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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0-410

作者:时镜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401章 第401章 西海禅宗


    一尘?


    禅宗三师之首, 传说中的那一位“心师”, 一尘和尚?!


    众人不听也罢,一听眼前这僧人报上自己名号, 便齐齐地倒吸了一口冷气。不止见愁, 就连两旁的阴宗阳宗修士, 都跟着变了脸色。


    即便放到整个十九洲,禅宗三师也是大人物之中的大人物了。


    何况乎眼前这还是禅宗三师之首?


    返虚期的大能, 在三师之中虽然只排于末座, 可对寻常修士,对元婴出窍的老怪们来说, 都是触不可及的境界!


    场中一瞬间就安静了下来。


    阴阳两宗这边与禅宗的关系素来不差,更不用说此处原本就有昆吾崖山的弟子, 他们越发不敢轻举妄动,只在旁边看着。


    见愁却是转眸看了那站在一尘和尚后方的女妖一眼,微微一挑眉。


    说来也奇怪。


    旁人看到一尘和尚,有所顾忌也就罢了,可这女妖, 对着自己的救命恩人, 这面上怎么也隐隐露出几分忌惮的神色?


    而且自打一尘和尚出现之后, 她便站在原地,并未再想逃跑。


    是不想, 还是不能呢?


    见愁心里淡淡地掠过这个想法, 目光在那女妖与一尘和尚之间的虚空里转了一圈, 才重新落回了一尘的身上。


    这大和尚出手实在惊人, 拈花一指轻易破去翻天印,不可小觑。


    只是看这面相和善,说话也客气,眼底有慈悲之态,到底与雪域新密那些僧人有着极大的区别。


    因他出手阻拦,见愁对他印象并不很好,却也不坏。


    于是打量着,笑着开口:“素闻禅宗心师一尘大和尚之名,今日一见名不虚传,见愁久仰。只是大师此言,却让见愁不很明白了。”


    一尘和尚也是头一次见到这位年纪轻轻便已名传十九洲的见愁,只第一面,已经在心底赞叹了一声,只是细细看下来,又不禁为她此刻怪异的境界心惊。


    不愧是能使见者都为之心折之人……


    昆吾崖山,到底还是屹立在这十九洲的最顶端。


    这二十年来,禅宗至宝须弥芥子下落不明,带累得两门这两位天骄也失去了踪影。虽说起因是了空想要救人,且昆吾崖山也没说过什么,可一尘心中,到底有几分愧疚在。


    今日他本在禅房内入定,岂料忽然就感觉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正是禅宗本门至宝须弥芥子。


    一查探方位,才知道竟在阴阳两宗交界之地。


    于是,先前的一切疑惑便迎刃而解,一尘未敢耽搁太久,匆匆与弟子交代了两句,便立刻使出大挪移之术前来,这才堪堪拦下了见愁。


    “阿弥陀佛。”此刻面对见愁的疑问,他宣了一声佛号,只道,“此妖实乃贫僧无意之间点化,谁料引出了一应的业果。说她与见愁小友颇有几分联系,此话也不假。只是此刻此处,实非道明原委的佳时与佳地。不知,可否请几位小施主,移步禅宗?”


    这妖竟是一尘和尚无意之间点化?


    也就是说,她原本就存在,只是因为一尘点化,所以才这样?


    见愁心内有些惊讶,只隐隐觉得这件事并不平凡,一时之间更没有拒绝的道理。且众目睽睽之下,身为禅宗三师之首,一尘和尚不可能诓骗了她去。


    更何况……


    她拦住这女妖,的确是更想要弄清楚事情的原委。方才要下杀手,无非是因为这女妖半点没有低头的意思,觉得留之也无用。但此刻一尘都开口了,她当然不会再有什么顾虑。


    见愁只思考了片刻,便答道:“大师有请,不敢却之,便有劳您带路了。”


    一旁谢不臣却没有说话。


    方才一尘和尚说的是“几位小施主”,明显是将他也包括了进去。只是此刻他既没说自己同意,也没有直言自己不去。


    那深邃的目光,只从见愁、女妖、一尘三人的身上,依次掠过。


    那女妖依旧站在一尘身后,像是被困在了那里一样。


    事实上,一尘既然来了,自然不会再任由这女妖逃脱。所以人往两仪池上一站,为这女妖化解了见愁一掌的危险之时,便已在同时施展了画地为牢之术,令其无法离开。


    此刻谢不臣不回答,一尘便当他是默认了。


    于是,他微微一笑:“如此,还请几位稍待片刻。”


    见愁谢不臣等人都有些疑惑,不知稍待他片刻,到底是要做什么。


    念头闪动间,便见一尘转过了身去。


    方才那成拈花指诀的手指,此刻只略略伸出作半开莲花印诀,遥遥向着下方两仪池那一条黑白交汇处的曲线点去。


    “嗡……”


    那一条曲线,本就分不清是黑还是白,在那阴阳气息的交汇之下,隐隐透出一股混沌的气息,人的灵识轻易无法将其穿透。


    可在一尘手指向下点去的瞬间,竟有小小的一点微尘似的金光自其中亮起!


    一线混沌!


    一芥如尘!


    不是它物,正是那一枚肉眼难以见其形的须弥芥子!


    这熟悉的气息,分明微小,却偏有一种能纳须弥、容沧海的浩瀚与磅礴,见愁与谢不臣几乎第一时间就感觉到了。


    他们在以大五行破禁术脱出之后,并未得见这至宝踪迹,未料原在阴阳一线混沌之间。


    只片刻,那须弥芥子已经回到了一尘指尖。


    他轻轻将指头一收拢,那芥子光芒一暗,便悄然隐没,踪迹难寻。想也知道,应该是已经被一尘收了起来。


    此物本就是禅宗至宝,且向来由他保管,所以他也根本不需解释什么。


    此刻,他只转过身,向阴阳两宗等候的长老和弟子们各打了一个稽首,言语间颇有愧对之意:“此番与几位小施主误入贵两门两仪池禁地,惊扰了诸位。今日贫僧尚有事在身,他日必当登门致歉,万望见谅。”


    “一尘大师客气了,些许小事,不足挂齿。”


    “我宗掌宗若知大师前来,欣喜还来不及。且诸位只是误入两仪池,也未有恶意,怎敢介怀?”


    两宗长老都是有眼色的人,听得一尘此言,连连表示没关系。


    毕竟一尘和尚德高望重,二则人家本身也没有什么恶意,三则即便有恶意,凭他们的本事怎么也拦不下一个返虚期大能啊。


    所以与其矫情,还不如爽快些。


    没准儿,还能博禅宗一个人情呢。


    对这些人的想法,号为“心师”的一尘,又怎能不清楚?只是心里并不在意。


    此间事既然暂了,他便道了一声谢,重新回头来对见愁他们道:“那便请几位施主,虽贫僧移步禅宗吧。”


    话音落时,僧袖一挥,脚下佛莲猛地一涨,便将见愁等人吞没,顷刻间已消失不见。


    两仪池上,登时再看不到半个人影。


    那混沌一线的上空,只留下一朵光芒渐渐暗淡、形迹渐渐隐没的金色佛莲……


    阴阳两宗修士何曾见过这般手段?一时都惊叹不已。


    身处于那佛莲之中的见愁三人,自然暗惊更甚。


    在他们感受来,不过那佛莲一卷,便有一种令人心悸的空间波动传来,整个人便如同置身于某种洪流之中。


    待一念回神,眼前竟已经换了一片天地。


    耳边,有隐隐浪涛之声传来。


    空气里则浮动着一点极淡的水气,带着些许海水的咸潮。


    一座不怎么高的山峦静静地伏在前方,山脚下一条尚算宽阔的山道向着高处修建,一级一级的台阶一直延伸到半山腰上,那里,便是一座庙宇。


    过了山门,天王殿在前,两侧便是钟鼓楼。


    后方更有庙宇殿阁重重叠叠,错落之间却不见半分拥挤,黄墙琉璃瓦边角,则往往能看到几株菩提老树,繁茂遒劲。


    整座禅院,都在青山碧树半遮半掩之间,透出一种介于出世与入世之中的味道。


    “此处便是西海,乃我禅宗祖庭了。”


    一尘便站在他们旁边不远处,略略一颔首,当先迈步自山脚台阶往高处行去,却是在前面为他们引路。


    那女妖见了这禅院,面色已然不好看。


    可这时候却说不出一句话来,脚下也无法自控,竟只能跟着一尘往上面走去。


    见愁与谢不臣,却是打心底里掀起了惊涛骇浪:早已经过了元婴期的他们,当然知道“瞬移”的极限在哪里,怎么说,也不可能从阴阳两宗交界之处直接来到西海禅宗!


    如此恐怖的距离……


    至少也得是“挪移”啊!


    人说筑基御器,金丹御空,元婴瞬移,出窍挪移。


    一尘和尚在九重天碑第七重之上可是第一,乃是货真价实的返虚期第一人。只怕这一手带着他们三人挪移的本事,也绝对不普通。


    这才是真正的“大能”么?


    只这么看似简单的一个细节,见愁对真正的“大能”,理解又深了那么一层。


    她没再说话,只是跟上了一尘的脚步。


    一行人往上面行去,偶尔还能碰到几个下山的香客。他们见了一尘和尚,敬重有之,却并未有半分的畏色,更别说是尊之如神明,只是格外恭敬虔诚地躬身打个稽首问一声好,便往山下去。


    这般的场景,与当初在雪域所见,实在截然不同。


    待上了山之后,便能见着不少或是经行或是忙碌的僧人。


    他们身上穿着的僧袍颜色各不相同,再对着修为深浅一看,轻易便能分辨出他们在禅宗不同的身份和资历。


    有刚入门的小沙弥,也有修为不低的大和尚。


    见到一尘和尚带着几个外人回来,其中更有两个一模一样的女修,他们便多了不少的好奇,只是目光多半纯粹,也不怀恶意,并不显得冒犯。


    也有迎面遇到,上来行礼的。


    无论来者是谁,一尘和尚都淡然地还礼,倒让见愁格外高看一眼。


    在他们走到天王殿前之时,一尘的脚步便略略一停。


    打里面走出来一名面容严肃刻板的僧人,浓眉怒目,一看便十分严厉,那目光从见愁他们身上扫过,倒也规整打了个稽首。


    可话,却是对一尘说的:“一尘师弟,这是……”


    “阿弥陀佛,这两位是崖山见愁施主与昆吾谢不臣施主,另一位便是当日我无意之间点化的女妖了。”


    一尘叹了口气,主动介绍了他们的身份,又对他们介绍这僧人。


    “几位施主,这位便是贫僧师兄,乃我禅宗方丈,法号无垢。”


    无垢方丈!


    这可也是禅宗三师之一!


    见愁往日便听闻禅宗三师,心师一尘和尚,戒师无垢方丈,情师雪浪禅师。三人之中雪浪禅师修为最高,无垢方丈持戒最严,一尘和尚念头最通达。


    可以说,放在十九洲别的地方,这样的三位大能,寻常都是见不到的。


    但在禅宗,竟是随随便便就站在这天王殿前,若她没看错的话,方才还在跟来上香的香客说话,可说是半点大能的架子都没有。


    “见过无垢方丈。”


    心里虽觉得禅宗与别处很不一样,可见愁也没忘了礼数,拱手躬身便是一礼。


    那女妖看着,没动。


    倒是一旁的谢不臣素来滴水不漏,也道了一礼。


    无垢素来是个不苟言笑之人,见了两人行礼,面色也没缓和半分,眉头反倒皱得越发紧了。


    他扫了跟在一尘身后的女妖一眼,便问:“这便是你点化的那女妖?”


    “正是。”一尘当然也不否认,让开一步,便道,“还要劳驾师兄,先将她拘往千佛殿,我这边还要向几位小友解释事情由来与原委。”


    自来无垢虽是方丈,号称打理禅宗内外事务,可因为本人刻板严肃,所以很多事并不适合让他来处理。


    这种时候,往往便由一尘和尚来。


    久而久之,禅宗内外的事情便分开了,无垢主内,一尘主外。


    所以对于一尘和尚此刻言语,无垢方丈也未表示任何异议,只是肃穆地向那女妖一看,伸出手来一抓,那女妖,便已经到了他身边。


    她依旧有着与见愁一模一样的容颜,半点也没有到了高人面前就显形的迹象。


    此刻到了无垢方丈身边,目光却直直地落到了见愁的身上。


    那是何等熟悉的目光?


    见愁以往揽镜自照的时候,便往往能看见这样的目光——自己的目光。


    于是这一刻,她清晰地感觉到了:“你好像有话要对我说。”


    “我是有话要说,可不是对你,而是对我。”那女妖笑了一声,可那眉眼间的意味竟有些复杂,明明是笑,却像是幽幽的一叹,“连我都可舍弃,这天下间,还有何事何物是你们不可舍之?”


    你们。


    这一个词,用得实在是微妙得过分了一些。


    她的视线虽始终落在她身上,未曾有半分的偏移,可见愁竟莫名有一种感觉:这一句话,不仅是在问她,也是在问谢不臣。


    谢不臣的目光,也正落在这女妖的身上。


    在她问出这一句话的瞬间,先前浮现在他心中的种种猜测,便已经被印证。可这时候,他竟没有半分运筹帷幄、料事如神的泰然,只有一种忽然蔓延而上的荒凉。


    因为,他已经知道她到底是怎样的存在了。


    只是在说完这一句话之后,那女妖便没再言语了,唯有那一张与见愁一模一样的脸上,浮上了些许的讽刺。


    见愁隐隐有些想法,却也无话。


    一尘和尚自是清楚女妖何出此言,只带着几分悲悯颜色,低低一叹,依旧前面引路:“般若之智无大小,为一切众生自心迷悟不同。人有千念。千念一身,是为人,是为尘。有时一念,有时一差,便自成妖。到底是老衲的过失……”


    话中自是带着禅机,可见愁不很能参透。


    她没接话。


    一尘也并不需要谁来接话,只这般吟诵了两句,便引着他们从天王殿旁穿过,一路过了山腰,往更高处去,很快就经过了藏经阁,立雪亭,到得后山一山壁之下。


    山壁平滑如镜,竟折射着几分西斜的日光。


    壁下则有一片七八丈方圆的莲池,池中莲无叶而开,仅有清光淡淡,影影绰绰,奇妙万方。


    只是更令人在意的,是这莲池之水。


    分明没有活水涌入,却在其中流转不休。


    池水既不是透明无色,也不像是阴阳两宗的两仪池一般,分作分明的黑白两色。这池水,说干净不干净,说污秽也绝不能算。每一股水流之中,竟都携裹着一缕烟黑色的灰烬!


    探眸向池底看去,池底更是一片深黑,仿佛由无数灰烬堆积而成。


    整个莲池,都透着一种难言的虚幻之感。池中灰烬水流涌动,池面上却是水汽氤氲,围绕着池中绽放的莲花而浮动。


    见愁灵识下意识地探了过去。


    那一瞬间,千形万象扑面而来,竟然从这氤氲的水汽上、从这涌动的水流上,看见了无数的人影,无数的场景,或悲或喜,或怒或哀……


    甚至,她还感觉在自己“看到”他们的一瞬间,他们也转过头来“看着”她。


    然而这幻象只持续了片刻,便又消失不见。


    重新出现在耳边的,除了此山高处的风声,还有一尘和尚那夹在风里的声音,满含着通达之念,慈悲之意。


    “想必见愁施主已经看到了,此处,便是‘烬池’。”


    “在十九洲开启灵智之存在,或一介庸碌之凡夫,或通天彻地之大能,凡其所忘、所弃之过去,皆会汇于此池之中。”


    “其零散者如微尘,久之消弭,沉池底;归整者则成水流,聚而难散,浮水面。”


    一尘和尚说着,伸手向前一指:“一切,便如施主方才所见。”


    见愁听得“烬池”二字时,心底已有了预料。


    再听一尘和尚后来这三言两语,便算是明白了过来。只是回想之时,难免有些恍惚:果然是与她当日在因果是非门内割舍的“过去”有关。


    只是这烬池,竟能纳这等类似于念头般的虚无过去,实在奇妙。


    她微微敛了眉,到点没提与自己有关的一个字,只试探着开口:“您的意思是……”


    “这烬池自我禅宗北迁之前便在,乃是天地自成的一处奇所。”


    “十余甲子以来,我宗僧人足迹也罕至此处,唯有贫僧喜好来此,只为看这天地有灵万物之悲喜,砥砺一颗红尘俗世之心。”


    “只是没料想……”


    一尘站在这池边,望着池中那些久年不散的水流,笑着叹了一声。那目光中,有几分刚才初见见愁时的惊艳,也有一种因果到了,命该如此的释然。


    “数十年前,贫僧照例在此处打坐。”


    “没料想,池中一水流携裹灰烬,忽然浮上,犹自在蒙昧之态,尚未有灵。怎奈其念甚坚,其意甚执,数十年来不曾消弭,反吸天地之灵气,沐慈悲之佛光,日久生灵开智。一日,竟化形而出,以其烦恼相询。”


    “贫僧未忍伤其性命,本欲解其疑惑,将其超度……”


    话至此处,实已经不必多说了。


    一尘回首看向见愁,摇了摇头,也有些许的无奈:“到底是一时之仁。她竟从中得悟,过去一念,化而成妖。自此遁出禅宗,险些酿成大祸。”


    ☆、第402章 第402章 燃灯童子


    原来如此。


    这烬池之中汇聚了十九洲上所有为人所抛弃、所割舍的过去,而她昔日在因果是非门中割舍的过去, 自也来到了此处。日日在这池中, 吸收着因一尘和尚修炼而聚拢的灵气与佛光, 渐渐成了这天地间奇异之存在, 生了灵智。


    一尘以慈悲之心待万物, 一念之仁未杀她, 为其答疑解惑,反令其悟道成妖。


    此番原委,竟让见愁一下想起了初入修途时,自己无意之间的一言,使傅朝生“闻道”……


    此时彼时,何其相似?


    想必一尘和尚一言点化之时,也正逢契机,才能让她这般特殊的存在,成了这天地间的“妖”。


    凡名曰“妖”者, 区别于人, 乃天地间本无灵智之存在化生而成。


    这被见愁割舍的一段过去,一念成妖, 听来匪夷所思。


    可细细一想, 前有不语上人正身陨灭、心魔飞升;中有极域轮回之规则生灵智而化秦广王;后有傅朝生一朝闻道、竟为妖邪。


    相比起来, 也就不足道哉,


    只是见愁忆及方才一尘和尚所提到的“其念甚坚, 其意甚执”, 还有方才在天王殿前, 女妖所问的那句话……


    “连我都可舍弃,这天下间,还有何事何物是你们不可舍之?”


