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1章 痴与醒
“也想起了一位故人?”
见愁的反应, 显然在梁听雨意料之外, 所以她注视着见愁的目光, 益发兴味起来——
修士问道,从来主张“无情”。
有牵挂者,割舍牵挂;有情爱者, 断绝情爱;有夙愿者, 了却夙愿。如此抛却一切惑乱心神之外物内情,才能以“一”心向道。
而向道的手段,也各不相同。
心善者, 苦守百年,静待亲朋好友百年之后,牵挂自然了却;心狠者,不能久待, 则仗剑起之,绝灭亲朋, 以成孤身……
很显然, 梁听雨本人绝不属于前者。
她还未“一心问道”之前,是曾有过夫君的。
如今不过是看了见愁此刻身处绝境中的眼神,想起了自己昔日那引颈受戮的夫君罢了。可是,对方想起的“故人”, 又会是谁呢?
“想来, 你也该是个有故事的人。只是可惜了……”
方才见愁言语中虽藏着一种不悦与冰冷的意味儿,可在此刻梁听雨的眼中,她不过是一头待宰的羊羔, 没有半点威胁。
所以她只幽幽地叹了一声:“你我,到底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前半句,尚且听得出那种柔软而惋惜的味道;可到了后半句那“不相为谋”四个字时,便已经只剩下阴沉沉的冰冷!
杀机无限!
在话音落地的刹那,梁听雨左手五指已猛地一放!
“嗖!”
她掌中那一柄金色的鸳鸯钺,立时脱手飞出,化作一道金色的流光,直射到了半空中那男修虚影面前!
这一刻,时光的流动,都仿佛变得缓慢。
在来不及反应的白银楼众人,甚至是来不及反应的见愁眼中,一幅奇诡瑰丽的画卷,便这般悄然打开。
在飞至男修身前后,金色的鸳鸯钺刃面上,无尽红光,汹涌奔腾!
仔细一看,才会发现,这不是无尽的红光,而是无数条飘飞舞动的暗红色丝线。它们自鸳鸯钺上而出,直朝着男修的虚影而去!
如同绣娘巧手中穿梭的绣线一般,顷刻间穿梭在男修身体的各处。
又仿佛是……
一条又一条,缠不尽的情丝!
那男修本自凌立虚空,手捧丹炉,其眉宇间自有一股清气在。虽只是一道虚影,可仅从其相貌与周身气度,便可轻易令人窥见他生前不低的修为和品性的纯善。
在这无尽红丝袭来之前,他仿佛只是一道虚影,只是凝视着梁听雨,察觉不到外界的任何事物,眼中除了她,再无外物。
可在这无数红丝贯穿他身体的这一刻,他却微微地颤抖了一下。
那一双含情的眼眸底下,忽有轻烟弥漫,如同山雨前忧郁的云雾,是一种浅淡又深刻的伤悲,脆弱得让人为之心颤!
活了!
如果说原本的男修,看着虽栩栩如生,可到底缺了一股子生气;那么此刻,在这红丝缠绕上身之后,他就像是被注入了魂魄与意识的傀儡,一下活了!
于是,他身上那种不改的痴情,未散的忧郁,都跟着变得真实起来。
这一切的变化,只发生在瞬息之间。
见愁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的反应,更无力进行任何阻拦,只能与周遭所有人一般,眼睁睁地看着。
也或许,是满心复杂的看着。
没有人知道,眼前这男修姓甚名谁,所从何来。
但聪明一点的人,都能从梁听雨先前的只言片语之中推测出他生前的身份,让人不寒而栗的身份——
梁听雨为了求道,杀掉的夫君!
他仿佛依旧看不到周围所有人。
无尽的红丝,如同牵着傀儡的丝线一般,在他身体里穿梭不停,可他视若未见,只是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掌,慢慢在身前摊开。
两片隐隐泛着青白的嘴唇,轻轻翕张,却是一声模糊的呢喃:“下雨了……”
……下雨了?
今日的天儿不都好好的吗?什么时候下雨了?
这一瞬间,几乎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朝着头顶望去——
不知何时,先前那万里无云的晴空,竟变得阴沉。
几道冷风从暗垂垂的天幕下刮过,于是那些如同浓雾一般的阴云,也都覆盖而来,堆积在天边,形成一道道山峦一般的曲线。
整个“回”字形的白银楼内,一下就暗了。
“淅淅沥沥……”
微凉的雨丝,自天幕洒落,一下润湿了看客们的雕窗和竹帘,沾湿了那男修摊开的掌心,也打湿了见愁轻轻仰起的面颊。
真的下雨了。
白银楼外,碎仙城中,明日星海,大街小巷,无数的行人,都在此刻驻足抬首,看着这一场难得的雨。
白银楼内,平坦而狼藉的隔岸台,一下便笼罩在了朦胧似轻纱的雨幕中。
梁听雨却依旧站在原地,另一手上还持着另一柄鸳鸯钺。飘落的冷雨,无法撼动她脸上任何一丝表情,依旧是无情无感,无动于衷。
她只是漠然地迈开了脚步,朝着见愁走来。
一座两丈六尺的斗盘,悄然出现在了她的脚下。
虽不是每一根坤线都被点亮,但相比起寻常人的斗盘来说,已经足够璀璨。然而此刻,更引人注目的,是这斗盘角落里,那一枚红黑相间的道印!
像极了交颈相缠的合和二仙,却是半边深红,半边漆黑!
世上道印,大多千奇百怪。
众所周知,因道印所涉及的属性不同,其表现在斗盘上的光与色也自然各有区别。其中因推衍妖兽神兽“天赋道印”而来的“本命道印”比较特别,都呈现出耀眼的金色。
可……
众人再是见多识广,也不曾见过这一体两色的道印,更不用说还有半边漆黑!
见愁当初也曾细细了解过有关于斗盘和道印的种种规则,眼见此情此景,哪里还能不清楚?
梁听雨身上所藏之秘,只怕还不少!
不用想都知道,此刻对方是要祭出自己的杀手锏了!
空前的危机,顿时笼罩了见愁。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在这道印出现的瞬间,她身周的空间波动,几乎立刻就停滞了,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地切断!
封锁!
这是要将她身周的空间彻底封锁,断绝了她再用吞风剑化墨潮脱身的路!
而此刻的她,无法反抗,无法移动一步!
这是一种近乎压倒性的力量,依旧带着先前那种蛮横又霸道的感觉,沧桑古老,仿若深海里一声隐约的龙吟……
“刷拉拉……”
雨,又大了几分。
冰冷的雨滴,抛洒在梁听雨和见愁的身上,穿透了凌空男修那虚无的身体,溅落在隔岸台满布着血污的岩石表面,也敲打在周遭精致的窗棂上……
见愁眼前的世界,顿时变得模糊了许多。
看不见那些看客们的神情,也看不到斜前方囚笼中左流的神态,甚至看不清隔岸台上那些血污被冲散后到底是什么图案……
眉心上,先前被梁听雨一刃划过的伤痕犹在,雨水混着血水滚落,污了她白皙的脸颊。
“呼啦!”
高台上,有大风陡起!
此刻距离她极近的梁听雨已然驻足,脚下旋转的斗盘骤然停止,万千道华光顿时穿过了雨幕,凝聚到她的脚下,那一枚半红半黑的道印之上!
“嗡!”
一声轻微的震响,整枚道印顿时红光乱摇,黑气狂涌!
在这红光与黑气并起的刹那,那原本缠绕穿梭在男修虚影之上的红丝,那原本爬满了梁听雨身躯的黑色印符,也都在这一刻起了玄奥的变化。
万千红丝,万千印符,竟都跟活了过来一样。
一者如同有生命一般,在男修的体内蠕动,一吸一涨之间,仿佛传送着什么莫测的力量;一者则化作了密密麻麻的“黑蚁”,几乎要从梁听雨皮肤表面挣扎而出!
这是何等震悚的一幕?
在场之人见了,无不为之倒吸了一口凉气!看着梁听雨的目光,已俨然看着一座可怖的凶神,一头凶狠的怪物!
可见愁的目光,却只在梁听雨的身上,停留了片刻。
在外人眼中,她的脸色看上去过于苍白,也不知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潇潇冷雨,还是因为此刻看不到丝毫获胜希望的艰难的处境。
她只是眨了眨眼,望向了那虚空中的男修。
在雨幕里,他的身形,看上去是如此地单薄。
伴随着那无数的红丝越来越亮,一点幽暗的猩红,终于自他浅淡清澈的眼底深处,慢慢浮上,很快填满一双哀伤的瞳孔。
他的手将那悬浮于半空的鸳鸯钺紧握,而后侧转过了身子,面向见愁,几乎与另一侧的梁听雨同时起手,利刃高举!
这一刻,伤怀与血腥并存!
这一刻,漫天风更狂雨更骤!
这一刻,见愁的目光,穿透了他虚无的躯壳,猩红的眼眸……
她仿佛能看到这一对夫妻昔日恩爱的场面,也仿佛能看到屠刀举起时的惨烈,丈夫的绝望,妻子的冷酷……
可竟没有一丝的仇,一丝的恨!
这名男修的眼底,只有心甘情愿的付出,只有愿为她刀俎愿为她冷锋的矢志不移,只有纵使她负他不负的的情深……
吞风剑已悄然消失,三丈斗盘璀璨闪亮就在脚下,犹带着三分冷峭寒意的割鹿刀,不知何时又重新出现在见愁的掌中。
冰冷的雨滴,巍巍地悬在刀尖!
分明已到了千钧一发的危急时刻!
她本该将自己精心准备已久的“杀手锏”放出,彻彻底底将今日白银楼这一场风云终结,可此刻,却忍不住,想要问上一句——
“值得吗?”
值得吗?
梦呓一般的声音,低低沉沉,眨眼就被周遭喧嚣的雨声吞没,散在了这满布着血腥气的隔岸台上。
可那男修,却仿佛听见了。
他高举的鸳鸯钺,红光炽烈到极致,反而转薄,看上去好似半片深红的琉璃,与梁听雨手中那一柄玄黑的琉璃刀刃,竟遥相呼应。
天地间,雨声不歇。
每一滴雨声,都仿佛一柄刀刃,在这一刻,变得格外清晰!
男修微微闭了闭眼,仿佛在倾听这雨声,又仿佛是回忆起了什么,脸上的表情,一时有些恍惚。
待得睁眼时,回眸再望见愁,便只剩万般的清明,烟云般的缱绻。
是一声不知是怅惘还是自哀的叹息:“爱使人痴……”
☆、第342章 真正的战斗天赋
天下苍生, 七情六欲, 种种所求与所求不得……
可唯有“情爱”二字, 最是难解。
因为情深,他割舍不下梁听雨。
所以,在梁听雨明白告诉他, 她欲要杀他证道之时, 他虽满心的灰暗与绝望,却也不忍拒绝。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的身死, 都来自心甘情愿。
是他,选择了引颈受戮!
也是他,即便无法与她白头偕老,也为常伴她左右, 甘愿被她炼制成一缕精魄,从此成为她取人性命时最锋利的刀刃!
一如, 此时, 此刻!
掌中那半片琉璃般的鸳鸯钺,已然变得光滑剔透,将周遭世界都倒影在了刃面上,却照不见男修与梁听雨的身影。
漫天都是雨声。
无数的雨滴, 落在隔岸台上, 落在人的身上,也落在高举的鸳鸯钺上。
再也看不到其他的东西。
只有漫天的杀意,随着飘洒的雨滴, 覆盖了整个世界,也彻底包围了见愁。她站在下方,看上去是这样孤单的一人,孤立无援,也无处可逃!
男修心中的惋惜又重了几分,身形已高高飘飞而起,就这样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见愁——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一刻的见愁,脸上既看不到任何的慌张,也看不到任何束手无策的绝望,只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怜悯。
仿佛过路的善人,看着一名乞丐。
又仿佛寺庙里的菩萨,注视着愚昧的世人!
这是何等一种刻骨的眼神?
穿越了漫漫的时光,回望着过去,注视着现在,审视着眼前,审视着此时此刻。然后,露出了那种发自她心底,发自她神魂,发自她骨血的——
讽刺!
她唇边,是一抹近乎冷酷的讥诮笑意。
没有人可以得知她听见那一句“爱使人痴”时满心感觉的荒谬,一如无人可以品尝走过了一路凄风苦雨的她,再次得闻“杀妻证道”之时的复杂……
爱使人痴,不假。
可这“情爱”二字,断不该使人失智!
我以痴心与人,人弃若敝屣!
我以真情与人,人拔剑相向!
如此真情,如此挚爱,要之又有何用?不过是一腔真情错付,不过是一生痴愚难解!
何必?
又何苦!
漫天的冷雨,坠落在见愁的眉间,遮挡了她的视线。
这样的天气,岂不像极了那一天吗?
一样阴沉的天幕,一样滚动的乌云,一样断线似的雨珠。只是没有了环堵萧然的农家院,没有了穿透雨幕而来的那一道苍青的身影,没有了靠在门角的那一柄油纸伞……
见愁的心,忽然静极了。
站在这席卷长空的大雨里,她抬首而望:雨太大了,那凌空而立的男修的身影,都为之模糊,更看不清此刻同样飞身凌立于半空的梁听雨的表情。只有天际,那渐渐靠拢的两柄鸳鸯钺!
不知何时,两柄鸳鸯钺俱脱手飞出,同时发出了一声嗡鸣,竟在梁听雨头顶上悬停,如同飞轮一般飞速地交缠旋转起来。
于是,男修虚影身上那些红丝随之飞去;
于是,梁听雨体内那些黑色印符也随之飞去。
顷刻间,二者已相互拼合,融为一体。
奇异的变化,瞬间发生。
两片鸳鸯钺,竟在半空中形成了一方玲珑扣一般的印记,一半是红,一般是黑,在飞速旋转之中,散发出一片又一片波纹一般的气息,寂静中隐藏着冰冷的杀意!
“哗啦啦……”
苍穹阴暗,乌云密布!
仿佛感觉到地面的杀机,又仿佛为鸳鸯钺合二为一这一刻摄人的气机所牵引,惨淡的天幕上,隐约有闷雷滚动之声,眨眼便降下大雨如瓢泼!
“滴答……”
“啪嗒……”
“淅沥沥……”
“簌簌……”
……
天地间,骤然充斥着千千万万种雨声。
有的是雨滴划破虚空时的嘶哑,有的是溅落破碎时的清脆,有的是汇入远处澜河浪涛时的轻柔,还有的,是它们敲打在半空鸳鸯钺印记上时的空灵——
与森然!
分明平淡普通的雨声,此刻却响如惊雷!
在这瞬间,几乎整个白银楼都被笼罩进了这样的雨声中,这样充斥着杀机,密不透风的雨声中!
一声一声,好似剥皮剔骨,穿透人血肉之躯,甚而刺破人的魂魄!
冥冥之中,这千千万万种雨声,已然化作了可取人性命于刹那的冰刀冷剑!
梁听雨此刻已经高高立在苍穹之上,周身缠绕的黑气与黑色的印符都汇入鸳鸯钺后,她整个人看上去也有些虚弱,也有些苍白。
但那一双漆黑的眼底,却更添了十分的疯狂!
而那男修,便虚虚地浮在她身后。
原本凝实近乎于真人的虚影,看上去浅淡了很多,就像是一幅被雨水冲淡的墨画,透着一种虚弱之感。仿佛只要伸手一戳,或者轻风一吹,便会灰飞烟灭。
见愁哪里看不出来?
梁听雨,或者说这男修,的确是已经将压箱底的本事都拿了出来。这一招,对她,或者他们来说,只怕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只是……
值得吗?
这个疑问,再次浮了出来,只是见愁没有再问出口。
因为,下一刻灭顶而来的攻击,已经告诉了她答案!
“到此为止了!”
梁听雨的右掌,高高举起,掌心中仿佛有一股奇异的掌控之力,可号令万物。于是那旋转中的鸳鸯钺,便服帖地凑到了她的掌心。
那一刻,朝着周遭扩散的透明波纹,都为之一颤!
“嗡!”
就好像九天帝子,将那山河之琴拨动。
天幕下,万千豪雨,亦为之一颤!晶莹雨滴,尽如珠玉粉碎!
雨声,也破碎了。
是嘈杂的,是纯粹的,是悦耳动听的,是摄人心魄的!
