿了出去,立斜阳这边的修士看了都没阻拦。
毕竟是两位圣仙,纵然他们是立斜阳,背后有斜阳生撑腰,也没胆大到要拦与此事毫不相干的两位圣仙的地步。
这一次奉命前来的,是斜阳生手下的大将——
应虺。
应虺原是非邪天中的妖族,得道后溜出去吃了几名大罗天的仙人,因此遭到追杀,幸得斜阳生庇佑,这才保下一条命,从此便效力于斜阳生了。
他本体乃是虺蛇,再修个三五百年便可修成应龙,能一窥圣仙境界的高妙。得道化为人形后,生得是高壮魁梧,一身深黑的长袍上爬满了翻覆的花纹,浑像是一身悚然的蛇皮。黑沉的瞳孔隐约是倒竖的,透出几许暗红的光。
那衣襟大刺刺敞着,结实的胸膛若隐若现。
朝人笑的时候,便会露出两枚小小的尖牙,又纯真又邪气。
这回闹出封锁星域这么大的动静,只为围追堵截一小小的、才飞升的地仙,应虺觉得很是乏味。
他站在众人前方,无聊地掏着耳朵。
待看到那封锁的大阵覆盖得差不多了,他便等得不耐烦似的,大手一挥,直接召集了立斜阳众人跟在自己身后,飞入广阔的星域之中,当先便奔昂宿星而去。
江南岸的所在,在一片黄沙覆盖的昂宿星,实在太醒目了。
应虺自苍穹的高处落下,本没有在意。
然而在已经能清晰看见下方情形的时候,他却从那一片深深浅浅的碧色中,看见了一抹刺目的红!
江南岸就像是一匹掉在荒漠里的绿色绸缎,而这一抹绝不应该出现的红,便像是绸缎上随意纹绣的一朵荆棘之花!
扎眼极了!
饶是以应虺出身妖族,见惯了腥风血雨的杀戮,在落于城墙下的这一刻,也不由得眼皮一跳,心底一凛!
草草搭建起来的木棚没有半点损伤,连棚内以树木削成的桌椅都还完好地放在原地,好似这里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唯独数十名修士列队站在墙下,一动不动。
每个人都面对着城墙,背对着外面。
赤色的鲜血从他们脚下流淌出来,浸入下方的土层中,染得一片深红。
浓烈的血腥味里,混着一点淡淡的青草香。
应虺那一双倒竖的瞳孔顿时缩成了一双金红的妖瞳,也不伸手,只用自己手中那一柄跟随了自己多年的牙刀向离他最近的那名修士一戳。
“咕咚”一声,一颗脑袋从人肩膀上掉下来。
人也“砰”地一声朝旁边倒下。
就像是扯断了珠串似的,一颗珠子掉下来,其余的珠子也都跟着哗啦啦往下掉。
前头数十具尸体全都跟着倒下!
“咕咚咕咚……”
人头掉了一地!
应虺向着这一串尸首排列方向的尽头看去,只见那高高的城墙上空无一人,独留铁画银钩、嚣张洒脱的一行字——
劝君,惜命!
杀人者,见愁。
☆、第555章 第555章 月影
“见……愁?”
直到这两个字深深地钉入了眼睛里, 被放到舌尖上转了这么一圈, 他才反应过来,此见愁,便是彼见愁。
劝君惜命, 真是好大口气!
杀人后还敢大张旗鼓地留下自己大名, 又是好大的胆气!
应虺只疑心自己是记错了什么:在这上墟,怎可能有哪个地仙敢有这么狂的口气?又怎可能有哪个地仙能杀掉这么多修为比他高的人?
这么多的尸体啊……
粗粗一数, 人头三十二。
其中一颗沾血的脑袋滚落到他脚边, 他低头一看, 竟是大罗天孔方宗少主金银子。
那英俊的面孔上, 惊恐之色已然凝聚。
显然, 其在死前一定看见了某一件十分奇异又恐怖的事,以至于被人一剑横过脖颈,断了脑袋。
十死令上所写,应虺记得是清清楚楚:元始界见愁,或已飞升。
就这么九个字而已。
这证明这个见愁的修为绝对不高, 甚至在发布十死令的时候可能还没有飞升,或者即便飞升了应该也没几年。
可眼前的情况……
身后立斜阳的十余名金仙, 见了这可怖的场面,几乎都不寒而栗。站在这血地上,简直就像是站在人头堆里,一时也对自己此刻执行的任务产生了怀疑。
他们都将目光投向了应虺。
斜阳生不在, 这里当然都听他的。
但应虺此刻却没有说话, 那艳红妖异的舌头卷出来轻轻舔了舔上唇, 竟然提着那惨白的牙刀,俯身翻开那几乎叠成一堆的尸首查看,又将那一颗颗掉在地上的脑袋放回了尸首的肩膀上,仔细查看起来。
初时还不觉得有什么。
但随着一具又一具尸身拼凑完整,应虺便渐渐感觉出了其中诡谲难解之处,面色渐渐阴沉,眉头也皱了起来。
“应老大,这些人不对?”
下头一名金仙觉得此刻的气氛太过压抑,大着胆子上前问了一句。
应虺却没有回答。
戳过尸体的牙刀沾了血,他没在意,只是站直了身子,后退了一步,重新看着那城墙上气势磅礴的留字,竟第一次生出一种百思不得其解的困惑。
怎么可能呢?
死在这里的修士一共三十二人,半数地仙半数金仙,可看伤口形成的时间,竟然没有先后。他们的身上也没有别的伤口,更没有任何出招抵抗的痕迹。
全都是一剑被人割下头颅!
而更可怕的是,每一剑的角度和力度,甚至就连残留的剑气,都有轻微的差别!
这意味着,不久前发生在这城墙下的屠杀,并不是一个人对战一群人,同时削下一群人的脑袋,而是一群人对战一群人,分别在同一时间削下了所有人的脑袋!
而且,前者中,每人所使的剑,都一模一样!
甚至就连剑诀剑气,都相差无几!
“开六合神盘!”
应虺实在想不通这当中的关窍,只觉得自己推算出来的这种情形几乎不可能存在,干脆直接下了新的命令。
管这见愁是牛鬼还是蛇神,都逃不出六合神盘的搜捕。
毕竟这城墙下的血还带着些许温度,可知人才离开不久,在立斜阳已经封锁昊天星域的情况下,她绝对还在此界。
他们有她神魂印记,只需对着六合神盘一转,便能知晓她方位。
这器物还是当年斜阳生专为狩仙而炼制,感应的范围能覆盖一整个星域,可算是缉捕追杀必备的利器,旁人求也求不来。而能做这东西的,大多不需要神盘也能感知旁人方位了。
所以这东西给下面人用,刚刚好。
应虺吩咐才一下达,旁侧便有人将那神盘取出。为一圆盘,通体漆黑,上面却用星光凝聚的线条绘制出六合方位,标以天干地支八卦为记。
拟孙诚所散见愁之神魂印记入内,阵盘顿时飞转。
灿光乱华如电走雷击,盘上所标的天干地支八卦五行随着乱窜的华光散入天地之间,向更远更远处覆盖而去,眨眼将整片星域携裹于内。
于是那漆黑的阵盘上,便现出了旋转的星云。
清晰的轮廓,让人一眼就能辨认出这是他们此刻所处的昊天星域。
而那一枚神魂印记则化作一道紫灰色的光芒,散入星图之中,很快便感应到了什么。
众人尽皆屏息。
下一刻,便见一枚亮紫的星点在旋转的星图中亮了起来!
应虺的呼吸立刻急促了几分,知道这是感应到了那见愁此刻的方位,就在昂宿星外三十颗星辰的位置。
他抬了手,想直接让人把阵盘收起去追人。
然而还没等他话出口,令人瞠目结舌的一幕便出现了——
在方才亮起的那一枚星点另一侧,光华幽幽,竟然是又亮起了一枚一模一样的星点!
所有人都愣住了!
可匪夷所思的事情还未结束。
在第二枚星点亮起后,距离昂宿星更远更远的另一颗星辰旁边,亮起了第三枚星点!
“……”
“……”
“……”
炽烈的风从黄沙里吹来,被江南岸的水汽一裹,早已变得温柔,然而在它吹到众人身上时,众人竟都齐齐打了个寒噤!
一枚神识印记,代表着一名修士!
一枚神识印记送入阵盘,只能标记出一名修士的位置!
甚至别说是一枚了!
就是往这阵盘里送一百枚、一千枚,甚至是一万枚神识印记,只要这印记来自同一个人,在这阵盘中就绝不可能标记处两个方位来!