    一时间,竟有些迷惘。


    一尘和尚却还絮絮地说着前后的经过,包括算得那女妖去了雪域,由是提醒了空千万小心,也说了这二十年间的变化与他们始终未曾发现须弥芥子踪迹的原因。


    盖因此妖实在聪明,竟发现了阴阳两宗交界处的两仪池。


    阴阳交汇于一线,便生混沌,须弥芥子于混沌之中,犹如置于初诞之宇宙中,是半点气息也透不出的。


    直到见愁与谢不臣以大五行破禁术脱出,才引起了芥子强烈的波动,被一尘查知。


    末了,他只对见愁道:“那女妖已被无垢师兄拘于千佛殿中,自该由施主处置。只是贫僧观施主意甚踌躇,似乎尚有迷惘不决之处,兼之日色已斜,不若请两位留宿禅院之中。见愁施主也可好生考虑处置之法。”


    按说此妖先前现身于雪域,险些害她命丧谢不臣尺下,若非了空来救,只怕她已身首异处。随后此妖更是抢走了须弥芥子,藏于两仪池中,明显没有想过要对她手下留情,是想要将她与谢不臣一并除去……


    所以此刻,她不该有什么犹豫,应当直接选择抹杀其存在,永绝后患。


    可是,心底里那种微妙和迷惘,却实在是挥之不去。


    见愁想起了当日因果是非门内,那隔着鸿沟注视自己的目光,也想起了雪域圣殿之上那隐约藏着冷与恨的眼神,更想起方才那女妖质问她与谢不臣时那深藏的讽刺……


    割舍过去,是她错了吗?


    见愁并不知道答案。


    所以此刻,她并未对一尘和尚的提议表示任何反对,只点了点头:“诚依大师所言,想必是要叨扰了。”


    “因果相缠,到底也需了结。”


    一尘和尚自是平心静气,眼见得日头西落,便一弹指,竟在这烬池之畔点了一盏昏黄的莲灯,而后才往来时的路上走。


    “说来,这等一念化妖之异事也是贫僧生平仅见。往年亦有万千过去怀有执念,可成妖的却只此一念。足可见,见愁施主这一段过去,实在非凡。”


    虽不知一尘在这烬池之上点亮一盏灯到底何意,可见愁也没有多想。


    听得他此言,她当然不会误以为一尘和尚是在推诿什么责任,她知道,这一位“心师”只是在感慨她那一段过去罢了。


    当下只复杂低叹:“一尘大师说笑了。”


    一尘也笑笑,却不多说话了。


    曾与见愁的过去坐而论道,他当然不会不知道身后这看似和平的两人之间,有着怎样汹涌的暗流。


    只是他二人闭口不提,一尘也当自己全然不知。


    三个人很快回到了下方禅院之中。


    禅宗弟子长老们的居所,都在后山一片,以禅房为主。见愁谢不臣两人自也没有例外,也并不介意住在什么地方,跟着一尘去,随意选了一间禅房便歇下了。


    只不过,他们一个选在东头,一个选在西头,明摆着是不想与对方废话。


    房中一应摆设,都简单而朴素。


    一挂佛像,一张香案,一只香炉,窗下一架罗汉床,地上一块紫蒲团。紫檀佛龛便放在香案靠墙那一侧,里面供着一座阿弥陀佛像。


    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见愁别过一尘和尚进屋,扫了一眼,便向佛龛走去,一伸手便从佛龛下方的暗格摸出了一封竹简。


    翻开来看,却是一卷《心经》。


    此经她早就烂熟于心,倒也没有什么好看的,于是又放了回去。


    人在禅房之内,她凝视着佛龛之中那一尊阿弥陀佛像,本应该迅速沉静下来的心,竟有一种难以言说的不平静。


    对这十九洲大部分修士来说,不过过去了二十年。


    可她掐指一算,身在须弥芥子之中的自己,分明已经在那佛塔之中苦修了近四百年!


    何等清苦?


    又是何等的孤寂?


    彼时尚且能动心忍性,甚至还能与谢不臣一起,论道辩道。可此时出来了,接触着这无比真实又无比鲜活的世界,反而焦躁不安。


    佛门三佛,燃灯古佛乃过去佛,释迦牟尼乃现在佛,阿弥陀佛却是未来佛。此刻她目光落在这阿弥陀佛像上,想起的却只有之前一尘和尚所说的那些。


    自有记忆以来的一切,皆从她脑海之中划过。


    见愁最终还是觉得这禅房里透着一种莫名的憋闷,在蒲团上打坐个把时辰之后,起身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她随意找了个巡夜的小沙弥问了路,便折转了方向,去探望了空。


    还记得杀红小界里遇到,他还只是个小沙弥,却以极好的运气引得众人咋舌。


    后来顾青眉祭出谢不臣所设的地缚大阵,意外将他与孟西洲一起困入其中,是她一斧一斧,劈碎了整座阵法,也救了他们。


    及至雪域圣殿之乱,却是了空奋不顾身以救,见愁心里,又怎能忘了这恩情?


    她施与旁人的恩,旁人记不记,那是旁人的事;旁人施与她的恩,她记不记,便成了自己的事。


    大约是因为这一位小慧僧还在养伤,所以禅房所在,格外僻静。


    见愁依着先前那巡夜小沙弥所指的方位,穿行于这一座禅院之中,眼见菩提古树环绕,时有清泉汇聚成池,耳旁隐约传来禅宗弟子们做晚课时的诵经之声,心竟奇异地静了下来。


    到得那禅房之时,是一刻之后,里面有人。


    是之前见过的无垢方丈。


    见愁在门外便微微一怔,随即便学着禅宗之礼,双手合十,向其稽首:“见愁见过方丈大师。”


    无垢方丈一张脸也是方方阔阔,即便是在这入夜无人的时候,也保持着一种一丝不苟的严肃。


    见见愁行礼,他微微有些惊讶。


    可随后就明白了过来,请她入内:“见愁施主不必多礼,想必是来看了空的吧?”


    “先前已听闻了空师弟在雪域身受重伤,为恶力所缠。此事虽有种种根由,可到底因我而起。今日既叨扰贵宗,岂能不来探望?”


    见愁进了禅房,一眼就看见了盘坐在那罗汉床上的了空。


    原本一俊俏的小僧,现在看着竟有些枯瘦之感。


    其周身所缠绕之物正是先前她在雪域见过的黑气,与崖山昆吾殒身弟子们身上的一模一样,只是那恶气更深,也更凶戾。


    兴许是已被缠斗了二十余年,这恶气看上去已经淡了许多。


    无垢方丈今日便是例行来查看情况的,兴许是见见愁拧了眉,便开口道:“大道得成八十一难,这才哪儿到哪儿呢?他这伤原也不算很重,只是心志还不够鉴定,才为此恶气所侵。至今二十年,已挺过去大半了,全当是闭关苦修。”


    也就是说,了空差不多已算安然了?


    见愁看了身旁无垢方丈一眼,只觉得这一位看着严肃冷硬的大师,说这话来,应该是想安自己的心。


    说到底,是那女妖算计。


    禅宗若要个道理,为了空报个仇,该直接杀了自己那一段过去所化成的女妖才是。


    可一尘和尚,分明已轻而易举制住了她,却并未对其下手,反而还是让她处置,只是希望她考虑清楚。


    “佛门禅密二宗,竟是天差地别……”


    她一时没有忍住,慨叹了一声。


    无垢方丈听闻,正在手中掐着的佛珠一顿,看她一眼,却是摇头,一脸的正色与肃然,眸底还带着几分阴云一般的压抑。


    “早在北迁分裂之后,雪域新密便不在我佛门之列了。”


    对禅宗和旧密而言,他们都是外道。


    见愁隐约能明白这一句话的意思,可这毕竟是他们佛门自己的事情,所以她虽听见了,却也没有就此再说什么。


    在这屋内,她只是又注视了了空许久。


    无垢方丈只道:“劫数若在,早晚会来。了空出手相救,本无过错,有那女妖暗算,才使你与昆吾谢施主一道被困芥子之中。其因本善,却因杂了他方因而酿了恶果。只是目今女妖已被拘千佛殿,也算她尝了因果。对了空此劫,见愁施主不必挂怀。”


    当真是反过来还劝慰她的。


    见愁说不出心底的感受,沉默了良久,只道一声“谢过方丈开解”,才躬身告辞。既没有再做出任何的承诺,也没有提出要施以援手。


    禅宗有三师坐镇,若有办法,早救了了空,哪里轮得到她来?


    自了空禅房之中出来,见愁仰首望天,但见这夜空中星河璀璨,四下里有细碎的虫声鸟语,不同于极寒的雪域,自成一派生机。


    从一菩提树下经过时,还撞见了个小沙弥。


    人是瘦瘦小小,应该才入门没多久,正趴在树杈上,手持一根短棍,前面接了网兜,向枝上一只翠鸟伸去。


    “让你乱跑,看我这回不抓你回来!”


    一面小心地接近着,他一面低低地自语着。


    眼见着差不多能够得着了,便猛地一倾身,一下朝着那翠鸟网去。


    可没料想,这一根枝桠实在太细,根本承受不住他这一倾身之力。只这么轻轻一歪,那小沙弥猝不及防,竟是一下朝着下方栽去!


    一人一鸟,眼看着就要一起摔在地上。


    幸而见愁就在下面,眼疾手快,一把伸出手去便提住了这小沙弥的衣襟后领,同时另只手手掌一展,已将那落下来的小小翠鸟接在掌中。


    “哇!”


    这时候,小沙弥才后知后觉地惊叫出声,倒不像是被掉下来给惊的,反倒像是被突然出现的见愁给吓的。


    见愁看他一眼,又回头一看自己掌心。


    那小小一只翠鸟似乎也吓住了,可怜巴巴地叫唤了两声,瑟缩在她掌中。只是那收起来的翅膀上,滑稽地绑着一条白布,还散发着隐隐的药味儿。


    于是她一怔,一下便知道是自己误解了。


    本还以为这个年纪的小子,说不准是在抓这鸟雀玩耍,没料想,竟是她小人之心了。


    “没事吧?”


    她松了手,将吓得傻傻的小沙弥给放了下来,让他稳稳站在了地上,才问了一句。


    那小沙弥入寺中时日还未长,虽不知见愁身份,却也知道山上来了贵客。


    眼见她一张脸近在咫尺,一下红了脸,忙退开两步,念了两声“阿弥陀佛”,才回道:“谢、谢施主搭救,小僧没事。”


    “你的?”


    见愁也不介意,又一伸手,将那翠鸟递了过去。


    小沙弥眼底顿时流露出几分惊喜和感激来,忙两手将它捧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护在手掌之中,才又连忙给见愁道谢。


    “小僧本想给它换药,没想到它调皮,又跑出去了。”


    “没出大事就好。”


    见愁笑了一笑。


    那小沙弥却还腼腆,也不敢与她多说话,便连忙告辞,匆匆离去了。只是他走得急,竟将先前那一根接着小网的短棍落下,躺在那地面上。


    见愁弯身将之捡了起来,看了两眼,却是若有所思。


    一如此网,一如这世间的药与世间的刀剑,有人用来杀人,图财害命,有人却用来救人,救苦救难。


    如今她手中便握着此网,此药,此刀与此剑,又该如何抉择?


    人的念头与想法,本就是这天地间最玄妙之所在。


    她在因果是非门内,不愿沉湎于过去,不愿沉湎于苦痛,更不愿为过去所束缚。所以在过去与现在之下,划下一道天堑,将过去的自己与彼时的自己隔断。


    爱恨情仇,依旧在身。


    因为,那就是彼时的她,不会因斩断过去而有改变。


    隔断的,只是为爱恨情仇所苦、所累、所羁绊的,那个过去的、还不够豁达的自己。


    可她成了妖……


    世间匪夷所思之事甚多,这种事,听起来就像是世间某种道理,本为无形之物,却忽然成了精怪妖魔一样。


    在见愁看来,这不过是一种选择,既是当时所必须,此刻也并不后悔。


    只是,新的问题已经摆在了眼前。


    她曾割舍过一次,现在,是舍而杀之,还是留而救之呢?


    见愁慢慢将这接着小网的短棍靠在了菩提树旁,在这远处传来海浪涛声的夜晚,慢慢地行去,不知觉间,竟是又走到了白日一尘和尚带他们去烬池的那条路前。


    她驻足半晌,一垂眸,笑一声便走了上去。


    高大且光滑的山壁下,携裹着灰烬的池水依旧流淌,池中莲花盛开,水面上千形万象照旧幻影一般闪着。


    池边,一盏莲灯巍巍。


    在这深沉的黑夜里,它昏黄的光芒,带着几分暖意,将这整个烬池笼罩,竟有一种说不出鹅慈悲与温和。


    见愁记得,这是一尘和尚在日落之时点在池边的。


    这一切,本没有什么太稀奇的地方,毕竟白日她都已经见过了。


    可在走近的那一刻,她才陡然意识到——


    还是有那么一点点不同的。


    无声前行的脚步,忽然就停了下来,见愁目带几分惊异地看着那一盏莲灯灯盏之畔。


    灯盏内是满满的灯油,中间是暖黄的火焰。


    可在那盛着灯油的莲盏边沿,竟然坐了一个两寸许的小人儿!


    身子白白,胖乎乎的,脖子上挂了个红肚兜,颇有几分憨态可掬,可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却透着一股机灵劲儿。


    特别小,也就跟常人拇指差不多。


    此刻坐在那莲盏边,两手盛着边沿,两条腿却悬在外面,半空里晃荡。


    几乎就在见愁看清它的瞬间,它便已经察觉,受惊了一般一跃而起。一把就伸出手来,将那比它身子大出好几倍的莲灯死死抱住,同时看向了见愁的方向。


    一双机灵的眼睛里,顿时闪过几分惊讶。


    “是你啊,诶,不对,不是……”


    人很小,声音也特别小,若不仔细根本听不见。


    且话说到一半,它便已经从见愁的神态和气息间辨认出了端倪,一下察觉到了不对,嘴巴立刻就张大了一些,恍然了。


    “原来是她的现在啊,看着果然好厉害的样子……”


    ☆、第403章 第403章 烬池悟道


    现在的“她”?


    指的是她那一段过去所化作的女妖吗?


    既然被发现了,见愁也就没有再隐匿形迹, 直接自黑暗中走了出来, 就这么直视着这拇指大的小人, 目光中有些好奇。


    大约也是认出了她身份, 这小人又不怕她了, 重新一翻身就坐回了莲盏边上, 同样带着几分好奇地看她:“你怎么不说话?我猜错了吗?”


    “如果你说的‘她’,指的是我的过去的话,那并没有猜错。我的确是她的现在。”


    见愁同他说话,只是这莲盏乃是放在地上的,很矮,她觉得不很合适,于是便蹲身下来,盘腿坐在了莲池边上,尽量与它平视。


    “不过, 你呢?”


    “我?”


    那小人儿嘻嘻笑了一声, 眼珠子骨碌碌地一转,目光一晃, 一下就落到了身下这一盏正燃着的莲灯上, 便有了主意。


    “我嘛, 我乃是燃灯古佛座下童子, 你叫我燃灯童子好了。”


    燃灯童子?


    见愁一看就知道它是在瞎扯, 但也没戳穿它, 只猜测它是生于这烬池、化形自某物的精怪, 于是也看向那莲盏。


    “所以,一尘大师这一盏灯,是为你而点吗?”


    “那是当然啦。”


    小人看上去白白的,被暖黄的光照着,像是浑身都在发亮,还得意地甩了甩自己的胳膊,晃了晃自己悬在莲盏边沿的双腿。


    “我怕黑,如果不点灯,那多吓人啊。”


    “……”


    怕黑。


    见愁竟忽然有一种失语的感觉,可看这自称是“燃灯童子”的小人一本正经模样,倒也不觉得是玩笑。


    燃灯童子撇嘴:“你那是不相信吗?”


    “不,失礼了。只是自踏入修途以来,所见诸般生灵,还未见过谁怕黑,一时有些惊异罢了。”


    见愁解释了一句,接着却看向了烬池。


    “她便是从这里化生而出的吗……”


    在莲灯光芒的照耀下,烬池不复白日的清晰,看着反而有些模糊。若仔细看去,便会发现那些看起来像灰烬的东西,都是一种特殊的,灰黑色的尘粒,聚成了一束一束,随池水而动。


    水面上,万般幻象闪烁。


    每一股水流,都会带来不同的幻象。


    有的男,有的女,有的是山中的精怪,有的是修炼有成的老怪,甚至有妖魔道的邪修,也有一些隐世的大能。


    所抛所忘者,也各不相同。


    有春风得意时的飞扬,也有餐风露宿时的潦倒;有舍尽天下时的刚愎,也有囊萤映雪时的刻苦……


    “是啊,我刚认识她的时候,她就跟别人不一样。哎,这样说好像也不对,是你的过去很特别。反正没过几年,她就能悄悄跟我说话了,还能听一尘大师将佛经呢。”


    燃灯童子也不知道见愁在看什么,跟着探过头去看了看。


    “你也喜欢看它们吗?”


    “只是很好奇。”


    见愁摇了摇头,并未收回目光来。


    “依我来看,这烬池之中,并不仅仅是人的过去,甚至要细碎零散得多。有被遗忘的某个物件,也有被遗忘的经历,甚至是某些已经在其主人身上消失了的品性,或优或劣……”


    “哎,大师也这么说诶。”燃灯童子眨眨眼,眸子都亮了一亮,“而且它们也跟我抱怨过,说主人已经不在乎它们了,所以它们才会来到这里。”


    不在乎……


    是了,就是不在乎罢了。


    见愁这一时间的心绪,千般万般,都萦绕在了一些,实在复杂,所以没能接上话。只是这样,看似专心,实则出神地看着眼前一切的幻象。


    燃灯童子见她不搭理自己,有些不高兴,伸出那短短的胳膊来,勉强戳到了她膝头:“你在想什么呀?”


    见愁回头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在想她,在想我,在想人,也在想这烬池。”


    “这有什么好想的?”


