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1章 第541章 大白于天下
这、这话是什么意思?
曲正风此言一出, 真是震晕了在场所有人, 就连昆吾自己的修士都一脸茫然,完全不知道这话从哪里说起。
但也有人已心生疑虑。
轩辕剑啊!
此剑乃是昆吾名剑,正是曲正风要找的申九寒所持。而这干尸乍一眼看不出身份, 但旧日曾与申九寒有过接触的修士, 只消探出灵识一查, 便能清楚地辨认出这具尸首便是申九寒本人!
原说是自上一次阴阳界战后便闭关不出,如今竟然死了?
而且看这模样, 死的时间绝对不短了。
可似这样厉害的修士, 门中都存有命牌, 若他早就死了, 缘何所有人都不知道这消息?
而且……
插在他胸口的,可是他自己所用的轩辕剑啊!
昆吾修士如何作想,尚不得知, 但其他门派中人已是生出了万般的疑惑,更不用说方才曲正风那一番话里的意思,实在让人忍不住思考,这件事与横虚真人到底有什么关系。
莫非……
真是他杀的?
几位昆吾真传弟子,先前眼见岳河殒命于曲正风剑下,恨不能将其杀之, 眼下亦根本不相信曲正风说的话。
赵卓冷声叱问:“剑皇陛下说要公道, 便是这般不明不白丢出一具死尸, 便要来诬赖我师尊, 含血喷人吗?!”
曲正风看他一眼, 却不搭理,只打量横虚真人神情。
场中的议论声,不知为何忽然小了下去。
谢不臣当然也跟随诸位师兄回来了。只是他站在几位师兄身旁,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说话,就这么冷眼看着。
在听见赵卓说那“诬赖”两字时,他清隽的眉便微不可察地一挑。
心里面,并无多少惊讶。
对旁人来说,此事是一场迷局,怎么也看不透,可待在昆吾这些年,他早猜了个七七八八了。
闭关闭了六百多年这种话,也就从横虚真人口中说出来没人怀疑了,尤其还是在那闭关之人修为无所进的情况下。
除非他这六百年修为没有寸进。
但不管进不进,都实在值得玩味。
若这一位“申师叔”道心坚定,六百年闭关修为也高飞涨;他若修为无所进,则必然是困于心魔,好端端的,又怎么会出现心魔呢?
往日旁人或许下意识地相信横虚真人,可眼下这一具尸体都已经躺在众人眼前了,再往前想那么一些,便觉得疑点重重了。
几位大能对望了一眼,皆走上前去查看。
片刻后,玄月仙姬便将那轩辕剑捧了起来,道:“此人确是申道友,此剑也确系轩辕剑,可……”
秀美的面容上出现了带着几分犹豫的疑惑。
剩下的话她没说,却也是望向了横虚真人。
曲正风既是为着申九寒而来,自然是才到昆吾便直取后山闭关之所,破阵法入洞府后,果然没见着申九寒,只见着了他的尸体。
于是旧日一切猜测都在此刻对上了。
此时此刻,才将这尸首抛出,便是要将横虚这一张虚伪的面皮彻底撕开!
他都根本不向旁人解释,只依旧问横虚道:“真人,你昆吾声称申九寒是闭关,可他怎么就死了呢?且这身上就一处伤口,还是为你昆吾至尊之利器轩辕剑所杀,而凶手杀人之后竟也未曾取走此剑。要知道,他当年在世之时,无论天赋还是风头,可都要压过真人一头。您说,到底是谁有这个本事,悄无声息杀了他,竟还能不被昆吾、不被真人您察觉呢?”
“……”
横虚真人垂在袖袍中的手掌,已然握紧。
他并未有半分退让,或者心虚,只是抬眸,平静地注视着曲正风,眼底却似思索酝酿着什么。
但旁边的昆吾长老却忍不住了,听不得曲正风如此意有所指的“污蔑”,气得涨红了脸,大声责斥道:“你是怀疑真人杀了申师弟吗?当真是笑话!当年阴阳界战,昆吾、崖山与佛门通力合作,可在我昆吾赶往黄泉的半道上竟然遭遇极域鬼修的伏击!那一回的作战计划连佛门都不知道,只知道是要去黄泉会合,而我昆吾的行进路线也只有崖山得知,怎会遇伏?我等尚未怀疑你崖山有鬼,还派申师弟先去通传你等,岂料崖山出言不逊,还与申师弟起了争执,如今申师弟惨死,尸首却从你处出,分明是你曲正风心怀不轨,竟还要构陷我昆吾首座?!”
“构陷?”
横虚哪里需要人构陷呢。
曲正风听得对方一番颠倒黑白的言语,更听对方字字句句提及崖山,竟没生气,反倒笑了出来。
对方见他笑,只当他浑然没将自己看在眼底,动了真怒,便要动手。
可那手掌才一抬,旁边一道碧光已然打了过来!
“砰!”
重重的一声,这一位长老竟被这碧绿光芒打得狠狠倒在地上,吐出一口血来!
众人顿时骇然。
但谁都看得清楚,这一道攻击并不从对面而来,而是从在旁边站立已久的扶道山人手中来!
苍翠的九节竹上光芒未散,透射出一股危险的气息。
扶道山人的脸上没有表情,脏兮兮的道袍在云海的云气里飘摆。
昆吾这位长老简直又惊又惧更十分不解:“扶道长老这是何意?难道是要包庇这恶徒吗?!”
“轮得到你来说话?”
扶道山人的声音并不见多少怒意,甚至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寡淡,他只看了那长老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横虚真人看向了他。
他亦平淡地回视,只道:“真是我老糊涂了,竟不知当年昆吾是这般看我崖山。好,好得很。”
当年黄泉一役,崖山千修陨落。
佛门因密宗变乱,未能及时赶到;昆吾则自称道中遇袭,诛灭对手后才匆匆赶来,然而那时崖山已不剩下几个活人了。
申九寒在来报信之时与崖山大打出手,至今没个交代。
他们本以为此事无论如何该是昆吾对崖山心怀愧疚,未料想他们道中遇伏,第一个怀疑的竟是崖山!
若非今日说破,还当真不知!
那昆吾长老这一下才知道自己是说错了话,但说出去的话再要收回也难了,更有扶道山人这一句呵责在前,他哪里还敢再多嘴什么?
倒是曲正风抚掌而笑。
他在横虚真人目光注视之中,依旧泰然自若,只道:“可算是解答了曲某多年的疑惑了!真人不愧是昆吾当年极智之人,这般算计,实在叫人不得不服!”
聪明人且知道些许内情的人,不需提点,已隐隐想明白了这其中的关窍。
但也有人不明白。
比如章远岱。
他现在简直是一头雾水,只觉得听谁说话都像是在听哑谜,十分不耐烦:“一个个的都在说些什么?一会儿这一会儿那的,能不能把话说明白了?这申九寒道友死了固然可惜,可死就死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平白无故又说是真人杀的……真人,真人您说句话呀?”
他话说一半,想起了横虚真人,忙转头去问。
但横虚真人一语不发。
只有那一张已经枯槁的脸上,阴沉灰败,透出一股将至尽头的死寂暮气。
昔日谁不见他仙风道骨?
如今这般模样,却着实让人心惊。
可曲正风见了,心头却是快意至极,只笑回章远岱:“真人怎么敢回答你呢?毕竟杀害同门,即便在这一点也不干净的昆吾,都算得上是大罪!他若承认了,又怎么能继续坐这昆吾首座之位,继续享受这天下正道的敬仰?”
周遭一片静寂。
谁也不敢动手,谁也不敢说话。
唯有曲正风,用那嘲讽至极的口吻,道出了旧日桩桩件件!
“让曲某猜一猜好了。”
“十一甲子前,你昆吾本依约赶赴黄泉,但半道遇袭。而你昆吾的行进路线,只有崖山知道。于是自然怀疑崖山,也许便有某个人在这时说了什么。这本不足为奇,毕竟你昆吾这般怀疑,实无大错。”
“但偏偏,你们却派了申九寒前来通传。”
“谁不知道,这一位是申师叔性情骄矜,自负天赋绝伦,又得师尊喜爱,更持昆吾至尊之轩辕剑,从来没什么容人之量?”
“而横虚真人彼时虽未成为首座,却是老成持重,思虑周全。”
“在彼时双方都难信任甚至相互怀疑的情况下,若按常理,自该派遣与崖山修士交厚且更沉稳的人来,可偏偏派来的人是申九寒……”
“你昆吾当时竟无人提出异议吗?”
话到这里,已有几位昆吾长老,惊疑不定地看向了横虚真人。
无需言语,这目光已说明了很多。
云海之上所有修士都觉得心底发寒,头皮发麻,只悄悄打量横虚真人神情。
横虚真人却终于笑了出来:“所以,你竟时怀疑,当年是我故意派了申师弟前去报信,让他偷袭于你?”
“自然不会。真人老谋深算,心机深沉,怎会用这种蠢办法?”
曲正风冷笑着,杀意已涌了满眼。
“你对你这一位师弟的秉性,实在太了解了,自负且倨傲。在昆吾都怀疑崖山的情况下,申九寒自对崖山藏着几分敌意,纵使并不明显,可在其性情之下,若与人一言不合,必定爆发争端!你根本不需唆使他,只需让他出现在崖山众修面前,便足以令其犯错!更何况你昆吾驰援既晚,崖山亦必定心有怨气,两相交涉之下岂有善言?!”
诸位大能往日也是见过昆吾这一位申九寒的,细细想来,确如曲正风所言,性情有些倨傲,但大多数时候并不碍事。
只是……
若真将其放在彼情彼境之下……
众人相互望了一眼,都没插话。
曲正风嘲弄的神情,这时已变作了全然的冰冷。
旧日的仇恨尽数浮出,让他一双眼都变作骇人的暗红!
就这么盯着横虚,仿佛随时择人而噬的猛兽!
“十九洲皆知,轩辕剑才是昆吾至器,可这一柄剑,清虚道人并未传给你,而是传给了你师弟申九寒!”
“他天赋比你高,也更得你师尊喜欢。”
“昆吾首座之位,本是悬而未决。”
“但在阴阳界战后,清虚道人伤重陨落,申九寒亦因在向崖山通报之时犯下大错,以闭关来逃脱崖山质问!你横虚这昆吾首座之位,便是实至名归,谁也无法取代,更无法质疑!”
“从头到尾,不过都是一己私心!”
“既设计了申九寒犯错,消去这师弟对你地位的威胁,又稳稳地坐上了昆吾首座之位,成这天下正道说一不二的领袖,更借此削弱了崖山的力量,让你昆吾在这十一甲子的时间里成为了毫无疑问的中域第一!”
“真真是美名传扬,谁不敬佩!”
凌厉的言语,在这云海之上回荡,震动着所有人的心绪,可说到这里,已透出几分难言的怆然!
扶道山人听着,已闭上了眼。
握住九节竹的手掌,轻轻颤抖。
而曲正风说着,却是惨笑出声,那一声声质问犹如从天顶上传来,撞得人心惊胆寒!
“可是真人——”
“崖山何辜?那陨落的千修何辜?!”
“你为一己之私,机关算尽,可你却没有料到当时佛门亦出了变故,两方驰援尽皆不及,竟令崖山为极域鬼修所围,上千修士惨死黄泉之畔!”
“六百六十年了!”
“每每崖山主持小会时,你从索道上经过,看见河滩上那千修荒冢,不觉自己心中有愧,该以死谢罪吗?!”
“以死谢罪”四个字,说得阴沉而残酷。
绝不是什么戏言!
曲正风今日屠戮昆吾,杀灭昆吾半数修士,其中甚至有许多才从战场之上归来的精锐,分明不会轻而易举就善罢甘休!
从他开口要申九寒出面对质开始,接下来的一切都是设计好的。
横虚真人道袍上的鲜血未干,只问他道:“今日这一番话,你在心里憋了很久吧?四百年困于元婴,修为一无所进,便是心中有恨未消。今日虽然叛出,倒替崖山上门来讨公道。到底是我千算万算,算漏了一个你,倒叫你这妖魔,杀上昆吾,做下这不恕之罪,杀孽万般!”
“好一个‘不恕之罪,杀孽万般’!”
曲正风闻言已是大笑,心底悲哀震怒之余,竟是半点惊讶都没有。横虚真人若会轻易承认,轻易便觉得愧疚,当年也就做不出这等阴谋算计之事了!
只是心头一腔怒恨,如何能平?!
“听真人这意思,倒是我曲正风罪孽深重,难逃一死了?可今日当着这天下昭昭正道、众目睽睽,你横虚也敢否认自己旧日所为之种种恶行吗?!”
横虚真人的目光已是极冷,从头到尾情绪都未有过明显的波动,话音出口更是一片漠然:“申师弟之事乃我昆吾内务,不劳外人插手;当年半道遇袭未及增援崖山也是事实,半分不假。世事弄人,谁也无法料到佛门密宗作乱,坏了计划。我昆吾绝无借机戕害崖山众修性命之诡诈计谋!我横虚自接掌昆吾以来,正道直行,自问更未有对不起这天下正道、对不起昆吾之事,无愧天地!”
云海之上,又是一阵耸动。
显然先前曲正风之言似乎不像作伪,可横虚真人历年来的种种也是众人看在眼中,除却先前在八方城毫无预兆向那蜉蝣大妖傅朝生下手之外,的确没有什么可诟病之处。
更何况那大妖确系妖邪,还与那神祇有些牵扯……
众人实在不知事情真相到底如何。
可扶道山人在听见这一番话时,终是看向横虚,眼底已尽是恍惚之色。
曲正风更似听见了什么荒谬的笑话。
他简直不敢相信到了这时候,横虚竟还能满口胡言:“你横虚也只敢说自己无愧于昆吾了!正道直行,无愧于心!亏你也说得出口,真是连自己做过多少伤天害理之事都忘了!你既敢开这口,那曲某也不妨请真人与真人座下得意高徒,一块儿来认认!”
“啪!”
竟是一块不大的木牌被扔了下来,落在众人前方!
看着像极了一块简陋的墓碑。
而那墓碑上所写,赫然是——
吾妻谢氏见愁之墓!
“谢氏见愁?”
“见愁?”
“是崖山那个见愁吗?”
“谢氏???”
“这字迹怎生透着几分熟悉?”
“这……”
“不会吧?!!”
……
若说先前所有事情尚且还不明晰,众人皆是心有猜测但不敢下断言,那此刻曲正风所抛出的这一块木牌,却是瞬间点燃了所有的议论。
毕竟“见愁”二字,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而且曲正风话中点明了“真人座下高徒”,那十三位真传弟子中可只有一个姓谢!
横虚真人的眼皮顿时抖了一下,瞳孔剧缩!
便是一旁不显不山不露水的谢不臣,见了那已在岁月里显出几分陈旧的墓碑与碑上所写之字,亦不由怔忡了片刻。
他从未想过,还有重见此碑的一日……
“怎么,都不认得吗?”
曲正风眼底凶戾之气渐渐凝结,只想起自己在战中寻机离开极域到人间孤岛寻见那山间坟冢、看见这半埋土中的墓碑时,是何等的讽刺!
“无妨,无妨……”
他说着,一抖袖袍。
宽大的织金袖袍内,一缕深黑的烟气冒出,迅速凝成了人形。
竟是位翩翩公子。
华服在身,手中还拿一柄折扇,虽有曲正风力量庇护,但依旧厌恶这十九洲明亮的天光,只忙不迭展开那折扇在脑袋上挡住。
他刚要开口抱怨,一抬眼竟瞧见人群里的谢不臣。
但这一次,他却不敢贸贸然开口了,毕竟上一回险遭灭口!
旁人不识得这鬼修,可几位大能修士却是在枉死城的时候就已经见过他,更清楚那当日被横虚真人打断的话,再念及谢不臣与见愁当时亲口承认与对方曾有过什么。如今再见,真真是吃了一惊,同时心底也已恍然:原来当初暗中救走这鬼修的,竟是曲正风!
曲正风却未有向任何人解释之意,只道:“八十余年过去,时日已久,看来真人是连自己曾教唆凡人杀妻证道这种伤天害理之事都忘了!陈廷砚,今日天下自诩正道的修士皆在此处,你且来,帮他师徒二人想想清楚!”
☆、第542章 第542章 假师徒机关算尽
杀、杀妻证道?
只这四字一出, 整片云海之上已是一片沸腾!
再想那“吾妻谢氏见愁之墓”八个字,真是万万般猜测从心头起, 实有几分令人毛骨悚然的匪夷所思!
陈廷砚自那一日稀里糊涂被曲正风救了之后, 除了向他细细道明旧日之事外,又指了见愁昔日所居之村落,引他去那处查看,倒是没什么事做,成日喊着无聊。但眼下乍一将他放在这么多人面前, 他又有几分露怯。
真真是折磨死个鬼!
可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上一回若非见愁在场,为他拦下那一根拂尘,自己只怕早已是烟消云散, 对这昆吾师徒二人是全无好感。
当下他用折扇挡住自己脑袋, 咳嗽了一声,便向横虚真人道了个礼, 但紧接着又向旁边谢不臣一拱手,道:“谢三公子,久未相见,您该还记得我吧?陈廷砚有礼了。”
谢三公子?
这听上去可不像是十九洲的称呼,反倒像是人间孤岛那些凡人称呼文人或者高门出身的显贵之后。
根本都不需要多说什么, 只这一个称呼,就让所有人竖起了耳朵。
玄月仙姬更是在枉死城时就好奇见愁、谢不臣两人间到底有什么渊源, 方才见了那墓碑已算有了自己的猜想, 但到底如何却还需要再听眼前这鬼修叙说, 所以竟也注目凝神, 仔细地听着。
谢不臣抬眸,看了陈廷砚一眼。
他与陈廷砚实在算不上很熟,且这人早年纵情声色犬马,在谢侯府中初见见愁时便曾对他言语调侃,实在令他不喜。
傻子都能知道他如今被曲正风带来此处,是要做什么。
可他心里竟无半分惊讶。
早在得知陈廷砚被人救走的时候,他就知道总有一日要面对今日的情况了,所以既镇定又冷静,只淡淡还了一礼:“陈四公子,有礼了。”
这倒让陈廷砚有些讶异,他甚至有些不确定起来,只觉得谢不臣这反应未免太过平淡,甚至透出几分坦荡,反倒让他不很相信自己听来的传言。
但那墓碑上的字迹总不作假吧?