见愁身周,几乎立刻应声爆出了无数的血花!
原本因《人器》与龙鳞道印而无比坚韧的躯体,竟仿佛为那雨声所伤,出现了无数刀剑一般的伤痕!
更不用说她此刻的心神!
眉心祖窍,忽然一阵刺痛,竟有一股新血自其间沁出!
见愁灵台如遭重击,在极域经逆魂丹修补过几分的魂魄,此刻也一阵摇晃不稳,像是被无数的丝线束缚,不得自由,不得解脱!
举目四望,这天地间,到处是雨,到处是声!
那一股源自荒古的气息,便霸道地藏在每一滴冷雨中,藏在每一点雨声中,藏在这阴沉雨幕下每一道飘散的气息中……
它如同从天而降的阴影,将生路封锁,将见愁压制!
梁听雨实力本就不弱,如今有那神秘黑色印符的加持,更是如有神助。
即便是白银楼中修为最低的人,都能感觉到这一场席卷了星海的豪雨中,藏着一股凌驾于苍生的毁灭之力。
身处雨中,身处隔岸台上,身处那合体鸳鸯钺之下的见愁,此刻便如同一叶飘摇孤舟。
人人都能感觉到她此刻力量的孱弱,甚至心生不忍……
可在这一刻,却没有一个人出声,更没有一个人出手制止或者相救。
仿佛每一个人,都被天地间笼罩的这一股亘古的凶杀之意所震慑,所控制,只能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而不敢有半分的僭越!
一击之威,竟至于厮!
梁听雨手中,那鸳鸯钺已陡然旋转了起来。于是天地间,除却崩碎的雨声,再也听不见别的声音。
见愁只觉得眼前雨幕厚厚,此刻都蒙上了一层血色。
似乎人已经到了绝境,无路可退,无处可逃。可她脸上的表情,却依旧镇定,甚至还隔着这一片模糊的雨幕,与梁听雨对视。
太平静了!
即便是已经认命了,也不应该是此刻这样的姿态。看上去,就像是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的处境,更不担心此战的胜负一般。
半空中正全力催发鸳鸯钺之力的梁听雨,终于穿透了雨幕,发现了这样的异常。
心头,顿时一颤。
冥冥中,一种不对劲的感觉涌了出来,让她不安到了极点。
而白银楼周遭一圈的看客,也终于在发现了极为不寻常的一点——是见愁手中的割鹿刀,是见愁脚下的三丈斗盘!
割鹿刀静止不动,仿佛已经与她的手一起化作了雕塑的一部分,为冷雨洗礼;
三丈斗盘光芒璀璨,在她与梁听雨交手的这个说不出是长是短的过程里,竟从未熄灭!
天际忽然划过了一道惨白的雷电,照亮了阴暗的天幕,也照亮了见愁此刻的表情。
她并未认输!
更不曾决定过就这样送死!
这样的认知,就如同此刻划过天际的这一道闪电,骤然地出现了在了所有人的认知当中,敲打出一片令人窒息又充满了张力的沉默!
梁听雨已然意识到了不对。
但见愁早在这一战开始之前,就已经筹谋甚久,一直在等待此刻,又怎么可能失手?她只是嘲讽一般地扯起了唇角,举起割鹿刀时,淡淡问了一句:“这就是你最后的底牌了吧?”
是。
这就是梁听雨最后的底牌了!
连少棘大人的神祇之力都已经借来,连昔日藏身于鸳鸯钺中的秘密都公之于众,此刻的她,便是最强的她!
借由这一场雨,借由手中鸳鸯钺形成的印符,借由这几乎困锁住了一方天地的神祇之力,她本可战无不胜,本应战无不胜!
可在见愁此话出口的瞬间,这样坚定的信念,竟然动摇了。
她看到了见愁眼底凝而不散的神光,看到了她脚下从未熄灭的斗盘,也看到了她手中,那一柄始终紧握的“割鹿刀”!
刀!
这个字眼冒出的瞬间,梁听雨只觉得头皮都炸了一下,一种先前已经被她否认的可能,就这么突兀地重新出现。
没有任何的根由。
只是源自刀口上舔血一路滚打过来的生死直觉!
当日夜航船地牢中见愁那惊艳的一拔刀,完全不受控制地出现在了她的脑海。
梁听雨甚至无法控制自己心底的颤抖,那一种深深埋在心底、因自知不敌而生出的胆怯与退却!
见愁心平如镜。
久久持握在掌中的割鹿刀,忽然轻轻地颤了一下,于是刀尖上一直悬着的那一滴雨水,便划过一道晶莹的虚线,被她抖落在地。
“滴答”地一声响,砸在地面上,溅起一朵水花,眨眼便消失在其余脏污的雨水中。
可在这种时候,谁又会去关注这样的一滴雨呢?
白银楼中,不管是被困囚笼的左流,还是心悬一线的白寅,或是满目凝重的沈腰,八风不动的曲正风,甚至是骤然间面色大变的梁听雨……
每个人的目光,都在见愁的手上,见愁的刀上!
锋锐的刀尖,从湿润的空气中划过,仿佛要将之划破。
见愁这一起手的动作,是如此地平淡简单,不值一提。可偏偏此刻,一股莫可名状的气息,已经将她笼罩!
脚下斗盘,万千坤线纵横。
无尽的灵气顺着坤线流转,又汇入天元处那一片琉璃紫玉般的光彩中,淌入见愁周身各处经脉。
这是所有人都能看到的。
可在所有人都无法窥知的身体深处,灵台深处,一缕又一缕携裹着幽暗气息的魂力,已经悄然溢散而出。
它们如同潮水一般,却没有半点声息,顷刻间就与见愁体内的地力阴华交融。
像极了黑与白的交汇。
只是这样一个闪念,一个呼吸,那一股令人心颤的混沌气息,便已经出现。它仿佛是天地间最原始的存在,可同神祇比肩,堪夺鸿蒙造化!
根本都不需要后招,梁听雨便已经清晰地辨认了出来——
就是这一个近乎于返璞归真的起手!
就是这样简简单单的拔刀!
就是这一股令她无法生出抵抗之心的气息!
这分明就是见愁当日地牢中那抵挡了少棘大人一击的那一刀!
梁听雨心中惊怒交加,脸上的表情亦忽然扭曲。
她先前觉得自己能与见愁一战,便是因为判断出见愁其实还不会当初劈出的那一刀;可此刻的见愁,却偏偏将这致命的杀招施展出来!
既然她会,为什么会拖到现在?
想不明白!
完全想不明白!
梁听雨只看到了见愁此刻胜券在握的表情,看到了她冰冷的双眼里,自己带着一丝惊慌的身影……
“既当苦命鸳鸯,我便送你们一程!”
“哗啦!”
高高举起的割鹿刀,划过重重雨幕,朝着她的方向落下。
或者说,这一刀留给梁听雨的阴影太重、恐惧太深了,以至于此刻的梁听雨,根本来不及思考,也不敢耽误时间去思考。
在割鹿刀高举还未落下的瞬间,求生的**,已经让她下意识地往后一退!
虚空里旋转不休的鸳鸯钺印记,顿时一滞;天下地上,所有垂挂在虚空中的冷雨,都在此刻消无了声息;那笼罩着整个白银楼的滔天杀机,亦因为她这一退,瞬间溃散!
如同崩塌的山岳,如同倒倾的沧海!
这一退,仿佛退出了一个海阔天空,仿佛为梁听雨退出了一线生机。
可在这样一个本该庆幸的瞬间,心中忽然闪过一道灵光的梁听雨,却忽然怔住了。一股刻骨的冰寒,爬上了心头……
她抬起头来,便看见了,也看清了——
见愁眸底,那陡然璀璨了数倍的光亮,那唇边忽然畅快的笑意,还有……
没有任何变化的割鹿刀!
“你竟诈我!”
脑海中紧绷着的一根弦,骤然断裂,梁听雨的声音嘶哑得像是困兽生命尽头的嘶吼,充斥着无尽的暴戾,无尽的暴怒!
可此时已是悔之晚矣!
见愁几乎无法克制地笑出了声来。
在这洗刷周遭世界的豪雨中,在这无数人注视的隔岸台上,在不断闪过惨白电光的天幕下,在脚下斗盘溢散出的漫漫星辉里……
当然是炸了!
那一式惊艳的“拔刀”,见愁根本不会!
当日夜航船地牢内那机缘巧合的一次顿悟,只让她触到了这玄妙境界的皮毛。在回到天地逆旅之后,也曾在客房之中钻研甚久,可也只悟出了一个起手。
融合天地灵气与地力阴华,便可仿得此式之形一二。
可若要继续施展,便会瞬间崩毁,失去所有威力。
只可怜梁听雨对此一无所知!
在初初站上隔岸台,探知见愁便是当日夜探夜航船的那个人之后,她便断定自己无法战胜可以施展这一式的见愁,萌生出了退意,由此才被见愁抓住了破绽。
从那个时候开始,此刻的筹谋,便已在见愁心中。
高手交战,最怕的是什么?
是一颗不定之心!
梁听雨对她这近乎必杀的一式的心怀忌惮,前半场便打得束手束脚。后半场她虽因见愁迟迟不使出这一式心生怀疑,料定见愁不会,可毕竟未得见愁承认,又加之早有那一刀的阴影覆盖心头,必定难以真正放下。
所以此刻,在见了见愁这气息相同的起手式之后,她几乎毫不犹豫选择了退避!
而见愁,等的便是此刻!
论实力,梁听雨实在堪为劲敌,若将鸳鸯钺用到极致,当与见愁不分胜负。更不用说还有这古怪的力量加身,见愁一个不慎,都有可能丢掉性命。
可以说,在此刻之前,梁听雨都占尽了优势。
但在此刻之后,局面已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逆转!
梁听雨这一退,哪里是为自己退出了一线生机?
她分明是为见愁退出了一线胜机,为自己退出了必死的杀机!
天下修士,向求力量,以为力之所至,心之所往,便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可见愁与人的战斗,从来不是单纯地凭借一个“力”字!
扶道山人所评之“绝佳的战斗天赋”,又岂是因为这肤浅的修为与力量?
真正的天赋,来源于直觉,来源于谋略!
诈?
她当然是诈!
胜负悬于一线,生死悬于一线!
不诈,哪里来的危局的逆转,哪里来的生死胜负的逆转?
诈的就是她梁听雨!
战局至此,割鹿刀已可“功成身退”。
朗笑声中,见愁纵身一跃,身化星流,脚下飞旋的斗盘将璀璨的星光洒落,在无数人惊艳的目光中,只凝聚出了一枚羽翼形状的金色道印!
本命道印!
天作棋盘,星作子。
坤线穿梭,道子相连,亮起的瞬间,便是一股雄浑的气势冲天而起!
夺目的金光,伴随着一阵阵闪烁的电光出露。
见愁左侧肩胛骨上那一股久违了的滚烫与炽热,也瞬间喷薄而出,转眼如同旋涡一般,吸纳了她此刻体内所有的灵力。
一片巨大而光辉的金色羽翼虚影,就这样出现在此刻的惨天愁地中……
偌大的白银楼,全为一股全新的气息所笼罩。
沧桑,古老。
所有人明明还身处这楼中,可这一刻,却仿佛置身于上古蛮荒,万万里无边大泽中。遥远的天边,隐约传来猛兽的嘶吼,遮天的一翼就这样从他们头顶一扫而过!
“哔啵”一声,那鸳鸯钺凝成的琉璃印符,顿时粉碎!
顷刻间——
沉厚的乌云散了。
阴沉的天幕开了。
瓢泼的豪雨歇了。
雨水横流的地面上,血污都被冲洗了个干净,只剩下先前死战的两人相对而立。见愁一身的从容,而梁听雨……
一片尖尖的金色羽毛,如同见血封喉的利剑,恰恰抵在她咽喉上。
“我平生,最不喜是雨天。”见愁渺远的目光,在这重新放晴的天空下扫了一圈,又重新落到梁听雨的身上,只淡笑着一问,“现在,我取你性命,可心服口服?”
☆、第343章 新剑皇
结束了。
早在梁听雨为见愁所诈的那一刻, 这一场非要争出个生死的战斗,便已经结束了。
身为旁观者的众人, 虽然不知道那一刻见愁使的到底是什么手段,竟使梁听雨在一片大好的局面下自退一步,白白丧失了优势, 可结果已经显而易见。
“帝江风雷翼啊……”
艰涩的声音,在白银楼某个角落里响起。
终于还是有人,从六十年前那已经算是有些久远的岁月里, 翻出了有关于此的记忆, 以一种难以形容的腔调, 叹了这么一声。
帝江风雷翼道印,那可是十九洲已经消失很久不曾出现过的“本命道印”啊。
昔年还是金丹期的见愁,身负此印, 与人鏖战空海之上, 便惹得众人瞩目。他们中大多数人虽未曾亲眼见过, 但可以想见——
今日此时, 这一位崖山大师姐的风采, 必是更胜往昔。
巨大的羽翼, 带着金色的幻影, 盘旋着古来的符文。每一根光滑的羽毛上,都还能看到挟的风, 裹的雷……
就方才这般振翅一挥间,便还了天地一个朗朗。
已经生了退意,失去了先前优势的梁听雨, 哪里是她的对手?
顷刻间,便已溃不成军。
局势的逆转,说来就那么一眨眼。
多少人现在都还没回过神来?甚至包括梁听雨自己。
鸳鸯钺乃是她修行了多年的本命法器,在杀了昔日所爱之后,更将其精魄神魂以秘法炼入钺中。
可以说,一对鸳鸯钺,系着她命,系着他魂。
如今见愁仗帝江风雷翼而起,已将这一对鸳鸯钺击得粉碎。
原本飘荡在她身后的那一道男修虚影,瞬间便被撕了个粉碎,就连她自己都只觉五内如焚,眉心如遭雷电穿透,仿佛连魂魄都要被割裂!
痛苦!
几乎能将人逼疯的痛苦!
换了任何一个心智不坚之辈,只怕早已支持不住,在多重伤势的夹击之下满地打滚。但梁听雨,依旧站着。
身体里,仿佛有一股奇异的力量,支撑着她。
尽管,是这样地颤颤巍巍,摇摇欲坠!
可她,竟然没有倒下!
一双阴霾散去的眼,此刻注视着见愁,心里却还有万般的荒谬:输了,竟然就这样输了?
就因为当时顾忌见愁那一刀的一念之差!
一着棋错,满盘皆输!
待到她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再没有翻盘的可能了。
这一战,她没有败在修为上,也没有败在法器上,更没有败在其他的外物上。她只是败在了自己的身上……
也可以说,她败给了见愁这个人本身。
细细回想方才的这一战,可以说,方才自己为她所算计的这一幕,几乎是无法避免的。从一开始,她就已经在谋算!
自己的每一步,每一个反应,都在对方的意料之中。
事后回想起来,或许简单。
可真若设身处地,换做她是当时的见愁,只怕也根本做不到这般的不着痕迹,这般的心机深重,这般的铤而走险!
“如若我退却撤手,稍慢上片刻,此刻为屠刀所指的,便会是你了。”
“是啊。”
见愁不置可否,整个人已经放松了下来。因为她已经确定,此刻的梁听雨已经是油尽灯枯,即便她不杀,也撑不了多久了。
“所以,有时候运气可能也是实力的一种吧。”
“运气?”
梁听雨一听,竟克制不住地笑了起来,仿佛是听见这世上最好笑的笑话。
见愁没有言语。
梁听雨笑够了,也就慢慢地停了。
她重新看向见愁的目光里,带着一种嘲讽,又隐隐然一种另类的钦佩,只冷笑了一声:“我已是你刀俎之下的鱼肉,何必还如此虚伪?”
若那一刻见愁对她的“退”,没有十分的把握,又怎么可能放手去搏?
是因为料定了她会退,所以才会这样算计。
从头到尾,哪里来的什么“运气”的说法?
见愁却只笑笑。
帝江风雷翼的虚影,已经渐渐从她身后淡去,但那一枚悬浮在梁听雨身前的金色羽毛,却始终凝实,没有半点消失的迹象。
“梁祭酒心机手段千里挑一,只可惜,阴谋算计犯我大忌——此命,终究难饶。”
此命,终究难饶!