    燃灯童子还是不明白。


    昏黄的光焰,便在它身后燃烧。


    满满的灯油已经浅了几分,却依旧浸润着那一截灯芯,在被那一点火焰点着,燃烧殆尽之后,便化作一缕黑烟,向着深黑的夜空飘散。


    就好像是,这沉沉的夜幕,是被这一盏灯熏黑一样。


    “因为不明白,所以要去想。”


    见愁的目光,追随着这一缕黑烟,渐渐消没在虚空,又慢慢地收了回来,竟隐隐有了几分明悟。


    “燃灯,烬池……”


    烬者,灰烬也。


    见愁微微地眯了眼,目光重新落回这池水之上,凝视了许久。


    月上中天,明星已稀。


    她没再说话,燃灯童子似乎也觉得她这人不好玩,所以并未出言来打扰,只是依旧好奇地打量着她面容与神态。


    人虽坐在池边,可却无半点气息。


    见愁整个人如同入了定,仿佛这山间草木与岩石,全然与周遭环境融为了一体,竟有一种天人浑然的境界。


    若非是一直都看着她,燃灯童子险些就要以为面前没人了。


    它本也是这天地间另一种奇异的存在,且来历实不普通,灵智自然极高。可这烬池中另外一些存在,就没有那么聪明了。


    大约过去有半个时辰,到了这山间精气最重的时候,它们便纷纷冒了出来。


    是这烬池中一股有一股携裹着灰烬的水流,有的薄如蝶翼,有的轻灵如蛇,都从池中飞起,竟然在水面活动起来,更有甚者直接围绕着见愁旋转。


    “今天的灯盏也暖暖的呢。”


    “童子,晚上怎么样?”


    “小破孩儿又不坐好,嘻嘻,当心明早雪浪禅师来打你哦。”


    “这是什么东西?新来的雕像吗?怎么长得跟咱们见愁大佬一样?”


    “是啊是啊,一模一样。”


    “嘁,什么大佬?她都走了,现在本将军才是你们的头头!”


    ……


    细小的声音,密密匝匝,嗡嗡地作响,很快就在这池水之上交织成了一片,也彻底将见愁包围。


    燃灯童子翻了个白眼,乐得看这些烬灵作死。


    它只等着见愁忽然睁开眼来,一下把它们吓死。


    可没想到,左等右等,好半天过去了,坐在那边的见愁竟然没动上一下,真跟一座雕像一般。


    燃灯童子顿时有些诧异起来。


    它小心翼翼地凑上去,也戳了戳,见愁还是不动。


    咦,不会是忽然就死了吧?


    被自己心里这想法给吓了一跳,要不是怕黑现在不敢离开这灯盏,它只怕立刻就要冲下山去抱着雪浪禅师的大腿,叫他来看看。


    燃灯童子缩回了手,不知怎的有些怕起来。


    若是这会儿见愁睁眼,看见了它这般胆小怕事的神态,只怕要忍不住笑出声来。还好,她现在还闭着眼睛。


    没回应它,也并非是因为感觉不到。


    而是因为此时此刻,她所知所感太多,太广,也太庞杂!


    几乎就在她刚才用心凝视烬池的一瞬间,那池中漂浮着的、交错着的、不断变化着的种种幻象,便尽数涌入了她的脑海!


    哪里好分得出心神去顾及其他事?


    无数的画面,铺展在了她心神之中,有的只像是一块小小的、闪光的碎片,有的长长的一段,犹如一条绚烂的光带……


    一切的一切,都是他人人生的某一个细节,某一个段落。


    是繁华的京都长道。


    玉辇纵横,金鞭络绎;龙衔宝盖,凤吐流苏。


    纨绔富家子便高坐在街边画楼之上,美人在怀,饮酒醉歌。金阶玉堂,银烛高照,一派奢侈靡费。


    是冰天雪地里营帐。


    烽火长照,铁甲光寒;白雪盖满旌旗,风声吹动鼓声!


    肃然端坐于帐内的书生文士,听着外间天地里呼号的声音,终是投了笔,将那五车之书付之一炬,向着上首的天子拜下,毅然请命!


    是夜泊寒江的客船。


    素月沉落,乌鹊南飞;渔火映着愁容,静寂中,远方寺庙的钟声,已敲到心头。


    漂白在外的异客,彻底辗转,望望天上的月,也望望江面上那被水波揉碎的渔火,轻轻地吁叹出声,却难释那填满心头的旅愁。


    也是孤高接天的雪山。


    层云万里,白波九道;峰峦似九叠云屏一般展开,巍峨的影子却落入下方明湖之中,映出青黛般的明媚绮丽。


    持着绿玉杖的大能修士,乘着彩云飞上,在雪山绝顶抬手一摘,天骤夜。万千星光竟汇于其指尖,聚成一束明亮的星火,将四方照亮!


    ……


    千般万种,似无穷尽。


    年少不知世事的轻狂,闺中思念夫君的惆怅,暗夜与人鏖战的热血,静心闭关苦修的坚韧……


    可这些,都是被它们的旧主所遗忘、所抛却的存在。


    莲灯照耀之下,这浮动满池的,便是世间人百态的人生,便是所有圣人与凡夫不同的取舍,便是那因因果果缠绕着的是是非非,便是那沉沉浮浮或明或灭的七情六欲,便是——


    那灯燃后,残存的灰烬!


    燃灯佛,过去佛。


    烬池。


    燃灯剑。


    所有所有的迷雾,在这三者联系到一起的瞬间,已轰然散去!


    见愁心下竟然通明的一片。


    再没有先前为自己过去之选择而生出的迟疑,也没有了为眼前一局未解之难题而生的徘徊,就连这一颗曾迷惘的本心,都似被拭去了所有的灰尘,干净剔透。


    我心,如灯!


    过去种种,皆为灰烬。


    若不将其扫尽,灯何以明,心何以明?但取我所不舍、舍我所不取耳。


    这一刻,她紧闭的眼眸,终于睁开。


    夜已过半。


    烬灵们原本只当她是泥塑木偶,悠游自在地在绕着烬池在周遭舞动,谁也未料她竟忽然睁眼,顿时齐齐停滞下来,像是被吓住了。


    接着,山间怪啸乍起!


    这一群先前还大摇大摆在见愁面前晃悠的奇异存在,几乎同时发出了刺耳的惊叫,或是在水面上,或是在半空中,折转了方向,便要四散奔逃。


    可见愁的动作,比起它们,快了岂止十倍!


    抬首在虚空中一点,整个天地,都仿佛静止在此刻!


    她注视着它们,眼底带着全然的善意,只轻轻一叹:“我有一盏心灯欲燃,还请诸位,借我星火一点!”


    话音一落,满池波光搅动!


    从池面到池底,不管是执怨甚深化作了烬灵的,还是那已经消无了意识沉落下去的,所有的灰烬,尽数冲涌而起!


    昏暗中,竟有一点又一点微尘似的光亮,从它们身上亮起……


    是已经为它们旧主所舍的种种恩怨是非,也是它们所不愿舍下的七情六欲;是一者放下的执念,是另一者拾起的夙愿!


    它们的旧主,因“舍”而成就了各自的现在;


    而它们本身,则因“不舍”,且无法舍,而成就了此刻的自己。


    人可舍过去,可若是过去本身有灵,又怎能再舍过去,舍自己?


    借。


    借君喜怒与哀乐,借君悲欢与离合;


    借君白首读书不悔迟,借君投笔仗剑未嫌晚;


    借那庄生迷蝴蝶的晓梦一场,借那望帝托杜鹃的春心一颗;


    借那醒时歌,醉时眠,聚了散,圆了缺……


    借你灯下青丝一缕,借我眉间岁月三分!


    千千万万,数不清的光亮。


    尽管微尘一般细小,甚至模糊暗淡,可此时此刻却似受到了什么奇异的吸引,汇成了一道朦胧星流,向着见愁指尖流淌而来。


    于是顷刻一聚,便凝在她指尖,燃成一束星火!


    那原本已被她收束起来的燃灯剑,早在见愁一指探出点向烬池的时候,便已经虚浮而出,直直地空悬在她头顶,剑尖向下,据她顶心仅有三寸。


    此刻她指尖星火,便化作了瀑流。


    霎时飞起,自燃灯剑高处的剑柄落下,犹如滚烫通红的岩浆,向着下方覆盖!


    剑身上二十一枚宝相花图纹,像是瞬间被这星火或是心火点燃,竟随着这火光覆下,次第点亮,变作赤红之色!


    待其淌落,便连剑尖那一枚也完全亮起。


    整柄燃灯剑焕然宛若再锻,温润的烟火气间已隐隐有了几分出世的拔俗。


    星火落至剑尖,便如溪流水滴,重被汇聚到了一处。


    小了许多,可也柔和了许多。


    只像是见愁面前这点亮驱散了周遭黑暗的莲灯火焰,顺着剑尖“滴答”地一坠,便落至她头顶,从天灵没入,现于眉间,将周身照亮!


    剑名燃灯,二重境矣;


    火名心盏,堪破今昔!


    在那一盏“心灯”在眉间点亮之时,心底身内,万千尘垢已去。见愁完全能够感觉到那一刻所受到的震动。


    原本死死被她压制在元婴巅峰大圆满的境界……


    竟隐隐有了松动的痕迹!


    只是她反应到底迅疾。


    指诀一掐,神魂若定,只令那一盏心灯渐渐暗淡,那隐隐就要冲破极限的境界,终于还是慢慢地压制了下来,不再晃动。


    心境虽暴涨一截,可身境依旧元婴!


    待得一切稳定,她才一收指诀,手指一展,燃灯剑便自动飞入掌中,触手竟如暖玉一般温凉合适。


    漆黑的剑身上,二十一枚宝相花纹填满焰色。


    燃灯剑,过去佛,原就是要人堪破过往的。


    她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来。


    这时烬池上那先前借了她星火的诸多烬灵,早已经吓回了池中,不敢出现。只有池边那一盏莲灯旁,燃灯童子大着胆子,悄悄探出了自己小小的脑袋,眨巴眨巴眼,眸底是强烈的好奇。


    “你刚才做了什么?”


    “想明白了一些事。”


    见愁收了剑,方才悟道的感慨却还未散去,声音里犹带着几分慨叹的朦胧与模糊。


    燃灯童子不解:“是你先前想的她,想的你自己,想的人?”


    见愁笑着点了点头:“不错。”


    这一下,燃灯童子就更不明白了。


    他两只胳膊抬了起来,搭在灯盏边沿,正好垫住自己的下巴,咕哝着开口:“那这什么人啊你啊她啊,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什么意思?


    见愁眸底有些渺远,片刻之前那些感悟,一时便涌入了心间。


    “人,便是灯。人生一场,燃灯一盏。”


    目光从燃灯童子的身上移开,却是落回了他趴着的这一盏莲灯之上,灯芯火焰微微,青烟灰烬袅袅,她轻笑,也轻叹。


    “到底,我如此焰,她如此烬。”


    ☆、第404章 第404章 叩问心魔


    人就是人, 灯就是灯, 怎么就是一种东西了?


    还有焰和烬……


    唔, 有什么很大的差别吗?


    听了见愁的话, 燃灯童子茫然地眨了眨眼, 只觉得自己小小脑瓜里那本来简单的想法, 一下就被她给绕进去了。


    这样想不对, 那样想也不对。


    “什么你啊她啊焰啊烬啊,你说的是人话吗?我听不懂……”


    它言语懵懂,神态困惑, 实在别有一番意趣。


    见愁顿时就笑出声来。


    只是她并没有要对它解释清楚的意思, 虽说天地万物有灵者, 遇到合适的契机,总能同心共情, 理解对方所理解的一切。可显然, 对燃灯童子来说,这时机还未到。


    她伸出手指来, 轻轻点了点它脑袋, 只道:“但愿你不会有听得懂的那一天。”


    “啊?”


    真是越说越离谱了。


    趴在灯盏边沿的小人儿立刻不高兴起来, 一张脸皱成了一小团,睁大了眼睛瞪着见愁,仿佛她说了什么不可饶恕的话。


    见愁却没放在心上。


    在她眼底, 这童子约莫等于“少年不识愁滋味”, 所以心下对它宽容得很。


    此刻抬首四望, 只见月色沉落, 天上那仿佛被人大笔挥洒的星河,也都渐渐隐没了光芒,变得暗淡。


    东面群山之间,已有淡淡的鱼肚白。


    天,很快就要亮了。


    莲盏内的灯油,又浅了许多,隐隐见底。


    在周遭渐渐明亮起来的天光照耀之下,原本便昏黄的灯火,犹如飘荡在江面上的一叶孤舟,摇曳颤抖。


    燃灯童子看着,似乎有些困倦,于是揉揉眼,打了个呵欠。


    “我该走了。”


    见愁说着,起身来,却是站在这较高的峰峦上,俯视着下方禅宗的庙宇与禅院,清净简单的墙瓦,都被薄薄的雾气所包裹,在熹微的晨光中静默。


    毕竟困在须弥芥子太久。


    一晃又是二十年时光匆匆流淌而过,十九洲与极域之形势又有变化,崖山那边势必也担心她安危,如今虽多半已经知道她安然而出,可她还是早些回去为好。


    此间事,该尽早了断。


    “你要走了吗?”


    燃灯童子一下有些醒过神来,虽然一晚上也没跟她说上两句话,可大约是因为她是现在的她,所以竟有些舍不得。


    见愁点点头,倒是豁达:“这一夜,谢过你这一盏莲灯了。”


    “那你以后还会来吗?她呢?”


    燃灯童子见她要走,连忙又问。


    见愁脚步一顿,驻足沉吟了片刻,只回道:“我来不来,全看缘分;她来不来,全看选择。”


    缘分,选择?


    怎么还是听不懂?


    燃灯童子有些愤怒,两腮帮子鼓了起来,终于赌气不再问她,像个没得到糖的小孩子一样,就这么看着她慢慢走远。


    一切的明悟,都在一夜之间。


    对于怎么处理那名女妖,见愁心里已经不再迷惘,有了明确的决定。


    别过燃灯童子,她便踏着那渐渐明亮的天光,踩着缝隙里长满了青苔的小径,离了那容纳世人过往爱恨与纠缠的烬池,持了燃灯剑,往山下而去。


    路至中途,还未回禅院。


    前方那狭窄陡峭的山径上,竟然出现了一道雪白的身影。


    是一名僧人。


    颇有棱角的面容上,凝着周遭清冷的晨雾,微微敛着的眸间,则透出一种寂色。一身僧袍雪白,浑然天人,有无情无感的漠然,亦有无悲无喜的平淡。


    可那一双眉眼,偏偏藏着有情还似无情的静默……


    完全看不出修为,可也完全不觉得是个普通人。


    见愁没想到这个时辰,竟还能在这山道上遇见人,一时有些轻微的好奇和诧异。


    那僧人也看见了她,可也不知是早就知道,还是漠不关心,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


    两人走近,打了个照面。


    见愁也不知对方该如何称呼,更冥冥中有一种此刻不该言语的感觉,所以脚步略略一停,只向这僧人欠身,打了个稽首。


    那僧人看了她一眼,也还一礼,接着便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雪白的僧袍袍角从山间草木花叶上划过,已经湿透,可那僧人却仿佛没有察觉,又或许是根本不在意这些许的小事。


    他心里,并没有这些外物。


    脚步不快也不慢,很快就消失在蜿蜒山道间。


    也是去烬池吗?


    禅宗之中的几位高僧,见愁所知不多,但要说完全能与方才所遇这僧人对得上的,只有传说中那一位三师之中修为最高的雪浪禅师了。


    外面的人们,总称他为:情僧。


    她并不知道这一位禅师身上有怎样的故事,但料想这世间众生百态,看得破的不少,看不破的更多。


    其实看破也好,看不破也罢……


    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重重迷雾中,看清本心。


    所以虽觉得这偶遇甚奇,对方身份成迷,见愁也并未在想很多,只是很快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依旧往山下去。


    途中,隐隐约约能听到飞花玉笛之声。


    是从山上传来的,约莫是那僧人在吹奏吧?


    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


    这曲调里,竟是诉不尽的缱绻缠绵与相思柔肠……


    她便听着这调子下了山去。


    这时候,一轮红日恰从山间露出些许轮廓,赤红色的霞光装点了整座禅院,天王殿两侧的钟鼓楼上,敲撞出晨钟暮鼓之声,悠悠地回荡。


    远处的海面,也扬起了波涛。


    千佛殿在立雪亭后,乃是禅宗主寺中位于最后方的一座大殿,内中供奉着大小佛陀无数,此刻则拘着那自烬池化出的女妖。


    见愁到殿前的时候,钟鼓声方尽。


    她的脚步也停下了。


    原以为自己从山上下来,会是第一个来到此处的,却没料想,竟有人比她还早。


    唇边一抹讽笑挂起,见愁重新迈步走了过去,站到了那人的身边,与其一道仰首看着面前这一座大殿悬得高高的匾额。


    “谢道友来了有一会儿了吧,怎么不进去?”


    谢不臣的确来了有一会儿了。


    他一身青袍干净,微微仰着头,抬着眼,五官里深刻的清隽与儒雅,融着意蕴中的贵气,并不因过于寡淡的神情而有半分削减。


    他听见了见愁的话,却没出声。


    这时候天色还没完全亮开,大殿的殿门虽开着,可里面却是一片的昏暗,只能看见那些昏黄的烛火,看不清人影。


    谢不臣虽然不说,但见愁又岂能不知道原因?


    里面的存在,固然是有异于人的妖邪,可同时也是那一切一切被她抛开的过往。


    就连她自己,都花了好长的时间接受,直到今晨顿悟,才敢前来,谢不臣一时半会儿又怎可能心无芥蒂?


    见愁心里明白,可这时候,却故作不知,竟然对他一摆手,面带微笑,道了一声:“请——”


    谢不臣终于转头来看她。


    在她精致恬淡的眉眼间,只有一片深暗无波的平静,再看不出什么深刻的仇与深埋的恨,只有那种冷静理智,且藏得极深的不屑与不认同。


    眼前的见愁,并非过去的见愁。


    这个明显的区别与划分,在这一刻,忽然便浮现在了心底。


    谢不臣想起了昨日所见那女妖的种种情形,竟觉得素来清明的头脑间一片的烦乱。须弥芥子中,于见愁而言是四百年寂寞清修,与他而言却是五百年清修与五百年熬煎。


    只因她对他已无情,而他还爱。


    每相处多一分,情与爱便涨一分。


    这五百年,他修为高了多少,心魔便涨了多少。


    所以在那五百年里,他心里未尝没有过一个奇怪的怀疑。


    雪域一行,得九疑之鼎,入须弥芥子,的确机缘遍地,却也危机重重。尤其是他的心魔……


    横虚真人,当真没有半点察觉吗?


