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330-340

作者:时镜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331章 沈腰


    这老者年纪很大, 但声音却中气十足。不管置身于这白银楼上三层的哪一个角落,都能听个一清二楚。


    于是,周遭原有的细碎言语声, 都在此刻消失一空。


    三层楼内,无数人都停了下来,将目光投向了那被白银楼环抱在中心的隔岸台。


    灰白的高台, 通体石质,已经有多年老旧的痕迹。


    大约是因为旧日此台乃为修士们比试斗殴之用,所以其上留下有不少刀斧劈砍的斑驳痕迹, 甚至还有大片地方沾染着模糊的黑褐色,像是陈年的血污。


    那老者便昂首挺胸,站在这高台的正中央, 转着身子,朝着四面拱手。


    这姿态,看上去半点没有一个商人的市侩与讨好, 反而自有一股傲气, 并不因为自己站在台上主持今日的悬价,便自觉低人一等。


    “此人名为震道人,自打修炼之初,便痴迷于炼器之道, 以至于荒废了本身的修炼, 不仅炼器一事无成,修为也无寸进。虽先后拜入三个门派,最终却都被逐出。”


    澹台修混迹星海也有不短的时日了, 对这些人的生平都了如指掌。


    “还是几十年前,白银楼发现他的本事,强行用丹药提升了他的修为,才让他成功炼制出了一件中品灵宝,从此声名鹊起。”


    见愁顿时有些惊讶。


    她还记得,自己初入崖山之时,曾听曲正风给自己说过十九洲上诸多法器的分级:法宝,灵宝,玄宝。三个大等级之中,又分上中下三品。


    偏偏炼器又是与阵法、炼丹二者并称为最耗神之道……


    能炼制出一件中品灵宝?


    这意味着什么,见愁也是再清楚不过了:中品灵宝,可是完全能匹配元婴期修士修为的存在。能炼制出一件,也就有极大的机会炼制出第二件,第三件……


    如此一来,凡元婴期修士,如何不趋之若鹜?


    要知道,在这十九洲上,可不是任何一个宗门都能与崖山一般,拥有近乎无尽的武库,不是每一位修士,都能有幸拥有符合其修为的法器。


    “这么说,这一位震道人,还算是星海的名流了。”


    见愁说着,也挪步到了窗前,只一眼,就轻而易举地判断出了隔岸台上这一位震道人的修为:元婴中期,且气息虚浮,目中神光微散,并不与同等修为修士一般沉凝。


    看来,的确是服用丹药提升的境界。


    “名流?嗤,勉强吧。”


    澹台修可半点没把震道人放在眼底,只翘起一边嘴角,好整以暇地看着下方。


    “本身天赋有限,用丹药提升修为也有极限。白银楼为了得到一个炼器宗师,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早已经坏了他修炼的根底。只怕震道人此生修为都不可能再有寸进。炼器之道,到底也关乎修为。他这辈子,也就卡在中品灵宝这一层了。”


    这话里对白银楼隐隐的敌意,已经越发明显了。


    见愁听着,不由转头多看了澹台修一眼。但澹台西的目光,始终落在下方,眼底有流转的光彩闪烁而过,似乎是期待着下面来一场好戏。


    “不过嘛,好歹是个炼器宗师了,他来主持这悬价,大家都要给个面子的,你看。”


    他伸手一指。


    见愁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在这震道人拱手给大家见礼的时候,下面两层雅间的窗前,已经有不少人冒头出来,纷纷拱手还礼,甚至还有人高声笑起来跟震道人问好。


    的确是很捧场很给面子的,毕竟是炼器宗师。


    不过她也观察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白银楼此次待客,一共开放了有三楼。但在震道人见礼的时候,最顶层的这一楼,竟未有任何一人出面作任何表示。


    看来,这白银楼排的位置,还是有点规律的。


    见愁心中微微一动,倒是有些好奇这些能对一个炼器宗师的存在无动于衷的人,到底都是什么身份,于是在接下来,格外地留意。


    那震道人如今的确算是白银楼的人了,但也多亏了白银楼,他才能有今时今日的成就和地位。


    所以他受命来主持今日的悬价,并未有任何的怨言。


    拱手让过一圈礼后,他便一整衣袖,扬声道:“今日悬价的名录,已悉数呈至列位贵客手边,想必列位皆已看过。悬价品统共三十六件,件件都是珍品。第一件拍品,便是上品灵宝——梧桐钩!”


    “啪啪!”


    震道人说到这里,轻轻一击掌,清脆的掌声,伴随着一阵灵力的波动传开。


    原本一片平坦的隔岸台,顿时应声而变。


    “刷拉”一阵柔和的白光,在震道人身前亮起,看其线条与形状,竟然是一座隐藏的传送阵。


    白光过后,一名身着鹅黄色长裙的曼妙佳人,便手捧着白玉宝匣,出现在台上。


    明日星海的风气,明显比别的地方开化很多,更不用说,是此时此地,此种场合了。


    轻纱似的长裙,让这女修柔软的身段若隐若现,自有一段勾人姿态。


    只可惜,这会儿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不在她身上。


    每个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落在了那白玉宝匣上。


    震道人走上前去,颇带着几分郑重地伸手出去,便将匣子打开。


    那一瞬间,天青色的光芒,从白玉匣中,倾泻而出,化作鸾凤的虚影。众人隐隐然之间,竟好似听见了一声幽幽的鸾凤清鸣!


    待得声尽光散,一只精制细巧的青玉钩终于现出了形状。


    半尺长,婴儿手指粗细。


    看上去并无一般“钩”类武器所有的阴冷与险恶,其钩身上篆刻着凤栖梧图纹,整体形制上更似佛家的如意,反而给人一种平和祥瑞之感。


    “我想,梧桐钩的大名,大家都有所耳闻。”


    “此钩成于北域阳宗一代宗师浮空子前辈之手,乃是其在炼制传说中那柄天明斧前小试牛刀之作。但仅仅如此,已有上品灵宝巅峰之气。”


    “后来此钩辗转赠给禅宗三师之首一尘和尚,曾斩西海群妖,尽收佛气,其品质又增一层。”


    震道人也不碰这梧桐钩,只任由这白银楼内无数的灵识从四面八方探来,查看着这梧桐钩的品质与真假,口中却如数家珍,将此灵宝的种种尽述而出。


    见愁素来是个不缺法器的人。


    即便如今鬼斧遗落在极域,暂不得归,她手中也还有一柄不语上人所赠的割鹿刀,甚至还有谢不臣的人皇剑。这几件,只怕每件都是不下于中品灵宝的利器。


    所以,对于眼下这件梧桐钩,她其实兴致缺缺。


    只不过,在听见震道人话中“北域阳宗一代宗师浮空子前辈”和“天明斧”这些字眼之时,见愁的双眼,便不由自主地睁大了。


    几分意想不到的惊讶,浮现在了她瞳孔之中。


    北域阳宗,浮空子,还有他炼制的天明斧……


    她可是还记得的,当初扶道山人为她论述鬼斧的来历时,就曾提到其旧主,也是炼制它的能人,本是阴宗的叛徒,后来加入了阳宗,最终才炼制出了鬼斧。


    而鬼斧,在阴阳界战斩灭万鬼之前,曾有过另一个没有半点戾气的名字——


    天明斧!


    这梧桐钩,竟是鬼斧的旧主所炼制?


    在这样的一个瞬间,见愁其实有几分意动,也起了想要将这梧桐钩收入囊中的心思。


    但是很快,激烈的叫价,让她无奈地打消了这个念头。


    在梧桐钩诸多渊源述尽之后,伴随着震道人一句“底价三千灵石开始悬价”,白银楼中的声音,便开始此起彼伏。


    “四千!”


    “五千!”


    “五千五百灵石!”


    “哈哈,此物可是稀罕,便是到了入世期的修为也用得,我志在必得,六千!”


    “六千五!”


    ……


    一声连着一声,几乎都没有什么停顿。


    谁都知道,白银楼今日的重头戏虽是左流,但前面拿出来的都不会是次品。尤其是第一件物品,好歹是有些分量的。


    北域阳宗浮空子大师所制,西海禅宗一尘大和尚用过的东西,更添上一层光环。


    众人也都不是不识货的蠢人,有心者自然不愿错过。


    所以,悬价才刚一开始,局面就变得火爆起来。


    随着叫价的次数越来越多,梧桐钩的价格也越往上涨,叫价的人也越来越少,最终落定在了一万六千灵石这个让人望而生畏的线上。


    “哈哈哈,恭喜这位道友,一万六千灵石,梧桐钩归您了!”


    震道人的声音高亢了不少,显然也是觉得这第一件悬价品的价格很让人满意,于是在没有别人加价之后,一锤定音,落定了其归属。


    站在隔岸台上那一名女子,则款款地从台上飘下,朝着方才叫价的那个雅间走去。看模样,应该是要将梧桐钩当场交付。


    见愁见状,心里不由有几分惋惜。


    往日修炼随心,自一来天地灵气,少有用到这么多灵石的时候,所以从不觉得在修界这东西有多重要,如今捉襟见肘了才发现:不管在哪里,“钱”总是很紧要的……


    还好,今日悬价之物里,似梧桐钩这般让她心生兴趣的东西并不多。


    所以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时辰里,她还能保持勉强的平静与冷静,以一个旁观者的姿态观察场中的每一个细节。


    梧桐钩之后,便是踏月丹,子母照影镜,十羽孔雀胆…


    一件接着一件。


    踏月丹乃是能强行提升金丹期修士一个小阶修为的神丹,对于天赋有限或者处于瓶颈难有寸进的修士来说,可谓救命灵药,最终以一万八千灵石的高价售出;


    子母照影镜则类似于传讯珠,只不过相比起只有声音的传讯珠,用子母照影镜互通消息,还能看见对方那边的情况,在某些时候会派上独特的用场,因而也以一万四千灵石的喜人价格售出;


    还有十羽孔雀胆,乃是炼丹炼药的珍奇材料。


    拍下它的,自然是代表药王一命先生来的多宝道人周钧了,在他站到窗边来叫价的时候,见愁一眼就将他认了出来。


    只是十羽孔雀胆虽珍贵,最终成交的价格却并不很高,仅有一万。


    究其原因,是周钧过早地亮出了自己的身份。


    在明日星海,有大把的人知道他的身份,更知道他代表谁而来,况且这又是件炼药所需之物,谁还能不卖一命先生一分薄面呢?


    因而周钧出价之后,也没人跟价,十羽孔雀胆便这样“低价”售出了。


    “八千!”


    “一万!”


    “一万三千灵石!”


    ……


    喊价还在继续,三十六件珍品,不多时就已经出去了三十四件,先前见愁关注过的《九转天魔心法》残卷,则被放到了第二的位置。


    要知道,今日白银楼悬价最大的噱头就是左流,所以左流是压轴。


    但《九转天魔心法》仅凭一残卷,就能力压先前诸多珍品,排在仅次于左流的位置上,足可见其珍贵。


    震道人对此物,更是半点不吝惜溢美之词。


    “《九转天魔心法》的大名,就更不用老朽多言了。”


    “老朽知道,今日在场的贵宾中,恰巧有几位来自东南蛮荒妖魔三道,对《九转天魔心法》的来龙去脉,必定知道得比我更清楚。甚至可以说——”


    “《九转天魔心法》之于妖魔三道,不异于《九曲河图》之于十九洲!”


    “此等珍品,本是无价之宝。如今虽为残卷,于一些人而言,该毫无价值;但若落到有心人手中,或恐有千万般的妙用。”


    “我白银楼自问没有为此残卷定价的本事,所以,这一《九转天魔心法》残卷,今日将不设底价!”


    “一切,全凭诸位出价,价高者得!”


    不设底价!


    场中顿时一阵耸动,即便隔着老远,见愁都能感觉到四面忽然起来的热烈气息,隐隐约约之间似乎到处都是窃窃私语之声。


    只是这样的气氛,持续了才没多久,便又莫名其妙地消减了下去。


    站在见愁身边的澹台修,顿时轻蔑地一笑:“不设底价,不知道的还以为白银楼有多慷慨,多敢玩呢。到底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把戏!”


    见愁闻言,初时不明,但眼角余光忽然瞥见那一本放在桌上的《智林叟日新》,念头一闪,一下就猜到了什么。


    她没接话,只将玉折拾起,翻到白银楼发放请帖名录那一页,便全明白了。


    于是,跟着一笑:“真是好算计啊。东南蛮荒妖魔三道,竟然都收到了白银楼的邀请。而且,眼下傀派少主沈问醒已经来了,那一位传说中的潼关驿大司马沈腰,如今也已在楼中……”


    既然《九转天魔心法》对妖魔三道来说,相当于《九曲河图》之于整个十九洲,那想也知道,妖魔三道应该对这残卷十分重视。


    即便自己可能研究不出什么来,也不能让对手拿到啊!


    所以,只要有妖魔三道的修士在此,这《九转天魔心法》的价格便绝不会低!


    事实,也果如见愁所料。


    场中的嘈杂,只持续了片刻,很快就有人果断地出了价:“一万!”


    “一万五千灵石!”


    “我出一万八!”


    “一万九千灵石!”


    “两万!”


    “两万三!”


    ……


    一声接着一声,局面顿时变得激烈起来。


    其中顶上第二层雅间里的素剑真人已经三次叫价,眼见着价格越走越高,终于来了火气,直接将窗前竹帘一掀,站了出来,一嗓子吼出来:“三万灵石!我老头子可放话在这里了,你们都别跟我争!”


    三万!


    直接就从两万三飙到了三万?


    不少人都被这价格吓得倒抽了一口凉气,先前几个还跟素剑真人争夺喊价的声音,都一下哑了下去。


    太高了。


    这价格实在是太高了。


    《九转天魔心法》虽珍贵,但如今白银楼这就是一残卷,还不知道“残”到什么地步,拿到手又能研究出什么结果来。


    要为这样一个不确定的东西,砸进去三万灵石,实在是超出了一般人承受的底线。


    所以,先前还激烈的场面,顿时冷了下来。


    全场一片安静。


    素剑真人腰悬长剑,环顾四面,再没听见一个人敢跟自己这价,顿时得意地笑了起来,朝着四面拱手:“哈哈,承蒙列位相让了,素剑感激不——”


    “嗤!”


    一声嗤笑,在其话音未落之时,突兀地横插了进来。虽轻,却偏偏诡异地清晰到了极点,撞进每个人耳中。


    这一瞬间,素剑真人的话,竟被生生打断!


    好强的修为!


    好凌厉的气势!


    素剑真人可不是什么庸才,说话的时候也是提着一口气的,没那么容易被打断。除非打断之人的修为远在素剑之上!


    “今日的白银楼,果真是卧虎藏龙啊……”


    离火间中的见愁,在心中暗暗地念了一声,双目却变得明亮了起来:很显然,一场好戏就在眼前。


    场中的素剑真人,也是半点没料到竟有人会打断自己。


    初时怔忡,甚至有一会儿没反应过来,可待反应过来之后,便横生出满腔的愤怒,冷了脸寒声道:“尊驾何人,有何赐教!”


    方才那一声嗤笑,来得太短也太急,众人暂时还无法分辨到底从何处出来。


    但在素剑真人这一声发问之后,见愁他们这雅间对面一扇窗的竹帘,却轻悄悄地卷了起来。


    一名身着藏青色长袍的青年,无声地出现在窗前。


    藏青,是一种很沉的颜色。


    穿在此人身上,就更显出一种无言的压抑。尤其是,配着这青年左脸上那一张遮挡了半面的银色面具之时。


    薄唇勾起,是一分显而易见的讥诮。


    这青年抬眸望向了下方一层的素剑真人,声音里是恒久的冷漠与嘲讽:“赐教没有,只不过,区区三万灵石,便想将我妖魔三道的《九转天魔心法》收入囊中,未免太痴人说梦!”


    “你!”


    素剑真人哪里想到对方口中竟有如此辛辣之言,三万灵石在对方口中竟成了“区区”?!


    他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


    那青年却还未有停止的意思,反而是在窗前站定了,一声轻笑,开出了自己的价码:“我出五万灵石。”


    “……”


    如果说,先前的三万已经让人望而却步,如今这五万,便算是让人最后一点脾气也没有了。


    自称是妖魔道的人,还有如此的财力,一掷千金,更不用说这脸上标志一般的银色面具……


    不少人都已经猜出了这青年的身份。


    而恰好位于其对面的见愁,也几乎立刻想起了方才澹台修手指的方向和说出来的话——


    妖魔三道,傀派少主,沈问醒!


    在辨认出对方身份的的瞬间,她便下意识地朝着澹台修看去。


    果然,此时此刻的澹台修,隔着竹帘注视着沈问醒,唇边已经浮现出一分古怪的笑容。


    “风水轮流转,今年到我家……”


    傀派财大气粗,靠着那些制作人傀的肮脏勾当,不知赚了多少的昧心钱。此时此刻,沈问醒一定以为自己出的这五万天价,没有人敢再跟吧?


    可惜了……


    澹台修手一抬,便拉长了声音开口:“我出——”


    “我出六万。”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前面一道是澹台修,后面一道却是个含着笑意的女声,话里则从容而平稳,听不出半分的情绪波动。


    见愁一怔,澹台修也愣住了。


    他瞳孔骤然缩紧了一些,几分明显的惊讶已经出现在了他的脸上,但随后略一思索,竟又眯眼笑了起来。


    “看来是用不着我来哄抬价格了,有意思。”


    澹台修应该是猜到了这跟价之人是谁。


    见愁心中,比照着之前查阅过的请柬名录,心底也有了自己的猜测。但白银楼中不少人,反应却没有这么快,神思也没有那么敏捷,不由议论纷纷起来。


    谁也没想到,在价格抬升至五万之后,竟然还有人跟价。


    而且,还一跟就涨了一万!


    别说是跟不起价看戏的这些修士了,就是站在隔岸台上的震道人都不由露出了几分骇然的神情。


    立在窗前的沈问醒,此刻面色更是猛地一沉,刀锋一般的目光,瞬间变得阴冷了起来,径直朝着那声音的来源处投去。


    声音,却似从牙缝中磨出来。


    “沈、腰!”


    “轰!”


    此二字一出,白银楼中顿时炸开了一片!


    沈腰?


    能让沈问醒这般喊出名字来的人还有几个?不就是新任的潼关驿大司马沈腰吗!


    乖乖,难怪出得起价啊。


    这是妖魔三道的人自己掐起来的节奏啊!


    不少人都瞬间明白了过来,但更多的人,却是从未见过这传说中的沈腰,不由纷纷将好奇的目光朝着那边投了过去,希图能一睹沈腰其人。


    但是,对方显然没有露面的意思。


    依旧是先前的那一道嗓音:“潼关驿一别后,久未见沈少主了。不想今日有缘,竟在此间偶遇,先前不知少主在此,未曾拜会,失礼了。”


    平和,柔美。


    仿佛浸润着露水,散发着香息,光是听着,就令人有沉醉其间的冲动。更不用说这字句间显露的高位者的风度……


    只不过,再有风度的话,落在沈问醒的耳中,都成了刺耳的讥讽。


    他那没有被面具覆盖的半张脸隐隐已有扭曲之态:“潼关驿今日铁了心,要与我争这《九转天魔心法》吗?”


    “少主误会了,我并无与您相争之意,只不过觉得少主所言极是:《九转天魔心法》对我妖魔三道而言,十分紧要,如今在白银楼悬价,已经是辱没了它,我身为如今的潼关驿大司马,又怎么忍心让它因价低而为天下修士看轻呢?”


    天下最冠冕堂皇的话,只怕莫过于这一番了!


    就是见愁听了,都不由得要暗叫一声“大妙”,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白银楼中其余人闻得,更是听出了其中暗藏着的辛辣讽刺和若有若无的针锋相对之意!


    寻常人都听得出来,沈问醒又如何能听不出来?


    他的面色,已然铁青到了极点,原本放松的身体也瞬间紧绷起来,仿佛一张张满的弓,随时会弹射出伤人的利箭!


    “这心法残卷,我志在必得!”


    “哦?”