此刻见愁右手已经抬起,指间光华流转,只要心念一动,指尖一动,那悬在梁听雨喉前的金羽,便会瞬间取下她性命!
但这时候的梁听雨,听了见愁此言,却是仰天一声大笑,继而一声喟叹:“自我决意踏足此道,便从未想过有一日能全身而退。今日败在你手下,我心服口服……”
话说到一半,她声音忽然顿了顿。
周身的黑气与印符尽数消散,已经恢复了清明的一双眼,只这样慢慢沿着白银楼这一圈或开或闭着的雕窗看去,仿佛在看这窗后的每一个人。
随后,才慢慢续道:“只不过,我也不喜欢一败涂地。”
不喜欢一败涂地?
见愁一怔,一时没有明白这一句话的含义。
梁听雨也不同她解释,只是唇边忽然挂上了三分奇诡的微笑,竟然问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你以前,应该没有同元婴老怪打过吧?”
“……”
的确是没有,尤其是眼下这种以命相搏的。
可是,梁听雨问这个干什么?
等等,元婴期?!
这一瞬间,见愁紧皱的眉头忽地一挑,一丝惊色首次出现在她眸底,脑海中已经电光石火地闪过了昔日在典籍上看过的那些东西。
“小心!她要自爆!”
还不等见愁再去确认,白银楼中有老辣敏锐的修士,已经察觉了此刻梁听雨的异样,想也不想就是声嘶力竭的一声大喝!
“哈哈哈……”
梁听雨的笑,已然变得疯狂了起来。重伤之下的身体,随着这笑不断地颤抖,可在她丹田之中,却又一团有些晦暗的金光亮起,不断朝着头部而去。
眨眼之间,那一团金光便冒了出来,化作了一个三寸高的小人儿。
观其形体容貌,皆与梁听雨本人一般无二!
元婴期,之所以被人称为“质变”的阶段,便是因为“元婴”的出现。
修士一旦修成元婴,便相当于多了一条性命。还在元婴期的修士,这好处尚且不显著,但换了下一个境界,也就是出窍期,修士便可操纵元婴,脱离自己的肉身。
即便是肉身没了,元婴还在,修士便不会死。
梁听雨固然没有达到出窍期,肉身与元婴暂还不能分离。
可元婴后期的修为,却是实打实的。小小一枚元婴,凝聚着她毕生修为之精华,即便重伤之下,亦蕴藏着巨大的能量。
而“元婴自爆”,则可以将这毕生的精华与力量,释放于瞬间!
那将是多么恐怖的一场灾难?
只怕是连这一座高达百丈的白银楼,都要被夷为平地!
此刻眼见得梁听雨状若癫狂,元婴已经离体,所有知道利害的修士,都忍不住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注视着梁听雨那元婴小人儿的目光,尽数充满了惊恐!
“快躲开!”
“跑!”
“真是疯了!”
……
白银楼中无数修士已然自危,就连来自东南蛮荒的潼关驿大司马沈腰,都不禁骇然色变。
可这一切的变化,发生得实在是太快了。
更不用说元婴在脱离了肉身的桎梏之后,其速度有增无减,只一眨眼就已经升到了半空中,光芒大放。
万千道刺目的金光,如同利箭一般,穿透了小小的元婴。
那一刻,一股恐怖的波动,便以梁听雨的元婴为中心,朝着四面八方扩散开去!
原本就站在隔岸台上的见愁,必定首当其冲。可距离如此之近,哪里又是说避就能避开的?
更不用说,台上还有个被困笼中,力量全失的左流。
见愁根本没有要退半步的意思,甚至金色龙鳞顷刻间重新覆盖全身,还再次握起了割鹿刀!
楼上雅间中的白寅见状,险些急得红了眼。
这一时间,也根本再顾不得许多了,直接从高处俯冲而下,一只手握住囚笼左侧一根竖栏,抄起来就喊了一声“先退”,想让见愁避过这迎面而来的冲击。
可这一刻,见愁没有退。
也忽然不用退了。
虚空里,一只略带几分粗糙的修长手掌,轻轻伸了出来。
视若无物一般,悄无声息又毫发无伤地,穿过了梁听雨元婴自爆前一刻产生的种种恐怖的空间波动,穿过了那可轻易穿透人血肉之躯的金光……
就这样,如同随意捉住一只稚嫩的雏鸟般,捉住那半空那即将爆裂的元婴!
这是何等匪夷所思的一幕?!
所有目见此幕之人,包括见愁,都根本没有反应过来,也完全无法想象——要做到这般的举重若轻,该有何等恐怖的修为!
“想死,哪儿那么容易呢?”
说不出是轻还是重的嗓音,说道不明是笑还是嘲的情绪。
在这一只手出现之后,虚空中,很快出现了一片玄黑织金的衣袖,一袭沉厚压抑的长袍,一道昂藏拔俗的身影。
刀裁墨画似的轮廓与长眉,经历了这些年的叱咤风云之后,已经凝聚了几分威压;一双深邃的眼眸,依稀还看得出昔日崖山风月浸染雕琢的旧痕,仿佛能盛下山河日月,斗转星移。
只是比起当年来,更沉了,也更莫测了。
在看清楚他面容的瞬间,整个白银楼中,无数修士差点惊得从地上跳起来,一时连逃命躲藏都忘了!
见愁更是怔住。
所有的动作在此刻暂停,所有的言语也在此刻消无。
只有她握着割鹿刀的手,不受控制地轻颤了一下。
曲正风,便正好在此刻看过来。
没有人知道,他是不是察觉了什么。所有人只看到,他虽一手把连梁听雨的元婴捉住了,也死死的禁锢住了,可根本没有多看上一眼。
仿佛连看一眼,都是浪费功夫一般。
就这么……
五指用力,轻轻地一握!
“噗嗤!”
那一枚原本已经重新稳定下来的元婴,竟被曲正风硬生生捏爆!
千千万万道灼目的光华,伴随着如浪潮席卷的恐怖波动,朝着四面八方疯狂地扩散开去,可散不到多长的距离,便又悄然消散……
夜航船三大祭酒之一,明日星海近年来风头最劲的女修,梁听雨——
就此殒身!
所有眼见这一幕之人,只感觉到彻骨的冰寒之意爬满了全身,在这一刻,竟一动都不敢动。
一个元婴后期的修士啊!
而且还是元婴自爆!
这是何等恐怖的力量?可在他的手中,如此地不值一提,如此地轻描淡写!
捏爆元婴时产生的剧烈波动,甚至没有损坏他半片衣角!
眼底幽暗的光芒划过,梁听雨生前的一切记忆,他已经了然于胸,唇边便慢慢挂上了一抹淡笑,只是让人完全判断不出到底是真诚,还是疏离。
他的目光,自始至终在见愁的身上,并未移开。
“甲子不见,小师妹,长进了不少……”
小师妹。
听起来分明是没有异样的三个字,可落在见愁的耳中,却是如此地刺耳。昔日崖山还鞘顶上那憋屈一战的一幕一幕,一言一语,一一浮现。
“不过是想告诉你,当崖山的大师姐,你还不够格。”
“小师妹的‘大师姐’,来得太轻巧,太娇贵了一些……”
“你不服,我便打到你服。”
……
往日在人前,他从来都是规规矩矩唤一声“大师姐”,只有在人后,才会用那种近乎淡漠的态度,喊一声“小师妹”。
如今当着这明日星海群修,一声“小师妹”,是讽刺呢,还是讽刺呢?
见愁回视着他,看着他熟悉的容貌里,带着一股陌生的气息,心里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在进入星海之时,她便听过了千奇百怪的种种传闻。
可直到此刻,那无数的传闻,才真正与眼前这人重叠起来,让那种故人不再的感觉,变得如此地真实,如此地现实。
他的名字,他的身份——
这六十年来,整个明日星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可见愁,只觉得陌生。
沉默良久,注视良久,终于还是慢慢地一颔首,用一种自己都说不清的口吻,略藏生疏,笑着还礼:“剑皇陛下,久仰了。”
☆、第344章 异动
小师妹。
剑皇陛下。
都是昔日崖山光辉闪耀的佼佼者啊, 如今站在这明日星海白银楼上,却是如此生疏地称呼着对方……
一个消失了六十年, 谁也不知道她中间去往何方,但再出现时已经退去了旧日的青涩,甚至可力战一方枭雄;
一个风云了六十年, 在这乱象丛生,未必能有“明日”的明日星海,问鼎剑皇, 再不复当初身为崖山大师兄时的简单。
一个还是崖山的大师姐, 一个却已是明日星海而今最炙手可热的新剑皇。
在见愁这一声见礼出口的瞬间, 整个白银楼,都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没有人知道曲正风是何时来的白银楼,更不知道他是如何躲过了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智林叟。所有人只是注视着此刻相对而立的两个人, 心里面掀起惊涛骇浪!
曲正风的出身与来历, 在这明日星海从来不是什么秘密。
甚至, 他的经历, 还被人视作一场无法复制的传奇。叛出崖山, 盗走崖山巨剑, 一路杀过中域左三千诸多宗门的围追堵截, 直抵明日星海,最终力压群雄, 问鼎剑皇!
到如今,在这星海中,敢直呼其大名的人都寥寥无几。
这样的曲正风……
还有此时此刻的崖山大师姐见愁, 竟就这般猝不及防地,重逢在了白银楼?
一时间,旧日里那些捕风捉影的传言,都如同混乱的光影一般,在所有人心头浮荡。
有人说,他叛出崖山是因为觊觎崖山剑已久;
有人说,他叛出崖山是因为崖山早已不复当年的光辉与荣耀;
也有人说,这一切都是为了《九曲河图》;
……
还有人曾说,扶道山人随便捡了个女修回来,就让她当崖山的大师姐,曾为崖山新辈第一人的大师兄曲正风,自然心不服口不服,因此才引发了与崖山师长的矛盾,一怒叛出。
这些传言,各式各样,传得都是有鼻子有眼。但若要论真假,其实没有几个人会将其放在心上。
只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试想一下,曲正风领崖山大师兄之名早超出十甲子,忽然来了个见愁,心中这一口气真能平?
梁听雨元婴自爆的危机,此刻已荡然无存。
只是场中忽然出现的曲正风,却让所有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们的目光,不断在曲正风与见愁两人中间逡巡徘徊,试图看出点什么端倪来。
只可惜,这两人的神态间,竟都瞧不出丝毫的破绽。
见愁,他们素来不了解,脸上并未有什么特别的表情;而曲正风,一身气势已沉凝,早不知多少年就已修炼得喜怒不形于色,又岂会被他人看出什么来?
听了见愁这一声“剑皇陛下”后,他有片刻的沉默。
那一双注视着见愁的眼眸底,隐约有晦涩的深流划过,但最终开口却口吻淡淡:“本是来看一场热闹,却未曾想能目见两场如此精彩的对决。一去六十年,归来已是元婴中期。都说中域崖山无庸才,当真不假。”
中域崖山无庸才……
这样一番恭维的话,从一个昔日的崖山门下口中出来,见愁实在觉得有些不习惯。她知道曲正风话没说完,所以也不接话。
场中左流尚在囚笼中,这一会儿都还没反应过来。
他当年参加左三千小会的时候,还只是个什么都不是的小混混,到如今虽元婴期了,却也不觉得自己就成了什么大人物。
似曲正风这等的存在,于过去的他而言是高不可攀,换了此刻也一样。
他眨了眨眼,看了看曲正风,又看了看见愁,心内着实有些不安。
就站在牢笼旁边的白寅,便更是怔忡万分了。不同于见愁入门时间还不长,他是入门已有数百年了的,也喊了曲正风数百年的“大师兄”,更熟知他品性与为人。
如今对方就站在前面,话语间俨然已与崖山没有半点关系。
这一时间,种种的情绪泛上来,汇成了陈杂的五味。
白寅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倒是曲正风,话至一半,那目光便转了过来,从白寅身上淡淡地掠过,而后落在了囚笼中狼狈的左流身上。
也不知是不是想起了什么,他突地一笑。
“不愧是崖山,就这么个无门无皮的无名小卒,竟值得悬价百万,让堂堂崖山大师姐以身犯险,以命相搏……”
话里仿佛藏着针,见愁被扎得不舒服。
她眉梢不很愉悦地一挑,声音便更见疏淡了,只朗声道:“剑皇陛下只怕是误会了,他既非无名小卒,也非无门无派——左流师弟,乃我崖山门下。”
乃我崖山门下!
崖山门下?!
此言一出,真真是四座皆惊!
白银楼本就与夜航船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楼中更有不少招待伺候的管事与修士,更有负责主持这一场悬价的震道人。
听得见愁这话,差点把一颗胆都给吓了出来!
就这么个混混左流,什么时候竟然成了崖山门下?
他们当初把人抓来千般折磨万般熬打的时候,这左流可是一句话都没有说过,更不曾吐露过自己是崖山门下啊!
这、这……
震道人缩在角落里,看着那个满身伤痕,狼狈不堪,几乎连个人样都看不出来的左流,一时只觉得自己喉咙都被人扼住,无法呼吸!
见愁乃是崖山大师姐,如今又是当着白银楼这许多人的面,必定不是信口雌黄啊。
白银楼悬价,竟然悬了个崖山门下?!
纵使是与此事没有什么大关联的看客,此刻都感觉到一股凉气冒了出来,几乎立刻就在心里给夜航船烧了三炷高香——
完了。
夜航船恐怕是完了。
就连曲正风,都有那么片刻的诧异。
随后,他望着左流的目光里,便多了几分审视。
深邃的目光,并不透露半分的情绪。
可在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的时候,左流心中却多了几分别扭。他是小混混出身,对旁人的目光最是敏感。
这目光,是度测,是估量,更带着刀光剑影似的锋锐,似要穿透他的皮囊。
好半晌,曲正风才将目光收了回去,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拜在扶道山人门下吗?”
“崖山事,崖山了。”
左流要拜在谁门下,暂且不知,见愁实也不想回答他,尤其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在两人顶着这对立身份的情形里。
“我崖山的事情,实在不劳剑皇陛下关心了。”
“……”
这一瞬间的气氛,忽然有些冷。
见愁这样的回答,实在是半点面子也没有给曲正风,所有人都看着他那一张脸,心里头捏了一把冷汗。
先前那一场豪雨的痕迹,还残留在风中。
冰冷的,夹杂着几分湿润的风,猎猎地卷过了曲正风玄黑的袍角,让上面绣着的金色云雷纹也摇曳起来,模糊不清。
他定定地看了见愁许久,才道:“也是。”
也是。
这一声“也是”,陡然间就藏了许多辨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雅间另一头,一直作壁上观的王却,眉头忽然就皱了一些。
他可不是对崖山昆吾两派恩怨一无所知之辈,更不是从未与曲正风接触过的寻常人,只从如今曲正风这貌似云淡风轻的两个字里,一下听出了点什么来。
叛出崖山……
他到底为什么叛出崖山,至今还是个不解的谜团呢——不管是于崖山,还是于昆吾。
气氛至此,已经完全僵硬下去。
见愁只觉得无话可说。
当初还在崖山的时候,与这一位“大师兄”或者说“二师弟”,便没有太深的交集,甚至还有点不痛不痒的嫌隙;如今对方已经叛出崖山,成了这明日星海一方巨擘,那就更没话聊了。
眼下擂台三场已经打完,左流的归属也已尘埃落定。
见愁略略思考片刻,便没再管曲正风,而是转向了角落里主持此次悬价的震道人,问道:“按照白银楼此次悬价的规则,崖山出价最高,也已经击败了夜航船派来的三位守擂者。现在,人我可以带走了吗?”
震道人虽在星海也是赫赫有名人物,可这时候巴不得脚底抹油就溜了。他哪里想到在这种气氛紧绷的时候,见愁竟然还转头来跟自己说话?
只一瞬间,全场的目光都跟着转了过来。
他顿时吓出一脑门子的汗,战战兢兢出来回道:“这,三场擂台,的确算是赢、赢了,只要将百万灵石付讫……哦不不不,人您直接带走,直接带走就成!这灵石,不要,不要了!”
“这买卖做得……”
在得知左流的身份之后,连灵石都不敢收了!
周围人听了,顿时嘘声一片,可偏偏谁也不敢置喙什么:扯淡,换了是你,你敢收吗?