    谢不臣移回了目光,只将心里面那些格外熬煎之感,都压了下去。脚步与面容一般平静,在见愁那一个“请”字落地之后,便迈了进去。


    殿外看着昏暗,可迈入之后,又觉明亮。


    见愁自也没落后,先后与谢不臣一道,走进了殿中,只眨了眨眼,便已经适应了殿内比外面暗上几分的光线。


    殿内并非平坦一片,最前方还有七级台阶,寓意着佛门七级浮屠之数。


    女妖见愁,便盘坐在那台阶最上方的蒲团上。


    人是看不见自己后背的。


    见愁也是第一次从后方,看见“自己”的背影。


    略显得纤细,可因脊背直直地,所以看着格外地挺拔。殿内明灭不定的光影,映在背影上,又添了一种近乎于迷幻的与世隔绝。


    周遭墙壁上,彩画逶迤,千佛环伺。


    她盘坐在这千佛的注视中,动也没动一下,与前面的几座佛像一般,像是没有生命的雕像。


    肃穆,没有半点妖气。


    地面上没有什么复杂的阵法与符箓,只有简简单单的一个金色的圈,画得还不是特别圆,没有那种力求规整的感觉。


    可正因如此,看着才有一种通达天机的禅意。


    是画地为牢,将七重台阶都圈在其中。


    女妖见愁就坐在这“牢”中,不能出去一步。


    在见愁与谢不臣到来的时候,她便已经察觉到了,只是抬起头来,注视了前方的雕像许久,才起了身来,转而面对两人。


    他们一左一右立着,中间却隔了一段清晰的距离,泾渭分明,仿佛谁也不跟谁相干。可这般的场景,落在她眼中,却成了无限的讽刺。


    只因,他们平静又复杂的神情,实在太相似了。


    “若非有深仇大恨,你们两人,的确是天造一对、地设一双。一样的无情,一样的自负……”


    女妖见愁的目光,从见愁身上,移到了谢不臣身上,忽然便笑了。


    “我是她所抛却、所割舍的一切,旧情,旧爱,旧羁绊。此刻你看着我,是觉肝肠寸断,还是撕心裂肺呢?”


    她的眼光太直,太利,犹如一把刀。而这把刀,正正地插在谢不臣心口上。


    他闭上了眼。


    仿佛这样就可以安静下来,安稳下来,不受周遭种种的困扰。可耳旁,却有脚步声响起,接着竟有微冷的指尖伸了出来,点在他下颌之上。


    “你来,不就是想看个清楚吗?”一声轻笑响起,是与见愁一模一样的嗓音,女妖见愁,竟已经来到了他面前,“又何故闭目?”


    指尖那一点凉意,几乎瞬间便透进了心底。


    谢不臣睁开了眼。


    女妖见愁那与见愁别无二致的容颜,近在咫尺。不知何时,她已经从那最高处的台阶走了下来,站在了最下方的台阶上,用那一双似乎含情的眼看着他。


    似乎含情。


    罢了。


    “其实我一直有个问题,想要向你这个聪明人请教。”


    她的声音很低,眸光也很浅,仿佛一眼就能看到底。可待你真正看进去之后,又觉得那里面是一片的沧海,一片的深渊。


    谢不臣没有眨眼,都看了个清楚。


    他看着依旧很平静,可眸底心原,却枯萎了一片。再无青山碧水,枝繁叶茂,只有那荆棘遍布,戈壁黄沙,沧桑荒凉。


    唯有他知道,此刻的自己,是何感受。


    女妖见愁倾身,靠近了他。


    那修长的食指依旧点在他下颌之上,竟然一垂首,落下了轻柔似雪片般的一吻,点水一般。


    本该是万般缱绻,可她此刻的姿态,俨然俯视,高高在上。


    于是,这样的一吻,看上去竟然像是漫不经心的恩赐,甚而施舍!


    谢不臣伫立的身影,顿时有片刻的僵硬。


    心中瞬间便掀起了惊涛骇浪,他竭力地想要将其压下,可它们又是如此地汹涌,带着滚烫的力度,几乎要烙穿他整个胸膛!


    面容虽依旧冷静,可那陡然结满双眸的冰冷,却泄露了他的如临大敌!


    然而……


    当他微微抬眸,对上女妖见愁那目光之时,所有的一切,便又在瞬间封冻,锋锐的刀刃,这一次毫不保留地将他刺穿!


    她的眼底,没有什么柔情,更没有什么情爱。


    有的,只是毫不留情的讽刺,看似慈悲的怜悯,万般的讥诮,根本不用言说一个字,只这眼神,已足以令人明了。


    她是故意的。


    谢不臣素来是个冷静到极致,甚而算得上冷酷的人。


    他可以清晰地将自己的爱恨与大道分割,也随时随地地衡量着一切能衡量之计谋、**、人心。甚至明知道失去会让自己痛苦,可一旦需要抉择,需要舍弃,亦会毫不留情地斩断。


    理智,一如往昔。


    可这并不代表着完全的剥离。


    对见愁的爱,因为她还存在,所以无法熄灭。他可以清楚且漠然地感受到身体乃至于神魂的煎熬与痛楚……


    冰冷地燃烧着,理智地疯狂着。


    “可怜又可恨……”


    女妖见愁的目光,似乎能穿透他这一副躯壳,看到他心魂深处的一切,于是似乎感觉到了几分愉悦,便笑了起来,问出了先前想问的那个问题。


    “谢不臣,你说,一个现在,一个过去,你更爱的,是哪个我呢?”


    “……”


    冷眼旁观的见愁,终于是没忍住,微微一挑眉梢。


    先前她是没怎么从这女妖的身上感觉到什么妖气,可对方这一言一行,的确是妖邪才带有的恣睢与邪气。


    方才那举动,分明显得有些冒犯……


    可见愁看着她浑然没放在心上,施恩一般的姿态,竟觉得有些欣赏。


    只是此刻……


    她所提出的这个问题,在此情此景之下,实在透出一种复杂到极致以至于难以言说的味道。


    女妖见愁只凝视着谢不臣。


    他久久没有言语,喉咙里血腥气已翻涌而上,微微将双目阖上。


    其实,女妖觉得自己知道答案。但她以为,他该是不会回答了。


    可没想到,就在她笑一声,回转身去的那一刻,谢不臣那一双藏着无尽变幻的眼,重新睁了开来,眸底已是一片清明。


    开口,是平静而确定的回答:“不是你。”


    ☆、第405章 第405章 立地成佛


    一个现在, 一个过去, 你更爱的, 是哪个我?


    他回答:不是你。


    千佛殿中, 有片刻的寂静。


    女妖见愁似乎怔了一怔, 接着便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大笑了起来, 回头看向谢不臣的目光, 已经多了一种说不出道不明为味道。


    “不是我,哈哈哈……”


    她怔,不是因为这答案出乎意料, 而是因为他竟然如此坦然又理智地面对着自己的感情与心魔!


    她笑, 也不是因为这答案触动了她几分情肠, 而是因为分明深爱,真到割舍时又毫不留情, 残酷得让人齿冷。


    好半晌, 她才笑够了。


    那一张本自清冷的面容上,于是多了几分奇怪的暖意。


    女妖见愁在台阶上踱步, 这一次却是终于转向了另一侧冷眼旁观已久的见愁, 身为女妖的她的未来, 真正的见愁的现在。


    “可要恭喜你了。将来手刃他时,也能令他一尝为挚爱所杀时的痛楚。”


    道理是个这个道理,但见愁并没有那么在乎。


    杀谢不臣, 并非因为那恨还有多强烈, 只是两人之间还有因果需要了断。任何事情, 都该有始有终罢了。


    谢不臣是不是痛楚, 又与她有什么相干?


    女妖见愁注视着她,她也注视着对方。


    见愁站在原地没动,只微微一笑,单刀直入:“今日我所为何来,你应该是清楚的吧?”


    怎么会不清楚?


    毕竟,某种意义上来讲,她的确就是过去的见愁,曾是她某一些情感的部分,即便对现在的见愁并没有了如指掌,可人的品格与性情,并不会随意改变。


    早在她出现在殿中的时候,女妖便知道她为何而来了。


    只是……


    “我也有一个问题,是想要请教于你的。”


    “哦?”见愁尾音略略上扬,似乎感了兴趣,但又似乎不很在意,“你我之间,本就颇有渊源,但问无妨。”


    岂止是渊源?


    女妖至今还记得当初的场面,她一斧划下,割开了今昔,让自己站在鸿沟天堑的这头,遥遥看着她走远。


    她当时那个眼神,是她身为女妖的第一段记忆。


    “你曾想要问他,为什么,又凭什么。我也想要问你一句,为什么,又凭什么?”


    她笑容已冷,声声皆是质问!


    “我是你的过去,是你曾钟之情,是你曾深之恨,是你的牵绊与挂念。你为什么割舍得下,又凭什么割舍?只因为当日是非因果门内,我阻了你的前路?”


    “……”


    她是被割舍的那个,见愁想,自己本应该给她一个温柔一些的答案。可这世间的真相,往往残酷得淋漓,又怎会与“温柔”二字挂钩?


    所以她沉默片刻,给出的答案,比方才谢不臣的答案更冷酷:“是。”


    是。


    是?


    哈。


    女妖见愁也说不出到底是意外还是愤怒。


    她是见愁一路行来所抛却的、所割舍的情感与羁绊的化身,虽寓意着见愁的过去,不管容貌、品格还是性情,都似与见愁一般无二。可因为这些情感与羁绊,她们在细微处,又有着截然的差别。


    比如她的不甘,她的不忿。


    “是?”


    女妖见愁的神情里,那尖锐的讽刺,更甚于方才质问谢不臣之时!


    “好一个‘是’字!好一个‘是’字!你的过去,你舍了;你的牵绊,你也舍了。可孩子呢……你的心,是铁石所铸吗?连它,你也能舍弃吗?!”


    孩子。


    这两个字入耳便钻心,见愁已经许久没有听到过了,甚至有许久没有想起过了。如今又从过去的自己口中听闻,难免有万般的复杂。


    这一刻,她其实有瞬间的软弱,就像被人撬开了坚硬的壳。


    可也只是这么瞬间罢了。


    女妖见愁尖锐的质问,也不过只将这壳撬开了瞬间。下一刻,它便悄无声息地合上了,将所有的柔软肉包裹在内,犹如坚不可摧的堡垒。


    除了她自己,没有人能察觉到这片刻的软弱。


    站在这千佛殿中的,依旧是那个强大、平和且冷静的见愁,一个现在的见愁。


    她并不避讳什么地回视着女妖,说出来的话,也平淡得令人心惊:“……诚如你所言,连你,我都能舍,天下间,还有什么是我所不能舍?”


    这一句,本是昨日女妖质问她时所说,此刻却被见愁用来回答她此刻的质问。


    那种感觉,何其荒谬?


    可更可怕的是,这样的回答,实在是再正常不过,又再正确不过。毕竟,在问出这些问题的时候,她心里不是早就有了答案吗?


    女妖见愁的眼底,忽然就浮现出了那么几分隐约的泪光,可偏偏笑着,又问她:“所以,你竟不觉得自己可怕吗?抛弃过去,割舍情爱。现在站在这里的你,又与这满殿的泥塑木偶,无情神佛,有什么区别?”


    区别?


    见愁抬首,顺着她所问,看向了千佛殿内这满殿的神佛,虽面目慈悲,宝相庄严,可的确如她所言,是无情无感的泥塑木偶。


    但是,“谁告诉你,我便是无情呢?”


    这回答,终于出乎了女妖的意料。


    她顿时怔然,只觉得她这一句话毫无根由。


    见愁却笑了起来,注视着她的目光,平静且温和,仿佛看着的并不是一个曾险些害她丧命的女妖,而是看着一位认识了一生的挚友。


    诚恳,而且真挚。


    “我的确抛弃了过去,割舍了情爱。”


    “可已经过去的,本就该抛弃。人的一生如此漫长,若过往牵绊长随此身,该是何等辛苦?情爱也的确割舍,可那只是过去的情,过去的爱。”


    “说是抛却,说是割舍,莫若说是‘放下’。”


    不知何时,殿门外,一尘和尚和无垢方丈已经到来。


    但此刻,他们并没有走进去,也没有出言打扰。只是面上带着各自的心绪,其其余两人一样,安静地听着。


    见愁也并不在意被人听见。


    所感皆出自心中,所言尽发自肺腑。她站在这里,一言一语,犹如将最隐秘的自己,坦荡地剖白。


    既没有半分的虚伪,也没有半分的保留。


    “现在的我,便是你的未来。”


    “我在此处,在你眼前。”


    “放下牵绊,还会有新的牵绊;放下情爱,还会有新的情爱;放下过往,也还会有新的过往。只是前者为我所舍,后者为我所取。”


    这一切,便是昨日烬池所悟了。


    佛门曾有过两首很有名的偈子。


    一曰:身似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一曰: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不管是佛门弟子,还是世间修士,皆以为后者境界更为高绝。可见愁自认一颗凡心,一介俗念,并不认同。


    佛门以诸法空相为高境,是以多青睐于后者。


    但这天地间,又哪里来那许多达到空色之境的高僧?


    寻常人庸庸碌碌,汲汲营营,能“勤拂拭”,便已是非凡人了。


    这两首偈子,并非有什么境界上的不同。


    只不过,一者入世,一者出世罢了。


    燃灯剑在她掌中,仿佛感觉到她此刻流转的心绪,有浅淡的光华自剑身发出,透出了剑鞘。


    见愁望着女妖的目光,并未移开。


    “情爱从未离开,一如你此刻所见之我,有真情,有大爱。取舍之道,自在我心。爱恨悲欢依旧在,情仇离合亦动人。”


    “可我呢?我又算什么!”


    她的话,女妖见愁终于是听懂了,可接着涌来的,竟是一种隐隐然的绝望。


    “在你的眼底,我到底算什么?”


    “你便是你,我便是我。”


    “你是我的灰烬,是我的过去,我的牵绊。九分是我,一分是妖。只不过,在你化生出灵智的那一刻,便已经与我无关了。”


    “过去的你,无法影响此刻的我;但此刻的我,因你而存在。”


    没有人可以真正地抛却自己的过往,就算将当初那些记忆都擦去,可已经经历过的世界却不会因为擦去了记忆而改变。


    确切一点说,见愁从未抛却过过去。


    她抛却的是与那一段过去一起的牵绊,而对于真正的过去,她从不否认。


    只是,这一切的爱恨与牵绊,都依赖于那一段过去而存在。过去不存在,爱恨与牵绊便不存在。


    女妖是她过往的爱恨与牵绊。


    可她若要存在,也必要依赖这过去与曾经。


    见愁终于还是叹了一口气:“今日我来,也不过只是想问你一个问题,给你一种选择。”


    “你不是来杀我的吗?”


    天地间竟还有人能容忍有另一个与她一模一样的妖邪存在?


    女妖见愁看着她,目光渐渐平和了下来,似乎是头一次,这样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打量站在眼前的见愁。


    见愁摇了摇头:“没有你,没有昔日的我,何来此刻的我?我不杀你,但摆在你面前的路,却有三条。”


    女妖见愁没有说话。


    见愁则续道:“此刻的你,有九分是过去的我,一分是因我之过去而成的妖。身为我的过去,你不可能战胜现在的我,因我并非庸人,也未走回头之路。所以,穷尽你之一生,也无法杀我。”


    她对她的杀意,对谢不臣的杀意,都是未曾隐藏的。


    这一点,她们都心知肚明。


    见愁微微地笑了起来,一双眼通透而澄澈,倒映着眼前这个过去的自己的身影,然后伸出了自己的手掌,轻轻展开。


    掌心里,是那一枚穿着红绳的、已经有些陈旧的银锁!


    这一瞬间,女妖见愁忽然浑身一颤。


    那与见愁截然不同的、仓皇又凄怆的一双眼,便望向了她,似乎震惊于她的无情,也痛心于她的淡然。


    “你怎么敢……”


    “你我有着一样的名字,我叫见愁,你也叫见愁。这般自甘堕落,岂非辱没我名?”


    “你的选择不少——”


    “舍一取九,从此成为我的过去,如影随形;舍九取一,从此成为一个自在的妖邪,与我的过去、现在与未来,毫无干系……”


    “或者,舍九亦舍一,成为真正的我,现在的我。”


    见愁没有什么不敢的。


    有时候她会觉得,冥冥之中,自己已经很早做过了决定。比如到过了极域,到过了地府,只要肯想,总有一千种、一万种办法能去查轮回,查过往,也查当初那个孩子。


    可她并没有去。


    那时还只是隐隐的感觉,到了此刻便已经全然清晰了。


    对女妖、对过去的自己来说,这银锁便是情之所钟,爱之所系,恨之所向,可对现在的她来说,这不过就是一把普通的银锁,也许有情,有爱,有恨,却不是不可放下了。


    过往种种,皆为灰烬。


    所以此刻,她只将这摊放着银锁的手掌,向着女妖递去,眸光清浅地望着她:“此刻,取舍抉择,全在你心。”


    殿外的一尘和尚见着这一幕,听着这一句,顿时色变。


    那一张原本平静的脸上,一下流露出几分复杂来。


    既是对着那女妖,也是对着见愁。


    只是他终究还是忍住了,并没有走进去,出面干涉。


    外面的日光,已经铺了满山。


    这原本显得昏暗的千佛殿里,也有几分日光投射进来,很明亮,也很刺眼。


    见愁掌中的银锁,在这光下,似乎还带着昔日的温度。


    女妖见愁,几乎立刻伸出了自己的手,似乎就要将那小小的一把银锁拿起。可就在指尖即将触到之时,竟然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就停在那么一线。


    咫尺一线,却也是鸿沟天堑般的一线!


    取舍抉择,全在她心。


    成为自在的妖,成为她的过去,还是成为真正的她、此刻的她?