他当年虽然不学无术,可到底多次出入谢侯府,见过许多谢不臣所写的字,绝不会认错。
所以略一犹豫,他还是带着几分小心地开了口。
“我在大夏时,死得虽早,可入地府后却听闻了许多消息。”
“其中一桩便同谢三公子有关。”
“听说当年谢侯府抄家之后,你与见愁道友共患难,逃至江南一代,隐姓埋名,住在一村落之中,结发为夫妻。但在不久之后,见愁姑娘之墓惊现山野之中,棺木尽开,中有血迹,墓碑倒地,上头还留有你字迹。”
“当时张汤为廷尉,亲自督办此案。”
“他断案颇有章法,凭屋内与棺中血迹推算,见愁已死;而墙壁上原本该挂着剑的地方却空无一物,谢侯府抄家之时正缺了一柄剑,所以料定是你杀了见愁姑娘。”
“只是通缉令贴遍,也未寻得你踪迹。”
“直到前阵子枉死城中惊见,在下才知,不仅见愁道友没死,竟然连你也没死,还活得好好的,都成了这什么昆吾的真传弟子!”
一开始说话,还有些畏畏缩缩。但说到后面,却是真的满腹牢骚,满腔的不解了。
陈廷砚眉头皱得老紧,简直像是抱怨了。
“你俩到底怎么回事啊?”
“……”
“……”
“……”
一片见了鬼的寂静,所有人几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真的跟他们猜的一样!
崖山大师姐见愁与昆吾道子谢不臣,随便一个出现,都能成为一个时代最辉煌的注脚。可就是这样惊才绝艳的两个人,在人间孤岛的时候,竟然还是共患难的夫妻?!
开什么玩笑……
包括众多大能修士在内,许多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觉骇人听闻,又念及那“杀妻证道”四字,目光中都带上了几分隐隐的不认同,转向谢不臣。
一袭青袍,立于云海。
阴霾的穹顶上泻下一线天光,照落在他身上。
不管是这拔俗谪仙的姿态,还是那清隽微冷的眉眼,无不让人屏息,让人想起他在阴阳界战之中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将他与所谓“杀妻证道”这般的恶行联系在一起。
这可是昆吾的“紫微道子”啊!
谢不臣望着陈廷砚没有回答,似乎还在思考什么。
但昆吾另一位长老顾平生已忍不住了。
顾青眉乃是他爱女,他一路赶回,却亲眼见其死在曲正风手上,对他早已恨毒,如今又听陈廷砚这一番胡言乱语,真真是悲恸共恨意翻涌,直接开口反问:“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你曲正风为覆灭我昆吾,如此不择手段!这随便找来的一名鬼修便可对我昆吾弟子肆意污蔑了吗?!旁的且不说,若此鬼口中的‘见愁’便是崖山那个见愁,这么多年以来,她既有此仇为何从来不报?十九洲修士更是从未听闻过半分。且你二人口口声声说‘杀妻证道’,缘何今日她还好端端地活着,难道凭借她一凡人,竟有起死回生之能,死了又活过来不成?!”
这话话音一落,便引起了一些人的附和。
“对啊,若真有此事,为何从未听说?”
“都说杀妻证道,是没杀成?”
“棺木又是怎么回事?”
“横虚真人不至于让弟子做这种事吧……”
“可见愁又是怎么到的崖山?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吗?”
“诶,你们还记不记得……”
“什么?”
“就青峰庵隐界和雪域那回……”
“嘶!”
……
总算是有人想起来了!
不提不觉得,一提才想起来,这崖山大师姐见愁与昆吾道子谢不臣之间,还真的有点什么过节啊!
青峰庵隐界闹了个不死不休,暗探雪域又大打出手。
虽然最终谁也没能杀死谁,但那架势……
怎么看也不仅仅是普通的仇怨啊!
只是当时昆吾崖山无一提及个中缘由,天下修士便也只能不了了之,附会出什么两派争端和利益冲突来。
若是有旧日杀身之仇……
这可不就完全说得通了吗?
陈廷砚听见这长老的反问,又听周围人议论,只觉得什么青峰庵隐界雪域密宗,真是个一头雾水。
他不由有些茫然,转头看曲正风。
曲正风却已是抚掌大笑:“问得好!顾长老这一问,可真是问到了关键!”
“你什么意思?”
顾平生已然警觉了起来,只觉得自己似乎中了什么计,一时有些不安。
但曲正风哪里理他?
有人问出来,可比他自己说出来要好上太多了。
当下只将目光一转,近乎嘲弄地看了谢不臣一眼,又落到面目已彻底阴沉的横虚真人脸上,冷冷笑道:“陈廷砚已将事情说得如此清楚,真人贵人多忘事,但到了眼下竟然还未想起吗?说起来,昆吾谢道友难道就不好奇,那本该殒命于你剑下之人,到底是如何得存,甚至还出现在了十九洲的吗?”
谢不臣转眸向横虚真人望去。
横虚真人嘴唇已现出乌青之色,伤重之下周身气息都十分紊乱,沾血的道袍在这时看上去有一种说不出的冷厉。
他死死地盯着曲正风,动也不动一下。
在这一瞬间,云海之上,诸天大殿之前,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从曲正风这意有所指的言语中,嗅出了一丝藏在更深处的阴谋的气息。
谢不臣并未从横虚真人那边得到什么明确的提示与回答,于是眸光收敛,淡淡一垂后,竟然回道:“愿闻其详。”
愿闻其详!
他竟然这般回答!!!
若说先前只是曲正风单方面的指控,除却那墓碑之外根本没什么确凿的证据,那么此刻谢不臣的回答无异于默认了先前陈廷砚所说的一切!
杀妻证道!
这种事竟然真是昆吾门下做出来的。
别说是此刻云海之上正道的众多修士了,就是曲正风身后那一群星海亡命之徒与妖魔道上的邪魔外道,都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毕竟这种事连妖魔都未必做得出来啊!
“哈哈哈,你倒是敢做也敢认!”
曲正风也真说不准自己能看清这一刻的谢不臣,但一想到这师徒二人间看似和睦实则尔虞我诈的关系,便似乎也能猜着一点了。
“只是谢道友这一位师尊,便未必敢认了!”
“众所周知,修士修行大多顺天而行。而天道无情,所以修士修行途中皆追求断情绝爱。而十九洲宗门收揽门下弟子,一般择无父无母无牵无挂之人,以求无情入道。有严格之宗门,要求断尘世之因果,则一般静待其凡间父母亲族寿尽,因果自了。”
“所谓‘杀妻证道’,实连邪魔外道都不屑为之!”
“盖因强了因果实则种下新的因果,情不断而强断,日后修行亦有极大的可能沾染心魔,纵天赋超绝,也只恐不能过问心道劫!”
他话到此处,谢不臣已抬头看他。
横虚真人的目光更冷。
但曲正风话都已经说了出来,今时今日便是要将他昆吾种种污秽白之于天下,也要让横虚死无葬身之地,受尽万世唾骂!
“谁人不知你昆吾这一位‘紫微道子’天赋卓绝,十日筑基且击败第二重天碑龙门周承江,一时风头无两?谢道友这般的天赋,身为昆吾首座,你横虚又怎会看不出来,即便不斩情爱,他修为之进境也不可能受到任何阻碍。”
“可偏偏,你唆使他杀妻求道……”
“不仅如此,曲某日前往人间孤岛去,寻旧日那一座坟冢,竟见那坟茔所在乃是聚气藏风之龙穴,山精妖怪周旋其间,葬于此地之人,纵死魂魄也无法去往极域,只会盘旋于此间山野中,要么修成厉鬼,要么为精怪啃噬魂魄!”
“十九洲皆知,谢不臣乃你亲赴十九洲所收之徒。”
“归葬见愁时,你必定在场,不管是你亲自指明了这归葬之处,还是亲眼目见后未加阻止,都可见你横虚心怀不轨,绝非善类!”
“而且当时扶道山人亦在人间孤岛……”
这话又是从何说起?
曲正风前面所言,众人都能听明白,对昆吾这样的名门正派中竟出了“杀妻证道”这种骇人听闻的事情,自然咋舌。
可把人葬在风水穴中,好像并无不妥啊。
众人一时惊疑,不通其中关窍。
但诸位大能听到这里,脑海里却都是电光石火一片,已隐约明白曲正风怀疑的到底是什么了。
他望着横虚,一身织金黑袍凛然,只一字一句地念道:“‘百年内,大劫至。有一子惊才绝艳,将于六月廿二横出于世,取汝而代之,救昆吾于水火,挽狂澜于既倒’!这是真人往日借周天星辰大阵测算出的‘天机’,真人,曲某可没说错吧?”
昆吾大劫!
这件事知道的人可谓是少之又少,但但凡有所耳闻的,都是各门各派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如今却骤然被曲正风一言道明,一时引得周遭悚然!
既有不解,亦有震骇。
横虚真人往日衍得大劫,今日昆吾尸山血海,岂不正正好算是应了劫数?!
千算万算,又怎能算,这天机命数,终究不能逃。
到今时今日,横虚真人又怎能看不明白这当中的症结所在?
他慢慢地闭了闭眼,只笑一声:“不错。”
“青出于蓝,取汝代之!”曲正风都是有些慨叹起来,“当年的师弟申九寒你尚且不愿忍耐,阴谋暗计算计他,连打带削,为一己私欲害得崖山千修陨落!在这昆吾首座的位子上坐了数百年后,又怎肯因这所谓的‘大劫’,心甘情愿,将这首座之位拱手让人?”
“昆吾大劫你要解,但首座之位你也不愿放,更不会容忍这天下有人要取你而代之!”
“所以你亲赴人间孤岛,收谢不臣为徒;”
“所以你唆使他杀妻证道,只为为他埋下心魔;”
“所以你令见愁归葬于风水龙穴,盖因你知扶道山人也在人间孤岛,而你来他必定知晓。寻你踪迹而来,自然会发现见愁,在魂魄徘徊于山野的情况下,能施展还魂之术。如此见愁不死,谢不臣纵原本没有心魔,在见她死而复生后,又如何能不出心魔?”
“所以你在人间孤岛收谢不臣为徒之事,本可做得更神不知鬼不觉,但你既未毁去见愁坟墓,甚至还留了那墓碑。都是因为你心底里希望,有那么一日,谢不臣杀妻证道之事败露,受天下人唾骂,亦绝了他取代你之路,更可以此作为制衡!”
“可你绝不会想到,今日来揭穿你的,竟然是我。”
“你既要算那天机,解昆吾的大劫,好不愿自己为人取代,却不曾想,正是因这一番的算计,才终至今日之祸!”
“因一己私心,你害了崖山千修!”
“因一己私心,你唆使弟子杀害无辜之人!”
“到如今,恶果自尝!正因那无辜之人未死,到得崖山,才令仇恨你的人有了离开崖山的机会,今日杀上昆吾,应了这百年大劫!”
天机算尽,到头来是作茧自缚!
谁也没料到,竟然会是这样。
整个云海之上,一时半点人声也无,只有呼啸的风声吹过,吹凉了众人刀剑上的鲜血,也让所有人先前因昆吾此番遭劫而滚烫起来的热血,渐渐变冷。
风过后,只觉寒意袭来。
甚至就连将这一切道明的曲正风,都不敢说自己此刻毫无触动。相反,他才是触动最大的那一个!
为崖山含冤而死的千修!
为横虚真人深沉的心机!
什么师徒情谊,从头到尾都是虚假。
这一位昆吾首座,有的从来不是什么热血肝肠,只有残酷冰冷的一颗心!
这时候,谢不臣的脸上是没有神情的。
或者说,谁也无法看穿他的心绪。
仿佛什么都没想,又仿佛想了很多。
在曲正风这一番话后,他只是将目光递向了横虚真人,眸底映着澄澈的天空。
不必言语,但已胜过太多言语。
旁人只从这一个看似什么都没藏着的眼神里,解读出了太多,太多……
“一切都是咎由自取。真人为昆吾,鞠躬尽瘁,做尽伤天害理之事!你昆吾之所立,弟子之所享,无一不浸染崖山千修之鲜血!今日我屠你昆吾,看这半数修士无辜殒命,真人可觉痛彻心扉?”
毁一切你不想毁,杀一切你不想杀!
但偏要将那你最不愿面对的,留在你面前!
曲正风一字一句,皆是毫不掩饰的仇恨。
横虚真人的身体便剧烈颤抖了起来。
先前他道明十一甲子前诸般阴谋与收谢不臣为徒种种算计时,他都镇定自若。唯独曲正风这一句,犹如淬着剧毒的刀尖一般,轻而易举地穿透了他!
让他为之疯,为之狂!
“我昆吾之事还轮不到你一介外人来置喙!凭你一介邪魔外道也有资格?”
咬牙切齿时,双目已然赤红!
这一刻的横虚真人,俨然不像是一个有重伤在身的人,动手犹如雷霆,并指向太阳穴一点,竟是以这一副摇摇欲坠的残躯,强行催动诛邪印!
“找死!!!”
八极暗蓝棋盘顷刻出现在云海之上,一片灵光飞快地聚集,横虚真人指诀一打,便要祭出那曾斩少棘、杀鲲鹏的惊世一击!
曲正风崖山剑在手,又怎会退让?
他举剑而起,便欲舍了这生死的命数,同横虚一搏!
可有人比他更快——
电光石火间,天地间再无第二种颜色。
赤红的剑光,如血一般涨满人的眼帘。
迅疾猛烈,甚至连催持着诛邪印的横虚都来不及反应,整座浩大的棋盘瞬间被剑光劈碎,而横虚本人亦被这剑光的余力集中,重伤下强撑的孱弱躯壳完全没有半分抵抗之力!
“砰!”
一声巨响!
竟是直接被击飞出了人群,撞在那诸天大殿之上,撞塌了小半雪白的墙壁,重重地砸在那早已静止不动的周天星辰大阵之上。
鲜血瞬间抛洒,落满衣襟。
横虚真人整个人哪里还有旧日从容模样?只从那阵中倒落下来,坠在地上!
他费力地睁开眼来,向方才剑光起处看去。
人群如潮水一般散了开,每个人的面上都带着一种难言的打量与惊骇,而人潮的尽头,便是那一名女修。
那一名……
名曰“见愁”而女修。
没了旧日那一身简单的月白长袍,而今这一身汇聚天下灵秀的山河袍,却让她看上去更有一种不可触犯的凛然。
苍白的面容上,冰冷一片。
谁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来的,又在人群的边缘站了多久,听到了多少,就连在场的大能修士,都对此一无所知,更看不穿她半点修为!
在横虚真人重伤的情况下,她便是此时此刻,整个十九洲上当之无愧的最强武力!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仅仅片刻前,他们才耳闻了与她有关的旧事,如今便见她本人现身,实在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触。
谢不臣立在原地望着她。
曲正风也没有言语。
昆吾其余修士们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不管这中间到底有什么原委,昆吾的首座,还轮不到外人来处置,而见愁身为崖山一后辈,竟悍然向横虚真人出手,已然是坏了规矩。
众修士齐声一喝,已拔剑向她!
可见愁只劈手那么一掌压过去,便挡开了这数百名修士,汹涌的掌力甚至将众人拍出去数丈之远,修为弱者竟直接吐出血来!
完完全全的碾压!
如此一来,另一头同样想要拔剑的昆吾众修便骤然停住,为她这恐怖的实力所震慑,一时竟有些色厉内荏,向她喝问:“见愁道友这是想要干什么?”
想要干什么?
见愁只觉得这话听起来,实在有些耳熟,好像不久前才听过。但那时说出这话的可不是昆吾的修士,而是她本人。
眉眼淡淡,心里竟一片麻木。
她没看这众人一眼,只是转眸,向曲正风看去,看了很久,很久。
天风吹着云海涌动。
曲正风默然无言。
谁也不知道见愁为什么要看他,又到底是否想要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一句话都没有。
她平平地转回了自己的眸光。
微微闭了闭眼,似乎想要平复某种心绪。
然后,才从谢不臣身旁经过,也从自己那墓碑上踩了过去,提着一线天,一步步踏上台阶,站在了诸天大殿的废墟里,望向强扶着周天星辰大阵起身的横虚真人,慢慢道:“真人要个资格,旁人没有,我总该有了。恩恩怨怨,今日了结。见愁别无他意,唯取真人命血,祭奠一切为真人冤杀之亡魂耳!”
☆、第543章 第543章 逼杀横虚
唯取真人命血, 祭奠一切为真人冤杀之亡魂耳!
横虚真人本已经是重伤在身,强行催动诛邪印,几乎耗尽了自己仅余的心力, 又为见愁打断再添上一击重击, 则已走至油尽灯枯之态。
他眼前模糊,耳中嗡嗡然。
但见愁这一句话,他却是听了个清楚。
遥想八十余年前,他初到人间孤岛, 寻找谢不臣,于灵识中遥遥望见,这女修还不过是一介寻常妇人,在家中等待自县学回来的良人。乍然间为那一剑所中,许久都没有反应过来。人倒在地上,尚有未曾消解的茫然。
在令谢不臣将其归葬时, 他未尝没有过犹豫。
可在那一瞬间,面对天命的不甘, 战胜了他本该持有的理智……
若未将其归葬于风水穴中,即便扶道察觉他到来,也无法逆天聚魂使见愁死而复生,也就不会使她成为崖山的大师姐。而对昆吾怀恨已久的曲正风,自然不至于脱离崖山,再一步步酿出今日之祸来!
只是他有什么错?
这浩浩十九洲, 什么时候不是弱肉强食了?!
伸手扶着那周天星辰大阵的边缘立着, 横虚真人永远也无法忘记自己那一日借此阵衍算出天机时的心情。
真犹如五雷轰顶!
他不明白, 昆吾究竟是做了什么恶事,竟要遭逢大劫;更不明白,自己是做了什么恶事,要为人取代!
如今,一介凡人见愁,成了他唯一没有算中的因果,成了他唯一没有算中的偶然。好似冥冥中自有一只属于天命的手,在这当中拨弄,将他戏耍!
而他,已无反抗之力。
道袍上的鲜血拖在了地面上,逶迤出一片触目惊心的痕迹。
横虚真人的身形晃了几晃,踉跄着走了两步,又停住,胸腔震动着笑出声来:“你能有今日,到底还该谢我!”