震道人这回答,看似出乎人意料,可想来都在情理之中。
见愁是不知道白寅到底带了多少灵石来,又是不是真的准备付给白银楼百万灵石,反正她自己是没打算给一文的。
这震道人,倒还算上道。
如此,见愁也就没跟他费什么口舌计较,直接走上前去,割鹿刀一转,便削铁如泥一般将困锁住左流的囚笼劈了开来。
“好了,没事了。”
“见愁师姐……”
那原本坚固的囚笼,就倒在了左流的脚边。
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见愁,他满是脏污的脸上,那一抹动容终是没有藏住,连着两眼眶都跟着红了一圈。
“没事了。”
见愁又重复了一遍,见得左流这般形状,也觉复杂,可手上却是慢慢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得镇定又从容。
这样的笑,让左流心中一切的仓皇,都隐匿了下去。
他抬了袖子擦了擦自己眼睛,一撇嘴,声音还有些沙哑,却是道:“奶奶个熊的,给爷爷我关了这么多天,衣服都臭了……”
见愁一听,到底没忍住笑了出来。
虽经历了许多的磨难,可眼前这年轻人,还是当初的左流,一身混不吝啊!
白寅虽不知道左流什么时候也成了崖山门下,但见愁大师姐说的总不会有假。他与见愁还不很熟,但这会儿也凑了上来,看着左流的目光里难免透着几分奇异。
“大师姐,是非之地,不宜久留,我们该回了。”
“走吧。”
见愁本也没有多留的心思,闻得白寅一提,也就同意了。
她割鹿刀在手,并未松开,只扫视了周围一圈,没发现什么异样,便当先迈开了脚步,要带着白寅与左流离开。
可谁也没想到,就在这时,百丈高的白银楼外,竟有几道黑影凌空闪来!
一身黑色的劲装,外面却裹着宽松的黑色斗篷,不管体型如何,都藏在那大大兜帽后深沉的阴影中,看不分明。
这打扮,不正是夜航船的修士吗?
见愁的脚步,立刻就停了下来,满身的戒备。
白银楼中其余的修士也都辨认了出来,只觉得意想不到,猜测着事情是不是要出什么变故。
只见这三名修士疾驰而来,眨眼便落到了地上。
有观察力敏锐的,立刻就发现他们落地时脚步竟不很稳当,气息也十分虚浮,好似受了什么惊吓,又仿佛受了重伤。
其中一人直接来到了震道人身边,耳语了两句。
震道人先是一愣,继而面色大变。
好歹也是个元婴期的修士了,这会儿竟然完全压抑不住内心的震骇,在惊骇欲绝之际脱口喊了一声:“什么?!怎么可能——”
话音未落,天边西南方向,忽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
两股绝世凶悍之气,犹如两道交缠的飓风,自广袤大地上拔起,冲上九霄!漫天残云被其冲散,坚厚大地为之颤动!
就连众人此刻身处的白银楼,都左右摇晃起来,仿佛随时会因此坍塌!
这、这是出什么事了?
楼中所有修士,都为这一股忽然爆出的气势所震慑,险些心魂失守。尚有清醒之人,连忙朝着那个方向望去,却只见一片浓重的黑色阴影将天幕覆盖……
这位置,不是夜航船老巢之所在吗?
有此判断的,可不仅仅只有这些修士。
已许久没有言语的曲正风,这一刻也抬头看了过去。不同于许多修士此刻才注意到那一方的异样,他是在见愁还与梁听雨交战之时就已经察觉到了。
只是没有想到……
这样大的场面,交手的该是何种强大的存在呢?
那一种大妖横世的气息。
曲正风的目光,一时渺远了起来,千万的幽光最终汇聚成了一束,又慢慢隐没在瞳孔的深处。
夜航船的秘密,他到底要去一探!
于是那心念一动,周身之气,顿与天地相合。
所有人耳边,只听得一阵连绵的浪涛起落潮水奔涌之声,再看时,曲正风已消失不见。无垠的长空里,只有一片广阔深蓝的海水,向着穹庐下阴影所在之处飞掠而去!
以身,化海!
眨眼便没了半点踪迹,仅余他那还留在原地,还在消散的声音……
“薛兄,此地事宜劳你先行料理。凡夜航船白银楼走狗——”
“杀!”
☆、第345章 解醒山庄
一个“杀”字, 简简单单。
听上去,与之前的每一个字, 似乎没有什么不同。
可在转瞬之后,所有人便见识到了这一个字的魔力——谁也没有想到,就这样猝不及防地, 一场可载入明日星海历史的屠杀,就这样开始了。
无数道修士的影子,自白银楼四面腾跃而起, 手起刀落间, 便已经是血流成河……
置身楼中的“看客”们, 为之颤抖;
雅间内的王却,那原本就已经拧起的眉头,在这刀光血影里, 再也没有松下去过;
姗姗来迟的小金, 脸上欢天喜地的神情都还没有来得及收下去, 见了这满地横流的鲜血, 吓了个面无人色, 连抱来的西瓜, 都吃不下去了……
这一刻的见愁, 只是忽然想起了自己在极域十八层地狱之所见:修罗场,莫过于此了吧?
曲正风, 早不是当年的崖山大师兄了。
从他盗走崖山剑,一剑斩灭大半个剪烛派时,就已经不是了。只是在那之后, 见愁再未有与他接触的机会,所以对这认知,始终存有那么几分糊涂罢了。
到处都是惨叫,到处都是杀戮。
可见愁没有插手,也没有多置任何言语,只与其他人一般,这样静静地看着。
鲜血,流到了她的脚边,她低头看了一眼。
一抹同样鲜红的艳影,便是在此刻,出现在了血泊的倒影之中。
于是,见愁抬起头来,便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一位旧识。艳冶的红裙,展翅欲飞的银蝶,檀口琼鼻,妖瞳画眉。
红蝶,仿佛这世间最艳丽的一朵花。
一点浑然天成的妖气,让她看上去耀眼至极,偏又有那么一点游戏红尘的淡泊味道。
她站在见愁的面前,打量着她,声音里却有一股莫测的沧桑之感:“虽只数面之缘,不过见你消失六十年,仍平安归来,我心里竟很高兴。不知,可否赏光,往解醒山庄一叙?”
*
解醒山庄。
人人都知道,这是剑皇曲正风的居所,见愁其实不明白,红蝶是怎么与曲正风联系到了一起,也不很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答应来此一叙。
不知觉,已经是白银楼悬价的次日了。
“你留着这两柄破钺,是还有什么用处吗?”
与容貌一般艳冶的声音,就在窗前响起。
桌上摆着一只紫金博山炉,一缕青烟自炉中袅袅升起,被窗外吹来的小风轻轻一撩,便颤了颤,慢慢溶散的虚空里。
见愁的目光,从桌上这两把已经破碎的鸳鸯钺上抬起,便落到了这一缕青烟之后。
红蝶便倚着那窗而立,望着窗外葱茏的碧树。
见愁看不到她的神态,也无从得知她此刻是什么心情,只淡淡回道:“只是看着这两柄鸳鸯钺,想起一些旧事……”
梁听雨与那男修,虽都已神魂俱灭,可这样的一对“苦命鸳鸯”,也着实罕见。
红蝶昨日虽不在白银楼,可这样大的一件盛事,外面早已经传成了一片,又怎能不清楚呢?
甚至,她比别人知道得还要清楚一些。
尤其是,见愁此刻这一句话。
旧事……
一下,红蝶便想起了当初青峰庵隐界,红尘千丈灯里,谢不臣那一句“越爱,越杀”……
她不由转了眸,看向见愁:“你不想问问,我找你一叙,到底有何目的吗?”
“没有目的,一叙即可;若有目的,届时自会知晓。我又何必多问?更何况……”
见愁固然不知,可既来之则安之,半点不担心。
声音略顿了一顿,便笑了起来:“更何况,即便你不邀,我也会来的。”
“也会来?”
这可就奇了,红蝶本以为,见愁会与曲正风划清界线。
“我心中有惑,身系人约,不敢不来。”
见愁想起了这淌过去的六十年时光,从光怪陆离的青峰庵隐界,到阴森奇诡的极域枉死城,那些事,那些人,都一一从脑海中浮过。
“当初探隐界,鲤君曾有一言,托我转达给曲正风。而今虽是甲子过去,可允人之事,不敢有违;另一则,我失踪这六十年里,颇有奇遇,也认识了一位奇怪的前辈。因想仙子出身隐界,所以本也要前来求证。”
鲤君有话要见愁转达曲正风……
此事红蝶心里并不很清楚,可毕竟是鲤君与曲正风之间的事,她当然不好过问。但见愁这后半句话,就有些意思了。
“求证?”
“当日佛顶之战,我与谢不臣激斗之后,便坠入了极域。那个地方,想必仙子应该有所耳闻。凡人轮回,皆要经由该地。”
见愁不开口则已,一开口便令红蝶为之一震。
一个大活人,竟坠入了极域?
见愁自也知道红蝶的惊讶,可她要说的事,还在后面。
“在极域中,我自有种种的遭遇,也遇到了许许多多的人,其中便有一位老者。初见时,我并未察觉出任何的异样。可直到离开极域,回到了十九洲,前前后后,将旧事回想起来,才觉奇诡非常,惊心动魄。”
“老者?”
红蝶眉尖微蹙,静待见愁下文。
“这老者,风烛残年,形容枯槁,独居于破败旧巷中。其屋内,摆放有无数粗糙的石块,他则手持刻刀,一刀一刀细细雕琢……”
见愁说着,脑海中便浮现出了雾中仙那伛偻的身影。
“他虽在极域,可知道崖山。我离去时,他给了我一枚石珠,我因此领悟了真正的‘翻天印’。在我回到十九洲后,还发现了他留下的讯息:让我去隐界,复阵法,破禁制,放生灵。”
“……”
红蝶忽然就愣住了。
她人就站在这一扇雕窗之前,看着外面葱茏碧树的影子,这一瞬间,只觉得脑海中猛地一个激灵,有无数的电光游走而来,劈得她有些迷惘,有些糊涂。
隐隐之间,那一种最不可能的可能浮上心头,让她身躯都跟着轻颤起来!
“你的意思是……”
见愁抬眸,目光雪亮,声音也清醒极了,只开门见山地问道:“红蝶仙子,数百近千年前,得道飞升上界的——是不语上人,还是他的心魔?”
……
是不语上人,还是他的心魔?
这该是何等惊世骇俗的一个问题,可在这个日光照射下显得慵懒的午后,却从眼前这不显山不露水的女修口中问出。
红蝶是怎么也没有想到。
她压在窗棂上纤长的手指,如同蝴蝶最脆弱的触须一般,轻轻地挪动了一下,仿佛想要缓解这一刻指尖感觉到的冰冷。
目光投向窗外渺渺的云气,一瞬间就缠绕上万般的复杂。
有如蝶翼般纤长浓密的眼睫,轻轻垂落。
红蝶慢慢地闭上了眼,仿佛要将胸中那一股忽然饱胀的情感,都压制下去。可偏偏这时候,她脑海中,只有昔日意踯躅长道里,那最后的一尊石像!
此意,如何能平!
“啪!”
窗棂上一块精致的填漆雕花,竟被她生生掰断!
见愁就坐在桌后,见了她这般的情状,哪里还能不明白最终的答案?更不用说,她心中其实早有猜测。
亲自来问,不过为了验个清楚罢了。
只可惜,陈年旧事,难免令人伤怀。
红蝶在青峰庵隐界诸妖之中,虽看似超然,可若与不语上人之间没有半点羁绊,又怎会在那等生机绝灭的死地,苦守数百年?
人都言,不语上人一声杀戮,性本无情。
可在如今的见愁看来……
其风云跌宕的一声,真叹一个“悲”字。
情知红蝶此刻怕以沉湎于旧事之中,见愁看了半晌,只无言地将桌上梁听雨那一对儿“苦命鸳鸯”留下的鸳鸯钺一收,脚步无声,悄然出了门去。
昨日一场豪雨后,仿佛将明日星海常年阴霾的天空都洗净了。
今日的午后,晴好的日光有些懒怠,照在庑廊下,将面前的台阶分割成清楚的阴阳两边。远远地,还能听到山下不远处澜河支流里的水声。
见愁顺着庑廊走下,只觉得此地一点也不像是个修士的居所。
亭台楼阁,湖石假山。
一道白墙的影子,隐约从葱茏的茂树间穿过,消失在这低矮小山浅淡的轮廓里。
——这里,便是解醒山庄了。
她是昨日受红蝶之邀,来到此地的。跟着她一起来的,还有白寅、左流,并一个十分不靠谱的吃瓜少年小金。
但曲正风并未回来。
夜航船那边异象出现之后,他便直追而去,前往查探,一整夜过去也没有回来。
即便是个瞎子也看得出来,昨天那情形,该是两个厉害的大能在夜航船那边交上了手。只是那威势,委实可怖了一些。
明日星海什么时候来了这样厉害的人物?
谁也不知道,谁也想不明白。
只有见愁与白寅,因曾夜探过夜航船,亲眼见识过地牢之中那奇诡恐怖的存在,所以略知一二。
今日天还没亮,白寅便出了山庄,去外面联络。
一则是与崖山那边沟通后续的情况,再将见愁如今的神识印记送回;二则是打探打探夜航船那异象的来龙去脉。
地牢中那存在,堪称绝世之凶物。
可昨日那情况,分明是跟人打了起来,还打得异常胶着,连胜负都未必能分个清楚!
那么,又到底是什么人,在与那存在交手呢?
见愁一面走着,一面思索,搜寻着自己记忆之中的种种蛛丝马迹,只忽然想起:在地牢中初初感觉到那存在的气息之时,她竟有一种隐隐约约的熟悉……
这广袤的十九洲大地,寥廓没有边际。其下,到底又深埋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呢?
或有一日,便将掀起谁也无法阻挡的风云来……
她修炼的时间虽然不长,可目中所见周遭世界之瑰丽奇异,却早已经超出这十九洲大部分的修士。
莫名的感慨,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了见愁的心头。
“但愿是杞人忧天吧……”
她自己想着,便不由自嘲地笑了一声。
此时正走到回廊转角,再经过一个院子,就是如今左流所在的客房了。
在被夜航船抓走之后,他就备受折磨,即便是有业火红莲之体也承受不住,伤势十分严重。原本见愁是计划着救了他,便直接带回崖山养伤。
可如今落脚在解醒山庄,便也将就了。
这会儿他应该已经服用了丹药,在修养恢复之中。
至于小金,成日捧着个大西瓜不松手,性子很是跳脱,该与左流的性情极为相投。若是她没料错,这会儿只怕也在左流那边。
见愁一念及此,便转过了方向,朝着前面院落走去。
只是还没走到院门口,她眉梢便忽地挑了一挑。
如今已有元婴中期修为的她,平日灵识也是往身周散开不少的。如今只感觉西南方向竟有一道强烈的波动传来——
有人来了。
见愁一下止步,转过身子,便朝着那方向看去。
但见一泓深蓝色的海水,自旭日朗照下的天幕边缘卷来,好似九天上倒垂下来的银河,轰然下坠,可待真正落下时,却一下敛去了所有的光华,悄无声息。
“这个方向……”
这一道影子,无疑是曲正风了。
只是见愁莫名觉得,这遁去的毫光,比他昨日去时,暗淡了不少。观消失下落的方向,竟是解醒山庄那一头的院落。
如果没记错的话,她才从那院落离开不久。
*
“吱呀……”
原本虚掩着的门一下被推开,曲正风的身影入内,却又立刻反手将这道门压上。一张丰神俊朗的脸上,此刻竟缭绕着层层的黑气,两道剑似的长眉,更皱得死紧。
还在窗前的红蝶,几乎才察觉到他的到来,刚转过头,便惊见曲正风“噗”地一声,竟吐出了一口血!
“你——”
鲜艳的血色,染到他一身玄黑织金长袍上,只见得暗了几分,也看得不明显,却将他两片紧抿的唇,沾出一片阴翳奇诡的色彩。
伴随着这一口血吐出,曲正风一张脸,又转成了煞白。
自打红蝶来到明日星海之后,何曾见过他这般狼狈形状?
一时之间,已是心惊不已!
“你遇到了什么?”
遇到了什么?