应虺只觉在这短短的一段时间里,自己昔日所有的认知都被颠覆了个干净,千头万绪撞在一起,竟梳理不出一个脉络来。
他死死地盯着阵盘里三枚星点看了很久。
到最后,只抬起头来,凝望那城墙上“劝君惜命”四字,久久地伫立……
*
紧邻昊天星域的便是苍涯星域。
负剑生与颠倒真人出了昊天之后,便直奔苍涯而去。横越半个星域,看星辰在脚下连成星图,在他们这个境界的圣仙做来,已经不是什么难事。
两人要去的是璇玑星。
此星在苍涯星域算得一处偏僻角落,不大不小,但江山万里,风景独好。
在宇宙中,昼夜都是相对的。
从昂宿星出来的时候,尚是炽日当空;到得这璇玑星,抬首便只见银河倒挂,素月悬天,星子都像是洒落在棋盘上的棋子。
山间清冷。
平湖生波,倒映着满月。
一条孤船漂在湖面上,随波荡漾。
船上摆着一张方几,方几上搁了一张棋盘,两只棋篓,但不管是棋盘上还是棋篓中,都无一颗棋子。
棋盘的正中,则立了一只大酒坛。
“哈哈,赶上了,没迟没迟,老月影还没出关呢!”颠倒真人一声大笑,率先自半空中落下,直接挑了船头的方位,把怀中柳琴一放,在那棋盘边坐了下来,“来来来,背剑的,咱们先下一局!”
负剑生没这样莽撞,只平平落了下来,在船身一侧盘坐下。
一身白衣垂下来些许,平和极了。
连那左耳上垂下来的银环白玉坠子,在月光下都有温润的光泽,月色本来清冷,被他一衬,却是连月夜都温柔起来。
他淡淡笑道:“客随主便。主未至,我们这般有些失礼。”
颠倒真人那黑白的眉毛便一扬,似乎对这话很不赞同,直接驳斥了一声:“放屁!”
但说过后,又一琢磨,还真没动那棋盘,只向湖边那高峻的群山扯着嗓门大喊——
“主人家,出来接客了!”
“接客了接客了接客了……”
声音在群山里回荡不绝,月色下竟有一种难言的雄浑苍劲,撞得碧海潮生,山岳震响!
只是若叫旁人听去,难免觉得滑稽。
那群山中果有回应,在那余音将尽而未尽之时,便有清朗朗一声笑传来,坦荡里藏着几分揶揄,揶揄里盖了几分悠远,似水流,如汪洋:“月影只记得当年约了二位饮酒,却不曾说要招待新客。不知你们俩带来的这位客人,该如何称呼?”
新客?
此言一出,颠倒真人与负剑生俱是一怔,心道他们就来了两个人,哪里来的什么第三位客人?
还未等他们回应,天上月已通明。
群山中最高的一座,彷如通向那蟾宫之中,冷峭的山影被皎白的月光勾勒,奇丽已极。
一片飞雪似的身影,便从那峰头飘下。
翩若惊鸿,矫若游龙!
简直像是从瑶台上飞下,乘月而来,衣袂飘摇,踏过千顷烟波,掠过万尺月华,落在湖面那孤船船头。
当其出也,天上明月依旧高悬,可湖中倒映的明月之影,却消失不见,仅余下一湖星斗!
好似那湖中月,都披在了他身上。
人在船头站定后,却未落座,而是向远处浩渺的湖面上一望,笑言道:“映月湖久未有生人来访,尊驾远来是客,手谈一局、共饮一杯否?”
颠倒真人不由拈须,凝神向那烟波之中望去。
负剑生亦微微锁了眉。
在月影这一句之后,那湖面上的雾气果然一阵涌动,竟有一道挺拔的身影,从混沌的夜色中显露出来。
见愁自知被人看破行迹,却也半点不慌张,只顶着头上明月,站在这没有月影的湖面上,向那船头三人望去。
☆、第556章 第556章 名解真谛
不可思议。
若非是此刻亲眼所见, 更有月影在侧,颠倒真人简直不敢相信此时此地竟然还有第四人, 且尾随了他们一路, 而他们还未有半分察觉!
同境界的修士绝对做不到!
这女修何许人也?
坐在那棋盘后,柳琴旁, 颠倒真人的面容上难得出现了几分呆滞。
而一旁的负剑生眉头却皱得更紧。
他的目光落在见愁身上。
隔着这被月光照得朦胧的雾气,他能清楚地窥见对方的身形,可以说是素未谋面,可这一身冷艳淡泊的气度, 却是叫他脑海中灵光一闪, 骤然明白过来。
原来是先前城墙下那女修。
她此刻立在这里,是半点都没掩盖自己真实的修为,所以那一点贫瘠的仙力,就变得无比明显。
而在不久前, 负剑生神识扫过时, 也发现过这样一个人。
但那时, 那女修不是如此形貌。
负剑生心底了然后,两道微皱的眉,便也渐渐舒展开了, 他对人没有恶意, 既然月影都邀这女修坐下, 他自然没有异议。
只是才一低眉, 另一个细节又冒了上来。
诡谲!
不想则已, 一想实在叫人惊出一身冷汗!
且不说这女修修为如何诡异, 她先前分明还在城墙下,而他们离开时,立斜阳已然封锁了整个昊天星域!便是圣仙境界也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突破封锁,她怎么就能与他们一道,出现在此地?
负剑生与颠倒真人是都还不知道那城墙下发生的事情,若是知道,就不止觉得诡谲那么简单了,恐怕此刻见了见愁,都要惊出一身冷汗来!
最镇定的,当属月影了。
人从月下高山飞落时,只见他穿了一身的白,待此刻静立在山上时,才发现这一身白都是雪白的鸿羽织成。
若说负剑生是一身返璞归真,那他便是一身飘逸卓绝。
其五官亦给人一种幻梦般的感觉,一眼过去似乎看得真切了,深黑的瞳孔里隐约有幽微的紫光。但移开目光又全忘掉,只记得那种什么也不准确的朦胧,像是行走在一场弥天大雾之中,喝了三五斤好酒。唯一能记得清晰的,只是他右侧眉尖上一颗痣。
见愁自是一路跟着负剑生与颠倒真人来的,也知道他们要来拜访一位叫做“月影”的朋友,但并没有想到自己立刻就会被人识破。
此时打量了他们三人片刻,她并未掩饰自己来意。
当下只略一欠身,道:“先才于江南岸城墙下得闻两位道友提及‘荒域’,对此颇感兴趣,所以冒昧随行而至,还望见谅。”
荒域?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颠倒真人的目光中已出现了一片的惊疑:要知道当时负剑生说话,可没让城墙下头的人听见,这女修偏偏听了个清楚!
敢情真厉害的在下头坐着呢!
是他久不问世事,不知道上墟竟出了如此厉害的人物?
颠倒真人不由将目光递向了负剑生。
负剑生大约明白他意思,只微微向他一摇头。
偌大上墟,虽然广阔,可修士们的本事也不小。厉害的修士即便是不理俗事,也不至于寂寂无闻。但凡提到,多少都有点人记得。
更何况,负剑生是圣仙了。
在他的印象中,上墟从来没有过这样一名厉害的女修,反倒像是刚冒出来的。
月影一笑,道:“在下月影,是这上墟仙界一闲人。这两位乃是在下几百年前交下的朋友,抱琴的这位唤作颠倒真人,没背剑的这位唤作负剑生。”
这是在报家门了。
见愁既然来到此处,又在月影戳破后现身出来,便没打算再隐匿自己的行迹,索性坦荡道:“在下见愁,来自元始界中。”
见愁!
竟然是那名十死令上的女修!
这家门一报,实在非同小可,简直在一瞬间颠覆了他们原有的认知!
那十死令的事情,因为崖山的明令和插手,在数年前闹了个沸沸扬扬,颠倒真人与负剑生都是清楚的。
但谁也没有怀疑过这十死令的真假。
也就是说,所有人在看过十死令之后,绝不会觉得这十死令要杀的女修会是一个修为恐怖的大能!
毕竟她才刚刚飞升啊。
然而此刻,这表面看上去修为低微的女修,就这么站在他们眼前,神不知鬼不觉地尾随了他们一路,然后坦荡荡地道出了自己的来处与名姓……
半点不带担心的。
不过转念一想也是,他们都是圣仙,这所谓的十死令对他们来说半点吸引力都没有,她承认自己是见愁也无任何坏处。
几个人心底或多或少都生出了点自己的猜测,但又觉得这女修行事颇有些不俗之处,大摇大摆现身,先前还跟那一群要杀她的人一道,坐在城墙下面,无论胆气还是实力,都让人有心折之感。
不过喝酒闲话罢了,也不介意多一个人。
他们遂请了见愁,一道落座在那孤船之上。颠倒真人在船头,与月影相对而坐,见愁与负剑生则在两侧,亦相对而坐。她左手边是颠倒真人,右手边是月影。
月影是主,先将那压在棋盘上的酒坛子搬开,抬了手指将棋盘沿着对角之线划作四块,开口便道:“相逢便是缘分,今日我们有四人,不若便下一局四人的棋。”
那棋盘是深黑的,线条经纬甚是流畅。
见愁打量了一眼,倒没什么异议,只是转眸视那两只棋篓,却不见棋子,因问道:“以何为子?”
月影便是一笑。
他垂了眼眸,似是思索了片刻,之后才道一声:“这个简单。”
说罢举袖抬手,竟向那夜空中一抹!
哗啦啦!
深沉的夜空里,星斗连成线,铺成河,这一时却都如流星一般纷纷坠下,掉进棋篓之中。
没片刻,便已经堆满了。
再抬首向那天穹看去,璀璨星河的一角已经暗淡,空荡荡不见一颗星子。
“哈哈,天作棋盘星作子!妙甚。”
颠倒真人看得眼前一亮,不由抚掌赞叹起来,只是末了又不由有些惋惜。
“可惜老道弹的是柳琴,不是琵琶!”