    窗后那微微扬起的声线里,终于藏了一分笑意。


    显然,说话的人在听了沈问醒这一句“志在必得”之后,莫名变得高兴了不少,但她说出来的话,却让所有听闻之人,心底微寒。


    “原来是我误解了。”


    “早先听人说,沈少主不远千里,跋涉而来,是看中了左流已服食业火红莲后的‘红莲之体’,要将其做成顶尖的血仆人傀,乃是‘志在必得’。”


    “如今又说要对《九转天魔心法》志在必得……”


    她声音一顿,笑意加深:“看来,傀派底蕴深厚,财大气粗,此话不假了。”


    “……”


    沈问醒的表情,在对方话音落地之后,忽然僵硬了那么一瞬间,连带着周身运转的气息,都有片刻的停滞。


    尽管沈腰没有现身,但以他对这女人的了解,几乎已经可以想见此时此刻她脸上那虚伪又成竹在胸的笑容了。


    志在必得……


    潼关驿可也不是吃素的。


    他今天是奔着左流来的。


    可今天左流悬价的底价,已经标到了可怖的“十万”,实在让人有些措手不及。如果他执意要得《九转天魔心法》,只怕要与沈腰有一场恶斗。


    如此一来,哪里还有足够的本钱,对左流“志在必得”?


    沈问醒一时只觉得心里面憋了一口气,有心要不顾一切狠狠打沈腰的脸,但理智偏偏又强迫他将这一口气给忍下来。


    心内,一时暴怒如焚!


    只是站在窗前,他却真的克制住了自己,握紧了拳头,竟没再接一句话!


    ——包括跟价!


    白银楼,又一次陷入了诡异又紧绷的寂静。


    艮山间内。


    桌上摆着一只玲珑的素白酒壶,并着两只小酒盏。


    薛无救就坐在桌旁,端着酒盏,怎么也喝不下去,看着场中的情况,终是没忍住,叹了一声:“傀派这位,虽是个狠角色,可到底还是差了沈腰一截儿,被拿住七寸了。”


    端坐在他对面的那人,也看着外面。


    但在听了这话之后,却平静地收回了目光。修长的手指轻轻一转,便勾住了酒盏,用那长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摩挲边缘,由着新焙的绿蚁酒在盏中晃荡。


    然后,缓缓饮尽,并未言语。


    薛无救有些迟疑:“这《九转天魔心法》,可有妖魔三道万法根本之说。据传三大老魔能有如今的成就,便是因为当年曾得了这心法中的一卷,钻研多年而有所成。我们是不是……”


    “拿来,又有什么用呢……”


    空了的酒盏,被轻轻搁回了桌案,发出“啪嗒”地微弱响声,伴着他低沉的嗓音,有一种说不出的合辙之感。


    薛无救顿时就愣住了。


    这一瞬间,他想起了震道人那一句话,想起了这些年来发生在眼前这人身上重重的腥风血雨,也想起了那腥风血雨真正根源……


    是啊。


    拿来,又有什么用呢?


    区区一《九转天魔心法》的残卷而已,何曾入得此人之眼?他手中握着的,可是曾搅动过一个时代风云的《九曲河图》啊。


    薛无救想起这当中的差距,终于无奈地摇头笑了起来,也不说话了。


    外间里,也同样没有半点声音。


    自沈腰跟价六万灵石之后,仿佛所有人都熄了争夺之心。就连先前趾高气昂的沈问醒,也在沈腰三言两语之下闭上了嘴。


    最后的结果,不言自明。


    “六万灵石,再无第二人跟价!”


    震道人终于算是反应了过来,强忍着激荡的心怀,满面红光地踏前了一步,朗声宣布了结果。


    “恭喜沈大司马,拍得《九转天魔心法》残卷!”


    一锤定音,再无悬念。


    不少先前参与悬价之人,都在此刻发出了遗憾叹惋之声,显然是对自己要此等珍品失之交臂扼腕不已。


    离火间内,却是一片安静。


    这局面的发展,显然超出了澹台修一开始的预料,他慢慢回过头来,看着见愁,忽然道:“这一位潼关驿大司马,不简单啊……”


    不简单么?


    只言片语,却有四两拨千斤之效,轻而易举就掐住了沈问醒的软肋,将“蛇打七寸”这一个词的精髓,发挥到了极致。


    见愁甚至猜想,她其实知道沈问醒财力几何,也知道今日会有何人争夺左流。


    虽未见其人,但只闻其声,便知此人绝非浪得虚名了。


    阔别十九洲六十载……


    这莽苍大地上,终究还是出了点厉害角色的。


    见愁不着边际地想着,望着斜前方那一卷竹帘后隐约窈窕的模糊身影,还是笑了一笑,难掩心中的欣赏与赞叹:“一代人杰,女中枭雄矣!”


    ☆、第332章 崖山的出价


    女中, 枭雄?


    这样的一个用词,实在有些特殊,透着一种别样的意味儿。


    澹台修有些没有想到。


    他不由得回过头来,打量见愁:眼前的女修,看上去从容且恬淡, 依旧与先前一般,给人以平易近人的感觉, 甚至因为那由衷的欣赏与赞叹, 更添几许难言的夺目。


    只不过……


    欣赏, 赞叹?


    沈腰可不是什么简单的女人, 更不用说此刻已经展露出了自己的手段与獠牙。他自问以自己如今的修为与地位, 都无法保持心内的平静。


    那么,她怎么就能以这样一种姿态来评价沈腰?


    第一次, 澹台西忽然有些认真地思考起了眼前这尚且不知名姓的女修的身份和性情, 一时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妙感受。


    看不穿, 想不透。


    看似普普通通, 实则从头到脚都透着一种极端的神秘感。


    一时间,他有些难以收回目光, 神情中也带了几分恍惚的探究。


    见愁回眸,便瞧见此番形状,一猜便知道自己这态度似乎的确过于平静了些, 但要掩饰也来不及了,更何况……


    有什么好掩饰的呢?


    她微微抿唇:“澹台公子不这样觉得吗?”


    “倒也不是。”


    澹台修终于算是反应了过来,见她这样自然, 半点没有心虚,反而越发地好奇和迷惑起来。心里的直觉已经在告诉他,这女修绝不简单。


    “似沈腰这般厉害的修为与手段,的确当得起这两句评价。可惜,竟没一人知道她到底是何来历,委实神秘了些。”


    这一点,见愁也听说过。


    东南蛮荒本就是个群魔乱舞之地。


    信奉邪魔道的人,各有各的来历和故事,各自埋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过往。但如沈腰一般成名便在潼关驿,且还半点根底没泄露的,压根儿没有一个。


    她仿佛是石头缝里凭空蹦出来的。


    神秘,强大,且有老练的手段。


    见愁其实隐隐然有一种预感——十九洲说大很大,但说小也很小。她跟这一位“潼关驿大司马沈腰”,总有一天会遇到的。


    是敌,是友?


    一切都还不清楚。


    如今么……


    她眼帘垂下来,遮掩了目中倾泻而出的精芒,只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总归有一日是能知道的。比起沈腰,我更好奇的是其他几位……”


    “其他几位?”澹台修不解。


    见愁一指放在桌上摊开的《智林叟日新》,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或明或暗的名字:“不知道澹台公子有没有注意到,方才三十多件珍宝的争夺中,不管最终结果如何,大部分人已经出过了价,说过了话。唯独五个雅间例外——”


    “嗯?”


    澹台修一下感兴趣起来,心底微微一动,也就意识到了见愁想要说什么,于是走了过来,站到了桌旁,低头向那摊开的折子上看去。


    “这我之前倒是没注意,五个雅间?”


    “对,五个。除开澹台公子您自己这雅间不算的话,还有其余的三个。其中两个雅间在顶层,一个雅间在我们下一层。”


    见愁点了点头,顺手将折子推了过去。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澹台公子说,白银楼请柬发了出去,如今来了的人名字都亮着。并且,澹台公子认得的人,应该蛮多吧?”


    嘶!


    真真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听完见愁这话,澹台修已是忍不住刮目相看了:如此缜密周到的心思……


    “你是想让我辨认,看看这几个没出价的雅间里,到底都是谁?”


    “澹台公子料事如神,的确如此。”见愁恭维了一句,“虽则大多数人都是奔着左流而来,但对前面的东西都不感兴趣的人,必是对左流志在必得。这些人,都算是公子的对手吧?”


    其实是她的对手。


    只不过完全没有必要说出来,毕竟澹台修想与那个傀派少主沈问醒作对,且还对左流有些兴趣。


    她说的也不算不对。


    眼下前面三十多件珍品已经结束了争夺。


    得到心仪之物的修士们,大多喜笑颜开,也有一些认识的开始串门相互道贺;场中的气氛,也因为先前交锋的潼关驿大司马沈腰和傀派少主沈问醒,热度犹在,尚未冷却……


    只有极少数的一部分雅间,依旧像没人一般,静悄悄的。


    在这样热闹的白银楼中,它们看起来不那么引人注目,但某种意义上而言,又十分地突兀。


    澹台修回想了一下,细看见愁推过来的这一份名录:“我认得人,的确不少,方才出价之人各自是什么身份,大约也有数。除我之外,还有三个人的话……”


    话说到这里,他眼神已猛地一凝,精光毕现!


    见愁眉梢顿时随之一跳:有结果了?


    还真是有了。


    澹台修伸手一指:“你看这里,这三个。”


    “清鸣山庄,故纸居士;逍遥谷,莫远辰;还有……”


    见愁看了过去,便将这名字念了出来,只是念到最后一个的时候,却终是没忍住,心惊了一把。


    “解醒山庄,薛无救?!”


    不就是前两天在夜航船外面,为她背了黑锅的那个“紫衣剑侯”吗?


    她没记错的话……


    “此人,似乎是……”


    “不错!”


    澹台修先前也是忘了看这份名录,如今看了,才算跟着见愁一起惊心动魄了一把。此时此刻,他面上已经挂上了几分古怪的笑容。


    “白银楼请剑皇,剑皇没来;可与剑皇交好的紫衣剑侯却来了,而且至今还没动静……”


    他是自己要来的,还是代表着曲正风来的?


    来,又是想要干什么呢?


    这一瞬间,见愁竟难以捕捉自己此刻的心情——


    她至今不知道曲正风叛出崖山到底是为了什么,也不确定对方是否还对崖山存有那么一点旧情分,更不清楚这个紫衣剑侯薛无救,到底为何到来,又会对她今天的目标产生什么影响。


    见愁想不透。


    眼下距离白银楼压轴悬价开始的时间,已经越来越近,也没有那么多时间留给她慢慢思考了。


    索性干脆不想,直接发问:“薛无救是名声在外,身份也敏感。但剩下的这两位呢?”


    剩下这两位?


    澹台修的目光移到了这两个名字上,唇边浮上一抹淡淡的冷意,竟道:“这两个人,就更有鬼了。”


    “有鬼?”见愁心一跳,讶异,“这二人有什么问题吗?”


    “仙子不知,清鸣山庄的故纸居士与逍遥谷的莫远辰,一个如今虽有元婴期的修为,但多年难进寸步,眼看着就要到寿数,所以他死命地闭关,希图能在寿数尽时突破。这样惜命的人,怎会为了一个对他毫无用处的左流浪费时间来白银楼?”


    澹台修一面说话,一面摇头,又用手指敲了敲后面“莫远辰”三个字。


    “剩下的这个,一年有大半时间都不在逍遥谷,是个行遍四方的浪荡子。明日星海之中,倒没有太多与此人相关的传闻。按理说,不像是会理会白银楼这请柬的人。”


    竟然这般?倒是有些意外。


    见愁略一思索,便嘀咕了一句:“似乎不该来的来了,不会来的也来了……”


    “是啊,只不过……”


    他可不会认为事情会有这么简单。虽然不知道智林叟这名录是怎么制成的,但猜也知道多半与请柬的特殊性脱不开关系。这样以来,可操作的空间就太大了。


    “谁知道,来的到底是人还是鬼呢?”


    是人,是鬼?


    这话没说完,怕还藏着点深意。


    见愁下意识地皱了眉头,思索片刻,正待要抬头细问。


    可没想到,也是时间凑了巧,白银楼中先前响起过的黄钟之声,再次响彻!


    “当——”


    每一次钟声敲响,都代表着下一件珍品即将登上隔岸台。


    而这一次,显得格外不同一些。


    钟声响起的刹那,先前还热热闹闹的白银楼,好似被一场大风吹卷而过,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青天白日里,竟有一种奇怪的森冷。


    水晶宫似的白银楼,将陈旧的、灰黑色的隔岸台围拢,犹如一圈华丽的堡垒,而窗前的每一个人,都在此刻将目光投向了隔岸台。


    宽阔的高台上,先前纤柔细弱的美人们,已经悄然退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两列披着斗篷的黑袍修士,大大的兜帽扶了起来,将他们的面容都隐藏在阴影中。


    严肃,沉冷。


    在这样明亮的天光中,如此的形容与打扮,竟让所有人感觉到了几分阴森。


    上方的见愁一看,瞳孔便猛地缩了一下。


    夜探过夜航船的她,不会认不出来:此刻隔岸台上出现的这些修士,正是当夜地牢之中的那些修士!


    从衣饰到气息,莫不一致!


    先前下去不知处理什么事的震道人,也再次走了上来,脸上依旧挂着笑容,看起来似乎热情了许多。


    但任谁都看得出来,他整张脸都紧绷着,并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轻松。


    毕竟,前面所有,都可以说是添头,最后这场才是正菜,紧张在所难免。


    “又让诸位久等了。”


    震道人再次站到了隔岸台的最中央,朝着四面拱手。


    “前面三十余件珍品,各自已有合适的归宿。不过,老朽也知道,在座的列位,今天会来到这里,为的其实都是这最后的一件——压轴悬价!”


    四面无声。


    澹台修已转身望着隔岸台,侧立于桌案旁的见愁亦用手指,悄然扣紧了桌案的边缘,注视着正在说话的震道人。


    “白银楼素来有白银楼的规矩,压轴悬价,想必诸位早有耳闻。”


    “悬价之物,经本楼鉴定,必定在某一方面拥有极高的价值,所以有悬价的底价,并且每一次压轴悬价,都会制定独特的规则。”


    “本次悬价,底价十万!”


    十万。


    纵使众人其实早都看过悬价名录上标注的数目,此刻亲耳听到,也依旧难掩那种震撼与无言之感。


    光是这底价,早不知将多少普通修士拦在了门外。


    场中,依旧没有人接话。


    震道人环顾四面,在这一刻,也感觉到了巨大的压力:他知道,来到这里的都是大人物。而他们,此时此刻都注视着他一个人。


    只不过,该说的,依旧要说。


    “除此之外,本楼此次悬价的独特规则,也已制定完成。”


    “本次悬价,主要采取守擂制。白银楼为守擂一方,从夜航船派出三位修士;出价最高者,可以派出不超过三位修士挑战,全胜者即可得到悬价之物。”


    “如若挑战失败,出价次者将会获得挑战机会;再不胜,则本次压轴悬价流拍。”


    震道人语气寻常,仿佛只是正常宣布规则。


    但他这话一出来,尤其是“守擂制”一出来的时候,整个白银楼中,立刻起了一片惊呼之声。


    “什么?”


    “不会吧,白银楼疯了吧?还有这样的规则?”


    “竟然只是得到一个挑战的机会……”


    “这难度实在太高了,明摆着不是我等能参与进去的范畴啊。”


    “谁说不是呢……”


    ……


    先前还安静的白银楼,眨眼又吵吵闹闹一片,许多修士并不像见愁一样在五行八卦楼花了大价钱买消息,这会儿听了规则,全都感到了意外,甚至无法理解。


    这里面,也包括澹台修。


    听见十万,他半点反应都没有。


    没关系,爷有钱。


    可是……


    守擂?


    还要派出三个修士击败夜航船派出来的修士?!


    开什么玩笑?


    这是悬价还是打架?


    不早说有这种规则,他今日刚来的时候,因为在白银楼外遇到了见愁,早把他那一群仙女魔女姐姐们赶回去了啊!


    要灵石,我灵石贼多啊。


    要人?


    天,我他娘现在上哪儿给你找去?!


    澹台修简直傻了眼,站在窗前,想起自己要与沈问醒作对的计划,差点气出病来,一瞬间已是面沉如水。


    旁边的见愁见状,却是有些意外。


    澹台修这样子,看起来竟是对这规则半点不知啊。难道是先前并未去五行八卦楼打听过?


    “澹台公子之前并不知道有这规则吗?”


    澹台修面色依旧难看:“我自负对白银楼了解深厚,悬价的规则虽每次都在变,但总归脱不出那几样。却没料想他们今日会定出这般的规则来!”


    还真的是不知道!


    见愁一时有些诧异,但转念一想,又觉在情理之中,但几乎是同时,另一个在她脑海中盘旋已久的念头,就忽然冒了出来。


    澹台修并未提前得知白银楼此次的规则,那么也就意味着,他的准备并不如他自己计划中的那么充足。


    钱,她相信澹台修有;


    但另一个方面,只怕就有些“捉襟见肘”了。


    可,这不是天赐的良机吗?


    见愁缺什么?


    缺钱!


    澹台西缺什么?


    缺人!


    而他们的目标,都是左流。如果说……


    这一瞬间,见愁原本平静的心底,生出了几许波澜,继续滚烫,只是她打量了打量澹台修如今冰封的面容,终究强行将这提议的冲动暂时压制了下来。


    不,暂时还不能提议。


    她只清楚自己的实力与战力,但澹台修的底细她还不清楚,更不用说夜航船要派出来的三个元婴期老怪了。


    如果连对手的实力都不清楚,就这样急急地暴露自己目的,焉知会否出事?


    等。


    还要再等。


    见愁暗暗告诫着自己,收敛起了脸上因为看到机会而露出的些许破绽,不动声色道:“白银楼最后这擂台的规则,着实有些蹊跷,说不准还有什么变化,澹台公子也不必心急,不如看看再说。”


    这一句话,平静而且温和,仿佛带着点镇定人心的力量。


    澹台修听了,琢磨着那“蹊跷”二字,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只能无奈地摇头一笑:“有钱能使鬼推磨,我倒也有点解决的办法的。不过你说得对,还是先看看再说。”


    说罢,他也不再多言了。


    场中这最新公布的离奇规则而起的骚动,还没有完全平息下去。


    震道人仿佛也能对众人的心情想法感同身受,宣布完了之后,就静静地立在一旁,不发一语。


    直到周遭的声音小了下来,他才郑重其事地重新开口,并且,第一句话,就成功地让周围所有嘈杂的声音,为之一空。


    “本次悬价,非物,乃为一人——姓左,名流!”


    “此人来自左三千,曾在左三千小会上一战成名。”


    “六十年前,我明日星海承天之运,得业火红莲降世,引得群雄相争。可谁能想到,最终竟被此人捷足先登!凭借着业火红莲之力,此人也一举突破至元婴,我白银楼折损了数名修士,才将之擒获。”


    “如今,经楼中修士查探,其体内尚有大半红莲之力未经炼化,可为人所用。”


    “哗!”


    此言一出,周围顿时又是一阵悚然。


    也就是说,左流仅仅炼化了业火红莲小半的力量,就直接飙升了一个大阶的修为!那么剩下的大半,又能让他提升到什么境界?


    不少明白轻重的人一想,都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心头变得火热起来。


    震道人对众人这般反应,自然满意。


    只不过,他也很清楚,左流的价值,远不止于此,只是剩下的那些部分,却不能宣之于口,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知道的,自然清楚;不知道的,也不算白银楼本次的目标。


    所以,震道人没有多话,直接道:“想必最后这一件压轴悬价之‘物’,大家等待已久,老朽就不想废话多卖关子了。现在,就请夜航船三位守擂修士,带左流出来,与众位一观!”