曲正风只觉得身体里所有经脉都要碎裂了,他背靠着门扇,手掌用力地压在自己胸膛上,一双深邃的眸底,已集聚着沉沉的阴霾。
去到夜航船后,在那大殿之中种种匪夷所思之所见,顷刻间浮上了心头。还有,那一名一身青绿长袍的青年……
一下,就让他想起了当年西海大梦礁上,惊鸿之见。
一粟,沧海。
那个破开万浪,独立海上,驾鲲而去的少年……
“大妖,蜉蝣……”
☆、第346章 半步返虚
曲正风至今还记得, 当时从西海回去之后不久,便听闻昆吾那一位高高在上的横虚真人下令搜查西海, 称“天下有至妖至邪将出”。
只是后来,竟再未有此妖踪迹。
所以这件事,就此搁置了下来。后来他叛出崖山, 来了明日星海,就再也没有听说过相关的消息了。
可万万没有料到……
在今时今日,那背景晦涩不明的夜航船, 竟然又见到了这个人, 这一只大妖!
“咳咳……”
周身血气乱窜, 曲正风不由得咳嗽了起来,脚步也要有些踉跄,扶了旁边门框一把, 才走了上来。
红蝶犹豫了一下, 到底没有伸手去扶他。
似曲正风这般的存在, 假以时日, 比肩昔日不语上人是一定的, 就是犹有过之也未可知。他哪里需要人扶呢?
只不过……
“你刚才说, 大妖?”
当初横虚真人已下过了断论, 称这至邪大妖本是蜉蝣,得了天地造化, 因而化生成妖,拥有毁天灭地之力。
说是“大妖”,绝无不妥之处。
对红蝶这疑惑, 曲正风忽觉莫名:“确系大妖。”
“……”
红蝶一时沉默了片刻,目光从曲正风身上划过,看他强忍着痛苦盘坐在了桌案旁,那两道轻扫的蛾眉,却慢慢皱了起来。
“可我,不管是昨日,还是今日,并未感觉到半分的妖力。”
一枚丹药吞服下去,药力顿如清泉一般化开。
曲正风体内的伤势,正在以一种冰消雪融的速度飞速化解。可红蝶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却让他忽然顿了一下。
“没有半分妖力?”
“你知道,我乃是上古的老妖怪了……”
红蝶修炼的时间之长,远超如今十九洲大部分的老怪和大能,只是先受限于妖身,又受限于青峰庵隐界,所以实力也才堪堪比肩返虚期修士而已。
但饶是如此,这样的实力,在整个星海都算屈指可数。
更不用说,她身为妖修,在感受同类时,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了。
“到了我这境地,但凡周围有妖修,我都能察觉得到。除非他们修为已至化境,化去了满身妖气,只差一步便能登仙。 ”
红蝶看了一眼窗棂上那被自己掰断的一块木雕,声音里有些凝重。
“可昨日那场景,我远远也瞧见了。当时,只以为是东南蛮荒的老魔来了,在这里大打出手……”
十九洲如今的主流完全是修士。
不管是中域左三千,还是西南世家;不管是明日星海,还是东南蛮荒;也不管是北域佛门,还是阴阳二宗……
统统都是修士。
至于妖修?
早在上古修士力量崛起的时候,便消失在一场又一场大战和围剿之中了。
所以在如今的十九洲,像样点的妖修都十分稀少,并且往往藏身于荒山野岭,或者生活在广阔的西海,鲜少出来行走。
要说这里,还藏着什么修为臻至化境就要飞升的“天妖”,红蝶根本不信。
这些情况,曲正风也是清楚的。只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红蝶竟然没有感觉到半点的妖力!
可那名青年,分明……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相比起大殿中那形状凶狠可怖的“蜈蚣”,他看上去竟会给人一种很舒服的感觉,甚至出手时的每一道攻击,都带着一种返璞归真之感,浑然天成!
仿佛他便是自然,便是宇宙洪荒。
爬满他惨绿衣袍的花纹,固然透着一种破败陈旧之感,可彼时彼刻,那一双眼睛,却有一种新生般的生机。
到底是苍老,还是青涩,根本分不清楚。
矛盾着,也自然着。
曲正风修炼至今,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强敌,甚至冥冥中有一种奇怪的预感——就连号称中域左三千第一人的横虚真人,到了此人面前,只怕也是略有不如的。
任是谁看了,都觉得他是妖,可红蝶却说不是。
不是?
那又该是怎样的存在呢?
大殿中那狰狞的无眼蜈蚣的影子,一下从曲正风的心底掠过,留下了几点浅淡的痕迹。可待要仔细去思考,又觉无迹可寻了。
他缓缓地闭上了双眼,只道:“无论他是谁,但认识见愁,总归不假。”
“认识见愁?”
这可大大出乎了红蝶的意料,她一下诧异了起来。
但曲正风却没有再就此多说一句了。
他满面的沉,满面的冷,只盘膝而坐,将两手轻轻放在了膝盖上,而后骤然掐诀!
这一瞬,竟有一股格外凶狠的力量,自他眉心祖窍处迸射而出。只见得一道深蓝的波纹从他头顶开始,朝着双臂逼去。
“噗!”
那深蓝波纹逼到之时,一团粘稠如浓墨的黑气,便自他掐着的指尖透了出来!
红蝶登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被曲正风逼出的黑气,浑不似寻常的妖邪之气,竟好像有生命一般,不断地蠕动,想要重新钻回他身体!
曲正风见状,双目已是一寒。
抬手间,便将这一股黑气攥在了掌中,用力一握!
这一刻,红蝶清晰地看到,他深冷如寒潭的眸底,一枚玄奥复杂的金色印符闪了一下。
于是只听得“噗嗤”一声响,那一团顿如被人刺破的囊袋,立时委顿下来,急剧地缩小,随后化作了一股青烟消散。
“这力量……”
红蝶有些心惊,只觉得身上都寒了几分。
曲正风却知道,这力量不过是他昨日遭遇到的冰山一角。十九洲浩浩,谁知道,还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强者呢?
“若我突破至返虚,或恐勉强有一战之力。”
返虚……
红蝶听闻此言,看向他的目光,便多了几分复杂,只道:“元婴便是一道巨大的分水岭,进阶出窍,则必要面临‘问心道劫’。你在‘问心’上就困了近四百年。越过此关之后,修为便是一日千里,短短六十年,竟已是‘入世’巅峰,只差半步便可圆满,晋升‘返虚’。”
半步。
半步返虚。
整个明日星海,或许已经有人猜到,他境界已到入世。
但应该还没有人能察觉,他已经是入世巅峰,只差那么临门一脚,就能迈入下一个境界,进入十九洲真正的“大能”行列!
只可惜……
曲正风垂眸看着自己逼退那一股黑气后,格外苍白的手掌:“只可惜,有时候,半步便是天堑。”
所谓“入世”,入的乃是“尘世”,乃是“俗世”,乃是“人世”。
这一境的要处,实则像极了佛门里常说的“红尘劫难”,是必要修士真正将尘世种种体味透了,有了自身独特的明悟,才能修至圆满的。
红蝶自己走的乃是妖道,修行功法自与修士有别,加之本身灵性足够,在所谓的“入世”关口上,是没有遇到什么障碍。
可换了曲正风……
他曾是崖山的大师兄,早年也登顶过一人台,修炼天赋堪称绝世,可一道“问心”便困了他四百年,而今又是“入世”这一场心障。
“‘问心’道劫,你徘徊困苦四百年,还算事出有因,情有可原。可如今‘入世’这一境,你还心有踯躅……”
红蝶为了不语上人的大仇,来到了曲正风身边。
她并不希望他就这样止步于此。
“七情六欲,不必绝灭,但须堪透。喜怒哀乐,爱恨别离,你已参透了大半。只差最后那一点点了。”
那最后的一点点瓶颈,到底在何处,曲正风自己也是知晓的。只是听着红蝶的话语,他忽然并不很想搭理。
“我的修行,我自有打算。”
“可剑皇陛下,此事,到底是由不得你的——”
红蝶竟然直接打断了他的话,这一瞬间注视着他的目光,忽然带上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锋锐,仿佛已将曲正风看透,又隐隐藏着一种难言的叹息。
“须知,情,不由己。”
“……”
摊开的五指,缓缓收拢,紧握在一起。
曲正风面上,这一时的神情,莫测到了极致,仿佛有千千万万种情绪掠过,但随着那看似不经意的一垂眸,都被藏进了眼帘下那一片深重的阴影里。
此时,红蝶只能瞧见他静止不动的侧影,好似一座巍巍的山岳,有一种深富力量感的沉重。
不知怎的,便不想再看。
她返身推门,终于还是直接走了出去。
厅内,于是只剩下了曲正风一人,背对着门,盘膝而坐,依旧不动如山。
*
“见愁大师姐!”
才一迈入左流养伤那一院内,一声惊喜的叫喊,就直接响起,传进了见愁的耳朵。她转头,一眼便瞧见了坐在屋檐下面,怀抱着一个大西瓜的小金。
虽然过去了有甲子,可小金看上去也没长高多少。
甚至就是这容貌,这看上去不伦不类的穿着打扮,还有那脑袋后面编着的一根小辫子,都没有太大的改变。
一见了见愁,他差点连怀里的西瓜都给抛开了,三两步就猴儿似的窜到了她身前来,两只大眼睛闪闪发亮。
“大师姐你总算是来了。白寅师兄一早出去打探消息,左流又在里面疗伤,我真是半个说话解闷儿的人都没有,可把我给闷坏了!”
“……”
见愁嘴角不由得抽了一下,昨日小金那婆婆嘴絮叨不断为自己辩解的情形,一下浮现在脑海。
说什么迷路不是他的错,都怪明日星海地形太复杂,街道太繁华……
天知道白寅这样有风度的人都气得在一旁直翻白眼了!
只是在迷路这件事上,小金实在太能说了,白寅不胜其扰,最终只能屈服于其语言攻击的淫威,勉强承认小金的迷路与小金本人无关。
当时,见愁就在旁边,目睹了整个过程。
简直……
叹为观止。
眼下听见小金提什么“说话解闷儿”,她只觉得脑袋隐隐大了一圈,忽然生出一种“反正左流现在在养伤其实也不需要去看干脆走了算了”的想法来……
咳。
这当然是不对的。
见愁咳嗽了一声,将自己满脑袋乱飞的想法都收拢了回去,只一面往里面走,一面笑道:“我方才有事,去找了红蝶仙子,这会儿才回来。倒是你,我是才知道,你竟是西南世家金家的小少主。现在白银楼之事已了,你还不回去?”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我才不回去呢!”
“咔擦”地一声,小金抱着西瓜就啃了一口,汁水都溅到了身上那一件兽皮短褂上,也半点不当一回事,哼哼唧唧地续上话。
“眼看着再过没几天又是左三千小会了,我还想去看看热闹呢。”
左三千小会……
见愁愣了一下,才恍惚地想起来:是啊,一晃六十年过去了。小会每三十年一届,到今年,可不刚好就是吗?
若没算错的话,今年,还在昆吾。
不知阔别甲子,如今昆吾是什么模样,崖山又是什么模样?
见愁的心思,忽然飞远了一会儿。
直到身前传来“吱呀”地一声轻响,她才回过神来,是小金直接帮她推开了前面的门,一点也不见外地喊了起来:“左流,左流,见愁师姐来了!”
屋内有桌椅床榻,但左流此刻正盘坐在案前一个蒲团上。
一座聚灵清心阵法就摆放在他身周,为他聚集起周遭的灵气,一时只见一朵又一朵红莲的虚影,缠绕着业火,从他身下腾起,很快又消失不见,如此周而复始。
本来,他是很专心致志的。可修炼这种事,最忌讳的就是外人打扰。
几乎是在听到小金呼喊的那一声,左流便直接停下了修炼,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哀嚎:“作孽啊!”
见愁不用想都知道,这一声“作孽”说的铁定不是自己。
被困在极域许久,她是许久没有见过这些旧相识,也许久没有看过他们这样你来我往、插科打诨了。
骤然一见,到底还是有几分亲切的。
只当没看见旁边小金故意翻出来气左流的白眼,见愁走了上来,笑问道:“伤势恢复得还好吧?”
“没、没什么大碍了。”
在见愁面前,左流不知怎么,一下有些拘谨起来。
如今他一身脏污已经洗净,也换了一身干净的道袍,昨日的狼狈已经消失不见,现在看上去却是十分有精气神。
“服了白师兄给的丹药,打坐了一个晚上,便已经恢复了大半了。”
崖山底蕴深厚,说是真正的财大气粗也不为过。
见愁昨日已在私底下问过了,白寅是当真带了百万灵石来的,只是他与见愁一般,压根儿没打算真给。带着,不过是以防有个万一。
崖山的丹药,向来都由丹堂炼制,几乎只供门内弟子使用,所以名声不显。
但若真论效用,比起白月谷来,也是不遑多让的。
见愁听左流这般说,再观他周身灵气的运转,便知道问题的确不大了,心也就放下来许多。
于是坐了下来,与小金左流二人谈了会儿天。
有许久不见,他们是各有各的经历,左流的听上去比较惨,小金的……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惨”吧。
毕竟,对于格外渴望自有的少年来说,世家的那一套,实在太束缚。
至于见愁自己,却是没有什么可讲的。
她经历的事情,与左流,与小金,压根儿没有在一条准线上。她既没有炫耀之意,更无诉苦之求,所以只随口掰扯了几句,惹得其余两人老大一阵不满。
可见愁才不管那么多,见着天色将晚,她便主动结束了话题,告别二人出来。
白寅去了快有半日,至今也没回来,想必应该是探到了什么实质性的消息,一时半会儿脱不开身了。
见愁想着,便信步朝着外面走去,同时捏了一道风信出来,待要问问进展。
只是才走出来不远,前面一片如镜的平湖,便一下进入了她的视野。
解醒山庄乃是建在澜河支流边一座小山上的,这一片平湖的出现,实在是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记得昨日,都不曾注意到还有此湖。
约莫是昨天来时,天色太晚,而她心事重重,并未能注意到吧?
此时日已西斜,残影艳影便如同一匹柔滑的丝绸,在湖面铺开。
数十丈宽的湖面,也不很大,四面有垂杨绕岸,岸边还零零散散地砌着几块湖石。湖水则很清澈,一眼就能望到底,看得出也不很深。
只不过……
即便隔得远远地,见愁也发现了这湖中,似乎有许多的东西。
夕阳的余晖从湖面照射下去,湖底却有一些隐约的光芒,反射了上来,穿过湖面,落入了她的眼底。
见愁一下就有些好奇起来,脚下方向一转,便朝着这一片平湖走了过去。
等她站到岸边的时候,才惊讶地发现——
这竟然是片“剑湖”!
数十丈宽的湖面之下,那些隐隐发光的东西,既不是什么宝石,更不是什么明珠,而是一柄又一柄秋水似明亮的长剑!
看上去,它们完全相同,找不出什么差异来。
每一把剑,都端端正正地插在湖底,一任流水侵蚀其锋芒,一任尘土掩埋其寒光!
放眼望去,这不大的一片“剑湖”之下,竟插着成千上万口长剑!
见愁的心神,不由得震颤了一瞬。
不知怎的,她一下就想起了昔日曾去过的崖山武库,那些埋藏在上千年冰雪中的神兵与利刃……
“当……”
脚下忽然传来一声轻响。
见愁这才发现,自己不知觉间已经站在了湖岸边,方才前行之时,脚下没留神,似乎碰到了东西。
于是低头看去。
竟然是一座小小的、深黑色的磨剑台,上面还随意地搁着一口普通的铁剑。
方才她脚下碰到的,便是此剑了。
可这甚至算不上一把真正的剑,顶多算是一口“剑胚”,两侧的剑刃只磨了一半,另一半粗钝不已,一看竟是还未开锋。
平平无奇,到任何一家铁匠铺里都能找到的东西。
解醒山庄中,怎会出现这样的剑?
见愁垂眸看了半晌,思索了片刻,终究不得其解,于是挪步弯身,伸手便要将这一口剑捡起来,看个究竟。
可万没料到——
她手伸出,指尖才刚触碰到剑身,竟有一道暗蓝的剑芒自剑身之中迸射而出!
见愁根本没来得及反应,便觉自己指尖一凉,随即一痛。
“滴答。”
鲜血顿时从她微微屈起的无名指上坠落,点在下面这一方深黑的磨剑台上!