说完他拈了一枚星子在指间,瞧了半晌,便当先将其压在了棋盘一角,问见愁道:“元始界中出奇人,早年有一位绿叶老祖,如今又来一位见愁道友,真是令人费解。那盘古荒域的事情在大罗天中都算是机密,圣仙以下全无所闻。见愁道友偏偏对此感兴趣,倒是令贫道有些好奇。”
这时负剑生也拈了一枚星子,压在棋盘上。
听闻颠倒真人这话后,便抬首望向自己对面的见愁。
他的目光带着大量,但很有分寸。
无论如何,也不让人觉得冒昧。
见愁抬眸望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他落子的位置,却回颠倒真人道:“早年在元始界中曾见过一些遗留自上古的记载,有过听闻罢了。”
“放屁!”
颠倒真人半点也不客气地一声冷笑,根本就不相信见愁现在给的答案,只哼了一声,撇了撇嘴。
第三子轮到月影,他拿了棋子起来便不由笑出声来,只叹道:“多年不见,半晌没听见你这口癖,还当是转了性,没料想本性难移。依我看,你不该叫‘颠倒真人’,叫‘放屁真人’,更为贴切。”
“放屁!”
颠倒真人一声冷嗤,是连月影的面子都不给。
他没理会他的调侃,重将目光放回了见愁身上,但也不继续追究先前的答案了,只道:“你既然知道盘古荒域,自然该知道它是如何形成的。荒古是神祇的时代,远古是人神共存的时代,可大战导致了万古长夜,盘古大尊便永久地沉睡在了这长夜之中。待长夜后,百族并起,上墟建立,才来到我修士登临此界之巅的时代。你们唤作‘上古’。到眼下已是今古了。盘古大尊虽然陨落,可他乃是人族之祖,修士之巅,其躯壳庞然难寻边际,只化作山川河岳,以巨人的形态,飘荡在宇宙的边际。但在四百年前,几位仙尊寻得了它的踪迹,准备合大罗天、自在天、非邪天三天之力开启荒域。算算时间,应该是在四十四年后吧。”
盘古的躯壳,就是所谓的“荒域”。
它飘荡在宇宙之中,为这宇宙星辰之力影响,所以有其固定的轨迹,每六万年转一圈,靠近上墟仙界一次。
而最近的一次,便在四十四年后。
颠倒真人的回答,与见愁先前所知所算,出入不大。《九曲河图》上所记载的东西已经够多了,所以这放出去也许会震惊所有圣仙的消息,并未让她面上出现多少惊讶。
她好奇的不仅是荒域,更是开启荒域。
月影已然落子,她第四个探手入棋篓中,抓起了一枚,随意地放下,道:“那届时这荒域谁都能进?”
“狗屁。”颠倒真人再一次骂出了声,摇首道,“盘古大尊开天辟地,何许人也?光那荒域靠近上墟时的威压,都能引得仙界动摇,一个不小心就要崩散。我辈修士虽然飞升,号称为‘仙’,可要凭借一己之力进入荒域也十分勉强。所以除非你厉害到仙尊们那地步,否则都要借助于长夜简,才能免于神魂俱灭之险。”
长夜简,自也是有来头的东西。
远古时代人族与神祇大战,导致了万古长夜,星辰不生明光,使人族无数修士死于冰冷的黑暗。
盘古遂制长夜简。
原是三卷,取星辰未陨之明而成,能照亮四方世界,庇佑人族。长夜之末,盘古终于在最后一场大战中倒下,原本的三卷长夜简消失了两卷,唯独第三卷坠落进宇宙深处。
数万年后,上墟建立,白鹤大帝才偶然寻得残卷。
于是拆成了三十七根。
简上有盘古大尊旧力,修士持之便可进入荒域,不被排斥。
“所以除却仙尊之外,只有三十七人能在四十四年后进入荒域。像贫道这种闲散人嘛,连议事都不去,去荒域这种事当然也就轮不到了。”
当然,更重要的是,他也不想去。
颠倒真人身上有种醉狂之气,拿了一枚星子在那棋盘上敲,只问见愁:“你想去荒域?”
见愁如实回道:“有些兴趣。”
负剑生和月影同时看了她一眼。
颠倒真人便嘿嘿一笑:“那简单,咱们这四个人里,你看这小子,还有这老月影,都是月前就已经收到长夜简的人。你现在就约战他们,升座斗法台,斗个高下,叫他们输了把简给你!”
上墟仙界,修士们的力量都太强大了。且人与人的恩怨往往不那么好解决,所以就有了斗法台。
举凡修士君子之战,立誓斗法,斗法台便会升起。
一座法台,便是一方世界。
修士们在斗法台上斗得再激烈,也不至于使上墟仙界遭到太大的破坏。
比如当年绿叶老祖,便是在斗法台上击败了碧玺仙君。
见愁虽不知斗法台是怎么回事,但猜也能知道个七八分,再看负剑生与月影二人,心底便闪过了几分思量。
但她当然不至于就这样动手。
这一位颠倒真人与她萍水相逢,却为她答疑解惑,可算是帮了她的大忙,她岂能得寸进尺不知好歹?
所以她笑了一笑,全当没听见颠倒真人这话,只说了一句看似完全不相干的话,道:“真人道号‘颠倒’,算是十分贴切了。”
颠倒真人落子于棋盘之上,面上终于浮出几分得意之色来,但垂眸看着棋盘时,又透出些意兴阑珊。
他伸出手来,点了点这棋盘。
但言道:“你看咱们下的这盘棋,棋子无黑白,能下不过是因为你记得自己落子的位置。可见这世间本无什么黑白,都是庸人自扰罢了。贫道只把那黑当白,白当黑,庸人妙人都是俗人,好人坏人都成死人。人道我活得颠三倒四,我看他们才是颠三倒四哩!”
见愁细细一品,只觉这话有种“举世皆醉我独醒”的寂寞,一时忘了言语。
负剑生温润少年脸庞,却依旧平淡。
月影便抬手一指他,笑道:“所以见愁道友你看,颠三倒四的人就喜欢颠三倒四的人。这负剑生名叫‘负剑生’,身上偏偏没背着剑,且是上墟第一流的剑修。负剑生不负剑,有趣不有趣?”
负剑生不负剑。
见愁不由抬眸望向对面。
那布衣少年倒显出了几分腼腆来,对月影这般调侃,也不着恼,只纠正他道:“不是剑修,是剑客。”
月影摇头不语。
负剑生接着便望向了见愁,一双墨玉似的眸子里凝着远山寒翠,又似暖玉生烟,竟然异常直接的问道:“见愁道友也用剑?”
用剑的人与用剑的人之间,有奇怪的感应。
他虽没见着见愁的剑,但总觉得她是用剑的人。
见愁惊叹于他这一分敏锐,并未否认,道:“也用剑。”
只是话出口,却想起同样用剑的曲正风。
她虽也没看见负剑生的剑,但总觉得自己的剑与他的剑,不是一种剑。
于是她勾出了淡淡的一抹笑,斟酌了片刻道:“只是剑与剑不同,用剑的人也与用剑的人不同。你是客,我是主。”
你是客,我是主。
剑客,剑主!
只这寥寥六字,竟似剑光纵横在这无月的湖泊上划开,于先前静水深流之中激荡出了惊涛骇浪!
乍一听,有几分霸道。
但负剑生只怔了那么片刻,便已了然,明白了见愁的意思:剑客者,视剑如我,嗜剑如命,重的是“剑”;剑主者,视我如剑,万剑归我,重的是“我”。
这主客二者,并无高下之分,只道不同耳。
少年没有喝酒,但竟觉出了几分酒意。
他任由凉风吹过他耳畔,却感心头微热。
湖面孤船上,一时寂静。
月影忽然向远处的夜空里望了一眼,瞳孔微微地一缩,转回头来才问:“我三人名号,皆有由来。方才得闻道友以‘见愁’为名号,倒是令在下想起一句佛偈,曰‘心中有佛灵台愁’,可得正解?”
“原作如此解。”
见愁并未否认自己此名之由来。
颠倒真人听出她尚有隐藏之意,追问道:“原作如此解,那便是还有他解?”
见愁于是笑:“蒙昧时有蒙昧时的解法,开悟时有开悟时的解法。有言曰‘无知者无所畏’,见愁在元始界中苦修四百载,悟得一新解。天下事,天下人,有见有识有愁,无见无识无愁;愈见愈识愈愁,极见极识极愁。凡有所见,必有所愁,遂名之‘见愁’。不知,此解作得如何?”
“解得大妙!”
颠倒真人一听,已不由击掌而叹。
负剑生凝眉思之,则觉出一种奇怪的苦意。
月影原来只觉得这“见愁”二字甚是奇异,却没想被她如此作解,竟解出几分忧患天下、堪破世人的至禅之意。
当下把这二字念了三声,便大笑起来。
他直接将先前置在一旁的酒坛抱了上来,道:“解得太妙,太切!当引道友为知己,豪饮三杯!”
“可你备了酒坛,却没备酒盏。”
颠倒真人其实馋了那酒许久,但方才坐在这里,只瞧见了酒坛,没瞧见酒杯,此刻便揶揄起来。
“只怕是不想请咱们喝?”
都是站在这上墟顶端的圣仙了,不过几只酒盏,又岂能难住月影?他抬手便欲取酒盏,可正当这时,湖面之上竟一片光影摇晃!