    她慢慢地抬起眼来,目光重新落回了见愁身上。


    对此刻的见愁而言,女妖便是她的过去;对此刻的女妖而言,见愁却是她的未来。


    一身月白长袍,一身坦荡磊落。


    她眼神沉静,眉目温柔,手持长剑,心有天下。她有着极高的修为,也有着极高的心境……


    强大,冷静,而且平和。


    如此地耀眼,如此地出色。


    只一眼,便令人心折!


    天底下,怎可能有人会拒绝这样的未来?


    女妖见愁看着,忽然就笑出了声来,眼底却有一行泪滑落:“不愧是我……”


    抬起的手掌,眼见着便要触碰到那银锁的指尖,终于颓然地垂落。


    女妖退了一步。


    这一个瞬间,见愁掌心那一枚银锁,竟顷刻化作了灰烬!就连这满殿供奉的神佛,也仿佛感应到了她的选择——


    不管是庄严佛祖,还是慈悲菩萨;不管怒目金刚,还是笑颜弥勒……


    成百上千的佛像,此刻都轰然震动!


    如来的莲花落了,观音的净瓶倒了,达摩的挂珠碎了,罗汉的莲台塌了。祂们手中,诸般法器,诸般屠刀,尽数坠落,尽数崩毁!


    千佛殿中,烟尘四起。


    见愁眼前这女妖的面容,一下就模糊了起来。竟有一线金色佛光,自其眉心透出,犹如一点火星,霎时传遍了她全身。


    于是那躯壳,与那银锁一般,都化作了金色的灰烬!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这本只是佛门中的一种传说,一种比喻,就连一尘都从未想过,竟然会有亲眼所见的一天!


    只是,到底苦涩了些。


    这一刻,天上有祥云万里,佛光普照。


    可殿内的台阶上,只有一道琉璃般的虚影浮空。


    女妖见愁的一切,已经如同一座雕像般,彻底停留在了选择的那一刻。泪痕犹在,却满眼的释然。


    片刻后,佛光便淡去了,虚影也消失了。


    金色的灰烬,纷纷扬扬的洒落在地面上,被殿外来的风一吹,眨眼便散了……


    “到底是我……”


    见愁怔然地注视着,有一种隐约的怅然,可唇角也挂上了些许的微笑,只轻轻地道了一声。


    “多谢了。”


    谢过去的你,造就了我的现在;


    谢现在的你,成全了我的未来。


    也谢从始至终都未回头也未退怯的自己,不曾辜负这一路走来,所经历的风雨和苦痛。


    传燃灯古佛,乃过去佛,能渡天下苦厄众生。所谓“燃灯”者,一为燃过去,存现在,二为照世人,除暗愚。


    可她终究是只一介凡人。


    她这一盏心灯,渡不了天下芸芸众生,只能渡一渡自己。


    掌中那银锁的灰烬也随风而散,见愁心里的灰烬也都散尽了,陡然为之一轻,一时竟澄澈如洗,清晰又明了。


    迷障去尽,而道生焉。


    于是那心境,忽然就冲破了某一道藩篱,四百年积累的修为如开闸的洪水一般涌出,摧毁了她为自己所设的一切禁制!


    修为飞涨,境界重重叠高!


    从元婴到出窍,从出窍到入世,只一眨眼,竟然已经到了入世的巅峰,只差那么一线,便可返虚!


    何等惊天动地,何等骇人听闻!


    一尘与无垢,皆已修行上千年,可如方才女妖立地成佛一般,此情此景,他们也是生平仅见!


    无垢方丈一脸的肃容。


    一尘和尚却是颇为复杂也带着几分欣赏地看着见愁。


    女妖见愁,立地成佛。


    一则因为其放下了屠刀,二却是因为舍身。


    在看见见愁的那一刻,她已经为这未来的自己心折。


    她选择的,是成为现在的见愁,成为真正的自己。可现在的见愁,是已经抛却了过往和羁绊的见愁……


    选择成为她,便要舍去过往。


    可女妖本来就是见愁的过往,是她的羁绊,因来这过往而存在。舍去过往,便是舍弃自己,真正的“舍身”。


    一念成妖,一念成佛。


    一尘虽不是女妖,可这一刻,注视着见愁,却完全能堪透、能理解她的选择:九分过去,一分妖性,皆无法抗拒成为这样一个人的诱惑……


    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双手合十,到底还是微微地一笑:“恭喜见愁施主了。”


    见愁折身,还了一礼,却没有多言。


    只是迈步,从这千佛殿中走了出去,让那明亮的日光,都照在身上。站在大殿外空阔的平地上,她抬首向着渺远的天际望去。


    这一瞬间,天地也仿佛为她目光所触怒!


    “轰隆!”


    一声惊雷,八方云动!


    那一股压抑又玄奥的气息,顷刻间已向着整片十九洲大地传达……


    道劫将至。


    ☆、第406章 第406章 问心返虚


    从炼气至出窍, 皆是修身;自出窍而入世, 则是从修身转入修心;入世至通天, 便是完全的修心。


    身境修士,修为往往依赖于日积月累。


    心境修士, 一念通达,境界便可突飞猛进,甚至闻道飞升。


    而问心道劫,则是一道坎,一道从修身迈入修心的坎。


    没有人能躲过它。


    区别只在于早或者迟。有人刚一突破出窍,道劫便至;也有人修至出窍巅峰了, 才等来道劫;甚至有人天资愚钝, 直到寿数尽了, 都未能突破, 也未能等到问心。


    可见愁不一样。


    她心境修炼在前, 身境修炼在后,强行将自己的境界整整压制了四百年, 直到此刻才如洪水决堤一般涌出。


    顷刻间,已是入世巅峰!


    这也就意味着,她的道劫, 将在顷刻间到来。


    一尘和尚自己就是返虚巅峰的大能, 又亲眼见证了见愁境界攀升的过程, 对她此刻的修为再了解不过了。


    不仅仅是入世巅峰!


    她还有余力!


    只不过, 返虚、有界、通天三境, 乃是十九洲修界所谓的“后三境”, 能到这三境的都有资格被人尊称一声“大能”。


    其中返虚更是这三境的门槛,必得携道而入。


    此刻的见愁,若想要在入世巅峰的境界更上层楼,问心道劫便是必经之路,也是此刻的她所无法逃避之劫。


    问心,问心……


    面对天道的索问,这一名女修,到底会给出怎样的答案?


    一尘站在大殿门口,静静地看着。


    无垢方丈却是似有所感,两道浓眉略略一皱,便回头看去。


    不知何时,一直未曾作声的谢不臣也走了过来。


    只是他既没有看这一位德高望重的严肃方丈一眼,也没去在意那一位名传天下的一尘和尚,不过抬了眼眸,凝视着前方见愁的身影。


    清隽的面容,有少见的病态的苍白,一眼及底,尽是荒凉。


    先前女妖见愁立地成佛时的佛光还未散尽,天际祥云飘飞,恍若仙境飞落人间,佛国降临凡世。


    此刻惊雷滚动,无垠的苍穹上风起云涌。


    威严的紫云与金光,飞转闪烁间,竟然在禅宗的上空,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旋涡!


    覆压百里,深却不知通往何处。


    正正位于其下方的见愁,抬首而望,目光从这灵气忽然□□的虚空穿过,转瞬便投入了那旋涡的中心。


    深深的紫色,在这里已成一片深黑。


    确切的说,是什么颜色也没有。


    这旋涡似乎能吞没世间的一切,没有风,没有云,甚至没有光。可稍稍注视得久一些,又觉得目光都被这旋涡吸引,到了一处妙不可言的所在。


    深邃广阔,亘古苍老,仿佛连接着无尽的宇宙!


    一时间,见愁心中所见,竟只有星河浩瀚……


    自古修士,莫不以近天地为修行之己任。


    先修身,以求能亲天地;后修心,以求与天地共鸣。及至妙处,则体天地之呼吸,所念者天地念,所感者天地感。


    心之所至,风吹云动,草木婆娑,无一不晓。


    大能修士,尤其如此。


    修为越高,所知所感便越多越广,更不用说是此时此刻这再明显不过的天地异象了。


    十九洲大地上,无数修士,侧目北望!


    昆吾一鹤殿上。


    自来被誉为正道领袖第一人的横虚真人,正在指点门下几名真传弟子的修为。只是话才说了没半句,便感觉到了此刻天地间的异动。


    眉头微皱时,强横的灵识,已扫了过去。


    千山万水,顷刻跨越。


    禅宗方向种种的景象,已完全展现在了他脑海之中,当然也包括那一立在道劫旋涡之下的身影。


    崖山,见愁。


    曾为他那一位爱徒亲手所杀的挚爱,一个“大难不死”的天才,一个三魂七魄残缺、至今还未补全的崖山门下……


    这般的劫云,这般的异象,他竟也是从未见过。


    分明是连越三境,所有的天劫都堆到了一起,而且,还有对她来说最棘手的“问心”……


    天虚之体,问心必死。


    只是不知,这个名为见愁的女修,是不是会为他带来“惊喜”。


    横虚的目光,已然穿透了这一片天际,隐隐划过几分衍算的神光,却是没有再说一句话了。


    明日星海,解醒山庄。


    因极域近年来异动频繁,而星海地处东端,与极域接壤,所以崖山昆吾、禅宗、阴阳两宗乃至于西南世家和妖魔三道,都不断派遣高手前来查探。


    如今的星海,又是一番全新模样了。


    修为低的修士,嗅着危险,纷纷逃命去也;真正的亡命之徒或是早已看淡的,则留了下来,半点没将近年来那些外来的老怪大能放在眼底。


    西北方向,异象现时,曲正风正坐在剑湖之畔磨剑。


    原本粗钝的剑锋,在经过精细的砥砺之后,已渐渐有了几分寒光闪烁。


    凡剑寻常,可在他这一双天生持剑的手掌中,却隐隐有一股不凡之气。


    一封玄玉金书的信帖就摊开,躺在他脚边上,也不知是放了一日、两日,还是三日,上面沾了不少的灰尘和泥水。


    落款上“昆吾横虚”四个字,尤为显眼。


    只是曲正风没有去看一眼。


    在感觉到那自西海禅宗位置来的气息之时,他磨剑的动作微微一顿。已经亮了三分的凡剑剑尖,在黑色的磨刀石上,斜斜留下了一道深痕。


    抬首向天边望去,他眼底略见怔然,下一刻便紧皱了眉头。


    三魂七魄残缺,如何问心?


    外人知道这件事的不多,就连这时观望的那许多大能修士也无法看穿半点。毕竟魂魄之事,事关根本,没有点特殊的手段,大能都是一头雾水。


    可在崖山,对此事心知肚明的,却是不少。


    早在昨日见愁与谢不臣破出须弥芥子的时候,扶道山人便知道她已经安然无恙了。只是因为从一尘那贼和尚处得知她该去了一桩因果,料想西海禅宗三师都在,应该出不了什么岔子。


    谁料想,今日才一睁眼,就见到如此恐怖的情形!


    天虚之体,出窍以下全无敌手,一到问心必死无疑!


    三魂七魄都不完整,如何能面对天道的叩问?!


    扶道山人站在还鞘顶上,远远望着西海禅宗的方向,只恨不得把那禅宗那从来没靠谱的三个秃驴一个一个抓出来掐死!


    魂魄都没补全,怎能放任她去问心?


    还有这修为是怎么回事?忽然就暴涨到入世巅峰,差一线就返虚了!


    真真是心肝脾都要气炸了!


    他二话不说一撸袖子,就想要直接杀去西海,问个清楚:“他娘的,这群秃驴,成天忽悠山人!非要害我徒儿死在天道之下吗?!”


    “天道?”


    这一瞬间,一声说不出是笑还是讽的声音,竟忽然出现在了身旁。扶道顿时一怔,听出这声音有几分熟悉来。


    转头一看,果然是前些日自称是见愁“故友”,客宿崖山的那人。


    艾青色的古旧长袍穿在他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近乎灰尘与朽坏的味道,可这衣袍包裹着的人,又给人一种生机饱满之感。


    十天有九天在睡的帝江骨玉,现在就扒在他肩头,俨然一副亲近模样。


    见愁是自何处认识这人,扶道山人是半点也不知晓。


    他只知道,眼前这一位“客人”,看着虽只是返虚后期的修为,可偏偏给他一种不那么通透的感觉。


    此刻听见对方说话,他已不由皱眉。


    傅朝生却没有为自己那话解释和道歉的意思,反而是将目光递向了远处,唇角含着一点莫名的笑意,淡淡道:“天道,不过一死物罢了。”


    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敢在此刻放开境界,坦荡问心,便证明他这一位故友已经下定了决定,也明了了本心。


    既不在乎那未补全的魂魄,更不在乎天道如何评判。


    一心,天不能变。


    成则一步返虚,败也不过灰飞烟灭。


    更何况,面对的是这等死物,怎么会败呢?


    十九洲大地,宽阔广袤。


    朝阳才升起了不久,才将光辉洒遍。可在那道劫旋涡出现的刹那,整个天际都有一种奇异的灰暗,如同被蒙上了一层阴影。


    高挂在西海禅宗上空的异象,如同一只忽然出现的凶手,要将苍穹吞没。


    前面庙宇大殿之上,后方禅房碑林之中,无数的僧人骇然抬首,可搜遍记忆,也未能猜透寺中渡劫的是谁。


    印象里,并没有哪一位师兄师叔的修为到了这个坎儿上。


    直到千佛殿前,那一道女修的身影,缓缓升空,才有人辨认出了她的身份。


    “是昨日跟着一尘师叔祖回来的女修!”


    “就是那个总是在消失的崖山大师姐吗?”


    “阿弥陀佛,可她的修为……”


    “小僧从未见过有人渡劫是这样的威势……”


    “不可思议!”


    ……


    对十九洲大部分修士而言,这样的浩大、甚至于恐怖的渡劫场面,都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毕竟,天底下哪个疯子会把自己所有境界的天劫都堆到一起来渡呢?


    劫雷的威力,可是以修士渡劫时的境界来算的!


    也就是说,修士当时是什么境界,劫雷的威力便会与这个境界等同。


    从元婴到出窍,劫雷的威力大抵在元婴巅峰;从出窍到入世,劫雷的威力则大约在出窍巅峰。


    入世突破返虚时,则没有劫雷。


    只因到了这个境界,修的都是心,一念可成仙,一念也可摧毁道基。返虚之后,念念皆是劫,所以不需以劫雷来考验修士。


    这个时候的见愁,已经是入世巅峰,她实际要突破的境界乃是返虚。如果仅仅如此,只需要一念到了,便可突破,不会有什么雷劫。


    可偏偏,她的境界是陡然暴涨上来的。


    此刻的她,将要面对的,就不是三道威力不同的劫雷那么简单了,而是两道威力在入世巅峰的劫雷和最凶险的问心道劫!


    天地间,自有一股奇异之力,将她托起。


    全身上下,所有所有的修为都在这一刻爆炸,所有所有的心境都在这一刻交汇,那种强横绝世的力量,霎时毫无保留地展露了出来!


    一个入世巅峰,半只脚跨进返虚的准大能!


    当日雪域圣殿之上,宝瓶法王与宝印法王出手时给人什么感觉,此刻的见愁便给人什么感觉。


    甚而,还要胜过他们几分!


    只因为她此刻的心境,此刻的心气!


    举目四望,重叠的禅院错落有致,却与周遭山水一道在眼底缩小。无边的西海,近处昏暗,远处却还被阳光照着,完全被这劫雷旋涡分割成了明暗的两半。


    除却头顶,天空再也看不到半丝云彩。


    所有的云层,已经全被旋涡聚拢,形成一股可怖的威压!


    一场,来自天地的考验!


    一场,来自天道的考验!


    “刷!”


    万象斗盘在这威压之下,不唤而出,主动地飞旋起来,眨眼已经达到了庞大的五丈五尺!


    其上一枚一枚道印,则散发出刺目的金光,与斗盘辉映。


    翻天印。


    红日斩。


    帝江风雷印。


    乘风。


    拔刀。


    大五行破禁术。


    ……


    还有见愁此刻所有的法器,吞风剑,割鹿刀,燃灯剑,全都感应到了某种来自天地的巨大危险,尽数浮出,陈列斗盘之上!


    就连在须弥芥子中苦修了四百年还未曾试过威力的八部天龙法相,都应头顶拿恐怖的威压而出!


    嗡然响动间,竟也是佛光漫天!


    天众,龙众,夜叉,乾达婆,阿修罗,迦楼罗,紧那罗,摩呼罗迦……


    八部众的虚影,缓缓被佛光映照出来,竟是一般的慈悲,一般的庄严!


    这一瞬间,下方所有禅宗僧人都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见。就连千佛殿门口的一尘和无垢都是一万个没想到!


    这……


    这看上去,根本就是他们佛门的功法啊!


    自阴阳界战后,佛门轮回未改,因此与极域还有联系,其中“法身”这一个概念便是从佛门传到极域,极域鬼修也往往择一法身而修,一尘和无垢不是没见过。


    可此刻铺陈在见愁身后这八部众的图景……


    修炼的哪里是一个法身,是足足八个啊!


    一心一用修一法身和一心八用修八法身,那能一样吗?


    虽然不知道见愁这功法从何而来,又到底是怎么修炼的,可在看见那天龙八部众虚像之时,一尘已经倒吸了一口冷气!


    不知情的,还只是疑惑;可知情的,能看出深浅的,却都是咋舌不已。


    这女修,岂止是不一般?


    简直堪称是疯魔了!


    没有人知道,这八部天龙的法相,她到底是怎么修炼出来的。但大多数人都猜是天纵奇才,只有见愁自己知道,足足四百年的寂寞苦修,能让她将自己的潜力发挥到何等样的极致!


    张开双臂,也敞开心怀。


    这一刻,天宽地阔,世界广大,全都扑入她怀中,也扑入她心中!


    再没有以往任何一次渡劫的压抑,更迥异于身周道印功法与法器的如临大敌,此刻的见愁,是平淡的,放松的,甚至有一种山水画般写意的气质。


    仿佛,她将要面对的,不是这十九洲大地有史以来最恐怖、最强大的天劫,也不是即将决定她生死与成败的天道拷问!


    “轰隆!”


    几乎就在她张开那双臂的瞬间,苍穹上那高高俯视着一切的旋涡,似乎觉出了她的淡然与轻视,发出了一声愤怒的嘶吼!


    一道纯黑色的雷电,天柱一般坠落!