她的身体,可是经过了《人器》炼体多层的锤炼,竟就这样被被一道发自铁剑、且毫不起眼的剑芒伤了?
两道远山似的眉,一下拧得紧了。
见愁定定看着磨剑台上这一把还未磨完的剑,一时陷入了怔忡之中。
曲正风来时,便恰恰好瞧见这一幕。
这个昔日被师尊领来崖山时还颇有几分无措的女修,如今已完全拥有了独当一面的才华与实力。
细细算来,也不过才六十来年。
此刻,她注视着这口凡剑的眼神,则忽然让他想起了当日在崖山武库挑选法器的时候,她望着另一口剑时的眼神。
那一口,被封存在冰川里的三尺青锋,一线仙机——
崖山第一剑,一线天。
曲正风慢慢地走了过去:“我以为,有了鬼斧之后,你不会再看剑了。”
☆、第347章 论心
这声音……
见愁当然听得出是曲正风, 可心里对在这里遇到,却有些意外。她回过头来, 果然瞧见他正迈步向这边走来,于是道:“不过是无意间见此剑放在此处,所以心生好奇, 想要看看罢了。至于鬼斧……”
鬼斧还在极域呢。
虽然见愁走的时候曾想要唤回它,但身为八殿阎君第一的秦广王,也不是什么吃素的善茬儿。
她终究没能带回鬼斧。
大约是身上还有着暗伤, 就刚才这一两个时辰内, 也没办法完全恢复, 曲正风的脸色看上去还有些异样的苍白。
只是神态间,已然看不出半分深浅。
他听见愁提到鬼斧时忽然没了话,便想起先前的疑惑来:“白银楼内力战恶僧善行与夜航船祭酒梁听雨, 也未曾见你祭出鬼斧, 倒是有些奇怪。”
谁都知道, 崖山大师姐见愁乃是崖山不用剑的第一人, 常用的法器便是那一柄大得夸张的鬼斧, 常为外人津津乐道。
可以说, 鬼斧便是他最强战力之一。
与人交战不用鬼斧, 对熟悉见愁的人来说,简直有些不可思议。
见愁体内灵力运转, 浅淡的白光便将她无名指上为剑芒划出的那一道伤痕覆盖,片刻间,伤口便迅速愈合, 再也看不到半分的痕迹。
她抬眸来看曲正风,只道:“鬼斧暂存在旁人手中了,还待择日取回。”
暂存。
这两个字,用得实在有些微妙,似曲正风这等人,更是轻而易举就听出了她话语中藏着的些微冷意。
只怕,这个“旁人”还有些特别之处。
这六十年来,见愁的身上,势必有许许多多的奇遇。他心里是有些好奇的,可今时今日,如今这样的身份和立场,却是不方便再问很多了。
曲正风只上前去,俯身将磨剑台上那一柄凡剑拾起。
不同于先前见愁触碰此剑时的情形,在被曲正风拾起的时候,这一口铁剑竟然安安静静,既没有发出任何的寒光,也没有丝毫吐露的剑芒。
仿佛,在他的手中,这就是一把平平无奇的铁剑。
三尺长的剑身,半边开刃,半边锋钝。
也许是因为在此处放了有一段时间,它表面上沾了浅浅的一层灰。
曲正风长着一点茧子的手指指腹,便从这铁剑的剑身上慢慢拂过,将其上那一层薄灰缓缓拂落。
“这似乎只是一口铁剑。”
并非十九洲修士们用种种特殊材质炼制而成的“法器”。
见愁这一点眼力还是有的,但方才被那一道突现的剑芒袭击,又让她心里存了一分的不确定。
曲正风将手中剑一翻,那雪亮的剑身,便如同一面镜子一般,一下将他一双连自己都不很看得清的双目映入其中。
“是一口铁剑,也是一口凡剑,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此话,见愁可不敢苟同。手上的伤口虽然已经消失,但方才那一道剑芒的凌厉,她还记忆犹新。
“我虽不会用剑,却曾听闻,上古有善剑之大能,剑至化境,举手投足皆为剑。其气为剑气,其意为剑意,其心为剑心。甚至与其久伴之物,天长日久,亦会沾染其剑意。纵使原本是凡物,也有莫测之威能。”
曲正风是解醒山庄的主人。
此湖在解醒山庄之中,又有成千长剑伫立湖中,湖岸有磨剑台一方,未开锋的铁剑一口。一切,已经不能再明显了。
想来,这磨剑台乃曲正风所用,此剑亦出自曲正风之手。
更不用说,除却如今名震星海的新剑皇,此地,还有谁在“剑”之一道上拥有如此奇绝的造诣呢?
强大的修士,能以其心性,影响外物。
此剑本是一口凡剑,可在磨剑的过程中,约莫是为曲正风所染,潜移默化,近朱者赤,便拥有了不一般的“剑芒”。
只是,他磨剑时,该是何等的心绪,才能蕴蓄出这般凌厉逼人的冰冷剑芒呢?
见愁心底,思绪清晰极了。
她的目光重又落回到曲正风的身上,竟没忍住一笑:“说来,剑皇陛下当初虽也是崖山的大师兄,可细细想来,不管是过去,还是此刻,我竟都没有看懂过你。”
接触得不算多,交流也不算多。
除却当初在西海之上,亲眼目睹曲正风一怒拔剑对战昆吾白骨龙剑吴端时,曾窥见一二分的真性情,其他时候,都仿佛笼罩着一层迷雾。
见愁的这一句话,说得可算是相当直白。
曲正风站的位置,要更靠近湖边一些,见愁就在他斜后方,透过手中这一口凡剑的剑身,他能看见见愁挺拔的身影,还有注视着他的、那一种近乎于探究的目光。
“小师妹,我已身化邪魔——你又到底是想问什么?”
前半句,无非是在提醒两人现在身份不同了。
就像是昨天见愁说“崖山的事不劳剑皇操心”一般,只不过,今日的见愁,既然说出了这一番话,当然是真的有话要问。
“我想知道,你真的叛出崖山了吗?”
分明如此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从见愁口中出来时,仿佛天边飘着的一片轻云,湖面上吹来的一缕清风;可在落入曲正风耳中时,却如此迅疾猛烈,好似荒原里劈落的一道惊雷。
“……”
他持着那一口凡剑的手,慢慢地放了下来。于是,见愁也无法从那镜面一般的剑身上,再窥知他任何的神态,捕捉他任何的心绪。
背对着见愁,面朝着剑湖。
曲正风一身织金玄袍被风吹得鼓起了一些,因着他身躯昂藏,一时竟给见愁一种他此刻是立在崖山还鞘绝顶之上的错觉。
她只能听见他毫无异样的声音:“人人都说我叛出了,看来见愁道友有不同的见解。”
“见解不敢说,只是疑惑难解。”
见愁向来不是有事藏着掖着的那种人,自打踏入修行之路后,便从来是一身的坦荡磊落,所谓“畏首畏尾”“瞻前顾后”这一类的词,与她从来扯不上半分关系。
所以此刻,她说话也未有半分顾忌。
“白银楼之事,因左流而起,引了崖山上钩。”
“昨日,你却血洗白银楼,屠灭夜航船,连个活口都没留下。外面人都说,你自叛出崖山后,心性虽有大变却未至此疯狂地步;如今一言不合,如此大动干戈,实则因为此事事涉崖山,犯你底线。”
“他们说,你虽叛出,可与崖山牵绊实深,终不能解。”
牵绊实深,终不能解。
“哈哈。”曲正风竟笑出声来,握着长剑的手轻轻一转,那一柄凡剑,便在虚空中缓缓转了个漂亮的剑花,“那你怎么看?”
崖山门下,大多学剑。
一开始,都与寻常人一般,从一招一式练起,先学一个“形”字。往后再结合各种功法,将平凡的剑招,化作万千气象纵横的真正剑法。
见愁虽未学剑,可也能一眼看出,曲正风这看似平平无奇转的一剑,虽然只是不经意,可手上却是四平八稳,不带半分的颤抖。
标准极了,毫厘不差。
到底是当初能称霸崖山困兽场的厉害人。
见愁心里有那么一点奇怪的感慨,口中却续上了方才的话。
“可是据我所知,夜航船早在数十年前便多有与你作对之举动,前后多番挑衅,你都未曾搭理。旁人以为他们是跳梁小丑,新剑皇并不曾将他们放在心上。但事实上……”
“我从不觉得,你曲正风是什么宽厚性子。”
“按兵不动多年,一动则血流成河,尸骨成山。如此轻描淡写,除去眼中钉肉中刺,岂不更有杀一儆百之效?”
这一番话落地,曲正风久久没有言语。
因为,他无法否认。
“崖山大师姐,一颗七巧玲珑心,一双浮尘难蔽眼。只这心思之剔透,便已经胜过这十九洲上九成九的修士了。”
心思剔透?
见愁自觉不过是看得冷静一些罢了,若论什么机心手段,大局谋略,便是当初人间孤岛的谢不臣都超出她十万八千里。
对曲正风这一番真假不知的夸赞,她面上未有半分动容。
只依旧问道:“人言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如今却以为,连眼见都不能为实,一切须得问心。大师兄,你当真觉得自己叛出崖山了吗?”
“须得问心,问心?”
这两个字,曲正风可是半点也不陌生,以至于他听到的时候,心里就生出了一种奇异的感觉来,他忽然转了身看见愁,声音里有一点淡淡的讽刺。
“我这一颗心,早在六十年前突破出窍时,便已问透了。”
问透了。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见愁却一下听出了一种难以磨灭的沉重与沧桑,还有一种深藏于心怀间的孤注一掷。
曲正风没有答她的问,可却相当于已经给了答案。
崖山道中,半阙长歌悼英魂;
还鞘顶上,一壶浊酒祭千修。
自选择叛出崖山的那一刻起,他就再没有想过还要与崖山产生任何的交集与联系,纵使将来千夫所指、万人唾骂——
此生,绝不回首。
☆、第348章 阔别的故友
湖面上有风细细。
西坠的落日,犹如一团燃烧殆尽的火, 将那残余的火星, 撒在天边或厚或薄的云上, 于是似织锦一般,染就了万千的气象。
只是东面的天幕,已然暗了下来,像是被人涂了一层厚厚的浓墨。
日将落,月将出。
此时此刻, 整个解醒山庄都寂静在这瑰丽的黄昏之中, 风里只听得到零星的鸟语虫声,还有清风拂过树叶时的沙沙暗响。
见愁就听着这些声音, 沉默了许久,没有言语。
曲正风却慢慢地弯了身, 重将手中这一口铁剑,端端正正地放在了磨剑台上:“你呢?一去六十年, 眨眼便已经是元婴期的修为, 扶道山人可知晓?”
这一声生疏的“扶道山人”……
见愁听着, 心里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不舒服, 并非因为不喜曲正风此人,而是因为,他本不该这样称呼师尊。
“师父还在闭关中,现在还不知晓。”
“那只怕他知晓后,是要急昏头了。”
抬步经过了磨剑台,曲正风站到了剑湖旁边, 望着这一片剑湖,眼底沉沉的一片,却没有人能读懂里面深埋的东西。
“出窍以下,难逢敌手;若遇问心,必死无疑。我若是你,便该惜命……”
旁人勤于修炼,为的是长生不死。
可见愁的修炼,甚至于每一次境界的提升,都无异于“找死”。修为每高一分,便是离“问心道劫”近了一分,便是离“身死道消”近了一分。
不必曲正风言明,她都知道,这“惜命”二字,指的是什么。
只不过,彼时彼地,哪里有那么多的选择?
在极域那种地方,一个不小心就可能会断送自己的性命:她可是以身犯险,入鼎争,下十八层地狱,在整个极域数万万鬼修的眼前,从八方城八殿阎君的手底下,生生穿越释天造化阵,回到十九洲……
那种情况下,实力差了一分,她可能都回不来了。
比起将来还有一段时间才能摸到门槛的“出窍”和“问心”,她当然是先顾着眼下。更何况,除非她是个真庸碌无能之辈,否则这“出窍”一境,是迟早会到的。
一切,都不过是早晚。
只是曲正风不说还好,一说,倒让见愁想起了扶道山人来。
当初他便曾说过,要往十九洲大陆最东的极域,为她寻找修补魂魄之法。可见愁算算自己下极域时候的光景,这魂魄修补之法固然有,但要再碰到那枉死城旧宅里的机缘,不费吹灰之力得一瓶转生池水,却不那么容易了。
除非,从八殿阎君的眼皮子底下硬抢。
想到这茬儿,她便忍不住摇头笑了起来:“反正如今才元婴中期,离出窍还远着。且不是说,‘问心道劫’未必是突破时便立刻降临,也有人到了出窍大圆满才遇到。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忧。现在,还没到该忧心的时候。”
这话说得却是豁达,平白有一种“地为席天为被”的洒脱。
只是,落在曲正风的耳中,却有一种无端端的刺耳,眸底那幽暗的情绪也渐渐染了几分锐利的锋芒。
“可你如今不是什么凡夫俗子,无名小卒,你是崖山的大师姐。”
何等似曾相识的一句话?
几乎只用了一瞬,见愁的记忆,便被这一句话带回了当初的崖山还鞘顶上。眼前这个人,带着满眼并不很赞同的审视,告诉她,“崖山大师姐”这名号,她还当不起。
那个时候,她其实就有些疑惑。
崖山门下甚众,天赋绝佳者亦不少见。
可以说,纵使见愁如今最出色,可不代表以后不会出现更出色的人。而偌大一个崖山,也不会因为缺了她一个,就失却了中域巨擘的位置。
但曲正风,对此似乎耿耿于怀。
她脑海中一下浮现出了很多的画面,无一不是过往与曲正风有过接触的那些细节,可最终,却没有一个特别明确的答案。
只有她的直觉,一下触动了心底某个念头。
“我如今是崖山的大师姐不假,可你也曾是崖山的大师兄。剑皇陛下,你到底在未雨绸缪什么?”
见愁话音落地的那一刻,西坠的落日,恰好彻底地沉入了地平线。
于是,整个世界,都陷入了突如其来的黑暗中。
只有一些零星的光点,分布在远处。但抬起头来,能看见的只有满天的阴郁,寻不着 一颗星斗。
曲正风仰首而望,目光似欲穿破这一片厚重云气的阴翳阻隔,直达被其遮挡的浩瀚星河,但转瞬就发现是徒劳。
明日星海,一个永远见不到星海的地方。
他转过了身来,看着见愁,忽然就笑了一声。
但这笑声却让人觉得很冷,像是夹杂着不化的冰雪,冻彻人心扉,还隐隐带着一丝血腥的……
杀戮之气!
甚至就连他背后那一片平滑如镜的湖面下,都传来悠长又隐约的剑吟之声,仿佛下一刻,那深深伫立在湖底的上千长剑,就要从湖底飞出,取她性命!
这是一种为万剑所指的危险之感!
也是一种被强敌气机所笼罩的窒息之感!
但仅仅是一转瞬之后,这种感觉便冰消雪融,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散了个干净。
见愁眼前——
曲正风还是那个曲正风,与方才一般看着她;剑湖还是那个剑湖,平静的湖面上连半点波纹都看不到。
可见愁不会以为方才那种感觉是错觉。
她右手笼在袖中,早在感觉到那一缕杀机的时候,便已经虚虚掐了个手诀,到此刻也没有放松下来。
“看来剑皇陛下忽然想除我而后快。”
“不错。”
曲正风竟没有否认,目光却落在了她白皙修长的脖颈上——的的确确是动了杀心的。只是这杀心从何而起,竟是连他自己也不十分明白。
也许是为崖山,也许是……
为了别的。
若是方才他真的动手,眼前这女修,只怕已经身首异处了。
他不是没感觉到见愁手中掐着的印诀,但两个大境界的天堑,并不是所谓的“战斗天赋”就能填平补全的。
毕竟,他好歹也修炼了十多个甲子了。
“你好自为之吧。”
这一时,曲正风已经懒得再与见愁多费口舌,宽大的袖袍一拂,便直接大步从见愁身畔迈过,竟是要走。
见愁只觉得他身份虽变了,但这令人莫名其妙也难以揣测的心绪与作风,倒是一成不变。
崖山,崖山……
开口是崖山,闭口也是崖山。
人的确是叛出了,可心呢?