是倒映进湖中的夜空!
数十道毫光向着此界疾驰,顷刻间已向此处湖面落来!
月影、颠倒真人、负剑生三人的眉头,都在这瞬间皱了一皱,显然是不悦于这一群不速之客的出现。
唯见愁岿然不动。
她先将自己拈在指间的那一枚星子放入了棋盘,才取了一线天在手,起身道:“送命的来了。此夜此月,有酒怎能无盏?区区酒杯,三位稍坐片刻,待我取盏,去去便回。”
☆、第557章 第557章 且杀人头作酒杯
“啪嗒”一声响,是棋子落。
继而大风起。
那“去去就来”四字尚在耳旁, 负剑生等三人抬头时已不见了见愁, 但见得那寥廓星天忽为一庞大的羽翼遮盖,磅礴的阴影从云间投落到湖面, 倏尔间又去得远了。
月影已不由暗惊:“垂天之翼!”
“轰隆……”
是那恐怖的羽翼掀起满湖波澜时动静, 同时也悍然霸道的砸中了那一群来自星天外的不速之客!
扑簌簌,十九道法器毫光乱颤!
来时还气势汹汹,这一刻几乎是连发生了什么都没有看清, 便觉天塌了似的, 被那沉重的阴影兜头撞来!
遮天的羽翼卷起了狂风, 吹过月下的竹海, 十九条人影如陨落的流星般坠了下去!
林间传来点坠落的响动。
月影、颠倒真人、负剑生等三人转眸再视,先前那盖了满天的阴影没了,寂然的月光照着满湖的波澜,仿若寒冬里满湖的银雪。湖上的雾气, 为大风一洗,顿时山是山, 水是水, 干净而澄澈。
天与地之间,忽然安静极了。
除了风声,浪声,什么声音都听不到。
三位圣仙盘坐在湖心孤船之上, 棋盘上的星子还散发着隐约的光亮, 却都像是听见了什么一般。
月影蹙眉凝神。
负剑生遥遥注视着那青黛色的山岭。
颠倒真人竖起了耳朵, 悄然拈须,似是从这满天的风声里听出了点韵致,眼底微微一亮,竟将先前搁在一旁的柳琴抱在怀中,翻袖抬指,压在弦上。
“铮……”
是流淌的颤音。
应虺只觉得自己耳旁一炸,几乎是下意识地嘶哑着嗓音,沉怒地喝了一声:“结阵!”
立斜阳追来的其余十八人,各执着十八般武器,不管身上伤势如何,都在他这一声令下之后,结成了他们最为熟悉的战阵,环绕应虺而立。
然而举目视之,周遭竟一片黑暗。
湖畔的竹林,实在是生长了太久太久了,从山脚下盖过山腰,一直盖到连绵群山间的山谷里。天穹上那巨大满月挂下来的光辉,仅能从偶尔的缝隙中照落,又被那斜出的竹叶剪成碎银,抛洒在周遭。
每个人都紧绷到了极点。
包括应虺。
他持着那一柄尖尖的苍白牙刀,站在林间,一动不动,一身蟒袍衣襟微敞,结实的胸膛上却冒出了隐约的汗。不见了往日笑傲的轻松,长眉下一双金红的妖瞳,悄然倒竖,警惕而凌厉的目光于无声中向那浓稠的黑暗中看去。
碎月。
竹影。
斑驳的影中穿梭着斑驳的光。
但除了他们之外,一个人也没有!仿佛他们初到此界时那突袭了他们的神秘存在,只是存在于他们意识之中的一场幻梦般。
然而琴声却在继续。
一声撞破沉寂的铮鸣后,只续上泉水似叮咚的两声,好似一切波澜都在清风里平复下来。
可应虺却分明嗅到,林间的杀气,变得更为浓重!
“铮!”
又是一声!
波澜平后又乍起,竟比先前的第一声高上些许!
琴音来时,犹如指尖弹开的薄刃,穿过了霏霏的雨幕,划到这竹林之间,竹叶之中!
“噗嗤。”
沾着湿露的碧叶应声而断,晶莹的露水瞬间被打成了飞雾!
有踩中竹叶的声音掩在琴音下传来。
身侧忽然“砰”地一声响。
十八人战阵中,一人已没了气息。
滚烫的鲜血自颈间喷出,溅到应虺握刀的手背上,激起了一阵战栗,让他乍然一声冷喝:“小心,她就在这里!”
杀人的并非琴音,而是将自己藏在琴音里的人!
然而没有一人能捕捉她的踪迹!
她只踏着琴音行进,在黑暗中,在那落了满山无人扫的枯叶上,如同无形无影的鬼魅,听了七声琴,踏了七步,可每一步都出现在不同的方位!
初时在应虺左侧,第六声尽时,已至右后。
一步一杀,一声琴起是一命终结!
喷溅的鲜血染红了碎在地上的月光,偶尔会照亮林间翻腾的惊恐面容。
“铮!”
第七声!
第七人!
根本说不清是什么划破了喉管,战阵中又是一人倒下,但应虺已经完全平静了下来。
琴音也在这一刻,渐渐低了下去。
像是风波卷起,漫天飞鸿飘似雪,慢慢沉落。
修界的杀戮从来不少,上墟就更不鲜见,而他们这一帮来自立斜阳的,都算是亡命之徒。
死了,也就死了。
用以测算见愁方位的六合神盘落在地上,一枚明亮的星点,已从他的右后,骤然出现在了他的正前方。
应虺抬首向那个方向望去。
明月在天,风过竹海。
林间的黑暗犹如实质,视线中分明什么都没有。但他的目光却像是发现了什么一样,定定地投向某一处。
在这紧绷的气氛里,任何一瞬的沉寂,都显得久长。
琴音又渐渐起了。
六合神盘上所示的那一枚星点,纹丝未动。
应虺忍不住轻轻舔了舔自己左侧的尖牙,猩红的舌尖却卷出了蛇信一般危险的感觉,微微眯了眼:“虽不知你是用什么方法故布疑阵,可我在六合神盘上看到那三个方位时,便猜你绝不在这其中,所以拿了神盘追出昊天星域,才在这苍涯璇玑星上发现你踪迹。在下立斜阳狩仙者,应虺。”
沙沙……
是脚步轻轻踩在这满地枯竹叶上的细微响动。
林间有浮动的冷雾,有腐叶陈旧的气息,也有苍翠竹枝上传递出的清香。
那一线冷香,便混在其中。
见愁从幽暗中走了出来,山河织就的衣袍上,滴血未沾,剑在鞘中未拔,被她持握在手。
若非竹海之上有月,应虺几要以为她才是月。
容姿清透,浸着几许寒气儿。
分明是一身地仙的修为,却有渊渟岳峙之态,便是应虺常见着的斜阳生,也未必有这一身的从容。
看得出,她是动了真怒。
初到这上墟仙界,她都还没给别人找麻烦,结果一堆麻烦不知死活地找上了她。
想死的人,真是无论如何都劝不住。
那湖心里颠倒真人的柳琴弦声,越过湖面上渐平的波澜,传入林中。
见愁听在耳中,一语未发。
应虺打量着她,却戏谑缠绵地笑起来:“蛇性喜淫,我喜美人。可惜仙子天人之姿,竟是尊杀神。今日应某,怕不能活着回去了。”
这样轻浮的言语,颇有点登徒子的做派。
但见愁依旧不语。
应虺身后那仅余的十一个活人却趁此机会迅速地收拢了阵型,同时也将自己的身形藏入了黑暗之中,过度紧绷的气氛,让他们额头上的冷汗都顺着下颌坠落在地。
应虺听着竹海潮声,也听着湖心里传来的那渐渐急促、渐渐高昂的琴声,面上笑意敛尽,五指已攥紧了手中牙刀,只道:“早闻崖山有拔剑一派,在下斗胆,欲一试高下!”
拔剑……
见愁目光落在他身上未动,按剑的手指亦未动,回问道:“阁下想看吗?”
应虺没有回答,但答案是肯定的。
他从未与崖山的剑修交过手。
听说他们的剑,都是很快的剑。
尤其是拔剑那瞬间。
可见愁的剑很慢。
尤其是拔剑的时候。
五指压在剑柄上,深黑的剑身上只有幽暗的光泽,是一点一点、一寸一寸,从鞘中往外拔的。
剑起如风起。
一切都在风中,一切都在剑中!
立斜阳那十一人的战阵,也在明了了敌人行踪的这一刻,悍然发动。
可谁又能捕捉到风的踪迹呢?
琴音由缓骤急,穿插在风声与剑响之中,竟拨弄出一腔金戈铁马的杀伐气!
仿若玉珠从弦上滚过,弹出来却成了连江寒雨。
剑从夜色里穿过。
那剑上的一线红痕未亮,只带得剑去如梭,从林间的缝隙里经过,也从应虺眼角的余光里经过。
“砰。”
有人倒地。
但不是他。
他提了刀去追,那一道衣袂翻飞的身影却似鬼魅一般消失在震颤如惊雷的琴声里。
眨眼暗光又现!
“砰!”
又有人倒地。
依旧不是他。
应虺又感觉血溅在了自己的脖颈上,清晰地闻见了那铁锈一般的血腥味儿,可腾身去捕捉那一道身影,却觉自己是在追逐一道烟霞。
她视他如无物!