    无数人精神立刻为之一震。


    他们今天会在白银楼,可大都为着左流这个“噱头”啊!明日星海沸沸扬扬地吵了这许多天,可一直都只闻左流之名,未见左流其人。


    现在,可算是要一睹真容了。


    耐得住性子的修士,还能勉强安然地坐在窗后观望;耐不住多少性子的,已经毫不犹豫站到了窗边,甚至伸长了脖子朝着外面探看。


    依旧是隔岸台,依旧是击掌三声,依旧是先前那一座法阵。


    只是这一次,冲涌出来的光芒,变成了深深的血红色,仿佛一层血雾,将隔岸台笼罩。


    片刻后,三道冷肃沉黑的身影,伴着一只黑铁囚笼,同时出现。


    一身利落劲装的梁听雨,右手抄着一把鸳鸯钺,左手则挂着一段黑铁锁链,面无表情地站在最中间。


    在她左边,是个秃头和尚。


    身形魁梧,满脸横肉;脖子上挂着老粗的一串佛珠,皮肤黝黑的右手持着一根齐眉高的铜皮铁棍,凶相毕露,没有半点慈悲相地立着。


    在她右边,则是个干瘦青年。


    宽敞的黑袍一盖,不仅没有遮住那一身嶙峋的瘦骨,反而显出一种伛偻的骷髅姿态;过于瘦削的面颊,让他看上去有些阴森,浑浊的眼底也没有半点亮光。


    但偏偏,他垂在身侧的双手,竟异常地修长纤细,骨肉匀停,完全不同于其整体给人的感觉。


    这三人一出现,场中见多识广之人,就已经狠狠抽了一口凉气。


    梁听雨作为夜航船新近上位的祭酒,自不用说,狠人一个;剩下的这两个,在明日星海可也是鼎鼎大名的凶徒啊!


    秃头和尚,据闻出身北域禅宗势力范围内的某佛寺,人称“恶僧善行”,“恶僧”是称号,“善行”则是其原本的法号,不可谓不讽刺;


    骷髅青年,则凭借一手玩镖的好本事,闻名星海,姓冷名光,性情残暴而好杀。


    所谓的三位守擂修士,难道就是这三人?


    不少原本对左流尚且有些想法之人,在辨认出这三人身份的一瞬间,已经打起了退堂鼓。


    但有更多的人,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或者说,这一刻他们更关注的,并非是这看似陪衬一般出现的三人,而是位于三人身后那一只一人多高的囚笼!


    天光下,隔岸台上,一座深黑色的囚笼。


    被囚禁于其中的青年,穿着一身沾满灰尘的旧袍,一张原本清秀的脸已经覆盖了不少脏污。


    甚至,还能隐隐看见前不久被擒时留下的伤痕与干涸的血迹。


    他浑然无所谓一般,背靠着囚笼一侧,箕踞而坐,一张脸却抬起来,目光慢慢地掠过了整个白银楼的上三层。


    有的开着窗,有的依旧垂着竹帘;


    有的窗前有人正在看他,也有的窗前瞧不见半个人影,但那种审视货物一般的目光,却透过竹帘,深深地烙印到了他的身上。


    此时此刻,左流其实麻木极了。


    他一扇窗一扇窗地看过去,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想要看到什么,还是不想要看到什么……


    一扇窗,又一扇窗。


    目光转了一圈,又一圈,最终回到原点。


    什么也没有。


    这一瞬间,他眼底似乎有什么光芒熄灭了,犹如死灰;但同时,神态中却偏偏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这样细微的神态,是如此地矛盾,又如此地不起眼。


    在场之人,几乎没有一个注意到,也几乎没有一个人可以读懂。


    但身处于离火间的见愁,在隔着竹帘,触碰到他眼神的刹那,感觉到了一股从四肢百骸之中涌上的揪心!


    真的是他……


    当日在东海附近偶遇夜航船大船时,她竟真的没有看错!


    一模一样的囚笼,一模一样的身影。


    可是,当初的那个好歹也算意气风发的左流,哪里去了?竟成了眼前这样颓丧模样,行尸走肉一般……


    或许是个表面上插科打诨的家伙,可见愁永远无法忘记,在接过她递去的崖山令时,他眼底那忽然璀璨的华光……


    崖山门下。


    这四个字,就这样慢慢地从见愁的心底浮了出来,绵绵密密地扎着。


    方才,他眼底的光亮,是在希冀着什么?


    方才,他神态中的安心,又是在为什么庆幸?


    不知觉间,她已经缓步走到了窗前,就这样定定凝视着下方那囚笼中的身影,将拢在袖中的手掌掐得生疼,也久久没能回过神来。


    心底,陡然间充斥着一股冰冷的杀意。


    见愁压之不下。


    但与此相反的,却是场中的气氛。


    在经过最初那一瞬的凝滞之后,转瞬间便冲破了高点——此刻左流的修为已经被禁锢,所以在场的每个人都可以清楚地查探到他此刻的修为,还有他眉心祖窍里那一团尚未炼化的业火红莲之力!


    甲子闭关,金丹化婴!


    尚且只是这业火红莲之力的小半,这左流,简直走了狗屎运了!


    无数人又是眼红又是嫉妒,更生出了无尽的贪婪之心来,连带着看着左流的目光,都变得充满了敌意与不善。


    离火间斜对面,傀派少主沈问醒的一颗心,更是瞬间炽热了起来。


    因为戴着半张面具,外人窥看不到他此刻具体的神态,但那陡然明亮的双眼,却将他志在必得的野心,昭示得一干二净!


    震道人在下面打量了一圈,见着沈问醒这目光,心里便有了数。


    眼下这气氛,根本用不着他再花力气去调动,所以直接就站了出来,宣布悬价开始:“按规矩,底价十万灵石,每次加价不得低于一万!现在,对本次悬价之物有兴趣的同道们,可以开始出价了!”


    这一刻,见愁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呼吸都为之一紧!


    她根本不怀疑场中下一刻就会响起此起彼伏的叫价声——这样的场面,在先前已经见得太多太多了。


    但诡异的情况,偏偏发生了。


    震道人这话出口之后,竟没有一个人叫价!


    每个人,都在相互打量,迟疑,揣测。


    十万绝不是个小数目。


    方才的《九转天魔心法》残卷也才不过喊出了“六万”,如今一个身怀红莲之力的左流,虽的确令人垂涎,但真要狠下来出价,还是要点魄力的。


    更不用说,还要考虑考虑旁边那三个守擂的。


    就算出得起价,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是不是有本事解决掉这三人。


    整个白银楼,在这一瞬间,陷入了一种近乎极限的安静,仿佛整个世界都已经静止不动。


    这场面,实在令人意想不到。


    但是很快,一声犹带着几分兴奋与激动的大笑,便打破了僵局:“稀奇稀奇,真是稀奇,竟然没有人出价!看来,这左流,注定归我沈某人了!”


    沈问醒!


    还是他!


    众人都知道,他先前曾在《九转天魔心法》之争中出过价,可算是阔绰至极。如今,敢说出这样的话,绝对有足够的财力支撑。


    而沈问醒下一句话,也的确印证了众人的猜测。


    “废话也不多说了,我傀派出价二十万灵石!”


    “想必大家都能猜到,今日我来白银楼,不为别的,的的确确单单因为这个身有业火红莲的左流。”


    “傀派在妖魔三道,略有几分名声,还望诸位朋友,给个薄面。”


    “二十万,绝非我傀派极限,谁若要竞价,我沈问醒奉陪到底!”


    好大的口气!


    好强硬的态度!


    但这个出价,也是实打实地敲得人心跳加速,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明明沈问醒的态度,已经算得上嚣张至极,甚至惹人生厌。可在这一刻,竟真的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吱声儿!


    就连站在见愁身侧的澹台修,也一语不发。


    只是捏紧了拳头,面上阴晴不定,却紧抿着嘴唇,似乎在考虑什么。


    这样的发展,大大出乎了震道人的意料,他等了一会儿,依旧没人跟价,便不由有些尴尬起来。


    “咳,沈少主出价二十万灵石!列位同道,还有人要跟价吗?”


    “……”


    依旧一片的静默,先前曾与沈问醒争《九转天魔心法》的沈腰,这时也没有半点跟价的意思。


    沈问醒顿时就大笑了起来。


    不枉他刚才放弃了《九转天魔心法》,看来沈腰这臭婆娘到底还算识趣,没准备跟自己争左流。


    这样一来,剩下的还不是手到擒来?


    他心中得意极了。


    虽带着面具,但那半张露出来的阴冷面容上,也不由多了几分意气风发,竟直接不客气地喊道:“震道人,还在等什么?如今出价的只有我一个,还不宣布悬价的结果吗?!”


    震道人的面色,一下变得有些难看。


    他的地位的确不如沈问醒,但毕竟是炼器宗师,且负责主持这一场悬价,对方直呼其名的态度,未免也太趾高气昂了一些!


    但白银楼的规则就摆在这里,他只好跟着强笑。


    “要知道,本次悬价,出价最高的不一定就能获得拍品,出价次者也有机会,真的没有同道要再出价了吗?”


    不甘心地再次喊过一嗓子,周围依旧一片安静,震道人终于放弃了。


    “既然如此,那我宣布——”


    在他拉长的声音里,澹台修的目光明灭不定,见愁的眉头已经皱得死紧,沈腰的唇边则挂上了莫名的微笑……


    艮山间内,薛无救发出了一声难言的叹息,并且看向了那个一直没有说话的人。


    这一刻,沈问醒双目已经泛红,脸上露出了属于胜利者的笑容……


    但也是在这一刻,一道温雅的嗓音突然插了进来——


    “且慢!”


    算不上急,也说不上缓,隐隐约约间有一种舒缓之感,分明是横□□来打断,极为突兀的一句话,可听上去竟极其自然!


    所有人顿时一愣。


    震道人也一下惊讶地抬起头来,循声望去:那声音,是从顶上这三层第二层的一扇窗中传来的。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一雅间里,应该是清鸣山庄那位闭关已久的故纸居士。


    只不过,在他瞧见窗前那一道人影的瞬间,却不由自主地恍惚了一下。


    奇怪。


    印象中那一位故纸居士,有这么年轻吗?还是修炼已有所成,修过了驻颜术呢?


    没错。


    出现在窗前的,竟不是个半截身子埋进土里的糟老头子,而是个年轻男子,一身绘着淡墨山水的雪白长袍,赋予他一种独到的文雅与沉稳,仿佛吸收了水之灵,山之势。


    剑眉星目,气质卓然!


    在看清楚他面容的一刻,几乎所有人都心生迷惑:这人是谁?明日星海有这一号人物吗?


    唯独离火间中的见愁,霎时间瞳孔剧缩!


    这不是当日她夜谈夜航船时遇到的那个四指修士,又是何人?!


    这人,竟光明正大地站了出来?


    见愁心中,一时又是惊讶,又是忌惮,只觉得今日事态的发展离奇极了。


    另一头的沈问醒也好不到哪里去,眼见着悬价结果将出,忽然来了这么个人打断,想也知道,绝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


    他脸上的笑容,连带着好心情,眨眼消失一空。


    语气,重新变得阴沉冰冷。


    “这位朋友,‘且慢’二字,可不是什么时候、什么人都能喊的。”


    “还请沈少主放心,如此简单的道理,自不用您来教。”


    那白袍修士站在窗前,朗朗然地一笑,面对着身份极高、性格暴戾的沈问醒,竟浑然没有半点惧色,言语间甚至还透着一种颇不在意。


    “只不过,少主区区二十万灵石,便想葬送我左三千一天才修士的性命,未免有些痴人说梦了。”


    痴人说梦?!


    若说先前这人说话前还是“颇不在意”,待得这四个字一出,已经是完全不掩饰的轻蔑与冷笑了!


    无数人简直都被他这话给吓住了,沈问醒更是陡然间杀意炽盛!


    但那白袍修士,却依旧视若未见。


    举手投足间,沉稳大气,风度翩然,只上前一步,向着周围一众修士拱手,露出一个纯善且貌似没有半点威胁的笑容——


    “诸位有礼。在下扶道山人座下五弟子白寅,奉命前来,出价百万。左流小友于我崖山而言,事关重大,还望星海共妖魔道诸位道友,能给我崖山一个薄面。”


    ☆、第333章 又见拔剑派


    静了。


    话音落地的那一瞬间, 整个白银楼都静了。


    隔岸台上, 震道人险些摔了个趔趄;


    囚笼旁边, 梁听雨陡然间握紧了手中的鸳鸯钺,如临大敌;


    囚笼之中, 原本无精打采的左流, 却是浑身一震, 终于重新将头抬了起来, 眼底忽有几分泪光涌动……


    崖山。


    多么简单,又多么耳熟的两个字?


    在鱼龙混杂、消息遍地跑的明日星海,你几乎随时随地都能听见它,你对它似乎也很“了解”:从上古以来诸多史家的笔下,从种种功法典籍的名录里,从南来北往修士的口中……


    于是你开始知晓——


    它源远流长, 它底蕴深厚,某种程度上, 它甚至拥有着连昆吾都无法匹敌的声望!它的存在,仿若十九洲最中正的一条脊梁, 也恍如十九洲万千宗门头顶上最巨大的一片阴影!


    真正的名门, 真正的巨擘!


    昔日不过茶余饭后,津津乐道;可当它如此真实地出现在他们面前,尽管只是一个人, 一番话,露出那么小小的冰山一角……


    可场中,已有无数人感觉到了窒息, 仿佛连鲜血的流淌都要为之停滞。


    如此突兀地出现,如此直白的宣言,如此单枪匹马的胆气!


    尽管其实每个人都在心底猜想,崖山和昆吾,也许会用某种手段,涉足到今日白银楼左流悬价的争夺中。


    可没有任何一个人能猜到,竟是这样的发展!


    包括,同在此时此地的另一位崖山门下——


    见愁都快不相信自己到底听到了什么了,她此刻已然错愕地睁大了眼睛,望着对面斜下方卓然而立的那一道白袍身影,脑海中却一片的混乱。


    扶道山人座下五弟子……


    这货竟然是崖山门下?而且还是自己的师弟?


    开什么鬼玩笑……


    见愁嘴角都跟着抽了抽,只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她可没忘记自己与这四指修士的几次碰面:头一次是在那五行八卦楼中,当时便觉得对方不俗;后一次是在夜探夜航船的时候,她……


    当时的场面,眨眼又浮现在眼前。


    如果没记错的话,她当时根本就没想过与自己同时夜探夜航船的会是什么好东西,更不用说是“同门友军”了。


    所以,在遇到危险的那一瞬间,她好像……


    直接卖了对方。


    虽然最后她也没能救出左流,但站在对方的角度,那一晚发生的种种变故,想必给对方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如果对方没有假冒身份,这……


    可就尴尬大了。


    想明白这些的见愁,脸上的表情已经精彩至极地变换了几轮,最终竟有些微心虚,又有些无奈。


    对面的白寅,就站在所有人的视线当中。


    一身白袍,这风度,的确与当初的曲正风,还有那一位自恋至极的四师弟沈咎,有几分奇妙的神似。


    崖山的名,可从来不是谁想冒就敢冒的。


    更何况,见愁别的不记得,对那两位云游在外一直无缘得见的师弟,还是有印象的。


    一位是五师弟白寅,修道约有五百年;


    一位是七师弟余知非,修道则仅三百五十年。


    所以,尽管不愿意相信,但她的理智告诉她:眼前这个白袍四指修士,十有八i九真的是那一位游荡在外的五师弟白寅。


    出价百万,代表崖山而来。


    见愁的思绪,一下变得纷飞了起来,心头却又格外多了几许复杂的情绪。


    青峰庵隐界,一朝坠入极域。


    眨眼忽忽六十年已去,又因神识印记有改,无从与任何一位故人取得联系,更别说师门。如今骤见崖山门下之面,却在此情此景之下……


    上一刻,她还心悬一线,为沈问醒的出价而担心,思考着要如何说服澹台修与自己合作,一起拿下左流。


    这一刻,一切一切的担忧与困局,竟都不复存在了。


    纵使她未能联系到崖山,纵使崖山并不知她已归来,纵使此地实乃是崖山势力涉足最浅的明日星海……


    又如何?


    不管身处何时何地,崖山,永远是她,是所有崖山门下,最坚实的一睹后盾!


    心底,忽然便有一股脉脉的暖流淌了出来。


    见愁的唇边,终于出现了久违的、带着几许轻松的笑容,温和从容里,有一种沾着烟火气的暖意。


    只不过,场中其他人,可就半点轻松不起来了。


    “崖山”两个字,白寅说出来,是轻飘飘的,但落在众人的耳中,压在众人的心头,却沉得好似一座大山。


    有脑子的都清楚:此次白银楼悬价左流,根本不是业火红莲这件事那么简单。左流的存在,可关系到崖山那一位失踪大师姐的下落,而且还隐隐约约能牵动崖山昆吾两大巨擘之间暗流涌动过的关系。


    所以,他们早先猜测,崖山与昆吾,今日说不准会做点什么。


    也许是提前从夜航船手中抢人,也许是暗中派人来疏通,甚至通过方方面面的关系来施压……


    可没有一个人想过,会是这样的的方式。


    孤身一人!


    出价百万!


    还直接表明了自己崖山门下的身份,并且看似谦逊有礼地请求在场之人给个“薄面”。


    薄面?


    无数修士这会儿只觉得嘴里发苦,心里发颤,甚至脾气爆点的早就在心里把白寅骂了个狗血淋头了:


    薄面你全家!


    出价百万不说,连崖山这种巨擘都搬出来了,还“薄”个鬼啊!


    谁他娘吃了熊心豹子胆,敢不给这面子?!


    若不是顾忌着崖山威名太大,此人又声称自己乃是扶道山人那老神棍的弟子,众人早就扑上去三两口咬死他了!


    可偏偏他们不能。


    毕竟人家说的这话,跟先前傀派少主沈问醒说的话一般无二啊,只是出价高了点,面子大了点而已。


    无可置喙!


    崖山这一手,出得虽说出人意料,可却是实实在在的光明正大、堂堂正正——阳谋啊!


    “不愧是崖山……”


    另一雅间内,沈腰凝视着白寅那卓然而立的身影,终是没有忍住,感慨了一声。那丰润的唇畔,终是溢出了一缕意味难明的微笑。


    “现在可有好戏看了。”


    出价百万,真假姑且不论,反正是不会有人再敢出来叫价了。


    原因很简单——


    这样数额巨大的灵石,对于妖魔三道来说,都称得上是“恐怖”了。为了一个左流,几乎倾尽整个宗门之力,是绝对划不来的。


    那么接下来……


    沈腰那婉约的秀眉一挑,眼底掠过灼灼的光华,竟然主动起了身,笑了一声道:“真是令人意外,竟然能在星海,得闻崖山之名,得见崖山门下风采。我潼关驿自问并无与崖山一争之力,与其螳臂当车,不如主动退出,便不再出价来凑这回热闹了。”


    白寅倒是有些意外,没想到头一个表明态度的,竟是沈腰。


    但他岂是寻常人?


    略略一想,也就知道这不过是句卖崖山面子的虚言:要出价,沈腰早就出了,何至于等到现在?她从一开始就没有要争左流的心思。


    只是他虽清楚,却也没有必要揭破。


    毕竟如今这场合,能给崖山几分面子,总好过不给——虽然,他并不在乎对方给是不给。


    所以,他只不动声色,回以一笑:“多谢沈司马理解,白寅承情了。”


    承情了就好说。


    沈腰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也就没再多言,只道祝他顺利,颔首敛衽还礼后,便重新坐了下来。


    有了她这个“表率”,场中哪里还有人看不清形势?


    除非此刻昆吾的人出现,再来横插一脚,不然哪里有人能高得过崖山这出价,驳得了崖山的面子?


    震道人也算是个有眼色的。


    眼见场中再没有人出身,也知道根本不会有人再出价了,索性满脸赔笑地走了出来,向着白寅拱手。


    “百万灵石这般的天价,想必不会有人再跟价了。恭喜您,现在只要您能赢得擂台之战,便可以带走左流了。不知,您这方,由谁出战?”


    此言一出,周遭的气氛,再次变得火热起来。


    出价固然激动人心,但白银楼这一次特意改变过的擂台战规则,才是真正的看点。尤其是,当获得挑战资格的一方,变成眼前这来自崖山的白寅之时!


    对崖山即将派出的阵容,他们可是十分期待!


    只不过……


    白寅听到震道人这一番话,却是心中无奈。


    崖山的势力,本就极少涉足明日星海。


    这些年来,因为某个人的原因,不仅没有继续深入,反而不断地朝着外面撤出力量。


    加之今时今日,已不方便再派太多人来星海,所以他找来的帮手,并非同门。


    而是……


    一个极为不靠谱的家伙,一个时辰前刚给自己发来了消息,说在碎仙城走迷路了,现在还没找到白银楼的位置!


    白寅还能说什么?


    他心里面是苦笑了一声,面上却看不出什么来,竟直接飞身而起,翩然似鹤,直接落在了隔岸台上。


    “白某人这边出战的朋友,尚未赶到。所以,便先由在下,来领教领教吧。”


    “哗!”