    它来自旋涡的深处,来自那连光都会被吞没的空间,来自于天,来自于道!


    它所过处,万物都该臣服!


    身处于其正下方的见愁,一介**凡胎,何其脆弱,何其渺小?简直像是疾风骤雨中的一片叶,山崩地坼时的一粒沙!


    谁能相信,她会在这样恐怖的一道劫雷中幸存?


    可就是这样的一片叶,一粒沙,在那纯黑色的劫雷降下的瞬间,爆发出了无穷的力量!


    纤细的身躯挺直,巍巍似山岳!


    手掌向身前一伸,虚浮于万象斗盘之上的燃灯剑便自动落入她掌中。


    在这样的一刻,面对着这样掀天斡地的灭顶劫雷,她竟然没有退却,甚至没有架起哪怕半点防御!


    她架起的,只有那燃灯一剑!


    迫近的劫雷,倒逼出见愁生平最巅峰的状态,最超绝的领悟!


    拔剑!


    拔的是燃灯剑!


    剑出鞘时,她眼底哪里有寻常修士对天劫的敬畏?


    有的,只是平静。


    在她眼中,这天劫与往日所遇到的任何一名对手没有任何差别!


    她要做的,不是屈服,而是摧毁!


    燃灯剑,一重红尘境,二重灰烬境,三重照渡境。


    见愁自问一介凡夫,渡不了这痴愚世人,可眼前这一道天劫,何不“渡”它一“渡”!


    剑出鞘——


    二十一枚宝相花纹赤红!


    剑光深红,剑气滔天!


    然而更令人望之失魂的,是那随剑劈出的剑意!


    这分明是一柄佛剑,该有兼济天下普渡世人的庄严与慈悲,可在见愁此剑劈出之时,所有人能感觉出的,竟只有那一股一往无前的杀伐!


    强行超度!


    哪管这剑下是生是死,是人还是物?


    一剑挥出之时,整柄长剑瞬间变化。


    原本如莲瓣一般的剑锷陡然一开,竟然化作了一座莲灯的灯盏,只是缺了最后一枚莲瓣。而三尺余的剑身,则从那为宝相花图纹所包裹的剑尖开始,向内缩进。


    呼吸间,漆黑的剑身已消没不见,二十一枚宝相花纹相互重叠!


    叠成了一点明亮的火焰!


    于是这一刻,那已经劈出的一道剑光,一道剑气,也被这一点火焰点燃,简直化作了熊熊火海!


    众人连眨眼的时间都没有,剑气已与劫雷撞到了一起!


    “轰!”


    天柱般的雷电,瞬间被这无尽火海淹没!


    恐怖的雷霆之力狂暴地炸开,竟也将这一片火海炸了个七零八落,顿时散落满天,有如广袤大殿上,万家灯火辉煌!


    余下那点劫雷之力,则化作了无数细小的电蛇,在半空中游走。可它们连接触见愁的机会都没有,就已经被无尽的火焰燃烧,化作了一片灰烬,一段青烟!


    史无前例的入世巅峰天劫!


    也是史无前例的正面对轰!


    竟然赢了!而且身为历劫者的见愁,在这一道劫雷过后,毫发无损!


    无数人的嘴巴张大了,没有合上的力气。


    行事温和的禅宗僧人们,何曾见过这样霸道又强横的女修?要知道,就是他们禅宗脾气最暴躁的几位金刚行者,也不敢硬撼天劫啊!


    可见愁偏偏做了,而且还成功了!


    别说是此刻的禅宗了,就是此刻的十九洲,都因这惊天动地的一剑陷入寂静!


    只是……


    震骇是不会有止境的,尤其是在见愁,在这个已经明确了自己的道、并笃行不改的女修身上!


    天劫无情,不会震骇。


    第一道劫雷的崩毁,没有对它造成任何的影响。


    在第一道劫雷消散的同时,它便已经默认历劫者渡过了此劫,于是第二道劫雷瞬间从旋涡内产生!


    依旧是入世巅峰的威势!


    依旧是来来自宇宙深处,星河深处,来自光的尽头!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此刻入世巅峰的见愁,能击散第一道劫雷,必定已经竭尽了权力,这第二道威势没有半分减弱的劫雷,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轻松硬抗!


    事实上,见愁也的确放开了此刻已化作莲盏的燃灯剑。


    众人于是以为自己是猜对了。


    可谁能想到,下一刻,便见她微微闭眼,展开了自己的手掌!


    原本在她身后如巨轮一般缓慢旋转的八部天龙法相,仿佛感应她此刻心意一般,沉沉地停了下来。


    八部众法身,皆金光璀璨。


    位于见愁头顶正上方的,正是八部众之中的天众,大梵天!


    端坐的佛陀,四面四臂。


    每一张佛面都有不同的神情,每一只手臂都是不同的姿态,每一只手掌也都结成不同印诀,持着不同的法器。


    周身的佛光,让祂看起来威严而不可侵犯!


    在祂静止于见愁头顶的刹那,见愁便已经抬手!


    这一瞬间,整座法相如真佛降世一般,一下缩小,竟然与她的身影重合到了一起,也贴附到了她的身上!


    她重新睁开双眼,眸底已然是一片佛光!


    身在九天之上,身负八部法相,更兼有这一双佛眼!


    此时此刻,谁能分辨?


    眼前这个女修,到底是正在渡劫的见愁,还是那执掌佛国的大梵天?而这遮天蔽日轰去的一掌,又到底是不语上人成名的翻天印,还是佛经里那能镇压三界的如来一掌!


    金色的佛光,从深黑的掌影里透出,竟为这一道与天劫一般恐怖的掌影,镀上了一层金边!


    见愁哪里会选择被动招架!


    相反,积攒了四百年的修为,让她的身体充盈着用之不尽的力量,而那忽然明悟的心境,则给了她对抗天劫的一腔心气!


    别说是两道劫雷!


    今日此时,这般心怀,就是再来十道百道!她的回应,也一样是这一掌!


    如果渡劫,是天道对修士的一场考验。


    那么,这就是她四百年苦修后,交给天道的答案!


    只是不知——


    我的答案,你是否满意!


    “噼啪!”


    “轰隆!”


    这一次,连第一道劫雷时候那片刻的势均力敌都不见了,竟然是完全的碾压!


    那粗如天柱的劫雷,在见愁翻天覆地的掌影覆盖之下,看着竟细得像是一条蚯蚓。被狂涛怒海般的掌力一拍,根本未能坚持哪怕片刻!


    只一眨眼,便如一条孤舟,被海啸吞没!


    连点影子都没剩下!


    这一掌的余力,甚至一直轰进了苍穹尽头那旋涡之中,荡出了万丈的波纹,久久才消弭无声。


    这一刻,再没有人能说出一句话了。


    站在虚空中的见愁,这时何异于一尊征战远古的巨神?


    以入世巅峰的境界,对战入世巅峰的天劫,完胜!


    毫无悬念的完胜!


    从古至今,放眼天下,能有几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她的身上,而她所有的目光,却都在这苍穹之上,在那旋涡之中。


    两道劫雷过后,它并未消失。


    一圈一圈地旋转,那一股天道的气息,终于明明白白的从中释放出来,将见愁整个人笼罩!


    无声,无息。


    可那一种穿越洪荒、囊括宇宙的浩瀚,那一种掌御万物、宰执命运的威严,已经无情地降临到她头顶。


    四下里,分明静得只能听到风声。


    可在这短暂又漫长的一个瞬间,见愁却好像听见了,听见了那来自旋涡的声音,听见了那来自天道的叩问!


    汝——


    以何为道!


    于是所有因先前硬撼天劫而奔流的热血,都缓缓平静了下来。


    纵使天虚之体,出窍必死又如何?


    纵使魂魄残缺,并不完美又如何?


    这就是她——


    一个现在的她,一个此刻的她。


    脚下是星光璀璨的八角万象斗盘,身后是佛光普照的八部天龙法相,见愁虚立空中,站在天道的注视之下,身如琉璃澄净,心若明镜无尘。


    开口时,那清晰而笃定的声音,却传到了所有灵识能达此处的大能们心间,在这十九洲孤寂的上空回荡!


    “我——”


    “以我为道!”


    “我的道,便是我自己。”


    不管这世间三界六道轮回如何改变,不管这躯壳三魂七魄意识如何残缺,此方天地间只有一个我!


    而我,只有现在!


    此刻的我,便是最好的我。


    ☆、第407章 第407章 欲与天道试比肩


    所谓“问心道劫”, 便是要问明本心。


    而“道”却是一个很虚也很玄的词, 大者天地之至理,小者则是修炼的境界,乃至于行事的准则。


    修士的“道”, 更是一个修士修行到后期的根本。


    可是……


    以自己为道?


    这算是什么回答?


    这一刻, 所有听见这答案, 感知到她坚定的大能们, 心内都产生了无穷的疑惑。


    他们听说过因果道, 杀戮道, 极情道,无情道, 五行道,甚至有绿叶老祖当初以无道入道, 破尽万法……


    可从没听说过什么“我道”啊!


    她若以自己为道,那这天地,这天地间真正的“道”,又算是什么?


    这样的回答——


    何异于挑衅天道?!


    别说是已经经历过问心的那些大能了,就是此时此地禅宗的普通僧人们, 都被见愁这回答给吓住了。


    谁也没有想到, 谁也没有预料!


    这可是完全不同于寻常劫雷的“问心”啊!这样说……


    真的不会出事?


    一时之间, 众人竟都不由为见愁捏了一把冷汗。


    远在崖山的扶道山人更是差点脸都绿了,险些就破口大骂, 那袖子又是一撸, 要一个大挪移过去抽醒这蠢徒弟。


    可没想到, 又是旁边的傅朝生拦住了他。


    “你干什么?懂不懂尊老爱幼啊?”扶道气急,叉腰就骂他。“没看到我徒儿都要死了吗!”


    傅朝生才来崖山没几天,对扶道山人的脾气还不是特别了解。而且他也没明白,这情形,他就算是过去了,又能有什么用?


    但这话他也没问。


    只松了手,慢慢地笑了一下:“死不了的。”


    真是他娘的站着说话腰不疼啊,扶道山人简直怀疑这人是不是见愁的真朋友,别是仇人来的吧?


    “这都什么时——”


    他开口就要发怒,谁想话还没说完,灵识感应,西海禅宗上空的旋涡,变化已生!


    扶道山人面色一变,顿时把剩下的话都吞了进去。


    这个范围和程度的劫云覆盖之下,即便是大挪移都没有办法穿透,只能到禅宗外面再飞进去,那时候早都来不及了。


    他只带了几分少见的紧张,关注着道劫的变化。


    整个禅宗,都被旋涡聚拢的云层所覆盖,模糊在阴影中。


    立身在这阴影之中的见愁,身形变得越发醒目,青丝共衣袍飘飞之间,恍然有一种凌天仙姿。


    旁人应该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也根本不明白这道是什么,可只要她自己明白便好。大道千条,看似都是修士们自己体悟、自己选择的道。可这些道,论到本质,都是殊途同归。


    它们都在天道之下,是“天”之道。


    可为什么,人一定要去修那天道?


    天道无情,天道无眼。


    俯视苍生颠沛流离不生悲悯,垂看修士杀妻证道未降惩罚。


    这时间一切红尘纷扰都与它无关,它只按着自己既有的规则运转运行。


    天道固然无善恶,只因修士的不同而有不同的体现。


    可也许是因为谢不臣,也许是因为昆吾,也许是因为这世人对仙神的定义,都不约而同地透出几分薄情寡情,所以——


    她不愿!


    不愿无情!


    不愿无眼!


    不愿修这天道!


    更不愿诚惶诚恐,在此刻去揣摩天道的心意,向它奉上一份完美的答卷,还要担心着是否能得它青眼。


    即便这天下会有亿亿万修士选择天道,那也与她没有干系!


    她要走的,是一条从未有人走过的道!


    没有谁能知道,这一条路将通往何方,也没有谁知道,这一路上是荆棘满布还是风光无限,就连做出这选择的见愁自己,都无法预料。


    可,人生不正是这样,才显得有意思吗?


    天地间只有一个我,而我只有现在。


    此刻的我,便是最好的我。


    一个不曾割舍、也不愿割舍情爱的我,一个看不破、更不愿看破的我,一个不循天道、也不愿为天道所裁决的我!


    可立与天为友,不跪予天为奴!


    我行我道,与天何干!


    作为天道,它是这天下所有修行其道之修士们命运的主宰,可它没有任何裁决她的资格。


    能裁决她的,只有她自己。


    至少在此时,至少在此刻!


    所以,见愁并不在意天道会有什么反应。


    在仰首对着它、对着自己,陈明了自己的“道”后,她既没有任何的不安,更没有任何的忐忑,只是依旧注视着那旋涡的深处,注视着那可能存在的天道,轻轻地一笑。


    然后,用几乎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低地呢喃——


    “恭喜你,现在有一个同伴了。”


    “轰隆……”


    那一瞬间,旋转着的旋涡深处,发出了一阵模糊而恐怖的雷声,无尽的黑电穿梭在磅礴的紫云间,闪烁着无穷暴烈的力量!


    整个禅宗,为之颤动;整片西海,因之澎湃!


    无数僧人,骇然色变;数十大能,一声叹息。


    眼看着灭顶之灾将至,众人无不以为天道已为见愁触怒,这一场惊世骇俗、前所未有的问心道劫,也将以这一位崖山新辈第一人的陨落结束。


    就连禅宗素来念头最通透的心师一尘,眼底都露出几分惋惜……


    纵使先前见愁对天道的还击,惊艳、震骇了所有人,可看了眼前道劫这架势,谁还敢认为她能安然无恙?!


    也许……


    除了见愁自己。


    她的姿态,与先前应对劫雷的时候相比,没有任何变化,就连面上的表情都没有太大的差别。


    旁人都已经为她的安危而屏息,担心她下一刻便陨落于道劫。


    可她却仿佛对自己的处境浑然未觉,甚至直接从半空中折转回身,竟然朝着千佛殿的方向落下!


    这、这!


    这是疯了吗?


    还是已经知道自己问心失败,索性连抵抗都放弃了?!


    无数目睹此情此景的僧人,眼睛都看直了!


    本来就站在千佛殿门口的一尘、无垢,更是少见地露出了一种不敢相信的神情。


    其中,无垢方丈还带着几分忌惮地瞥了天顶上那庞大得让人心惊的旋涡一眼,仿佛担心这道劫乱砸下来,坏了禅宗庙宇,误伤禅宗弟子。


    唯有谢不臣。


    目光在那道劫旋涡上停留了许久,才落回了见愁的身上,眼神里却隐隐透出些许的复杂。


    如果他没听错,刚才她那一句话……


    修为并不代表一切。


    一尘与无垢,甚至可以说,此刻默默关注着这一场渡劫的其余所有大能,都没有他了解见愁!


    这既不是什么问心失败,更不是什么放弃抵抗!


    此时此刻的见愁,分明是不在乎!


    她的身上,带着一种令人钦羡的蓬勃自信,仿佛她相信的事就会发生,仿佛她认定的事就能达成!


    笃定,所以耀眼。


    眨眼之间,她身形如云鹤,已然落下,到了殿前。


    于是终于看了个清楚,也终于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什么的一尘和尚,终于实打实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便是以他的境界与修为,都无法克制住此刻的悚然!


    修为!


    见愁的修为!


    竟然已经不是先前的入世巅峰,而是足以有资格被人称作“大能”的返虚初期!


    这、这……


    到底是什么时候?


    又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而且修士突破到返虚,即便没有什么劫雷了,可突破之时也依旧会引动天地之气变化,生出相对应的异象啊!


    可见愁境界上来了,异象却全然没有!


    一尘和尚只觉得今日发生的一切都超出了自己的认识,也超越了一切所能解释的常理,达到了一种连他都完全无法看懂的地步。


    眼见着见愁一步步走近,两只眼皮都跟着跳了起来!


    他忍不住将目光递向了她的身后,禅宗上空那道劫旋涡所在的地方……


    黑沉沉的旋涡,原本密布着雷电,给人一种下一刻就要毁天灭地的感觉。


    可此时此刻,在见愁转身离去之后,那些闪烁的雷电,都如龙化蛇一般,上下游弋,最后竟又钻回了云层中!


    接着,旋涡倒转。


    原本因其旋转之力被聚拢到天空正中的云层,尽皆随着其倒转,渐渐舒展,又散回了它们原本所在的位置。


    那令人心颤的深紫色,也迅速地变浅。


    一层一层,逐渐地散开;一层一层,逐渐地消失。


    只三五个呼吸之间,天上的劫云便散了个干净。


    方才还像是要降下惩罚将见愁抹杀的旋涡,也彻底地隐没在了苍穹之上。那旋涡一消失,便像是关上了一道门,将整个十九洲与外界、与天道隔离。


    一阵清风吹来,白云朵朵,随风而动,才升起不久的朝阳也露了出来,重新向着这十九洲大地洒落光辉。


    温暖的感觉,取代了方才为道劫阴影所覆盖的冰冷。


    可所有被这阳光照着的修士,所有目睹了一切的修士,却只感觉还在黑沉沉的幻梦之中!


    怎么可能……


    道劫,这可是道劫啊!


    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散了?


    而且修士终于突破到返虚,居然没有引发天地异象?


    不管是千佛殿檐下的两位高僧,还是这禅宗之中的其他僧人,或者是远在十九洲各处的大能们,脑海中都是一般的怔然、一般的不解……


    这一刻,他们注视着站在殿前、已赫然返虚的见愁,如同注视着一个巨大的谜团,却完全无法从她浅淡的微笑中,窥破任何一点奥秘。


    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


    当他们听闻了来自上墟仙界的传说,再回想起今日的一幕又一幕,才隐约明白,自己到底见证了什么。


    后世修史,将这一日称为“人道元日”。


    智林叟于《荒古补神篇·见愁大尊本纪》记云:


    问心返虚,以己为道,于是人道生焉。自此纵贯宇宙,横越洪荒,开一代人道新纪元。我辈修士,堪比肩天道,为友不为奴!