急促的琴声翻飞,挑得湖上波澜壮阔!
那琴声撞进人心底,如同夏日午夜劈开黑暗的那一道电光,炽亮得发白!
万丈的巨浪,从漆黑的深渊中掀起!
杀机冰冷,却烧得这层层墨染似的远山雾气蒸腾,繁弦相催,催不过那迫人的时光……
指尖半阙剑曲淌过,林间已仅余下两道声音。
湖面上的孤船在风中飘荡。
月影听得沉醉,负剑生听得惘然,弹琴的颠倒真人却是骇然中添了叹服。
他本以为,是他的琴,引着见愁的剑。
未料想,如今是见愁的剑,引着他的琴。
那剑境之高妙,便是他这不会用剑之人,都能感觉到杀戮间的大美。
剑吟和着琴鸣,声声应和。
一时像是湍急的河流,又似乱崩的雪山!
湖山竹海里两道身影兔起鹘落,或腾转或疾驰,未用任何术法,甚至没有任何花俏的剑招,剑力惊人却无半分溢散,自山脚上了山腰,便离了那将人淹没的黑暗,将霜白的月色披在身上!
“铮!”
风吹剑动!
见愁手腕一转,人已在高山之上,俯视下方平湖犹如一镜,镜中却有星无月,孤舟一叶飘荡湖上,船上三位圣仙却都以化作米粒大的小点。
唯那昂亢的琴音,裂帛似传来。
于是她将长剑一引,竟如搅动了海水一般,在这无垠的星空下,劈开了血月似的长虹!
应虺金色的妖瞳此刻已完全向中间收拢,几乎竖成了一道窄缝!人形的身躯在这长虹袭来时骤然翻腾,一身浪荡的蟒袍瞬间化作了可怖的蛇皮,将他现出的本体包裹于其中。
凛冽的邪气,顿时激荡长空。
剑气劈出的剑影,与他眉心的距离仅有那么一毫!可他竟硬生生凭借着他身为虺蛇的速度,如一道猩红色的暗线般,从半山腰上飞退,落在了湖面上。
直到这时,他才真真切切地看见了湖上另外三人的影子。
但这三人似乎都没有插手之意。
又或者说,即便是这三人有插手之意,应虺也顾不得了!
“轰隆!”
那剑气化作的长虹,如弧形的弯月,擦着他眉间,深深地坠入湖泊之中,好似一剑将这湖泊斩作两半!
湖中孤船立时不稳。
月影乃是此境之主,亦是此船之主,这时只一手伸出,压在那棋盘之上。所有飞起来的星子都被压了回去,继而“砰”地一声响,棋盘也落回了船上,船也落回湖面。
只那一坛酒,飞得高了。
坛口泥封已开,坛中醇酒倾出去那么一小瓢,酒香顿时压下了那竹海中传来的血腥气。
然而这一切都同应虺无关。
从非邪天到大罗天,从妖魔横行到仙域征战,他所见过的强者太多了,但从没有一个人这样用剑。
不调用半分仙力或妖力,可每一剑都惊险至极。
仿佛旁人的都是剑术,唯她是剑道!
道之生也,外力不借,意从中出。
他怀疑过这女修与自己一般修炼有身外化身之术,才能在江南岸城墙下斩杀那数十名地仙金仙。可刚才在竹海中一试,才觉她剑境之高超,远远超出寻常人之认知,只怕就算不动用任何非常之力,都能将那数十人斩于剑下。
只是没法杀出那令人悚然的效果罢了。
而他,只怕也根本不是她对手!
可活在上墟,便是生死由天!
应虺从来不曾惧怕过什么,此时也懒得退缩哪怕一步,见愁莫测的强大,反而激起了他妖性里深藏的凶性。
虺蛇那有力蛇尾,在湖面上猛地一击。
“哗啦!”
水光接天,影腾如龙!
他倒竖的金红色瞳孔陡然张大,竟亮得像是两盏明亮的灯笼,庞大的身躯乘着浑厚妖力,直接穿破了剑落时掀出的那磅礴水墙,向见愁张开了血盆大口!
猩红的蛇信在口中颤动,尖利的蛇牙里藏着剧毒。
一名巅峰金仙的速度何等惊人?
见愁身形才方落在湖面上,便见那水墙后一团黑影向她扑了来,若不立刻做出任何反制措施,只怕下一刻便会被吞入蛇腹之中。
可她偏偏没动。
满世界的水声剑吟,还有这迫近的虺蛇嘶鸣,可穿透这一切一切声响,她却听见了琴声,也听见了心声。
极动转为极静,不过一刹。
琴音里红颜弹指白发,刀剑相交已残,花开花落,花谢花飞。残夜里一盏孤灯放在窗下,明黄的火焰焰心发蓝,渐渐暗了下去……
见愁原本高举的剑,竟在这一刻垂下了。
她微微搭着眼帘,好似低眉的菩萨。
那血盆大口就在眼前。
与虺蛇本体相比,她小得能被这蛇口直接吞下,连骨头都不带吐的。
然而应虺的心底,却生出一股难言的玄奥。
是一声带着惆怅的轻叹:“谁告诉你,崖山出名的,只有拔剑呢?”
拔剑台虽高,也不过离地三十三丈。
而那还鞘顶,却高踞于崖山之巅,与崖山齐高!
剑移开了,眸却抬起。
颠倒真人指末的弦轻轻一颤,震碎了坠落于弦上的水花。
巍巍的尾音飘飘摇摇。
她浓长的眼睫,亦轻轻一颤,如蝴蝶振翅,沾上那通明的天光里微雨的杏花!
“嗡……”
“嗤!”
就像是有一道圆融无争的剑气,自她眉睫间飞弹出去一般,剑分明未起,应虺的头颅已应声而落!
湖上波澜依旧壮阔。
那坛中抛起的醇酒还在半空之中。
从弹琴的颠倒真人到观战的月影,再到悟剑的负剑生,全都没有反应过来。
虺蛇庞大的蛇身坠入湖中。
见愁虚立在湖上,再横剑,那飞起又落下的头颅已正正好落在她一线天上,眨眼便被一道剑气催成四只白骨酒盏!
“哗啦啦!”
酒落如雨溅!
转剑间,酒盏已满,压在一线天赤红的剑脊之上!
那锋锐的剑尖,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正正好高出棋盘一尺,斜斜指着白衣的月影。
一声笑,是一身傲。
“杀尽人头作酒杯,却不知诸君壮胆有无,敢否满饮?”
酒盏便在剑上。
妖血染红了半片湖泊。
她冷淡的眉峰有一分烟火气,笑声平淡,浑然不似才屠灭了立斜阳十九人,只像是转身为他们取了酒盏来一般。
身上依旧未沾半滴血!
三人都是见惯了杀戮的,这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足足怔了片刻。
颠倒真人一下大笑起来,才道一声“有何不敢”,径直从她剑上取盏。月影与负剑生亦从这一战中,品出了几分萍水相逢却意气相投的默契来,抬手取了酒来,仰头一饮而尽!
“好酒!”
“好琴!”
“好剑!”
“好痛快!”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558章 第558章 陈情
很多时候, 人们更愿意对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吐露心声、袒露心迹, 或者越是没有利害关系, 越是无所顾忌。
今夜船上四人,大抵都在此列。
醇烈的酒在酒坛里, 像是怎么喝也没有尽头一样,由得他们谈天说地笑风生, 从深夜喝到黎明, 也未见干涸。
从来只见人提起剑杀人, 见愁却是放下剑杀人。
月影、颠倒真人、负剑生三人, 都对此赞不绝口。
见愁自己反而平淡。
至于出现在她身上的垂天之翼, 几人虽然心有疑虑,但都没有细问。毕竟进入上古时代后,人族修士主宰宇宙,为推衍道印屠戮妖族, 致使妖族死伤殆尽, 实力已然大损。纵鲲鹏这等妖中之神,号“天之主,海之宰”,也未必是全盛时期的样子。见愁既自最古老的元始界来,机缘巧合之下得这一枚道印, 似也不算什么非常之事。
颠倒真人话最多,酒至酣处, 便问见愁处境:“你是在下界时结了什么大仇吗?才到上墟便因这十死令引得各方追杀。立斜阳可不是什么善茬儿, 不知死活的地仙金仙将来只会更多。更不用说你先前在江南岸还杀了那许多人, 若你想在此界立足,只怕这些人未必肯容你。”
见愁一面喝酒,一面下棋。
棋盘上的棋子都是星子,一眼看去大致都一样,但每一枚棋子在细微处都有不同。
她听得此问,并不在意。
蛰伏元始界近四百年才到上墟,又哪里需要旁人来容呢?
见愁垂了眼眸,淡淡道:“船到桥头自然直,等他们知道来一定是送死,也就不会有人来了。我亦从非任人宰割之辈。”
颠倒真人又问:“那幕后之人呢?”
见愁这才看了这一位看似颠三倒四实则心如明镜的道人一眼,笑了一声,道:“这个自有办法。”
所谓“自有办法”,就是这法子我知道,但不能告诉你。
颠倒真人这话还是听得明白的。
他心里其实有些好奇,只是话到这里已经不好多问了,于是只举杯来与见愁一碰,各自饮尽盏中酒。
月影那隐约透着几分暗紫的瞳孔中,也划过了几分思量,只道:“可盘古荒域之事就未必那么简单了,一则长夜简难求,二则荒域之中也未必安全。相传上古时也曾有人闯过荒域,但大都不幸陨落。印象里似也只有一位神秘至极的‘梦老人’在没有长夜简的情况下,活着从荒域走出来。但这数万年间,似乎也没有此人消息了。”
没有长夜简,但从荒域活着出来?