    所有听闻此言之人,顿时炸开了锅。


    “不会吧?”


    “他是一个人?”


    “真他娘的够胆!”


    “难道想一挑三吗?”


    ……


    甭管先前是什么态度,现在都惊讶得不行,有的人幸灾乐祸,有的人猜测一定是出了事,也有的人对白寅的实力感到好奇。


    薛无救便是后者。


    艮山间内,他饶有兴味地伸手支着自己的下颌,盯着已落到场中的那一道身影,笑着问身旁人:“你这师弟外出游历的时候,才刚突破元婴,现在也元婴后期了。诶,我若是没记错的话,他在你手底下,好像连一场都没赢过吧?”


    依旧是先前那一片浓重的阴影。


    但这时候的曲正风,已经移步到了窗前。负手而立,织金的黑袍一衬,更显得身躯昂藏而挺拔。


    在望向场中白寅的那一刻,他久未生波澜的眼底,终于起了一丝变化。


    紧抿的嘴唇,略略送了一线,竟是极为难得的一声笑:“难道你印象里,还有谁赢过我哪怕一场吗?


    “……”


    薛无救瞬间失去了所有的言语,甚至有一种给自己两巴掌的冲动。因为,搜遍记忆,他才恍惚地想起:


    崖山那些个可怜的“师弟”们,从来都属于被“□□”的一方。


    赢?


    那是不可能的!


    曲正风,当初可是崖山困兽场当之无愧的“不败梦魇”!


    人比人,真是气死个人!


    薛无救咬牙切齿,有心要找曲正风理论上两句,但一转过头来,才发现,对方说完了那一句话之后,已经重新归于了沉默,只是凝视着下方的隔岸台,神情竟有些恍惚。


    下方,白寅就站在隔岸台的正中。


    他前方,是囚禁着左流的牢笼和那三个来自夜航船的守擂修士,其中那个瘦如骷髅的青年,当先迈步走了出来。


    一张阴沉惨淡的面目,也不说话,很快就停在了白寅身前十尺之处。


    不必说,这就是第一战的对手了。


    白寅甚至还知道,对方叫“冷光”,嗜杀成性,手段残暴,且种种术法奇诡异常,非寻常人能捕捉。


    但此时此刻,他心里没有半点的畏惧和紧张。


    高高的隔岸台,无限地接近着苍穹,抬头就能看见往晴空与白云。这样的感觉,何等地熟悉?


    像极了崖山灵照顶上,那一座被无名铁剑撑起的三十丈高台——


    一股汹涌的战意,忽然就这么升腾而起,填满整个胸臆。


    掌中丹青剑,已蓄势待发。


    白寅目视前方,想起这近百年游历的种种,只豪气万丈地一摆手:“久未拔剑,只怕是手生了些许,还望兄台不吝赐教!”


    ☆、第334章 无名小卒


    拔剑——


    崖山,拔剑派!


    在白寅此话出口的一瞬间, 所有对崖山稍有了解的人, 脑海中几乎齐齐冒出了这些字眼, 同时忍不住狠狠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作为左三千巨擘级的宗门,崖山享誉十九洲已久。


    但是,但凡对崖山有那么一点了解的人,在提到崖山的时候,都不得不提到崖山门下弟子之中一个重要的派别, 那就是传说中的“拔剑派”!


    一言不合, 拔剑相向!


    没有什么问题,是一场战斗解决不了的。


    他们永远是崖山最好战的一拨人, 也是崖山战力最强大的一拨人。仿佛不知道什么是退缩,也从不畏惧, 坚守着自己心中的信条,但也坚信着自己手中的剑。


    崖山的历代掌门, 历代长老, 少有几个不是拔剑派出身。


    就是如今颇受左三千诟病的中域执法长老扶道山人, 当年也是拔剑派出身。一把“无”剑, 挑遍崖山,虐遍昆吾,几乎全无敌手!


    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智林叟,曾与人玩笑:崖山门下,十有七八都是“拔剑派”,剩下的那“二三”, 只是还没跟你拔剑罢了。


    谁也不知道,白寅原本到底算那“七八”还是那“二三”。


    但在他口中这般轻描淡写地道出“拔剑”二字之时,所有人几乎都已经相信了:如此拔剑,唯有崖山!


    又一个拔剑派啊!


    活生生的,在眼前的“拔剑派”!


    这一刻,所有人都期待了起来:期待着看到传说中“拔剑派”的风采,期待着窥探到白寅实力几何,期待着一场……


    精彩的战斗!


    每一个人的目光,都是灼然而有光彩的。


    离火间内的见愁,却一下有些恍惚。那“拔剑”二字,竟似拥有一种奇异的魔力,竟一下将她拉回了当初刚入门的时候,面临着来自剪烛派的刁难和挑衅……


    拔剑台上,悍然拔剑。


    那时候,她才刚突破筑基期,对一切懵懵懂懂;那时候,还没拥有任何一把剑,当然现在也没有;那时候,“拔剑”二字,到底意味着什么,她其实还不很明白……


    如今么。


    见愁望着隔岸台上的白寅,唇边的笑弧,终于抑制不住地飘荡了开去,晕染出一片久违亲切的慨叹来。


    现在,就来看看这一位五师弟,算不算一位合格的“拔剑派”好了。


    “夺命镖冷光,向来是星海亡命之徒里一流的人物,如今竟也为夜航船效力了。真是有些令人意外……”


    一旁的澹台修,在看见崖山插手后也轻松了下来,还询问见愁。


    “仙子觉得,这个白寅,能赢吗?”


    白寅毕竟不是曲正风。


    他在外云游多年,也甚少参与崖山的一应事务,所以虽然修为不低,但并未与曲正风一般,早早就扬名十九洲。


    场中所有人,也只能看到他的修为,无法评判他的战力。


    但要说能不能赢?


    见愁自然想起了当日夜航船地牢之中所见:修为深厚,精于剑道,而且反应速度绝对的一流,要对战此刻台上的冷光,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她微微地一笑,口中却道:“打架的事情,我不很精通,澹台公子可算是问错人了。”


    “哈哈,是吗?”澹台修却也不恼,笑了一声,也叹了一声,“我倒是觉得,他一个,至少应该能打两个的。”


    评价这么高吗?


    见愁眉梢一挑,也不发表什么更多的意见,只道:“那我可要好好看看,澹台公子猜得是对还是不对了。”


    所有人,拭目以待。


    宽阔的隔岸台中央,已经空了出来。


    白银楼的震道人、夜航船祭酒梁听雨、恶僧善行三人,都已经退到了隔岸台的最边缘看着。一同被移到边缘的,还有困着左流的那黑铁囚笼。


    白寅掌剑,丰神俊朗,与枯瘦似骨的冷光相对而立,是一种鲜明的对比。


    他的修为不算高,如今也就是元婴中期。但这些年一个人游历在外,历过了不知多少危险,加上早些年早崖山困兽场被完虐积累下来的惨痛教训,白寅的战力,绝对是高过一般的同级修士的。


    此刻他略略一扫,也就轻而易举地发现了冷光的修为。


    这一位在星海凶名赫赫的“夺命镖”,从修为的境界上看,与他倒是一模一样,也是元婴中期。


    单单看这个的话,也许会是一场势均力敌之战。


    只不过……


    白寅微微眯了眯眼,掌剑的五指悄然握紧,在这一个蓄满势的刹那,瞬间拔剑!


    “铮——”


    丹青剑出鞘!


    “呼啦!”


    这一瞬间,竟然有成百上千道水痕墨气随剑而出,有如被狂风吹卷的绸缎,淹没了小半个隔岸台。


    不必说,又是名剑一口,绝非凡品!


    楼中无数人见之,心生震慑,无比艳羡;但此刻位于白寅对面的冷光,就没有功夫再去思考那么多了。


    冷光绰号“夺命镖”,是星海很有名的杀手。


    很多人喜欢他,也有很多人害怕他。因为他虽然仅有元婴中期的修为,却往往能够暗杀修为比自己更高的人,最强的战绩,莫过于当年刺杀了一位出窍期的老怪。


    潜伏,阴毒如蛇,伺机而动,一击必杀……


    这都是他的优点。


    所以,很多时候冷光喜欢称自己为“刺客”,一名绝佳的刺客。


    今天这样光明正大的场合,四下都没有任何的遮挡,无疑,绝非利于他发挥的场合。


    但冷光不认为自己会输。


    在没有达到目的之前,他的谨慎,足以逼疯每一个对手,即便对面是崖山门下。


    只可惜,今天这种自信,并没有能维持哪怕片刻!


    冷光的脸颊,已经瘦得好似骷髅,仿佛只剩一层皮贴在骨头上。所以那一双嵌在眼眶里的眼睛,也就显得格外大,大得让人害怕。


    平日里,这一双眼底,总是令人心悸的死寂。


    但在此刻,却闪过了几分难以掩饰的骇然!


    这拔剑!


    场中没有任何一个人能体会他的感觉。


    没有拔剑之前,他眼前站的不过是一个气势沉凝且很强大的对手;但在对方拔剑之后,一切却都消失了。


    眼前的白寅,明明还站在那边,可当他的灵识却无法锁定对方的位置。


    一切都是虚无!


    仿佛,在剑出鞘的一瞬间,他已经化作了那千百道墨气!


    一个……


    无法锁定的敌人?


    不好!


    脑海中冒出这念头的瞬间,一种强大的危机感,瞬间袭来。多年刺客生涯养成习惯的警惕和经验,让他在这一刻,毫不犹豫选择了退避!


    下一刻,那千百道墨气,便化作了一条一条游龙,势如破竹一般朝着他原本落脚之地撞来!


    “轰!”


    墨气着地,仿若潮水来袭,雄豪至极。


    但转眼又云雾一般散去。


    待天朗气重清时,冷光抬眼一看:白寅又重新出现在了他灵识的感知中,手持着那一柄剑身纯白满布玄黑色图纹的长剑,朝着他露出了一个说不上是笑的笑容。


    “剑名,丹青!”


    以剑为笔,画纸丹青,画我丹心!


    白寅无疑是个很有“文气”的人。


    剑因气而选,气因剑而生,彼此之间相辅相成,修炼至如今,其身上下已有一股浑然天成的笔墨山水意境。


    他的剑,是独一无二的;他的笔墨,也是独一无二的。


    在之前长久的修炼岁月里,十九洲上几乎少有人听闻过他的名姓。但见愁相信,在今日白银楼一战之后,他的名字,必定为千千万万人传扬!


    只为了这样惊艳的人,这般惊艳的剑!


    相比起当日夜航船地牢内的小心谨慎,此刻隔岸台上的白寅,没有了当时面对神秘强敌和突发情况的狼狈,显得更为挥洒自如。


    剑尖一挑,是墨线绵延;剑刃一划,是墨气氤氲;长剑倒垂,则恍惚间九天的银河坠入凡尘,汇成画卷上一派淡墨的山水……


    冷光的攻击,自是奇异诡谲。


    他以“镖”闻名,尤其是手中似乎没有尽头的“金钱镖”,其形制大致与凡俗的铜钱一般,统共三十六枚,但色泽却是深红。当这样的金钱镖,被冷光握在手中的时候,就仿佛一条有生命的血线。


    金钱镖在场中穿梭,游弋,只带给人一种毒蛇一般冰冷刺骨之感。


    换了寻常人在他对面,此刻只怕是早已经后脑勺发冷,心惊胆战,疲于应付了。可此时此刻,他的对手不是别人,而是白寅!


    那是何等游刃有余的感觉?


    一镖飞出,带着一点灵光,又悄无声息地靠近,但还未能近白寅的身,就会被一道游龙似的墨气击落,甚至顺着金钱镖的轨迹向着冷光反击!


    伺机而动的所谓“偷袭”,竟不能对白寅产生任何的影响!


    相反,白寅这丹青剑奇异的隐匿气息的特性,却屡屡让冷光无法捕捉对方的动作,并且有好几次差点被对方剑尖挑中。


    你来我往之间,已然是一场剑客与刺客的顶级较量!


    “叮!”


    “叮!”


    “轰隆!”


    ……


    交手之声,不绝于耳。


    白银楼中无数的修士,已经看得赞叹连连。


    冷光是个高手,他们再清楚不过。但谁也没有想到,这个崖山门下白寅,竟能与冷光势均力敌,甚至隐隐之间还有一种即将要盖过去的感觉。


    不愧是崖山啊!


    敢直接开价百万,终结这一场悬价的前半场环节,就不可能没有实力解决这后半场。否则,岂不是白白便宜了出价排在第二的沈问醒?


    “好强!”


    就是一开始就判断过了白寅实力的澹台修,在此刻也不由得发出了这样的一声感慨。


    显然,白寅的实力,还超出了他一开始的判断。


    见愁倒是没觉得有什么意外:“澹台公子不都说了,觉得他能赢的吗?”


    “话是这么说,但打得这么轻松,却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了。”澹台修摇了摇头,目光始终紧紧地锁在战局上,又道,“毕竟,冷光绝不是个好惹的善茬儿,也有不少人是在最要紧的关头——什么!”


    话才说到一半,澹台修双目却一下放大,忍不住惊呼了一声!


    几乎是同时,白银楼中也是一片一般无二的惊呼,甚至透过竹帘,能看见不少人在这一瞬间站了起来,仿佛看到了什么惊险至极的场面。


    见愁顿时为之一惊,向隔岸台上看去。


    就在这两句话的功夫里,场中局势竟已生变!


    先前一直是白寅略占上风,眼见着冷光攻势渐渐颓下来,便稳步压上,一步步加重自己的攻势,企图以此击败冷光。


    但没想到,似乎是因为攻势过急,他左肋处留下了一个极其微小的破绽!


    对旁人来说,这一点破绽什么也不算。


    但对于“不动则已,一动杀人”的冷光来说,如果发现不了这样的破绽,抓不住这样的机会,就绝不是一个合格的刺客!


    可以说,这个破绽,可能是他本局唯一一个翻盘的机会!


    但冷光同时也很清楚:如果利用了对方的这个破绽,那么自己就将动用自己的必杀技对对方发动奇袭。同时,也会因为接近对方,而将自己彻底暴露在对方的剑下,露出一个巨大的破绽……


    这个机会,他会放掉吗?


    如果是像平时那样,蛰伏在黑暗中,等待着猎物的靠近,等待着猎物的上钩,冷光会更谨慎一些,一切有风险的事情都不会去做。


    但此刻,是瞬息万变的战斗!


    面对白寅这个强大的对手,他根本不知道,类似于这样一个极小的破绽,在之后的交战中是不是还会出现。


    也许还有,也许没有!


    以冷光对白寅实力的判断来看,他不觉得对方频繁露出破绽的可能性很大!


    该赌的时候,终究是要赌一把的!


    冷光毫无选择!


    他那一双比女人还要纤细柔软的手掌,十根修长的手指都仿佛浸在月光里,如玉一般莹润。


    指法连掐,恰似乱蝶穿花,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美感。


    但游弋在其指间的,竟是十枚隐隐泛着金红色光芒的金钱镖!


    这分明是已经催动到了极致!


    一名“刺客”的必杀技,是绝不会留给人反应的时间的。


    几乎就在白寅注意到这一点刺眼金红光芒的同时,致命的攻击就已经朝着他袭来。十枚金钱镖,分别朝着他各路要害奔来!


    这绝不仅仅是数量上的变化!


    白寅轻而易举就能感觉到每一点金红色光芒上附着着的毁灭力量。他毫不怀疑,一旦被这些气息沾上,自己经脉之中流转的灵气,会立刻受到阻断,并且一时半会儿不会恢复。


    高手交战,打的不过就是瞬息之间的变化。


    而冷光的刺客,求的也是这微妙一瞬间的优势。只要能将白寅打断,哪怕是一息的时间,一切便可以宣布告终——


    以他的胜利告终!


    冷光知道,场中所有人也都看出了这一刻的险恶,白寅又如何会不知?


    可奇怪的是,此时此刻,面临这凶险的、近乎以命相搏的一击,他不仅连半点慌乱的姿态都没有,甚至神情中没有半点危急之态。


    绝对不对!


    这一瞬间,冷光的心中,忽然飞快地掠过了一个近乎不可能的想法:被算计了!这个露出来的破绽,是对方故意卖给自己的!


    为的,就是引动自己的必杀技,让自己暴露在对方的剑下!


    可是……


    这样凶险,甚至孤注一掷的办法,一不小心就可能丢掉性命啊!


    这个来自崖山的修士,还是扶道山人座下的弟子,可以说身份高出此刻白银楼中大部分人一大截。


    为了救左流而打擂就算了,还能为此兵行险招甘冒性命危险?


    冷光实在有些不敢信。


    此刻箭已离弦,他也没有再让此箭回头的本事,还不如搏上一搏。就算是对面白寅想要算计他,他也要将计就计,利用好对方露出的这个破绽,一击必杀!


    “呼啦!”


    过快的速度,带来呼啸的风,眨眼就灌满了冷光那因为身体枯瘦而显得过于宽大的衣袍,整个人臃肿得好像一口麻袋。


    但这一刻,没有人能看清他的速度,更看不清那些镖的速度!


    咻咻咻!


    尖锐的鸣响,几乎就要刺破人的耳膜。


    但下一刻,伴随着一声叹息一般的“你输了”,天地间,一切的声音,都止息了。


    仿若白山黑水化成的丹青长剑,扶摇地飞上了天空。


    剑尖上那最锋锐的一点,凝聚了一枚深黑色的墨点,有如被浓缩到了极致的旋涡,疯狂地旋转中,将墨气朝着下方挥洒。


    “嗡!”


    一座两丈五尺方圆的斗盘,几乎同时,在白寅的脚下亮起,光华璀璨!


    这一瞬间,无数人已经惊得说不出话来!


    十九洲,斗盘体现着一个人的天赋,也体现着一个人的实力。白寅才元婴中期,竟然就已经拥有两丈五的都怕,可以说是佼佼者中的佼佼者了,绝对远超一般的同境界修士。


    崖山门下,竟然这样可怕?


    无数人心中颤抖,但更令人震惊的,也不过才刚出现。


    斗盘既现,其上坤线便如经纬一般罗织起来,道子则星点似的散落在各个角落。


    在白寅的灵力催动下,斗盘旋转越快,隐隐然与头顶那旋转的墨点相和。一枚又一枚道子,接连亮起,在坤线的勾连下,竟然形成了一副画卷的图案!


    一枚,金色道印!


    “铮!”


    在这金色道印出现的刹那,原本扶摇指天的丹青长剑,竟然瞬间倒折而回,如同一支坠落的神笔,无巧不巧点在了道印之上。


    于是,整座斗盘,一下“活”了过来。


    无数雪白的灵光,从道印之中激发而出,比之潮涌一般的墨气,更多几分轻灵,自然而然地朝着上方升腾而去。


    雪白的灵光,漆黑的墨气。


    仿佛开天辟地时的清气与浊气一般,有着自己的流转轨迹。瞬息间,它们便在半空中汇聚到了一起。


    于是,近乎奇丽的一幕,便出现在了所有人的眼前!


    墨气一凝,灵光一勾。


    都不用笔划描摹,眨眼间竟然成了一幅横在半空中的浮世图卷——


    清秀的山水之间,远处是纵横的阡陌农田,近处则是几棵老树。


    树下,一童子斜坐于老牛背上,手中握着的不是赶牛的鞭子,而是一管牧笛。灵光墨气交织间,他竟然伸手,将牧笛靠在了唇边。


    这一刻,明明什么声音都没有,但所有人却仿佛听见了那悠扬的牧笛声。


    “啪!”


    “啪!”


    “啪!”


    “啪!”


    ……


    整整十枚金红色的金钱镖,眼见着就要触到白寅之身,只差那么一线了!可在牧童横吹牧笛的这一瞬间,竟像是为什么巨力所阻,不仅不能进分毫,反而碎成了齑粉!


    “噗!”


    修炼多年的本命法器被破,冷光几乎第一时间一口鲜血上涌,根本没有忍住,就喷了出来。


    隔岸台上,旧日斑驳的痕迹上,顿时又添了一抹新红。


    “……”


    整个白银楼中,静了有那么一个刹那,下一刻便猛地喧嚣了起来。


    “天,这是什么术法?”


    “不,不对,这是剑法,这是剑法!”


    “竟是以剑为笔写丹青啊,妙极,妙极!”


