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1章 第361章 再开武库
其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 脑海中出现的, 竟是前不久在明日星海的那一幕。
已是剑皇的曲正风说过的那些……
无必杀之心, 不拔剑;
无决死之心,不拔剑;
无唯我之心, 不拔剑。
深藏若拙, 临机取决;剑出心定,意在剑先。十步杀一人, 千里不留行——是为拔剑!
什么时候,这一番话, 竟已经如此深刻地刻在了心头呢?
见愁的神情不由略略恍惚了片刻。
但也只是片刻。
曲正风对剑的领悟,远远超出常人。
虽则如今不是同门,立场不同, 但他这一番的“指教”,的确是令她受益匪浅。
先有剑皇演“拔剑”,她才得悟“拔刀”。
至于方小邪……
见愁就这么看着他, 倔强的小破孩儿嘴唇紧抿, 依旧是一脸的愤懑, 仿佛不甘心就这么输掉。
“听说你也还没有自己的法器, 今日回去修养吧。明日开武库,切莫耽搁了。”
“……”
方小邪没有说话,终于是忍住了那浑身几乎要散架的疼痛, 从地上爬了起来, 还是鼓着眼睛瞪着见愁。
见愁也不在意, 反正,这就是崖山的“优良传统”嘛!
要怪,就怪曲正风开了这个好头好了。
这么想着,她心里越发轻松,也不多话,直接跟方小邪摆了摆手,接着那身形一阵虚幻。
“我一定会打败你的!”
方小邪见状,心知她是要走,慌忙间直接大喊了一声。
但无奈,见愁的瞬移,早已经是熟练无比,没有半点停顿,眨眼已经消失不见。
再现身,已在山壁之前。
她将崖山令取出,朝着门边篆着“见愁”二字的木牌上一按,便见光芒微闪,一个“经”字出现在了令牌上。
此时,再推门而入,却不是她那间小屋了。
平整的地面上铺着光滑的云石,头上穹顶撒着星光千万。
无数高大的书架,呈八卦方位排列,一眼望去密密麻麻,仿佛没有尽头。内中珍本古籍浩如烟海,更有各色各式玉简数之不尽。
各个角落里,也有一些崖山弟子,正翻阅着架上的经卷,浑然忘我。
——藏经阁,堪与崖山武库并列的宝地。
见愁现在还记得,当初自己突破筑基,便是在此处,因着翻天印初成,还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不过此刻再开看,那人腿形状的大洞,早已经被修复。
整个藏经阁看上去,古老又恢弘。
最中心处,立着一根雪白的玉柱。
她走上去便将灵识探入其中,霎时间整个藏经阁中各种经卷的分类和名录便涌入了脑海。
于是,按图索骥,轻而易举就知道自己需要的东西在哪里了。
撤出灵识后,她朝着最左边走去。
最角落的书架上,摆了一枚残破的玉简,外面刻着极其古老的两字——武库。
郑邀虽让见愁去开武库,可除却当年选中鬼斧的时候去过一趟,她对武库,却是一无所知。
如今该她带着人去开了,总不能还是一问三不知。
郑邀只给了一枚虎头令,其他的都没说,她只能自己来找了。
好在崖山的藏经阁,真是广纳万象,除却一些实在不能为人道的秘密,所有你想知道的,都能在这里找到答案。
取出这一枚玉简的时候,见愁心里边在想,该是时候多在藏经阁待上一阵子了。
顺便,当初她在极域枉死城那旧宅中也看了不少东西,若能找个时间对比印证,必定能大有所获。
于是,这一待,便直接过去了一夜。
除了武库那一枚玉简之外,她又看了《上古奇闻录》《佛门八宗考》《剑道知微》等等,再结合自己先前所见所闻,对很多事情倒是有了更深刻地见解。
直到次日清晨,她才出了藏经阁。
这个时辰,天都还没有亮开,深秋的浓雾侵袭了群山,一眼望去都隐约着沉沉的霜色。
但灵照顶上,已经聚集了十数名崖山弟子。
一眼望过去,都是年轻面孔。
年龄最小的才十来岁,稍微大一些的则是十几二十出头,看上去都充满了朝气,还有几分掩不住的兴奋。
昨日被见愁“训”过的方小邪,也在其中,只是脸色显得不那么好看。
见愁走过来的时候,第一眼就看见了他。
方小邪当然也看见了她,但想起昨天的事情来,脸色变得更加难看,“哼”了一声,就故意把头别了过去。
这反应……
见愁反正是看笑了。
小破孩到底还是小破孩,心性还是要慢慢磨的。不过没有因为昨日那一战一蹶不振,倒可以看出几分不一般的潜力了。
她心里很满意,暗道郑邀这徒弟收得的确不错,但面上却不显露,走过来与所有人见了个礼之后,便问了一句:“人都到齐了吧?”
“会大师伯,都到齐了。今日去武库者十八人,已经对过了名单。”一名看着成熟稳重些的弟子走了出来,笑着回答。
见愁扫了一眼,但发现他如今是刚过筑基的修为,这应该是第一次进武库。
难怪看上去很高兴。
她也笑了起来,一挥手便道:“既然人已经到齐,你们便都跟着我走吧。御空而行,路上都当心,不要离得太远。若有什么问题,唤我便是。”
“是。”
众人听见要出发了,俱是眼前一亮,齐齐应声。
随后,便由见愁当先,自灵照顶上飞起,出了崖山。
当年曲正风带他们去武库的方向和路途,她还记得,加之已经在藏经阁中看过了有关崖山武库的很多记载,对方位已是心中有数。
因她如今修为甚高,而弟子们则大多只筑基期,所以她御空的速度,也放得很慢,确保每个人都能跟上。
武库在崖山东偏北方向。
出崖山后,一路顺着山前九头江支流而下,飞越过一片崇山峻岭。约莫一个时辰之后,他们便看见了那一片盆地。
位于群山环抱之中,地面上树木葱茏,溪水清浅,在还未明亮的天色里,显得静谧而神秘。
西面那高山依旧伫立,山腰处被崖山的先辈开辟成了一块斜斜伸出的平台。
见愁便带着所有人,落在了这平台之上。
今天来的这一波,包括方小邪在内,都是第一次来武库。此刻落在这平台上,四处张望,却是连武库的半点影子都没有看到,不由都纳闷起来。
有人大着胆子小声嘀咕:“这里就是武库吗?”
见愁听见了,一笑。
她站在这平台的最前方,就这样俯视着脚下那一片巨大的盆地,任由寒风吹面涤荡她身,却岿然不动。
还记得,初到武库时,是曲正风一剑劈开武库。
那般“一剑落,武库开”的豪壮与风采,实在令人心驰神往至极。于是,她便想,若有一日,自己能到元婴,也来劈开武库,该是何等激荡的感受?
可此时此刻,她站在这里,却心如止水。
六十年,物是人非。
“此处,便是我崖山之武库了。”
她终于还是没有浪费太多的时间去回忆,反而迅速将自己从记忆中抽离出来。
手一伸,割鹿刀已然在手。
心念一动,三丈余的斗盘,顷刻间便在脚下亮起。
其范围之大,甚至已经延伸到了整个平台上,延伸到了那些年轻弟子们的脚下!
霎时间,星辉笼罩!
布满整个斗盘的所有坤线,一时全部点亮,浑厚的天地灵力自斗盘边缘而来,汇聚到见愁眉心!
那一刻,她祖窍如灯通明,灵台干净不染半片尘埃,臂随心动,刀随意动!
静寂天地间,忽然充斥满刀吟之声!
所有人之见得她身形高高地飞起,无尽刃光已经将她整个人笼罩。
一刀劈落时,但见万千刃光汇成一道,好似一轮满月,飞旋间轰然砸下!
“轰隆”一声巨响,地动山摇!
刀光劈落处,盆地开裂!
地缝之中,一座灰白的高台缓缓升起,托起三十六根巨大的石柱,耸立在盆地之中!
而后见愁收刀,取出了开武库所需的虎头令,便朝着面前虚空中一按。
一片片金光立刻出现,连结在了一根根石柱之间。
眨眼,一座庞大恢弘的宫殿,已经出现在所有人的眼前。正对面,恰好是两扇高达十数丈的暗金色大门,其上镂刻着无数古老的图腾。
见愁一旋那正好卡在这大门门缝上的令牌,两道大门便轰然打开,期内一片雪白光芒,伴着一片寒气,扑面而来。
“崖山武库,剑藏无尽。”
“名剑有灵,择主而从。凡我崖山门下,选剑于武库之中,凭的只是‘缘法’二字。”
“所以入内后,能选得何种法器,全看你们自己。”
这就是崖山武库的“规则”。
她先与众人讲过了,这才让众人进去。
只是不同于当年曲正风自己先去,她是在这大门前站了许久,直到所有人都进了,才慢慢收回目光,深吸口气,仿佛在做某种准备一般,投身了进去。
灰沉沉的天空,一片惨白。
封冻的冰原一眼望去,平坦没有遮挡,无数长剑都在冰下静默,只在冰面上留下一点被折射了的残影。
周遭群峰,则高高低低,似连绵无绝,犹如锯齿。
才入武库的年轻弟子们,都新奇不已。
有几个人眼尖地发现了冰面下藏着的剑影,不由连忙喊人来看,一时有啧啧惊叹之声。
聪明且活跃的,则开始查看别处,甚至周遭的山岳了。
见愁落在冰原上,看了他们一会儿,却有些心不在焉。
武库还是昔年模样,没有什么改变。
冷冰冰的一片,积年的冰层将过往的故事覆盖,谁也听不到冰面下的声音。
她就这么原地慢慢地转了一圈,朝着四下里望去,于是,到底还是看到了。
正东方,极目处。
那是最突兀险峻的冰峰,犹如一柄利剑,似与天齐一般,高得惊人。
因为距离遥远,落在眼底时,只有个模糊的灰影。
但见愁却偏偏能清晰地看到:
冷寂的峰头最高处,一道剑影封在剔透的坚冰中。
剑柄在上,剑尖向下。
细长的剑身,乃是惊人的六尺;锋锐的剑刃,游荡起波浪的痕迹;一道深红,犹如细丝,自剑尖而起,倒袭向上,渐没入斑驳铁锈的剑身,平添三分孤傲冷艳!
一如既往地寂静无声,一如既往地俯视群剑,一如既往地伫立在天尽头,也一如既往地,让她一见心折——
六尺剑,一线天!
☆、第362章 第362章 剑失主
几乎所有进过崖山武库的弟子都知道——
一线天, 一线天……
天机一线, 仙机一线。
这是一柄近千年来都无人拔起之剑, 也是崖山来历最神秘、最玄妙的一柄剑。
自古崖山有三剑。
一剑立于拔剑台下,乃是数千年前一位崖山先辈所铸。
形制皆平平无奇,其质之坚却历万劫而不摧。
而今风雨侵蚀, 伫立千年,几连灵照顶、拔剑台于一体,剑号“无名”。
一剑生于崖山绝顶, 乃是一柄孕育自山体的半天成之剑。
传闻万年前崖山某大能修士一剑归来, 穿透整座崖山的山体, 从此再未将剑拔出。时日既久, 山体有灵,依此剑之形为器胎, 渐渐覆石启灵于剑上, 成剑之大之高, 与崖山等同,从此融为一体,难分彼此。
此剑因修士之剑而成, 却赖崖山山体而生,一半天成, 从此名之曰“崖山剑”。
最后一剑,便是眼前之剑了。
见愁的身形, 悄然从那冰原上消失, 再出现的时候, 已经虚浮在高空之中,就这样隔着三丈的距离,看着这冰封于山体中的六尺长剑。
比起当年初见之时,它似乎又长了那么一分。
如果说,拔剑台下无名铁剑与还鞘顶上崖山巨剑,一者是人成之剑,一者是半人成半天成之剑,那么此剑——
便是真正的天成之剑。
即便是崖山的先辈,都不清楚此剑具体出现在何时,更不知道它因何而成。
《武库》有载,此剑第一次在武库中为人发现,是在万年之前。
那个时候,崖山武库初初开辟千余年。
当时一位崖山长老带着弟子前去开启武库,经过某一座并不高的冰山时,偶然在其山底中心,发现了一线红痕。
寸许长,细细的一丝。
且因为它在底部的中心,还隔着厚厚的一层坚冰,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若非机缘巧合,谁也不会注意到。
第一次看到的时候,这一位长老也没有很放在心上,只当是山体之中自然生出的一抹异色,也未对人提及。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也没有进出过武库。
直到千年以后,他因为法器折损,再入武库择剑,偶然又经过那一处山峰时,才终于觉出了不对劲。
千年前那一线红痕,不知何时,竟然已有近七寸长,且位置也不在那山的底部了,而是往上移了近百丈!
这时候,长老才骇然发现,就连这一线红痕所在的一座山,都长高了有百丈!
若仔细去看,这红痕的周围的冰层,颜色有些变暗。
大略地看去,竟然是隐约凝成了一柄小剑的形状。
这可非同小可。
武库里竟然出现了这样的东西?
长老一想,便再顾不得择剑,直接返回了山门,向掌门与诸位长老禀报此事。
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武库,一起查看,试图发现其中的秘密。
可不管是用灵识查探,还是试图劈开此山研究个究竟,竟然都失败了。
那厚厚的坚冰,劈开之后,红痕便消失无踪。
可待他们一退,坚冰又随即凝聚,红痕也随之出现,端的是玄妙无比。
一开始还有猜测,这或许是武库内某一处折射来的镜像,但众人遍寻武库之后,却没找着半点可能的来源。
看不懂,也查不到。
这忽然出现的红痕,一下就成为了崖山的心病。
既然一时不能解决,众人也只好静观其变。
这一道红痕,几乎是每一日都在变长,只是变化的幅度很小,成长极其缓慢。
每一千年,约莫长个六寸,且会渐渐升高,而它周围的暗色也越来越沉凝,最终在三千年前,聚成了一柄完全的剑形。
一线红痕在剑尖,镶嵌于剑身中心。
剑越高,渐至山巅,便带着那山峰一起往上拔高;剑尖那一点红线则往下而上,带动剑身日长。
剑形终出的那一年,当时的崖山执法长老九问子出关,入武库整整看了有三日,终于是说了一句话。
这一句话,也成了后来此剑剑名的由来。
“一线赤血一线仙,一线仙机一线天。”
后来也有人说,若说崖山巨剑与无名铁剑,乃是崖山的灵与意,那“一线天”便是崖山的神与魂。
人人都知道,崖山有这样一柄天成之剑。
但在其成型后的三千年里,却没有一名崖山门下能将其拔出。
于是,就这么孤寂地伫立了万古,成了一个人人心向往之的古老传说。
直至今日,这一座冰峰,已成了崖山武库的最高峰。
天成其中的一线天,也已经长至六尺,在这最高的峰头上,俯视着整个武库,崖山万剑!
回忆着昨日藏经阁中看见的关于此剑的记载,见愁的眼中,略有几分恍惚,但从深处慢慢涌出的,却是比往日还要强烈的渴望——
万古一剑,谁能一拔?
高高兀立的峰头,坚固的冰层内,这一柄锈迹斑斑、形制古拙的长剑,就这般无声地垂立着。
见愁望了许久,终于还是于虚空中一步迈出!
这一瞬间,她双目中有明亮的光华绽开——
“嗤!”
左手负于身后,右手五指却瞬间并拢成掌,眨眼间便有无数青色的青莲灵火冒出!
见愁根本没有半点停顿,直接一掌印在了封冻的冰面上!
青莲灵火乃是她当年在杀红小界之中得到的异火,后来被她用于修炼《人器》,本身便是天地间数一数二的存在。
而今有见愁修为加持,更是强悍无匹。
才一印在冰面上,便听得“咔嚓咔嚓”一阵清脆至极的声响爆出,竟然是整个冰面在接触灵火的刹那轰然迸裂!
一道裂痕,自见愁落掌处起,向着整座山峰,飞速蔓延!
顷刻间,整座山峰都跟着摇晃!
她早已经想过了,当年崖山先辈们打开坚冰,此剑隐没,应该是因为当时剑形未成。
而今,剑形已经成三千年。
并且比起六十多年前来武库时候,她修为更高,魂魄也补全了几分。
不尽力一试,怎么能甘心?
对着山峰上出现的裂缝,见愁根本没有在意。裂缝虽出,此山却毫无崩碎倒塌之兆。
她眉头一皱,坚玉之骨上,黑风便透体而出,也尽数凝在掌心。
心念一动,掌力再催。
一时间,灵火黑风,交融为一,如同飓风一般飞旋,向着冰面转动而去!
“哗啦啦!”
尖锐刺耳的碎冰之声伴着坚冰被融化时的水声。
整个冰面迅速大面积地塌陷了下去,变成一个巨大的空洞。
但于此同时,也有无数的冰棱在空洞之中生成,朝着中间弥合,像是自我修复一般!
见愁手掌进得越深,那被破坏的冰面冰棱生长弥合的速度就越快,甚至有恐怖的寒气由内散发而出。
如今她《人器》六层的身体,是何等的强悍?
更不用说有元婴期的修为护体。
可在此刻,竟然也感觉到了一种空前的寒意,整个探出的手掌,都被冻得青紫!
那一股寒意,从周遭袭来,钻入她手掌之中,顺着她手臂就爬了上来。
一瞬间,透入脑海!
竟是一种发自神魂的冰冷!
见愁的脸色,瞬间苍白,有一种为之颤抖的冲动。
可她依旧不愿退却!
一寸,两寸,三寸!
一尺,两尺,三尺!
一丈,两丈,三丈!
……
渐渐的,见愁越进越深,整个人都已经深入了冰面之中。又因为冰面弥合的速度极快,她身后没有黑风灵火之力持续开辟的冰面,片刻后便已经重新封上。
身后,没有了退路。
此时此刻,见愁整个人都在寒冰之中,并且因为进入越深,行进越难,身周的空间也越见狭小。
因为寒冷,她两道细细的长眉上,已经结了一层晶莹雪白的冰霜,面上也是晶莹一片。
看上去,已好似要与整个冰峰融为一体。
但这时候,她距离一线天的剑身,已经极近!
一尺!
“噗”地一声,旁边横生出来的冰棱,穿透了她的手掌!
三寸!
青莲灵火在这极寒之下,黯然熄灭!一只手掌已经露出白骨森然!
一寸!
曾经灵火锻造、黑风雕琢的坚玉之骨,竟然寸寸碎裂!
巨大的痛楚,瞬间侵袭而来,让人生出莫大的恐惧,几乎下意识地想要后退,来逃开这恐怖的制裁。
可分明已经这么近了,如何能甘心?!
这一刻,见愁根本没有给自己回头的余地,强忍下了所有的痛楚,不进反退!
右掌全力探出,三丈斗盘在寒冰中盛放!
“咔嚓!”