谢?
若苦难加身也算一场历练,那的确是该谢的。
见愁平平地回答:“那便谢真人机关算尽,害人害己,不但丧尽天良,亦自掘坟墓吧。”
她本是一凡人,该没有什么修行的天赋。
但谢不臣一朝杀妻,埋她入那风水龙穴,使她魂魄为精怪噬咬,阴差阳错竟有了天虚之体,除了于修行一道上除了苦些,也因此难过问心道劫外,前半程几乎算得上是一帆风顺。
对很多人来说,这前半程的成功就已经足够了。
于人生一道而言,失败了无数次再成功的人终究是少数,世上多的是失败多次后越发失败的人,相反,一开始就成功的人更容易一路成功下去,纵使中间有些挫折,也无法摧毁他们的信念。
如何开始,实在很重要。
而她最好的开始,便来自这最深的劫难,没有横虚真人,就没有今日的见愁。
只是那又如何呢?
天下的道理,并不是这样讲的。
“前有为一己私欲害崖山千修殒命,中有为化昆吾大劫唆使谢不臣杀我证道,后更恩将仇报战中偷袭,放走神祇少棘,重伤我故友朝生,杀我旧识鲲鹏!”
一句一句,皆沉重无比。
见愁肩胛之上的剧痛,都还未完全消解,让她在说出这一番话时,没掩住眸底的几分伤怀!
周遭所有修士已经愣住了。
他们都知道横虚真人先前于战场上催动的那一记诛邪印有何等大的威力,毕竟是不容于此界的力量,也曾在离开极域前看见那乍现于苍穹之上的垂天之翼虚影,当时便已有隐隐不妙的预感。
但此刻亲耳听见,依旧是觉得心底一沉。
说到底,那傅朝生虽是妖邪,鲲鹏亦跟在他身旁,可这二者也并未对修士做下什么不可饶恕之事,连妖魔道在阴阳界战中都可暂时放下仇恨,横虚真人关键时刻反戈一击,于情于理,都实在让人无法理解。
这也让他们彻底站住了。
既不知道是该上前阻止见愁,还是就这般袖手旁观站在此处看着,一时相顾踌躇。
见愁却始终站在殿前,手按长剑,眉心一线红痕隐现,淡淡续道:“血债该要血偿,真人纵巧舌如簧,狡辩推脱,但真人之所作为,道心可证。崖山昆吾,两门交好数千载,见愁乃崖山门下,视真人为长辈,不敢擅自动手。但请真人一全两派旧日交情,体谅在场诸多正道修士之难处,自裁谢罪!权当,为昆吾留个体面。”
众人听得背后发寒。
纵然他们对见愁了解不多,可只听这一番话都能听出来,她言语中看似客气,实则根本没给横虚真人留下半分余地,也根本没有半分要饶恕的意思。
言下之意是,他若不自裁,她便连昆吾最后的体面都不给留了。
只是横虚真人听闻此言,却是大笑了起来,好似听见什么荒谬之言,大声反问道:“谢罪,我横虚何罪之有?!”
云海之上,是整个十九洲的精锐修士。
云海之下,是再也不会醒来的昆吾弟子!
横虚真人的目光从见愁的身上,移到周遭,落到那一张张神情各异的面容上,心中非但有半分悔意,反而更添上几分无言疯狂!
他在笑,嘲讽地笑!
“我修行千余载,天赋虽非绝高,却是门中修为第一!申九寒不过得蒙天赐,天赋略高,却性情倨傲,有勇无谋,草包一个!凭他,却得了轩辕剑……”
“昆吾若真有这蠢货执掌,怕不出三百年便沦为寂寂!”
“我不过是让师尊看清了他的无能,再坐上这首座之位,数百年来功绩有目共睹!”
“我,何罪之有?”
“十一甲子前阴阳界战,我昆吾半道遇伏是实,虽未及赶到,可杀崖山千修之罪魁,实乃极域!纵昆吾驰援未及,北域佛门之内乱也逃脱不了干系!”
“我手中未沾半滴崖山之血!”
“我,何罪之有?”
“便是衍算天际,得昆吾大劫之谕示,我亦赶赴十九洲,亲收谢不臣为徒,倾囊相授!纵是唆使他杀你,却也为你留了一线生机!”
“更何况便是真杀了你又如何?”
“一人之性命,千百人之性命,换了是此时此地在场其余之修士,你尽可问问,他们——怎样抉择!”
“我,何罪之有?!”
原本铿锵的声音,到末了已是沙哑一片,那凌厉的眼神更如凌迟一般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
四下里一片静寂。
一时竟是无人敢直视他,更无法回答他这一番声色俱厉的质问。
横虚真人便快意地大笑起来,抬袖间已是豁然一指,竟然指向了一旁久未言语的扶道山人!
见愁皱眉望着他。
横虚真人声音却已染上了几分讽刺,只对她道:“算计?我横虚自命能与天斗,可算来算去,又怎么及得上你这一位师尊?你当真以为,他扶道是什么良善之辈,收你为徒是为了积德行善吗?!”
这一瞬间,扶道山人只觉得心底最后那一点亮光也灭去了,仅剩下一点冰冷的残灰,铺在日复一日更深的伤口之上。
他清明的双眼,回望横虚真人。
只看着他近乎癫狂的姿态,一语不发。
横虚真人声音便越发激昂,仿佛要将这一生的恨意都宣泄出来,瞪视着扶道山人,万般不甘:“你扶道若非心有成算,怎会悄无声息在我离开后,去了那山野村落,收她为徒?非但如此,还借一句戏言,使她成了你崖山绝无仅有的‘大师姐’!你不过是明知我昆吾罪不至此,可心中仇恨无处安放,才有这后来的一切。你敢说你之所为,一桩桩一件件,不是针对我昆吾、针对我横虚而来?!如今昆吾落得与你崖山一般下场,你扶道总该满意了?!机关算尽的,又岂止是我……”
机关算尽……
扶道山人从未想过,这四个字,竟还能用到自己身上。
他若是机关算尽,十一甲子前崖山便不会遭逢劫难;
他若是机关算尽,昆吾这数百年来绝不会如此安生;
他若是机关算尽,凭他横虚,怎可能安然活到今日?!
当真是其人如其所见。
自己是什么人,便看旁人皆是如此……
到了这境地上,旧日那粉饰出来的太平与和睦,都已经被血淋淋的现实撕扯破碎,露出现实最狰狞与残酷的真相。
扶道山人终究是无法再欺骗自己了。
他与横虚皆是年少成名,相识于小会之上,是不打不相识,时人并称为“双璧”,一时辉映。
从此仗剑江海,并肩山岳。
是莫逆的挚交,是能一坐三日饮酒论道的知己……
可横虚与他,到底是不同的。
他天赋不高,因此总要比旁人用功几分,亦习惯了去算天下人的心思,显得思虑周全,处事妥帖,彼时与他放旷不羁、随性而为的风格,是截然不同的两样。
原还是志同道合,后来竟然变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扶道竟有些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这一切最明显的改变,似乎便是在第一次阴阳界战之后,横虚坐上昆吾首座之位,在诸天大殿上见了崖山众修,淡淡地拒绝了他们要见申九寒的时候。
及至阴阳界战重启,他才不得不诸般谋划,使见愁奇袭昆吾后从弥天镜入极域,不与众人一道。而横虚在此期间,亦是真心要向极域复仇,恢复轮回,甚至八方城一役时,二人时隔数百年再次举剑并肩,默契依旧……
他本以为,横虚终究留了一分初心。
可在他魔怔似的反戈向傅朝生一击时,所有的错觉便都崩散一空。
如今站在这昆吾的诸天大殿前,分明周遭都是熟悉的人,可他放眼望去,竟觉陌生。
更觉横虚这一张扭曲的脸陌生。
他笑出来,浑浊的眼底已含满了泪,只闭上眼,怆然道:“扶道一生,从未害人……”
扶道一生,从未害人。
简简单单的八个字,却在落地那一瞬间,如利剑,如洪钟一般,撞击在横虚的心底,让他面上所有的疯狂,都在这一刻冷却下去。
往昔的一切,悉数浮现。
横虚真人终是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
初时只是低笑,继而大笑,到末了已是意态疯狂,可泪也从眼底滑落……
似狂,亦似悲!
谁也无法度测这一位往昔德高望重、受万人敬仰的大能,此刻是何等心绪。
后悔,抑或不悔?
所有人只能看见他仰天大笑的姿态,听见他那一声连着一声的笑声……
只是笑够了,便也似乎清醒了。
那疯狂之色从他面上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超凡的镇定与从容,好似先前的一切质问与反问都不曾发生,他依旧是昆吾首座、正道的领袖。
横虚真人的目光,落在了谢不臣的身上。
他看了很久,很久……
谢不臣立在原处,既不上前一步,更不后退一步,自曲正风揭穿横虚真人收他为徒时的种种谋算后,他面上的表情便没有半分变化。
不悲不喜,无情无恼。
只这般由得旁人去猜测,却始终不泄露分毫的真实。
横虚真人望他,他亦平淡回望。
这一刻,实有汹涌的暗流,但也只有这对望的师徒二人知晓了……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彼将取吾而代之!
往日他不服。
到得今日田地,才算知道,所言非虚!
横虚真人想起那关键时刻护住了自己的九疑鼎,淡淡地笑了一声,目光掠过见愁,落回扶道山人身上,只道:“扶道,相交一场,今日这一切,便当是我横虚作茧自缚,负尽天下吧!一切罪孽皆是我一人作下,崖山之仇已算是报了;可当年唆使谢不臣杀妻证道,实乃我一人之私心,不该祸及昆吾,不该祸及我徒!彼时他不过一介凡人,又能知晓多少?但请你念在多年的交情份上,应我一事,今日血仇,昆吾可一笔勾销,绝不追究;我横虚亦当拔剑,谢罪天下!”
扶道山人睁眼看他,只觉他这人之将死的一刻,也显得面目可憎,虽有旧日交情在,可无论如何也无法应一声“何事”。
可横虚真人似乎半点不介意。
他只是重凝出那一柄几乎谕示了他一生命数的锈剑,平静道:“自今日起,但在此界,你徒见愁不得向谢不臣寻仇,更不得再伤我昆吾弟子,从此崖山昆吾,秋毫无犯!”
“荒谬!”
扶道山人虽是崖山执法长老,能决定崖山大半之事,也知今日这一场争端若真能既往不咎,至少可保得曲正风性命,可他何来的资格,替见愁应下横虚这无理之请?
一时便要冷笑。
然而还未等他开口,见愁清冷的声音,已出乎众人意料地,在这一刻突兀响起:“若我答应,真人当真肯践诺?”
“绝不改悔。”
横虚真人的眼底出现了一分笑意,回看向见愁。
见愁何等玲珑剔透的心思?
横虚真人之所谋所想,她真看了个清楚。
只是也根本不等旁人表达什么意见,她便已立在这诸天大殿之前,当着这天下在场修士之面——
并指向天,断然立誓!
“我,崖山门下,见愁,在此立誓!”
“自今日起,凡在此界,绝不向昆吾谢不臣寻仇,更不对昆吾弟子加之刀兵!”
“若违此誓,天地当诛!”
“轰隆!”
雷霆降落,在这极其接近苍穹的地方,赤金色的闪电划过,将见愁那挺拔决然的身影,深深刻入众人眼底,成了众人记忆里磨灭不去的画面……
也将她一双沉冷的眼眸,染成赤金!
誓言已成,见愁放下了手掌,也同时扣紧了手中长剑,肃然冷漠的面容上未见丝毫怜悯,只道一声:“请真人谢罪!”
“哈哈哈,好,好!”
不愧是崖山门下,不愧是在这短短不足百年的时间里成为十九洲至强的大能!
便是连横虚都没想到,她竟如此果决!
这般的冷酷,这般的狠辣,倒是令他刮目相看!
只是可惜了……
当初被他收座弟子的,是那智计犹胜于他的谢不臣,而不是眼前这拥有一颗赤子之心的女修!
只恨这一生,斗得过人,斗不过天!
横虚大笑。
只在这一时,立在这昆吾的最高处,向四周怅望一眼,似要将这昆吾的山山水水都深深刻进他永世的记忆中,再不遗忘。
而后陡然引剑!
“真人!”
“首座——”
“师尊!!!”
周遭惊呼声已撕心裂肺,但昆吾众人要拦也迟了。
暗红色的锈剑,自脖颈一抹而过,剑锋凝着剑气,穿破他道体,殷红的鲜血洒在那高高的台阶上!
片刻后意识崩碎,人也倒下。
锈剑“当”地一声落地,散成了一堆铁锈!
一代巨擘,引剑自戕,已是身死道消!
那血色浸了开去,染红了天边的云霞。
一如当年小会,他于此云淡风轻地挥袖,将剪烛派众人的鲜血一抛,成那天边的晚霞一抹,尽入昆吾跌宕画卷之中……
☆、第544章 第544章 剑皇陨落
才向诸天大殿奔去的昆吾众人, 在这一刻齐齐停住了脚步,竟不敢再往前一步,只眼睁睁看着那一道自高处倒落下来的尸首,心生出一种莫大的恍惚之感。
这是横虚真人啊……
旧日一言一行,从未有人能诟病, 更曾令天下修士折服,到如今引剑自戕, 身后之名尽毁!
那长流的鲜血, 淌过了地面上那一片铁锈,如同一条小小的河流, 顺着殿上的台阶, 一级一级往下去。
炽烈的天光朗照,晃得人眼前发晕。
所有修士,不管来自何门何派, 这一时间竟都生出几分震撼与叹惋来……
生死之事, 说来简单,看透却难。
横虚真人一生风云, 可言谈间拔剑自戕,竟是半分犹豫也无!
纵他生前有诸多存疑之恶行,到这份儿上也都消解了。
曲正风只遥遥望着横虚真人那倒下的残躯,也感受到了他意识在这天地间的消无, 这一时竟忍不住笑了起来。
千般仇, 万般恨……
就这么了却了。
反复在他脑海, 回荡在他心底的, 却是见愁现身时那久久的一眼,还有方才那斩钉截铁的誓言……
“阿弥陀佛……”
佛门三位高僧见此情形,皆一声长叹,佛门众生也于此时吟诵起往生咒来。
但谁都知道,横虚真人不会有往生了。
纵使极域轮回恢复,也需人死时魂魄犹在,于时刻面临魂飞魄散之危险的修士而言,实没有多大的意义。
玄月仙姬等人亦是满面黯然。
但在这时,谁也不敢出声。
唯有扶道山人,身形晃了几晃,竟然在默立良久之后,走上前去,到了横虚真人那倒落的身躯之旁。
没有人能看清,这一刻的他,是何等神情。
也只有他自己清楚,心底是如何荒冷一片。
修士一生漫漫,岁月走过,知交能得几人?他与横虚,到底是曾交过心的。看他高楼起,又看他大厦倾。只觉世间一切浮华皆是虚假,功名利欲害尽人心。
他弯下身,只慢慢地抬手,覆在横虚真人那绝灭了生机的面上,将他一双未闭的眼合上。
清风吹来,卷起了那一片沾血的铁锈。
扶道便忽然忆起,多年前扶桑神木之下,横虚目见满地剑锈时,那一句“天生我材必有用”……
此时此刻,竟觉怆然。
他这一生,都在筹谋之中,从来不甘平凡,也因着一口不甘之气,酿成一桩接一桩的惨事,终至今日杀身之祸。
便是临死,都未曾放下那一颗算计之心。
以昆吾再不追究曲正风为筹码,逼见愁立誓;见愁一旦立誓,他也就保住了谢不臣;而以谢不臣的天赋与能力,必能带着昆吾,从今日这血腥的困境中走出,让昆吾恢复旧日的辉煌……
为昆吾生,为昆吾死!
今日身死道消,不过一个横虚,而天下的争斗永无止休。
“恩怨一朝了却,万事皆成空无……”
他只一声长叹,收回手来,望着横虚这一张染血的脸,周身气息竟剧烈变动起来。
那是一种全然放下的感觉……
无有这天下争斗,消灭了往日执念。
仇不在,恨不在,连这数百年来对横虚、对昆吾的怨怼,也都散去了。
身心澄明,念头通达,尘俗皆放!
其修为竟然节节攀升!
却并不给人半分陡峭之感,仿佛水到渠成一般,自然流淌而成,出窍,返虚,有界,直至通天!
云海之上,所有大能修士,尽皆骇然!
但扶道山人自己,却似一无所觉,又或许是一点也不在意了,只起身来,转向见愁,将那一枚皇天鉴抛给了她,叹道:“崖山便交给你了。”
“师尊……”
见愁将皇天鉴接在手中,只觉入手沉重,已隐隐意识到了什么,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声音喑哑。
她有千言万语,最终却说不出一句。
扶道山人将她神情收入眼底,想起自己在人间孤岛收她为徒时的种种,竟好似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于是道一声“该去也”。
天穹上有五色的霞光坠落,罩在他身上,他只轻轻一拂手,道袍上再不见半分污秽,身形已乘光而起,飘摇间。渐渐转薄,消失在此界之中。
竟然是“一步通天,白日飞升”!
无数修士,望见此幕,心驰神往。
但转而念及扶道山人这一朝看破的契机,又觉心中戚戚,实在有说不出的沉重。
想来,山人与真人曾为挚交。
今朝看破飞升,未必没有几分心灰意冷吧?
旧日昆吾崖山两大巨擘,并立于世,如今一个拔剑谢罪天下,一个悟道白日飞升,隐隐然间,竟好似一个时代的落幕。
而旧时代的落幕,则往往伴随新时代的到来。
多少人的目光落在了见愁身上,落在了谢不臣的身上?
但谁也没有说话。
此时此刻,唯沉默,才能感觉到那浩浩远去、不可回溯的岁月……
曲正风便在这样一个时刻转过了身去。
在这种所有人都沉浸在方才所发生的一切中时,这样的一个转身,显得何其突兀?
昆吾那头几名弟子几乎一眼就看到了。
今日一番浩劫,满山血染,往昔多少熟悉的同门都殒命于他的剑下?若无曲正风,自也没有今日的浩劫,横虚真人也不至拔剑自戕!
仇恨深重于每个人心中。
他们赤红着双眼,几乎立刻狠声高喝:“血洗我昆吾后,竟还想要一走了之吗?站住!”