    “好厉害,好厉害……”


    ……


    有不少人曾想过,白寅既然敢出来,就应该有胜过对方的实力。但谁也没有想过,以出手迅速、算计深沉而闻名的冷光,竟然会这样几乎毫无反抗之力地败在对方手下!


    太强了!


    而且不管是先前精妙的剑法,还是后来这凭空出现的水墨画卷,都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议论声,如潮席卷。


    沈腰等人已经是目露异彩,显然觉得白寅的实力,超出了他们的预期。


    离火间内的见愁,就更是感慨莫名了。


    注视着场中那已经开始消散的画卷,澹台修悬起来的心这会儿才慢慢放了下去,松了口气道:“这剑,实在是太奇太妙了……”


    只是剑奇妙吗?


    见愁可不这样以为。


    曾被扶道山人称赞过“战斗天赋顶尖”的她,自然能看出方才一战诸多的玄奥之处。


    丹青剑固然奇妙,但归根到底不过是“器”。


    不是谁来都能用到这种出神入化的境界,也不是谁来,都可以在冷光这般强大周密的攻击之下游刃有余,甚至……


    还有这一战中那关键的一点“心机”。


    “我倒是觉得,此人很出色。”


    “他应该早对冷光有所了解,所以在前面的战斗中,一直穷尽各种手法压制着冷光,让冷光看到半分获胜的希望。这个时候,他再卖出方才那个破绽来,冷光才会上钩。因为若想要获胜,这可能是他唯一的机会。”


    “胆大,心细,不仅是修为高深,谋划也不可谓不深。”


    想了想,见愁终于还是没有忍住,出言夸赞了一番。


    这一番见解,自然是有些别出心裁。但只要细细一想,就会发现,她所言,才是真正切中了此战的要害。


    澹台修与众人都被最后这一手丹青剑的奇妙震慑,而忽略了这一整个战局的前后。


    闻得见愁此言,澹台修细思之下,竟不由有些骇然。


    这一次,不是对白寅,也不是对崖山,而是对此时此刻站在自己身边的、貌似平凡的见愁!


    这得是对战斗的理解有多深刻,才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辨明这一切?


    今日星海,藏龙卧虎。


    眼前这女修,跟随着陌生的自己一道进入白银楼,甚至还在这里遇到了不知是敌是友的那个男修……


    想也知道,不该是什么池中之物。


    澹台修看了她两眼,终于还是略带着几分深意地一笑,一句没有多问,只将注意力转回了场中:“第一战对阵冷光,胜负已然见了分晓。下一场,也应该要开始了吧。”


    隔岸台上的交战,已经不需要进行下去了。


    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就算冷光强撑着继续打下去,也不过是个“输”字,最终说不定还会赔掉自己的性命。


    白寅出身崖山,更不是欺人太甚之辈。


    当下,只一个指诀一打,脚下万象斗盘一收,丹青剑便自动飞了回来,还于鞘中:“冷光道友,到此为止吧。你伤势不重,不过白某丹青剑气特殊,还请你两日之内万勿触碰笔墨,否则墨气勾连,将会加重伤势。”


    “……”


    本就枯瘦的冷光,面上去了一层血气之后,更像是一副摇摇欲坠的骷髅了。但他此刻没有回答白寅的话,反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场边。


    那里,默立着夜航船三大祭酒之一的梁听雨。


    在她的身侧,是一脸凶相的恶僧善行,更后面一些,才是隐隐有些战战兢兢神色的震道人。


    方才这一场战斗,他们自然都看在眼中,对于眼下的局势也再明白不过。


    作为此刻隔岸台上地位最高的夜航船修士,梁听雨自然是那个执掌大局的人,尤其是此刻的擂台战。


    冷光的目光,无疑是在询问她要不要继续。


    梁听雨心知此局必败,且冷光的状况已经十分不佳,即便是强撑着打下去也不能消耗白寅多少实力,继续也没有意义。


    所以,她略一沉吟,便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冷光这才朝着白寅一抱拳:“此战,冷光认输。”


    说罢,脚步隐隐有些踉跄地退到了场边,立刻就有白银楼这边的女修走过来,将他接了下去,想必是疗伤去了。


    “恭喜崖山白寅道友,获得了擂台第一战的胜利。”震道人终于看准了时间走出来,强笑着道贺,“现在即将轮到第二场,不知您要请谁出战?”


    请谁出战?


    白寅一怔,下意识地朝着身后望去:那是他方才所在的雅间的位置。但此时此刻,里面依旧没有半点动静,更看不到半个人影……


    还是,没有人来……


    他忽然觉得,言语已经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了,唯有一声苦笑,朝着震道人一拱手,如实道:“本是请了朋友来的,不过先前他正在迷路中,如今迟迟未到,想必还没找到来白银楼的正路。所以,第二场,权由白某继续吧。”


    “嚯!”


    所有人都被这一番话给“吓”到了!


    一是因为白寅吐露的“内情”。这他娘的什么朋友这么不靠谱,都是修士了,找个白银楼而已,怎么可能迷路?


    二是因为白寅接下来的选择。在对战过了冷光之后,竟然选择继续打第二场,难道真是疯了想一挑三?


    崖山修士,真的就这么强?


    众人心中都冒出这样的疑惑来,但与此同时,气氛却是更热烈了一层。不少人都开始在周围起哄,整个白银楼竟仿佛变成了闹市。


    震道人自然也没料到白寅竟然会这般回答。


    按着擂台对战的规则,只要对方派出的人在三个及以下,都没有问题。白寅当然也可以选择继续挑战,但是……


    这一次,他也将目光投向了梁听雨。


    梁听雨的眉头,已经死死地皱了起来。


    这般有些严峻的神态,让她脸上那一道疤又显得狰狞了些许,凝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煞意。


    她的目光,停留在白寅身上良久,才扭头对恶僧善行说了一句话。


    隔得太远,谁也没有听清。


    但就在她身边的恶僧善行,却是听了个一清二楚,眼底异色一闪而过,便重重地点了点头,提着那一根沉重的齐眉铜棍,昂首阔步地走了出来。


    “当。”


    沉重的铜棍,杵落到地面上,发出同样沉重的声响。整个动作,带得他脖子上那一串老粗的佛珠,都跟着晃荡了两下。


    “老子来跟你过过招!”


    厚重粗哑的声音,从喉咙的深处滚出来,带着一种与其长相符合的凶恶和粗鄙,在第一时间内便让人心生反感。


    不少人都在听见这话的时候,悄悄皱了皱眉。


    白寅倒是没什么反应。


    这些年走南闯北,什么人都见过了。单单是这样不痛不痒的言语挑衅,已经很难让他有半分心境的变化。


    所以,纵使对着这般粗俗的秃头和尚,他也依旧彬彬有礼:“请。”


    新的一场战斗,一触即发。


    不同于头场刺客作风的冷光,恶僧善行的风格,更像是一个蛮横狂猛的强盗,一举一动都是大开大合。


    他只抬开一脚,往地上重重一跺,便在陈旧的巨石上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


    “看招!”


    人借了这一跺脚的反坐之力,立刻拔地而起,同时棍随人走,竟然毫不客气地一棍朝白寅敲去!


    这威势!


    配上善行的体型与外表,给了人一种十足的冲击感。


    白寅作为这一棍的目标所在,自然更能清晰感受到对方的实力。


    左三千的宗门,除却龙门之外,少有走力量和炼体路线的。即便是龙门,炼体之余也有种种精妙的术法。


    可以说,出身中域的修士,重“术”不重“力”。


    白寅的丹青剑,更是“术”中一流,所以修行之时,自然就有侧重。


    如今对手骤然改换了个风格,白寅应付起来,自然没有先前那般得心应手。毕竟,在用身法闪避的同时,还要注意招架,卸去对方的力量。


    所以一时之间,长剑对上长棍,竟是谁也没讨着好去。


    刷刷刷!


    恶僧善行一连十三棍挥出去,逼退了白寅。但眨眼白寅长剑一圈,一招白鹤亮翅,眨眼就绕至了善行身后,一剑朝着善行后颈刺去。


    这一刻,善行明明察觉到了危险,可竟然不闪不避,一口气提上来便是吐气开声一声大喝!


    “哈!”


    顿时只见善行庞大的身躯上,忽然坟起数条虬结的肌肉,更有一道道金色的符文自四肢开始流转,转瞬汇聚到后颈!


    “当!”


    竟是一声金属碰撞的尖锐刺响!


    剑尖落下的那个瞬间,符文也汇聚完毕,正正好凝聚成一个不盈寸的金色符号,将锋锐的剑势挡住!


    丹青剑怎么说也是名剑一口,更不用说如今的持有者还是已经有元婴中期修为的白寅!


    竟然破之不开?


    白寅大为讶异,目光几经闪烁后,忽然变得凝重了几分:“金刚不坏佛体?”


    “嘿嘿,算你小子识货!”


    善行挡住了白寅这一招奇袭,顿时得意了几分,毫不犹豫一个返身杀了上来。蒲扇似粗大的手掌,用力的抡起长棍,就是一顿乱挥!


    “砰!”


    “砰!”


    “砰!”


    ……


    场中的局势,在短暂的惊险之后,再次重新陷入了胶着。


    白银楼中之人,一时只能看见棍影翻飞,剑气四舞,直从隔岸台的这一头打到了那一头,依旧没有半分停歇的意思。


    每一次交手,都是一次电光石火的碰撞!


    澹台修已经看得屏住了呼吸,抽得空了,才评价了一句:“这一场只怕势均力敌,胜负难分了。”


    胜负难分?


    见愁来看,却是未必。


    她抄手站在窗前,观察着白寅的每一次出招和抵挡,眉头便渐渐皱了起来。


    这一场,并没有外人看起来那么乐观。


    想必白寅自己也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只是现在他也没有办法吧?


    一般而言,擂台战,越强的修士会越往后放。


    也就是说白寅此刻的对手善行,实力应该比先前的冷光更强横。但相比起对战冷光之时,白寅的状态却并不很好。


    似丹青剑方才那一手画卷神乎其技的术法,必定有极大的消耗。


    但第一二场却是连着的,站在白寅的角度来说,这就是一场实打实的“车轮战”,不管是灵力还是精力,其实都是跟不上的。


    本来只是微小的差距,但随着战斗时间的延长,问题会越来越大。


    现在的白寅也很注意这个问题。


    见愁可以看得出,他每一次出招都很克制,并且在尽量控制自己少消耗灵力,同时不断借助身法的腾挪,寻找对方的破绽,以求一个一举击溃的突破口。


    只可惜,善行的“金刚不坏佛体”,让白寅发起的多次进攻都打了水漂。


    白寅应该是想要拖时间,就算赢不了,也要等那一位“迷路”的朋友来。


    也不知道到底这所谓的“援兵”是什么来头,见愁看着忍不住狐疑起来。


    听白寅对这人的称呼就可以判断,这来的援兵应该不是崖山修士。现在还不来,有这么不靠谱?


    再这么拖下去,情况可不是很妙了。


    而且……


    她最担心的还不在这里,而是站在一旁的梁听雨——刚才梁听雨对恶僧善行说话的那一幕,始终在她眼前回放。


    那般有异色的神态,实在让她不得不怀疑对方其实在谋划着什么,并且一定是针对白寅的。


    只是现在还看不出是什么端倪来。


    场中的情况,已越发难解难分。


    这个隐约跟佛门有些干系的恶僧,身上的力气仿佛没有穷尽一般。明明已经这样与人缠斗了许久,却还未见分毫疲态。


    铜棍,一棍重过一棍。


    与之相对的,是白寅的剑势。


    轻灵的剑势若与这般的沉重刚猛相对,讨不了任何好处。所以白寅一改自己旧日的习惯,剑走偏锋,剑势凌厉,竟然暂时将善行压制住了。


    “哗!”


    情势的骤然转变,让整个白银楼都为之兴奋了起来。


    善行却没料想到这样的变故,反应不及,收棍而回时,竟被白寅一剑敲在手背上。任是他皮糙肉厚,这一时也感觉到了一种钻心的疼。


    “当!”


    剑刃撞击棍身,又是一阵锐响。


    但这一次,善行手中的长棍差点就脱手飞出,竟然没有握稳!


    这个白寅!


    他明明感觉对方刚才已经力有不逮,怎么忽然之间就?


    这一惊非同小可。


    善行一下就意识到,要对付白寅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于是,先前梁听雨的那一句话,再次回响在了他耳边……


    崖山修士,白寅的弱点。


    下意识地,善行的目光,便朝着这隔岸台上飘了飘:闲杂人等都已经退走,除却交战之中的他与白寅之外,也就是中间放着的那一只囚禁着左流的黑铁牢笼,格外显眼了。


    先前还无精打采模样的左流,早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就已经睁大了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战局,好像还看得很津津有味。


    这个家伙……


    只一瞬间,善行就下定了决心。


    “来,再打!”


    一声怒喝,全身的力量都被提了起来,他额头上青筋顿时爆出,让这一张本就满是横肉的脸,看起来更凶恶了几分。


    双手紧握,将齐眉高的铜棍高高举起。


    这一瞬间,竟有无数长棍的虚影自棍身之中闪烁而出,有如旋风一样环绕在长棍本体周围,一齐朝着白寅袭去!


    这样的一棍,一看就知道,乃是善行含怒的一棍。


    按着白寅这一战的打法,自然是要暂避其锋芒,待其势衰竭再迎头痛击而上。所以此刻的白寅,心无旁骛,脚下步伐飞掠,带得两丈五斗盘之中一串道印闪烁。


    刷啦!


    身形一晃,竟然在棍影笼罩之下,硬生生横挪出去三丈。眨眼之间,已经逃离了这一棍的攻击范围。


    但凡看见这一幕的修士,几乎都在心中叫好!


    何等灵敏的思维,何等迅疾的反应?


    只怕是换了个元婴后期的修士来,也不会做得比白寅更好了。


    然而,也是这一瞬间,同样将这一幕收入眼底的见愁,却终于注意到了那一点并不明显的异常之处……


    位置!


    这位置!


    在善行敲出这一棍之前,善行本人、白寅、还有白寅后方一些的黑铁囚笼,几乎在一条直线上,没有太多的偏移。


    但这一刻,白寅为了避让善行这一棍已经移开了身形!


    于是,原本与善行隔着一个白寅的左流,转瞬之间已经正正好暴露在了善行棍影笼罩之中!


    不对!


    这个善行的目的——


    “你干什么?!”


    隔岸台上,一声雷霆般的质问,陡然炸响。


    先前已经避让开的白寅,此刻已经发现了善行这一击的诡异之处,一时境怒交加至极。


    因为,善行这一棍,在他躲开之后,没有半点收起的意思!


    那一张凶恶的脸上,只露出了一个算计的笑容,竟然手腕一转,略略调整方向——一棍,向着场中的囚笼挥去!


    左流!


    这一个瞬间,全场都愣住了。


    身处于囚笼之中的左流,更是一万个没有想到。他几乎下意识地想要闪避,怎奈全身上下的经脉都被下了禁制,又有这黑铁囚笼困锁,根本空有一身元婴期的修为,却没有施展的地方!


    一时间,竟只能眼睁睁看着这铜棍,夺命降临!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死亡的威胁,瞬间笼罩在了头顶。左流的心底,才升起来的那一点希望,忽然就湮灭了,一转就变成了渐渐泛上来的绝望……


    避不开!


    逃不掉!


    唯有一死!


    他唇边那自嘲的笑容,几乎已经挂了起来,就要接受自己倒霉鬼的命运了。可没想到……


    “当!”


    铺天盖地的黑白剑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猛然撞了过来!然而仓促之间的应对,哪里又敌得过善行蓄谋已久的一棍?


    “噗嗤噗嗤!”


    无尽的剑影,只勉强支撑了瞬息,便被疯狂的棍影撕裂。转瞬间,无数剑气崩散,再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挡残余的棍影。


    “砰!”


    威势赫赫的一棍,结结实实地落在了持剑者的身上,仿佛要直接敲碎对方的胸腔。


    一时间,左流只看见眼前一道白影撞来。


    “砰咚”一声巨响,身染鲜血的白云,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身形,狼狈地撞在了黑铁囚笼之上!


    囚笼上尖锐的利刺,瞬间扎入了他身体,钩出一条条刺目的血痕!


    竟然是……


    白寅!


    明明已经成功避开了善行那一棍的他,竟然为了救左流,毫不犹豫返身而回,还硬生生挡在了前面,吃下了善行这强横的一击!


    所有人都愣住了。


    这跟他们想象之中的局面,完全不一样。


    左流再重要,说破了天,也不过就是崖山昆吾博弈的一颗棋子罢了。怎么说,也不至于让身为崖山门下的白寅,搭上自己的面子,甚至性命吧?


    就是左流自己,这一时的感觉,也不知应该怎么形容。


    他注视着囚笼外那踉跄着翻身而起的白寅,心底像打翻了五味瓶,复杂到了极点。准崖山门下的身份,他还未告诉任何人,也怕引来更多的麻烦。见愁师姐失踪,就更不会有人通报崖山了……


    白寅,为何还要这样,舍命相护?


    “白寅……师兄……”


    左流的声音,有些艰涩,开口却根本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前方的白寅,此刻心中已经是一片的寒意。


    他听到了左流的声音,却没有给任何回应,只是强忍着重伤的剧痛,强迫着自己站直了身体,目视着面前的恶僧善行,怒意满腔!


    “夜航船这是何意?!”


    “哈哈哈,到底是梁祭酒料事如神,你果然中计,哈哈哈……”一击得手的善行,此刻已经得意得不行,忍不住大笑了起来,“怎么样,被逼来吃老子这一棍的感觉,不好受吧?”


    这是一个明晃晃的诡计,但也是一个白寅无法拒绝的诡计。


    在先前的一战之中,梁听雨便看见了白寅对左流的重视。否则,何必为这样一个小角色兵行险招,故意卖破绽以骗出冷光的破绽呢?


    所以,她在善行上场之前,就已经交代过了方法。


    打到一定的时候,直取左流,引白寅来挡。


    白寅若不来,他会真的一棍子敲下去,反正左流对夜航船来说不重要;若是白寅真的来挡,就正中下怀。


    届时的白寅,无论如何都处于被动,怎么算都吃亏。


    如此一来,胜负不就已经有了分晓了吗?


    这个计谋,算不上高明。


    观战的很多人一想也就明白了过来,但心里同时也叹息到了极点:这就是传说中的投鼠忌器啊,可是能有什么办法呢?


    谁也没想到,夜航船竟能这样无耻。


    即便明日星海是个亡命之徒汇聚的地方,但这样“脏”的心机与算计,也委实有些令人看不起,与白寅的高风亮节一比,就连他们也忍不住心生鄙夷了。


    但场中的善行,尚且不知旁人的想法。


    他看着狼狈的白寅,想起自己这一番成功的算计,想起自己竟然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击败了一名崖山门下,一时忍不住生出了一种全然的睥睨之感。


    “什么拔剑派不拔剑派,在老子棍下,统统都是废物!”长棍往地上一杵,善行讥讽了一声,笑得越发猖狂起来,状极轻蔑,“还崖山呢?呸,什么玩意儿!”


    “……”


    先前面对对手诸般挑衅都不曾色变的白寅,面上神情几乎立刻封冻了起来。


    “崖山”二字,乃是所有崖山门下的信仰!


    怎容得下眼前这卑劣小人一张臭嘴肆意诋毁?


    他僵硬的手指,骤然收紧,眼底的深处,也陡然冒出了一缕奇怪的血色。一种极致危险的感觉,瞬间从他身上散发了出来。


    白寅伸手一翻,便要重新仗剑而起!


    可这一刻,竟有人比他更快!


    而且还不止一个!


    “刷!”


    “刷!”


    电光石火间,只见得一枚掌影伴与一道刀影,分别从两个不同的方向,一前一后袭来,齐齐拍向方才口出狂言的恶僧善行!


    掌影虽先发,威势不轻,但若论速度与气势,竟略输后面的刀影一筹。


    后发先至!


    白寅甚至根本来不及再出手,只感觉那刀影似电光奔雷一般袭来,凌厉而且凶狠,悍然无匹,一刀背就直接拍在了恶僧善行的脸上!


    “啪!”


    响亮到极点的声音,让人怀疑善行整个硕大的脑袋都会被这一刀给拍碎!


    尚且沉浸在猖狂与喜悦之中的善行,哪里反应得过来?