隔开她与一线天的最后一寸冰面,终于碎裂!
那仅有两指宽、且满布着斑驳锈痕的细长剑身,也终于毫无保留地,出现在了见愁的眼前。
其上那一线深红,如此惊艳,如此凛冽!
她根本没有浪费半点时间,也没有容许自己在如此关键的一刻发怔。在冰面破去的瞬间,那已经碎裂了指骨的手指,已经立刻伸了过去!
常年封存于冰中的长剑,带着亘古的冰冷。
可在触到此剑的一瞬间,见愁根本来不及感受其半分的温度,剑身上那一道自剑尖蔓延而上的红线,便猛地一亮,好似活了过来!
那一刻,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意志,轰然传来!
如同九天之上的神佛,如同翻腾倒卷的海浪,浩浩汤汤,透过那剑身,霎时间狂涌而来!
见愁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的反应——
“嗡!”
一声轻吟,一圈透明晶莹中夹了一线血红的波纹荡开!
以一线天为中心,这一座冰峰这一段六尺高的坚冰,竟然尽数碎成了齑粉!
原本已经触摸到一线天且被困封于冰层中的见愁,立刻被击中,倒飞出去!
“轰隆!”
撞到了前方不高的山峰,又深深地砸进了远处一面冰原绝壁!
见愁痛得都没了知觉。
明明遭受了如此恐怖的一击,可诡异的是,她整个灵台之中,神魂竟然极其清醒,仿佛被什么东西保护了一般,没有受到任何的损害。
但也因为太清醒,她此刻能感受到的痛楚,简直能令人疯狂!
即便是《人器》六层的身体,都无法承受方才的冲击。
血肉崩碎,骨骼迸裂,灵力与魂力俱散,冷得像是一摊被砸碎的冰块。
就连动动手指,都无法做到!
而在视线的远处,那一座最高峰上,一线天依旧岿然,纹丝未动。甚至方才为那一道波纹震成了齑粉的山体,又开始重新弥合。
不过片刻,就已经恢复成了原来的模样。
就好像之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凛然如初。
见愁看着,终于是没忍住露出了一分苦笑。
一线天啊。
可比她想象的还要厉害百倍。
而且,冥冥中,她竟然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来:此剑,只怕并不是她他日修补全了魂魄,就一定能降服。
“咳,咳……”
五脏六腑都已经被打得移了位,一身血气乱窜,见愁一时咳嗽了起来,竭力要运转身上的力量,修复身体。
但她此前开凿冰面,身受极寒,无比严重,竟是连体内的灵气都滞涩了。
见愁心内,一时绝望。
难道要等它自然解冻,或者通知人来救自己?这也太丢脸了一点吧……
正自挣扎迟疑间,一股暖意,忽然在她头顶,缓缓透下。
周身那冰冷的感觉,瞬间得到了缓解,滞涩的灵气,也立刻开始了缓慢地运行。
这种感觉……
像是冷风里河岸边燃起的篝火,大雨天茅屋中点亮的油灯,又仿佛冬雪日寒夜里,悬在柴扉前一点光亮……
不是那种火烫的热,而是暖。
温温和和,平平静静,浸到人心口的暖,自有一种镇定心神的清明力量……
这是?
见愁顿时一怔,完全不记得自己有过这种属性的护身法器,于是下意识地,仰头抬眸看去。
头顶的冰层中,竟然封着一把三尺二寸的长剑。
黑铁剑身,其上密密的打着二十一枚宝相花图纹;剑锷的形状极为独特,铸刻着十八莲瓣,犹如古佛座下的莲台;连着那剑柄一看,又像是一柄拉长的灯盏。
陈旧里透出几许禅意,沉黯中偏又有几分奇异的红尘气。
距剑锷两寸的剑身上,隐约刻着两字梵文:燃灯。
此刻,那一股暖和的气息,便从剑上传来,透过冰层,将她笼罩,逐渐将她周身的冰冷化尽。
见愁愣住了。
已经是第二次进武库的她,不会不明白这一幕代表的含义——
这一柄剑,竟然选中了她?
一线天将她击中,打落至此,头顶上却恰有一剑高悬,解了她的困境,还选中了她……
是巧合吗?
忆及自己在那恐怖冲击之下,灵台无损的情况,见愁仰视着头顶上这一柄剑,无奈一笑:“原来,我此刻该选的,是你……”
一点昏黄的光芒亮起,在剑上流转了一圈,又安静地熄灭。
看上去,就好似这一柄剑,听到了她的话,还给出了反应一样。而那一股暖意,依旧未曾断绝,源源不断地注入她身体。
见愁忽然就觉得暖到了心坎儿上。
周身封冻之感,已经渐渐褪去。
《人器》炼体第六层的强悍身体,也开始自动修复。灵火冒出,重新将坚玉之骨烧弥重塑,经脉血肉,亦在灵力的催生下飞快丰满。
待得那一只手恢复成原本纤细白皙的模样,她轻轻抬手。
“噗。”
一声轻响。
几乎没费吹灰之力,这一柄燃灯剑,便穿破冰层,落到了她掌中。
刹那间的感觉,契合到了极点。
红尘有青灯千丈,佛前徒留孤盏一星……
这一柄剑,竟是来自佛门,看此剑名,便知与那一位佛门传说中的“燃灯古佛”有那么一两点的渊源。
这倒是有些奇怪了……
见愁自忖从未修行过什么佛家法门,也不通什么佛理禅机,更不觉得自己是个有慧根的人。
此剑,怎么就选中了自己?
望着这一把剑,她疑惑了好一会儿。
只是很快,受伤严重的身体就已经恢复成了原本模样,甚至因为此剑气息的温养,半点没觉得虚弱,还更觉清明平静。
“该是一柄不凡之剑……”
见愁呢喃了一声,终于还是笑了起来。虽觉得不能触及一线天,始终有些可惜,但此行也不算毫无收获。
远处那些年轻弟子,这会儿大多都已经寻找到了合适的法器。所以她也没敢耽搁,直接从这冰原绝壁之上一跃而下。
脚步落地,她便准备过去。
可谁料,脚步迈开才没两步,脚下的地面,竟无端震颤起来!
整个武器,一时间山摇地动!
见愁骇然间抬眼一看,只见那灰蒙蒙的天幕都跟着震颤,像是被什么力量扭曲了一般,泛起了一阵阵涟漪。
极目处,有红,有绿,有白……
竟然是十数道形态不一的剑光,自武库之外某一个遥远的地方,呼啸而来——
向着这万万里冰封世界坠落!
“咄!”
“咄!”
“咄!”
……
犹如十数道陨落的星辰,再穿过那一片涟漪似的天幕之时,便纷纷失去了力量,自高天之上,颓然落下!
其中一道深青色的剑光,恰落在见愁近处,插入前方冰冷的绝壁,没入两尺,只留下一尺余在外。
那竟然是一柄亮如秋水、寒光四溢的长剑!
颤抖的剑身上,还沾着一点仿佛犹带余温的鲜血!
崖山武库,名剑择主;
剑失其主,乃归武库!
这一瞬间,见愁只觉得脑子里“轰”地一声响,昏昏然一片的空白……
整个武库,还在颤抖。
高高俯视着群剑的一线天,似乎感应到了这十余把剑的归来,也随之震颤。
剑身上那一线干涸血迹一般的红,忽然鲜艳欲滴!
“铮——”
天地间,仿佛有一声悲怆的剑吟响彻!
整个武库广阔的地面上,竟然有成千上万道的红线亮起,从山峰上,从绝崖边,从冰原里,从地底的深处!
犹如无数延伸的经脉!
尽头处,连着那一柄六尺古剑!
才落入武库的那十余把剑上,几点赤红剥落,顺着这血红色的脉线,便汇入了一线天那血红的一线中。
凛冽的,深红!
原来,这才是它的来历。
可这一刻,见愁没有半分得知的惊喜,只是这样站在这明亮鲜活起来的无数血红脉线里,凝望着。
年轻的弟子们,从未见过着场面,全都吓住。
远远看见见愁的身影,便朝着她跑过来,一脸的慌乱:“大师伯,大师伯,这是怎么了?!”
见愁眨了眨眼,心下是说不出的冷寒,慢慢道:“回去吧,出事了……”
☆、第363章 第363章 乱将生
天空净蓝, 雪峰绵延。
远处的峰头上, 覆盖着终年不化的积雪;近处深黑色的山石, 则嶙峋差互。
清澈的溪水,便从高处流淌而下,从山石间经过。
一块较大的山岩, 便横在溪水之中,迫使溪水改道,绕着它从旁边经过。
站在上面, 往北望去, 便能看见天尽头那隐在云雾中的圣山。
这是傅朝生第三次来到此处, 也是第三次朝着那圣山远望了。
当初告别了见愁之后, 他便一路向北,来到了雪域。
相比起物产丰饶、气候适宜的中域, 这里地势偏高, 更为寒冷, 大半的高山绝顶,都覆盖着积雪。但天却很蓝,干净得令人心醉。
他本不是凡体, 倒不觉得有什么不适应。
只是来到此处之后,一直没有发现自己要找的人, 实在让他生出几分不解的疑惑。
早在极域的时候,他便已经知晓雪域密宗这里圣子寂耶再出世的事情, 所以料理完那边的事情, 回到十九洲之后, 他便想着先来此处,试一寻寂耶,看其是否能解自己疑惑。
但没料到,两度上圣山、入圣殿,都未发现其踪影。
要知道,他身上可还带着宇目与宙目。
圣殿之中的密宗修士,都道寂耶在圣殿中闭关。可只有傅朝生知道,他根本不在圣殿,甚至不在雪域,也没在这十九洲大地上。
宇目观察不到,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的确不在,二是宇目看到了,但自己无法从中辨认出到底谁是寂耶,甚至什么是寂耶。
毕竟宇目只能观其形,无法辨其质。
所以此刻,纵使神通广大如傅朝生,竟然也只能站在此处,远望那雪域圣殿,束手无策了。
“我总觉得,该是我漏掉了什么……”
他微微地蹙眉,一双盛着变幻的眼底露出几分思索,似乎是自语了一声。
因为此地,除了他之外,再无别人。
但也偏偏就在此地,似乎就在他身边,竟有一道颇有点沧桑威严的声音回道:“天地造化神奇,汝一蜉蝣身,能窥几分?”
傅朝生于是低眉,向自己袖口处绣着的那一枚游鱼图案看去,便笑道:“我自是天地至微之所在,浅薄不自知。鲲兄富有四海九天,乃天之主,海之宰,至大至高,想来是有所发现?”
“有所发现又如何?”
那声音拉长了,也跟着笑了起来,说出来的话,却很气人。
“吾偏不说。”
“……”
到底是当日在见愁面前说他是“咸鱼”一条,开罪了他。
傅朝生有些无言,但料想他是故意这么说着来引他追问,所以他懒得问。
清溪水浅,他便俯身下来,以溪水净手。
雪域的溪水,都发源自周遭群山之上,乃冰雪消融之水,即便是留到了此处,也依旧冰沁沁的。
傅朝生一面净手,一面思考着还是再往圣殿一趟,看看到底是何处有遗漏。
但还没等他双手离开溪水,水中飘来的一抹浅红,却一下吸引了他的目光……
如同在水中氤氲开的墨痕,这浅红眨眼便染到了他手边。
傅朝生忽然就皱了眉,抬了手起来,轻轻一嗅,瞳孔便微微收缩了起来。
血腥气。
他起身,顺着石边的溪水,向着上游看去,但见得嶙峋的山石间,深红色的溪水流淌而下,眨眼已经从他脚边淌过。
是密宗中新旧两派,又起了争端吗?
可他记得,自己刚来的这一阵,新密与旧密的争斗,已经暂时告一段落。
沉吟了片刻,他也没有多想,便顺着这溪流,逆流寻去。
经过了几座高山,又穿过了几座山谷,前方便是一道幽深的峡谷。两侧险峰如同两柄长剑,下方则是一片浅滩,溪水自峡谷那头流出,那深红之色,已渐渐浅了。
数十具尸体,便横在那浅滩之上,鲜血涂了满地。
在看清楚的一瞬间,傅朝生便讶异了一分。
只因这些尸体都穿着颜色偏深的长袍,而不是密宗修士经常披着以红黄两色为主的僧衣。
看着,竟然像是中域的修士。
他慢慢走了过去,从这一片的尸体之中经过。
本是一片的惨象,但他生来便是“朝生暮死”命格,见过了无数同族的生死,对凡人的死生看得就更淡了。
一路看过去,面色都没有任何的波动。
只是,在走到某一具老者的尸体旁边时,他脚步忽然停下,目光其腰间一块青木令牌上停留了片刻,然后俯身拾起。
血迹浸染,甚至有一道深深的裂痕,但其上篆刻的两字,却极其清晰。
“昆吾?”
没记错的话,这是那个与他故友所在的崖山齐名的中域宗门。他们那个掌门横虚,还算有几分本事。
只不过,昆吾的修士,怎么会在这里,还出了事?
傅朝生将这令牌翻转了一遍,又随手扔回了那尸体身上。
这一片尸体,大约是二十多具。但他走到尽头,血腥气还没散。往前一看,那峡谷浅滩的另一头,竟然还躺了十数人。
但那服制,与昆吾这一拨修士,又有不同。
而且不像是昆吾这边,还散落着各式各样的法器,这些人的身边,一柄剑也没有。
才走了过去,溪水边,一道双足深陷于泥沙中的身影,便映入了他眼中。
不同于周遭横陈的尸体,他是站着的。
天青色的长袍,衬的他身材更为颀长。
是一张年轻又英俊的面庞,长眉微蹙,双眼阖着,似乎承受着什么痛楚,又仿佛只是睡着了。
举着的右手似乎曾握着一柄剑,收拢在身前的左手,则掐着手诀。
看上去,他好像下一刻就要睁开眼,将剑光洒遍峡谷。
但傅朝生知道,这只是一副没了生命的躯壳,在轮回断绝的十九洲,其魂魄,早已消散在天地间。
这个人,再不会醒来。
哗啦啦。
溪水冲刷而去,一块碎裂的深黑色的令牌,躺在他身前不远处的石缝之间。
“崖山”两字,在水波中荡起微皱的涟漪,犹如幻影……
*
灵照顶边缘,执事堂内。
十四枚破碎的青玉命牌,静静地躺在古朴的长案上。
掌门郑邀就站在这长案前面,一言不发地看着,一张脸上没有半点表情。
他身后,是崖山四大长老,毕言、羲和,浩然,还有戚伯远。
整个堂内,从掌门到长老,再到诸执事堂弟子,没有一个人说话。
沉冷,而且压抑。
所有人都感觉喉咙口有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着,喘不过气来。
一道灵光从天而降,落在了灵照顶上,执事堂门口。
见愁快步从门外步入,便看见了此刻的场景,一时间,竟有些不敢开口。
还是郑邀察觉到了她的到来,慢慢地转过身来,似乎想要笑着跟她打招呼,但那嘴唇却是怎么也弯不起来,只叹了一声:“大师姐回来了。”
“到底出了什么变故?”
崖山修士,剑长随身,非身死不归武库。她却亲眼见着十数长剑归武库!
发生了什么,已经不言而喻。
郑邀看她一眼,只侧开了一步。
于是,那在他身后的长案和长案上排着的十四枚命牌,便现了出来,落入了见愁的眼中。
每一枚命牌上,都写着一名崖山弟子的名字。
可它们都是碎裂的……
见愁一个个看了过去,里面有认识的,也有陌生的,每看一个名字,便觉得心里面沉了一分。
最左侧的命牌,似乎被人动过,摆得有些歪。
上面,也写着一个名字——
余知非。
那一瞬间,见愁垂在身侧的手抖了一下,心也跟着颤起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个名字……
怎么可能!
余知非。
扶道山人座下第七弟子。
见愁入门时,便知这一位余师弟与白寅一样,在外云游。
其为人性情洒脱,且独辟蹊径,不走前人之路,反而自成一派,自铸一剑,名之曰“ 我是”,乃是一代天才。
似扶道山人这般嘴毒的,连曲正风都嫌弃,提起他时却有笑意。
该是何等风华人物?
她本还在想,回了山门之后,这一位只闻其名还未见其面的师弟,总该有一日能见着了。
可谁能料得到?
她忽然不敢去想,扶道山人知道,会是怎样的心情……
这些门中弟子,见愁也许还有些陌生。
可作为崖山的掌门,郑邀却是每个都记得。那些年轻的面庞……
这一刻,他眼圈都有些发红:“是前阵子派去雪域外围,查探密宗虚实的弟子。余师弟游历在外,小半月前才与他们会合……”
雪域,密宗。
见愁只觉得浑身发冷,连嘴唇都颤了颤,过了许久,才涩然问道:“……师父呢?”
“已经知道了。”
郑邀摇头一声叹息,闭了闭眼,声音沉得厉害。
“此次,崖山折损十四人,昆吾折损二十三人,连一位长老都未能幸免。片刻前,扶道师叔接了横虚真人雷信,先往昆吾去了。”
☆、第364章 第364章 昆吾故地见故人
谁也没有见过这般表情的扶道山人。
即便是已经跟了横虚真人七百余年的昆吾真传大弟子赵卓,在远远看见自崖山方向而来的那一道幽微的毫光时, 也不由得怔神了半晌, 才迎上前去。
“拜见扶道山人。”
一身脏兮兮的道袍依旧, 花白的头发乱糟糟盖在头顶, 披散在肩上,看着依旧与往常那个不修边幅的扶道山人无异。
只是此刻, 他脸上每一条横生的皱纹中, 都夹着冰寒的冷意。
人化一道光, 落在了那浮于昆吾主峰上方的云海广场上, 却浑似没听见赵卓的问好一般,径直向尽头恢弘的诸天大殿走去。
早已经停止运转的周天星辰大阵, 依旧化作一道道水银一般的华光,在大殿的高处、横虚真人的背后流动,越发衬得他这一身仙风道骨的傲岸。
手中拂尘低垂,他已经沉默有很一阵了。
在扶道山人跨入此殿的瞬间,他便转过身来,望着对方, 沉默了半晌, 终究长长叹了一口气:“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大乱将至, 风雨将生。
似他们二人这般傲立于十九洲顶端已久的巨擘级人物,可以说早已经到了外物不乱心的境界。
只是事涉崖山昆吾, 说不动容, 实在是假。
尤其是, 昆吾死了一个元婴后期的长老,而扶道山人,更是痛失了自己的爱徒……
此时此刻,他的脸上,其实看不出什么情绪波动来。
可这样的表情……
十一甲子之前,横虚真人是见过的。
“自你徒儿见愁与我弟子谢不臣同探隐界未归之后,你我两门便生嫌隙,久不通消息。可在面对极域、刺探雪域这件事上,你我都错了……”
二十三名昆吾人啊,说没就没了。
横虚真人看向了天际飘荡着的浮云。
这个时辰,实在还有些早。
灿烂的朝阳才刚刚从东面的群山之中钻出来,却偏偏在这中域左三千广袤的土地上,蒙上了一层隐约的血色。
这个时候的横虚真人,眉目间都是一片的沉凝与悲悯。
忧心天下疾苦,以维护正道为己任。
这是所有人印象中的昆吾首座,这是所有人印象中的昆吾,也是所有人印象中的横虚真人……
扶道山人注视他已经久了。
他本能理解此时此刻对方心中的感受,可偏偏,浮现在他脑海中的,是十一甲子之前,横虚脸上那同样的沉凝和悲悯。
“哈哈哈……”
于是,几声带着一点嘲讽的大笑,便没由来地突然从他口中出来,而后却像是遇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一面笑,一面摇头。
“横虚啊横虚,你我认识这么多年了,谁不知道谁啊?何必在老子面前这样惺惺作态?”