这充斥满恨意的声音,几乎立刻将所有人从方才的沉湎中惊醒,也包括此刻拿着皇天鉴的见愁!
她皱了眉,转身望去。
只见在场所有昆吾修士已齐齐拔剑而出,拦住了曲正风的去路,完全没有要善了之意!
众大能方才都听了个清清楚楚,横虚真人已应允,只要见愁立誓不向昆吾、向谢不臣寻仇,则今日一切恩怨既往不咎。
此刻昆吾众人再拔剑,其情虽可怜,但到底不对了。
众人跟着眉头一皱,便欲出言制止。
可谁也没有料到,就是在这样剑拔弩张的一刻,曲正风竟然再次举起了崖山巨剑!
那浩浩荡荡的威势,顷刻席卷云海!
所有大能修士都吃了一惊。
昆吾众修士更是想起他方才持剑驰骋杀人如麻的模样,只一声高喝,已自动结了剑阵,向他攻去!
谢不臣人在殿外,望见曲正风拔剑那一幕,几乎与王却同时疾呼一声:“住手——”
但比他们这声音更快的,是见愁的身影!
昆吾剑阵的厉害,在十九洲战场上她已深有体会,更何况是眼下这众多修士含恨含怒的一击?!
想也不想,她便挡在了曲正风身前!
“轰隆”的一声,如万顷沧海倒袭而上,千道剑光在云海之上交织成一道恐怖的光柱,向见愁,向见愁身后的曲正风,打落而来!
可根本还不及靠近,天际剑雨已下!
是见愁在这电光石火的瞬间,催动了一线天的剑意,凝这天上云作雨化剑,向对面昆吾修士扫荡!
纵然千修联手,可竟依旧不是她对手!
一剑执掌,人莫能敌!
无数还未来得及出手阻拦的大能修士已然怔住,方才动手的众多昆吾修士更是剑光崩散,几乎被见愁这一剑反击之力打得吐血!
这般强势的回护,简直称得上是不问青红皂白!
昆吾众修顿时已怒目而视。
但仅仅是下一刻,他们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转开了,甚至还带上了一分难以置信的惊骇,望向了见愁身后!
那是一种极其不祥的目光……
落在见愁眼中,便是所有人都忘了责斥她,也忘了方才到底为什么拔剑,举起的剑尽皆顿住,一张张怔住的脸,让她心底充满了不安。
整个世界的声音,都好似在这一刻消失。
静止了那么一个刹那,又轰然向她耳中撞来。
“大师兄!!!”
“剑皇陛下……”
“曲道友!”
“大师兄——”
……
此起彼伏的声音,交织成了一片,竟是分不清从何处响起,更分不清是何人发出。
见愁忽然就意识到了什么。
但脑海中只有一片的静寂的空茫。
她慢慢地转过身来,周遭所有人或惊或恐或不解的面孔,都从她眼前划过,没留下半点痕迹。
吹过的风甚至让她想起了某一日的傍晚……
初到崖山,刚过了险峻的崖山道,便见着摘星台旁,立了一道昂藏的人影。
那时的风,好像也是这般。
曲正风的剑,竟不是向着前方那昆吾的众多修士,而是深深地贯穿了自己的胸膛……
在见愁为他挡去前方一切攻击之时!
钝极的剑锋,穿透人身体,偏容易得像是刺穿一块豆腐,好似根本不费什么力气。
从前胸入,自后背出。
“滴答,滴答……”
鲜血顺着剑锋滑落,点到地上,渐渐汹涌。
这一剑,太决然了。
似乎根本没想过留给谁挽回的余地。
整个剑身都穿透过去,只余一截剑柄,还握在手中……
真像是一场噩梦。
见愁看见了他翻飞的织金长袍,看见了他染血的双手,也看见了他那一张平静的面容。
但这一瞬,唯独读不懂那复杂的目光。
她张口便欲呼喊什么,可天地间骤然凄厉的冷风却呼啸着灌了来,将她的声音散入风中,眨眼不闻。
“噗通”,曲正风倒入那翻涌的云海间,层云托住了他血染的身躯,那海光剑亦落在云间,光芒渐淡。
里里外外,所有修士都愣住了!
谁也不明白曲正风为什么要这样做。
见愁分明已在横虚真人自戕前立誓,旧日恩怨既往不咎,他这又是何必,又是何苦?!
崖山剑,崖山三剑之一。
化生自崖山山体之中,乃崖山最灵秀正气之剑,虽为石质,却削铁如泥,摧魂毁魄,易如反掌。
便是此刻没入其主之体,威力也未有半分消减。
只是那一腔赤子热血,浇灌于剑身之上,到底令此剑感出了几分深重的悲哀,颤颤地鸣响……
见愁周身已冷得没有知觉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紧紧握着一线天,只向前走了一步,又走了一步。
似乎很稳,也似乎很晃。
曲正风的目光,落在她面上,只道一声:“抱歉……”
终究是他辜负了。
为报这仇,将见愁往日本不欲人知的伤痛,在人前撕扯开来;如今又辜负她为自己弃仇立誓的心意,固执己见。
可他本也不是什么苟活的人啊……
大丈夫立于世,生为人杰,死为鬼雄,敢做敢当!
明知是恶,偏要为之;
明知是错,偏要强求!
只是他到底出身崖山,受尽师长教诲,明了天下公道,即便入魔,又如何舍得去这崖山门下的一身傲骨,一腔肝胆?
在决意犯下今日这无数杀孽之时,他就已经为自己划好了既定的结局。纵然天下修士能容他今日离去,依旧在明日星海做自己的剑皇,他亦不能容自己背负这一切,毫无负疚地苟活于世……
那与昆吾鼠辈,与横虚真人,有何区别?
过得了天下修士那关,也过不了自己的心关!
日月昭昭,乾坤朗朗……
当真是绝无仅有的好风日。
曲正风眨了眨眼,似乎觉得那天光太晃,可唇边却慢慢溢出了一分笑意。
崖山剑上纯粹的剑力涤荡着他的躯壳,穿梭过他四肢百骸,透进那元婴与魂魄之中,不可逆转,也让他一身经脉纹理如水波一般乍现。
见愁忽然就看了个分明!
他这宽阔的胸膛里,竟是空空荡荡……
于是这一刻,她忽然有一种整个人都被一只巨手擒住的感觉,喘息不过来,惨烈到压抑!
是那一颗崖山的赤子之心啊!
当年的曲正风,到底是怀着何等样的决绝,生生将那一颗滚烫的心自胸膛剖出,抛入那噬骨的黄泉之中!
她在他身旁半跪下来,掌中透出一片水波似的金芒,只想在此刻护住他为崖山剑不断摧毁的神魂。
可竟不能够!
那是一种连轮回之力都无法挽回的伟力,如滚滚的江水,携裹着曲正风,向那既定的命运而去,不能回首……
恍惚间,好似有欢声笑语,回荡在这昆吾的云海之上。
是掌门郑邀成日里对纷繁事务的抱怨,是扶道师尊拿着鸡腿时训他们的喋喋不休;是见愁筑基之日以翻天印在藏经阁上打出巨大的窟窿时,满山上下骇然的咋舌,是欠打的沈咎捏着那一柄桃花扇四处招摇撞骗时,众人玩笑般的起哄;是陈维山半天憋不出来的一句话,是寇谦之落拓间的笑声;是白寅那平平铺开的山水画卷,是余知非云游前历遍山河的豪言,也是姜贺那腼腆内敛的眼神……
还有……
那本该是他小师妹,却成了他大师姐的女修,还鞘顶上不服气的姿态。
崖山,崖山呵……
终究是不能回去。
不能再去那摘星台,入那揽月殿,上那拔剑台,登那还鞘顶……
可此生不悔!
不悔入此崖山!
万般的不舍与留恋,只聚成眼底一片潮湿,曲正风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神魂的消散,也在最后这一眼间,看见那坠于云海的海光剑颤颤地飞了起来。
泪落时,双目已然模糊。
只凭着那一股深刻在骨血内的意志,伸出手去,似要将那一柄剑,遥遥抓住!
又似乎只是那么一指……
见愁听到他低沉的声音,一刹间已泪如雨下!
“师姐,剑,回去了吗……”
海光剑飘摇而起,从层云间穿过,只化作一道疾驰的暗蓝剑光,如这千百载来无数失主的崖山故剑一般,向西北而去。
见愁知道,它终将回到武库。
去等待,自己的下一任剑主。
云海之上,无数崖山弟子终于恸哭,一片悲戚,泣不成声。
见愁半跪在他冰冷的身躯旁,泪痕模糊了视线,只恍惚地回答:“回去了,师兄,剑……回去了……”
☆、第545章 第545章 白驹过隙
剑是回去了, 可有些人永远也回不去了。
阴阳界战赢了,秦广王灭了;
昆吾遭逢大劫,横虚真人引剑自戕,谢罪天下,一生声名斐然, 身后却落得个毁誉参半;
崖山长老扶道山人一朝飞升,绝迹十九洲;
星海剑皇曲正风亦拔剑自决, 死后被大师姐见愁带回了崖山, 归葬于千修冢畔,天下修士无人敢有非议。
史笔载:阴阳界战重启, 集十九洲之全力以攻, 历二十六日,战敌于八方城,斩灭秦广, 重夺极域, 见愁大尊执掌生死簿,位封平等王。同日, 明日星海剑皇曲正风血洗昆吾,杀二千余昆吾弟子,会大尊一言逼杀时昆吾首座横虚真人,又自决于天下。昆吾大劫乃止。后世名之曰“明日劫”。
史家之言简短, 但只记叙于其上的几个名号, 便足以令无数后来修士望之神往, 去猜测这跌宕的一日里, 到底上演过几多沉浮。
诚谓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更何况当日诸天大殿上那么多修士亲眼目睹。
纵然有许多人在离开昆吾时,再也不愿对人提起当日那惨烈的一幕一幕,可终究会有一些好事之辈,以当日事为谈资,向旁人提起。
于是种种的传言,便不胫而走。
有人说,曲正风弃道入魔,是真的疯了;
有人说,横虚真人道貌岸然,心机深沉,死也是便宜了;
有人说,还是扶道山人厉害,一朝看开,直接飞升;
也有人说,崖山大师姐见愁才是真正的狠角色,一句话一道誓,便逼杀了昆吾首座,正道第一人……
当然,也免不了有人对某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更好奇。
比如杀妻证道那一桩。
这传言的两个人,皆是十九洲风云之辈,个中又涉及恩怨情仇种种,实在是街头巷尾、茶余饭后最适合谈论的奇闻。
而且,就在此事结束后不久,崖山大师姐便持皇天鉴,于扶道山人飞升后,正式接任执法长老之位,成为了崖山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执法长老。
昆吾一头却截然不同。
横虚真人自戕后,接掌昆吾的既不是沉稳敦厚的大师兄赵卓,也不是淡泊睿智的四弟子王却,而是声名最显但同时也是争议最大的谢不臣!
没有任何外人知道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唯一能知道的是继任大典十分平淡,并不张扬,倒也符合昆吾劫后休养生息、低调行事的处境。
可外界的非议就很大了。
毕竟是谢不臣啊。
他虽的确是十九洲难得一见的绝世天才,且在阴阳界战中彰显出令人钦佩的才华与运筹帷幄的智谋,但“杀妻”这么一桩事在,还得他自己亲口承认,即便是“横虚真人唆使”,也总让人觉得他未必是善类。
尤其是诸多女修,对其颇有诟病。
倒是昆吾弟子自己绝口不提此事,大约也是觉得面上不光彩吧?
除“杀妻证道”外,当日见愁长老在诸天大殿前所立之誓,也十分值得人玩味。因为先前青峰庵隐界与雪域密宗,他二人就已经斗得难分难解,完全看得出是不死不休之仇,且曲正风已经陨落,见愁只要寻个由头,就能脱离誓言的束缚,重新向谢不臣寻仇。
比如,叛出崖山。
但这种猜测,甚至是隐隐的期待,不过永远只存在于一种隐秘的构想之中罢了。
若将其放上台面,在些许识高见远的修士面前说出来,恐怕只会换来一句:你懂个屁。
还是数十年后,智林叟一语道破。
誓立则不破,崖山自有风骨。仇固然大,诺却更胜。且剑皇弥留之际,一声“师姐”,以崖山托之,言实重耳。凡有情之人,谁能相负?
明日劫后数百年,十九洲风气为之一肃,天下不仁不义之行日少之。又经阴阳界战一场损耗,诸多修士乃觉修行之路虽然漫长,生死不过一念间事,感天机之不可测,来世之不可寄。
见愁大尊独开“我道”,修此一生,修此现在,问心问我问世界,与天道为友,从者甚众,渐成势也。
其本身修为,亦成十九洲最令人神往之谜。
劫后三十二年,第八重天碑,有界第一;
劫后一百三十年,第九重天碑,通天第一;
劫后二百六十年,北域禅宗雪浪禅师问境通天,飞升上墟,天碑第一“见愁”二字,纹丝未动;
劫后三百七十年,崖山掌门郑邀通天圆满,道成飞升,天碑第一“见愁”二字,岿然屹立。
按说修士一到通天之境,便离飞升不远。
但不管天下修士的修为如何变动,不管中间有几名修士登临此境,见愁的名字永远像是一座翻不过的山岳,立在所有修士的头顶上,难以望其项背。
前面几年,尚有人谈论一番,想她修为到底多高,战力几何,又为什么还不飞升,是不是有心魔。
到了后面,便都渐渐习惯了。
人们已经见怪不怪,将这九重天碑第一上的名字,视作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好像见愁的名字天生应该在那里一样。
大大小小的修士,一次又一次从西海广场之上路过,已经极少会在第九重天碑下面停下来。
唯有谢不臣不同。
近四百年的时光,似白驹过隙,弹指即逝,他的境界也从出窍飞涨到了有界巅峰,只差一步便可迈入通天。可每每从那九重天碑路过,他都会停留,抬首望着那最高天碑之上的“见愁”二字,默立良久。
越是大能修士,修为越是往上,才越能感觉到这简单的两个字,带给人何等强烈的压迫。
绝不会有人怀疑见愁的实力。
早在昆吾遭逢明日劫的时候,她就已经是十九洲实质上的最强武力。在之后的近四百年里,她已经极少出手。只有二百多年前,妖魔道上三大老魔作乱,昆吾崖山修士出海追击,久攻不下,她自极域十八层地狱返回,恰从海底出来,不过淡淡看了其中一老魔一眼,便令其灰飞烟灭。
其战力之恐怖,可见一斑。
眨眼又是一年小会,正好于崖山举行。
天下修士云集,倒是难得热闹。
郑邀飞升后,便由方小邪接任了掌门,算是头一次亲自操持诸般繁杂事宜,且又正碰上见愁师伯这几年不在十九洲,只好凭感觉拿捏,偶尔同昆吾商量商量,好歹没出什么差错。
往日脾气不好且还十分好斗的小子,身量已经拔高,修为也已经是骇人的入世后期,差一步便能迈入返虚大能的行列。但容貌上却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既有少年那一种天真的执着与热血,亦有青年较为成熟的沉稳与持重。
不轻浮,亦不世故。
不说话的时候有威严,笑起来唇角弯弯,但眼睛底下还透着点特有的混不吝的小邪气。
谢不臣带着昆吾一众修士来揽月殿辞行的时候,只瞧见他穿了一身火烧云似的赤红色道袍,背对着众人,面朝着前山的云雾,盘坐在殿前的窗前上,正埋头出神地看着什么东西。
他们都进了殿了,他才察觉到。
于是将手中正在看的东西一合,长腿一放,便从窗沿上站了起来,抬首一看,也不惊讶,只挑眉一笑:“圣君也要走了?”
原本阴阳界战后,谢不臣便因运筹帷幄被众修称为“紫微道子”,后来接掌昆吾,算得上是临危受命。在昆吾当时损失半数中坚修士的情况下,力排众议,急剧收缩了宗门原本的势力覆盖范围,韬光养晦,又亲力亲为培养门下修士。虽未收一人为弟子,却编纂了诸多的修炼典籍,涉及修炼、阵法、炼丹、炼器等各个方面,由浅入深,实在是少见地鞭辟入里。不仅昆吾修士受益,天下修士亦多有将之封为圭臬者。
如此二百年,竟真让昆吾缓过气来。
到如今虽依旧难与当初全盛时期相比,但也算恢复了大半的元气,且一门之风气清正许多。尤其是才入门不久的年轻一辈,已隐约有了几分显赫仙门弟子应有的纯粹。
世人虽因杀妻之事对他加以非议,可实在无法否认他绝顶的智谋与极强的实力,久而久之,自然觉得这“道子”二字的称号实不合适。
所以不知从何时起,便称作“圣君”了。
只是这两字旁人称来自然,从已经是崖山掌门的方小邪口中说出来,就显得生疏怪异。
但谢不臣并未在意。
经过当年诸天大殿上那桩桩件件,昆吾崖山这数百年来的关系自然算不得很好,且方小邪修的也是“我道”,早在还是个不通世事的小子时便同见愁亲近,不待见他才是寻常。
“近日来昆吾修士皆宿在崖山,实在多有叨扰,如今小会已经结束,自当前来辞行。”
谢不臣一身苍青道袍,清隽的眉目又比往日更多几分疏淡。
看上去真似个仙人,没沾几分凡气。
人立在殿中,一手负在身后,看了一眼方小邪手中捏着的折子,便自然地问道:“见愁长老依旧未归吗?”
方小邪心里不大舒服起来。
他长得一双漂亮的丹凤眼,但两道长眉如剑却很凌厉,好战且不服输的性情更让他神情里添上一股天生的桀骜不驯。
这时看谢不臣,自然地透出几分不喜与敌意。
他行事也惯来霸道,只将手中折子往身后一背,便不客气道:“没回。不过见愁师伯已将诸事全权托与了我,圣君若有什么公事,同我说也是一样。”
当中“公事”两字咬得稍重了些。
谢不臣洞察人心的本事是一流,岂能听不出来?