    几乎只感觉自己眼前一花,接着就暗了下来,整张脸皮都跟着麻了一下。然后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整个人都被抽飞了起来!


    “轰!”


    因为身形已经被巨力抛起,善行幸运地躲过了那后至的一掌。但整个庞大如小山的身躯,却瞬间砸落在地。


    “砰!”


    尘土四溅!


    先前还耀武扬威,片刻后竟然直接被人一刀背拍脸,抽飞在地!根本没有给人留下半点的反应时间,自然更不存在什么还手之力!


    太强了!


    太狠了!


    也太不给人面子了!


    白银楼内,无数人看着此刻满脸血肉模糊还躺在地上的善行,已经目瞪口呆。


    隔岸台上的白寅,更是一万个错愕。


    他明明才是距离善行最近的那个人,可这一道掌影与一道刀影,却比自己更快。这得是何等的修为?


    心惊之下,他不由自主地抬起了头来,朝着最顶楼看去。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两道攻击,分别来自不同的方向……


    这一个瞬间,白银楼中,忽然安静极了。


    最高也最接近穹顶的那一层中,两个雅间,几乎是面对着面,窗前垂着的竹帘,都破损得不成样子。


    一者被过路的掌力碎成齑粉;


    一者被途经的刀气横削走了大半截。


    于是,那站在窗前的人,也就露出了他们的身形。


    一侧,是个身穿苍色长袍的修士。


    一掌打出的架势甚至都还没来得及收回,此时此刻看见对面,他是满脸的错愕;


    一侧,则是一男一女。


    男修华袍加身,尽管现在似乎一脸懵了的表情,但谁都认得他:贵公子澹台修。


    另一旁的女修,满面的霜寒尚未散去,眸底有杀机隐现,但在看见对面出手之人时,也是意外地一怔。


    这一刻,两个人的内心中,冒出了同样一个念头:


    竟然是他!


    竟然是她!


    王却的眉头,顿时就皱了起来。


    他只知道对面的见愁对昆吾似乎抱有一些敌意,却一直没有猜出对方的身份。如今对方展露出来的实力,实在让他有些忌惮。


    昆吾崖山自来齐名,再怎么说,也轮不到区区一个恶僧善行来辱骂崖山。


    王却听不下去,所以含怒出手。


    但对方呢?


    又是为了什么?


    隔着中间一整个宽阔的隔岸台,王却没有说话。


    但对面的见愁,却是认得他的。


    在经过了最初那一刻的惊讶与错愕之后,她很快就反应了过来,猜到王却出手应该是带着几分善意的。


    只不过……


    又有什么紧要呢?


    “崖山事,崖山了。此事,就不劳王却道友插手了。”


    淡淡地说了一声,仿佛没有看到身边澹台修那震骇的表情,也没看到王却眼底那彻底的错愕,更没有看到同门师弟白寅脸上见鬼一样的表情。


    见愁只是从窗前,一跃而下,身形笔直,站到了隔岸台上!


    所有所有的视线,不管是震惊还是迟迟疑,这一刻,都落到了她的身上!


    某个雅间内,一只执着酒盏的手,指腹略带几分薄茧的手指,忽然就颤了那么几颤,带起了酒盏中一圈浅淡的涟漪……


    她。


    这就是红蝶所说的“惊喜”吗?


    这一刻的见愁,无疑是全场的焦点。


    在这里,几乎没有人在此之前见过她;在这里,也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的身份;在这里,更没有一个人能猜到,她到底要干什么。


    白寅是茫然的。


    但此刻依旧被困锁在囚笼之中的左流,却彻底愣住了。


    早在看到那一柄飞来的刀影之时,他就仿佛被什么定住了,一动不能动。一种难以形容过的酸涩,瞬间涌上了心头……


    割鹿刀。


    这是当年在青峰庵隐界,见愁大师姐得到的那一把刀!


    他不会认错!


    一种期待,在他心底疯狂地生长。


    然而伴随而来的,则是庞大的恐惧——他很害怕,有刀,人却不在。


    可这一切一切的恐惧,在看见见愁现身窗前,看见她飘然而下,落在隔岸台上的一瞬,都云烟一样消弭了。


    一甲子,六十载啊。


    危机环伺的白银楼,一个白寅师兄,舍命相救;一个见愁师姐,犯险而来。


    眼底,忽然有些发热。


    左流竟然控制不住自己。


    然而,下一刻,一道镇定人心的目光便递了过来。


    见愁距离他不算近,但下来的第一刻,已然注意到了左流的异样,只朝着他露出了一个安抚一般的微笑。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六十年的磨难,也让左流成长到了一个寻常修士都难以企及的高度。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一种别人求也求不来的幸运。


    她不会为左流感到半分的伤悲,相反,愿为他喝彩。


    不过现在,毕竟不是想这些事情叙旧的时候。


    见愁扫视了周围一圈,目光在一旁梁听雨的身上停留了许久,最终才慢慢地转回了恶僧善行的身上。


    她的一刀,是忍无可忍之下,含怒劈出去的。


    出了力气之外,没有什么巧妙的术法,更不含有特别毁天灭地的攻击。所以善行的伤势其实并不重。


    被拍到地上去的他,在经过了一段时间的麻木和眩晕之后,终于重新感觉到了那种刺骨钻心的疼痛,很快找回了自己的意识。


    被人偷袭!


    刀背抽脸!


    当着白银楼这么多人的面,落得如此狼狈境地,何等丢脸?!


    善行脖子上粗大的佛珠,已经滚上了一层灰尘,脸上的血污沾染到了一身僧袍上,更添几分狰狞。


    他提了一口气,从地上站了起来。


    那持握着齐眉铜棍的手掌,已经握得死紧,手背之上的青筋与他额头上的青筋一般突出。


    “臭娘们儿!”


    刚才一拍之下,只觉得一张嘴里舌头和牙齿都要粘连到一块,满嘴都是鲜血。善行恶狠狠地骂了一声,性情中最残暴的一面已经被激发了出来,一双眼已是血红一片。


    “你又是什么玩意儿?来给你爷爷我送死不成!”


    张口“臭娘们儿”,闭口“你爷爷我”。


    见愁见过出言不逊的,但嘴贱到这程度,还真是少有。该说他是实力到了自然狂呢,还是根本没见过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呢?


    一双潋滟的眼,微微眯了起来。


    于是那狭长的眼尾,也如同往常一样,斜斜地朝着上方拉长,独独增了三分奇特的冷艳。


    “问我吗?”


    见愁仿佛自语一般呢喃了一声,手上却轻轻地一招,于是那一柄落在隔岸台上的割鹿刀,便极有灵性地飞回了她掌中,被她握住。


    一转一翻之间,是起伏的杀机!


    “我么,崖山门下,一无名小卒耳。今日——”


    “特来教你做人!”


    ☆、第335章 教你,何必用刀!


    哗!


    什么情况呀?这竟然又冒出来个“崖山门下”?!


    而且这口气……


    狂!


    忒他娘的狂了啊!


    恶僧善行是什么人啊?


    刚来到明日星海的时候,人人都不过称他一声“秃和尚”, 可后来才知道这和尚杀起人来, 一点也不比真正的恶人差。甚至更狠,更辣, 手段更残酷!


    在善行的眼底, 是从来不存在“道理”二字的。


    他的眼中, 只有自己!


    杀人如麻, 手段残酷。


    比起经常因为“做生意”而杀人的夺命镖冷光, 善行杀人则更让人害怕。因为他杀人,看的全是那一刻的心情, 根本没有因由可查。


    因此,才得了这无常的一个“恶”字。


    可以说,此人是“恶”到了骨子里!


    无数人恨之入骨, 又惧之如虎。


    恶僧善心如今虽是刚突破元婴后期不久,但早在他元婴中期之时, 就已经能完胜元婴后期的对手了。在星海, 其战力之高, 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盖因其修炼的功法似与佛门有关, 较之别派功法更为厚重精深, 往往能在战斗时有出人意料的表现。


    可这个刚冒出来的女修呢?


    众人一看, 简直都要惊呆了:元婴中期!而且一看还是刚突破的那种。谁给她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敢这样不要命地冲出来跟恶僧善行叫板?!


    “不是吧?”


    “元婴期可不是前面那些境界,每一小段的境界,体现到实力方面的差距都是巨大的。就算她是崖山门下, 也没有这种狂法儿的吧?”


    “是啊,她会不会是有些气昏头了?”


    “哈哈今天白银楼这一趟可算是没有白来,我倒是要看看,她一弱女子,哪里来的本事能教恶僧做人!”


    “是啊,这女修也真是……呃?”


    “怎么了?”


    “……等等,女修?!”


    整个白银楼,在见愁这一句自报家门的“狂言”之后,都陷入了一种近乎爆炸的沸腾。


    众人在看清她修为的瞬间,也都不约而同地发出了质疑。


    只不过,在偶然提到“女修”两个字的时候,终于有脑袋比较灵光的人,忽然反应了过来……


    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女修?


    女修?!


    崖山门下的女修?!


    “……崖、崖山门下,有几个女修?”


    这一瞬间,这样一个念头,忽然就从这少数几个意识到不对的人的脑海里,冒了出来,如同一片冰流淌过,让他们整个脊背都跟着生出一股汗津津的凉意来。


    自打甲子之前,有了第一名女修之后,崖山后续也有不少女弟子入门。


    只是招收女弟子的时间,毕竟还不够长。所以崖山女修的数量,相比起男修来说,还远远不够看。


    修为上就更不用说了。


    在修炼岁月动辄以百年计的十九洲,新近入门的修士,修为再高能到哪里去?大多现在也不过才金丹期……


    而今站在隔岸台上这个女修,自称崖山门下,却有元婴期的修为?


    这……


    有对中域左三千的事情了解比较透彻的修士,比如扫尘斋的多宝道人周钧,这会儿已经开始冒冷汗了。


    “道人,您这是怎么了?”


    雅间内,还有几个特来与扫尘斋套近乎的修士,一见周钧此番情状,都不由得关切起来。


    周钧但觉眼皮频跳,目光凝在场中见愁的身上,根本收不回来:“崖、崖山最近,有哪个女修,突破了元婴期吗?”


    “这可没有听说过。”


    几个人想了想,都摇了摇头。


    于是,这一瞬间,坐于桌侧的周钧,小腿肚子一软,差点没吓得摔到桌子底下去! 面上,已经是一种难言的惊惧……


    神秘现身东海鬼门,劫云覆盖上百里;路遇夜航船大船,震怒色变,直追而去;今日再现白银楼,只为了旁人辱及崖山的一句话,只为了这个曾在左三千小会上大放异彩的左流……


    会是那个女修吗?


    那个,导致了崖山昆吾这六十年关系近乎封冻的女修……


    谁也不知道,她到底去了哪里。


    但在这六十年里,有关她的唯一一则传说,却恰恰与修为有关:第四重天碑上,那个一瞬间登顶又一瞬间消失的名字!


    崖山,见愁!


    崖山近年来最出色的女修,十三日筑基,负有天盘,天才可与昆吾谢不臣比肩;左三千小会上一鸣惊人,踏天而去独登一人高台,一掌落下,翻覆了十九洲的昼与夜……


    没有任何人会怀疑她的潜力。


    正如,没有任何人会怀疑崖山的选择。


    只不过,一趟青峰庵隐界,无故失踪已有六十年。有关于修为与行踪的重重疑云,始终笼罩在她的身上,挥之不散……


    眼前这个肃立于隔岸台上,且自称无名小卒的女修,会是最终的答案吗?


    谁也不知道。


    在场之人虽大多来自星海,但譬如沈问醒、沈腰这种消息渠道广的,也不是没有。在见愁现身的一瞬间,就已经有了诸多的猜想。


    只是,谁也不敢确定!


    包括就站在隔岸台上的白寅。


    他是入门之后从未见过见愁,但却在先前与崖山的通信之后听过同门师兄弟的描述,只觉与眼前的女修无比符合。


    只不过,差异的地方也极其明显。


    一身月白的长袍,在天光下有一种冰寒的澄澈之感。


    但她手中持握的,并非得自崖山武库、又在左三千小会上因红日一斩一举扬名鬼斧,而是一柄看起来其貌不扬的弯月尖刀。


    至于修为,他就更看不懂了。


    一头的雾水,白寅此刻的神态里,透着一种难得一见的疑惑与迷茫。


    见愁当然能察觉。


    但此时此刻,她完全没有要答疑解惑的意思,甚至都没有回头看上哪怕一眼。整个人,全副的注意力,都在对面的对手身上。


    一双冰封的眼,将那一线惊人的杀机,悄然泄露。但她的唇边,始终挂着一缕清浅的笑意……


    不仅不如临大敌,反而带着一种发自心底的蔑视!


    恶僧善行,素来以“恶”闻名。


    在过去的许多年里,他已经看过了太多太多或是惊恐或者仇恨的眼神,但眼前这女修所露出的神态,却还是第一次遇到。


    就好像……


    自己只是一只出言不逊的蝼蚁,惹了对方的不快,却并未被对方看在眼中——是一种发自心底的不屑与轻视。


    这一瞬间,一股无名的怒火,从善行心中升腾而起。


    他狰狞着一张脸,注视着见愁许久,终于还是带着满脸的残忍,仰头大笑起来:“哈哈,好,好!好一个‘崖山门下,无名小卒’,还敢放狂言,要教老子做人!老子今天倒是要看看,谁教谁做人!”


    “看棍!”


    盛怒之下,善行连满脸的鲜血都没有去擦一下,直接一声爆喝,右脚在地上狠狠一跺,便借力腾起,高高举起了齐眉铜棍!


    “呼啦!”


    万千的棍影,再次围绕在了铜棍的周围,飞速地旋转,并且发出尖锐的呼啸之声。一掌合握粗的铜棍上,更有无数闪烁着金色流光的符文亮起。


    隐约间,竟见得着几分佛门的庄严。


    是先前算计过白寅的那一棍!


    但威势比上一棍更加惊人,力道也比上一棍更加刚猛。这一层炽烈的金光,都隐藏着一种妖魔为之匍匐的霸道!


    众人一见,顿时大为骇然。


    本以为先前那一棍,已经算是恶僧善行修为的极致体现了。没有料到,在被这神秘女修一刀背抽飞之后,盛怒之下,竟更强一层!


    方才的白寅,乃是扶道山人门下,元婴中期顶尖的修为,尚且需要避其锋芒。如今这女修,又如何能抵挡?


    不少人都为之担心了起来,猜测见愁也会与白寅一般闪避。


    但下一刻,所有人便狠狠倒吸了一口凉气——


    没动!


    她竟然没动,面对着这当头敲来的一棍,不闪不避,甚至还迎着对方场长棍的锋芒,仰面抬首!


    锋芒?


    威压?


    退避?


    统统不存在!


    在经历过了极域鼎争之中种种动辄涉及生死的争斗之后,见愁的心境比之当初,早高了不知多少。


    一甲子之前的她,都未必会退,如今又怎可能让上半步?!


    五指悄然扣紧,手腕轻轻一翻。


    依旧是割鹿刀!


    依旧是刀背!


    见愁非但没有退一步,反而持着割鹿刀,身化流光一道,直接朝着那万千的棍影而去,朝着那满布金色符文的眉棍而去,朝着杀机毕露的善行而去!


    善行哪里料想到她竟然不躲?


    一时便愣了一下,但接下来便是更为滔天的愤怒与狂喜。怒的是对方不知好歹,竟浑然无视自己的进攻;喜的是对方不躲不避,不是正正好要吃这重重的一棍吗?


    他眼底迸射出一团火光来,浑身的力量全更为凝练地灌注到了这一棍之中!


    呼啸!


    风声就在耳旁!


    两个人,位于隔岸台的两端,就好似两团急速的陨星,各自携裹着一种一往无前的骇人威势,轰然撞上!


    “当!”


    让人根本来不及反应,甚至也看不清楚。


    场中,只有这样钝重的一声巨响。


    周遭观战的修士,在此时,几乎同时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叹息。


    甚至有曾见识过恶僧善行这一棍之威的人,已经不住摇头,为见愁惋惜不已:“不智,不智啊!”


    只不过,话音还未落地,周遭已经是一片哗然的惊呼!


    “什么!”


    “操!”


    “怎么可能——”


    “轰!”


    金光棍影,尽数湮灭;满布着金色符文的长棍,一瞬间回归到了原本的模样。恶僧善行只觉得那劈砍到眉棍上的刀背上,竟然传来了千万钧的巨力!


    沛然难当!


    如同沧海,堪比山岳!


    竟然是力量与力量的碰撞!


    只瞬间,他便觉虎口崩裂,一蓬鲜血自己自己手掌之上溅开。


    “砰!”


    烟尘四起!


    善行整个魁梧的身躯,竟难以抵挡这恐怖莫名的力量,霎时间如同一只装满了东西的破麻袋,狠狠摔到了地上!


    灰头土脸!


    从出棍到被劈飞,前后不过一个瞬息!甚至比之前见愁刀背“偷袭”抽飞善行那一次,更迅疾,更凶狠!


    眨眼之间,场中便只有见愁依旧立在原地。


    在场人完全不敢相信自己此刻看到了什么,差点连眼珠子都瞪了出来:疯了!


    这他娘是疯了吧?!


    坐不住了。


    完全坐不住了。


    无数修士在这一刻豁然起身,看怪物一样看向了场中那依然还站立着的女修——


    割鹿刀依旧稳稳地握在她掌中,相比起恶僧善行那齐眉高的桶滚,这尺余的尖刀,看上去是如此地不起眼,如此地孱弱!


    以至于,他们根本没办法把刚才那震撼的一幕,与这样的一把刀联系在一起!


    薛无救已经彻底愣在了窗前,隐约间想起了什么;王却的瞳孔亦骤然缩紧,为见愁这完全与修为不符合的力量所震慑;白寅更是目瞪口呆,脑海中,只有师兄弟们有关于那一位“大师姐”的一些话,不断回荡……


    场中,唯有见愁,依旧一脸的平静。


    就仿佛刚才做出的一切,并没有什么大不了,既没有超出她的能力,也没有出乎她的意料。


    硬要说有的话,也许是对手的实力吧。


    见愁看向了地上的善行。


    这一次,是她将力量灌注于割鹿刀中,可没有先前偷袭打脸时候那么轻松了。所以此刻的善行,已经一口血喷了出来,正用一种无比骇然也无法理解的目光看着她。


    不敢相信吗?


    见愁忍不住笑了一声,一双疏离的眸底,隐现出几分淡漠的金光,竟然直接轻轻地一松手,任由掌中割鹿刀垂直落地!


    “噗嗤!”


    刀尖如同戳豆腐一样,轻而易举地陷入了隔岸台坚硬的地面。


    无数人为之一惊。


    见愁却只抬了手指,轻轻一抚眉心,一枚金色的鳞片,由浅而深,悄然出现。随即,如同繁花盛开一般,浅淡的金鳞,朝着她额头脸颊,身体的各个部位,覆盖而去!


    “到底是我高估了——教你,何必用刀!”


    ☆、第336章 拔腿


    教你, 何必用刀!


    这一瞬间, 几乎所有身处白银楼中的修士都愣住了:她的对手, 可是出身佛门禅宗,而今凶名赫赫的恶僧善行啊!


    是何等的自信, 何等的自负, 才能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楼中, 自然又是一片哗然。


    可有见识的人, 在瞥见见愁眉心那一抹出露的金光之时,便已经浑身一震, 只觉一股激灵灵的冷气从脚底下冒出来……


    龙门!


    龙鳞道印!


    这声称自己来自崖山的女修,竟然使出了龙门的不传秘法?!


    “不是吧……”


    艮山间内, 混杂着惊骇与赞叹的一声□□, 从薛无救微微张大的口中溢出,两只眼睛几乎已经瞪圆了,注视着场中的见愁, 只觉得自己脑仁都要跟着炸开。


    “老、老曲,你看到了吗?”


    “……”


    怎么会没有看见呢?