“……”
那一双通达天机又深邃平和的眼,慢慢看了过去,横虚真人脸上的表情没有一点变化,只有眉间略略冷了半分。
“扶道,在你心目中,我也算那卑鄙无耻之徒吗?”
“哈哈哈,你横虚是什么怪物,自己不清楚吗?”
扶道山人摆了摆手,却是笑得更厉害了,仿佛半点没把横虚真人放在眼中,也似乎半点不为那殒身雪域的七弟子伤悲。
只有那一只背在身后的手,已悄然紧握。
他走上前去,只道:“还是来说说雪域密宗那边的事情吧。除了之前派出去的人探听得的一些消息之外,我徒儿见愁,也带回来了一些消息……”
说话间,他已经大刺刺从横虚真人身边走过。
横虚真人转头去看的时候,只见他已经一点也不在意地坐到了大殿上方的台阶上,自怀里摸了一葫芦酒出来,慢慢喝着。
只是今天,美酒没有配鸡腿。
于是,横虚忽然就想起了二百多年前,一人台上,那一名名叫余知非的年轻弟子。
一身天青色长袍随风,俊秀的眉目间,是四分的自信,三分的谦逊,三分含蓄的意气风发……
也许,为青峰庵隐界那件事生出嫌隙,是他们两派在这十一甲子以来,做得最错的一件事。
*
“想必大师姐也知道,这些年来,雪域密宗,不仅出现了圣子寂耶,且还发生了频繁的内斗。其中新旧两个派系,犹如北域阴宗与阳宗一般,水火不容。”
“昆吾与崖山,乃是中域砥柱。”
“在察觉这些之后,为免重现十一甲子前的悲剧,两派都派了人前往。只是这些年,我两派嫌隙暗生,所以都是单独行事,并未协同……”
眨眼已经是两日后,可那天议事堂中郑邀的一番话,还在耳边,回荡不绝。
见愁盘膝坐在自己屋内,看着平放在膝头的那一柄黑铁长剑。
二十一朵宝相莲花纹庄严地打在剑身上,让它轻而易举地区别于其他长剑,有一独特的、藏在尘世烟火中的禅意。
该是极有来历的一把剑。
可是,此时此刻的见愁,实在无心去参悟。
当初十数柄宝剑失主飞归武库的那一幕,再次浮现在眼前。同时,也让她再一次地开始思考,这当中的来龙去脉……
无疑,人是崖山这边派出去的。
但谁也没有想到,最终会出事,更没有想过,会出这样大的事情。
因为他们查探的,并不是密宗的内部,只不过在外围游走。
雪域密宗,地处北域高原极寒处。
虽自称是当初佛门分裂远走北域的一支,但其宗内诸般的规矩,皆大异于当初的中域佛门。
其全宗的核心,名曰圣殿,修建在雪域圣山的最高处。
传说中的圣子寂耶,便居住在圣殿之中。
而周围的附属宫殿,则是密宗修为高深的法王与核心弟子们常年居住之地。至于普通一些的弟子还有其余的信众,大多住在圣山之下。
所谓的“外围”,指的是以圣山为中心的三百里范围开外。
这个区域,人烟稀少。
慢说是三五里看不到一个人,即便是有聚居的区域,里面也大多是普通人,即便有修士,修为也基本不超过金丹。
所以,按理说,崖山这边一群人,且还有元婴期的余知非带着,不大可能出事。
退一万步讲,即便是出事了,也有通讯灵珠立刻反馈师门。
如今的崖山掌门与诸位长老都在,更别说还有扶道山人在。怎么算,都出不了大事。
可谁能想到……
直到那十余柄剑飞回武库,所有人才知道出事了——也就是说,崖山那么多的修士,甚至还有余知非在,竟都没有一人能在出事的时候,朝师门发出半点消息!
听说,昆吾那边也一样。
这种情况,只有两种可能。
要么,是情况紧急,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已经全军覆没;要么,就是人还没出事,但因为某种原因无法发出消息。
但不管是哪一种,细细想来,都让人心底发寒……
尤其是,昨日崖山诸位长老,经过多番验证之后,终于确认:约莫是从崖山昆吾弟子出事的同时开始,所有发往雪域的风信雷信,都无法抵达了。
整个雪域的上空,仿佛有一道严实的屏障罩下,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也就是说,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外界已经无法简单地探知了。
见愁对雪域密宗的印象,从来不好。
在她眼底,从极域开始,这所谓的密宗,就笼罩着一层浓重的、带血的阴影。
如今,这阴影已经化作了一片恐怖的阴霾,压在了她的心上。
扶道山人去了昆吾也有两日了,可对于与横虚真人商议的情况,却是只字未提,只是发回来一道雷信,让郑邀带着人如期参加这一届的小会。
“大师姐,我们该出发了。”
正想着,笃笃的叩门声便从门外传来。
见愁从沉思中收敛了心思,也强迫自己松开了那紧皱的眉头,只是面色依旧不大好。
“我知道了。”
她应了一声,便深吸了一口气,将膝上的燃灯剑收入鲛皮鞘中,起身开了门。
站在门外的是白寅。
一身雪白的长袍上绘着泼墨山水,一派风流写意,只是他脸上的神情,与见愁没有什么差别,都带着一种难言的深厚与沉重。
相比起见愁,他与余知非修行的时间相仿,排行也都靠后,所以平日相处的时候也多。
昔年朝夕相处的师弟,就这么忽然没了……
纵是修行已深,谁又能无动于衷呢?更何况,崖山门下,皆性情人。
见见愁出来,他勉强笑了一笑,才道:“寇师兄、沈师兄和其他两位师弟,都说不去昆吾,就坐镇门中。所以此次小会,还是掌门师兄带着大师姐与我一道去昆吾。”
这是个多事之秋,总要留点人以防万一。
见愁明白,所以只点了点头。
她抬眸向着绝壁之外一望,新一届要去参加小会的崖山弟子,已经都站在了灵照顶上,而那高高的拔剑台上立着的微胖身影,则是掌门郑邀。
不知是不是因为有两天没见,也或许是她这两日太过恍惚,竟觉得郑邀看上去似乎瘦了那么一点。
见愁心底低低地叹了一声,只道:“我们也下去吧。”
说完,便化作了一道流光,直接落到了拔剑台上。白寅紧随在她身后,很快也落了下来,在她身旁站着。
两人一道给郑邀见礼:“拜见掌门。”
“恩,人齐了,咱们便出发吧。”
郑邀的心情,显然也不很好,所以少见地没有多话。
他站在高高的拔剑台上,背对着孤高的崖山,面朝着正东方,双手掌心相对,左手食指与右手无名指微屈,却以中指指腹相对相触,眨眼间已结成一个玄奥的手印。
那一瞬间,只见十六道暗金色的华光如同陨星一般,从郑邀手印之中迸出,投落到灵照顶各个方向、各个角落,立时溅起一片金色的涟漪。
紧接着,脚下的拔剑台、拔剑台下的灵照顶,便剧烈地震动了起来。
当初因为黑风洞历练而错过的玄奇一幕,便这样壮阔地出现在了见见愁的面前。
在剧烈地震动中,整座灵照顶,竟然颤巍巍地升了起来!
越升越高,越升越高……
所有站在灵照顶上的弟子,也随之升高,视野也顿时变得辽阔起来,可以看到更远处的山川河岳。
见愁目中,不由得流露出几分震撼,旁边的白寅却是已经见过许多次了,所以只是平静地看着。
只见得郑邀手印再打,整个宽阔的灵照顶,便如同一条扁平的飞舟,向着东面疾驰而去!
面前的云层,被迅疾地穿破。
迎面来的烈风,都被阻挡在整个灵照顶上升起的透明波纹之外。所有人安然地立着,片刻后便已经飞离了崖山。
回首一望,那高高的还鞘顶,已经在云雾中,看不分明。
整个去往昆吾的路途中,不管是郑邀,还是见愁,或是白寅,都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无言地注视着脚下一掠而过的名山大川,静默不语。
就连灵照顶上的普通弟子们,也少有欢声笑语的。
两日前武库出现的“异象”,所见者不止一二,即便崖山诸位长老觉得还不适合让他们知道发生了什么,可又怎么瞒得住?
崖山武库的规则,但凡对崖山稍有了解的人,都听说过。可以说,发生什么,一目了然。
只是,他们还没有将整件事的原委告知大家。
因为,就算是掌门和诸位长老,都不清楚个中的来龙去脉。
也许,这会是气氛最沉闷的一届小会吧?
眼看着昆吾将近,前面就是熟悉的九头江江湾,见愁脑海中,忽然就冒出了这个念头来。
如同往年一般,今年的小会,依旧万众瞩目。
三十年前的上一届小会,出乎意料地由一名五夷宗弟子拔得头筹,登上了一人台,引起了众人热议。
今年,就有更多人期待,本届小会会不会出现什么不一样的变数。
比如,崖山那个虽才入门小十年但已经结丹的天才弟子方小邪;比如,封魔剑派掌门新收的嫡传弟子封云……
再比如,那一位两度错过小会的昆吾不世天才,谢不臣。
小会的规则,有两种人可参加小会。
第一种,中域范围内拜入三千宗门三十年以内的修士,不论修为高低,皆可参加;第二种,不论入门多久,只要还未参加过小会,且修为还未超出金丹,也可参与。
谢不臣,入昆吾六十余年。
十日筑基,两年结丹;青峰庵隐界一役后,生死未知;前不久,却偏偏传出他重新结丹的消息,且那名字还高高地挂在了第三重天碑之上!
也就是说,他还是可以参加小会的。
只是谁也不知道,谢不臣还会不会参加。
就连对十九洲只是了如指掌、近乎全知的智林叟,在写本届小会的风云录时,也难以探明昆吾的态度,最终只能在“谢不臣”三个字的旁边,写下这样一句话:
“入,必登一人台;不入,亦在一人台。”
也就是说,在智林叟的判断中,是不是实际登上一人台,对谢不臣来说,根本不要紧。只因为,此人的实力,足以登顶,并不一定需要一人台来证明。
只是越是如此,人们对他越是关注。
若谢不臣也参加,今年的小会,岂不很有看头?
所以,今时今日,昆吾九头江江湾之外,与往年一样,聚集了庞大的人群。
岸边的传送阵内,还不断有光芒冒出。
一名又一名来自中域,甚至来自南北两域的修士,在热闹中来到此处,期待着小会的开始。
崖山灵照顶高高从众人头顶飞过的时候,无数的视线便都抬了起来,自然又是好一阵沸腾的惊叹之声。
“崖山来了!”
“快看,那个女修,是传说中崖山大师姐见愁吗?”
“哇,还有云游在外多年的白寅啊!”
“这就是崖山啊……”
……
郑邀都听见了,却没有往下看一眼,只是驾驭着灵照顶,直接越过了九头江湾,直接进入了昆吾的范围。
然后,将灵照顶悬停在了半空之中。
这时候,一道娇俏的浅紫长裙身影,便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看着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身姿竟有些婀娜。
“晚辈拜见崖山郑掌门,昆吾恭候已久了。”
竟然是个熟人。
顾青眉。
结仇于杀红小界,相见于六十年前那一届小会,其后便没有任何交集了。
若不是此刻见着,见愁几乎就要忘记,自己还认识这么一个人了。
此刻她打量着对方,对方也看了她一眼。
六十年不见,顾青眉看着已经成熟了不少,至少面上那骄横之气已经收敛了许多。
只不过……
在她看过来的一瞬间,见愁还是极其敏锐地发现了她眸底一闪而逝的恨意,还有眼角眉梢那隐约的戾气。
看来,当年的一桩恩怨,她还没忘呢?
见愁唇边一抹笑意划过,只是电光石火间,却有另一幅画面忽然浮现在她心底——
西海边,挥舞着金算盘的钱缺,被人一掌打落在地,而后一剑刺穿了肩膀……
那是一道浅紫的、持着水银长剑的身影。
这是当初她在极域那遇到了九头鸟残魂的洞口,意念飘忽游荡之时所见。
当时还看到了曲正风,陆香冷,夏侯赦等人,且不知是幻觉还是真实发生的事情。
但在回了十九洲之后,当时所见的每一幕,都有事实与之对应。
那么……
金算盘钱缺,如今是何种境遇?
见愁注视着凌空立着的顾青眉,唇边那一点笑意,忽然就慢慢地隐没了下去。
当初昆吾这一位娇娇女和自家大师姐之间的恩怨,郑邀也有所耳闻,心下对顾青眉是很不喜。
但在面子上,他没露出什么来,只道:“有劳师侄了,不知此刻横虚掌门与扶道师叔在何处?”
“在诸天大殿,正议事,也请掌门前去。”
顾青眉笑了一笑,这般回道。
郑邀点了点头,回头却对见愁道:“昆吾已至,我要去诸天大殿议事,见愁师姐随我一起来吧。”
叫她一起去?
见愁微微有些诧异。
顾青眉更是立刻睁大了眼睛,心生不悦,忍不住出言提醒道:“掌门世伯只说了请郑掌门前往,没有——”
剩下的话,忽的戛然而止。
只因为一向笑呵呵的郑邀,忽然转过眼来,平直地这么看了她一眼,那眸光沉沉地,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冷意。
这一瞬间,顾青眉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郑邀却像是什么都没有做一般,对见愁招手:“大师姐,走吧。”
见愁其实有些迟疑。
她本是想要借机问问钱缺那事儿的,但郑邀叫自己过去,必定有自己的理由。
而且,她也的确想看看,扶道山人如今怎样。
所以,仅仅思虑了片刻,她便点了点头,与白寅道了个别,跟上了郑邀。
灵照顶悬停处,距离昆吾主峰不远。
见愁虽只有元婴后期,但跟上正常速度的郑邀却没问题。
片刻后,他二人便落在了云海广场上。
于是前方那一道身影,便自然而然地映入了见愁的眼中。
缥缈的云气,在日光的照耀下,散射出隐约的虹光。
地面雪白,篆刻着青松、祥云与仙鹤。
穹顶下清风吹来,云气在上面滚动,一时令人如置仙境。
谢不臣一袭青袍,长身立于其中,隽冷的眉眼,带着旧日一点书卷气,雅致中透出些许的疏淡。
看上去,竟似不染半点尘俗,仿佛仙人。
见着郑邀与见愁前来,他上前了一步,略略欠身,平静道:“见过郑掌门,师尊与扶道长老在殿中,候您已久。”
☆、第365章 第365章 诸天殿议事
神态间,看不出什么起伏。
仿佛站在他面前的, 只有一个崖山掌门郑邀, 而没有昔日曾许以白头约又险些惨死他手的发妻。
谢不臣看上去, 保持了基本的礼数, 余者却令人颇觉淡漠。
但奇怪的是,这种放在旁人身上会觉得无礼又傲慢的态度, 出现在他的身上, 却极其自然。
似乎生来便该这样, 似乎天定就是如此。
他不仅没有死, 且还活得不错。
熬过了青峰庵隐界那一场由见愁赠予的“大劫”,平白蹉跎了六十年的时光, 但他依然是那个天之骄子,谢不臣。
一朝结丹,从半点修为没有,到第三重天碑第一,传说中的“道子”……
见愁就这样注视着他,面上的表情, 却显得比他还要平静。
有时候, 仇恨也像酒。
刚酿的时候,又涩又呛, 一腔杀意难忍,一怒拔剑便是你死我活。
但一次两次, 时间慢慢久了, 反而沉淀下来, 酒味更浓,却越蕴蓄其中,隐而未发。
只有舌尖触到的一瞬,才会猛烈地迸发……
岁月没有磨平她的棱角,却让她学会了隐忍,也变得更加耐心。
即便是在对内情略知一二的郑邀面前,见愁也伪装得极好,没有露出半点的端倪。
仿佛她与谢不臣之间从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更不曾对其狠下毒手。
有的事,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却绝对不会摆到台面上来说的。
十一甲子之前崖山那一场旧事如此,而今见愁与谢不臣之间不死不休的恩怨也如此。
郑邀都是过来人了,有什么看不明白?
他也只一副自己什么内情都不知道的模样,只对谢不臣笑了一笑:“你们昆吾,就是繁文缛节太多,本不必如此多礼的。不过说起来,谢师侄一朝结丹,名列天碑,可算是昆吾后继有人,可喜可贺啊。”
“郑掌门谬赞了。”
谢不臣曾是谢侯府的三公子,自是一号七窍玲珑人物,长袖善舞,这般的客套往来,更不在话下,依旧淡淡。
“晚辈愚才,到底不敢与见愁师姐比肩而论。”
见愁闻言,唇边笑意,便终于挂了起来:“谢道友天纵奇才,何必这般谦逊?前些日路过昆吾,送还了昔日道友遗落之剑,只是此剑我危急之时,曾借来一用。如今道友用着,没什么不对劲吧?”
危急之时,曾借来一用。
纵使心中早有预料,可亲耳听她这般说,谢不臣心中那一股凛然,到底还是慢慢冒了出来。
人皇剑,无主之剑。
有能力驱使它的人,万万中无一。
眼帘微微地垂了一下,又慢慢地抬了起来。
谢不臣的目光,终于还是落到了她的身上——挺拔的身影,较之旧日的温婉恬淡,多了几分淡漠与冷硬。
只是,这一道身影,到底还是和他记忆中的那一道身影,慢慢重叠到了一起。
可回响在他耳边的,却是青峰庵隐界里,过红尘千丈灯时,女妖红蝶说的那番话……
“天下不只她那一条路走……可你依旧选择了她……”
“你们人,可真是复杂。”
“可怜啊……”
“你又爱上了她。”
……
其实,何来那所谓的“又”呢?