见愁凝望着他的背影,只觉若非这一身玄黑长袍上织着的金色绣纹,他整个人恐怕已经与这夜色融为了一体。
思量片刻,她还是开了口。
“当初探青峰庵隐界,我在里面遇到一位朋友,托我给你带个话儿。”
曲正风脚步一停。
见愁便淡淡续道:“鲤君说,请你不要忘了与他之间的约定。”
约定……
当初与昆吾那新辈天骄谢不臣同探青峰庵隐界的情形,又一幕一幕地浮现在了眼前,自然也有那莲池中,红莲下的鲤君。
曲正风闭了闭眼,慢慢点了点头:“知道了。”
就这么简单的一声“知道了”。
天知道见愁心里其实也很好奇的,到底是个怎样的约定?须知,曲正风先去探了青峰庵隐界,回了十九洲之后,便叛出崖山直接盗走崖山巨剑屠戮剪烛派。
人人都传,《九曲河图》就是在这个时候,被他抢到了手中。
这些事情之间,会否存在什么关联?
见愁有心想问,却又知道曲正风必定不会回答,于是只叹了一声,改问了另一个问题:“请恕见愁冒昧相询,不知昨日夜航船那边,是何光景?”
昨天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明日星海都传遍了。
奈何其威势太恐怖,寻常人连那个地方都无法靠近。见愁是知道地牢之中有什么猫腻的,所以对那边发生的事情也格外在意。
只不过,这话落入曲正风的耳中,便忽然沾染了几分不寻常的味道。
夜航船,大殿,地牢,那拥有可怖力量的存在。
还有……
那一只蜉蝣大妖。
举手投足间,便是毁天灭地的地方。
他现在还记得,在最后那千钧一发的一刻,对方忽然收了手,仿佛认出了他来,然后说了很突兀的一句话——
“原来是你。我有一言相托,想劳阁下转达……”
姓傅,名朝生。
曲正风其实一直没有忘记对方想劳他转达的这一句话,也没有忘记这件事,只是并不想转达罢了。
他沉默半晌,只回了见愁一句:“不知道。”
说罢,竟是再没有停留片刻,直接上了一旁长廊,很快便彻底消失在重叠的屋舍之间。
见愁不过是问上一句,本以为就算如今形同陌路了,对这等十分有探讨价值的消息,曲正风也该说上那么一星半点儿。
可谁想到,他居然如此敷衍!
不知道?
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是这星海里面,唯一一个进入了夜航船老巢,也看到那边发生了什么的人。
“真是奇了怪了……”
是自己得罪他太狠了吗?见愁不禁怀疑起来。
算算时辰,这会儿白寅有再多的事情也该回来了。
她摇了摇头,虽然觉得此事令人费解,但也没有太放在心上。毕竟此事不小,崖山那边也应该有所察觉,待回去了再论也不迟。
想着,她便调转了脚步,要向自己院落中走去。
前面挨着小径就是一道白墙,黑暗里隐约看得见葱茏的花木影子,隐隐竟有一阵桂子香气传来,是一株颇有些年头的高大桂树长在墙边。
见愁闻见香息,方欲探去源头,头顶斜上方便忽然传来了一声笑。
“我便猜到,故友这一位大师兄,心思莫测,怕不很愿替我传话。而今来看,果真料中。这一趟,算是来对了。”
这声音?
见愁心里一惊,一时只觉得自己是听错了,半是讶异半是惊疑地抬头来看,便一下看到了丈高墙头上,那一抹浅青的身影。
苍白的肤色,这明日星海没有星月的夜里,格外地扎眼。
青绿色的旧袍上面,陈旧古拙的图案爬满,像是沾满了灰尘一般,却偏偏又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玄奥之感。
人是半带着懒散,盘膝坐在那墙头,身子却被前面枝桠繁茂的桂树挡了一半。
此刻,他正伸了一只手,攀了身前一小枝桂子,在眼前细看。另一只手那修长的手指上,却勾着一只不知哪里来的小鱼干。
黑黑的,干瘪得很,才两寸长,还翻着白眼。
看着像条熏过的咸鱼。
这一瞬间,看着他的模样与姿态,见愁竟说不出一句话来:她记得,当初她离开极域的时候,他还留在极域,似乎还要查什么事。可现在……
对见愁而言,中间飘在乱流里的六十年,其实就是一场睡梦。
所以对岁月的流逝,她并不敏感,以至于见着此人,还有些恍惚。
傅朝生却笑了起来,一双藏满浓雾的眼眸,似要揽尽天上星河,只平平静静地开口道:“一隐六十年,自极域至十九洲,宇宙双目寻遍,亦未能得故友踪迹。如今得见无恙,我心……”
后面的两个字,却是忽然不知怎么,便说不出口了。
☆、第349章 暗潮涌
“嗯?”
话说一半,却有半截没说, 这听着实在有些奇怪。
乍见他时, 见愁还在惊讶中, 但这一会儿也反应过来了,只抬首望着他半掩在树后的身影,跟着笑了起来。
“你心?”
“没什么……”
傅朝生摇了摇头,眼帘一垂,唇边也是笑意未散。
“得见故友安然无恙, 一下放心了罢了。”
眼下虽已入夜, 但似他们这般的存在,目力却不受任何影响。
他可以清楚地看见见愁的眉眼, 在他们人的眼底,这样的样貌必定是一等一的。但傅朝生觉得, 最让人舒服的其实是她的神态,不管何时, 都透着一种从容的味道, 让人莫名地安心。
相比起极域分别的时候, 她变化不大, 只是修为又高了些。
若按着修士们修炼的等级划分,已经是元婴中期了。
这速度,放在旁人的身上绝对算是惊世骇俗的,但若与傅朝生记忆中见愁的修炼速度相比,却似乎还慢了不少。
“看来,极域有关那一片夹缝乱流的记载, 倒是真的了。”
当初在极域,傅朝生伪装成厉寒,与见愁结伴同行,也算是面对了不少的艰险。怎么说,也算是并肩作战过的挚交了。
在瞧见他的时候,一层层闯过十八层地狱的种种,便都浮现在脑海。
尽管这十九洲修士恐怕大多都当傅朝生是妖邪,可见愁依旧很难对其产生什么恶感,见他出现,自是喜胜过惊。
只是,听见他这突兀的一句,见愁却怔了一下:“夹缝乱流?”
“不错。”
傅朝生点了点头,看见愁似乎对这“夹缝乱流”一无所知,便约莫猜到她身陷乱流时的情况了。
“你过释天造化阵而去后,我还留在极域。因担心故友安危,所以开宇目探之,想一窥故友近况。熟料,所见只有渺渺虚无。宇目,竟不能窥之。”
比目之目,一者为宇目,可窥四方上下;一者为周目,能观古往今来。
可以说,只要修为足够,拥有了这一对宇宙双目,便可知地理天文,通晓古今。凡“目”之所至,无不晓之事。
可傅朝生竟然说,她过释天造化阵后,宇目不能窥?
见愁的眉,顿时拧了起来。
“我那时与秦广王交手,心力已耗,越过释天造化阵后便陷入了昏迷。说来匪夷所思,我只觉昏沉一觉睡醒,睁眼已是六十年后。而我,人在十九洲,修为晋至元婴中期。在此之前,我只知道,释天造化阵后那一片混沌后的乱流,似能模糊时空。这便是你说的‘夹缝乱流’?”
“岂止模糊时空?”
傅朝生话说着,已经将那一枝桂折了下来,指腹一碾,便压碎了枝叶间挂着的几朵桂子,目中却闪过几分思索。
在见愁一掌对轰秦广王扬长而去之时,他还顶着鬼王族厉寒那一张皮囊。
因在鼎争之中表现上佳,最终与那个名为张汤的大夏酷吏一起,被选入了八方城。只不过,张汤毫无疑问被第一殿阎君秦广王挑中,成了一名判官;而他,却选择了第八殿阎君转轮王。
在发现宇目窥看不到见愁踪迹之后,他索性连着宙目也试了一试,可竟然发现,连见愁的过往与将来的无数种可能也看不到。
就好像,曾使他闻道的这一位故友,从未在这宇宙洪荒中存在过一样。
可与见愁有关的一切传闻,都还流传在大街小巷。
不管是枉死城还是酆都城,不管是十大鬼族的诸位长老,还是八方阎殿的数百判官,人人都还记得她那一掌的厉害,记得她宣称自己乃是崖山门下时留下的震惊……
一切都证明,见愁这么个人,是切切实实存在的。
那么,宇宙双目缘何不能窥见她踪迹?
这个问题,其实很困扰了傅朝生一段时间,直到他在转轮王殿中查有关轮回之事时,偶然看到了那一枚叶书。
“故友一观便知。”
手掌往前一伸,掌心摊开,一片巴掌大的枯黄树叶,便出现在了傅朝生的手中。他将之递给了见愁。
“我发现它的时候,它夹在一本三百余年之前的往生名册内。”
长约三寸余,宽则一寸五分左右。
这一枚叶书看上去很有些年头了,甚至叶片边缘也有些残破。其叶片正面,分布着密密麻麻的暗金色文字。
甚至说不上是文字,只是一些奇形怪状的符号。
见愁接过来一看,便知这是一种上古文字,她曾在藏经阁读过。
只是她没有记错的话,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叶书”这种东西,便已经退出了历史,为更容易保存的竹简替代,后来更为玉简所替代。
这一枚叶书,怕是大有来头。
想着,见愁便将这叶书轻轻一翻,仔细阅看起来。
可没想到,这一看,却是字字惊心!
“宇宙初诞,鸿蒙方辟,世成混沌而神祇生焉。此之谓‘荒古’。”
“盘古大尊,斧劈混沌乃分阴阳清浊,张列周天星辰,孕生万物生灵,开‘远古’之始。吾族自母界迁徙,落足此星,大尊名之曰‘元始’。”
“自此,轮回始建。”
“吾族潜行于长夜之中,筚路蓝缕,残喘求存。”
“然辟极域时,横遇乱流一湍,吞宇噬宙。人坠其间,有得出者,或移形千里之外,或漏岁月痕迹,鹤发变童颜,青丝忽白首。”
“大尊查之,乃此界宇宙方生而未成之际所成夹缝。遂倾其神力,移于极域之外,封之以成高墙,隔断阴阳。”
“唯建弥天之镜,通行两域。”
“吾族修士,若……”
戛然而止。
这暗金色古字的末尾,恰恰是这一枚叶书残缺了一小块的地方,见愁无从得知后面还写了什么。
可仅仅前面的那些,已让她心魂为之战栗!
宇宙初诞,开天辟地,建轮回,辟极域……
只这些字眼,竟一下让她回想起当初刚得到宙目之时,所见之无垠宇宙,浩瀚星河!还有那漫长的衍变,不同的时代里纵横其间的强者!
“原来我所经过的那一片乱流,是此番来历。”
其实对于这“宇宙”二字,她并不觉得陌生。
可当这个概念,真正地落到她面前的时候,却无法想象它广博的范围与囊括的含义。只有一种油然而生的渺小之感,不可抑制地涌到心怀之间,让她发出一声喟叹。
“匪夷所思……”
“故友只历六十载,出时仍在十九洲,且安然无恙,已是幸甚。”
傅朝生是早就看过这叶书的,且本负蜉蝣一族愿力而生,世间不知之事甚少。这叶书之上的内容,也就那语焉不详的“神祇”与“轮回”让他耿耿于怀,其余的皆视若寻常。
“我自极域而出,途径此地,本是已感故友之气。没料道中遇到点麻烦,与它斗法一场,到此时才来。”
“夜航船大殿里的东西?”见愁敏锐地察觉到了傅朝生口中的“麻烦”和“斗法”,眉梢一挑,便自然地问了出来,“原来与之相斗的是你……”
“本不打算动手的……”
说到这里,傅朝生的眉头也略略锁紧,眼底有重重的思虑掠过。
“可惜,最后被它逃了。”
逃了。
他手中勾着的那一条“咸鱼”,这时候白眼忽然翻得明显了几分,那尾巴还百无聊赖地摆了一下,竟颇有一种“看你不起”的轻蔑之感。
傅朝生顿时无言。
见愁见了,却一下不很转得开目光了。她打量这咸鱼模样,心里就自然地想起了当初傅朝生来昆吾借宙目泛舟江上时,那一条鱼篓里的黑鱼。
一个念头忽然压不住地冒了出来:“鲲?”
“……”
这一瞬间,先前还“诈尸”一般摆动着的“咸鱼”,就像是被人定住了,一下就不动了。只有那还翻着的白眼,忽然流露出了一种“壮士一去”的悲壮情怀。
见愁见着,嘴角便不由抽动了一下。
为什么,她竟生出一种无意戳破别人自尊时才会生出的愧疚之心?
“咳。”傅朝生似乎是想笑,一下握拳掩唇咳嗽了一声,主动接话道,“不是什么鲲,的确一熏干咸鱼而已。”
是吗?
见愁的目光从傅朝生那一双含笑的眸底抽离,心里头明镜似的,嘴上却不置可否:“那看来是我想多了。对了,方才你提及托曲正风为我带话?”
“我在夜航船大殿中见着他,认出他身份,本想劳他捎一句问候,带与故友。不过后来想想,虽有事缠身,可来寻故友不过瞬息,便自己来了。”
傅朝生没再提曲正风没为他捎话这事,毕竟那是旁人的事。
“得见故友无恙,我这便要启程了。”
他没再提,见愁便也没多问。
自打仙路十三岛上奇异结识之后,她印象中的傅朝生,似乎总在奔波与追寻的路途中。今时今日,也不例外。
“此去将往何方?”
“往雪域。”
说话间,他已经起了身,看一眼手中那一枝桂,便轻轻搁回了那桂树枝桠间。
沉默片刻,又道:“我负蜉蝣一族大愿而生,在极域已窥尽能窥之秘,尚还有惑难解。雪域密宗,有圣子寂耶,或能解我之惑。”
圣子,寂耶。
这人,或者说这位的存在,见愁也是知道的,虽不知傅朝生要探寻之事与其有何关联,但总归是他自己的事。
见愁唇边挂了笑,倒也没什么惜别情绪,只道:“那便祝你此行能有所获了。”
“承故友吉言。”
傅朝生也慢慢地弯唇一笑,只是这笑里更多的是不确定。
雪域会不会有他要寻找的答案,传说中的圣子是不是能解他的疑惑,在没有抵达之前,谁也不会知道。
他朝她略略欠了个身,便算是道过了别。
庭院里一阵清风吹了过来,还夹着桂子的香味,见愁再看时,眼前这一道艾青色的身影,便渐渐淡了。
只有远处,还传来些许模糊的声音。
“唉,今夜此时,吾颜面尽扫矣……”
“此物,你何曾有过?”
“……”
似乎是被那回答给噎住了,最初的那一道声音,也消失无踪。
眨眼间,原地便只剩下见愁一个人了。
她抬首望着墙下这一株桂树,回想起来去无影踪的傅朝生,却不知怎么,忽然从他身上品出了一种孤独来——
这横世大妖,自化生之日起,便在寻觅求索。
可长路跋涉之余,竟似乎只能来见见她这个未有过几面之缘的所谓“故友”……
“罢了,与我何干呢?”
见愁摇了摇头,将这些奇怪的想法都从脑海里晃了出去。傅朝生这般的存在,于天地而言都算是特殊,又怎能不孤独?到底是不用她来操心的。
手中那一枚叶书还在。
她顺着墙根迈步,朝着前面不远处自己的院落走去,一面走,脑海中却想着这叶书上的记载,手指几乎是无意识地轻轻将这叶片转了一转。
枯黄的叶片,暗金色的古字。
树叶的纹理脉络,经过了积年的压制,深深地烙在上面,如同人体的经脉骨骼,自有一种独特的美感。
就连背面,都是一片平滑……
等等。
背面?
见愁忽然倒吸了一口凉气,脚步停了,执着这一枚叶书的手指也僵硬了下来:就在刚才这旋转之间,她好像看见了什么……
夜风里微凉的指尖,轻轻一动。
她慢慢将这一枚叶书翻转了过来:叶书的正面,古字暗金,密密麻麻,流转着神秘的幽光。可在叶书的背面……
并非一字全无。
上面,空空地落着五个字。
见愁在方才阅看叶书之时,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它们。因为,这几个字不是上古时的文字,而是近几百年来最常见的古篆!