可到他这境界,实也不将这些许挑衅放在眼中了,既然见愁没回,那他自也不会多言,便微微一笑,道:“倒非公事,只是数年前她托我查的一桩私事有了眉目。若她回来,还劳方掌门转告一声,谢某多谢。这便告辞了。”
话说完,略略颔首,已携昆吾众修去了。
揽月殿里便只留下方小邪。
那种近乎野兽一般的直觉,让他从对方临走时这一番话里,轻易地捕捉到了那近乎于他针锋相对的“私事”二字,一下就皱紧了眉头。
费解极了。
这四百年里大多数时间,见愁师伯都在闭关,或者来往极域与十九洲之间,甚少搭理俗事,即便是左三千小会,也总不露面。在外人看来,她是已得了道,强大且神秘,已经到了根本不需露面,光凭个名号便能震慑妖魔的地步。与昆吾这位圣君,可算得上是“王不见王”。
她有什么事要查?
而且还是数年前托了谢不臣?
方小邪想了想,越想越不高兴,抬手便把那折子扔在了窗沿上,打得“啪”一声响。
是智林叟十多年前写的一册行记。
翻开的那页,正好是崖山。
记的是:崖山三剑,崖山剑为圣剑,一线天为魔剑,无名剑为真剑。崖山剑为曲正风所得,乃是圣剑魔心;一线天为见愁所得,实是魔剑圣心;无名剑为方小邪所得,则是真剑真心。
方小邪记得清清楚楚,那是在他取得无名铁剑之后的两个月,智林叟这本行记已传遍十九洲,他亦寻来一看,又说与见愁师伯。
可师伯看了一眼,便笑。
笑过后,又沉默了很久。
他便问她:“智林叟写得不对?”
她低低叹了一声,将折子合上,只慢慢道:“真剑既有真心,圣剑自当圣心,魔剑亦必魔心。”
圣心,魔心……
方小邪默念了两声,仍觉困惑。
说曲师伯是圣心,还算讲得通。可见愁师伯,怎说自己是魔心呢?
☆、第546章 第546章 魔心
极域, 第十八层地狱。
昔日的释天造化阵, 在阴阳界战后就已经被撤去。如今站在这最底层地狱的最边缘, 所能望见的也就是一片不分清浊的混沌, 还有混沌尽头那无法用目光穿透的乱流。
六十年的时光, 曾在这片乱流里消失。
一刹便是甲子。
见愁站在这里, 看着那漆黑莫测的空间, 已经有好几年了, 既不曾移动一步, 亦不曾开口说些什么。
张汤从第十八层地狱入口处走过来时,只觉她此刻的姿态, 似乎与他几个月前来看时没有什么差别。
如今他已是阎君了。
当年阴阳界战重启, 他临阵倒戈先弄死了楚江王, 又直接叛了八方阎殿, 躲在枉死城逍遥, 结果秦广王为见愁所斩,一朝被灭去了所有的意识,又化作了六道轮回生死簿的本体,反倒是见愁这不再算得上是人也不再算得上是鬼的存在, 封了平等王。
按照次序来算, 这该是极域出现的第九位阎君, 合该排在第九。可她偏偏是将原本第一殿的秦广王都斩落了, 名义上是第九, 可实际上却是提到都要令其余阎君打个冷战的第一。
当然, 他也跟着沾了光。
在战后重整极域, 恢复轮回后不久,便被见愁分了一卷生死簿,封了第十殿卞城王,掌管枉死城。
原秦广王、楚江王、宋帝王、仵官王之位虚悬,第八殿转轮王本是秦广王的心腹,在秦广王被斩落后生恐十九洲追责当年之事,已弃位奔逃,遂这第八殿之位也虚悬。至于阎罗王、都市王不过在其位,某其政,且本不过是随波逐流,并不在乎极域到底由谁来做主,自然而然顺服了见愁,依旧在原本的位置上。泰山王鬼门关一役为见愁重伤,后被秦广王炼制为傀,见愁夺取生死簿后,亦为其解除了束缚,令其修养,仍为泰山王。
所以极域虽换了新主,但并无太大震动。
且据张汤的观察来看,见愁这一位平等王,对极域的种种事宜,实在并不关注,几乎全都扔给了他来处理。
大权在握的感觉固然很舒坦,也实让张汤感觉到了几分乐趣,但偶尔闲暇时候一想,又不很得劲儿。
他偶见见愁立在转生池旁,都觉得她神情有些耐人寻味。
不像是凝视着掌管世间生死的轮回,反倒……
像是注视着一只待宰的鸡。
甚至就连她此刻注视着前方黑暗处那一片乱流的眼神,张汤也觉得透着几分奇怪。
但他没有过问。
走到她身后,他便停住了脚步,两手照旧老神在在地交叠揣在宽大的袖袍里,道:“中域小会结束了。今日我同雾中仙下棋,他问起了你的行踪。”
久久伫立的身影,仿若一座雕像。
山河袍在混沌的风里飘摆,见愁的脊背如山岳一般峭拔,两手背在身后,掌中却是持着一封长长的卷轴。
看形制同生死簿有些像。
但张汤知道,那不是。
听见他这一番话,她身形才微微一动,沉吟了片刻:“问我……”
“近日来我同他下棋,总见他下着下着便走了神。那屋中雕像,亦久久没动了。走神的时候,他也总是望着那雕像。我觉得,他今日忽然问起你来,该是有什么事的。”
所以才特意来这里走一遭。
张汤冷刻的眉眼寡淡得像水一样,这些年来是越发不动声色了,但当了这么多年的阎君,那一股威压却比原来重了许多。即便这样平平淡淡的说话,也会让人从这平淡的口吻里,察觉出一种高高在上的审视。
即便对着见愁也一样。
他望着她,又道:“这些年以来,你也总是这般在站在这里看这一片乱流,是这里面有玄机?”
玄机?
见愁终于转头来看他。
她面庞犹如冰雪雕砌一般,眉眼里却透出些许少见的平和。周身上下浑然看不出半点锋芒,唯有那一双眼,幽深黑沉,又似凝聚着夜空里的星光,未必璀璨,却给人以浩瀚之感。
没有尽头,没有边际。
这让张汤觉得,自己面对的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方世界。
他听见了她回答的声音。
一如星河般浩渺。
“你可曾听说过《九曲河图》?人皆传,这上面记载着宇宙诞生之初的秘密,凝聚着三千大道共同的归处,刻录着荒古时代那些失落的传说。这一片乱流,便是其中之一。”
张汤只知道见愁手中有这一卷《九曲河图》已经很久了,好像是从阴阳界战结束后便开始出现,但听她提起,却还是第一次。
他没插话,只听着。
见愁便又转眸向那混沌的深处看去,道:“此方宇宙诞生之初,是一片混沌,未分清浊,也未分古往今来,四方上下。盘古大尊初临此界,劈开混沌,宇宙方始衍化。未及衍化成熟,如人行于道生渴意,又为保方创之轮回,大尊于是取此方宇宙一瓢元始之力解渴。宇宙衍化便缺了这一瓢之力,虽万万年弹指过,亦未能衍化完成,留下这一片未分之混沌,未分之时空,以乱流之态横亘于此界。所以它是宇宙的乱流,也是此方世界,一道久久未能愈合的伤痕。”
一字一句,都平淡至极。
可张汤偏生从这字句间听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惊心动魄,甚至令人胆寒。
为见愁话里透出的某一种意味胆寒。
然而见愁说到这里,便好像说完了,半点没有再往下继续的意思,只从十八层地狱的边缘走了回来,往出口处去,同时开口问他:“张大人这些年来当阎君,感觉还好吗?”
张汤想了想,回道:“人上人,鬼上鬼。托你的福,甚好。”
托她的福……
见愁忍不住便笑了一下,半开玩笑似的问:“看来,若有一日见愁无端横死,还能得大人记今日恩情,为我收尸了。”
张汤一顿,看她一眼,才跟了上来,道:“本官虽不善操持丧事,不过一口棺材还是备得下的。”
能一本正经回答这种问题,这十九洲上,怕只有张汤一个了。见愁越琢磨,越觉得他有意思,仿佛想要知道他到底还能有什么出人意料地答案一般,又问了一句:“那若是有一日这极域没了,毁在我手中,你也不能再当阎君了……”
她话没说完,张汤已经停住了脚步。
两人对视。
见愁收住了后半截话。
张汤定定地看了她半晌,面无表情道:“那你还是早几日死个干净吧。”
“……”
不可否认,有那么一点生气。
但也只是那么一点。
紧接着,见愁便笑了起来:“哈哈,张大人果然是张大人啊!”
张汤看着她的眼神就像是看着一脑子有毛病的人,但转念一想,如今她怎么着也算极域之主,他也不能就因为这一句话便把他顶头上司拉进大狱里去,索性便当没听见这一句说嘲讽不像嘲讽说称赞也实在不觉得像称赞的话,一路向上一层地狱走去。
道中经过了一片废墟,也远远看见了祭台。
见愁在路过某一角倒塌的墙壁时,便停下来看了一眼,想起阴阳界战方重启时,与曲正风一道自弥天镜传送进这一层地狱,在那为残垣断壁覆盖的石室里,看见的那一幅幅壁画。
张汤没停下来等她。
她站着看了一会儿,但最终并没有再走进去看一眼,似乎怕触了什么伤怀的回忆,又似乎是这近四百年的时光里,她已经看了无数次,只站在外面便能清晰地想起那一幅幅壁画上的种种细节,已无需再看。
返身又跟上张汤,两人出了十八层地狱,回到了枉死城。
小四百年过去,旧日阴阳界战的影响已全然不见了踪迹。轮回恢复以后,枉死城似乎也没有什么格外的变化,无非是鬼修多了一些,但也不显得多很多。
毕竟十九洲修士寿数长,修为高,但凡交战都很激烈。
能入轮回,必要魂魄完整。
很多时候战分胜负,修士都已经神魂俱灭,哪里还能进什么轮回?
这轮回为秦广王夺走时,修士们总觉得这东西属于自己,想要拿回来。但拿回来之后才发现此物不过鸡肋,仅仅算是聊胜于无。又兼“我道”渐盛于十九洲,有越来越多的修士依附此道,著书立说,颇言轮回之虚妄,言“我”,言“存在”,倒懒得去在意那什么下一世的轮回。
谁知道下一世做人还是做畜生呢?
下一世做人还是做畜生,又与人这一世,与“我”有什么相干呢?
索性随它去。
当然也有修士责斥这些修行“我道”之辈离经叛道,净瞎传些歪门邪道。可架不住修行“我道”的见愁,是整个十九洲乃至于这元始一界内修为最高、实力最强之人。反对之人纵然责斥,也终显得有那么几分气弱心虚。
而如今极域与十九洲间也不是完全封闭。
十九洲之所盛行,极域自也风闻。
所以这枉死城中许多鬼修里倒有许多不愿再进轮回,干脆就在极域修炼,等寿数将要耗尽,再投胎不迟。
见愁与张汤走来,看着两侧高楼内那些举酒而饮的鬼修,一路无话。
唯独撞见泰山王的时候,略略停步一望。
经过这许多年的修养,泰山王的伤势也好得差不多了,魁梧健硕的身躯如旧,只是八方阎殿变作十方阎殿后,跟谁的关系都淡了。有时候在十方城,有时候不在,偶尔能在一些高楼的角落里瞧见他。
比如此刻。
那沉凝厚重的身影,便坐在道旁高楼一角,背对着外头,谁也看不清他神情,只觉那确是一座冷硬的高山。
有只毛茸茸的小猫儿,柔柔软软地趴在他颈窝。
从他左肩,爬到右肩,过了很久,才见那身影一动,轻轻伸手在那猫儿的背上抚了抚。
见愁终究还是没上去打招呼,只无言从这楼下经过,转过几片繁华地,便又到得那破败旧巷巷口。
枉死城再怎么变,这里也不变。
常如一日的荒凉冷寂,地面上青石板的缝隙里甚至长出了青苔。
她与张汤从中经过,留下两串细碎的脚印。
雾中仙便站在屋内,凝视着身前那一尊与他等高的石像,像是已经等待久了。
脚步声渐近,到得门前。
接着便听见了见愁的声音:“得闻前辈询问晚辈行踪,见愁遂来叨扰,见过前辈了。”
雾中仙终于转头看她。
她正躬身向他道礼。
其实修界以实力为尊,见愁的实力已经远远胜过他不知凡几,本不必再对他执什么晚辈之礼,可偏偏她与往日相比,竟没有太大的变化,既不骄矜,更不自负。
他从这女修身上看到的,竟是那一点烟火与人情。
实在少见了。
皱纹爬满了额角,雾中仙一张形容枯槁的脸上,忽然就透出了几许风烛残年的慨叹,只问道:“见愁小友参悟《九曲河图》近四百载,也该快往上墟仙界去了吧?”
《九曲河图》的存在,对一些人来说是秘密,但对另一些人来说,从来稀松平常,见愁也未对他们保密。
如今听雾中仙提起,她虽有些诧异,但还不算意外。
毕竟雾中仙,或者说不语上人,正是河图其中一任主人。
她并未隐瞒,如实答道:“参悟甚久,终明了从心而行。无为与为,我择后者。不日确将往上墟仙界一探。不知前辈,有何交代?”
张汤听得一怔。
见愁在此界待的时间太长了,以至于他都快忘了:见愁本是修士,修为到这境界,似乎的确应该飞升。
可为什么,他们都不用“飞升”这一词呢?
他微微蹙了眉,看着见愁与雾中仙。
雾中仙便轻轻地叹了一声,道:“谈不上交代。只是小友真至上墟,若得遇他,便请放过他吧。”
放过……
他?
见愁有一瞬间的茫然,几乎没反应过来,不知雾中仙口中这一个“他”指的到底是谁,但仅仅是下一刻,脑海中便电光石火地一闪,有些惊愕。
曲正风陨落后,她将其归葬,归崖山剑于还鞘顶,后辗转又至明日星海,于解醒山庄遇到昔日隐界中的红蝶,倒听她说起很多与剑皇有关的旧事。
其中一桩,便是他对鲤君的承诺。
若飞升上界,必杀不语上人之心魔,以报上人之仇。
只是这承诺,曲正风终究完成不了了。
见愁本欲尽其生前一切未竟之志,包括不语上人心魔之事在内,可万万没料到此刻竟听见这样一句。
“前辈……”
她开口便欲追根究底。
但雾中仙已转过身去,只从陈旧的桌案旁捡起了一枚尖石所制的刻刀,淡淡道:“魔因心生,本是无辜,随他去吧。”
见愁所有将要出口的话,一下都说不出口了。
她凝望雾中仙良久,终看出对方已不想在此事上多置一词,于是悄然告辞离去。
临走时只见雾中仙专心去雕刻那石像。
两人从屋内出来,一时心中都有些困惑难解。
张汤是想问上墟仙界之事。
见愁却是在思考雾中仙这一请求的深意,于是皱眉凝神,一步步从这旧巷中走出去。
只是才刚走出巷口,她陡然一个激灵,意识到了有些地方不对。
但再从巷口返回,已是迟了。
只听得“啪”一声响,那一枚被用作刻刀的尖石已从半空中坠落,摔在了地上,顷刻粉碎!
而先前立于屋内的雾中仙,竟如烟散。
什么也没留下。
好似从来都没有存在过一般。
只有那墙下,一尊完美的石雕,栩栩如生地立着。
女修的衣袍,线条顺畅,行云流水,好似清风与白云。原本模糊没有五官的面容,亦变得清晰。一双星辰似的眼眸,微微抬起,去仰望那无垠的苍穹。丰润的唇瓣弯起一线,是自然流露的强大与自信。
只一点点笑意,便已令人如沐春风。
竟丝毫不逊于明日星海广场那一尊……
屋舍内尘埃溅起,在破窗透进来的天光里沉浮,冷寂的虚空里,好似淌过了无尽的岁月,洪流席卷。
见愁凝望那雕像,忽生出几分怅然。
一生遭逢起河图,对那随手改变了他命运的女修,不语上人千载不曾释怀,未必没藏恨意。可到最后,终究还是直面了自己真实的本心吧?
☆、第547章 第547章 云海上
一道又一道风信、雷信穿过黄昏的层云, 落到归鹤井中。方小邪就半坐在旁边, 把手掌心里的丹药扔给井里那大白鹅, 大小眼的骨玉只能在旁边眼巴巴看着, 小貂则懒洋洋地瘫在方小邪腿边上, 一副自己才是崖山老大的样子。
路过的弟子都对这一幕见怪不怪了。
大家伙儿都还已经习惯了这大白鹅靠仙丹续命, 但大约真是凡鹅吧, 根骨实在不行, 磕了这许多年的药, 也没见忽然成精,搞得丹堂的许多长老, 包括专门鼓捣歪门邪道的左流在内, 都怀疑是炼制的丹药不行, 险些丧失了继续钻研的信心。
方小邪想到这里, 莫名就笑了一声, 只是笑过了,又有些低沉下来。
他坐在归鹤井旁,就看着水里荡漾的倒影。
峰顶上的崖山巨剑正好被大白鹅脚蹼划出的水波揉碎,但平静时, 便拼凑出一道挺拔的女修身影来。
方小邪看得一怔, 连忙从地上爬起了身来, 动作太快, 半点预兆都没有, 险些惹得原本瘫坐在他腿边的小貂都一骨碌掉进水里去!
“见愁师伯!”
“想什么事情呢?看着心事重重的。”
见愁方才回来, 在那半山腰的山道上就瞧见方小邪坐这边出神, 也没隐藏自己气息,谁想到都走到他身后了,他竟然也还没察觉,便打量着他,问了一句。
修士们的寿数都很漫长,修炼到一定地步后,大多数修士都可驻颜有术,所以容貌也不会有太大的变化。
按理说,方小邪再见见愁,也不会觉得陌生。
毕竟也不过就是数年没见罢了,对修士来说真算不上什么,可方小邪心里就是有些莫名的紧张。
在她目光注视下,他身为崖山一门掌门的沉稳和威严都好像一下不见了,变得局促起来。
仿佛又回到少年不知天高地厚还想赢她的时候。
方小邪站得笔直,已经比她还高了一些,但身体却紧紧绷着,凝视着见愁,道:“正在想师伯什么时候回来呢,今年小会已经结束了,昆吾来的那些人也都走了。不过谢掌门临走告辞时留了一句话,让我转达给师伯,说师伯数年前托他查的‘私事’有结果了。”
私事?
见愁细细的眉梢微微一挑,只觉有些奇怪。她托谢不臣查的那一件,无论如何也算不上是私事吧?