她活着一日,他便爱着一日。
“情”这一字,过深过重,便不可断,便不能斩。
从一切的最开始,到此时此刻,他所能斩的,只有见愁这个人。
此人既没,此情自然断了。
而今,青峰庵一役后,又眼见她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谢不臣也分不清心底是悲多还是喜多,是庆幸更多,还是遗憾更多……
因为爱欲,所以见她平安,心生喜悦;
因为杀欲,所以见她平安,心生遗憾。
二者叠加,便成魔障。
一时有万般心绪从他脑海的深处划过,却又在顷刻间归于了无形,没能影响他半分的冷静与理智。
谢不臣开口时,也没有半点的破绽。
“有劳见愁道友归剑,人皇剑并无不妥之处。”
“那就好。”
见愁眉梢微微一挑,见着谢不臣这滴水不漏模样,终究是对这般的虚与委蛇心生了厌烦,所以直接结束了寒暄。
诸天大殿之中正在议事,郑邀也不耽搁,照旧招呼见愁与自己一道进去。
谢不臣倒不像是顾青眉那般没眼色,见状连一句话都没多说。
就这般,见愁跟着郑邀,与谢不臣一道步入了殿中。
这是整个昆吾最高、也最大的一座殿。
入殿之后,下方便是一片平地,前面是高高地一级一级台阶,更上方则是一块巨大的圆台。
此刻,因小会而来的各派掌门或是长老,都高坐在上。
横虚真人与扶道山人两人居中,二人背向周天星辰而坐,是实打实的“两大巨擘”。其中扶道山人左下首第一个位置还空着,郑邀到了之后与众人见过礼,便落座其上。
隔了一段距离的台阶下方,则聚着昆吾横虚真人座下的几名弟子,都站在右侧的圆柱旁。
见愁才走了进来,就听见那边传来一道挺轻的声音:“见愁道友,这边。”
这声音,也是耳熟的。
见愁看了过去,便瞧见那边立了五个人。横虚真人座下第三真传弟子吴端,就站在他师弟王却的身边。
一身雪白长袍依旧,俊朗的眉目间还带着几分笑意,似乎是因见了她有些高兴,正朝着她招手。
见愁于是从善如流地走了过去,也轻声一笑:“许久不见,吴端道友。还有……”
她往吴端身旁一看,又是一笑。
“王却道友。”
王却就在吴端身边,岂能没看见见愁?
原他还想着自己在明日星海与见愁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见了人进来,便想要先打个招呼。
谁想到,竟然被吴端给抢先了。
真是奇了怪了。
吴端是跟他提过他认识见愁,也薄有那么三两句话的交情,可当时那口气听着,可没这么殷勤啊。
王却是何等心思通透之辈?
只这么个细节一看,便看明白了七八分,心里头跟面镜子似的。他不很高兴吴端这藏着掖着模样,但到底他重视同门情义,嘴下留情没去调侃。
听见愁跟自己说话,他唯一想起的,却是当初那让自己失去了第四重天碑第一的一战。
于是,颇带了点无奈地,也笑:“见愁道友也来了。”
随后眸光一转,也看见了落后些的谢不臣,也一点头:“谢师弟。”
谢不臣是与见愁一道进来的。
但他与吴端本来就不很对盘,确切地说是吴端看他不惯。所以对于吴端没有跟自己说话这一点,早在他预料之中,无法在他心中激起半点波澜。
他只是也向王却一点头,便站住了脚步,在那圆柱旁,与其余人一起看着,并不说话。
当初第四重天碑第一换人这等的大事,在场之人谁能不知道?
更不用说,身为当事人的王却已经回了昆吾。有关于当日那一战的细节,他虽然没有透露,可对见愁的评价却极高。
见见愁来了,其余三人也投去了好奇的目光。
除了与见愁相熟的吴端与王却之外,横虚真人座下大弟子赵卓、二弟子岳河都在,另有一名颇为瘦削的青年在最边上,同样打量着见愁。
他左眼暗红,右眼深青,竟是难得的异色双瞳。
见愁曾有过听闻,横虚真人座下五弟子司徒刑便是如此。
吴端随后为她一一介绍,果然也都对上了。
因着她与吴端、王却两人相熟,三两句话后,便自然地站得近了一些,凑在一块,有一搭没一搭地低声说着话。
这般看上去,倒觉得她与他们关系很近。
比起一旁不语的谢不臣,不知情的人来看了,只怕还以为她才是昆吾弟子呢。
这大殿内、台阶下的气氛,其实颇有些微妙处。
见愁察觉了,心中却只哂笑一声,半点都没当一回事。
她一面低声与吴端王却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近日的大势,一面却是竖了耳朵,凝神听着大殿之上众人的商议。
郑邀来的时候,事情其实已经谈了有一些了。
但因为情况他早就了解,所以在听的时候,也没有什么阻碍。轮到他了,便将这六十年来从雪域那边探知的情况,一一兜底讲了个明白。
“如此说来,我们七门探知的消息,都大同小异了。”
横虚真人听了之后,眉头慢慢拧了起来,却是变得凝重了几分。
“密宗新密、旧密两个派系争斗,于是新密自百世轮回中,设坛做法请出了圣子寂耶。谁料,由新密请出的寂耶,却在争斗中偏向了旧密,甚至进行了一番血洗。直到旧密八**王,仅存三位,干戈才暂止……”
这就是崖山昆吾两门派出去的人出事之前的情况了。
可以说,在新密旧密两个派系争斗的过程中,整个雪域都十分混乱,各大寺庙之中大小争端无休无止。
直到圣子寂耶出现,才让形势倒转。
旧密一派,其修行的内核更贴近旧日佛门在中域时的传承,行事也就更近于禅宗。
旧密占到上风,对众人而言,无疑是一件好事。
可现在,崖山昆吾派出去的人先后出事,却成了一个不祥的征兆。
“自阴阳界战后,佛门未从轮回中剔除。”
“尤其是如今禅密二宗之中,密宗与极域联系甚密;密宗之中,又以新密藏污纳垢最甚。若以常理论,旧密行事温和,纵使撞见了我中域的修士,也不至于痛下杀手。”
“所以,行凶者,不是其他妖邪,便是雪域新密一派。”
修行多年,且当年与佛门有过接触,横虚真人对当年佛门分裂之事了如指掌,对密宗那两派的行事风格亦知之甚详。
所以,这推论早在他心中了。
只不过今时今日,才当着众人的面,清楚地说了出来。
两侧坐着的,都是中域“上五”宗门之中的掌门或长老,此刻听了他此番论断,都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龙门长老庞典,素来是个藏不住话的。
他顺着横虚真人这论断往下一细想,却是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
不由脱口道:“可若按我们先前查知,新密一派在内斗中已元气大伤,都龟缩起来休养生息,不敢擅自开启争端。如今怎么敢大张旗鼓,对崖山昆吾二宗门下下此毒手?”
“这,便是问题所在了……”
他能想到的,横虚真人如何能不想到?
甚至,身为中域正道的领袖,他能想到的,更深,更广,也更远。
比如六十年前乍现于西海的大妖气息,比如六十年后明日星海那冲天而起的凶戾之气,还有那些有关于极域的异动……
如今的十九洲,实在是暗流汹涌。
任何一点无意中溅落的小小火星,都有可能燃起一场燎原的大火。而这些有意无意之间被他得知的异常,便是这些火星。
谁也不知道,雪域的那一场大火,是否与它们有关;更无法得知,到底是哪一点火星,燃起了这场大火。
“这两日,我与扶道兄已借皇天鉴多番尝试,竭尽全力,竟也无法穿透雪域外那一道升起的屏障。即便是占卜衍算,也如灵识一般,无法窥看其中半分。”
横虚真人说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转头便去看了扶道一眼。
扶道山人坐在他旁边,脸上倒是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点了点头,证明横虚此言不虚。
众人顿时悚然。
谁不知道横虚真人乃是如今十九洲屈指可数的几位“有界”大能之一?
而拥有皇天鉴的扶道山人在境界只有出窍的时候,便有与返虚大能一战之力了。更不用说闭关出来之后,一跃跨过两个境界,自己如今便是返虚大能了。
这样的两个人通力合作,竟然也无法透过屏障,窥知雪域现状一二?
那密宗这屏障……
该是何等样可怖的存在布下?
某种神秘的阵法?还是传说中那一位圣子寂耶出手了?或者,是别的什么存在插手了进来?
疑团重重。
众人越想越觉得心惊,认识的相互看了一眼,一时都没有说话了。
横虚真人于是道:“密宗之事,涉及极域,实在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而今正是多事之秋,偏又不能不管。所以我与扶道兄商议后,还是决定聚我中域左三千之力,派人亲去,尽量查探。”
“可崖山昆吾门下都折损其内了,我等上五门的弟子虽也算是精锐,但自问无法与之相比。这要如何查探?”
这一回提出异议的,是封魔剑派的掌门洛兴源,身材魁梧,且长了一脸的络腮胡。
他问的,也是众人想问的。
于是目光,顿时又齐齐落到了横虚真人的身上。
“此事我自也有考虑。”横虚真人却是早有准备的,只道,“佛门虽分裂已久,但禅密二宗毕竟同出一源,且这六百多年来也暗中较劲,在人间孤岛便有传道之争,终究还是禅宗占了上风。我中域没有办法,禅宗未必没有。”
“妙啊!”
听到这里,庞典已经明白横虚的意思了,顿时一拍大腿,大叫了一声。
“真人的意思是,我等可以迂回,派人前往禅宗问询!”
“正是如此。”
横虚真人点了点头,但下一句话,话锋便是一转。
“只是仅仅问计于禅宗还不够,有的事情,到底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灵识进不去的地方,人却是进出无碍。所以我中域,双管齐下,还是要派人亲去。”
这一下,庞典眼睛顿时瞪圆了。
其他人也皱起了眉头,显然又想到了崖山昆吾两门这一次折损的事情。
他们倒不是不愿意派人去,只是前车之鉴就摆在眼前。
谁家的弟子都不是草里长出来的,能不心疼吗?
明知是死还要去,天下没这个道理。
唯有独坐许久没有说话的白月谷掌门霜染大师心思细腻,一双通透明眸抬起,打量了打量横虚,却是徐徐开口:“真人与山人既然有此决议,想必是胸有成竹,已有了解决之法了吧?”
于是扶道山人忽然就这么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也不知是因为什么,忍不住咂了咂嘴。
横虚真人不用回头都知道他是什么反应,也清楚个中缘由。
早年扶道参加小会,自负天赋奇高,谁也不放在眼底。
但没想到,倒数第二场的时候,遭遇了当时同为白月谷新弟子的染霜大师。
分明娇滴滴明艳艳一美人,看着修为也不怎么样,可扶道在她手下竟吃了一遭大亏,险些半路折戟。
盖因染霜心思很深,善于揣度。
扶道向来直来直去的性子,经她一番算计,已了然了七八,再打起来自然是哪儿哪儿都不顺手。
所以那一场比完之后,他便说染霜心眼子起码有一千。
染霜当时也是年轻气盛,输了一场便罢了,还要被他这么一顿数落,当即便气得冷笑,从此结下了梁子。
而今上千年过去,这梁子也还没垮。
如今已是一门之长的染霜说了这么一句猜测,无疑是让扶道想起当年的事情来了,所以咂嘴。
只是横虚也只当没听到。
他对着染霜大师微微一笑,便点了点头:“确是有所打算,也有所安排了。”
众人顿时好奇起来。
横虚真人也不卖关子,目光朝着台阶下一转,便已经落到了谢不臣的身上,嘴角含着点些微的笑意,便唤了一声:“不臣——”
“弟子在。”
突然喊到自己名字,谢不臣实也有几分没有料到。但他素来最会藏心思,走出来应答的时候,面上没有半点的诧异。
圆柱旁站着的见愁,则是顿时一挑眉。
显然,谈到这里了,却忽然喊谢不臣出来,也没在她的意料之中。就是吴端等人也仿佛没有预先知道,皆露出几分惊疑之色。
高处端坐的几位掌门长老,就更是疑惑了。
他们可都看得出来,谢不臣天赋虽高,可论修为,也不过金丹巅峰大圆满而已。
“真人该不会是想要派谢师侄前去吧?”
“不错。”横虚真人竟然一口就承认了,还道,“如今雪域情况特殊,必定有异状出现。我只恐修为太高,去的人太多,还未靠近便被人发现,引来祸事。不臣心性天赋皆是绝高,修为也合适,可往一探。”
“这怎么可以?!”
头一个反对的,既不是一旁另一位昆吾长老,也不是下方站着的横虚真人座下弟子,竟是龙门长老庞典。
他一下就站了起来,枯瘦的身体绷得紧紧的,两道长眉皱起,却是满脸的不认同,甚至还带了几分谴责的意味。
“如今雪域情势未明,便是真人与山人都未能查知其中状况,可见是何等的凶险!纵这小子只是昆吾弟子、真人亲传,可也是中域修士!真人决议,如此儿戏,岂非草菅人命?!”
这话就说得重了些了。
一时间,整个诸天大殿里,竟是一片的寂静,谁也不敢说话。
唯有扶道山人歪歪地坐在那座上,忽然嘿嘿地笑了一声。
那一双藏在乱糟糟花白头发里的眼,就注视着横虚,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
明摆着的幸灾乐祸。
横虚真人凝视着庞典。
若是寻常,旁人触着他这般眼神,便已经不敢直视,要胆怯地退去了。
可此时此刻,庞典只是赤红着一张脸,瞪圆了眼睛与他对视。
于是,横虚真人便笑了一声:“草菅人命?我昆吾的弟子,安危我自有数。灵识穿不透雪域,可我并未说过去查探弟子之安危我不能保。昆吾有昆吾的法子,何劳庞长老来操心?”
短短一番话下来,庞典已经听得火大。
偏偏横虚这话又的确有道理。昆吾这等的名门,横虚真人又是有界大能,藏着的手段没一万也有一千,岂能让他尽数知晓?
只是,怎么想怎么憋气,还老觉得不很对劲。
可他无法反驳,只好这么听着。
横虚真人的话,也还没有说完。
“更何况——”
他声音顿了顿,立于这诸天大殿的高处,一身墨绿道袍被风吹动,面上那原本和善的神情慢慢地敛了进去,竟有一种近乎天理般的淡漠与高高在上。
目光,只落到了下方谢不臣的身上。
“他乃我昆吾天命之子、天选之人,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岂有出事之理?”
☆、第366章 第366章 十年井绳
天命之子, 天选之人!
这还是横虚真人头一次, 当着这么多人, 将这八个字明明白白地说出来!
众人一时都愣住了。
有关于昆吾这一名弟子, 昆吾崖山与左三千上五宗门之中, 都颇有些传闻。
其中“命格”一说,尤其盛行。
人人都道, 他如此绝佳的天赋, 惊人的才华, 乃是上承天命而来。
但今时今日能坐在诸天大殿上这几大门派的掌舵人,却听说得更多、也猜测得更多。
谢不臣……
不仅仅是个普通的、天赋出众的弟子那么简单,他将是昆吾的拯救者。
这些都是水面下、私底下的事情。
谁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去说什么“昆吾百年后有浩劫”这些糊涂到极点的蠢话,昆吾自己也不会到处传扬。
可今天,横虚真人竟然说出这八个字来……
天知道这八个字有多不一般。
众人看着横虚真人那不容置疑的模样与少见的姿态, 心里都不由为之震动起来, 久久无人言语。
下方的见愁看着, 却觉得不对劲。
不仅是不对劲, 而且是很不对劲,特别不对劲, 前前后后哪儿哪儿哪儿都不对劲!
一则是庞典的反对, 态度很奇怪;
二则是横虚真人做出让谢不臣独探隐界的这个决定很奇怪, 总让人觉得背后藏着点什么;
三就是最后这一句话了。
不管是看上去,还是听上去, 那都是如今中域第一人的强大与自信, 仿佛这天底下没有什么事情能拦住他横虚, 也没有什么存在能破坏他所说的“天命之子、天选之人”这八个字。
可偏偏……
在这一句话的深处,见愁竟感觉到了一种焦虑。
是的,焦虑。
一种完全不应该出现在横虚这种巨擘与领袖身上的情绪,它藏得很深,藏在这饱含信心的话语之下,也藏在那一双仿佛通晓天机的眼眸深处……
她看了看横虚真人,又将目光转回了龙门长老庞典的身上,这时候庞典也震慑于横虚真人这不容置疑的一番话,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至于她那一位从头到尾没一句话的师尊……
见愁转眸看去。
扶道山人也在看横虚,只是那目光里就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儿,隐约有嘲讽,有忌惮,也有……
怜悯。
但最终,这些情绪都收敛了起来,他朝见愁递了一个让她放心的眼神,便起了身来,脸上重新挂上那吊儿郎当的笑容来。
“哎,我说你们也是,咱们都认识横虚这么多年了,他是什么算无遗策、不肯吃亏的性子,你们都不知道吗?既然要派他弟子去,咱们只等着好消息就是。”
这话其实不算是什么好话,但奇异地化解了此刻殿中的尴尬。
白月谷染霜大师也难得地露出几分宽厚的微笑,竟附和了扶道山人几句:“扶道长老说得极是,谢师侄天纵奇才,绝非我等能度测。此去若能查得什么,于我中域而言,实是大好事一件。”
这一下,先前紧绷的气氛,便彻底松了下来。
其余人等也都纷纷出声,一面表达了对谢不臣的期待,一面也叮嘱着要小心,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快开口云云。
整个过程中,谢不臣便站在那台阶之下。
因他侧对着见愁,且站得要前面一些,所以见愁也无法看到他的神态,更无从去揣度他此刻的心情。
但以她对谢不臣的了解……
若横虚此前从未与他商议过这件事,直到此刻才直接为他下了决定,要派他去查探雪域,那就有意思了。
即便他横虚是谢不臣的师尊,谢不臣心里也未必能高兴了。
这样想着,见愁唇边便露出几分笑意来。
大殿之上,几位掌门长老也都寒暄过了,敲定了与雪域有关大小事宜的一些细节,之后便各自告辞,去张罗小会的事情。
见愁自然是等着扶道山人和郑邀。
昆吾那几位真传弟子却是准备留下的,看横虚真人是不是还有别的吩咐,但没想到,横虚真人却是淡淡道:“不臣暂留,我有话交代。”
“……是。”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谢不臣猜到了,平静地躬身应答。
吴端王却等人却是相互望了一眼,已然明白了横虚真人的意思,于是也一一地告辞出去。
这一下,便跟先两步出去的见愁撞到了一起。
“你们也出来了。”
见愁回头就看见他们,却没见谢不臣,便猜到是被横虚真人留下了,所以没多问。
倒是吴端奇怪地看了两眼:“还以为扶道长老和郑掌门出来了,怎么没跟你一道?”
“那边呢,正跟庞长老他们说话。”
见愁朝云海广场的另一头努努嘴,示意他们看过去。
于是一转眼,众人便瞧见了那边站着的四个人。
只是令人意外的是,除了崖山的扶道山人和郑邀、龙门长老庞典之外,剩下的那个人竟然是白月谷的染霜大师。
即便隔得很远,他们也能看到庞典那一张涨红的脸,似乎怒意未消地大声说着什么。
而染霜大师和郑邀则在温言劝慰。
只是他们身边必定布下了隔音阵法,所以吴端他们也听不到具体在说什么。
“大约还是先前殿上那些事情吧?”