见愁有些讶异,心底也冒出了一些想法来。
她微微蹙眉:“梦老人?”
月影一身白袍如雪羽织就,被那漫天霜白的月光一照,便如沐浴在光中一样,霎是好看。
他端了酒坛给众人倒酒。
待得酒满,才回答道:“梦老人,又号‘天姥’,能制梦境,修的便是梦之道,据传数万年前在上墟贩梦。圣仙境界,当时也未见得修为多高,加之行事神秘,所以上墟也没有多少文字记载,更没有几个人知道此人是如何活着从荒域出来的。端看这一回荒域降临,此人去是不去吧。”
那便是说,即便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也多半查不到她的踪迹,更不用想借此了解荒域的情况了。
见愁想了想,终究一叹,道:“难矣!”
“庸人自扰!”
颠倒真人听到这里,已忍不住笑了一声。
酒喝多了,脸便有些红起来。
那酒盏往棋盘上一砸,震得满盘星子都颤动起来,他却生出几分难得的豪气,道:“我看这世间烦忧之人,都是要得太多。你之所以还活在这世上,归根到底不过是‘怕死’两字。想我辈一生,从宇宙中来,终将还宇宙中去。活好自己个儿就成了,旁的那不过是‘干你屁事’‘干我屁事’。”
活在这世上,归根到底不过是因为怕死。
见愁听了这话,怔然了半晌,竟然笑了起来。
颠倒真人的道是潇洒的道,但毕竟不是她的道。
天下的道没有高下之分,每一条道都会指向一个方向,而走在自己道上的人,实则都是孤独的。
一杯酒饮下,醇烈的感觉从喉咙烧到腹中。
颠倒真人不再多言。
月影也沉默下来,似乎在想什么旁的事。
唯有负剑生,酒喝了一些,却总频频抬眸来看见愁。
一场酒,喝到东方既白时才散。
见愁起了身告辞。
颠倒真人与负剑生也要离去。
月影是这璇玑星之主,只立在船上,与他们一拱手,约定再二百年酿好美酒,再请他们来喝,便目送他们离去。
只是才离开璇玑星不远,进了那浩浩的虚空,见愁便感觉身后有人追了上来。
她转身一看,是负剑生。
先才在那湖上孤船下棋饮酒时,她就有所猜测和预感,如今见了对方,面上也没有多少惊讶。
见愁停步驻足,问他:“还有事吗?”
负剑生其实并不怎么喝酒,所以似乎不胜酒力,有些醺然的醉意。但他不觉得自己是醉在酒中,而是醉在见愁先前那一场杀戮的剑境之中。
少年的脸庞,是平静温和的。
连那看人的目光都很内敛。
像是一块通透的琉璃,月光跳在他耳畔挂着的那银环白玉珠上,折返的光芒却打在脖颈,轻轻地摇晃着,一如他动静间徘徊的心绪。
只是他开口却并不迟疑,浅淡的嗓音很容易让人想起拂过的春风:“见愁道友该还没有道侣吧?”
“……”
见愁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负剑生目光落在她身上,竟觉手心有些微汗,只慢慢道:“在下一生心无旁骛,醉于剑道。今日与见愁道友相逢,心有所动,虽尚未熟识,更不知将来如何,可世间萍水相逢者甚众,或可为同道知己者得无一二。在下实在不愿错过。”
即便只是一点可能性。
宇宙间的星辰,浩瀚没有边际。
有的明,有的暗。
它们的光芒投落到见愁的眼底,也都成了明明暗暗,闪烁摇晃的光晕,竟让人觉得她瞳孔里沾着几分朦胧的雾气。
她忽然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人的一生若足够足够长,所遇到的人里,总会有那么不同的人有相似的容貌,又或者不同的人说着相似的话。
但他们都是不一样的。
见愁的目光移远了,最终又移回了负剑生的身上,向他一笑:“但你来迟了。”
负剑生微微怔忡。
她却不愿再说什么了,只道一声“我也同你一样”,便转身而去,向星域的另一头而去。
负剑生站在原处,看她远去,想这一句“我也同你一样”,回应该是他先前那句“实在不愿错过”。
只是他不愿错过的是她。
而她不愿错过的,该是旁人吧?
这一时,竟生出一种奇异的怅然之感。
颠倒真人在远处看了许久,终没忍住走过来,同他一起看向见愁离去的方向,好奇极了:“被拒绝了?”
负剑生垂眸,呢喃道:“她有喜欢的人了。”
☆、第559章 第559章 杀己
上墟实在是太大了。
见愁对这陌生的环境虽然没有什么畏惧, 可才一来就发生了这许多的事情, 认识了这许多的人, 更遇到一些看起来十分棘手的事情,所以想了想, 并没有贸然行动。
出了璇玑星后,周遭的星辰似乎都很暗淡。
有几颗星辰上全是乱石, 还未靠近便可感觉到那极度的寒冷, 神识扫过, 感觉不到任何人迹。
她便随意挑了一处落脚。
地面上铺满了尘灰, 岩石上留有岩浆淌过的痕迹, 但如今已经感觉不出半分温度了。
这是一颗即将死去的星辰。
曲正风曾言,世间本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若一定要说有,或恐便是死亡本身。
当初明日星海楼头论道, 她虽能理解此言, 也能心有所触,可感受却远远没有今日强烈。
毕竟当时只知井中事物,还未真正看清楚头顶这一片天。
可等她花了四百年看清楚了,又觉得看清楚很没意思。
越见越愁罢了。
站在这一片冷寂的荒芜中,见愁眨了眨眼, 莫名地笑了一声,接着便从自己的袖中取出了许多东西。
她将它们一一摆在地上。
先是上墟仙界第一个死在她手中的地仙孙诚留下的一堆铁简, 然后是第二批死在江南岸的一拨人留下的许多典籍和旧物, 最后是一只陈旧的匣子, 两枚妖血凝成的珠子。
匣子里锁的是一颗赤子心,珠子却是当年傅朝生剖自己那半颗心时淌落的妖血所化。
只这两滴血里,都冲涌着强横的妖力。
见愁的目光凝在上面一会儿,但很快又收回了,只将一切的心绪收敛起来,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眼下的局面。
第一,目的。
她想要去的地方是荒域,对这上墟仙界旁的事情并不感兴趣,他们的争斗死活她也不想插手。但若真如颠倒真人所言,寻常人进入荒域需要长夜简,需要盘古的信物,那就有些棘手了。
因为这一次来到上墟,她并没有携带鬼斧,只将其留在了极域,自有张汤照看。
生死簿也没带。
至于那一卷九曲河图,更是实实在在地留给了谢不臣。虽然她相信自己抹去的那几段并不会对谢不臣参悟河图造成任何影响,他应当很快就能飞升上墟,可这河图真正的来历她却不能告诉对方,更不能当众以此为依凭,进入荒域。
所以,从这一点看,她还真必须想办法弄到两根长夜简,才能名正言顺、不引起任何人怀疑。
第二,危机。
在元始界时,她从未听说过太多上墟的事情,而修士抵达上墟则需要飞升,证明两界之间存在壁垒,至少消息的流通不会太容易。但并不排除上界大修窥看下界的可能。
她这才到上墟多久?
不同的人竟都已经杀过了三拨。
然而以她目前所仅能掌握到的情况来看,要得知这藏在十死令后面想要取她性命的人的身份,似乎是一件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非邪天在上墟,便像是明日星海或者东南蛮荒在十九洲,自来鱼龙混杂之地,什么人都有。
这种势力,对雇主身份的保护,几乎是铁律。
一则她现在还在上墟仙界的边缘,若依那倒霉的孙诚所言,修为一般的修士若不借助于传送阵,想要从星域边缘前往位于上墟中心的三天,花个三五十年的时间都算是少的,而她眼下的处境,若动用传送阵,便有极大的被人发现的可能;
二则即便她闯到了非邪天,面对的便是上墟三天之一,想要得到这幕后之人的身份,恐怕也是不可能的事;
三则虽有宙目在手,纵然能查古往今来,可并无宇目,所能查的范围也就有限。而且漫无目的地去找,便如茫茫大海里佬针,太费时间。
所以,要想知道这幕后之人是谁,且还要简单迅速……
似乎真的只剩下一个办法了。
见愁从孙诚与江南岸那一帮枉死鬼的旧物里,捡出了许多张十死令。
黑色的羊皮纸明显是经过了特殊的手法炼制,旁人或许看不出深浅,但她却从上面看见了能传递讯息的阵法。
能飞升的修士,大多领悟了空间的法则。
彼此神念消息的传递,也就能跨越一定的空间,速度极快,完全能超过光。
上头依旧标注着一个凌厉的“杀”字,图上所绘那女修的样貌与自己一般无二,下方的杀赏也没有变化。
可纸上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样东西。
竟然是她的神识印记!