阅看古字的惯性,让她下意识地忽略了。
而在重新注意到这叶背上字迹的瞬间,她心里面便“轰隆”地一声响,只觉得整个脑海深处都跟着炸开了!
这个字迹!
竟与枉死城那旧宅中主人九种字迹中的第一种,一般无二!
“此道,我不臣!”
☆、第350章 一事一愿
碎仙城。
雨后, 天气已然转晴, 但毕竟到了秋日里,天色一暗, 夜色一深, 自然就冷了下来。
白寅自求是阁步出的时候, 便感觉迎面一阵凉风吹了过来。
他不由得缩了一下脖子,目光却极其自然地朝着澜河的方向看了看,因为吹来的风中, 带着几分河上的水气。
这让他感觉到了一种很亲切的熟悉。
还记得, 崖山道上的凉风,可也有这样的味道……
只是不同于澜河, 站在崖山悬空的高高索道上,不仅能感觉到河流的吐息, 还能听到它奔腾时候的呼啸声, 远比澜河凶猛很多,也澎湃很多。
一想到这里,白寅唇边, 便自然地挂上了三分浅淡的笑意。
从街道上穿过的风,撩起了他雪白底色的袍角, 让上面画着的墨韵山水痕迹都变得飘忽。缺了一根小指的左掌,还拢在袖中,隐隐约约看得出里面藏了一枚玉简。
——这就是他今日的全部“成果”了。
白银楼一战之后,曲正风那边的一个女修红蝶竟然邀请见愁去解醒山庄,其实让他有些惊讶。
但毕竟见愁似与此人认识, 所以白寅也不好多问。
加之事情刚刚了结,夜航船那边出了异状,所以对他来说,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无非是与崖山那边通消息,顺便打听打听最新的情况。
为防万一,他并未直接用最便捷的风信雷信与师门交流。
毕竟此种手段虽然方便,可若被有心的大能修士察觉,完全有能力将风雨雷电之信拦截修改。
在如今这样特殊的日子里,白寅可不敢冒险。
手指轻轻地一点,玉简便消失不见。
他望了望前方的街道,确定了一下方向,便径直从道中走过,一路上还能感觉到这明日星海特有的红尘气息。他看得见两侧高楼辉煌的灯火,听得见里面觥筹交错的声音,还有人们相互间的高谈阔论……
“这一次夜航船是真的栽大了啊。”
“是啊,你说说,就算是当初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想,竟然会是今天这个局面啊!”
“想想也真是他娘的邪门儿,他们怕是死也想不到。”
“这以为是抓了个没靠山的小混混,随便欺负,谁知道简直捅了他娘的马蜂窝,把崖山都招来了!”
“唉,人比人,气死人……”
“这崖山大师姐也奇怪,修为未免也太高了吧?你们还记得以前的传闻不?说九重天碑的那个……”
“算是开了眼界了,那可是恶僧善行和恶婆娘梁听雨啊,竟都打不过她。”
“要我说,最可怕的不是那位吗?”
“嘘……”
“可不敢说,你不要命啦!”
……
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但余波却还未平息。
这深更半夜出来喝酒的,大多都是无所事事之人,嘴里难免要对前日的事情评头论足几分。
崖山大师姐见愁当日出乎意料的惊艳表现,已经迅速在星海传开,无疑获得了巨大的关注。
往日她名声虽也不小,可毕竟在中域,相对闭塞,明日星海多数人并不知晓。
但如今……
“甲子一剑,天下闻名……”
楼头,青莲酒盏,轻轻搁下,一身苍色长袍的王却,听着远远近近传来的那些声音,终是没忍住念了一句。
人都说,十年磨一剑。
这一位崖山大师姐,却是失踪了六十年之后,突然出现,来了一个“扬名天下”。不管是本身的修为,还是周身的气度,甚至那只露出了冰山一角的智计……
一切的一切,都让他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或许是棋逢对手吧?
这种不平静的感觉,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过了。
即便是当初师尊将那一位堪称绝世天才的谢师弟带回来,都不曾从他心中生出……
王却修的乃是“隐者剑”,走的便是“淡泊”和“出世”一道,最忌的是嫉妒,好战,争胜。
可如今……
“崖山,见愁。”
他轻轻的叹了一口气,无声的从座中起身,自一旁的楼梯上飘然而下。只是才走了两步,脚步便忽然顿住了。
街道中,白寅的脚步也停下了。
他抬头看着人还站在楼梯上的王却,心里颇觉微妙。白银楼悬价之时,他是瞧见王却了的,当时左流遇险,对方似乎也想出手相助,只不过被见愁大师姐拒绝了。
作为扶道山人的弟子,他自然知道王却的身份。
只是,他无法确定对方当时出现在白银楼,到底是什么目的。或者说,崖山与昆吾如今暗流汹涌的关系,让白寅实在无法用完全的善意去看待一名昆吾弟子。
隔着中间不远不近的五丈距离,两人无声对视。
最终还是王却微微地一笑,却并未开口说什么,只是站在那楼梯上,对着白寅,友善而疏淡地一颔首一欠身。
白寅亦拱手欠身,与其道了一礼。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
一个从楼梯上下来,顺着街边,向东南方向自己寄居的天地逆旅客店走去;一个重新迈开脚步,依旧循着原路,过了繁华处,便化作一道黑白夹杂的毫光,隐入层云之中,不久后落到解醒山庄内。
此刻夜色已深。
总是覆盖着浓重阴霾的天空里,依旧找不到半颗明亮的星子。山庄里,亭台楼阁错落,已经陷入深夜的静寂。
见愁的屋子里,一盏灯也没点,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幽暗。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院子里走回来的了。
三尺长的桌案上,那一枚傅朝生带过来的暗金色叶书便静静地躺着,背面那有些陈旧的五个篆字,即便是在黑暗中,也显得如此清晰。
“此道,我不臣……”
臣者,臣服也,屈从也。
不臣者……
见愁压在案边的手指指节上,那一点发白的痕迹,又重了几分。她必须闭上自己的眼睛,才能让自己稍稍冷静。
对寻常人而言,“不臣”这两个字,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可对认识谢不臣的她来说,这两个字实在是太容易触动她内心深处的感知,并且引起一系列可能毫不相干的猜测。
那是何等一种惊心的感觉?
就像是自己整个人,都被头顶上悬着的那一把刀给劈开!
冷彻灵魂!
见愁想起了太多太多的东西。
从人间孤岛到十九洲,从青峰庵隐界到极域枉死城,纷乱的思绪,如同已经被搅乱的丝线,错综复杂……
这一枚叶书背后的五个字,意思其实很明确——
不愿臣于此道。
但见愁却偏偏看出了这字迹的源头。
是极域那旧宅主人九种字迹——也可以说是九世字迹中——中的第一种,也就是第一世的字迹。
一切的细节,就这样对上了。
那旧宅主人,天赋卓绝,苦心谋划,甚至连八殿阎君都算计在内,瞒天过海,九世为人!
从他留下的只言片语里,见愁明显能感觉到他对轮回之道的质疑。
傅朝生说这一枚叶书乃是在转轮王殿转生册中发现,转轮王掌管的恰好是轮回的最后一环,转生!
所以,“此道”指的是什么,已经不言而喻。
此人,不愿臣于“轮回”之道!
只不过……
在得出这个结论的同时,见愁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六十年前青峰庵隐界,佛顶之战,谢不臣曾对她道出的那一段经历。
“猪羊炕上坐,六亲锅里煮……”
他话虽然没有说得十分明白,可她猜也知道,当初横虚真人收他为入门,应该是以轮回之事示之。
“是巧合,还是冥冥中,自有关联呢?”
见愁想起了本该被自己点燃却被神秘打断的一炷香,想起了窗外那无端出现的一句话,也想起了留在最后的半个字。
“杀谢不臣,斩七分魄!”
“卩……”
真是一重疑云未解,而今又添一重。
为何那神秘的存在要提示自己杀谢不臣,七分魄又是什么东西,还有那只剩下半个“卩”字的一句话,到底是什么……
“笃,笃,笃。”
手指在桌案上轻叩,发出规律而细微的声音,见愁思考着自己是不是太多疑,太敏感,同时也在脑海中理清楚这些纷乱的线头,希图能找到一点突破口。
但外面忽然降落的一道气息,还是打断了她。
来的是白寅。
他落下的时候,并未隐藏自己的气息,所以见愁在他进入她外放的灵识范围之时,就已经轻而易举地感知到了。
抬手往桌案上一拂,那一枚残破的叶书便消失不见。
“大师姐,是我。”
白寅已经来到了门外。
见愁起身开了门,便瞧见了他那一张挂着笑容的脸,只侧身一让:“进来吧,可等了你一天了,怕是已经探到了不少有用的消息?”
“都在这里了。”
白寅入内,与见愁相对坐在了桌案的两侧,取出那一枚玉简,便朝着见愁推了过去。
“大师姐你是没出去,可不知道外面的风雨,这回明日星海,已经引起了整个十九洲的注意。”
“哦?”
整个十九洲?
大能修士们的感知都是很可怕也很敏锐的,但见愁本以为,傅朝生与夜航船那奇诡存在之间的一战,动静虽大,却还不至于引起这样大的震动。
她眉头微不可见地一蹙,便将心神沉下,查看起了玉简。
左流的事情,自然引得星海众人津津乐道。
作为那一日大打出手也大出过风头的人物,见愁自己自然引起了不小的关注,但相比起夜航船全军覆没的重磅消息,也就不算什么了。
当日曲正风下过格杀令,众人皆知。
随后而来的血腥屠杀,也向所有人证实了有关这一位新剑皇种种传言的恐怖与真实。
说的是一个不留,当真一个没留!
从白银楼到夜航船老巢,再到夜航船分散到各地的暗桩和修士,甚至是停泊在澜河上的一条条黑船……
无一幸免!
由表而里,整个夜航船已然被连根拔起!
自昔年不语上人之后,多少年没出现过这样血腥杀戮的场面了?
甚至可以说,就连当初恶名远扬的不语上人,其手段都不如他凶狠。
因为,不语上人杀人,大多是私仇。即便是杀一次人,大多情况也也不会超过两手之数。
但曲正风,虽没亲自动手,但麾下已有不少人为其效力,唇舌一动,便是上千修士魂飞魄散!
纵是夜航船罪孽深重,可这样血腥杀伐的酷烈的手段,已经让整个星海为之颤抖。
原本还能悄悄谈论两句的“剑皇陛下”,眨眼已使人噤若寒蝉。
就是提起来,都要倒抽一口凉气。
“外面人都说,大……他做这件事,恐怕与事涉崖山有那么一点关联,还有人说,是为了崖山报仇……”
白寅估摸着见愁已经看到了这里,便斟酌着开了口。
见愁却是慢慢抬眼一看他。
她之前与白寅谋面过几次,又一起在白银楼救过左流,更有同门的联系在,即便不很相熟,相处起来也没有寻常初识者那样陌生的感觉。
只不过,对白寅,她的了解还不够。
曲正风入门时间最长,曾是他们的大师兄。
据闻白寅修道约莫小五百年,与曲正风该是很熟的。
“白寅师弟以为呢?”
她没说自己的看法,只问白寅。
白寅沉默了片刻,不由得垂首叹了口气:“若是以往,他确会为崖山惩戒这等阴险之辈,但手段不会如此杀伐狠辣。而今,他已不是崖山门下……”
这声音里,带着一点极不易见的伤怀。
见愁听得出来,却无法置一言,因为她心中也有同样的伤怀,只是无法宣之于口。
“不管是为了什么,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杀鸡儆猴,敲山震虎。从今以后,明日星海,谁人还敢挑战剑皇权威?”
白寅无言。
见愁也没有再说什么,而是顺着玉简的内容,往下看去:“夜航船那一战……”
眉梢忽然挑了一下,虽已有白寅那一句“引起了整个十九洲注意”在前,但她还真没想到,竟会是这样大的关注!
明日星海地处中域,乃是右三千的范围。
事情一出,便已为诸方大能所感知。小宗门尚且没有什么反应,但底蕴深厚的宗门,各有老怪大能镇守,且相互间有传递消息的渠道,各种风信雷信和传讯灵珠,几乎立刻就穿梭在整个十九洲大地的上空。
崖山,昆吾,望江楼,望海楼,禅宗,阴宗,阳宗,甚至是西南世家之中与各门派有交情的几支……
无一不投以关注!
昆吾首座横虚真人的雷信,第一时间便抵达了崖山。
只是扶道山人依旧闭关未出,只好由掌门郑邀出面,与横虚交流了此事。
“横虚真人说,这交战的双方里面,有一者的气息与他昔年察觉的那一道至妖至邪之气相合,猜是妖魔作乱。但这二者具体是什么存在,却是连他们也不清楚……”
白寅想起自己收到这消息之时,也是不很敢相信的。
只是这一点,又在见愁意料之中了。
若横虚真人能清楚察觉傅朝生的存在,对方也不会这样逍遥地穿梭于各处,还敢来这解醒山庄找自己了。
按理说,傅朝生确系妖邪,见愁该将此事告知中域。
但……
傅朝生是妖邪,他横虚、他昆吾便不是吗?
眼底一抹嘲讽的笑意划过,见愁若无其事地按下了玉简,询问道:“如此,师门应当已经知道我无事的消息了。白寅师弟,接下来应该也要回崖山吧?”
“都知道了,可有好几个家伙念叨着大师姐你呢。”
白寅自然想起了今日通过传讯大阵去联系师门时候,掌门师兄三句话不离见愁的烦人劲儿,一下便偷笑起来。
“若是大师姐此间事了,我想还是尽快回去为好。”
好几个家伙。
不用白寅明说,见愁都能知道他指的是谁,尤其是四师弟沈咎那咋咋呼呼的模样,几乎已经在眼前了。
只不过……
“的确是早些回去比较好,只不过,我还有一事未毕,一愿未了。”
“一事,一愿?”白寅一怔。
见愁却是慢慢地眯了眼,抬眸看着虚掩着的窗外,昏沉沉的夜晚,想起了当日天地逆旅客店里,乍遇王却时候的场面。
“白师弟此次探听消息,可有听闻昆吾谢不臣如今如何?”
“……不曾。”
不知为什么,白寅瞧着见愁这样子,生出了一种心惊肉跳之感。
“看来是外人都不知道了,不过也好。”
外人不知道,那她干脆去问问昆吾的人好了。唇边一抹笑容染上,见愁双眸却在黑暗里闪烁着隐隐的光华。
“当日白银楼上,王却有也曾出手相救,此人的消息又如何?”
“王却?”
白寅还是一头雾水,但提起王却,他却恰好知道。
“我方才回来的时候,还字道中遇到王却,他朝碎仙城西南面走。大师姐是找他有事?”
“夜航船地牢蒙他一剑相助,白银楼上他也有出手之意,不管怎么说,都是帮了忙的。”
见愁语气淡淡,温热的指腹,只从冰冷的桌案上无声地压了过去。
“明日一早,还请白师弟带着左流先回崖山,我先去寻王却道友,道一声谢。”
道一声谢……
真要道谢,随便一道雷信发去昆吾不就行了?他身上又不是没有往昆吾的印记。
白寅不傻,也知道见愁不傻,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
所以,他略略一想,目光穿透黑暗,在这位还不很相熟的大师姐那一张波澜不惊的脸上转了一圈,最终点了点头。
“那明日我带人先走,大师姐一切当心。”
“放心。”
见愁心里有数。
两个人谈完,她便将白寅送了出去,待回了屋走到桌案旁,却是忽然笑了一声。
手腕一翻,那藏在她乾坤袋中已久的人皇剑,便悄然出现。
在这样没有半点光亮的黑暗里,它烙印着山河舆图的漆黑剑鞘,仿佛已与黑暗融为了一体。
只要不拔剑而出,没人知道,这剑鞘下藏着怎样动人心魄的光影。
人皇剑,谢不臣。
还记得当初重获新生后,第一次踏上十九洲大地,抬首所见,西海广场九重天碑上,他大名高悬,而她还寂寂无闻。
如今,九重天碑上已没了他名姓。
“王却……”
见愁翻转着手中人皇剑,打量着其上一枚枚古拙的烙印,思考着谢不臣的轮回与那旧宅主人的轮回,身内心底,却是万丈烈焰重燃。
“第四重天碑,第一。”
是时候,去会会这一位隐者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