吴端看着,这么嘀咕了一声,又回望了诸天大殿一眼,想起那一位格格不入的谢师弟被留下来单独说话的事情,便扯着唇角一笑。
“谢师弟自来是门中弟子中最得师尊恩宠的人,庞长老实在是没必要为他担心的。”
“好了,都是已经决定了的事情,也没什么要紧。我看扶道长老他们还要聊上一会儿,我们还是下去等吧。”
王却对谢不臣是没有什么感觉,如此说话也不过是觉得吴端这样说不大好。
“今年小会,可也有许多地方与往年不同。见愁道友要去看看吗?”
见愁看了那边扶道山人一眼,便知道王却所言不虚了。
那样子,的确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说完的。
所以她笑了一笑,从善如流:“那就有劳了,六十年没回来,的确是想看看。”
于是王却与吴端两个,便一尽地主之谊,随见愁一块下了云海广场。至于赵卓、岳河、司徒刑三人,却是要么有事在身要去处理,要么干脆说自己要回去修炼,所以先行告辞了。
六十年后的昆吾,与六十年前没有什么区别。
只是当年小会那一座座接天台,都已经消失不见,反而是远处半环着昆吾的九头江江面上,竟然排了一艘又一艘小船。
远远的,站在山道上就能看见,江边已经有不少人在围观了。
“这应该就是为小会布置的吧?”
见愁顺着山道走了下去,朝那边看了一眼,便轻而易举地判断了出来。
王却点了点头:“的确是,不过据说因为扶道长老才出关不久,又遇到雪域这一回的事情,布置得不复杂。但小会小会,还是那规则,强者登一人台,所以也没差别。”
“是啊,强者登一人台,强者列九重天碑,我可却是有些奇怪了。”吴端也走在旁边,说着便看向王却笑了起来,“王却师弟自打输给了见愁道友之后,回了昆吾这么久,我竟是没见你修炼过一次。”
见愁一下有些惊讶。
王却却是看了吴端一眼,他与吴端的关系很近,也知道他说这话没恶意,只是……
“的确是没修炼,总有些困惑还未得解,想明白了才能继续。”
困惑未得解……
见愁想起的,是当初一战赢了王却后,与他坐在山崖上对饮,两人曾谈过的那些话。
隐者剑隐者剑,用的是隐者剑意。
可若是真隐者,何必用剑?又何必来入这滚滚红尘、莽莽俗世……
王却修的道,本身就有那么一点矛盾之处。
这些年来,他其实也有些许的感知,可直到那一败,才如此明显地被见愁给点了出来,由此也让他思索了很久。
只是这些,吴端都不知道。
他听见王却这么说,眉头已经皱了起来:“有疑惑未解,不如去找师尊点拨一二。你老这样,也不是办法。”
王却一笑,摇了摇头,只道:“这是我的道,我的问,谁也帮不了我。”
见愁不由看向他。
他眉目间依旧那高旷之气,浑无半点的骄矜,一身的淡泊,仿佛遇到的并不是修行的困境,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一般。
修行这种事,尤其是与“道心”有关的,旁人的确是帮不上半点忙。
所以,最终见愁也没有说什么。
她聪明地岔开了话题,去问与这届小会相关的事情,吴端知道得挺多,也乐意给她介绍。王却就在旁边听着,偶尔插上一句两句。
三个人从山顶一路走下,到了演武场前那一片宽阔平地上的时候,就看见“老熟人们”。
“啧,瞧瞧,咱们可算是遇到‘大人物’啦!”
一身宽松的衣袍上,绣满俗艳盛开的各色繁花,许久未见的五夷宗如花公子那不输给女人的纤细手指上捏着把小纸扇,笑得弯出一双月牙眼来。
“听说见愁道友身历大劫而未死,实是让我暗自遗憾了好一阵呢。”
“……”
喂,什么“暗自”啊,你这不都说出来了吗?
见愁看见他,听见这话,只觉得脑门上瞬间冒出了一条青筋,强行将嘴角的抽搐压了下去,才能勉强保持平静地露出笑容来:“如花公子,好久不见了。”
“嗯哼。”
如花公子哼了以上,手指一转那小纸扇,纸扇便如同花瓣一般展开了。
他迈着步子不紧不慢地走了上来,身边却是白月谷药女陆香冷,还有封魔剑派的夏侯赦。
不,也许现在该说是白月谷的夏侯赦了。
一别六十年,陆香冷的修为也已经修至了元婴,只是看得出来,才刚刚突破不久,并不算得十分出众。
但那一张脸上,气质却更显高华了。
身如一轮被洗净的明月,眉眼中都是温和仁善,唇角那一点因见了见愁弯起的笑弧,则为她添了点暖意。
夏侯赦就走在她身边。
比起药女悬壶济世的慈悲与善良,他一身的红衣如血染就,少年的面庞未有任何改变,眉心一道划下的血痕比之当年似乎深了不少。
那一双隐隐带着几分暗红的眼一转,目光便落到了见愁的身上,然后在她手中持着的那一柄燃灯剑上停留了片刻,才慢慢移开。
当然,还有来凑热闹的小金。
先前他因为主动请缨去帮助左流,好不容易脱离了家里那一群老头子的管教,当然不会那么老实地回去。所以在白寅带着左流回去的时候,他也跟着到了中域,四处游荡。
等今天小会一开,他就来了,也正好跟陆香冷他们遇到,凑在了一起。
这会儿他不知道为什么落在后面,怀里抱着的大西瓜已经啃了一半,远远看见见愁,便连忙跑了上来,跟只猴子似的上窜下跳。
“见愁师姐,见愁师姐!终于又看见你了!对了,怎么没看到左流?”
“他还在修炼呢,说是有了点感悟,要闭关。”
左流是个怪才,鬼才,旁人修炼寸步难进,他修炼起来一日千里。有时候想想,见愁觉得他比谢不臣都不差到哪里去了。
“不过,你们竟然凑到了一起,今天见着可是个大惊喜了。”
“恩,是挺惊吓的。”
如花公子凉飕飕地瞥了她一眼,在发现自己看不清她修为的底细时,心里边越发不爽了起来。
夏侯赦本不是多话的人,多数时候内敛且孤僻,唯有与人战斗的时候有那股凶戾之气,所以这会儿没搭话。
倒是他身边的陆香冷微微一笑:“也不是无缘无故凑到一起的。整个中域都知道见愁道友平安归来,我等料想你小会应该会来,所以才都走了这一趟,果然也见着了。”
“原来如此……”
这些旧日曾一起患过难的朋友,心里竟都是记挂着她的。
见愁心里面,一时暖融融的,想要说什么,可又觉得说出口了,那味道也就淡了。
所以,最终她也没说出什么煽情的话来,只是不知觉间便笑得明媚了些许:“到底是当初我修炼不够,道行不深,倒叫大家为我担心了 。”
“担心?”
如花公子毫无风度地翻了个白眼,嘲讽之意半点也不掩饰。
“真是出人意料,六十年没见了,见愁道友脸皮伴修为更厚呢。”
“……”
若论谁一句话噎死人的功夫更好,五夷宗如花公子敢认第二,天下无人敢认第一。
见愁被怼得没了话。
她身后一些的王却,却是因为远游,所以这是头一次见到陆香冷等人,略略看了看,才将他们与自己听来的那些对上。
只不过……
“见愁道友的朋友们,都是很有趣的。”
有趣吗?
见愁回头看了王却一眼,猜着他大约不认识,便苦笑了一声,开始给他们相互介绍起来。
因为有见愁这个共同的相识,且王却淡泊,陆香冷平和,小金自来熟,几个人很快就熟悉了起来。
又因为皆是见多识广人物,说起话来各有各的妙处,竟也十分融洽。
故人相见,当然是谈这六十年里发生的事情多一些。
于是见愁知道了五夷宗近年来的变化,知道了陆香冷已经被誉为“继药王一命先生后最出色的炼丹师”,知道了夏侯赦因兵主万器传承的事情被师门追杀终为陆香冷所救,也知道了小金近些年在家中遭受的所谓“毫无人性的虐待”……
恩,反正他说是虐待,那就虐待吧。
最终是陆香冷问道:“千难万难,终是化险为夷了。如今见愁道友也回了崖山,不知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远的打算暂时还没有,若没什么事情的话,多半是在崖山闭关修炼一段时间吧。”
见愁也不是特别确定。
她经历的事情有些多了,而修炼是一件需要沉淀的事情。若能空出一段时间来闭关调整,应该大有好处。
只不过,她也说了,前提是没什么事情。
“若能清修也好,回头见愁道友得空,倒是可往白月谷走动。前些年我新酿了几坛新雪酒,还没开出来启封呢。”
陆香冷雪白的脸上,因亲近的笑意,多了点烟火气,一身月白的长裙却依旧衬得她似月中仙子。
“香冷道友有约,他日得空必当赴约。”
见着这些朋友,连日来遇到的那些糟心的事情,便仿佛暂时离她远去了,见愁也不由得放松地笑了起来。
于是如花公子又在旁边酸溜溜地说陆香冷不请别人,小金则在严肃地思考家里人说的小孩子不能喝酒这回事……
气氛一时好到了极点。
只是也没有过多久,他们后面的山道上便传来了一道声音:“见愁——”
是扶道山人。
见愁一下回过头去,便见扶道山人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高处的山道上,先前与他说话的郑邀、庞典和染霜大师三人则不见了踪影。
她对众人道:“师父叫我,先失陪一下。”
众人都点头,目送她重新往山道上走去。
“师父。”
到了扶道山人近前,见愁便停下脚步,喊了一声。
先前脸上那一点轻快的神态,也敛了下去。她感觉得到,扶道山人是有话要说。
果然,扶道山人朝着下方看了一眼,自然是瞧见了陆香冷等人,只是也没有半点走过去的意思。
他只是微微锁了那两道发白的眉毛,叹了一声:“先前在诸天大殿上,你有什么感觉?”
“感觉?”
扶道山人没再走山道,而是选了旁边一条斜斜支出去的小径走去,于是见愁跟了上去。
“师父指的是横虚真人派谢不臣去那件事吗?”
“嗯。”
扶道山人点了点头。
见愁便看了远处林间那被秋意染出的几抹红一眼,沉吟道:“不知道是不是徒儿错觉,只觉得横虚真人那话不大对劲,听着没多少从容,反而有些……焦虑。”
扶道山人一听就笑了出来,只是末了又笑不出来了。
“他能不焦虑吗?眼看着距离他自己算出来的百年浩劫也没几年了。对修士而言,上百年都不过失弹指一挥间。这仅余的几年,他又能做什么呢?”
百年浩劫……
见愁之前只听出那话不很对劲来,却是没有想到这个点上去。可一旦被扶道山人指出来,那一句听起来十分奇怪的话,竟然就变得合情合理起来。
正如扶道山前先前所言,横虚真人就是那样算无遗策滴水不漏的人,能当着众人的面说出这样的一句强硬的话来,已经证明了很多东西。
那一句话……
到底是告诉旁人,告诉谢不臣,还是——告诉他自己呢?
一念及此,见愁竟不由得哂笑了一声,只对扶道山人道:“师父,我虽知道您说过的那个‘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道理,知道昆吾若真出事,我们崖山,甚至整个中域左三千都要大受影响,可心里,竟生不出半点的紧张和同情。”
扶道山人回头看了她一眼,明白她所思所想,只道:“那都是后来的事情了,我更担心的是眼下。”
“眼下?”见愁念了一声,“您指的是谢不臣去雪域这件事?”
“不错。”
扶道山人背着手在道上走,一步步踩着脚下那叠得厚了些的枯叶上。
“横虚这老怪物,我最了解不过了。这种让自己真传弟子,且还是谢不臣,去以身犯险的事情,实在不像是他能做出来的。只怕,这中间还有什么隐秘……”
这也是见愁的想法。
只是她与这一位横虚真人实在不熟,无从去揣度,所以只听着扶道山人说。
“正所谓无利不起早,若此行对谢不臣无益、对他自己无益、对昆吾无益,是不可能成的。”
“要么是那边出了什么天材地宝,要么……”
“就是要跟极域牵扯上点关系了。”
说到最后这一句话的时候,扶道山人的声音,有些缥缈,又压抑着一片沉沉的阴霾。
见愁听着,心头一跳。
这一瞬间,出现在她脑海中的,竟然不是极域中遭逢的事情,而是前不久在崖山那弥天镜上,老祖述及的那一场十一甲子前的惨烈……
“师父……”
她开口想说什么。
扶道山人却是一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对他昆吾,我到底不敢再放心了……”
不是不会,而是不敢。
这一字之差,内含了多少年压抑下的失望?
见愁接不上这话,也不敢接,陪着他走了一段路,才道:“师父,我想去。”
“……”
扶道山人只想起了近百年没见,却殒身于雪域的余知非来,过了许久,才转头看着见愁,可依旧说不出一句话来。
见愁却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慢慢地对他笑了一笑:“昆吾不能不防,雪域不能不查。而且,师父——我想把余师弟,带回来……”
☆、第367章 第367章 人生何处不相逢
诸天大殿。
先前议事的诸位掌门和长老都已经离去, 殿中只余下高高站在上方的横虚真人, 还有被他出言留下的谢不臣。
周天星辰大阵, 在他身后静静地旋转着, 却已经无法算出任何天机。
横虚真人的目光, 落在了下方谢不臣的身上,似乎是看着他, 又似乎是透过他看到了别的什么。
有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整座诸天大殿, 辽阔, 空旷,而且安静。
直到高空里吹来的风,忽然将大殿灌满,发出隐隐藏着几分尖锐的呜咽之声,他的目光, 才微微闪烁了一下。
“你可知道, 此次雪域之行, 为何一定要派你去?”
谢不臣是很沉得住气的人。
先前横虚真人不说话, 他便没打扰,如今又问起他对此事的看法, 他面上照旧没露出太多的表情, 只回道:“师尊的考量, 弟子猜不透。但料想,该与弟子有些关系, 且并非坏事。”
横虚真人一下笑了一声。
他慢慢从台阶上走了下来, 一步一步, 离谢不臣近了一些,才重新定住了脚步。
“你猜得不错。只不过,不仅仅是有些关系那么简单。”
谢不臣抬眸,注视着横虚真人,没有接话。
“你该知道的,你是天机所言那能解昆吾浩劫之人。”
“所以青峰庵隐界后,你虽险些陷入神魂俱灭的境地,可为师也借那鲤君留下的异宝为你重聚神魂。”
“只不过,经此一遭,你远超常人的修为,却是化为了乌有。”
说到这里的时候,横虚真人的声音沉沉的,似乎笼罩着一层散不去的阴霾。
“以你的天赋和悟性,金丹化婴不过弹指之间。”
“但若要更进一步,问鼎出窍,却是要经过问心道劫。天下多少修士,不是迟迟不敢过突破,便是在道劫之中灰飞烟灭。”
“我担心,她没死,这一劫,你过不去。”
她没死,这一劫,过不去。
谢不臣那一张清隽的脸上,神情终于有了些许变化。他眉眼间,除却冷漠与淡漠,忽然多了几分莫测……
但他依旧没有说话。
他当初是如何入道,他清楚,横虚真人心里也清楚。
毕竟是昆吾首座,且是如今十九洲明面上的第一人,横虚真人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现“崖山见愁”便是他昔日所杀之发妻见愁,根本不重要。也许是在见愁踏足十九洲的那一刻,也许是她大名传扬的一刻……
重要的是,她没死,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不死的,都成了魔。
心魔。
在他的心底滋长、蔓延,爬满心原,覆盖每一寸血肉、每一分魂魄……
她没死,意味着他的情和爱终究未能斩断,意味着他身上还有这唯一的弱点。
谢不臣微微闭了闭眼,再抬眸时,那一双先前光影闪烁摇动了几分的眼,便恢复如常。
好似沾了山中的寒雨。
“所以,师尊此次派我去雪域,是为了九疑鼎吗?”
果真是惊才绝艳,一点就透。
纵使之前在指点他修行的时候,就已经有所领教,可此时此刻,横虚还是忍不住在心中为之惊叹。
太聪明了,甚至多智近妖。
“不多,你既然能说出‘九疑鼎’这三个字来,想必对此物也有了解。”
“上古时,万古长夜初明,百族并起,异兽妖神与修士混战,仙界尚未成型。此鼎本是我十九洲雪域中化出的一块白玉,后来偶为当时修士中最强者白鹤大帝所见,遂炼成一鼎,名曰‘九疑’。”
“其内蕴万物,能吞天地之气,纵天罚降临,亦能收之。”
上古时代,群修璀璨,各成其道,最终汇聚万仙之力,于宇宙万万亿星辰中独辟一界。名曰——
上墟仙界!
而白鹤大帝,便是当时万仙之中的最强者。甚至,整个辉煌的上古时代,其实也由他终结。
换言之,九疑鼎,实为仙鼎!
横虚真人修行的时间虽长,可也只是触摸到了上古的尾巴而已。
对那个时代的辉煌,他仅有一些耳闻。
只有成名于上古今古之交的八极道尊、绿叶老祖等人,才算是真正领略过那纵横时代的风采。
但有关于九疑鼎的事情,他却十分清楚:“上墟仙界开辟后,万仙皆迁居仙界,从此在凡尘下界隐匿了踪迹。但九疑之鼎,却被白鹤大帝放归了雪域,与其山川雪原,融为一体。”
谢不臣的眉头,顿时微微皱了皱。
一般来说,有几分修为,便能驱使几分的法器。九疑鼎既是仙鼎,便不应该是还未得道之修士能用。
且横虚真人还说此鼎已与雪域融为一体,如何能得?