    ☆、第408章 第408章 因果缠身


    “闻所未闻, 见所未见……”


    看着已经走到近前来的见愁,一尘花了好半晌, 终于还是将那满心的震撼略略收起, 只是声音里依旧带着一种掩饰不住的惊叹。


    “见愁施主,心境该已大成了。”


    这时的一尘, 已经隐隐意识到眼前的女修可能走上了一条前所未有的道路,否则今日之事, 实在无法解释。


    道劫不降罚, 突破返虚也无异象。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异象”吧?在以前连想都不敢想。


    见愁却依旧平静。


    也许是因为明确了自己的道,明确了自己应该走的路,也知道自己此刻并未踏上一片坦途, 所以既没有欣喜若狂, 也不会就此止步满足。


    一条从没人走过的路, 往往代表着荆棘满布。


    她此刻也有对这天、对这人满心的思考,可正要说出口时, 便成了一句:“一尘大师谬赞, 不过仅仅是略有所悟而已,连小成都算不上。”


    “于施主而言, 的确如此;可对此番天地而言,约莫已算开天辟地。”一尘笑了起来, “该恭贺施主, 也恭贺崖山, 区区八十余年, 又添一大能矣。”


    “岂止八十余年?须弥芥子中,弹指已有四百载了。”见愁即便是再有能耐,也不可能在正常的百年内达到返虚这个境界,“能有今日,还多亏了了空师弟当日的相救。”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是见愁施主历经了一番生死,当有这一番机缘。”


    一尘可不会真将见愁的话当了真,说话还是那般滴水不漏。


    “况且,即便四百余年返虚,在十九洲也是首屈一指。”


    “但愿他日能遵循本心,一往无前吧。”


    这一次,见愁倒是没否认了,然后就看了一直在旁侧没说话的谢不臣一眼。


    当初两人乃是一道被困入须弥芥子之中,在台阶上修炼的时候,谢不臣甚至比她还多了一百年。


    可很奇怪的是,对方的境界,竟然只是元婴巅峰。


    对这一位冠绝昆吾、闻名十九洲的天才来说,多不可思议?


    而且,这样的情形,实在让见愁觉得熟悉。


    这不与她当初一模一样吗?


    无论如何都要将境界死死压在元婴巅峰,以避免出窍之后随时遭遇问心道劫……


    谢不臣没什么反应,人站在这千佛殿前,只有满身松风水月。


    见愁暂时也不对他说什么,只是向一尘和尚打了个稽首,道:“如今此间之事业已了结,十九洲风云变幻,见愁一离开崖山便是二十年,这时候却是要想一尘大师和无垢方丈告辞了。”


    “正好,是该回去了。”


    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事,一尘和尚笑了一声,企却是有些无奈起来了。


    “要知道,你们两位失踪这些年里,昆吾和崖山可都很着急。贫僧琢磨,就刚才见愁施主渡劫这一小会儿,扶道施主已在心里骂了贫僧千百回。”


    师尊……


    咳。


    虽然不想承认,但在听见一尘这话的时候,见愁就知道,在别人身上这事儿没道理,可在自家师尊的身上却完全有可能发生。


    而且,她心里觉得:说不定已经发生了。


    当然,这些长辈们的事情,当然不适合她这样的晚辈来说上什么,所以她只露出了微微的一笑,也不敢为自家师辩解什么,咳嗽了一声,便随意把事情给带了过去了。


    末了才问谢不臣:“谢道友,一起?”


    好歹是同来,怎么说也得“同归”吧?


    见愁面上的神情看着格外和善,怎么也不像是曾在雪域圣殿上对谢不臣大打出手的那种死敌关系。


    至于谢不臣就更没有破绽了。


    他甚至都没意外见愁会有这样的“提议”,仿佛她说的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一般,点了点头,道一声:“也好。”


    略略站在后面一些的无垢方丈,见状微微皱眉,似乎想要说什么。可没想到,就在他要开口的那一个刹那,旁边的一尘和尚却直接将一只手按在了他的肩上。


    无垢方丈顿时一怔,有些没想到。


    可一尘和尚却像是什么都没做一样,笑着双手合十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贫僧送送二位施主吧。”


    说着,他便走了出来。


    千佛殿在禅宗后面,要出山门还有一段路,见愁与谢不臣也不说话,便跟了上去。短短的一段出去的路上,倒是听一尘和尚把禅宗给介绍了一番。


    一行人一直走到了山门前,见愁与谢不臣这才真正道别离开。


    两人顺着来时的山径下了山去,又往前面走了一会儿,都已经看不见影子了,才化作了两道微弱的毫光,向着中域左三千的方向去了。


    待得两人都已经看不见影子了,无垢方丈才转身看向了一尘。


    “你方才拦我干什么?”


    “阿弥陀佛,不拦你,还不知道你要说出什么来呢。”


    一尘拍了拍手,像是要将手上的灰尘都拍去一般,白净微胖的脸上露出一点似乎纯然的微笑,看着十分良善。


    可无垢方丈是什么人?


    对一尘的德性,他早已经有过领教。这一时间,眉头非但没有松开,反而皱得更紧了。


    人虽然死板了些,可身为三师之一,怎么说他也读过不少书,人间孤岛“皇帝不急太监急”这句话,还是听过的。


    什么叫“你一个和尚急什么”?


    无垢方丈面容已经严肃得不行:“那一位见愁施主倒也罢了,可那一位昆吾的谢施主,身上所纠缠的因果也实在太多了,寻常人也不过就那么数根或者十数根,可他身上竟有成百上千,这当中……”


    一般只有修因果道的修士,才能看人身上的因果。但佛门素来重视因果之说,所以拥有也有“慧眼”的僧人修炼一些法门后,能看到人身上所缠之因果。


    无垢方丈不修因果道,却有一双慧眼。


    早在看到谢不臣的第一眼他就已经看到了他身上的因果,他也本以为一尘会说点什么的,可竟然没有。


    要知道,有慧眼的可不仅仅是他一个啊。


    无垢方丈纳了闷,转头看他的目光中多了几分狐疑:“难道你没看见?”


    “看见了啊,可又与你我有什么干系?”


    一尘的口气,轻松得不行,完全没把无垢的话当一回事。


    无垢一窒:“可……”


    他还想要分辩什么,但一尘已经笑眯眯地看着他了,有一种笑面弥勒的感觉,只道:“师兄你是不是想插手?”


    “这……是有想要点拨一番。毕竟越是聪明人,越容易陷入魔障之中,这般的天才,就怕走错路。若能点拨点拨,使其开悟……”


    无垢冷肃着一张脸,一板一眼地说着。


    一尘点了点头,继续微笑:“师兄的心当然是好的,自是很有我佛慈悲之心。只是师兄可有想过,冥冥中,上天自有定数,天有天意。你我插手,岂不有违天意?”


    “这个……”


    无垢一听,顿时就陷入了沉吟,深思了起来,好半晌没说话。


    山门前面,一尘就在他身旁站着,笑得能让旁边石头上长出花儿来。


    旁边有经过的小沙弥们见了,几乎下意识地一阵恶寒,脚步一转,就悄悄走到了边上去,生怕被他看见。


    唯有无垢方丈,依旧浑然不觉地站在那边。


    过了好半晌,他才道:“师弟说的,好像也很有道理。”


    “这就对啦,不必干涉天意,且看各人自己吧。”


    一尘也不待他把剩下的话说完,就连忙给按了个结论,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十分平易近人模样。


    “咱们还是赶紧回寺里,看看了空吧。”


    “可是……”


    无垢隐约觉得哪里不对,还想要说什么,但被他这一拍肩膀,竟然就忘了,想了一阵也没想起来,干脆也就罢了。


    一尘与他一道进了山门,便往后面走。


    面上依旧是小秘密的,看不出什么来,可心里面却是一乐——


    什么叫天意?


    谢不臣身上那十倍于常人的因果线,他看到了,这是天意;他看到了没去点拨,这也是天意。


    可难道看到了也去点拨了,就不是天意了吗?


    说什么“天意”,不过都是“人意”罢了。


    一尘和尚乃是禅宗三师之一“心师”,看得算是最清楚的,所以旁人的因果就留给旁人了断吧。


    至于我佛慈悲,普度众生?


    这个,当然是佛祖的事情了,让佛祖自己去忙就好了。


    一看就知道那是个麻烦人物,身上必定藏着点棘手的隐秘,他们又何必再添上一条因果,招惹麻烦呢?


    该来的,自然会来。


    为了防止无垢想起这件事来,一尘就换了话题:“说起来,今日之见,才是真正开了眼界,连‘立地成佛’都已经出现了……”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无垢那眉头又皱了起来:“那女妖,虽是命该如此,可这一位见愁施主,未免也太狠心了些。”


    一尘顿时无奈。


    他当然知道无垢指的是见愁给了女妖三个选择这件事。


    其实作为旁观者,他们都能看出来,最终选择放下过去的虽是女妖,可给出这选择的却是见愁。而且这三个选择里面,并没有让女妖保持九分过去、一分是妖形态这个选择。


    某种意义上讲,“立地成佛”是见愁为女妖设下的结局。


    毕竟,她不可能无法预料女妖的选择。


    只是此事要怎么看,却很见仁见智。


    当然可以说见愁无情,甚至心思谋划缜密,不是常人;可换一个角度看,这又何尝不是有情?


    她若无情,身为她的过去,女妖又怎可能做出那样的选择?


    “自古多情必至寡情,无情至极反而深情。她么,约莫是介于有情与无情之间,出世与入世之间吧。”


    一尘想了片刻,最终这样回答。


    无垢对他这些有些弯弯绕的禅机,始终不很听得懂,只拧紧了眉头。


    远远地,有轻缓的笛声传来,悠远而平静,可曲调中却隐隐含着一种恨无知音赏的寂寥……


    两个人都听见了。


    无垢皱了眉抬起头,一尘也随之抬首,但不用看他都能知道,这一道笛声,到底来自何处。


    山峦高处,烬池所在的那一片山壁上,一名白衣僧人靠着一块干燥嶙峋的山岩,随意地屈腿坐着,有些凛冽的山风偶尔吹动他僧袍。


    修长如玉的手指,执着那玉笛,好似山中最好看的青竹。


    眉眼低垂间,是一片渺远的寂寂。


    “唉……”


    一尘到底还是没说出一句话来,只是少见地敛去了脸上的笑容,长长地叹了一声。


    *


    禅宗西靠西海,南接中域左三千,距离崖山很近,距离昆吾也不很远。


    见愁已是返虚期修士,本已经可以使用挪移之术,三两息时间便可回到崖山,可她偏偏没用。


    与谢不臣一道从禅宗出来后,便一路向东南御剑而行。


    只是大约是因为修为高了,谢不臣竟没有御剑,只是御空而行。


    见愁一开始没有多想,但只往前走了有一刻,便觉得奇怪:“谢道友可是能救昆吾于大劫的道子,失踪二十年,竟也不急着回去?”


    “二十年已过,三两个时辰,何足道哉?”


    他身上半点看不到应该有的紧张,仿佛根本不担心与见愁同路会被她算计一般,只简简单单地回答了一句。


    见愁两道细眉,顿时微微颦蹙。


    老觉得……


    不是很对劲。


    目光抬起,她重新打量起谢不臣来。


    依旧是先前那一身透着斯文儒雅书卷气的青袍,青玉簪束起的头发则有几缕垂下来,落在肩上;一手放在身前,一手负于身后,带着他惯来的流风回雪之气……


    可,的确不对。


    “见愁道——”


    大约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谢不臣眸光微微一闪,转过身来似乎就要开口向她说些什么。


    可迎面来的,却是一道乍起的剑光!


    见愁眉头紧锁,人在空中,劈手一剑就砍了出去!


    令人诧异的是,谢不臣竟然没有反应过来!


    人站在半空之中,他只来得及抬起头来看了见愁一眼,下一刻便被这剑光结结实实地劈中了!


    见愁立时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谢不臣何等样的人?


    与她同行能没有任何防备?别说是她此刻的攻击速度,即便就是再快上三分,他也必定能反应得过来。


    可现在……


    剑光落下,在耳旁响起的,不是什么血肉之躯碎裂的声音,竟十分沉闷,像是砍中了什么坚硬的木头。


    那一瞬间,眼前的“谢不臣”竟然直接消失!


    “咚”地一声轻响,一块巴掌大的木头从半空中见愁的剑下掉了下去,砸到了下方山石之间。


    “……”


    饶是见愁先前已有点预料,可现在见着这一幕,也不由得怔神片刻,接着便没忍住,一下笑了出来,叹了一声。


    “不愧是谢不臣!”


    轻轻朝着空中一抬手,那掉下去的木块便自动飞到了她手中,定睛一看,竟是小小一只简陋得只有头部和四肢的木偶人!


    翻过来时,背后画了一道金色的符文。


    大约是因为承受了她方才一击的缘故,这符文已经暗淡了一大半。


    “真是小心驶得万年船,到底滴水不漏……”


    看了这木偶人半晌,见愁忽然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回想起在禅宗时的一幕幕,竟是半点没想通谢不臣是何时使了这“李代桃僵”之术。


    “之前在雪域假扮怀介的同时,还能□□去杀人,莫不也是此术?”


    回来的路上,她其实是没打算对谢不臣动手的。


    毕竟眼看着就要到中域的地界儿,况且昆吾百年大劫之期将近,想也知道横虚必定时刻关注着这边,她根本不可能有当着横虚动手的机会。


    只是谢不臣竟比她想的还要小心。


    “元婴巅峰,你身上,又藏着什么秘密呢?”


    见愁把玩了手中这人偶两下,盯着它简单的轮廓,只这么呢喃了一声,心里有着无尽的思量,自也想起了那一句玄之又玄的“杀谢不臣,斩七分魄”。


    只是至今也不知,“七分魄”这剑,到底算什么。


    一念及此,自然不可避免地想到了极域。


    虽然只是寥寥几言,可她已经从一尘和尚处得知了这二十年来十九洲大地与极域之间的形势,堪称是暗流汹涌,只待一个火星来将双方点燃了。


    什么谢不臣,都暂且抛开吧,先回崖山才是要紧。


    见愁决定一下,自然便不再浪费时间。


    谢不臣那木偶人她本是想要直接扔掉,可心念一动,一挑眉,又给收进了自己乾坤袋中,接着才静心凝神。


    返虚期的灵识,比起元婴,强横近十倍!


    只一息的时间,她堪称磅礴的灵识便已经感应到了崖山所在,如同先前元婴期瞬移一般,将自己的心神与空间的波动融合。


    下一刻,整个人便消失在这荒山野岭。


    再现身时,睁开双眼,目中所见,便是崖山那已经刻进她心魂的巍峨轮廓。


    崖山令在护山大阵外轻轻一按,人便顺利从半空中进入,越过三十丈高的拔剑台,轻巧地落在了灵照顶上。


    归鹤井依旧。


    这仲春时节,只有大白鹅在水中游动,之前没与她一道去雪域的小貂正懒懒地趴在井边上晒太阳。


    这场面,亲切是亲切,可实在是……


    半点没有中域脊梁的威严啊!


    见愁眼皮都跳了一下,也没看见小骨玉,正待要走上去拎了小貂问个究竟。可谁料想,才走了一步,眼角余光一晃,竟然瞥见两道身影自高高的还鞘顶上飞下。


    其中一道,衣衫褴褛,一面飞下,还一面拿了只鸡腿在手里啃着。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


    这必是她那从未靠谱过的师尊扶道山人。


    另一道……


    艾青色的长袍上盘着老旧的花纹,有如岩石上生长了多年的青苔,可穿在他的身上却格外有一种陈旧与簇新交织的矛盾感。


    一张脸上染着点惯有的苍白,头发却用一只苍色鱼形发簪束起。


    妖邪气被掩了个一干二净,配着那一双清澈的瞳孔,浑然一得道高人!


    见愁一见之下,两只眼的眼皮都跳了起来,险些连背后汗毛都跟着竖起。饶是以她如今返虚期的灵识和心境,也无法从眼前这一幕的震撼中回过神来!


    她师父崖山执法长老扶道山人,和……


    和天地至邪大妖傅朝生?!


    还是一起从还鞘顶上飞下来,完全一副熟识模样……


    什、什么情况?


    ☆、第409章 第409章 星海的答复


    这一瞬间, 见愁脑海中掠过了一千种、一万种猜想,可归根到底不过是——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来干什么?


    跟我师父是什么情况?


    这二十年间出了什么我不知道的大事?


    他在这里横虚知道吗?


    现在又是什么身份?


    ……


    数量庞大问题, 几乎瞬间就将她淹没了, 甚至让她注视着两人的目光都带上了几分僵直,直到两个人走到她面前来了, 她的面色都怎么恢复自然。


    不怪见愁城府不深,实在是“惊吓”来得太意外!


    “小见愁, 小见愁, 哈哈总算还有良心!一渡完劫就回来了,这一回就不骂你了。”


    扶道山人看见她,差点高兴得把鸡腿扔出去。


    有了徒弟还要什么鸡腿啊?


    不不不……


    打住打住,鸡腿还是要的。


    他蹦到了见愁面前来, 一双精亮的眼睛把她从头到脚看了看, 越看就越是喜上眉梢:“还真就是返虚期了啊, 哈哈哈,横虚老怪物怕是要气死了!让他当初跟山人我炫耀, 还十日筑基, 现在傻眼了吧?好徒儿,不枉费山人我悉心栽培你一番啊。”


    悉心, 栽培?


    等等……


    见愁终于回过了神来,看向自家师尊的面色, 顿时变得一言难尽了几分。但旁边就是傅朝生, 她强压下那种说不出的古怪, 看了他一眼, 忍了忍,才没在傅朝生这个“外人”面前揭自家师尊的短。


    “见愁故友,恭喜了。”


    也不知是不是傅朝生已经对扶道山人的脾性有了点了解,此刻竟然也没表达任何异议,反而是也走上了前来,对见愁微微地笑了一笑,道了声贺。


    这话在见愁听来,就十分陌生了。


    一是这话从傅朝生这等大妖口中出来,实在有一种忽然沾染了人间烟火的味道;二是此时此刻是在崖山灵照顶上,她却从一个大妖口中得到了祝贺。


    实在是很诡异了……


    见愁强行压下了心里的感觉,带着几分迟疑,也回了一笑。


    但要开口称呼他时,一转念又觉得他必定不是一自己大妖的身份上的崖山,毕竟此刻妖邪之气尽敛。


    所以,对怎么称呼他,她也多了几分犹豫。


    反倒是扶道山人在一旁,原本因见愁回来很高兴,都忽略了傅朝生,此刻他一说话,便注意到了。


    于是,先前的疑问就冒了上来。


    眼珠子骨碌碌地一转,他二话不说走上前来,根本没搭理傅朝生,直接就把见愁朝一旁拽。


    “师父?”