    昔日被自己“欺负”得毫无还手之力的“小师妹”, 而今就站在这像极了拔剑台的隔岸台上, 任由所有的目光聚焦在她的身上,却始终岿然不动。


    强大。


    冷静。


    甚至有那么一点点让人不得不喜欢的自负。


    龙门的龙鳞道印……


    这一瞬间,曲正风想起了黑风洞,想起了《人器》,想起了旧日的种种,但最终没有说一句话。


    微有些沉暗的双眸眯了眯, 手中的酒盏,转了两转,终于还是慢慢放下了。


    返身踱步,站到了窗前,他将目光投了下去——


    下方隔岸台上的恶僧善行,整个人都被打蒙了。在听见见愁这一句几乎视他如无物的话的时候,更是气得整张脸都绿了起来。


    然而见愁,始终平静。


    置身于万般的喧嚣中,她全副的心神都凝聚在眉心祖窍这一点上。


    指甲盖大小的第一枚金鳞出现,随后便朝着周围不断地扩散。细密的金鳞,有一种琉璃般剔透的质地,更包裹着淡淡的金光,迅速将她外表的肌肤覆盖。


    于是,最终连那一双沉黑的瞳孔,都染上一点神秘的暗金!


    淡漠疏离,且高高在上。


    风来时,墨发飘飞。


    这一刻的她,浑然似不染凡尘,周身都投射着一种奇诡非常的美,一时间竟恍若九天上的仙神!


    这是一种肉眼可见的强大!


    每一个人都能感觉出来,在这一身淡金龙鳞出现的瞬间,见愁周身的气势,得到了极为恐怖的拔升。


    爆炸的力量感!


    明明身形还是先前那般的纤弱,可举手投足间,已经散发着一种让所有目见之人感到窒息的气息!


    硬碰硬!


    她这架势,竟分明是要跟出身禅宗且擅长炼体的善行来一场硬碰硬啊!疯狂,实在是太疯狂了!


    众人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一点之后,都不禁被她骇得目瞪口呆。


    就连善行本人,都没料到这个发展,露出些许诧异的神态。


    但接下来,便仿佛是看到了这世间最荒谬滑稽的场面一般,无法克制地大大笑了起来:“竟要与我拼炼体?”


    先前持握着齐眉棍的手上,还沾着淋漓的鲜血,看起来格外惨烈。但在这话出口的瞬间,善行整张脸上,所有的狼狈都被压了下去,只余下那能深深刻进人心底的阴冷与凶狠!


    自打进入星海之后,多久没有体味过这种耻辱的感觉了?


    久违的惨烈。


    被打脸,被轻视,被狠狠地教训!一切的一切,都让他想起了当初在禅宗戒律堂里,受罚时的不甘,被驱逐时的狼狈!


    可纵是如此,他也是那一代禅宗弟子中体修天赋最高、眉棍造诣最深的人!


    眼前这区区一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野路子女修,唤出这一身中看不中用的龙鳞来,竟然妄图跟自己硬碰?!


    不自量力!


    “想找死,老子便送你一程!”


    上下两排牙齿,咬得死紧,声音仿佛从牙缝里磨出来,善行抬起头来,就这样死死地盯着见愁,却偏偏发出了一声笑。


    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笑!


    如同夜枭的声音一般,刺着人的耳膜,让人感觉极不舒服。


    见愁的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


    面对着来自善行的挑衅,她半点回应的意思都没有,只是缓缓放低了自己的身体,让重心下沉,也让气势越发沉凝!


    战斗,一触即发!


    每个人的心,都悬了起来。可谁也没有想到,在这样一个紧要的关头上,先前才放出狠话的善行,竟然——


    一步后退!


    “砰!”


    重重的一步,立刻在隔岸台坚硬的地面上留下了一个深深的脚印!


    “什么?!”


    这可出乎了太多人的意料,场中顿时响起一片不解的惊呼之声。


    面对着见愁节节攀升的气势,既不提神聚气抵挡,也不重仗长棍迎击,反而退后?难道是自知不敌,准备认怂?


    不该啊!


    场中可没有多少修士拥有这种天真的想法,见愁就更不用说了。


    好歹也是多次经历过生死的人了,起起落落看过太多,自然不会见了对方这退后的举动,就以为自己胜券在握了。


    相反,事出反常必有妖!


    这一步后退,必有玄机!


    几乎是在脑海中冒出这念头的同时,见愁便惊讶地发现,面前的善行变了!


    原本外放的暴戾恣睢,瞬间收敛了起来。如同燎原的大火,重新缩成了一点小小的火星,深深藏回了瞳孔的深处。


    一股中正平和之气,由内而外地散发了出来。


    先前还一脸凶相毕露的善行,在这一刻,竟变得宝相庄严起来。魁梧的身躯,一时有了三分怒目金刚的凛然!


    这哪里还是先前那个穷凶极恶之徒?


    看上去简直是个再正常不过的禅宗弟子!


    不过退上一步,竟有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包括见愁。


    这一个刹那,她一下想起了昔日曾在杀红小界有过接触的小和尚了空,想起了极域十八层地狱中那些禅宗的僧人,也想起了来自雪域密宗的宗图!


    此刻的善行,与他们何其相似!


    一手持着长棍,另一手则拇指微屈,竖在身前。


    善行一脸的肃穆,竟然朝着见愁打了个稽首,但口中宣的并非佛号,而是那洪亮的一句:“退一步,海阔天空!”


    退一步,海阔天空?


    见愁一瞬间就明白了,这应该是禅宗某一门特殊的功法。只是实在也太过神妙了,竟能让人的气质在片刻间,发生如此翻覆的变化!


    想想,岂不暗合着“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一句偈语的真意?


    只不过……


    似恶僧善行这样的人,能真正将这极有大智慧的一门功法融汇贯通吗?


    “传闻,禅宗的炼体功法,乃是十九洲公认的第一。连龙门赫赫有名的‘龙鳞道印’都要暂避锋芒……”


    凝视着对方那一双貌似仁善慈悲的眼,见愁心底一抹久违的兴奋终于冒了出来,将她身体里平静的血液点燃,也将那一双淡漠金色瞳孔点燃,一瞬间璀璨夺目!


    “今日,何不试上一试!”


    “砰!”


    身体出于直觉的反应,比念头更快!


    在话音尚未落地的瞬间,她整个人就已经化作了一蓬激射的金影,五指紧握,一拳轰出!


    白皙的肌肤为金鳞覆盖,凝聚着天上骄阳的光辉。


    力量在每一枚鳞片之间流流转,蕴蓄着惊雷之势,霸道而且刚猛,仿如要撕裂长空!


    拳头周遭一尺范围内,更围绕着一圈游弋的黑色风刃!


    黑风!


    竟然是十九洲极其罕见的黑风!


    善行一见,可是足足吃了一惊,心底立刻冒出一种不对劲的感觉来:龙门的龙鳞道印,他昔日不是没见过。可什么时候有这样厉害了?


    他有心想要多看片刻,观察出个所以然来,但见愁这一拳如此凶险,当头轰来,又就是神仙也得要小心。哪里又给他留下哪怕片刻的思考时间?


    禅宗的种种功法,都在一个“定”字上。


    不管遇到什么,都不能自乱阵脚。更何况善行自负修为不输给见愁,更不相信见愁这一只鸡蛋能碰碎自己这块石头。


    所以,此时此刻,他全无畏惧!


    《金刚不坏心法》就在脑海中旋转,精纯浑厚的佛力,顿时从他眉心倾泻而出,汇聚成了一道洪流!


    同样,凝于一掌!


    万千佛光,万千佛力,笼罩了整个隔岸台!


    所有人的面目,都在这样炽烈的光芒之中模糊。


    唯一清晰的,只剩下这宽大粗厚的佛掌本身,还有……那浑无半点退怯之意的拳头,携裹着一圈诡异黑风的拳头!


    “轰!”


    就像是从天而降的陨星,以一往无前之势,撞击在地面,一声几乎能将人耳膜震碎的炸响!


    拳掌相接——


    坚韧的金鳞,撞上了包裹着厚掌的万千佛光,有一瞬间的颤抖和暗淡。但紧接着,一股吞山填海般的巨力,便由内而外地涌了出来!


    “刷刷刷!”


    与此同时,那原本围绕在拳头周围的一道道黑色风刃,也仿佛受到了什么牵引,梭子一般飞速旋出!


    直向善行面门而去!


    何等奇诡的变化?


    何等凶险的一幕!


    善行瞳孔立时一缩,原本镇定的面色,也在瞬间大变,竟被这扑面而来的黑风,逼得猛然往后一仰头!


    “噗噗噗噗!”


    一道道黑风,径直从他眼前飞掠而去,倾斜向下,激射到了善行后方的地面上,一戳一个深深的窟窿!


    善行不用回头看都知道,背后那一片地面,已惨不忍睹。


    这可是白银楼的隔岸台啊!


    不说如今有阵法保护,单单这石头的材质,就已经足够坚硬,历经数百年都没有半点的风化痕迹。


    但在这风刃之下,竟也成了不堪一击的豆腐块!


    这该是怎样恐怖的攻击力?


    明明只是看起来不起眼的风刃而已!


    善行心下暗惊,实在无法理解,但更让他震惊的还在后面——


    拳头!


    这女修的拳头,也跟他想象的完全不同!


    龙门的龙鳞道印,乃是防御与攻击并重。


    一般来说,外显的龙鳞道印能为修士抵御一部分攻击,但禅宗炼体功法冠绝十九洲,自然有其独到之处。


    其中,与“金刚不坏体”配合的“海阔天空”佛力,便可以轻而易举渗透龙鳞!


    届时,只要他轻轻一震,见愁这一只手,立刻就能血肉横飞!


    在与见愁拳掌相撞后的片刻,情况的发展也的确与善行初时设想的一致。中正平和的佛力,以一种对对方半点没有伤害的姿态,穿过了外层的龙鳞,一下深入了见愁血肉之中。


    可在这片刻之后,便像是撞进了一团泥淖!


    寸步难进!


    甚至,还有一种让人头皮发麻的气息,隐隐从对方身体之中传来……


    是先前见过的那些黑色风刃!


    就在见愁的体内!


    开什么玩笑!


    那样奇高的攻击力,几乎能视隔岸台的防御如无物,怎么可能安然存在于血肉之躯中?难道不会爆体而亡吗?


    这一刻,善行看着见愁,已经像是看着一个不可思议的怪物。但接触到他目光的见愁,只是回以他意味深长的一笑。


    龙鳞道印?


    她会的,可不仅仅是这个!


    颐养血气,熔炼血肉,锻骨为玉,锁珠为节,黑风纹骨,雷电淬体!


    早在甲子之前,她在某一门炼体功法上的境界,就已经达到了第六层大圆满。而今以元婴中期的修为施展出来,就更别提有多得心应手了。


    谁也不知道,一种空前强大的感觉,正在她体内膨胀!


    近乎完美的掌控力!


    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达到了最恐怖的协调。


    ——我身已如刀剑,本是人间利器。


    何须刀剑?何必刀剑!


    金芒璀璨的眼底,一缕深沉的杀机,伴随着那一点冰冷的笑意,终于溢散开去!


    见愁毫不犹豫,调动起自己体内的力量,让他们如同奔流的大河,顺着手臂经脉,向恶僧善行,向他这一只佛光笼罩的手掌,倾泻而去!


    “轰隆!”


    原本潮涌一般冲入见愁体内,意欲择人而噬的佛力,顷刻间已崩碎,化为乌有!


    “哔啵——”


    一声清脆的碎响!


    笼罩在善行厚掌之上纯粹的佛光,顿时被打了个粉碎!


    一股比先前善行注入的佛力更强大、也更凶狠的力量,立刻从二人拳掌相接之处,反扑而来!


    猝不及防!


    善行脸上的表情,甚至都来不及变化,大臂与肩膀上虬结的肌肉,在这巨力之下,立刻肉眼可见地扭曲了起来。


    原本紧紧包裹着他手臂的僧袍长袖,也完全承受不住这一股力道的冲击,“嘶啦”的一下,应声开裂,崩成一地破布!


    所有人只听得“砰”一声闷响!


    粗壮魁梧如怒目金刚般的善行,竟没能在这一波反扑的力量之中支撑片刻,简直像是一只被巨浪打翻的小船,一下就倒飞了出去!


    他人在半空之中,仓促之间连着翻滚了好几圈,才踉跄着在地上站稳!


    一条右臂没了长袖的遮挡,已经□□了出来,此刻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惊的紫红色,垂在身侧的右手手掌更是颤抖不已!


    佛门的金刚不坏体,竟然打不过眼前这个女修?


    天下还有这样霸道的炼体功法吗?


    这时候,善行看向见愁的目光,已经充满了全然的不敢置信:“人器?!”


    人器?


    什么人器?


    白银楼中,不少修士连他们交战时的深浅都没看出来,只觉得善行这一通亏吃得莫名其妙,现在听见这两个字,就更为一头雾水了。


    只有极少数曾有过耳闻的修士,在听见之时,便眼皮一跳,差点惊呼出声!


    见愁也是微有诧异。


    但也仅仅是片刻,下一刻,她便笑出了声来,冷冰冰地,没有任何温度:“算你还有几分眼力见儿!”


    只可惜,这一张嘴,实在太出言不逊!


    该教训,还得教训!


    见愁说完了那一句,便再没有跟善行废话的意思。收拳之后,动作丝毫不慢,根本没有半点犹豫,直接欺身而上,再次朝着善行攻去!


    进攻!


    进攻!


    进攻!


    一连串的进攻,拳脚并用,疾风骤雨一般,疯狂地砸了下去,几乎找不到任何的停顿!


    从刚才短暂的交手之中,她已经判断出了自己具有巨大的优势。这种时候,只需要进攻就能保持优势,并且持续到结束了。


    对于见愁来说,这一战堪称轻松。


    但对于被这丧心病狂攻击砸到的善行来说,一切就不那么轻松了,情势越发凶险,越发严峻。


    如果任由见愁进攻,自己只是防守,只怕不出一刻,就要躺倒在隔岸台上。


    唯一的机会,也是进攻!


    进攻还有获胜的希望,只要对方一个小小的失误,一切都可以扭转!


    “砰!”


    善行咬紧了牙关,在横棍挡掉见愁劈来的一掌之后,瞅准空隙,五指便屈成爪,朝着见愁袭去!


    竟是互攻!


    而且还是体修与体修之间的互攻,完完全全的硬碰硬!


    场中的局势,瞬间就变得惊险万分,也精彩万分起来。


    掌!


    拳!


    肘!


    腿!


    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是相互较量的武器!过快的交手速度,楼中一些修为不够的修士,已经看不清二人的身影!


    善行的进攻刚猛无匹,见愁的还击则狠辣霸道。


    互不相让!


    腾挪翻转,果决狠辣!


    举手投足,携裹风雷!


    “砰!”


    “砰!”


    “砰!”


    ……


    只有那密集而恐怖的撞击声,震动着人的耳膜,刺激着人的神经,彰显着力量的美感!


    这一名自称“崖山门下一无名小卒”的女修,完全刷新了所有人对于“元婴中期”这四个字的认知,也完全刷新了他们对于“体修”的认知。


    原来,女修炼体,竟也有这样惊人的美感,惊人的威力!


    不管是善行,还是围观之人,几乎都无法从她的攻击之间寻找到可以利用的破绽。每一次进攻,都精准直接,直攻要害!


    而且,她的战斗风格……


    近乎酷烈,甚至冷酷!


    极域鼎争那一场杀戮盛宴的洗礼,到底是在她身上留下了些许痕迹的。让她看起来似乎更像是一个亡命之徒,而不是出身名门的正派……


    不过,这有什么干系呢?


    她从不在乎这些,崖山也从不在乎!


    密集的攻击如雨,没有一刻停歇。


    见愁的身影,时而在隔岸台边缘,时而挪移到中心,时而化作一道轻烟飘上,时而又如陨石一般坠落!


    看得人眼花缭乱!


    看客尚且觉得看起来费力,身处于见愁一个人“围攻”之下的善行,自然更是苦不堪言。


    如果说,先前他还寄希望于见愁战斗经验不足,会在接连密集的进攻之下发生失误,以至于功败垂成。


    那么现在,在长达小半刻的对攻之后,他已经绝望地清醒了——


    不可能的。


    在眼前这个女修的身上,失误根本不存在!每一次进攻,她的计算都精准得让人头皮发麻,逼得他左支右绌!


    再这样打下去,他绝对会输!


    “刷!”


    眼前又是一片璀璨的金芒闪过!


    是见愁那覆盖着金鳞的手掌,并指如刀,穿过了他幻化出来的千道佛手之影,直取他脖颈而来!


    如果是先前,善行只需要退身闪避,就能暂时化解掉这一次进攻。


    只不过……


    还要这样无休止地对攻下去,直到自己精疲力竭,最终输掉这一局吗?


    这一瞬间,他脑海中闪过了无数纷繁的念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朝着场边上飘了飘:那里,夜航船三大祭酒之一的梁听雨,依旧冷硬地抄着手站在那边,正用一种漠然的眼神注视着他……


    还有,他左前方十丈处的囚笼!


    输?


    怎么可能?!


    善行眼底,一抹阴狠之色,陡然掠过。


    在见愁这刀锋一般的手掌朝着他掠过来的时刻,他竟然出人意料地没有闪避,硬生生吃了见愁一个手刀!


    “嗤拉!”


    手掌边缘锋锐的龙鳞,立刻擦着他脖颈过去,鲜血立刻四溅开来,将他脖子上挂着的那串粗大的佛珠,也染得鲜红一片!


    “轰!”


    整个白银楼,立刻一片嘈杂。


    失误了!在这样长时间的对攻之下,善行竟然先失误了!这一局的胜负,可算是出现端倪了!


    无数人看见这一幕,都振奋不已。


    但身处于场中的见愁,却是忽然愣了一下:明明她感觉善行还有余力。这一记手刀虽然凌厉,却不过只是个起手,远远没有厉害到让此刻的善行避不开的地步。怎么会……


    一个念头,忽然从她心底惊闪而过!


    先前善行对战白寅时使出的卑鄙手段,一下完完整整地浮现在了心头,再转眸一看善行此刻目光所向,见愁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这是要故技重施啊!


    旁边的白寅也一直在关注战局,在注意到善行神情变化的时候,也想到了这里去,当下再顾不得许多,直接大呼了一声:“小心!”


    小心?


    善行听见,根本不在意!


    这时候意识到,已经迟了!


    他直接冷笑了一声,看都没有朝白寅的方向看上一眼,毫不犹豫脚下一跺,竟浑然不顾脖子上的伤势,借力腾跃而起!


    魁梧的身躯,立刻在地面上投下了一片庞大的阴影。


    久已未动的齐眉长棍举起,果然如同先前与白寅对战一般,再次向着左流的囚笼而去!


    太卑鄙,太无耻了!


    楼中先前还以为胜负已分的看客们,这一时全都愣住了,完全没有料到同样的手段,善行竟然还能使两次!


    上一场白寅就是吃了这一亏,而今见愁距离那囚笼可比当时的白寅更远!


    完了。


    不少人心里都莫名凉了一下。


    还巴巴贴在囚笼栅栏前的左流,正聚精会神看对战呢。旁人不知道见愁的身份,他还能不清楚吗?


    早在看见那一柄割鹿刀的时候,他心就已经完全放下去了,半点不担心自己的安危。


    哪里想到,现在竟看见善行一个掉转头,又朝着自己来了!


    “娘了个去诶!”左流简直目瞪口呆,脱口便直接爆了一句粗,“不是吧?又来搞我?!”


    “……”


    这一瞬间,所有人听见这语速极快的一句话,都有些懵。


    不是因为左流忽然爆了粗口,忽然说话,而是因为——这货的口气,听上去怎么这么不在意呢?


    那种感觉,就好像有人要来取他性命,以算计见愁投鼠忌器,是一件没有什么大不了,也根本不需要担心的事情。


    这怎么可能?


    就是善行都没有想到。


    齐眉长棍已经高高举起,疲惫身体里仅存的佛力,已经尽数灌注其中,幻化出无穷无尽的棍影来。


    可在这万千棍影笼罩之中,左流的脸上,竟没有半点惊慌。


    善行从半空中俯视下去,只在这电光石火的一个刹那,对上了他那一双染着无限怜悯与同情的眼神——


    像是,在看个傻子!


    心头忽然一悸,一种极端不妙的感觉,忽然袭上了善行心头。


    好像有哪里不对……


    但已经来不及了!


    这一个刹那,世界仿佛都是静止的。


    明朗的天光,照耀着四四方方的白银楼,恍如天上仙宫一般剔透。宽阔陈旧,满布着斑驳痕迹的隔岸台,就置身于楼中,却比周围低下来一线,如同一只平放的巨碗。


    可此时此刻,却有一股气,从这碗中腾起,直冲霄汉!