仿佛是看得出他的顾虑和疑问,横虚真人只道:“崖山有崖山的底蕴,昆吾也有昆吾的秘密。九疑鼎,我自有启出之法。”
手一翻,一根锈迹斑斑的铁简便出现在指间。
上头浮动着密密麻麻的金色印痕,像是蚂蚁一般,盯着看久了便觉得时时都在晃动,且越来越快,竟给人一种头晕目眩之感。
横虚将之递给了谢不臣:“你去往雪域后,万事当心。我昆吾长老弟子之陨落,雪域密宗之异动阴谋,你能查则查,若情势太恶,不能查也无妨。最紧要的,还是此鼎。若得此鼎,问心道劫,不足为虑。”
“……弟子遵命。”
谢不臣将那铁简接过,在指腹触到那锈迹斑斑的表面时,一行浮动的金色文字,便如同潺潺的溪水一般缓缓淌进了他的脑海。
只是其速不快,并不与修士们寻常用以记录的玉简一般,瞬息就能将所有记录其上的讯息传达。
它更像是一条圆形的河流。
人站在其中,一次只能看到流淌而来的文字,无法立刻窥知全貌,必要站在河中,等这圆形的河流转过了一圈,才可知晓。
这当中的玄妙之处,谢不臣以前还未接触过,横虚真人却早已经一清二楚。
他露出些微的笑容来,便道:“雪域是去得越早越好,否则必然生变。你若没有什么要紧事,今明两日,便尽快赶往吧。”
“是。”
谢不臣答应了一声,便躬身向横虚真人道别,先行离开了诸天大殿。
台阶上,只留下了伫立的横虚真人。
望着大殿外面云海广场上,谢不臣那越去越远的身影,他面上那些微的笑意,渐渐地隐没不见。
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在诸天大殿的阴影当中,变得晦暗不明。
*
谢不臣是这一天晚上离开昆吾的。
他性情冷淡,自打杀妻求道拜入昆吾之后,便甚少与人交谈,更无意去结识太多的人。
十九洲与人间孤岛毕竟不一样。
在人间孤岛,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一人之力,终究如同一粟,轻而易举就被沧海吞没。
但在十九洲,人杰遍布,强者为尊。一人之力,鞭山赶海,吞吐日月,可以做到真正的“万人之上”。
所以,结识太多的人,对他并没有很大的用处。而他的谋略与能力,足够让他在关键的时刻有人可用。
这也就足够了。
因此,他离开的时候,没有让人知道,也不需要谁来送行。
夜寒露重。
木屋正对着的后山悬崖上,飞冲而下的瀑布已经小了许多,下方的水潭也变浅了,露出潭底几块不知被冲刷了多少年的黑石。
此时此刻,谢不臣就站在屋内那一面墙下,耳边是外面隐约传来的飞瀑坠落之声,眼前却是那一柄被挂得高高的凡剑。
带鞘的它,在这样冷寂的夜里,看不见半分的寒光。
这高挂的方向和角度,都与昔年挂在古榕村茅屋内时,一模一样。
不同的是……
在他踏足仙道之后,此剑便多了一个名字——他叫它,七分魄。
以前他出门,不管是修炼,还是游历,都不曾带它出去。
这一柄剑,从来都挂在这里。
即便是有同门来了,甚至是长老来了,见了也不过以为是一柄不足为奇的凡剑,以为是他留下的一件与人间孤岛有关的念想。
可其实……
并不仅仅如此。
白日里,横虚真人站在诸天大殿台阶上说的那些话,又在他耳边回荡……
九疑鼎。
分明怎么看,都是为他好的一件事,即便横虚并不知道他其实不需要此物。可他眼睛观察到的一切,都在告诉他,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
昆吾这等的大派,势力分布极广,内部也错综复杂。
似横虚真人这般能稳稳执掌昆吾六百余年的修士,又岂是简单人物?
谢不臣的眸光,深暗了几分。
他最终还是伸出手来,第一次将这悬挂在墙上已久的凡剑取下,轻柔地拂去了剑鞘上的灰尘。
但他没有抽剑来看,只是手掌间金芒一闪,此剑便消失不见。
若有大能修士在此,便可轻而易举地看出,这剑并不是被他收入了乾坤袋中,而是去往了别的地方。
比如,青峰庵隐界。
整个屋中,仅有一豆昏黄的灯火。
前不久才物归原主的人皇剑,就静静斜靠在灯盏旁。
谢不臣走了过去,轻轻将那灯盏吹灭,才在黑暗中拿了人皇剑,脚步平缓地出了门,又返身将门带上。
挂在门上的小铜锁,看着已经有些陈旧。
那一瞬间,竟然跟他脑海中那忽然浮现出的、长满了铜锈的锁头,重合在了一起。
修长如玉的五指,僵硬了片刻。
如水的月光落在他的背后,斜斜照着他掌心的铜锁,于是有淡淡映射的光亮,进入了他的眼底。
但谢不臣最终还是放下了。
对于过去做出的选择,他从来没有后悔过。
当初不后悔。
将来更不后悔。
他缓缓地松手,任由这锁撞在木质门扇上,发出轻微的一声响,便没有再看一眼。
秋日的寒风,送来了山中的枯叶,在木屋前铺了一层。
谢不臣走下了台阶,便沿着那开辟在后山林间的小道,渐渐走远,消失在重重幽暗的树影间。
*
雪域密宗,在北域的最东。
原本就是个气候苦寒、人迹罕至之地,相传只有一些避世远居的苦修士才会住在那里。
所以,也没有谁会想在这种地方建造传送阵。
而在十一甲子前,阴阳界战后不久,佛门北迁分裂,雪域便被禅密二宗之中的密宗占据,从此成为了一块与世隔绝之地。
外界的传送阵,已经足够普通修士行遍十九洲。
可其中,并不包括雪域。
对于十九洲其他地方的修士而言,这还是一块处子之地。
目前,还未有任何一座已知的传送阵通向雪域。
就连前些年各派派去雪域暗中探听消息的长老与弟子,都是凭借自身之力御器或御空而去。
更不用说,如今雪域的上空还有一片奇怪的屏障笼罩,只怕是即便有传送阵也用不成了。
但谢不臣也并未直接从昆吾前往雪域。
他先经由传送阵,从昆吾到了中域最东的明日星海,又从碎仙城的传送阵转至星海最北的瀚海城。
而后才出了城,一路向北而去。
这样的路程选择,无疑能节省大部分的时间。
毕竟昆吾在中域左三千,直接去雪域实在路途遥远。而从明日星海最北的城池出发,则能让行程变得最短。
因为庞大的明日星海,往北连接着神秘的雪域。
不出半日,所有盆地的风光便已经消失不见。
谢不臣的眼前,只有越来越高、越来越险恶的崇山峻岭,偶尔灵识扫过,还能察觉到生存在莽莽丛林间一些精怪妖兽。
修士的踪迹,几乎都消失不见。
除了一座特别的茶寮。
谢不臣是次日中午看到它的,就在他从群山间飞掠而过的时候。
就修建在那一片山岭中最高一座的峰顶上,用简单的茅草盖着,几卷竹帘垂下来,一杆藏蓝的旌旗高高挑出一个“茶”字,被凛冽的山风吹得不住鼓荡。
他不由得心中微动,体内运转的灵气一收,便落在了这峰顶茶寮前。
往内一看,人竟然还不少。
都是修士,看其中有老有少,服饰五花八门,多半都来自明日星海。但也有几个显眼的,一头剃过的青皮,穿着一身迥异的红色僧衣,竟是僧人。
此地可说已经在中域与北域的交界处了,这茶寮便在明日星海与雪域之间。
出现在这里的僧人,且还是这般的打扮,怎么想都不会来自禅宗。
人皆言,明日星海三教九流汇聚,自来混乱无序。
这些僧人既然从雪域而来,想必便是去到明日星海的。再看此处气质不一、各式各样的落脚茶客,便知道此言不虚了。
“客官可是要去雪域?”
茶寮内一名打扮成店小二的年轻男子,手里拎着个大茶壶,刚给里面一僧人添了茶,转头便瞧见了谢不臣,立刻热情地招呼。
“这些天雪域那边情况可不一般,您还是进来喝口茶,再想想吧。”
这种茶寮,就像是大夏那边的边陲小镇一般,来往的各种人极多,所以往往也是消息传递和交换之地。
雪域出事,谢不臣当然知道。
但他瞧见茶寮中那几个坐在一起的密宗僧人,便没拒绝,道一声“有劳了”之后,走了进来。
那一瞬间,茶寮中坐着的所有人都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但在发现他仅有金丹后期的修为之后,便有不少人扭回头去,显然没放在心上。也有人觉得他容貌太好,气度不凡,多打量了一会儿。
其中一个满脸横肉、耳朵上挂个大金环的胖子,更是看了许久。直到谢不臣进了茶寮,挑了靠外的一张桌案背对着他们坐下来,他才收回了目光。
“您的茶。”
小二动作倒是利索,他才刚一坐下,他便拎着茶壶跑了过来,一只粗陶碗往桌上一摆,就倒了满满一碗茶。
茶寮建在山顶上,简陋得很;里面这些桌凳也都陈旧简单,甚至摇摇欲坠;至于这茶碗……
谢不臣顺手将右手握着的人皇剑,搁在了桌上。
面前的茶碗,不用摸,对着光都能看到那凹凸不平的表面。
至于其中的茶水,茶色淡泊,水色浑浊,更没有半点茶香。
哪里像是能喝的样子?
他脑海中这念头才刚刚转过,还没想喝是不喝这问题,茶寮外面,便又传来一道声音。
“小二,来碗茶!”
竟是个女人的声音,说清脆也不清脆,说沙哑也不沙哑,可听上去却有一种格外平和的味道,仿佛春风拂面而来。
茶寮中人听了,都不由得抬起了头来。
谢不臣听见这声音,更是眼皮都跳了一下,熟悉的感觉从四肢百骸、从灵魂深处升起,让他跟随着众人,一起抬头看去。
一道纤细清丽且挺拔的身影,已经自茶寮外步入。
精致的五官镶嵌在她白皙的脸上,本是偏向温婉柔和的样貌,却因为那一双明眸中点缀的淡漠霜雪,染上几分触不可及的冰冷艳色。
她见到了谢不臣,便貌似惊讶地一挑眉,然后朝着他走了过来。
“啪嗒。”
一声响。
那一柄隐约着古朴禅意的燃灯剑,便不轻不重地搁在了冷肃威重的人皇剑边上。
见愁利落地一掀衣袍下摆,月白的衣袂飘洒出一个漂亮的弧度,就像是见到了交情甚笃的老朋友一般,直接在谢不臣右侧坐了下来,唇边笑意和善而明艳。
“人生何处不相逢。谢道友,真是有缘呀!”
☆、第368章 第368章 碗茶
剑与剑排着, 只隔着半掌宽的距离;
肩与肩并着,中间有一尺的空隙。
一个似深潭水墨般儒雅淡静, 一个若霜雪桃李般剔透粲然, 任是谁见了这场面, 也只当是故人知己重逢,实在没什么更多好说的。
可偏偏……
这一刻,整个简陋的茶寮中, 听不到半点的声音, 甚至比先前谢不臣进来的时候, 更安静!
自古穷山恶水多刁民,换到十九洲修界, 也一样。
这茶寮虽还在中域明日星海的范围内, 可已经十分靠近雪域了,而今又值大乱将起时, 能出现在这里的, 哪个能是善茬儿?
更何况,这被称为“谢道友”的修士的反应,可不像是遇到了什么老友。
一时间, 周遭的目光都递了过来。
也有人悄然地探出了自己的灵识, 靠近了这一名刚出现的女修, 可在查探到对方修为的一瞬间,却是纷纷面色大变!
元婴后期!
竟然是个实打实的强悍老怪!
只消片刻, 大半修士便后怕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撤回了自己的灵识。
就连角落里那几个疑似密宗僧人的红衣修士, 目中也露出了几分骇然,悄然转回头去,不再看那靠窗的一桌。
元婴期在整个十九洲已经极为难得了,更不用说是元婴后期。
此刻茶寮中的人可没一个有这修为,却偏偏能发现这女修的修为,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了人家就是摆出来给你看的,好叫你识相些。
弱肉强食,他们又怎敢轻易冒犯了这样的“前辈”?
这,就是修界。
谢不臣好歹也金丹巅峰了,对这片刻间汹涌的暗流,不可能一无所觉。
只是他一动没动,好像真的没有发现一样。
目光,从始至终,只落在自己的右侧——见愁就端端地坐在那里,挂着一脸堪称亲切的笑容,衬得整张脸更为昳丽,但那一双正注视着自己的眼,却深邃得看不到底。
人生何处不相逢……
有缘吗?
傻子都不会相信。
他这才离开昆吾多久?
前脚落下进了这茶寮还没片刻,她后脚就进了来,足以证明这一路上她都是缀着自己走的。偏进来的时候,她还一副与自己偶遇的模样……
一层阴霾,慢慢地蒙了上来。
但面上,谢不臣那因为意外、警惕和戒备紧缩起来的瞳孔,却慢慢地松了开去,唇角扯开勾出个淡泊的笑容,竟未反驳:“确是很有缘了。”
不喜不怒,似无起伏。
谢不臣的反应,着实是有那么几分无趣的,但见愁对此一点也不惊讶。若有一日,面前这男子忽然大惊小怪、慌慌张张,那就不是谢不臣了。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这才是他。
眉梢微微挑了一下,她唇边的笑意加深了些许,但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昨日与扶道山人在昆吾交谈时的一幕一幕……
平素何等洒脱浪荡的人?
可在她说出那一句“想带余师弟回来”之后,竟是老眼发红,蹲在山道旁就哭了起来……
见愁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扶道山人。
也从来没有见过那一位殒身在雪域的余师弟。
直到离开昆吾,一路追上谢不臣,那一幕都无法从她脑海中抹去。
于是,一直沉沉地压抑着,回放到了此刻。
“您的茶。”
兴许也是看出了见愁修为的深浅,先前给茶寮中诸多过路人上茶还挥洒自如的小二,都多了几分拘谨,透着点毕恭毕敬味道地,斟好了见愁那一碗茶。
“有劳。”
见愁微微颔首,神情倒也柔和。
随手把那粗陶的茶碗端起来,便抿了一口,她面上没露出半点的异色,就好像喝的是一碗很普通的茶一样,不好也不坏。
修长纤细的手指,搭在那深色的茶碗上,产生了一种近乎惊心的对比。
谢不臣的目光,落到了她微抿的唇上,也落到了她毫无半点异色的脸上。心底那一片沾染着血色的灰烬里,却偏有一点火星,亮了一下。
顷刻间,复燃。
“多年过去,物是人非,谢道友却还是昔年模样。”
瞥了他面前那没动过的粗糙茶碗一眼,见愁唇边的笑意,多了一点似真似假的凉薄,却也不无讽刺。
“席丰履厚,列鼎而食。非长诗不佐酒,非雪剑不煮茶——”
昔年京中,谢侯府的三公子,是个一等一的雅人。
只可惜……
后来那些事,谁人想得到?
谢不臣没有答她的话,只是抬了眸,就这么看进她眼底。
于是当初那些本应该已经久远了的记忆,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冒了出来……
那一年,谢侯府被抄,他与她一路奔逃。
出京往南三十里就是运河,捉拿的官兵和负责抄家的廷尉府的官差,已经封锁了四面的城门。但那个时候,他们还不知道有人从府中逃出。
于是他们大胆地混入了一群要出城的贩夫走卒之中,想要趁机出城。
见愁扮作进城买药的农妇,他则纡尊降贵地换上了挑夫的衣裳。
因为出城的人很多,所有两个人隔了好长一段距离,坐在城门口附近的一间茶肆中等候,等着出城的农妇和挑夫更多了,才准备一起出去。
那时候,朝中那个被人称作“死人脸”的廷尉张汤,驾马而来,就从他们身边过去。
当时谢侯府三公子逃走的消息,还未传出。
两个人到底还是有惊无险地出了城。
但他没有想到,还不到两个时辰,他们才到了运河边上,身后就有大批的官兵追了出来。当先一骑便是张汤!
一声令下,便是喊杀声震天,箭落如雨。
纵使他有千般才智、万般谋略,彼时彼刻也实在派不上什么用场,除了逃,再无第二条路。
于是他拉着她的手,在官兵抵达之前上了船,一路顺流。
半道上,又趁着夜色悄然跳下。
他被后方来的箭射中了肩膀,但她当时没有察觉,直到浮水上了岸,躲到了江边的芦苇丛里,她才为那滴落在白苇上的鲜血所惊。
脸是白的,唇是青的,手也是抖的。
她的神情里带着几分强压下去的仓惶和不愿叫他看出来的担心……
可那时候,他脑海中其实只有一个问题:张汤,怎么会来得这样快,这样准?
直到他因伤病倒,见愁照顾他,为他取水来喝时,他才忽然明白,当日百密一疏之处到底在哪里——
茶肆。
一如此时此刻的茶寮。
谢不臣眉眼清冷淡漠一片,目光收回,落在面前这茶碗上,便道:“长诗悉假,雪剑皆空……”
旁人看到的,都是虚假。
他做每一件事,何曾不藏点目的?从来没有“因为喜欢,所以喜欢”这样单纯的意图。
说着,他便端了这茶碗起来,慢慢地饮了一口。
苦涩,粗糙。
还带着点说不出的奇怪味道。
但谢不臣的脸上一如方才的见愁,就连两道眉都是一样的舒展,一样的纹丝不动,没有半点的端倪和破绽。
见愁于是笑出声来:“早有这道行,当年怕也不会险些死在张汤手中了……”
当初张汤之所以追来那么快,就是因为一碗茶,一碗谢不臣喝了一口,便悄然皱眉放下的茶。
要知道,谢侯府的三公子出身极高,即便不穷奢极欲,也是七窍玲珑,结交了不少的朋友,素日里的茶酒绝不会差了。
而市井贩夫走卒,哪里有什么喝茶的嗜好?
茶肆歇脚,不过是润润嗓子,一解干渴。生计都尚且艰难,又岂会计较和浪费?
张汤当时路过,看见谢不臣喝茶的细节,没当回事。
可等到谢三公子出逃的消息传来时,这一个细节就立刻蹦了出来,才有之后的神速追兵,甚至险些要了谢不臣的命。
似他这样力求完美之人,岂会容许自己在同一个坑里,跌倒两次?
所以从那以后,他便改了。
只是见愁有些没有想到,到了十九洲,今时今日,又仿佛透过这一碗茶,看到了当初的谢三公子。
对他的一切,她了如指掌。
她知道。
他也知道。
谢不臣的手很稳,垂着眸,到底还是慢慢将茶盏放下了。
他不会再喝第二口。
若能人就我,何必我就人?
说到底,不过是一碗茶罢了。
如今的他,不可能再在一碗茶上犯错,再让自己面临生死之危。
“看来你也往北去。”
这种显而易见的事情,谢不臣都不愿意绕圈子浪费时间。
见愁脸上依旧带着笑意,目光却在这茶寮中扫视了一圈,在那几个疑似密宗僧人的身影上多停留了片刻,只道:“是啊,往北去。我与谢道友也是出生入死的过命交情了,这一路,不如同行?”
“……”
出生入死,“过命”的交情。这话,换一个角度想,是真真一点也不假的。
谢不臣侧着脸看她,暂时没回答。
燃灯剑和人皇剑就并排搁在他们中间,近极了,差一点就能靠到。可偏偏,也是这两把剑,将这坐得也很近的两个人清晰明确地分隔开来。
人皇剑左是他,燃灯剑右是她。
谢不臣想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想起了九疑鼎,想起了横虚真人的嘱托,也想起了自己的……
心魔。
这一瞬间,那个深埋在心底的疑惑,终于又冒了出来。
派他去昆吾这件事,横虚真人为何会当着诸天大殿那么多人的面,亲口说出来?