    见愁不由自主地被他拽向了拔剑台的方向,可心里却已经有了隐隐的预料,于是向傅朝生看了一眼。


    傅朝生只微微摇头,唇边还挂了淡淡的笑意。


    这是让她不必有什么担心。


    见愁心领神会,但并没有完全放下心来,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之后,她就已经与扶道山人走到了拔剑台下面。


    “这家伙什么来头?”才一站定,扶道山人劈头就问了过来,“你跟他什么关系?怎么认识的?他来找你干什么?”


    “我……”


    她心里还有一大堆的疑问呢,哪里想到扶道山人的问题竟跟她差不多多,这一连串砸下来,见愁都没怎么反应过来。


    “他算我朋友,一次道中偶然结识的……”


    “偶然结识?”


    扶道山人白眼直接翻了出来,看着她的目光却显得怀疑,而且是一点也不掩饰的怀疑。


    “他是你失踪这段时间上的崖山,还说是你朋友,也就是说,你至少是二十年前认识的他。那时候你才什么修为?你看看人家什么修为?返虚期的大能可不是随便就能结交的……”


    “可是师父……”


    虽然晚了一点,但徒儿现在也是个返虚大能了啊。


    好吧。


    二十年前,一个元婴期修士想要与一个返虚期修士平辈论交,其实的确有些痴人说梦。


    修界就是这样。


    即便人大能心里可能一视同仁,可你若修为稍低上一些,大多数时候总感觉要矮上那么几分。


    所以大部分时候,与你交好的朋友,修为都基本与你相当。


    见愁想要解释什么,但发现真没得解释,只好聪明地换了话题:“说起来,他没说自己来干什么吗?”


    “哼。”


    一说起这个,扶道山人就想冷笑,恶狠狠地啃了一大口鸡腿,像是在嚼着谁的肉,颇有一种吓人的架势。


    “这个人一开始是来询问你行踪的,山人一见有人找上门来,还以为是你仇家,结果人家说是朋友。这也就罢了,他还要借宿崖山。更过分的是,没过两天,他竟然搭上了老祖宗,老祖宗便让他常住了下来!”


    老、老祖宗?!


    见愁脑海中顿时浮现出当初扶道山人带自己去崖山之底时,所见的那空旷的黑暗空间,所见的那高高的圆形祭台和台上的弥天镜,还有所见的那盘坐于镜上的一具枯骨。


    傅朝生竟然跟老祖宗搭上了……


    她听着怎么觉得在做梦呢?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一时没忍住,见愁又回头看了还站在归鹤井旁的傅朝生一眼,心里深觉不可思议。但一转念,又想到了那一面弥天镜上。


    弥天之镜,能通行阴阳。


    傅朝生是因此而来吗?


    她心里不很确定,沉吟了片刻,才问扶道山人:“那老祖宗就没说什么吗?”


    “山人个绿叶老祖诶,他就一把老骨头,死了多少年了,能说个什么?”


    扶道山人想起自己去问的时候,老祖那讳莫如深的样子,暴脾气上来差点就想把他骷髅架子给戳散喽。


    “反正一问三不知,只说先允他住下,但山人看着,他每天都有那么几个时辰,要去见见老祖宗。哎,你说这不会是咱们崖山多年前失散的门下吧?”


    还门下?


    见愁的感觉,立刻就一言难尽了起来。


    她可是亲眼见证了傅朝生从一只蜉蝣化作一代大妖的,绝不可能是什么失散的崖山门下,扶道山人也不过就是这么一阵瞎想罢了,必定也没当真。


    所以,对于这种明显不靠谱的猜测,见愁直接就忽略了,只是道:“既然是老祖宗应允,想必一定有自己的理由。如今徒儿也回来了,与他略有几分交情。师父若不放心,我回头问问他?”


    “倒也不是不放心……”


    对自己这个格外省心、又格外不省心的徒弟,扶道山人其实还是很放心的,只是这个自称名为“傅朝生”的修士,来得实在是太突兀,也太蹊跷。


    “你识人自己有数,师父也知道你在大事上很少胡来。可是吧,这个人不是很对劲儿。”


    眼皮微微一跳,连带着心跳都稍微快了一点。


    见愁屏息,悄然地将其压下,没让自家师父看出任何的破绽来,只透着几分小心地问道:“有什么不对劲吗?”


    “山人我前阵子修为虽然不很高,如今也要被你们这些当徒弟的追上了,可当年也是一代天才,这十九洲上的老怪我可能不清楚,可要说大能,有一个算一个,没有山人我不认识的。”


    扶道山人皱眉,瞥了那边依旧没有半点离开意思的傅朝生一眼。


    “可你这位朋友,简直像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往常我竟从没听说过他的名字,更别说是见过了。他若不出现,我根本不知道修界还有这么一号人。”


    是了,这就是破绽所在了。


    但见愁也没想过要帮傅朝生圆什么说法,只点了点头:“师父说得是。”


    “还有吧,就是他这修为,看着是返虚中期,可老不那么对味儿,给人的感觉也不很对劲儿。”


    要说起来,扶道山人那疑虑简直一箩筐。


    “你看着他,觉得与普通修士没什么两样,可内里不是那么回事。山人我觉着吧,这人实在是有点奇诡之处,不像是什么正路……”


    不愧是当翘脚掌柜也能享誉十九洲的执法长老,自家师尊这感觉还真是敏锐到让人惊叹。


    见愁如今的修为,可已经与扶道山人差不多了。


    可若是她不认识傅朝生,就让对方站在自己面前看,她是感觉不到半点破绽的,偏偏扶道山人却能嗅出那一点异常来。


    说到底,傅朝生是大妖。


    见愁是没觉得与他论交有什么问题,可旁人若知道他是怎样的存在,可就不一定了。


    毕竟这里大部分修士认同一点: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她微微皱了眉,暂时没接扶道山人的话。


    扶道山人却笑了起来,拿那啃了一半的鸡腿指着远处的傅朝生,问了一句:“刚才我们都在还鞘顶上,关注你渡劫之事。你知道,他跟山人我说了什么吗?”


    “什么?”


    见愁下意识地问道。


    扶道山人那不很正经的脸上,首次出现了一种微妙难言的表情,让他一双几乎要被乱糟糟的头发给挡住的眼睛,都带上了几分格外莫测的光芒。


    “他说,天道不过一死物。”


    “……”


    扶道山人转述的口吻,本来异常平淡,可也许是因为这一句话本身就透着几分惊心动魄,是以见愁竟然听出了染着血腥气的杀伐味道!


    天道不过一死物……


    她久久没有言语,过了好半晌,才顺着扶道山人鸡腿所指的方向,第三次将目光投落回傅朝生的身上。


    于是当初西海之上,他曾说的那一番话,又历历在耳。


    见愁也说不清到底心底是什么感觉,一时就有些出神了。


    扶道山人看她神态就知道,见愁只怕还是知道点什么的。


    他正想要开口再问,顺便想要聊聊见愁那个前所未有的什么“我道”的问题,可嘴才一张开,天上就划过了一道电光。


    接着打是平地里一声惊雷!


    “轰隆!”


    两人抬头时,只见那一道游龙似的电光,自昆吾的方向而来。须臾后,直接落在了拔剑台后面的崖山议事堂天井内。


    扶道山人顿时皱眉,一下就不说话了。


    只等了片刻,掌门郑邀便已经捏着那一道雷信急匆匆地走了出来,面色似乎是有几分喜色:“扶道师叔,曲师——”


    话说到这里,他猛然意识到那个人已不再是崖山门下,声音便突兀地中断。


    紧跟着,目光一转,才一下看到了见愁。


    于是他顺势调整过来,连忙喊了一声:“大师姐,可算是回来了,恭喜大师姐,贺喜大师姐,从此以后可就是大能了!哈哈哈,羡煞旁人哪!”


    见愁何等敏锐?


    听到郑邀那两个字,便已经意识到这雷信怕是跟明日星海那边有些联系,所以只简单跟郑邀寒暄了两句。


    扶道山人却是直接问道:“出什么事了?”


    “是横虚真人的消息,说是明日星海已经应允了中域,这是剑皇曲正风并沧济散人和药王一命先生一起作的答复。”


    说着,郑邀便将指尖这一缕雷信,递向了扶道山人。


    ☆、第410章 第410章 另一半


    从眼见着就要脱口而出的“曲师弟”, 到听上去正常无比有如十九洲任何一个陌生人一般的“剑皇曲正风”,他的口吻听上去没有任何异样, 让人很容易就会忽略过去。


    但事实上,不管是见愁,还是扶道山人,都注意到了。


    只是没有人就此再说什么。


    扶道山人直接将雷信接了过来,指尖一碾,心念一碰,这雷信上的内容便已经了然于心。


    于是,眉头竟微微皱了起来。


    见愁心下觉得奇怪。


    曲正风屠戮大半个剪烛派, “盗走”崖山巨剑, 前往明日星海之后,便算得上是中域左三千的仇敌了。毕竟其已入魔道,且所做之事实在有些出格。


    横虚真人可是昆吾正道领袖, 什么事,竟还要曲正风“应允”?


    “师父?”


    她观察着扶道山人的神情,试着问了一句。


    扶道山人这才转过脸来, 直接将那一缕雷信又递给了见愁, 示意她看, 同时开口道:“事关极域, 明日星海距离极域最近,北接雪域, 可制密宗;东临极域, 能御阎殿。横虚这老怪物思虑周全, 怎可能放弃这地方?便是上一次阴阳界战,星海于我十九洲而言,也是要地。”


    上一次?


    不是说“阴阳界战”,也不是说“十一甲子前的阴阳界战”,却偏偏说“上一次”……


    这话里隐隐含着的意思,足以令人倒吸一口冷气了。


    因为,有“这一次”,才有“上一次”啊。


    见愁听明白了扶道山人的话,也接了那雷信来看,内容有两部分。


    前面是横虚真人说自己三天前发了帖过去,如今终于收到了曲正风的回复,应允了他们派遣修士大量进入星海,且愿意合力一道参与这一场事关十九洲修士生死存亡的争斗。


    后面则附上了曲正风的答复。


    就一个字:可。


    看完之后,尤其是看到这孤零零的一个“可”字之后,她嘴角就微微抽了一下。该说是风水轮流转吗?


    昔日高高在上的昆吾首座横虚真人呢。


    三天前的帖,被人拖到今日才回复,且就一个字:可。


    太简单了。


    也实在是太不把人放在眼底了。


    摆明了就是根本不想给横虚真人面子,只是看在大局的面上才答应了,就这一个“可”字,姿态已然高到了天上!


    横虚真人把这些细节都写给自家师父,又是想说明什么呢?


    见愁心里面这想法一掠而过,又双手将这雷信递还给了郑邀,而后疑惑道:“我们要去明日星海?”


    “不仅是我们,甚至整个十九洲的中坚、核心,也都会过去。”


    扶道山人抓了抓自己乱糟糟的头发,似乎还在想什么,面色不是特别好。


    “你这二十年不在,不知道,若非是上一回你们与禅宗、旧密夜袭雪域圣殿,打乱了他们的计划,且毁坏了圣殿里某些阵法,现在双方说不定早就打起来不知多少年了。”


    “是啊,此战难免。”郑邀也点头同意,“在大师姐失踪之后,十九洲这边,由崖山昆吾两宗牵头,已经开始了部署,且也派了不少人往东极海边查探。正所谓是未雨绸缪,真等来了再布置,可就来不及了。”


    “要立刻开战?”


    见愁听着,想到方才横虚真人信上所要调遣人去星海,便知道形势何等严峻了。


    “暂时还不,只是极域那边颇有几分异动,中域这边联络各方虽然已经商议过了许多,但老怪物那边说,还要再查探一番。”


    扶道山人对横虚真人的计划,显然一清二楚。


    “半个月后,知会各方,聚齐精锐,一道聚在星海,再集众人之力查探,议定计划。”


    崖山昆吾虽强,可也不过就是一个宗门。


    严格算起来,只有一个人的宗门与崖山昆吾这等大宗,并无本质的区别,宗门与宗门之间本来平等。


    所以他们并没有一声令下便能让所有人一起去战极域的资格。


    一切,都得坐下来慢慢商议。


    这当中必定涉及到一系列的纠葛和牵扯,毕竟大小宗门之间未必没有过节,比如昆吾崖山之间的暗仇,望江楼和望海楼的分裂之恨,阴宗和阳宗的对立之怨……


    更别说是中间交往更复杂的修士了。


    半个月后的明日星海?


    同仇敌忾应该是有的,只是……


    暗地里的汹涌,必然也不能少。


    可以说,这必定是一场盛事,但偏偏又是因与极域之间的积怨而起,所以透着一种森然的压抑。


    “但愿到时候大家都能摒弃前嫌吧。”


    虽然知道不很可能。


    扶道山人一下就笑了起来,那声音像是从鼻子里哼出来的一样:“有昆吾在,还指望个什么?大抵能做成也就是了。”


    郑邀摸了摸鼻子,不敢接话。


    有关于崖山昆吾之间那一场陈年旧案,是扶道山人的痛,也是整个崖山的痛,见愁往日不明了,但上一次在地底见老祖宗的时候已经知道了来龙去脉。


    自家师尊何出此言,她再明白不过了。


    三个人都一下没有说话。


    扶道山人心里其实很憋闷,一扭头看见傅朝生还站在那边,不知为什么就觉得有些碍眼。


    “山人我这是太久没看见外人在咱们崖山了吗?怎么老看他不顺眼?”


    郑邀冷汗都要出来了,只隐晦地看了见愁一眼。


    显然,傅朝生这一位暂宿崖山的外客的存在,在整个崖山不是什么秘密。只是大家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他的来路以及和见愁的关系。


    见愁也接收到了这一眼,心里无奈。


    “师父心存疑虑,我也实是不知。不过我这一位朋友,曾提出过愿意在十九洲与极域开战之时帮忙,本心并无恶意。”


    她为傅朝生解释了一番。


    “回头等我问明情况,再禀明师父。”


    “是吗?那也成。”虽然还是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可扶道山人也没多说什么了,只道,“二十年出来,在须弥芥子中也不知是多少年过去,你也回头去歇一下,另外左流那小子刚出关,你有空去指点指点。”


    左流?


    见愁一怔,想起自己这一位从明日星海捡回来的师弟,汗颜了片刻,却没想到他现在才出关,一时倒是有些好奇他修为。


    当下,便也直接应了:“……是。”


    “那山人我去议事堂,再议此事的细节,你赶紧去问问你那朋友。”扶道山人摆了摆手,示意让见愁走。


    见愁本欲一躬身离开,但临走之时,偏又想到了一件事。


    她心下有些黯然。


    打量打量扶道山人的面色,末了还是将那一枚深绿色的珠子取了出来,摊在掌心,几度犹豫,声音低低地,有些断续:“这是……余师弟与其他的诸位师弟……”


    “……”


    这一个瞬间,扶道山人和掌门郑邀两人,便像是被什么给定住了一般,站在了原地,目光都凝在了这一枚珠子上。


    隐约的,眼眶都有些泛红。


    见愁并不敢看他们一眼,甚至连那一枚珠子也不忍心去看,只垂着眼眸道:“徒儿到的时候,事发之处除了昆吾的修士,并无我崖山门下。后来到了雪域圣殿,才遇到我这一位朋友,是他先帮忙收殓了。徒儿晚了二十年,才带他们回来。”


    日头暖暖地晒着。


    崖山孤高的山峰伫立在云端,缥缈的浮云带着薄薄的雾气,从他们身边略过。崖山的弟子们,便在道上、归鹤井内外穿梭。


    每一幕都像是水墨画卷,每一张脸孔都那样鲜活。


    可已经去了的那些人,他们那些年轻的脸孔,再也无法出现在这奇山秀水的画卷之上了。


    今天,崖山千修冢,会添上十四座新坟。


    没有人说话。


    扶道山人只是站在她面前,看着这一颗小小的深绿色珠子,动也没动一下,仿佛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该伸手去接。


    旁边的郑邀,用力眨了眨眼,才将珠子接了过来。


    这时候,他勉强笑了一笑,声音里有一种隐约着的、并不很听得出来,却偏偏浓得化不开的哽咽。


    “辛苦大师姐了。”


    见愁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曾借了宇宙双目,看到了当时情况的她,心内的悲恨,又怎会比他们弱上半分?


    只是髌骨没有言说的必要了,武库里每一柄归来的剑,江滩上每一座新添的坟,都是崖山所有人看得见的伤痛。


    她躬身行了一礼,退了两步,便走开了。


    有时候,悲伤的人需要安静。


    而她也不忍、更不想再看见什么撕心裂肺的场面了。


    傅朝生还等在那边。


    见她过来,面上神情似乎不很好,加上方才隔得虽远,却也看见了她将那一枚珠子交给郑邀的场面,他也就知道她此刻心情了。


    所以,傅朝生也没有说话,只是跟着见愁,走了一段。


    她没有回自己的屋子,也没有去见崖山任何一位同门,只是上了崖山绝道,经过了摘星台,转到了崖山山前的索道,一步步走到了索道的中间。


    九头江支流从脚下涛涛而过。


    春水澄碧,青山葱郁,江滩上长出了一片新绿的荒草,在那穿过千堆坟冢的暖风里摇曳。


    就这么站了许久,她才慢慢缓过劲儿来。


    然后一转头,看向了一路跟着自己过来的傅朝生,终于是勾起唇角,淡笑了一声,问道:“雪域一别,不想竟又是二十年。回来之后,在崖山重逢,更是稀奇。请恕见愁冒昧,傅道友怎么会到崖山?”


    傅道友?


    这称呼……


    傅朝生不知怎么觉得不很习惯,很陌生,也很新奇,他摆弄了被他放在掌中的小骨玉两下,才抬眸看了见愁一眼:“一半是为了弥天镜。”


    “只一半?”


    见愁之前就猜到是与弥天镜有关,但却没料想这竟只是他目的的一半,于是有些疑惑起来。


    “那另一半呢?”


    傅朝生微微皱了眉,一面把小骨玉放回了她肩上,一面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好像是在疑惑她怎么会问出这问题来。


    “当然是来找故友你。你们人,不都这样上门拜访朋友吗?”


    “……”


    见愁嘴角抽了一抽,一时竟无言以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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