若有所思的目光,落在了方小邪身上。
方小邪立刻觉得浑身跟长毛了一样,很不自在,连那透着几分邪气的五官,在她面前都显得异常乖顺。
见愁还能不知道他吗?
这小子与左流一般,虽不是同种风格,但早些年都算是刺儿头一个,如今当了掌门,也是崖山最桀骜不驯的掌门。
她问道:“怎么回事?”
根本都不需要什么逼问什么严刑拷打,她一问,方小邪便老实交代了:“师伯又不是不知道,那姓谢的道貌岸然,我实在不想同此人说话。他问起师伯你来,我便叫他有什么公事告诉我就行了。结果姓谢的说,是私事,让我转告一声。”
话说到这里,他便有些不满。
“到底是什么事,我们崖山不能查,一定要他们昆吾,要姓谢的来查?”
“这件事,还真只有昆吾能查。”
当初傅朝生离开此界,虽将能查古往今来之宙目还给了她,但在这近四百年的时光里,无论她如何查看,总有一些细节犹如笼罩在云雾中一般,十分模糊,好像故意被谁遮挡去了。
所以,只好劳动劳动谢不臣了。
见愁并未回答方小邪的问题,更没有向他解释到底是什么事,只道:“你修行的时日虽然不短,性情冲动易怒且还好战,虽是一颗赤子之心,但对谢不臣这样的人还是该多加防备。他如今执掌昆吾,又是一等一心机深沉、计谋莫测之辈,即便以我对他的了解,不至于同他师尊一般,可却比他师尊更为可怕。”
类似的话,她已经说过不止一次,方小邪也已经记得。往日听着都觉得是师伯关心他,但今日听着不知怎么,就是不很对味儿。
他其实是不驯且霸道的性情。
此刻神情间便露出几分不服气,皱了眉:“世人瞧不出他的可怕,师伯却能瞧出,我们崖山何必忌惮他?左不过他也就只能靠著书立说,沽名钓誉,才能与师伯分庭抗礼罢了。”
说的是谢不臣近年来所写下的许多典籍。
见愁并不做与谢不臣一般的事情,甚至可以说,在这近四百年的时间里,谢不臣做了很多,而她至少在外界看来,是什么事都没有做。
但有时候,不做偏比做了还要厉害。
谁让她是十九洲空前绝后的最强呢?
不管是“我道”的兴起,还是崖山这些年来鼎盛的声望,都是水到渠成一般自然的事情,一切都只是因为她在罢了。
她与旧日任何一任长老一般,庇佑着崖山。
天下修士总称赞谢不臣的智谋,见愁师伯的修为,但在方小邪看来,比起谢不臣人尽皆知的智,见愁师伯的智,才是“大智”。
他不喜欢谢不臣。
也不喜欢听到见愁师伯在他面前以任何形式称赞谢不臣。
只是见愁并不觉自己言过其实,但也并不反驳方小邪。心境越高,修为越至化境,便越见平和,清心寡欲,越透出一种能纳百川的包容来。
她望着这出色的晚辈,只摸了摸他脑袋。
方小邪都要炸了。
见愁却笑:“天地人三印传给了你,练得怎么样?”
“那还不简单?已经练了七八成了。”一说起修行的事情来,方小邪神情才好了些,“许久没同师伯拔剑了,师伯要试试我练得怎么样了吗?”
“你练功我还是放心的。”
毕竟是当年百折不挠、屡败屡战的小子,在这一点上,见愁半点不担心他偷懒。
“交代你的事情,都还记得吧?”
“记得。”方小邪郑重地点了点头,又有些犹豫,然后问她,“师伯是就要走了吗?”
“去昆吾一趟就走。”
她并没有向崖山的亲近同门隐瞒过自己的计划,早在当年郑邀飞升的时候,便已经在为今日做准备了,包括将天地人三印传给方小邪。中间的时间里,与诸位师弟比剑论道,也已是聚过了。
修士不重别离,有缘自会再见。
且她离开此界,与旁人离开此界并不相同。
看出方小邪眼底有些不舍,她也只笑道:“当年师尊将崖山交给了我,如今我也将崖山交给你。可别出了岔子,免得到时飞升上墟,没脸来见我。”
方小邪撇嘴,心想自己哪儿能呢?
但就这一句贫,这时候也说不出口。
眼见着见愁要走,他才忽然开口,难掩深藏的几分担心:“师伯等等,上一次,你为什么说‘魔剑亦必魔心’?别人都说你有心魔,是真的吗?”
心魔?
见愁脚步一顿,竟忍不住失笑。
漫山遍野,都是傍晚的霞光。
她站在灵照顶上,抬首望着还鞘顶上高插的那一柄崖山巨剑,几乎是下意识地抬指一摸自己眉心那一线隐匿的红痕,然后慢慢道:“魔心,并不是心魔……”
魔心,并不是心魔?
方小邪听得依旧茫然,只觉当日那一番话自己没听懂,如今这一句话,自己也没听懂。
见愁没解释,朝他一摆手,身形便已隐没。
这时正值十九洲夕阳沉落,中域莽苍的群山披上一层金红的余晖,九头江奔流的江水里如同浸着一片碎金,偶有钓叟坐于平静的江湾边,间或有一两艘小船随江而下。
所有与十九洲相关的回忆,都从脚下掠过。
山川河岳,往来代谢。
近四百年过去,昆吾十一峰雄踞于江湾之内,当日为曲正风屠戮的惨象已消失无影踪,恢复了山明水秀模样,只是江山如旧,却已换了新主。
浩然的云海之上,诸天大殿岿然耸峙。
刚结束的左三千小会上,昆吾的弟子取得了很不错的战绩,如今回到门中,便站在大殿下方,听众位长老对他们这一次小会中的种种缺陷进行点拨。
赵卓、吴端、王却等如今都成了长老。
谢不臣则高坐在上首,听着众人说话,却少见地有几分心不在焉,直到一道实在久违了的气息,落在了外面云海之上。
于是这一刻,他抬起了手来,示意众人暂时停下,自己则从座中起身,竟也不说一句话,便下了台阶,向外面走去。
众人皆是一怔,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但在谢不臣走出大殿后,转头向他所去的方向望去,便是心中巨震!
那翻涌云海之上所立的一道身影,真是陌生又熟悉。往昔她曾在这里,登上过无数修士羡慕的一人台,也曾站在这里,一人一剑面对昆吾所有修士,甚至在众目睽睽之下逼杀了昆吾首座!
崖山见愁……
时隔近四百年,竟然再一次踏上了昆吾。
只是这一回,又为什么来呢?
所有长老们默不作声。
殿内那些年轻的弟子们却都十分好奇。他们虽听闻过昆吾那一场浩劫,但往日从未见过见愁,自然也不知今日来的便是传说中那一位。这时候,都在心里嘀咕:这女修究竟何许来头,居然能让圣君放下手中的事?要知道,就是那潼关驿大司马沈腰甚至是北域阴宗的圣女来了,他都不多看上一眼的。
一群人或多或少地悄悄向殿外看。
似乎想看出点什么猫腻。
谢不臣照旧喜欢一身青,像是林间叶,山中竹,笔上墨。只是如今到底是昆吾首座了,那袖袍衣袂边上,便都用细细的银线压了。身上虽无多余的矫饰,却在淡漠出尘之外,衬出他几分凛冽的清贵。
眉眼里藏着山水,唇齿间能吐珠玑。
他行至云海边缘,只在见愁身前三步远的地方站定,道:“百年未得一见,见愁道友之修为,越发令人望尘莫及。今日造访昆吾,想来是方掌门将话带到了。”
☆、第548章 第548章 坐井窥天风云逝
一张木几, 摆了杯盏酒壶, 也不设在诸天大殿内, 只设在这云海的边缘。谢不臣摆手便请她坐, 见愁也不多言, 同他在这木几两侧对坐下来, 两腿一盘, 将双手搁在膝上, 只看谢不臣挽袖斟酒。
便是连斟酒都好看。
沾着书墨气的手指修长, 动作不紧不慢,压了壶盖让酒液淌出, 灌入白玉盏中, 七分满。
见愁就这样平平淡淡看了他片刻, 又看他为自己斟酒, 才道:“听说是有眉目了?”
“眉目是有了, 只是不解其中玄机。”
谢不臣与见愁一般盘腿而坐,将酒壶放下了,自顾自端酒盏起来喝了一口,又转头看了诸天大殿内那鬼鬼祟祟探头探脑的弟子们一眼, 但并没有去呵责什么, 只是抬手, 将一枚青白的玉简压在了木几上。
“见愁道友要查这个, 是觉得横虚无辜吗?”
“无辜?”
见愁知道, 自己要知道的事情就在这一枚玉简中了, 将其取在指间, 打量半晌,却笑。
“纵使天下修士都信了他当日殿上辩解之言,可我不会信,你谢不臣更不可能信。他横虚,岂能与‘无辜’二字沾边?”
“可这些年来,未尝没有修士觉得他无辜。毕竟当年阴阳界战,昆吾半路遭遇伏击也是真。若没有这半路的遇伏,也就没有申九寒前去崖山报信这件事了。”
谢不臣的口吻,实在听不出半分的情绪。
既不像是要为横虚真人辩解,但同样也听不出半分嘲讽的意味。
可见愁实在太了解他了,在将意识探出触在这一枚玉简上的同时,她已是冷冷笑了一声:“你都说没有遇伏,也就不会有申九寒前去崖山报信这件事了,横虚真人要的便是昆吾首座之位,本是思虑周全妥帖之人,从不冲动行事,如此一番筹谋怎能不是计划好的?且若真是旁人泄露了确切的消息给极域,极域岂能不调兵遣将置昆吾于死地,何至于使昆吾遭受伏击还全身而退?分明是极域也不知自己所得消息之真假,姑且设伏罢了。若依此算,最后无非是申九寒犯错,他名正言顺执掌昆吾,崖山则只略受削弱。可千算万算,这一箭双雕的好计谋里算漏了佛门内乱、密宗反叛。如此才因这一己私心,害了崖山千修。你昆吾旁人或许无辜,他却是罪有应得。”
“见愁道友这一番话,说得倒好像亲眼所见一般。”谢不臣的目光落在她手中所持的这一枚玉简上,只想起某一桩已经被十九洲修士遗忘了的“小事”,“倒是我忘了,当年左三千小会鱼骨庙内,见愁道友是得了一枚‘宙目’的。”
往日修为或可不足,到得今日,即便无法窥看未来,但往日所发生的一桩桩一件件,也该是清楚无疑了。
已发生的过的世事,在她眼底大约是想知道便知道。
但这也很奇怪。
若她什么都知道了,眼下这一件事,又为何托他来查?
谢不臣抬眸注视着她。
这一刻,见愁的一缕意识已经沉入了玉简之中,才一阅读内中所转录的记载,眉头便立刻皱了起来。
事情是他查的,里面有什么他也自然清楚。
是昆吾自第一次阴阳界战至明日劫这十一甲子之中,昆吾周天星辰大阵的运转情况。
当年横虚真人便是以此衍算天机,得知百年大劫。
只是在他算得天机后不久,大约是西海大梦礁蜉蝣大妖傅朝生现世之时,周天星辰大阵停转,昆吾上下包括横虚真人在内,皆以为是他能力极限,已不能再测算天机。
横虚真人自戕后,此阵才重新运转。
如今就立在诸天大殿之上。
但谢不臣毕竟不是横虚真人,也从来不相信什么天机,所以只任由这大阵摆在上头,却从来不曾动用过。
数年前,他尚在为门中弟子讲道,见愁一封雷信骤至,托他一查昆吾对此阵的记录,他才隐隐觉出几分微妙的奇怪来。
原本横虚真人测算昆吾大劫这件事,就显得很离奇。
若不测此劫,也就不会收他为弟子,间接地也就不会出现如今的见愁,自然连他自己的杀身之祸都不会出现。
可这一切偏偏发生了。
更离奇的是,他调阅这些年昆吾所载周天星辰大阵运转之记录,竟然发现,在横虚真人测得昆吾大劫那一日,大阵根本没有启动,运转如常,连半分异象都未曾出现!
横虚真人只不过是在阵前默立了半柱香的时间而已。
“原本我以为,横虚不过是测算天机反使自己应劫,人终究没算过天罢了。但在见愁道友托我调阅完这周天星辰大阵的记录之后,我才发现,事情似乎并没有这么简单。而见愁道友所知,似乎也远远超过了常人。”
谢不臣浅酌杯中酒,嗓音也淡淡。
他当初看见那一页记录时,都难掩心中的震惊,此刻便抬眸打量见愁的神情,却发现她虽皱眉,可面上却一片平静。
唯独那执着玉简的手指,泄露了一分真实的情绪。
在将玉简压回木几上时,微微颤了那么一下。
见愁心绪如潮落潮起,一时无言,过了许久才道:“确如你所言,我有宙目,所以能知过往。但或恐是因事关天机,竟无法窥知你昆吾周天星辰大阵过往运转的情况,所以托圣君一查。倒不曾料到,查出来竟是这般结果。”
若周天星辰大阵并未真正启动,横虚真人怎能从大阵中测得天机?
若不曾测得天机,那所谓昆吾百年大劫与能救昆吾于水火的谢不臣,又从何得知?
一切都只是作茧自缚吗?
还是横虚真人有什么秘法,将过往的记录抹去?
可他自己都对外人说是测来的天机,抹去记录对他有什么意义?
正常人拿到这玉简,看见玉简上一切相关之记录,都会生出种种的怀疑和联想。
本来谢不臣觉得,见愁也该这样想。
甚至就连她这一刻说话的神情都不见得有什么异样。
可也许是某一种强烈的直觉吧,他竟偏偏觉得见愁这一刻的回答与言语是如此古怪,实在不像是真话。
眸光微微一闪,谢不臣看似云淡风轻,可心内没有半点放松,只看似不经意道:“所以,见愁道友也觉得,横虚或恐是作茧自缚?我在阴阳界战重启时,眼见过他种种异常,只觉他未必没有心魔。毕竟他与扶道山人交情甚厚,并不作假,且也并未料想自己为一己之私竟造成崖山千修陨落的严重后果,纵表面平静,夜深人静时只怕也很难不生出几分愧疚。如此一面难安,一面又难保不怀疑昆吾终有一日将步崖山后尘,日思夜想,生出魔障,才臆出这所谓的大劫来。如此,倒令人叹惋了……”
这话就是试探了。
见愁转眸向那耸峙于云海尽头的诸天大殿看了一眼,隐约还能看见高处那周天星辰大阵旋转的银色流光。
但感觉已与往日见时完全不同了。
当年初到昆吾诸天大殿,只觉此阵玄奥莫测;如今再见,却是鬼气森森,说不出的诡谲。
殿内众位长老,尤其是众位弟子,被她回眸这么一看,都是心头一跳,差点没吓得丢了魂。
但正要躲闪时,她已收回了目光。
方几上酒盏依旧,见愁终于还是伸手端了,但看着酒液却暂时没饮,反而抬眸,注视着谢不臣,眼底是毫不掩饰的嘲讽:“横虚真人一朝自戕,昆吾上下最高兴的人莫过于你了,再假惺惺说什么叹惋,只怕真人在天有灵,也要死不瞑目了。只是青出于蓝,死在你的算计里,他不算冤。”
面对这般尖锐甚至辛辣的言语,谢不臣面上的表情几乎称得上是纹丝未动,甚至还笑了一声:“不过是因势利导罢了,称不上什么高明。”
“早在共探雪域密宗时,你就已经得了九疑鼎,却向横虚真人隐瞒。随后你过问心道劫,横虚便只好费尽心力为你硬扛,只因你是能力挽狂澜、救昆吾于既倒的道子。及至阴阳界战,横虚真人与扶道山人拔剑先往八方城,曲正风该在后方。他何时离开旁人或许不知,你当时却不可能不知。但一未提醒横虚真人,二还偏偏在横虚将受元始劫罚时以九疑鼎为其挡之,便是故意要保他一命,又不使他存有足够的实力。如此不必陨落于极域,让他有命回到昆吾,才可与曲正风一番对质……”
细细想来,件件令人心惊。
旁人谁不当谢不臣关键时刻对授业恩师出手相助,是个好徒弟,可在见愁事后想来,只觉着实歹毒!
“当日殿上,那一句‘愿闻其详’,也不过惺惺作态。他横虚走一步算三步,你谢不臣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杀我证道纵是横虚唆使,你心底却不可能有半分后悔。横虚在自戕前将一切的过错罪责揽在自己身上,因为在他心目中,最重是昆吾。为昆吾,他要保全你,也要保全你的名声。而你,对此一清二楚。”
真不敢想,横虚引剑自戕时,该是何种心境?
只怕在极域八方城一战里看他祭出那一方九疑鼎就已有所了悟,再到诸天大殿上听那一句“愿闻其详”便算彻底明白。
可那时的横虚,还有什么选择呢?
他已经身败名裂,固然能以言语揭穿谢不臣种种算计,甚至道明当年杀妻证道之事,使谢不臣为天下修士唾骂,可他又如何能选?
生为昆吾,死也不悔。
所以干脆一身揽下所有罪责,还以曲正风之安危为筹码,为自己这狼子野心却也必将重振昆吾的徒弟,换了见愁一道誓言,为谢不臣、为昆吾,铺平了一条坦途。
快四百年过去了,过往的细节,由她一点一点数来,竟依旧让人觉得历历在目。
好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一般。
风吹动着云海,边缘上的层云如浪花飘散。
谢不臣似乎回忆了起来,他重新为自己斟酒,只道:“见愁道友之言,惊世骇俗,若此刻有外人在此,将这一番话听了去,只怕是要目瞪口呆,万万不敢信。所以纵然都是真,说来又有何用?”
他当真是敢做也敢认。
这一份深沉的心机,实在叫人想来都觉得骨头缝里冒寒气。
见愁喝了一口酒,似乎要借这一盏的醇烈将心中某种情绪压下去,放下酒盏才笑:“只怕当年的你连曲正风的计划都猜得一清二楚,人都说我崖山从昆吾这一劫中受益,可你谢不臣才是这背后真正的大赢家。一番精妙算计,多智近妖,可天下却只知你有几分无辜,而不知你筹谋之深。想来谢郎妙计无人赏,总有些许孤芳独绽的寂寞吧?”
“哈哈哈……”
谢不臣终是难得笑出了声来,往日无数人已经熟悉的冷淡谨慎从眉目间褪去,取而代之的竟是一种无法遮掩的锋芒!