就像是生怕旁人不知道。
就像是明摆着告诉崖山派人来跟。
一路同行?
谢不臣眼帘微微闪了闪,看了外面天色一眼,神色如常,淡漠的眼底有几分变幻的神光:“我修为微末,能得见愁道友同行,幸甚。这一路,怕要多劳照拂了。”
“照拂?”
见愁闻言,一双覆着霜雪的眸底,多了几分兴味,而那近乎滚沸的杀机则隐藏其下,将她伪装成最不动声色的猎人,就这样眯眼盯着身侧的“猎物”,声音听起来却柔软而亲善。
“不必客气,应该的。”
两人的目光,终于还是撞到了一起,搁着中间那两把剑。
一时间,微妙到了极点。
☆、第369章 第369章 一路同行
天底下最可怕的事, 是和聪明人打交道;天底下最轻松的事,也是和聪明人打交道。
聪明如谢不臣与见愁,都十分清楚两人同行的意义。
在见愁提出要同行, 甚至从她踏入这茶寮的一刻起,谢不臣就明白,此行对他来说, 不会是一场单纯的查探或者冒险了。
但他无法拒绝。
如今昆吾与崖山表面上的交情依然深厚,更不用说此刻见愁的修为远胜于他,他根本没有拒绝的资格。
这一点, 他知道, 见愁也清楚。
所以,他也没有拒绝。
在一片近乎诡异的静寂之中,谢不臣坐着没动,见愁则慢条斯理地喝完了自己面前那一盏茶, 然后才随意地拎了燃灯剑起身,到了茶寮那简陋的柜台前面。
“结个账?”
“啊, 两枚灵石就好。”小二眨了眨眼, 然后笑着报出了一个“天价”, 还解释了一句,“我们家老板说了, 最近明日星海和雪域的情况都不大好, 所以茶涨价了。”
“……”
这茶, 也敢收一枚灵石一碗, 可比抢钱来得快多了。
见愁心里面哂笑了一声, 但面上也没显露,淡然又镇定地掏了两枚灵石出来放在了桌上,又问:“说明日星海情况不好,我大约知道,但雪域又是怎么回事?”
星海那边,多半是因为曲正风。
还有就是前阵子白银楼悬价时候,出现在夜航船老巢内的异象,怎么看都不会是什么普通的存在。但事后修士们前去查探,却是一无所获。
这一来,再有剑皇曲正风血洗夜航船的事情在,便人心惶惶。
但雪域……
小二面不改色地收了那两枚灵石,朝着茶寮内那几个疑似密宗僧人的修士看了一眼,道:“听说是新密旧密两个派系的争斗终于有了结果,以圣殿为中心,周遭三百里都加持了大阵,谁也探不到里面的消息。但据里面出来的人说,这几天传说中那一位圣子寂耶都不见了人,也不知是怎么了。”
“原来如此……”
圣子寂耶,对整个密宗来说,可都是了不得的存在。
竟然,也会失踪?
见愁眉峰微微一凝,只觉得有一道阴影慢慢地蒙了上来。
但小二是察觉不到半分的,看了看她,又看了看也已经起身的谢不臣,声音里带了几分好奇道:“您二位要去雪域吗?”
“我们?”见愁回头看了谢不臣一眼,笑得随意,“都是外出游历,顺便看看周围有没有什么天材地宝,要炼件新的法器。”
“哦,这样啊。那您一路上可要多加小心了。”
小二也不知是不是信了,反正面上笑吟吟地提醒着他们。
见愁也没当一回事。
出门在外,这种随口问随口答的事情,谁也不会当真。至于雪域,却是再危险也非去不可的。更何况,扶道山人也不是没给她两件保命的东西。
同理,横虚真人也不可能真的就让谢不臣这般孑然地去探雪域。
他们两个,一路上的确需要多加“小心”。
但需要防备的,只怕并不是来自雪域的种种可能的危机,而是防备着身边这个同行的所谓“过命交情”的“老朋友”。
“谢道友,我们走吧。”
跟小二简单说了两句,见愁倒像是与谢不臣之间没有任何芥蒂一般,回头就招呼他。
谢不臣从头到尾没有再说一句话。
在见愁与小二交谈的时候,他已经拿起了原本放在桌上的人皇剑,这时只点了点头,便与见愁一道从茶寮中走出。
孤峰绝顶之上,正午时的阳光十分炽烈。
但毕竟是深秋了,所以并不显得灼烫,反而因为此峰太高,所以越发显得寒冷。风吹过来,都带着一种刀锋上的冷冽。
身后茶寮垂下的竹帘被吹地扑簌作响,头顶那挑起的“茶”字旗也鼓荡不止。
见愁回头望了一眼,便当先御剑,向北而去。
燃灯剑化作了一缕暖黄的毫光,倏忽间便如同摇动的船桨,在漫天飘渺的云气中,划出一道细小的波纹,远去。
谢不臣则在原地站了片刻,注视着她远去,才负手跟上。
人皇剑通体漆黑,飞起的时候却没有半点的光芒,在穿过云气的时候,甚至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其速迅疾,倒是片刻间就追上了不快不慢的见愁。
修士御器的速度,与修为有关,也与“器”本身的优劣有很大的关系。
谢不臣这一柄人皇剑,见愁是曾用过的,对其的威力深有体会。即便她当初不是人皇剑的主人,可随意挥舞了几下,剑的威能也极其骇人。
所以,对于谢不臣此刻追上来这件事,她一点也不惊讶。
她只是,想起了一些有意思的事情。
于是,看着前方,她眯缝着眼,忽然就笑了一声:“记得当初谢道友说,人皇剑本无主,似乎是凡人皇皆可取剑而用之。但我流落极域时,竟也能拔此剑出鞘,算得上是奇妙了。”
这话隐隐有所指,但谢不臣丝毫未受影响。
他稍稍落后她几分,只看着她背影,淡漠道:“有人皇之心,便能修人皇之道。只是有的人有人皇之心,却不愿行人皇之道。不然,见愁道友也不会归还此剑了。”
他倒看得清楚。
见愁心里面冷笑了一声,嘴上却道:“不是我的东西,用着也不习惯,所以才还你。至于道,你我确是道不同的。”
道不同,不相为谋。
可现在他们两个却偏偏通路而行,这一刻,同一个词浮现在了两个人的心底:与虎谋皮。
谢不臣满面镇定,目光清浅:“说来,先才茶寮中有几名密宗僧人,见愁道友没有什么想法吗?”
急速飞驰的燃灯剑,骤然一停。
见愁回头看他,却笑:“我也正想问呢,难道谢道友也没有什么想法吗?”
“……”
刹那间,两个人对望,甚至不需要更多的交流,只一眼就能知道对方心里的想法与自己一般无二——
他们如今对雪域一无所知,而茶寮中那几个僧人,却是绝好的突破口!
谢不臣从来不是什么胸无城府的草包,见愁经历过旧日的一切,闯过了不少的生死难关,当然也不是什么有勇无谋的匹夫。
谁都不是善类。
这一刻,只是不约而同的调转了方向,直接悄然返回了茶寮。
那几名疑似来自雪域密宗的僧人,还没有离开。
以他们此刻的修为,也完全无法察觉到先前走了的那两个奇怪的中域修士已经盯上了他们。
在茶寮中又坐了一会儿之后,四个人才一道出了茶寮。
见愁与谢不臣都藏在斜对面那一座山的暗处,一看这四人去的方向,便知道是往明日星海。
往年极少听说雪域密宗的僧人往外走,更别说还是这副形容了。
先前在茶寮的时候,见愁便已经注意到这些人的头发,僧人都要剃度,但这几个人头顶却发青,明显是好一阵没有打理过了。
她只觉得这些人往明日星海走,更像是逃难。
四名僧人,修为都在金丹中期到金丹后期。
尽管人要多一些,可在面对见愁与谢不臣两人的时候,几乎没有任何的还手之力。或者说,在他们看到见愁又出现在面前的时候,就根本生不出半点的还手之心了。
只片刻,就被二人制服,扔在了远处山腰一块巨石下。
“密宗的?”
见愁半点也没客气,抱着燃灯剑,就站到了这几个人的面前,稀松平常地开口发问。
四名僧人脸上都颇有几分惊惶之色。
唯一好一些的,是被扔在中间的修士。修为最高,金丹后期,人很瘦削,太阳穴两侧突起,目中精光隐现,一看就是修行密宗功法有点小成的人。
他抬眼看着见愁,保持了勉强的镇定:“我、我们是。你们想干什么?”
“放心,没什么恶意。”
见愁又不是什么杀人不眨眼的魔鬼,说话还算和善。
“方才在茶寮中你该也看得出来,我与我身边这一位道友,要去雪域转转。只是不知道,现如今雪域是什么情况?”
此言一出,四名僧人明显都松了一口气。
诚如见愁先前所料,他们还真就是逃难出来的。如今的雪域完全是刀光剑影,血色满布,似他们这般的小角色实在难以生存。
一旦得知见愁他们并非要取他们性命,雪域那边的情形,便倒豆子一般说了出来。
“我们四个都是密宗的僧人,修炼已有近百年。”
“入宗的时候,虽然也听说有很多的争斗,但我们都是为一口生计进去的,也没想那么多。谁料想,这几十年以来,新旧两密打得不可开交。寂耶圣子刚被请出的时候,忽然帮着旧密一派,我们都以为局势大好,圣殿就要从此干净起来了。但没想到……”
“前阵子新密几位法王不知怎么,修为大进,大肆屠杀旧密……”
也许是回忆起了当时的血腥的场面,这僧人的瞳孔深处,都蔓延出几分恐惧来,其余三人也是面色灰败。
“旧密本就只有三位法王,如今两死一伤。”
“我们三个都是利严法王的弟子,他伤势太重,说自己已经没有多少时日了,只嘱托我们离开雪域,不要再回去。我们劝他逃,可他说要等圣子。如今的雪域,整个圣殿,都已经落入他们手中……”
“明王在上,二位若要前去,实在凶险万分。”
果然是密宗新旧两个派系之间争斗。
这一点倒是没有出乎见愁的意料,但是对于这僧人提到的“新密几位法王忽然修为大进”这个点,却有些耿耿于怀。
她侧头看了谢不臣一眼:“谢道友怎么看?”
谢不臣的目光从这四人的脸上慢慢扫了过去,并没有回答见愁的问题,只是向先前说话的僧人问道:“若依你们所言,前些天中域昆吾崖山两派修士殒身雪域的事情,你们也一无所知了?”
“……什么?”
四个人几乎是齐齐愣了一下,瞬间有一股凉气从他们背后冒了出来。
昆吾崖山!
这四个字的威慑力,是何等恐怖?
可眼前的修士却告诉他们有崖山昆吾的修士在雪域殒身,这背后,潜藏着何等样的惊涛骇浪?
先前说话那僧人几乎打了个冷战,好半晌才摇了摇头:“我们是七日前离开圣殿的,此事确是一无所知。”
谢不臣便没了话。
见愁看了一眼谢不臣,又看了一眼这僧人,倒是一时摸不很清楚了。
她跟着谢不臣来,一是为了崖山那无辜殒命的诸位同门,二就是为了看看昆吾或者说横虚真人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总归她修为更高,谢不臣就算知道她目的,也无可奈何。
但现在谢不臣这表现,倒真像是也只为了查探昆吾弟子殒命之事一般。
是真?
是假?
天知道。
见愁深知身边这人是何等心机深沉之辈,所以即便对方此刻仅有金丹巅峰的修为,她也不会掉以轻心。
将这僧人说的话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没有发现什么破绽。
之后,她才直接一挥手,除了方才在这几个人身上下的禁制:“没你们事了,都走吧。”
这一番半路堵截,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
被解开身上禁制的时候,几个人都有些反应不过来,怔了片刻,才连忙起身,胡乱将右手搭在左肩,弯身行了密宗之礼,就朝着远处山道上跑去。
唯有修为最高那僧人,看了他二人一眼,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但最终只是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容,躬身一礼,道了一声“千诺”便跟上了自己的同伴。
四名僧人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山林之间。
见愁与谢不臣都站在原地看着,直到人影不见了,才慢慢收回目光来。
“他似乎有什么话想要说出来,但大约觉得说了也没有用,所以终究没对我们说。谢道友,你不好奇吗?”
见愁回头看了一眼。
谢不臣不置可否,只看了看依旧晴好的天气,平静道:“或许是想劝你我不要以身犯险,但也看出你我师出何门、所从何来,所以知道说也无用。”
昆吾崖山在雪域有弟子折损这件事,至今都没几个人知晓。
平白无故出现两个人半道拦截了他们打听雪域的情况,稍微细想一下,也就知道他们两人的身份了。
所以,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该走的都会走,该来的也都会来。
有的事,不是一人之力就能阻止。
冥冥中,所有人都被一道洪流卷着,踏向他们该踏上的方向,去往他们会去往的远方,探寻他们想要探寻的秘密。
见愁与谢不臣,终于再没有什么交流了。
于见愁而言,是单纯的无话可说。
于谢不臣而言,却是戒备与忌惮并存。
世上大约没有比这更糟心的事了——
你曾杀过一个人,这个人没有死,还成为了你最不可为人知、最深最刻骨的心魔,每与她多说一句,多处一刻,心魔都会增长一分。偏偏,你无法摆脱。甚至,你此行有所图,但因有她在侧,只感手脚束缚。
一不小心,便会如当初杀红小界,白白为人做嫁衣。
见愁……
便是当初杀她的时候,这两个字,都没有这一路同行,来得刻骨铭心。
相比起谢不臣来,见愁就轻松了太多。
她修为更高,此行也没有什么更多的秘密和目的,所以几乎没有半点的负担。自堵截了那几个密宗修士打探过情况之后,便再次一路向北行去,一面想着有关燃灯剑的一些东西,一面则观察着脚下过去的山河变化。
从茶寮再往北,气候自然更冷。
地势明显变得更高,天边都是呼啸的寒风,撕开薄薄的云层,露出后面湛蓝得冰冷的天空。
红日西行,冷月渐升。
远远看见前方那一片拔地而起的断崖屏障时,夜色已然深沉。
从明日星海到雪域,是从盆地到高原。整个雪域的地形,其实很特别。就像是曾有一位巨人,将这十九洲的一角高高抬起。于是明日星海在这断层的底部,雪域的大地则成为了高耸的原野,比十九洲别的地方,更靠近无上的苍穹。
看到断崖,也就意味着看到了雪域。
这时候,见愁看了谢不臣一眼,谢不臣也看了见愁一眼,两柄剑在半空中都停顿了片刻,随后又同时笔直地朝着高处拔升。
越来越高,越来越高,竟给人一种没有尽头的错觉。
直到小半刻后,两人眼前豁然开朗,遮挡住视野的断崖已在身下,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幅令人屏息的壮丽美景。
这一刻,一切都已忘怀。
只有眼前。
苍茫云海,月出天山。
墨蓝色的夜空里,星河璀璨,熠熠生辉;皎白的月光洒落在莽莽苍苍的群山之间,点亮了无尽的银雪;长风几万里吹卷,写满了梵文的五彩经幡在峰峦间招展,四下里却静极了。
只有那极其隐约的、来自遥远之地的梵呗,在耳旁回响,在心底回荡。
传说中的圣山,便在天尽头。
巍峨的圣殿耸立在最高处,恍若冰雕雪铸。
层层的薄云,叠出交错的光影,在他们视线的远处映出了海市蜃楼之景。圣山、圣殿与周遭无数的庙宇一起,恍惚间,有如天上佛国……
☆、第370章 第370章 雪域
这里是整个雪域的最高处。
巨大的雪峰上堆着常年不化的积雪, 无数的庙宇修建在它的脚下,匍匐在其威严之下,峰顶上便是那重重精致繁复的殿阁。
——雪域圣殿。
此时此刻, 傅朝生便站在这圣殿的正殿之中。
清冷的月光,从殿门外洒进来,几名穿着深红色僧衣的僧人从殿外缓步走过, 殿内还盘坐着三名僧人,都是元婴期,正一手持着手鼓、一手持着金刚铃, 口中唱喏不止。
可没有一个人能看见他。
傅朝生是大妖。
即便此刻已经日落, 他的修为几乎已经被天地运行的规则削弱到了最低,可要在这圣殿之中行走,依旧如入无人之境,谁也发现不了。
散开自己的感知, 整个圣殿,甚至整座圣山, 一殿一阁, 一桌一椅, 甚至每一名僧人的一举一动,都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或是清净自修, 或是不堪入目……
但唯独没有他要找的那个人。
大殿中供奉着巨大的释迦牟尼佛像, 但因为此刻殿中没有什么光线, 所以生出一种幽暗中的静默感。
傅朝生眉头微微拧了起来, 看了它一眼。
目光平淡, 既没有任何的感触,更没有任何的所谓敬畏和虔诚,如同看世间任何一尊泥塑木偶一般。
即便是尊真佛在这里,他也未必多看两眼。更何况这殿中的死物?
收回目光,他步伐里透着从容,从地面上吟诵的三名僧人中间经过,爬着深绿色绣纹的袍角扫过了僧人手中摇晃的金刚铃。
他们依旧一无所知。
绕过了前面摆着东西的供桌,也绕过了巨大的佛像,傅朝生直接朝着殿后走去。
庞大的圣殿,犹如一座恢弘的群落。
高塔林立,经幢错落,或明或暗的阴影被翘起的檐角或者旋转的经筒切割散射,他行走于其中,犹如鬼魅。
就这样从层层的殿阁中穿过,终于来到了圣殿之后。
那是一片巨大的冰原,被天际的明月照着,竟似琉璃一般剔透。
然而第一映入人眼中的,却不是这冰原本身,而是如同蓝宝石一般镶嵌在冰原中的巨大的湖泊。
月光下,风吹过,湖面上有柔和的水波。
它宽大,辽阔,如同平铺在冰原上的一片海。
——圣湖伽蓝,整个十九洲最高的湖泊,被雪域的僧人和所有信众,称为“天空上的湖泊”。
前些天,傅朝生并没有来过这里。
可也许是这几日来一无所获,让他生出几分百无聊赖的探寻之心,由是穿过了圣殿,来到了湖边。
那一刻的感觉,是全然的干净与纯粹。
他有宇宙双目,更不用说自身有莫大的威能,身是蜉蝣,携鲲同行,纵横天地不在话下,早已经见过了从人间孤岛到十九洲种种奇幻莫测的风光。
可没有一处,能给他这一片湖泊带来的感觉。
忘了自己所从何来,将往何去,满心满眼,只有此湖,只有那一股纯粹、紧贴着苍穹的气息。
有那么一瞬间,傅朝生想起了一个词:皈依。
但仅仅是片刻后,这个词便在他脑海中分崩离析,一切一切有关于佛、有关于四大皆空的种种念头和倾向,都消无了。
一抹幽暗的青墨之色,出现在他藏着岁月流变的眸底。
于是眼前湖泊一切玄奥与莫测的气机,都消失一空,只余下那清澈得令人心醉的湖底,一双悄然睁开的眼。
仿佛被人惊破了美好的梦境,从沉睡中醒来,囊括了湖水的冰冷,夜空的高旷,缓慢而且神秘……
傅朝生静静地看着,唇畔有浅笑,只道:“是该称呼你寂耶,还是伽蓝呢?”