“好厉害的手段……”
十死令是非邪天发出,这羊皮纸该也是非邪天的手段了。
一开始这令上只有她容貌,证明不管是非邪天还是背后要杀她的那个人,都不曾亲自接触过她,只从别的地方得知了她大致的形容。待她来到上墟,被孙诚发现后,才泄露了自己的神识印记,被孙诚以光信的形式散到整座昊天星域。
而现在,十死令上便多了这一枚印记。
这无疑有利于让旁人更准确地追杀她。
凡人辨认身份用眼睛看,观察人容貌的不同,修士们却都是用神识来看,感受人神识与神识的不同。
即便见愁本事通天,神识也改不了。
她手里捏着这几页羊皮纸,盯了上头新出现的那印记半天,又盯着杀赏那一行字半天。
圣仙一诺!
这所谓的“圣仙”,指的应该就是那个背后要她性命的人了。
见愁想了很久,终于还是慢慢将那几页十死令放下了,然后沉默着在这荒凉的大地挖了一方六尺长、二尺宽、三尺深的坑。
挖出来的碎土都堆在旁边。
她提着剑,垂首低眉站着这坑旁,但眸底竟如时光洪流淌过一般,流溢出幽暗晦涩的光芒来,好似站在这里一刹那,便已经历遍了万世的沧桑。
对面竟有凭空的脚步声响起。
虚空里转动的气流带起了微风,吹动了见愁垂下的衣袂。
她没有抬头。
但对面响起的是她最熟悉的声音,只是她从来没有从旁人的口中听到过罢了。
因为那是她自己的声音。
“终究还是选了一条最难的路,又何必呢?”
来者如是叹道。
那清澈如水的目光落在了见愁的身上,又落到了这挖好的一方坑里,生出的却是万般的寂寥与怜悯。
“立块碑吧。”
见愁垂落的眼睫颤动起来,连持剑的手都跟着颤抖了一下,她觉得自己是不该抬眼来看的,可又怎能不看呢?
在抬头那瞬间,一线天便递了出去。
“刷!”
冷冽的剑气,从剑尖那一线红痕上崩裂开去,应声透入了对面那女修的身体!
灵台瞬间被摧毁!
在一线天这杀戮最重的剑气肆虐之下,那藏于眉心祖窍处的意识,也在这一刹化为了乌有,朝周遭散去。
见愁收回了剑,带出了一串温热的血花。
“砰。”
那女修倒进坑底,身上穿着月白的长袍,平和清冷的面容上似有那么几分哀婉,却分不清到底是全然的安然,还是些微的恐惧。清明的眸光,在双目合上的时候,便渐渐从眼底散尽了。
谁也无法知道,死亡带给了她怎样的感受。
“滴答滴答……”
鲜血顺着那剑尖滑落,一线天竟颤颤地鸣响起来,仿佛是感觉到了什么,溢散出一种浓重的伤悲。
见愁觉得自己快要握不住它了。
她闭上眼,试图让自己变得麻木起来,过了许久,才强行将那翻涌如海的强烈情绪给压了下去。
对她而言,这样的残酷,还只是一个开始罢了。
“嗤!”
万般的静寂中,那几页十死令中其中一页距离最近的,被那女修消弭扩散的神识一打,上头那神识印记一亮,接着竟一下燃烧了起来。
紫黑色的火焰,幽暗诡谲。
一股玄异的气息,顿时溢散开去。
藏于十死令上的空间传讯阵法顿时启动了,将某一道讯息折入虚空之中,向那星辰深处、上墟的中心飞去!
见愁知道,这是十死令上的印记感受到了与这印记相同的神识消散的气息,将这讯息传递回了非邪天。
果然,过了一会儿,火焰中便传出一道缥缈的声音。
是一名男修,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元始界见愁已杀,狩仙者,你得到了‘圣仙一诺’。现在便说你想要什么吧,我非邪天将居中转达你的愿望。”
见愁望着这一团火焰,那幽暗诡谲的火焰,便似燃烧在她眸底,让她的声音都添上几分诡谲,竟是一笑道:“在下别无他愿,唯修行道上有些困惑未解,冒昧想亲自请教圣仙,一得点化!”
☆、第560章 第560章 见愁之墓
非邪天。
长长的深渊, 像是一道嵌在大地身上的伤痕,一侧照在光明里, 一侧没入黑暗中。
傅朝生知道, 它便因这光暗两端得名。
唤作, 影渊。
有光才有影, 有明才有暗,无影不能衬出光来,无暗不能衬出明来。
一如这世间善恶。
深渊广阔, 站在悬崖边,罡风猛烈得像是要将人千刀万剐, 他暗蓝如夜色的长袍压着他的身躯, 却岿然不动。
孔蓝站在其后方, 但完全不敢走近, 只隔得远远地,禀报自己在昊天星域的遭遇和苍涯星域那边的传闻。
第一是江南岸的屠杀。
当时她也在那城墙下, 只是运气好, 在杀戮发生之前离开, 才捡回了一条命, 等回到那城墙下一看,已经是死了一片。那时候,才觉出几分后怕来。
第二是璇玑星的反杀。
立斜阳本封锁了昊天星域, 但十八名狩仙者却在应虺的带领下追去了苍涯星域璇玑星, 还全部死在了那里。她虽然没有亲眼所见, 可那毕竟是立斜阳的狩仙者啊!十九人无一幸免, 损失惨重!这种消息,早跟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遍了上墟,引起了骇人的轰动。
可以说,十死令出的时候,“见愁”二字不过同以往那些被追杀的倒霉鬼一样,也就是被大家茶余饭后谈上一谈,可怜可怜罢了。但在昨日那接连的两场杀戮之后,这名号之上,无疑已经笼罩上了一层血色的阴影,神秘的面纱。
什么样的修士能刚飞升就杀金仙如砍菜?
什么样的修士竟能引起圣仙发出十死令?
又是什么样的修士,拥有这样残酷冷厉的手段?
无论怎么看,也不像是大罗天寻常的修士,反倒是像极了非邪天的人,可真正非邪天的人,又都对这所谓的“见愁”一无所知。
“属下回来的时候路过璇玑星,确发现立斜阳的人正在外面查探,从内搬出了十九具尸首,全是一击毙命,包括那金仙巅峰的应虺。”孔蓝小心翼翼地抬首向前方望了一眼,又道,“如今已有消息传出,说立斜阳、孔方宗等势力,因为宗内有人死于见愁之仇,誓不罢休,开始四处搜寻她踪迹,一定要她血债血偿。”
“应虺……”
人是站在影渊被光亮照着的这一侧,但身上却像是覆盖着浓重的阴影。深渊下的黑暗犹如实质一般涌动,时而变化出妖魔般的形状,仿佛随时都会从深渊的底部爬出来,将这一侧的光明吞噬。
傅朝生念了这名字一声,似乎想起了什么。
他竟然对孔蓝道:“我记得此人原从非邪天中出,本体为虺蛇,还有一尊身外化身藏在此界。你立刻召人,把他抓来。”
孔蓝眼皮一跳,禁不住悄悄抬眸望向那背影。
这一位的姿态,与她当日领命去昂宿星时,一模一样,好似在过去的这两天里,动都没有动过一下。
她实在不明白,这是想干什么。
应虺当年在非邪天也算小有名气,后来投了立斜阳去,也没人说什么。毕竟非邪天不比大罗天的严谨,这里什么人都有,除了随时有杀身之险外,来去都很自由。
而且应虺很聪明。
虺蛇在妖族中也算天赋不低的一类,所以此族大多修炼化身之术。应虺离开非邪天时便将自己的化身留在了非邪天,如此就算在外面遭遇了什么不测,也还有个化身在,算是多了一重保命的手段。
但现在,这一位要抓应虺的化身?
孔蓝脑海里诸多的想法一闪而过,又觉得这一位来历神秘的大妖与那个见愁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可她实在无法窥知或者不敢去窥知这种联系意味着什么。
总之她就是个办事的小喽啰。
孔蓝半分不敢怠慢,连忙领命应了下来,又想这一位素来寡言少语,也不爱搭理人,便又躬身告退。
影渊两侧,光暗的分野明晰至极。
在孔蓝走后,那深渊之中的黑暗,似乎便有了几分玄奥莫测的变化。
它们如同活物一般扭动起来。
像是一壑的沙,又是无数粘稠浓重的黑烟。
竟有那么一团从不知其深的底部冒了上来,凝成了一道颇有些邪气的身影,身上那暗蓝的长袍,与傅朝生所着,极为相似,只是其上的花纹显得稀薄一些,颜色也浅淡一些。
若此刻有任何一名曾参与过元始界第二次阴阳界战的修士在此,只怕一眼就能辨认出来:这深渊黑暗里化出的青年,不是旁人,正是那荒古遗族、神祇少棘!
“方才出了十死令的消息,说那个见愁已经被人杀了。怎么你瞧着,却对你这‘故友’半点也不关心?”