他重为见愁斟酒。
这一时只由衷生叹:“见愁果为谢某知己!”
叹完,却又静默片刻,道:“不过曲正风,是个人物,可惜了。”
见愁神情阴郁下来,没有言语。
谢不臣却自斟一盏,端在指尖把玩,平静的眸光随那酒盏中的波光晃荡,续道:“他亦早看出我与横虚不过是与虎谋皮,只问我能否速攻入八方城。须知缓攻消磨极域实力,于我十九洲更为有利。他这提议,无非是想十九洲与极域势均力敌,而作为主力的昆吾亦必将折损更多,方便他屠戮昆吾罢了。只是立身太正,实在难容于己。”
有些事,旁人看不清,但他们实在太清楚了。
曲正风为的不过就是那一口不平之气罢了,固然知道昆吾大多数人无辜,也偏要一意孤行。
否则,崖山千修,竟是活该倒霉吗?
横虚真人虽只存了一分害人之心,却酿成十分害人之果,旁人站着说话不腰疼,只言崖山只能向横虚与昆吾寻这一分之仇,可这剩下的九分,意怎能平?
见愁只恍惚记起,自己当年与曲正风尚有一场未竟的约战,没成想,一拖竟再无一试高下的机会了。
她沉默了许久,才端酒饮尽。
冰冷的眉眼间,那一线红痕出现在眉心,透出几分隐约的戾气。
她来时,谢不臣尚且未觉,这些年来更是几乎不曾碰面,但此刻目光掠过她眉心,便发现了几分微妙的不寻常。
她双眼瞳孔边缘竟隐隐显出暗金之色。
但既不像是什么法门,更不像是某种异变,反而给了他一种强烈的禁制之感,旁人的神思无法穿透这瞳孔,里面某些东西,也无法从中出来。
就像是……
在自己双瞳中,构筑了一座囚牢!
他眼底顿时掠过了几分思索之色,但并未多问一句,只压住了酒壶,注视着她。
但见愁也不看他一眼。
酒盏放下,便道:“你与你师尊,是一丘之貉。你算计他,他也算计你。虽当众逼我立誓,可那‘此界’二字却是他亲口说出。他虽肯为你揽下罪过,保你性命,但只保这一时,不保你飞升之后。你在他眼底也不过只是救昆吾于水火的棋子一枚。往日几次三番让你与我同行,也是忌惮于你,要你生出心魔。只可惜,他失算得厉害,我看谢道友,实在不像有什么心魔的样子。”
压着酒壶的手指,轻轻地一动。
谢不臣不确定她这一句到底只是感叹,还是想要试探什么。
他只不动声色地回道:“看来让见愁道友失望了。”
“有时候也真羡慕圣君这寡情的性子,一杀便无所挂碍,倒省去世间情爱忧烦。”
晚霞已到了最灿烂的时候。
天上每一片云都被染成了绯红,映着沉落的金光,在山河上漂浮,也在他们身边翻涌。
见愁望着这变幻的风云,只想起了傅朝生。
自鲲死化海后,他便离开了此界,再未归来,想来,该是去了上墟。
她方才言语,平静至极,可谢不臣太了解她了,以至于这一刻竟清晰地察觉到了某一种实难让人舒服的异样。
他瞳孔微微地一缩,慢慢放开了压着酒壶的手。
然后便听见愁对他道:“曾有一友人对我生情却不自知,我却偏哄骗于他,到他明了世间情爱时,便被我伤了心。圣君曾言我淡漠于情爱,而我亦不曾看明己心,是当局者。不知,圣君局外之人看来,我心如何?”
“……”
她竟来问他。
谢不臣自觉这一刻若他还能感知这些负面的情绪,便该能清楚地体味什么叫“锥心之痛”。
脑海中竟浮出方小邪的面容,但一转瞬就变成了傅朝生。
他缓缓地垂了眼眸,过了许久,才冷淡回道:“你若对他无情,今日便不会有此烦忧。”
若无情,便无有烦忧。
见愁听后笑了出来,竟问谢不臣:“那圣君今日,可有烦忧?”
谢不臣垂眸不答。
见愁细细玩味他这一番应对与变化,只觉十分有意思,但也到此为止了。
她抬手,竟将一封尺长的卷轴放在了几案上。
古拙的造型,陈旧而沧桑,看着普通,可在离了她手指时,便有一股浩渺之气,向周遭传递而去。
九曲河图!
谢不臣虽未真正见过此物,却也去过青峰庵隐界,对此颇有了解,怎能不知?
如今乍见见愁将此物一放,真真是一股凉气袭上了脊骨。
他实在是无法算得她是什么心思。
先才还算放松的身体,在这一刻已经紧绷了起来,处于一种全然的戒备之中。
“曲正风陨落后,世人皆好奇这《九曲河图》的下落,数百年来无数人进出解醒山庄,想要寻得它踪迹。万万没料想,早在见愁道友手中了。”
那她这近四百年来,几乎没在十九洲露面,到底在参悟什么,也就可想而知了。
谢不臣心底生出了浓浓的忌惮。
但见愁却并未有任何动手的意思,只是远望西沉的落日,想自己在这十九洲上所度过的每一个昼夜,神情间颇有感怀:“大千世界,广阔无边,此元始之界,与大世相比或许不过一口井。只是你我如蛙,坐于井中,未必不能窥天。”
蛙坐井中,未必不能窥天!
看似平静,实则惊心动魄。
见愁只这淡淡的一句,已在谢不臣心中掀起了几许波澜,让他望着对方,寂然无言。
见愁只道:“这河图我已参悟,旧日谢道友既言这是昆吾之物,今日便完璧奉还。”
完璧奉还?
谢不臣旧日在青峰庵隐界的确曾说过此物曾在昆吾八极道尊之手,但却并不是说此物便是昆吾之物,如今见愁稀松平常找了这么个理由,竟是要将这《九曲河图》送到他手中!
一种明显的算计之感。
可令他深觉棘手的却是,他明知她是在算计,却不知她究竟在算计什么。
目光从这置于两人间的卷轴上,转落回了见愁面上,谢不臣的声音微微冷沉了一些:“为什么?”
见愁一笑:“我将往上墟,这河图于我已是无用之物,若传给崖山,便是怀璧其罪。放眼如今十九洲,唯圣君有保得此物之力,算来算去,你若想,此物也终会落入你之手。与其等你来抢,掀起祸端,何如我亲自给了你,也免将来生事?”
谢不臣像是根本没听见这一番解释一般,只依旧问那一句:“为什么?”
见愁眉梢便微微一挑,笑意隐没,道:“我到上墟之后,多半会遇到一件棘手之事。如今以河图作人情,但望他日圣君飞升上墟后,能记得今日,允我一请,还我这人情。”
胡说八道!
旧日青峰庵隐界与雪域密宗,他二人都杀个你死我亡,这数百年来的平静也不过是因为她立下了誓言,无法寻仇。
或者说,身为崖山门下,她不屑违誓。
可要说她对他毫无杀心,那便是天方夜谭了。
谢不臣坐于她对面,天已将暗,残阳似血,落进他眸中,平静地拆穿了见愁:“我以为,我飞升上墟,你只会立刻杀我。”
见愁垂眸,这一瞬有些沉默。
她端了谢不臣放开的酒壶,竟亲自将他面前空了的杯盏斟上,半杯,然后才慢慢抬起头来望他。
这一刻,谢不臣实在读不懂这目光。
他只听到,她轻声地道:“可杀死你的,并不是我。”
说完这句,她眸光便又垂了下去。
谢不臣真不知该如何形容心中的感觉,竟有些荒谬:他是不信命的。未来不可测,瞬息则万变,她怎敢为他预言结局?
只是她目光实在奇异且复杂,甚至藏一分伤怀。
低首看着面前杯盏,他却未将其端起,只是重抬了眼,凝视着她,依旧问:“为什么?”
见愁知道,此时此刻,他问的并不是《九曲河图》,而是他眼前这一盏酒。
该如何形容呢?
连她自己都无法捕捉这一刻的心绪,只觉这长天上大云飞过,又不留下任何痕迹,太轻太浮,轻易便从指间流逝了。
她端起酒盏,过了很久,才低低道:“你值得。”
三个字,由衷生。
言罢,只一仰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酒盏放回木几,见愁便起了身,只向那血染似的云海边缘一垮,山河袍在傍晚的风中猎猎,酒香未散,人已往虚空去矣。
乌金西坠,晚霞滟滟。
天穹上星辰将出未出,而她没入星河之中,竟成其中一颗。
天与地之间,一声喟叹,浩浩地回荡在四野:“上墟仙界,见愁先往,只候圣君至也!”
诸天大殿里,众人皆神往之。
独留谢不臣坐于云海之畔,风来冷寂,面前仅余木几一张,河图一卷,空杯一只,残酒半盏。
☆、第549章 第549章 上墟仙界
凡人之一生,庸庸碌碌在世, 于夜深人静时仰望星河, 总不免对那浩瀚的星空产生无尽的遐思, 想日月的交替,想星斗的转移, 想日月的轮转, 欲一窥究竟,又始终天高难及。其命也有数, 其力也有尽, 一切超越此界之想终究只为一“想”,而难成实。
唯仙人命长力强, 得察玄机。
初登左三千小会时, 见愁不过才初初金丹。但当日踏上那登天之道、上那一人之台时所见的场面, 却始终留存在记忆中, 不曾被岁月磨灭,直至今日,依旧清晰。
那是一掌印落, 白昼骤然转为黑夜, 漆黑的苍穹上亮起漫天的星斗,汇聚成磅礴的星河。
宇宙浩瀚的气息,第一次向她张开了怀抱。
而在这样一个夜幕降临的晚上, 她将自己投入了宇宙的怀抱, 星河的湍流。
没有十九洲其余修士飞升时奇异的五彩霞光, 亦没有那令人心悸的空间波动, 笼罩在见愁身上的,只有属于她自己的一种强大气息。
十九洲大地,在脚下缩小。
山川河流都都变成了一幅小小的画,就像是放在棋盘上的一枚棋子,任人随意地挪动。
她升得越来越高,越来越高,往日遥远的星辰,都在她眼中急速地放大,轻而易举就穿过了某一道界线。
在这样一刻,世界里再没有任何一丝云。
一粒粒星辰旋转在黑暗寂静的虚空中,散发出的光芒落入见愁眼底,成了各种璀璨的颜色。它们有的孤独地悬挂在远方的角落,有的集聚成团,藏在浓雾似的星尘里,成了宇宙里一片片漂亮而神秘的星云。似乎是永恒地静止着,又似乎无时无刻不在旋转。
人的肉眼,到了这里好似失去了全部的作用。
没有了空气,没有了重量,于是连原本习惯的一切认知都失去了。
见愁的心,忽然就一片安静。
身前的虚空,在她冲破那一道界线时,便一下扭曲起来,竟如同荡开了一片涟漪般,出现了一团旋涡,向她吞没而来。
而她却转头向身后望去。
十九洲已然成了一片能被她一眼俯视的巨大的陆地,漂浮在浩瀚的西海之畔,山河都成为一条又一条细细的脉络!
一颗巨大的星辰!
见愁知道,它的名字叫做“元始”。
《九曲河图》上记载着与它有关的一切:传闻这是盘古大尊开天辟地之后,率领人族来到此方宇宙的第一颗星辰,取起始、起点之意,遂名之曰元始之星。
人族以此为始,才渐渐发源。
在这近四百年的时光里,她曾无数次看着《九曲河图》,在脑海中描摹它的形状,但不管那衍算与刻画如何逼真,也完全无法与这一刻亲眼之所见相比。
人与一颗星辰相比,已是尘埃。
若融入这浩瀚的宇宙,更是渺小得不值一提。
存在与不存在,在这样的对比之下,好似都失去了意义。
在被身后那旋涡吞噬的刹那,见愁只觉得自己的意识已经完全融入了这一片浩瀚之中,分不清这一刻自己是自己还是宇宙,又或许她从宇宙中来,从来是它的附庸。
唯独头脑,还是一片清醒。
她知道,在这一场不知是漫长还是短暂的“旅途”过后,再睁开眼,她将要面临的便不再是熟悉的十九洲,而是陌生瑰丽的上墟仙界!
*
星辰构成星系,星系盘成星云,星云集聚起来,便是一片又一片大大小小的星域,在宇宙里都没有特定的方向,有的铺开,有的团着,有的像是一条长长的飘带,有的却像是一朵摇曳的菡萏。
无尽星河散落,是千千万万小世界。
而在星河的深处,宇宙的某一个角落里,却有上百星域规整地团成一个球,依照着各自不同的规律旋转,但隐隐之间,又隐约给人一种和谐之感。
这种现象,在看似无序的宇宙中,自然并不寻常。
但所有身处于其中的人们,却都没有察觉,又或者说,早已经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
因为,这里便是上墟仙界!
但凡修士,不管来自这宇宙的哪一个角落,又是以何种方式修炼而成,即便是妖修成道,在突破其界本身的力量限制后,都会被强大的法则之力牵引,来到此界。
经飞仙池灌仙力入体重塑仙身,便算是“地仙”了。
地仙之上有金仙,金仙之上有圣仙。
仙人们的力量就划分为这三个很粗的层次,又因为上墟仙界广阔浩瀚,仙人来自宇宙各处,即便皆是一界之中的天骄,到了这里也不过是泯然众仙。所以不同层次的仙人之间,实力相差犹如鸿沟天堑,甚至就是同一层次的仙人之间,也有可能天差地别。
孙诚便是这里一名再普通不过的地仙。
在飞升之前,他在自己那一界中也算得上是小有一番成就了,早在九百年前就已经被接引到此界。
但如今九百年过去了,他连眼下这一片星域都未曾出过。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孙诚原以为传说中的上墟仙界,无论如何都该是个令人心驰神往之地,可他实在错估了这一片宇宙的浩瀚。
只有在离开自己原本所在之界时,才会发现原本所在的那一界,是何等渺小。
纵然飞升,他们也不过是那坐井观天的蛙。
从一口井中,忽然被人扔到这庞大的世界,无论是谁,无论曾有过什么样的经历,都难免会有一种受到压制的感觉。一则感世界之广大,自己之无知;二则雄才霸主、天骄之才,比比皆是,来到上墟便无异于重新开始,旧有的一切积累,在这里都变得不值一提。
原本的灵识,受到强力的压制;即便是领悟了空间法则,旧日能开辟自己的小天地,到了此界,却都被压缩;瞬移与挪移的距离也都大大减短。
更何况一片星域本就浩瀚?
纵然是成了地仙,要毫不费力地横穿一片星域,都是一件极其费力的事情,于孙诚这种数百年来修为没什么进境的地仙来讲,自然就更不可能了。
修士们刚飞升被规则接引时,往往都落在上墟边缘星域的边缘星辰之上,而只有修为足够的仙人才有足够的本事轻松跨越星域,所以久而久之,上墟仙界便渐渐分出了层次。
外围多是低阶的地仙,在常年的积累下,数量十分恐怖;
内围普遍是高阶的金仙,相比起地仙来数量锐减;
而中心的几片星域自然成为那些屈指可数的圣仙的领域,分别被人称为非邪天、自在天、大罗天。
非邪天是飞升的妖魔或者堕入魔道的仙人的领域;自在天则多半是佛门各个派系飞升上来的佛修的领域;大罗天则是“上墟三天”之中最庞大的,足足占据了中心处的七成,覆盖着三片星域,囊括了一切非佛修、非妖修的仙人们,不管是道修、剑修、符修还是其他更多稀奇古怪的修士,在这里都能找到。
孙诚飞升上墟后,至今为止,最大的愿想,也不过是有朝一日,能得机会,进入大罗天,一瞻传说中那白鹤大帝、绿叶老祖与碧玺仙君之风采。
只可惜,他运气实在不好。
原本他在下界有自己的宗门,以为飞升之后以前门派的前辈在此界也建立了宗门,能将才飞升来的他直接接入大罗天中。可谁料想,飞升到了这里之后,他才知道,门中前辈们早都死在了大罗天与非邪天的一次冲突中,别说是宗门了,连人都没留下来半个。
所以直至今日,孙诚都还困顿在这外围昊天星域之中,于昂宿星飞升池附近售卖上墟仙界舆图及一些基本的消息,依靠着指引新飞升上来的地仙们,获取他们身上的好东西,用以换得自己修炼所需的仙元石,同时也在这个过程中砥砺自己的心境。
按说,这么多年下来,一颗心早静了。
然而最近几年,却是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下来。
飞升池建造得像是一座巨大的祭坛,并不是时时都有人从里面出来,有时三两白天也未必能见一个新来的飞升者。
但孙诚却并不敢因此懈怠。
没人的时候,往往靠在飞升池巨大的白龙柱旁修炼,只是今时今日,他却只是望着摊放在腿上的那一张羊皮纸。
黑色的羊皮纸。
上面用雪白的线条勾勒出一名女修冰冷秀美的面容,但在旁边却烙印着一枚赤红的杀字令!
下方仅有一行小字:
元始界见愁,或已飞升。十死令杀赏:圣仙一诺!
孙诚知道,早在数年前,这样神秘的黑色羊皮纸就已经悄然传遍了上墟仙界的外围,勾起了无数人的兴趣。
所有人都知道,它意味着什么。
这样的一张纸,被上墟统称为“十死令”。
早年非邪天多邪魔外道,曾有追杀一位金仙而不成的时候,便向整个上墟发出一令,承诺若有人能杀之,便能得到令中所许诺的好处。
一开始只是非邪天在用。
但发展到后来,隐藏在这“十死令”背后的,已经不仅仅是非邪天中的修士,很多也来自大罗天。
只不过,在上墟待了这几百年,孙诚还是头回在十死令上看见这样的悬赏!
杀了这个“见愁”,可得圣仙一诺啊。
这是否意味着,想杀这个见愁的,是一位纵使在大罗天,地位也绝对不低的——
圣仙?
可堂堂的圣仙,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去杀一个“或已飞升”也许现在还没飞升的小喽啰?
甚至不惜许下一诺!
真是奇了怪了。
孙诚在脑海里把大罗天排得上号的圣仙都数了一遍,也想不出藏在这十死令背后的是谁,便干脆将这纸令收了起来,准备开始修炼。
但就在他盘好腿的这一瞬间,飞仙池上方的虚空竟一阵扭曲,同时金色的池水一阵激荡。
哗啦啦!