“哗啦……”
湖底那一双眼睁着,也注视着湖畔站着的傅朝生,但并没有回答。
只有风吹来,带起浅浅的浪涛,轻轻拍打湖岸,为这幽暗宁静的夜晚,添上一点动人的声响。
雪域边缘。
见愁与谢不臣,已经伫立了良久。
直到那薄薄的一片月,隐入了云层之中,天尽头那海市蜃楼之景在渐渐阴暗下来的云影之中慢慢消失,两个人才回过了神来。
这是何等样壮阔的景色?
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隐隐约约之间,还透着一种难以捕捉的纯净力量,恍惚间让人洗涤了身上与心上的所有尘垢,回归到最本真的状态里。
甚至……
连仇恨也忘却。
足足沉默了好一会儿,见愁才找回了自己的神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到那冰冷的空气在自己胸腔之中鼓荡,回首道:“再往前,应该就是真正的雪域了。我师父素来不很靠谱,不知道横虚真人对谢道友,可有什么交代?”
这是在刺探了。
谢不臣自然不会提什么九疑鼎的事情,只道:“雪域凶险,师尊也没有多提什么,一切还要等进去了之后见机行事。只是当初昆吾崖山两门出事的时候,师尊曾查探过出事的地点,就在这雪域的外围。我打算尽快去出事之地看看,也好收殓同门的尸骨。不知见愁道友意下如何?”
她自然是没有什么意见。
事实上,有关崖山弟子出事的大致地点,见愁手中也有一份,乃是她离开之时扶道山人给的。
若能尽快赶往,也许还有些蛛丝马迹可查。
她遂没有多言语,已经停滞于半空中许久的燃灯剑,毫不犹豫地向着北偏西方向一转,便疾驰了出去。
谢不臣随后,也立刻跟上。
进入雪域范围之后,所见又与先前有了很大的不同。
在明日星海与雪域的交接地带,是荒芜人烟,连修士的影子都甚少看见。但在越过这一座断崖,再往里行了有三十多里后,竟然能看见零星的聚落了。
低矮的房屋,修建在山峦的平缓处,或者分布在峡谷中。
见愁在高处,朝着下面望去,便能看见这些聚落附近的高处,悬挂起无数五彩的经幡,红黄蓝绿白……
大部分的房屋都是幽暗的一片,只有零星的一些能看见昏黄的灯火。
深夜里,偶尔还能听见夜行猛兽的嚎叫。
毕竟是已经进入了雪域,在这里会遇到什么谁也不知道。
虽然两人身上各自都有扶道山人和横虚真人给予的隐匿气息之法,可他们还是小心了许多,不敢与先前一般肆无忌惮地赶路。
这样一来,速度就慢下来不少,抵达当日事发之地时,天色已然微明。
浓重的雾气,掩埋了前方的峡谷。
宽阔的河滩在一片白茫茫之中,变得模糊,仅仅凭借肉眼无法看清。但那流水的声音,却穿透了雾气,传到了见愁的耳中。
血腥气已经淡了许多了,但依旧留存在空气中,刺激着见愁敏感的嗅觉。
“啪嗒……”
落地时,脚踩在河滩边堆积的小石子上面,发出细微的声响,仿佛惊扰了这个静寂的黎明。
见愁手持燃灯剑,就站在这河滩的边缘、浓雾的边缘,却平白生出一种窒息之感,脚下沉重得像是灌了铅。
倒是她身边的谢不臣并不受影响。
他们都知道,前面的河谷就是崖山昆吾诸修士殒身之地,但不同的是,见愁将崖山视作了自己的家,而谢不臣对昆吾的感情却不过泛泛。
昆吾对他没有什么再造之恩,横虚真人与他也没有什么深重的师徒之情。来到雪域查探,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一件冷冰冰的任务。
或者说,纵使有师徒之情,在他看来也不算什么。
所以这一刻,谢不臣的表现,要平静得多,也冷血得多。
脸上的表情甚至没有半点变化,他便已经直接踏入了那一片浓雾之中,人皇剑轻轻朝着前方一举,便有一道透明的波纹朝着四面荡开。
仿佛一阵清风吹过,掩埋了整个河谷的浓雾,顿时散去了大半。
于是,那斑驳着血痕的河滩,便清晰地、再无半点阻挡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也出现在了见愁的眼前。
清浅的河水,安静地流淌。
河边石头上和缝隙里的一些血迹,已经被水流洗了个干净,看不出半点的痕迹。但在离河水远一些的地方,却留下了深深的剑痕!
大片大片已经干涸的红褐色血迹,便涂抹在狼藉的河滩上……
分明是已经过去了许久,就连血腥的味道都淡得几乎闻不见了。
可在看清楚的那一刻,见愁依然觉得心底里一沉。
喉咙里的血腥气,比外面飘荡着的血腥气更重,需要她握紧了手,用尽了力气,才能将其压下,才能抬起沉重的脚步,慢慢走过去。
从流淌的河水中走过,从地面上分布的剑痕中走过,从这满地淋漓的鲜血中走过……
见愁面上的表情,有些麻木。
她清楚地知道,这些剑痕都来自崖山,也清楚地知道,这些鲜血也来自崖山。但入目所见,却没有一具尸体,仿佛曾殒命于此的人都凭空消失了一般。
那一瞬间,见愁脑海中竟然闪过一个荒谬的念头:也许,她所见都是幻觉,也许名字写在命牌上的那些崖山门下,都还没有死……
可仅仅是下一刻,这不切实际的幻想便破灭了。
谢不臣的脚步,在前方停了下来。
那是一座陡峭的峡谷,是那一条河流的上游,那里既有着无数的刀剑痕迹,也有着斑驳四溅的血痕,更有着……
一具一具横陈的尸体!
看服饰,都来自昆吾。
大多尸体都是完好的,脸上甚至还带着凝固的表情,似乎生命的逝去只是在一瞬间,而他们还来不及调整面上的神态,去面对死亡。
有的绝望,有的惊惧,有的愤怒……
二十三人,一个不少,全在这里了。
谢不臣漠然的目光从这些人的身上扫过,也没回头,便道:“昆吾二十三人都在这里了,没有你们崖山的。”
但见愁似乎没有听到。
谢不臣回头去看的时候,只发现她看着自己的前方河水中的某一处,动也没有动一下。过了许久,才俯身下去,伸手从清浅的河水中,拾起了两块碎片。
那一只手,似乎颤了一下。
两块玄黑色的碎片。
古老的山水图纹雕琢,上面“崖山”两个字,本该带着一种飘然出尘的味道,此刻却斜着从中间断开,被生生裂成了无法复原的两半。
崖山令……
断裂的边缘处,还有着河水未能完全带走的血迹,细细的一线……
这一刻,见愁想起了武库。
想起了那因失主而归崖山的十数长剑,想起了长剑上那未冷的热血,想起了一线天上那一抹始终在蔓延生长的血红!
崖山门下,行事也好,为人也罢,从未有任何愧怍天地之处。
可如今,这般的灾劫却偏偏降临到他们的身上……
雪域……
密宗!
被河水浸得冰冷的五指,慢慢地收拢,将这一枚破碎的崖山令紧紧地压在了掌心。破裂处那尖锐的棱角,刺得她掌心生疼,也终于唤回了她的理智。
一腔冰冷的不平杀意,藏在了闪烁的眸光深处。
见愁向谢不臣所在之处平静地看了一眼,终于抬步走了过去。
二十三具尸体,一具不少地躺在眼前。
看周遭留下的痕迹,与先前崖山出事时候郑邀他们所说的差不多,几乎同时出事,一击毙命,甚至没有什么反抗的余地。
“外伤并不多,也没有什么血肉模糊之处,你们这一位长老也没有元婴自爆。”见愁也扫看了一圈,“看来,行凶一方的实力最起码在入世,所用的术法也是针对神魂的术法。只是这等术法在崖山藏经阁中都算罕见,修行更是极难,一不小心就会反噬,出现在这雪域的外围,太奇怪了一些。”
不管是听声音,还是看表情,她都没有半分的破绽。
可谢不臣就是知道,她心里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
只是这与他没有什么关系。
一定程度上讲,见愁心越乱,他所面临的困境才会越小。
谢不臣面上没有任何的悲戚之色,只是回看了河滩上的血迹一眼,道:“人都死了,没什么出乎意料的地方。但昆吾的人都在这里,附近却没有任何崖山修士的踪迹,却是十分诡谲了。”
地上没有任何猛兽经过的痕迹。
而且就算是猛兽经过,啃食尸骨,也没道理不动不远处的昆吾修士。
这情形,看上去更像是有谁特意来此,将崖山门下的尸骨先行殓走了一般。但这也不对,若有此事,做此事的人必定与崖山多有关联,可身为崖山门下的见愁却对此一无所知。
别说是谢不臣,就是见愁也不得其解。
只是相比起谢不臣,她的想法还要更多一些。只一瞬间,便想起了当初在极域所结识的钟兰陵……
雪域尚有轮回,与极域多有勾连,谁也不知道这消失的尸首下到底是不是藏着阴谋。
见愁的眉头深深皱了起来,心内千般万般的闪过的想法,让她眼底染上几许不散的戾气,但隐而未发。
谢不臣的问题,她回答不上来,所以没有回答。
只是迈步,在这遍地的尸体中走了两圈,而后忽然看向了其中年纪最长的那一具尸体。
是昆吾的长老。
深灰色的道袍上看不到半滴血,只有黎明的露水将表面沾湿,看起来颜色深了一层,更近似于黑色。
也许是因为尸体已经放了一段时间,所以他整张满布着皱纹的脸,都有些隐隐的发黑。
按理说,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一具尸体了。
可见愁的目光,在上面停留了很久,或者说,在那面部发黑的地方和衣袍上那似乎被露水沾湿的深色处,停留了许久。
谢不臣当然也注意到了她的目光:“见愁道友有什么发现?”
“嗡!”
回应他的,不是见愁的声音,而是一蓬自见愁指尖迸射而出的灵光,如同一道从天而降的金色瀑流,朝着那昆吾长老的尸身冲刷过去!
精纯的灵力,几乎瞬间就充满了那一具干瘪的身躯。
长老那一张枯槁的脸上,仿佛也有了神光。在见愁灵力的充斥之下,就连那一道道的皱纹都被撑了起来,整张脸变得光滑。
于是,先前那深藏在枯槁面皮之下的异状,终于无处遁形。
那一刹那,毛骨悚然的感觉顷刻走遍了全身,见愁整个头皮都跟着麻了一下!
这竟然是一团犹如活物的黑气!
先前她觉得这长老面上隐隐发黑,兴许是尸身已经放置了几日的缘故,可此时此刻,灵力催逼之下,她才惊觉:哪里有什么因尸身存放而导致的面色发黑?
昆吾长老分明是面色惨如白灰,看着发黑皆因为这潜伏于下的黑气!
甚至不止在脸上,身上也有。
就在那看起来像是被露水沾湿而显得颜色更深重的地方。
都是一团团的黑气,仿佛因为见愁灵力的催逼,被惊扰,被迫从长老的身上浮了起来,由仿佛不愿意脱离原来所在之地,于是在那灵光之外挣扎、蠕动!
便是镇定如谢不臣,在看见这浮现的一团团黑气之时,也骤然变了脸色。
修长的五指于人皇剑剑鞘上轻轻一点,霎时间剑在鞘中低吟,一串暗金色的符文伴随着剑吟顿时从剑鞘之上浮出,缠绕在了他的指上。
“噗嗤!”
并指如刀,向着那黑气处轻点!
犹如一滴冷水溅入了油锅,暗金色符文落下之时,那一团团的黑气猛烈地颤抖一下,仿佛发出了一声刺耳的惊叫!
它们疯狂地蠕动了起来,竟然瞬间集结,又分成两道,凝成两张狰狞巨口的模样,分别朝着两人扑来!
阴冷的气息,带着亘古的暴戾与凶狠,犹如一根利刺,扎入了见愁脑海!
她几乎立刻脸色一白,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因为,此时此刻面对着这一道黑气的感觉,竟然当初面对夜航船地牢中那蜈蚣一般的绝世凶物之时,一般无二!
这变化,只在瞬息之间。
见愁根本来不及做出更多的反应,这一刻只如福至心灵一般,左手一抖,先前便抵住剑锷的拇指一顶,原本藏于鞘中的燃灯剑顿时出窍!
“噗!”
一盏虚幻的莲台灯盏,瞬间激发而出。
暖黄的火焰就在灯盏的中央燃烧,那化作了狰狞巨口的黑气扑来时恰恰好被这一灯盏挡住!
“嗤嗤嗤!”
灯芯中光芒大放,仿佛构成了一座坚固的屏障,竟牢牢将黑气阻挡在外。那昏黄的火焰一点,所有的黑气便如同被点燃了一般,化作了一片青烟!
待得青烟散尽,整台莲盏才慢慢地暗淡下去,其底部出现了一枚小小的“卍”字光印,又很快随着暗淡的莲盏,消失不见。
从黑气变化,到莲盏消失,前后不过片刻。
变故突如其来,也凶险至极,直到燃灯剑自动还鞘,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剑吟,见愁才回过神来。
然后发现背后已是一片悚然的冷汗。
方才那黑气,竟是直直对准她神魂而来,若非她反应还算快,只怕此刻已经与这满地的尸首作伴了。
直到这时候,她才有功夫,侧过头去看谢不臣。
人皇剑不知何时已经出鞘,黑气也已经消失不见。想来谢不臣对她一般,都在险之又险之际做出了应对,免遭一劫。
但他的脸色实在不好看,苍白的一片,就连嘴唇都没了血色。
见愁自己不好受,是因为魂魄本就残缺,应对这种针对灵魂的攻击之时,颇有见拙之处。但谢不臣的脸色也这样差……
是因为修为还不够吗?
这样的念头,从她脑海中一闪而过。
但这时候,明显不适合去想这些不很相干的问题。
转瞬间,她便已经将自己所有飞散的心思收拢了回来,燃灯剑紧握在掌中,戒备提到了最高,环视了躺在他们周遭的昆吾弟子尸身一眼,只觉得心里发寒,一片森然的鬼气!
每一具尸首的身上,都伏着一点若有若无的黑气。
但不管是见愁还是谢不臣,这一会儿都不敢再轻举妄动——就刚才那么一点点,险些要了两个人性命!
这该是何等骇然、何等歹毒的手段?
人都已经死了好几日了,这附在上面的黑气,却如同附骨之疽一般,不曾离去。仿佛吞噬了神魂还不够,要连着这肉身的精气,都吸食干净……
“是少棘……”
见愁终于还是想起了这个名字,这个夜航船修士都不大敢提起的名字。是当初夜航船老巢深处那一座雕像,也是地牢内那携裹着蛮荒气息的存在,更是曾与大妖傅朝生交手的存在……
还记得上一次在星海见面,傅朝生说,将要去往雪域。
说的是有疑惑不解,试图找圣子寂耶一答。
但这当中……
是不是也与此时此刻这些黑气有关,与当初神秘出现在星海的那一座蜈蚣一般的雕像有关?
见愁脑海中思绪纷繁。
但对这些,谢不臣却并不知晓。听得她方才念“少棘”两字,便已经意识到在此事上见愁所知比他要多,眉头便微不可察地紧了一紧。
可他不多问,只道:“看来极域之行,比你我想象中的,还要凶险十倍。”
才刚到这事发之地,便发生这种意料之外的凶险,可想而知,若按着他们一开始的计划,继续朝着更深处走,还会遭遇多少匪夷所思之险?
见愁一念及此,眸底也是一片霜色。
笼罩在他们头顶的疑云,实在太深太重——
昆吾崖山弟子缘何出事?
此地分明为事发之地,又为何只有昆吾弟子的尸首,而不见崖山门下?
这些似与那所谓的“少棘大尊”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诡异黑气,又所从何来?
……
“来都来了,还是该查个究竟。再说了,我想横虚真人费尽心机要安排谢道友来雪域一趟,必定也是有事在身,不可能就这样回去了吧?”
见愁终于还是慢慢笑了一声,回头注视着谢不臣。
“这满地的尸首,单凭你我二人的本事,是查探不了了。谢道友还是——”
话说到此处,尾音却陡然变得尖锐。
那一个刹那,见愁身体紧绷到了极点,几乎在察觉那一道气息的同时便豁然回首,朝着那高深峡谷的另一头看去!
但谢不臣的反应,竟然比她更快!
在她看去的瞬间,原本就在她身旁不远处的身影,已倏忽消失在了原地,乍现于她视线抵达之处,站在了那“闯入者”者的身边!
修长的五指,犹如夺命的利刃,漠然而精准地扣在了那人脖颈之上!
是一名青年。
应该是才从附近走过来,身上穿着他们曾见过的深红色的僧衣。一张原本还算英俊的脸上眼圈青黑,双目骨碌碌乱转,神光虚浮,两颊则深深凹陷,给人一种极其不舒服的感觉。
此时此刻,他脸上只剩下全然的惊惧,被突现的谢不臣吓得连惊叫都无法发出!
密宗的僧人。
尽管还搁着一段距离,可已经与密宗有过数度接触的见愁,几乎是一眼就辨认出了这“不速之客”的身份!
但这一瞬间,浮现在她脑海中的疑问,竟然不是这密宗僧人为何会出现在此地,又与崖山昆吾这些殒命的弟子有何关联。
而是……
谢不臣的瞬移!
筑基御器,金丹御空,元婴才能瞬移!
可她刚才感知得清清楚楚,谢不臣整个人是毫无征兆地从她身畔消失,又出现在了那密宗僧人所处之地……
于是,脑海中回荡起了当初吴端谈及谢不臣时所言:
“谢师弟天纵奇才,当初他才筑基的时候,我便见他能御空江上……”
紧绷的身体,剧缩的瞳孔……
一切一切的细节,都在顷刻间酝酿出了冰冷而恐怖的杀意,见愁凝视着远处谢不臣的身影,没有走动一步。
谢不臣却似对这一切一无所知,五指间散出的灵光,已经轻而易举锁住了眼前这满脸惊慌的密宗修士。
金丹中期,易如反掌。
他清冷的眉眼没有半点变化,只看了这人一眼,便淡漠地回首,向见愁问道:“道友,搜魂之术可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