祂跟傅朝生,竟似乎很熟稔了。
说话的时候,身形轻轻晃动着,幽暗的瞳孔中划过了几分兴味,但却始终没有跨过光暗那条分界线。
不是不能,而是厌恶。
神祇一族诞生自荒古的黑暗之中,而光明却是盘古为此方宇宙带来,素与祂们不是一路。
就像是神祇一族大多没有眼睛一样。
因为在荒古的黑暗里,这些都不需要。
少棘化作人形的时候,徒有一双眼,却没多少神采,但祂却能清楚地“看”到此刻的傅朝生。
虽为神祇,却站在深渊亮的那一侧。
昔日艾青的古旧长袍,换了压抑沉凝的暗蓝,可面容却与在元始界时一般苍白,甚至还更苍白一些。瞳孔里流溢的,不仅是属于神祇印记的图徽,更有一层濛濛的微光,看似在凝视深渊,可少棘清楚,他正在看很远很远之外的某些东西。
听到少棘的言语后,傅朝生微微眨了眨眼,眸底那微光散去,只道:“她没有事。”
没有事么?
少棘眉梢微微一挑,瞳孔中却闪过了几分若有所思,显得有些诡秘。
祂并没有反驳什么,只是道:“荒域即将开启,该是筹谋的时候了。大家都在下面等你。”
说完这一句,祂身形便消散了。
一如傅朝生曾在元始界中见的一般,化作一团浓重的黑沙似的阴影,汇入那影渊之中,很快不见。
周遭幽寂,唯有风声凄厉。
影渊里弥漫着终年不散的大雾,成千上万年来,谁也无法窥知,下面到底隐藏着什么。
从荒古,到远古,到上古,再到今古,那长夜中消失的存在,终将归来……
*
非邪天,正邪殿。
负责发布联络十死令之事的,乃是执事金无极,境界在金仙下品,分属妖族,本体为一只锦鸡。
成日里穿得十分鲜艳,还戴顶插满了羽毛的帽子。
他这般修为,放在非邪天当然不够看。
但若说胜任自己眼下执事的位置,却已经足够。
毕竟非邪天经营这十死令诸多事宜,早形成了一整套完备的阵法,执事者只需学会操控便可。
看上去,今天只是最寻常的一天。
但在天明时,大殿一侧的阵法竟然亮了起来,十死令那黑色羊皮纸的虚影在阵法中显现出来。
原本靠在廊下打盹儿的金无极,一个激灵就跳了起来!
众所周知,十死令一般会附上目标修士的神魂印记,以方便狩仙者们用各种方法追索其踪迹。
而上一张十死令,一开始却没有这印记。
直到前一日昂宿星那边传出了那女修见愁的消息,散出了这枚印记,非邪天这边才将其添到了十死令上。
举凡修士,神魂印记都是独一无二的,而修士神魂俱散时,便如同高山之崩也,必有尘埃四溅。而非邪天所制作的十死令,便能察觉到这崩散的“尘埃”,凭此来断修士的死生。
一旦断定修士已死,十死令便会自动燃烧。
不管那完成了十死令的修士远在这上墟哪个角落,都能在其燃起的时候,与非邪天取得联系,获取自己应得的杀赏。
今天也是一样。
金无极接手此事也算有近千年的时间了,算得上轻车熟路。那十死令才被完成,他便咳嗽了一声,直接通过阵法,询问对方想要什么。
可对方的回答,却让他惊疑不定。
想要亲自请教圣仙,得其点化?
金无极一时有些拿不准主意,只将十死令上杀赏那一栏看了又看:所谓圣仙一诺,便是许个圣仙力所能及范围内的心愿,而对方将竭尽所能地完成。
按理说,这完成十死令之人的要求并不过分。
可非邪天也有非邪天的惯例。
这么多年来,几乎不可能有人能从他们这里得知幕后发布十死令之人的身份,因为非邪天绝不透露。
就算是金无极,也只能通过这大阵与对方取得联系,而无法得知对方到底是谁。
可这一次的杀赏,实在有些特殊……
“怎么,不可吗?”
也许是太久没有得到回应,阵法那一头的修士又问了一句。那声音经过了跨星域阵法的传送,变得有些朦胧模糊,只隐约觉得是个女修。
金无极迟疑了一下,回道:“稍待片刻。”
他不敢擅做主张,只怕得罪了那背后的圣仙,所以决定先联络圣仙那边。
于是将面前巨大的阵盘拨了一转。
阵法上的光芒顿时圆融强烈起来。
眨眼间,里面便传出了一道微微透着几分阴沉的声音:“成了吗?”
“回禀圣仙,事情已成,见愁已死。”
金无极虽不知阵法那一头同他说话的人是谁,但从这声音里已察觉到一种沉沉的压迫,头顶上便有冷汗渗出来,说话便没有了先前面对那完成十死令之修士的倨傲,透出几分战战兢兢。
“只是对方提出的愿望……”
“什么愿望?”
阵法那头的圣仙问道。
金无极躬身回道:“对方说修行道上有些困惑难解,想要亲自请教圣仙,请圣仙点化。”
亲自请教?
遥远的大罗天中,圣仙们的洞府或明显或隐蔽,错落在各处,不语上人的仙府,与昔日的青峰庵隐界,相差无几。
只是没有了那许多的灵兽。
高伫的佛像周遭也没有了悬挂的三千人头,被湖前的金光映照,显得慈眉善目。
不语上人便盘坐在那巨佛的肩上。
面前是三尺展开的圆形阵法,通向非邪天的正邪殿。
在听得阵法中传出的这句话时,他眉头几乎立刻就皱了起来,心底里第一时间透出的,竟然是奇异的忌惮。
昂宿星与璇玑星上发生的杀戮,在这上墟已经算不得什么秘密了。他当然也知道。
这崖山见愁的实力,实在诡谲。
就算是比起当年的绿叶老祖来,也是毫不逊色。
只不过一夜过去,忽然就有人能杀了她?
但非邪天的手段,他亦是清楚的。
无论怎么想,也没有道理会出错。
所以这忌惮只冒出来一刹,又被理智抹去了,不语上人沉凝地闭上了双眼,思虑片刻后,道:“本座应允,但不必面见了。放那人修士入阵,与本座相谈便是。”
他到底还是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
能接十死令的人,修为应该都没有达到圣仙以上,即便以意识相谈,也不可能得知他的身份,更不用说中间还搁着非邪天的大阵了。
那头的金无极闻言,当然不敢有任何反驳,只翻转阵法,对阵法那头完成了十死令的修士道一声“圣仙允了”,让对方准备好,便再转阵法,同时将对方与圣仙两人的意识,汇聚在了同一阵法之内。
这一刹,天地间有嗡鸣响起。
两道意识如两道金色的电光,瞬间炽亮!
高高盘踞于巨佛肩上的不语上人,一句“你有何疑惑”才刚想出口,便忽然察觉到了不对。
阵法中另一道意识竟在这顷刻间化作了刀枪!
锋锐地突进!
“轰隆!”
恢弘的正邪殿前,庞大的阵法完全承受不住这一股恐怖的力量,在一声震天撼地的巨响之后,轰然爆炸!
乱颤的光华甚至波及了大殿!
上头覆盖着的一大片黑色的玉瓦如被暴风卷过一般,掀了个干干净净!
正站在阵前的金无极哪里反应得过来?那彩色羽毛制成的帽子顿时被打了个粉碎,整个人更是直接被摔到了大殿的墙上,化作本体的同时,猛吐了一口鲜血!
阵法内一道意识,已然在这惊变中咬住了另一道意识!
不语上人只觉自己的意识犹如一片深沉的黑暗,可偏有一道凌厉的刀光劈了进来!
眼前的世界,骤然一暗。
亮着的,唯有那穿破了阵法、穿破了虚空,强悍刺入的目光!
他看到了一双眼,一双淡漠冰冷的眼。
那般的轮廓,与他从神祇处得到的见愁画像,一般无二!
“砰!”
那两道目光竟化为了实质一般,从他面前这阵法,从他意识的深处撞了过来!
不语上人在只觉得头脑一炸,便已七窍流血!
整个人都无法在这巨佛肩上坐稳,如同被人狠狠一掌拍中一般,从高处跌落!
而高处那一座非邪天的阵法,也仿佛无法从承受这一道目光的恐怖力量一般,轰然崩碎。
仿佛从来不曾存在。
*
同一时间,荒芜的星宿上,见愁瞳孔内那恐怖的暗光,悄然褪去。面前那一张十死令,也燃烧殆尽,从半空中飘落下来,掉在地面上,与尘埃融为一体,再也分辨不清。
“竟然是他……”
这答案,实在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昔日雾中仙那句话,不由回荡在耳旁:“只是小友真至上墟,若得遇他,便请放过他吧。魔因心生,本是无辜,随他去吧……”
见愁垂眸许久,终究无言。
她转身望向那一方深坑,还有坑底躺着的自己,只抬步走了过去,用周遭散落的土石将其埋葬。
这荒凉冷寂的星辰上,便起了一座孤坟。
坟前一块石碑,碑上刻了四字:见愁之墓。
在最后那一横平平拉到末尾的时候,见愁的手指颤了颤,才慢慢移开。
像是有些累了,她随意坐在了地上。
然后从袖中取出一方小匣子。
匣子打开,里面躺的是三支断掉的紫香。
见愁看了许久,才眨了眨眼,缓慢而平静地靠在了自己的墓碑之上,抬首向高处凝望。
天空便是宇宙。
在这一望冷寂的荒原上,除了她与自己的坟冢,再无其他存在。没有了尘埃和水气的遮挡,无垠的星河,清晰而璀璨,倾倒进她眸底,以其瑰丽与壮阔,映照出了她的渺小。
可谁说,坐井不能窥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