顷刻间,一道挺拔的身影已落在了水面之上。是名女修,衣袍上绣着的山河图说不出的灵秀,脖颈修长,乌发如瀑,精致的五官里沾着几许淡漠超尘。
在她抬首向周遭看去的刹那,孙诚便看清了她这一张脸,一道惊雷顿时在脑海深处劈响,炸成了他先前才看过的那个名字!
像!
真的太像了!
难道是苦尽甘来,机缘到了,竟然真让他等到这天上掉馅儿饼的时候?
☆、第550章 第550章 来自身后的剑
入目竟是一片荒凉。
大漠黄沙, 罡风环绕, 漆黑的天上没有日月,唯有几颗明亮的星辰,照耀着整片大地,使此刻见愁所处之地亮如白昼。
祭坛一般的飞仙池,看上去十分古老。
荡漾的金色水面,便在黄沙的包围之中。
周围十六根巨大的雪白龙柱, 粗粗一看像是用白石雕刻而成,可在她从水面上飞落而下时一看, 竟发现这十六根巨大的雪白龙柱, 都是实实在在的巨龙骨骼!
黄沙荒漠,白龙骨骼,飞仙之池!
纵然不是旧时人间孤岛文人们所想象的“仙风飘摇, 渺渺圣境”,可这一股荒凉亦透出了几分令人心颤的雄浑之气!
这,便是上墟了吗?
见愁站在飞仙池的边缘, 向着周遭环顾了一眼,但见龙柱插天,大漠无垠,周遭除却自己之外似乎也没有别的“飞升者”,唯有她左手边一根雪白的龙骨柱后面有个脑袋探出来, 用一双有些迟疑的眼睛打量着他。
一身紫青色的道袍, 看着殊为普通, 但眉目之间颇有几分英挺之气。似乎才刚从地上站起来, 衣袍上还沾着几许沙土,像是在此地等了很久,腰上还挂了一串深黑色的铁简。
在他站起来的时候,铁简相互撞击,叮当作响。
他一直看着见愁,在见愁看过来的时候,他当然也发现了。
原本摊在两腿之间的那一纸十死令早已经在第一时间收入了袖中,甚至就连面上那一瞬间的震惊都敛得毫无痕迹。
没有人能拒绝这样的机会。
只在短短不到片刻的时间内,孙诚就已经做好了决定。
在这上墟仙界,纵使只是一名小小的地仙,在飞升之前也是下界叱咤风云的人物。纵然飞升之后,有人因为处境的改变而心境不稳,再也不能维持旧日的心气儿,可强者之所以是强者,便是因为他们拥有比普通人更强的适应能力和克制忍耐的能力。
上墟从来不是世外桃源,而是修罗狱场。
因为这里遍地都是强者,就算是一时处境不佳,也少有人会灰心丧气。只要给他们一个机会,他们也许就会成为你最危险致命的对手,爆发出让整个仙界为之咋舌的力量。
比如绿叶老祖。
飞升一千五百年不到,就已然打破了原本由大罗天白鹤大帝、碧玺仙君、自在天药上菩萨、非邪天梦天姥四位圣仙中至尊所维持的平衡局面,凭借那种让人意料不到的行事作风与强横无匹的实力,如同天外燃烧的坠星一般,以最迅疾最猛烈之势,在斗法台上击败了碧玺仙君,动摇了数万年未曾变动的大罗天,成为了大罗天第三位仙尊级的第三极。
至今都有人好奇,她凭何拥有一到仙界便近乎制霸的力量?
孙诚在这仙界不过是个蝼蚁一般的小人物,当然更不清楚这些,至于绿叶老祖这等圣仙之中的圣仙、已能被人称为“仙尊”的人物,更是遥不可及。
他如今能看到的,只是见愁。
从非邪天发出的十死令,从来没有过不兑现的时候,而圣仙的“一诺”,对目前的他来说,实在太重要了。
一般而言,这所谓的“一诺”,便是在幕后发令之人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满足完成之人所提出的一个心愿。
圣仙境在这大罗天中何其稀少?
而他不过小小一名地仙,少则可让圣仙允自己进入大罗天,从此获得更好的修炼环境,多则能要求圣仙为自己提升境界,或者得到一件十分趁手的法器,又或者是得到圣仙的传道……
无论哪一种,都是他往日可望而不可即。
在这上墟,固然有人飞升之后便清心寡欲,遁世隐居,但更多的是进入大世界后依旧不愿平凡之人。
孙诚自问,自己便是其中一个。
虽不知这见愁一个初初飞升的修士如何开罪了圣仙,可他实也不需要去知道,他需要知道的只是——
这个名叫见愁的女仙,才刚刚飞升!
天下并没有那么多绿叶老祖,大多数地仙刚飞升的时候,往往就是最弱的时候,在初来乍到的情况下,几乎不可能躲过一名在仙界待了数百年的地仙的偷袭!
“这位仙子,可是刚从下界飞升?”孙诚的面上看不出半分破绽,在见愁看见他之后,便直接从龙柱后面走了出来,向见愁道了个礼,还先自报家门,“在下姓孙,单名诚,飞升此界已经有些时候,只是苦无谋生之计,所以只在这昂宿星附近的飞仙池旁等候飞升的道友,为他们引导前路,介绍介绍上墟仙界的大体情况,以得些报酬。”
这话说得很是坦诚了。
飞升上墟之人大多对上墟一无所知,到了一新地方,难免陌生,若有久居此地的仙人能介绍引路,自然再好不过。
所以这种话若对人说出来,极少会引起旁人怀疑。
事实上,这也是孙诚平日常常对人说的话。
只不过,见愁却隐约觉得不很对劲,脑海中浮现出来的是自己方才一转头时见对方在龙柱后探头探脑打量的情景。
若真是引路人,且要以此谋生,见了她这从飞仙池出来的人,第一反应该要更直接一些才是。
见愁留了个心眼,向他还了礼,道:“孙道友有礼了,在下确系方从下界飞升。此界,便是上墟了吗?”
“是啊,这里便是上墟了。不用着急,仙子若有想要了解之意,孙某可一一为仙子指明,还有上墟仙界的星域图呢!哎,对了……”说到这里,孙诚好像才想到什么一般,忽然问道,“这都忘了问,仙子如何称呼?”
见愁也好似才想起一般,笑道:“是我初来乍到,只顾着看这上墟是什么模样,反倒失礼了。孙道友海涵,称我‘莲照’便好。”
莲照?
孙诚原本也不过是多试探这么一句,欲确认这“见愁”的身份罢了,没料想这与十死令上所绘一模一样的女修,竟想也不想就说自己叫“莲照”?
难道是搞错了,只是长得一样?
可这怎么可能。
下头三千世界虽然浩瀚广阔,可上墟仙界至今出了双生子之外还从未见过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呢,更何况是近期飞升的呢?
脑袋里想法转了一圈,孙诚终究没信。
但表面上,他已经“哦”了一声,念叨“莲照”这名字两声,便不住地夸赞道:“实在是好名号,好名号。需知这上墟仙界覆盖上百星域,但大多数飞仙池都在上墟边缘,仙子若在下界有宗门,上墟也未必没有你宗门中前辈所建立的宗门。若那宗门尚未陨灭,又在大罗天中,您可算是运气极好了,说不准就被接去了大罗天修炼呢!”
“大罗天?”
《九曲河图》上所载述的内容虽然多,但只从宇宙初诞生的荒古时代记录到了永夜之末,也就是盘古大尊陨落寂灭的那一刻,对此后上古时代上墟仙界的建立以及仙界的情况,只字未提。所以见愁对上墟仙界,称得上是一无所知,便自然地问了出来。
孙诚便摆手请她往旁边走。
大漠无垠的黄山接着天上无垠的黑暗,炽亮的星辰替代了见愁熟悉的日月照耀着眼前一片的荒凉,罡风强劲地吹来,其破坏的力量比起当初黑风洞里最凛冽的黑风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见愁当然也未拒绝,随孙诚一道从飞仙池中出来,跟他向大漠黄沙的某一个方向上去。
在这道中,孙诚便将这上墟仙界的种种情况介绍了个七七八八,尤其是那令人神往的、位于上墟中心的“三天”,还有其中几位久负盛名的仙尊级大人物。
见愁在听见“绿叶老祖”时,便是微微一怔。
但她没有插话,更没有立刻表现出来。
甚至在孙诚介绍完了之后,她都没有多问一句,反而问道:“所以孙道友的意思是,如今我们所在的这一界名曰‘昂宿’,在昊天星域之中,在上墟仙界的边缘,距离上墟中心的‘三天’极远,属于远荒之地。那若想要前往大罗天或者非邪天,该是要横跨半个仙界,数十片星域?”
“是啊,且上墟仙界乃是远古之末、上古之初由几位仙尊级别的大人物借盘古大尊旧力建立起来的,其对所有人都有压制之力。若是在一些比较繁华的星辰星域之中赶路的话,那还好,至多不过多付出一些混元,花上几个月也就到了。但若是囊中羞涩,修为也不够,走走停停,几十上百年也未必能到。更不用说,仙界也不都是好人,道中遇到些堕仙或是非邪天的大妖魅魔,有个三长两短也是寻常事。”
混元,仙元石,对应的便是十九洲的灵石。
这一点即便不需要孙诚解释,见愁也能明白。
他说着,抬手向前面指了指。
“我在上墟也不过是一个小修,昂宿星则是昊天星域一小星,荒凉得很,基本都是黄沙。但越过前面这一大片,便有一片绿洲。那里是整个昂宿星最繁华的地方,叫做‘江南岸’。若你宗门中有人,且还算显赫,到了那里,便多半能联系上了。”
见愁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但见一片黄沙弥漫,实在看不清那所谓的沙漠绿洲在什么地方。但她也没有放出自己的灵识来查探,只是转过头来重新看向了孙诚:“那孙道友先前说在此为修士引路,贩卖上墟仙界星域的地图谋生……”
“哦,是这样,仙子请看。”
孙诚早已经放出了自己的仙识查探过见愁的修为,只发现她体内仙力极其浅薄,只怕在下界也是天赋最差的那一种,即便勉力飞升到上墟,经过飞仙池的时候也没有吸纳多少仙力,如今的实力应该十分不堪。
这样的弱小,随便就能杀了。
但眼下还不是动手的时候。
这昂宿星虽然荒凉,平日里连个金仙都难找到,可他自己的实力也不算很高,若没挑对下手的地方被人得知,便会面临被人截胡的危险。像这种上天赐予的机会,能得圣仙一诺,他岂能拱手让人?
所以此刻只如常说话,进一步放松见愁的警惕。
从自己腰间抓过一把铁简来,孙诚轻轻地晃了晃,翻开其中一根写着“昊天星域”的铁简来给见愁看:“每一星域有每一星域的地图,上头标注了星域上大致的方位,各大势力盘踞之地,以及一些危险的最好不要去的地方。按详细的程度,又分成粗略、寻常、精确三种。我这般的小修,只能拿到粗略和寻常的星域图,再精确的却是要一些宗门势力才有了。若仙子有需要,只需用自己身上一些法器或者丹药来交换;若仙子不需要,这一道上就算交个朋友,也没损失。”
一般而言,下界修士初来乍到,又遇到这样一个引路人,多半都愿意从他手中购得一张星域图。但也不是没有忌惮,财不愿露白的。
可其实一个从下界来的小小地仙能有多少东西?
即便这上墟仙界有人想谋“财”,多半也不会选择这种刚飞升上来的小仙,而飞升上来的修士对此都能推测,所以一般来说与这引路人相处都还算愉快。
若非对这孙诚先前就有那么一点芥蒂和小小的怀疑,见愁此刻只怕也已经放下了警惕心。
她垂眸,似乎在沉思。
孙诚就在她前面一些,御空而行,此刻已经经过了一大片戈壁,向她笑道:“仙子也不必为难,谁到了这上墟一无所知,都难免彷徨。仙子若信得过,或者想要寻找一下宗门以及到了上墟之后的依靠,倒是可以告诉孙某,仙子来自哪一界,或者哪个宗门。同界的仙人们往往都是聚在一起的,若能找到他们,也算在此界有个依附了。”
问了名姓,又问来自哪界,是何宗门。
放在寻常情况下,每一个问题都显得十分自然,便是放在眼下,好像也并不突兀。
可见愁对于这上墟,到底是怀有十分的警惕的。
她澄明的目光在孙诚脸上转了一圈,隐约有极其晦暗的光芒划过,但心怀鬼胎的孙诚对此一无所觉,只见她似乎犹豫了一下,才听她道:“我自元始界中来……”
“元始”二字一出,孙诚便觉得自己浑身毛孔都张开了。
简直有种说不出的狂喜!
真的!
即便眼前这女修先前说自己是“莲照”,可他并没有相信,反而证明这女修对外人有戒心。然而她现在竟然吐露自己来自元始界!
上墟之下大千世界多如恒河沙数,哪里数的清!孙诚自己便是下面飞升上来的,岂能不清楚下方每一界飞升的难度?有时上千年都没人能飞升,若眼前这女修真来自元始界,九成九的可能就是那个见愁,更不用说连样貌都一样了!
只怕她万万想不到,刚飞升就有人想要杀她吧?
孙诚强行按捺住几乎就要喷薄而出的杀机,但握住那铁简的手指已经悄然紧了一些,只不动声色地继续引见愁说话:“元始界近几千年来可飞升了不少厉害人啊,绿叶老祖当年便是来自元始界。还有大罗天二十四圣仙之中颇排得上名号的八极道尊、不语上人,都来自元始界!莲照仙子也从此界来,想必也是界中佼佼者,想来该与他们有些关系?”
听见这几个熟悉的名号,见愁心内自有感慨,但眸光轻轻一转,却只说:“孙道友误会了,我在元始界中不过是妖魔道中的末流,又怎与这三位前辈扯得上关系?倒是我一位仇人,与他们似乎颇有几分渊源……”
“仇人?”
前方已经是戈壁林立,往四下望都瞧不见一个人,罡风卷起浑浊的沙土在天幕下旋转,遮得周围一片昏黄。
是个动手的好地方。
孙诚非常清楚,此地贫瘠,既不出什么天材地宝,更是环境恶劣,少有仙人愿意踏足此处。
在这里杀人,绝不会有人知道。
他假作好奇地扬了眉,问见愁“仇人”的事情,同时右手缩进了袖中,伺机就要动手。
见愁便在此刻停了下来。
人在半空中,放眼四望什么都没有,当然也看不见那孙诚先前说的叫做“江南岸”的绿洲。
她莫名地笑了一声。
就这一声,让孙诚有些毛骨悚然起来,竟生出一种特别怪异的危机感:“仙子笑什么?”
见愁叹了一声,转头看他,一字一句地道:“孙道友有所不知,我这一位仇人与我长得一模一样,乃是元始界崖山门下,名曰见愁!”
见愁!
孙诚想过很多种可能,但唯独没想到先前分明自称“莲照”的见愁会突然说出“见愁”这两个字来。
她是见愁,还是莲照?
第一时间,他一下露出了一种犹豫不解。
但这绝不是他应该有的反应!
因为若他此前从未听说过见愁的名姓,这一刻该是有些困惑,有些惊诧,但绝不会有犹豫。有犹豫便证明,此时此刻,他已经不是第一次知道这名号!
不好!
在对方话音落地这一瞬间,孙诚已然明白自己是进了套了。在下界时他也是强者一名,论心计手段也绝不算弱,哪里还反应不出见愁方才那一句是故意在试探他!
试探他的意图,试探他是否听说过她!
但在见愁主动提起自己的名字来试探时,孙诚便已经由原本的主动,落到了一种被动的处境中!
一则根本没料想见愁竟然反客为主试探自己,二则亲眼看见见愁出现在飞仙池上空,是个刚飞升上来的地仙,修为绝不该比他高!
所以,眼下的孙诚毫不设防!
他连藏在袖中的刀都还没来得及出,才露出了锋锐的刀尖,一截更为锋锐的剑尖便自他脑后穿入,从眉心透出!
这一个刹那,他双目中充满了不解。
一抹鲜红自眉心浸出,顺着鼻梁淌落下来。
在孙诚的眼中,眼前站着的这名淡漠女修,包括她腰间悬着的长剑,都根本没动上哪怕一下!
可……
她若没有杀他,那此刻穿透了他头颅的这柄剑,又到底握在哪一只手里呢?
孙诚的识海,瞬间被剑气摧毁。
留存在他眼前的画面,不过是那一截透出他眉心的剑尖上,一线凛冽的赤红!
“砰!”
空壳似的尸首倒落进黄沙里,溅起一片尘灰!
没了这尸首的遮挡,原本持剑站在尸首后方的那一道身影,就显露了出来。
见愁看着她,她也看着见愁。
一模一样冰雪似淡漠的容颜,一模一样的山河袍上流转的图纹却有所不同,一模一样的一线天长剑上一个干净一个染血。
是见愁看着见愁!
提着染血剑的那个她,平平地看了一眼脚下,又看了周遭这漫漫的黄沙,只道一声:“怕是快了,得要抓紧时间才是。”
说罢,便凭空消失。
原地便只剩下见愁和这倒落在前面的孙诚的尸首。
对方才出现在面前的“自己”,她面上竟没表现出半分的惊讶,好似这已经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一般,在对方消失后,她只是垂下了目光,俯身在孙诚的尸首上搜寻起来。
几枚刻着星域图的铁简。
一张绘有自己样貌的黑色羊皮纸,上头那个赤红的“杀”字,让见愁在展开一看的时候,就狠狠地皱紧了眉头,随后目光则凝在那“圣仙”二字上,沉思良久。
她才刚“飞升”,谁要杀她?
一种不很妙的预感在心头升起。
而在她从这孙诚尸首袖中搜出一枚星辰似的珠子时,这种不妙的预感攀升到了极点。
这一枚珠子,像极了十九洲的通讯灵珠。
不同的是,十九洲是风信雷信,这一枚珠子所传递出的竟是“光信”!
此时此刻,淡淡的星光正从珠上溢出!
这分明是向外传递出了什么消息……
“糟了……”
见愁心底沉了一沉,精致的眉目间已笼上一层阴云,“啪”一声直接捏碎了这枚星珠,一转身抓了那几枚铁简,毫不犹豫离开了此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