    携裹着无尽的怒意,与杀意!


    谁也不知道,那一道几乎覆盖了小半个隔岸台的金色虚影,到底是怎么出现的。所有人只能看见,它在见愁立身之地凝聚而出,隐约间竟有些像是……


    一条腿?!


    它的出现,就仿佛是个巨大的旋涡。


    整个白银楼,甚至白银楼之外的灵气,都在这一瞬间,朝着它疯狂地汇聚,很快成为了它的一部分,也让它散发出的气息更为恐怖,更为磅礴!


    毁天灭地!


    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被这一股气机锁定,善行只感觉自己连动都没办法动一下!


    更不用说,从看到这金色虚影,到被这恐怖的攻击击中,前后不过一个闪念,哪里有他反应的时间?!


    “轰隆!”


    犹如万丈狂潮,轰然降落。


    身处于这冲击之下的善行,本就是强弩之末,这一刻,只如同一只孱弱的蝼蚁,根本没有任何还手之力!


    直接被撞得抛飞而起!


    血洒长空,划过一条艳丽又冰冷的痕迹,整个人如同破铜烂铁一般,竟砸在了顶楼一雅间的窗上!


    “砰!”


    一声巨响,震得整个竹帘都颤抖了起来。


    薛无救顿时为之一惊,神经紧绷之下,险些一掌轰出去!


    便是正好同站在窗前的曲正风,也不由得眼角一跳,完全没有想到善行竟然会朝着这里砸落……


    巧合?


    无从验证。


    他只是一下想起了昔日崖山藏经阁上出现过的那一个恐怖的破洞,也想起了昔日仅有筑基修为,却傲立于拔剑台上的身影。


    片刻间,便与此刻隔岸台上这一道身影,毫无缝隙地重叠到了一起。


    汇聚成翻天印的无尽灵气,在轰然击破了善行之后,便如退潮一般,四散奔流而去。于是,原本被遮挡在后面的身影,也就清晰了起来。


    见愁站在原地,其实一步都没有移动过。


    这一刻,无数目光聚焦之下,也不过平静而冰冷地收回了那一条修长而笔直的腿:“承让了,下一个!”


    ☆、第337章 名号


    如此的轻描淡写, 甚至听不出丝毫的情绪波动!


    仿佛自己刚才一腿扫开的, 不是什么闻名星海的穷凶极恶之徒, 而是一块破石头,一块毫无价值的朽木……


    根本不值得多看上哪怕一眼!


    “……”


    安静,除了安静,还是安静。


    除了囚笼里左流望着恶僧善行掉落方向,发出的假惺惺的“啧啧”惋惜之声,这一刻的白银楼,有如一座死寂的坟墓。


    在场所有的看客,都已经被这样出神入化的一腿给震惊了。看向见愁的目光里,顿时充满了一种莫可名状的敬畏,甚而恐惧!


    就连贵为潼关驿大司马的沈腰,此刻坐于窗前,也只觉惊心动魄!


    “这一击……”


    微微颤抖的声线,泄露了她此刻并不平静的心绪,一双美眸里,更是闪过了几分难言的惊疑不定。


    “怎么这么像……”


    但是怎么可能?


    随着上古今古之交,不语上人得道飞升,传说中的“翻天印”便伴着青峰庵隐界的隐匿而消失无踪。


    十九洲上, 再也看不到这能翻覆天地的一掌。


    即便是她,费尽心力, 千辛万苦,夺来了这“潼关驿大司马”的宝座,统摄整个妖魔三道, 得到了阅遍所有典籍的机会,也不过只了解了“翻天印”的皮毛!


    可现在……


    她仅知的这一点皮毛,却与隔岸台上这女修施展的一击,有着惊人的吻合!


    自称崖山门下,却身负奇诡的炼体功法,还使用着龙门从不外传的“龙鳞道印”。现在,更是拿出了极似昔年不语上人翻天印的奇术!


    要知道,不语上人当年杀人无算,险些血洗星海!


    这女修的身份……


    有些隐隐的猜测,却又实在不敢确定。


    说不是崖山失踪的那一位,那左流忽然转变的态度,未免显得太过放心,太过熟稔;说是那一位,这修为也实在高得太离谱了。


    什么人六十年能有这样恐怖的突飞猛进?


    疑惑,在心底盘旋。


    两道蛾眉轻蹙,沈腰艳若桃李的面容上,无法自制地划过了一抹深深的忌惮,但目光始终无法从见愁的身上移开。


    “非为挚友,必吾生平劲敌矣……”


    一声叹息,却是一种由衷的欣赏与浓烈的战意,一种来自冥冥之中的预感,一种天机最神秘的暗示……


    雅间内的几名随侍,仿佛已经习惯了沈腰偶尔的呢喃,此时都未出声。


    场中,在过了初时那一片过度震惊导致的静寂之后,则终于开始有了点声音。一开始只是低低的一片,但很快就嘈杂了起来,甚至隐隐有种压不下去的趋势。


    “老子刚刚看到了什么?”


    “看瞎了,看瞎了!”


    “这他娘还是元婴中期?老子这么多年的修炼难道都修到野狗身上去了?”


    “怎么可能这么强?假的吧?”


    ……


    见愁方才那一击的可怕,越是修为精深的人,体会越深。


    只是体会是一回事,理解和接受又是另一回事了。


    几乎所有人都想不通——


    明明是恶僧善行算计在先,动手在先,甚至与左流之间的距离也是最近。相反,见愁距离左流很远,动手也在后!


    在那一刻,没有一个人觉得她会安然无恙!


    要么救左流,要么牺牲自己,不会存在第二种可能。


    可他们看到了什么?


    根本动都没有动一步,站在原地一抬腿,就已经勾动了风雷之势,顷刻间让这一股恐怖的气息席卷整个白银楼!


    标准到令人窒息的“后发先至”!


    明明是如此磅礴的攻击,却偏生拥有令人绝望的速度!


    一个元婴中期修士啊,竟然就这样击败了一个元婴后期修士!


    而且观其神态,大气都没有喘一下,分明轻轻松松,不费吹灰之力。分明是手中还有底牌,留有余力而未尽全力啊!


    还承让?


    承让个娘西皮!


    只庆幸恶僧善行现在已经摔下了隔岸台,早已经被打得没了意识,不然听见见愁如此高贵冷艳的一句话,怕是侥幸没死都能被气死过去!


    崖山门下?


    但怎么用的是龙鳞道印?还有这刚才的一腿,攻击力奇高,但着实有些不伦不类,从没听说崖山有过这一门奇术啊。


    这女修,到底他娘的什么来头啊?


    无数的猜测,无数的不解,在这一战之后的片刻间,席卷了每一个人。


    几乎所有人都在猜测见愁的身份,猜测见愁与左流之间的关系,猜测她拥有的底牌,也猜测着……


    下一战的结果!


    清风拂过,卷起了隔岸台上一片狼藉的灰尘。


    见愁收腿之后,便极其自然地肃立在了原地。方才那一柄被投落在地的割鹿刀,此刻正正好就在她脚边上,只需她轻轻一伸手,就会飞来。


    但她的目光,并未落在刀上,而是轻轻移向了斜前方。


    一身黑色劲装的梁听雨,自始至终站在隔岸台这个角落里,不管战况有多激烈,都未曾移动一步。


    冷漠且安静,犹如黑夜里一场冷雨。


    眼角那一道有些狰狞的伤疤,破坏了她原本勉强清秀的一张脸,给人极不舒服之感。


    谁都知道,夜航船与白银楼之间的关系。


    今日这一场擂台,开得甚是古怪,但没有人怀疑过夜航船派出来这三人的实力。无论是夺命镖冷光,还是恶僧善行,放到外面都是一等一的好手。


    只不过今日运气不好,撞上崖山的修士,已经一一落败。


    现在,就剩下最后一个了——


    梁听雨。


    近些年来,不曾听闻过她名字的人极少。毕竟她是夜航船新进上位的人里面风头最劲的一个,直接被提拔成了三大祭酒之一,地位仅次于掌管夜航船的那一位神秘的堂主。


    而且其修为,在元婴后期修士中,也绝对是排得上号的。


    此人的两把鸳鸯钺,在星海的名气,可绝不低于杀手冷光的金钱镖,更不低于恶僧善行的齐眉棍!


    在见愁的目光落到她身上的同时,她的目光也落到了见愁的身上。


    两名女修的视线,就这样撞到了一起。


    见愁的一双眼,是平和而深邃的。


    梁听雨的眼底,却满布着沉沉的阴云,隐隐之间闪过几分怀疑,却又有些不敢确定。当日夜航船地牢之中的一幕一幕,再次浮现在眼前。


    “是你?”


    是你?


    这算是什么问题?


    梁听雨这平白无故的一句话,一下引得无数人深思:这两人之间,难道还有什么过节和旧怨?


    见愁闻言,却是眉梢一挑。


    前阵子夜闯夜航船,除了劈出那近乎顿悟的一刀之外,她从头到尾都没有露出过痕迹,一直隐匿在风中,梁听雨没道理会认出自己。


    唯一的可能,是对方对自己的气息有隐隐的察觉,所以出言试探。


    这是在诈她呢……


    只不过,见愁可没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眼底多了一分玩味,她轻轻一招手,割鹿刀便听话地自动从地上拔了出来,落到她掌中。


    出口,只有意味深长的两个字:“是我。”


    是你?


    是我。


    完全没有她想象之中的遮遮掩掩或者矢口否认,眼前这女修如此干净利落,承认得大大方方,甚至是堂堂正正!


    这一瞬间,梁听雨都不由得愣住了。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偏偏让她这个知情人品出了一股非凡的自信!


    那惊艳恍如神梦的一刀啊……


    仿佛能宰割天下,统御万界!


    自打那一日在地牢之中得见,便盘旋于脑海,几天几夜都难以忘却。甚至直到站在隔岸台上的此时此刻,她还能回味出那一刀留下的可怖阴影。


    那是能与那地牢墙壁之中的“祂”匹敌的一刀,绝非此刻的她能抵挡……


    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认知,梁听雨的心底,忽然涌上了万般的复杂。


    偌大的十九洲,她为了追求强大,无所不用其极,这里面就包括投靠夜航船,以得到那一种超凡脱俗的力量。


    但到了眼下,面对着眼前这个女修,一切的努力,好像都不曾存在。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见愁的实力——


    此战,她必败无疑!


    甚至一个不小心,很有可能会就此丢掉自己的性命。


    这哪里是一场简单的擂台?


    简直是一场生死的对决!


    淡金色的鸳鸯钺上,流光浅浅,仿佛跟随主人的心意而变化。


    在见愁简单的两字回答之后,梁听雨沉默了许久,终于还是慢慢地收拢了五指,素来不近人情的一张冷面上,首次出现了几许钦佩。


    “此战乃死战。我梁听雨,不死无名辈刀下。”


    “轰!”


    此言一出,整个白银楼都差点炸开了锅!


    梁听雨好歹也是一方人物了,还没开打就说这样的一句话,竟然像是已经确信自己会败于对方之手了?!


    就是见愁,也不由诧异了片刻。


    她凝望着肃立于自己面前不远处的这名女修,目光在她眼角的疤痕上停留了片刻,心里忽然生出一种惋惜的感觉来。


    也许,她也有自己的故事吧?


    只不过,天下修士,各有各的道。


    道不同,不相为谋,背道而驰,各自陌路,也就成了寻常事。


    手中割鹿刀轻轻一转,已经刀尖向下,刀柄朝上。


    见愁持刀之手,泰然地往身后一负,略略颔首,则疏离有礼,平淡开口道:“崖山门下,见愁。”


    ☆、第338章 故族


    太平静了。


    她这一句话, 说得实在很不起眼。没有过多的矫饰之词,神态间又不见半分的骄矜与自负,浑然一副名门大派出身的气度与涵养。


    以至于, 在这名字出口的瞬间, 大多数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哦,原来是叫见愁啊……”


    直到……


    忽然有人意识到了什么:


    “等等!”


    “操,她说她叫什么?!!”


    “不、不会吧?!”


    “见愁?!”


    犹如一颗恐怖的惊雷,投入了幽暗的深海。在片刻近似于虚无的静默之后, 终于彻彻底底地爆炸!


    那一瞬间, 所有曾听闻过这名字的修士, 都觉得眼前发花, 耳畔轰鸣!


    梁听雨那一张不近人情的脸上,首次出现了一种难掩的震骇;


    震道人张大的嘴巴已经足够塞下一个鸡蛋;


    沈腰一双美眸中亦出现了几分愕然, 但随即便迸射出一种强烈的光彩;


    艮山间内的薛无救,忽然想起了曲正风先前说“崖山门下没有用刀的”,终于没能忍住, 爆出了自己生平第一句粗口;


    ……


    整个白银楼, 在片刻的死寂之后, 立刻陷入了一种嘈杂甚而沸反盈天的骚乱!


    所有人几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只有场中左流那得意极了的笑声, 显得如此清晰刺耳:“哈哈哈,一群傻货!让你们打老子的主意……”


    欠打!


    这姿态,这声音,这口气!


    太他娘的欠打了, 简直有种活生生的小人得志之感,让人恨不得跳下去一把掐死这货——可他们,终究没敢!


    为什么?


    之前恶僧善行的下场没看到吗?这小子这么嚣张,完全是因为大腿来了,靠山来了啊!


    娘西皮的,这“崖山门下见愁”,不就是传说中那个女修吗?!


    如果是在十日前的星海,你提起这名字,大多数人多半都没听过,或者仅有一个模糊的印象,知道是崖山几十年前一个天赋十分出众的女修就了不得了。


    毕竟,即便是加上“崖山”两字,这名字也很生僻。远远无法与“剑皇曲正风”“大司马沈腰”甚至是“夜航船祭酒”这样的名号相比。


    可在今时今日,此情此地!


    若是提起“见愁”你都不知道,那你来白银楼是打酱油来的吗?


    ——要知道,场中这个女修,才是今日一切风云事端真正的根由所在!


    自打白银楼抓到左流的消息传出后,谁还能不知道她的名字?


    正是因为她的失踪,才有崖山与昆吾这六十年以来看得见的嫌隙;正是因为她与昆吾谢不臣之间扑朔迷离的关系,才有所有人对青峰庵隐界另一失踪之人左流如此的关注;正是因为事关她的行踪,今时今日的白银楼,才会聚集起这一场际会的风云!


    传说中的种种,终于在此刻,慢慢的与眼前切切实实的真人重叠起来,众人的意识,一时都有些恍惚。


    “崖山,见愁啊……”


    六十余年前,崖山那一名璀璨得令人惊艳的女修!


    虽是初初入门,却偏偏顶了大师姐的名号;


    紧随昆吾谢不臣“十日筑基,十三日第二重天碑第一”之后,以“十三日筑基,身负天盘”的超凡潜力,名扬中域;


    不久后的左三千小会,则力压群雄,从新辈诸多天才修士中脱颖而出,登顶一人台!


    不管是毫不留情对战剪烛派许蓝儿,还是空海鏖战千钧一发之际突破金丹,无一不使人眼前一亮。


    至于最后一战,另一端坐白骨王座的见愁惊现云海,就更是疑云重重,令人骇然且津津乐道了。


    可以说,在去青峰庵隐界之前,尽管她还只是个金丹期修士,但所有人已经可以轻而易举地感知到——


    不管天赋还是心性,这个女修,绝对是崖山新一代修士第一人!


    假以时日,恐怕又是一巨擘级的人物。


    这样一个人,平白无故就失踪了,岂能不引起关注?


    更不用说,在其失踪之后不久,西海广场上第四重天碑上一时引起轰动,且令人费解的“异象”了。


    那时候,第三四重天碑上,一前一后,几乎推同时,亮起了“见愁”二字!


    并且第四重天碑上的名字亮起之后片刻,便消失无踪;而而第三重天碑,名字虽没消失,但眨眼就被原本的金丹期第一了空的名字压了上去。


    这意味着什么?


    如果以天碑的规则来推论,便是见愁在天碑变化的短暂时间内,修至了金丹巅峰,突破到元婴。并且在刚突破元婴的瞬间,战力便可以碾压十九洲所有同境界修士!


    如此,才能让两座天碑几乎同时亮起她的名字!


    尽管随后见愁的名字就从第四重天碑上消失了,多半意味着这种战力未能保持下去,但元婴初期就能横扫整个同境界的修士,还不够恐怖吗?


    而且,那时候她才修炼多久?


    不超过五年!


    寻常修士五年结丹都是天才了,五年元婴意味着什么?


    就是当年崖山扶道山人、昆吾横虚真人,甚至禅宗三僧之一的雪浪禅师,都没有这样的速度!


    堪称是丧心病狂了!


    是九重天碑出错?


    还是失踪这段时间有了什么奇遇?


    还有青峰庵隐界,作为素来与昆吾交好的崖山门下,她与昆吾那新一辈天骄谢不臣之间,又有怎样不为人知的恩怨纠葛?


    ……


    一切一切的疑云,在当时便引爆了一场热议,如今伴随着左流悬价消息的传出,自然又是重重猜测,只不过所有人都知之甚少,哪里又能猜出什么来?


    但现在不同了。


    现在,一个活生生的见愁,就这样站在他们面前!


    一身月白的长袍,在白银楼上方天光的照耀下,染上苍穹的颜色。


    周身那一层璀璨的淡金色龙鳞已经褪去,露出其下雪白的肌肤,配上那精致的五官,竟是一种难掩的风华。


    清风撩起了她的衣摆,却更显出她此刻的不动如山。


    他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她已经拥有了元婴中期的修为,并在方才轻而易举地碾压了元婴后期的恶僧善行,此刻,面对近日来风头正劲的梁听雨,也凛然不惧!


    “谢师弟,和她?”


    层楼之上,一身墨绿长袍的王却,就这样静静地注视着,低低地念了一声,却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见愁……


    这名字,于他而言可真不算是陌生了。旁人不知道青峰庵隐界之中发生的一切,可身为横虚真人真传弟子的他,却多少略知一二。


    只不过,正是这“一二”,一下激起了王却少见的好奇。


    他想起之前天地逆旅客店之中的初遇,她平白问起谢师弟,还说认识吴端师兄,可言语间对昆吾却藏有一点若有若无的敌意……


    纵是他这样淡泊的性子,都不由不得多在意了几分。


    而且……


    “六十年前,第四重天碑列名;六十年后,元婴中期……”


    一抚自己宽大的袖袍,王却眼底神光微微闪烁,忽然之间才记起来:如今的九重天碑第一,是他自己。


    不知,与见愁相比,孰强孰弱?


    要知道,眼前这女修,甲子之前就拥有碾压同辈修士的恐怖战力啊,那时候按理应该还在元婴初期。


    如今已经是元婴中期的她,为什么反而不如往日?


    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见愁掌中那一把刀上,王却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皱,终究还是将心内所有的念头都压下,没有出声。


    场内,见愁对面的梁听雨,也是久久才回过神来。


    打量眼前女修的姿态仪容,一时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涌上心头,只复杂地一笑:“一叶障目,不见泰山。难怪有这般的实力,原来是崖山鼎鼎有名的大师姐,失敬了。”


    “无名小卒而已,谈不上什么敬不敬的。”


    见愁眉头微微皱了皱,她从不觉得自己很有名,也很少以崖山大师姐的位置自居自负,加之对梁听雨的印象并不很好,所以显得很是冷漠。


    “方才善行施诡诈计,暗算我同门,想来是梁祭酒先前指点之‘功’吧?”


    总算是要兴师问罪了吗?


    梁听雨叹了一声:“的确是我,看来今日之战,是不能善了了。”


    “你有数就好。”


    见愁并没跟她客气。


    她是个欣赏和仇怨分得很清楚的人。


    正如对谢不臣的欣赏并不影响她与此人之间的死仇,她对梁听雨那么一点点的欣赏,还不会让她丧失理智,以忽视她对左流的不择手段,因而放弃此战。


    话的意思,见愁说得很明白了。


    梁听雨也不是什么愚钝之辈,知道这一战见愁不可能手下留情,这一刻,她其实本应该惧怕的。可不知为什么,注视着见愁,注视着这比自己更出色也更强硬的女修,她心里竟然涌上了一股强烈的战意。


    退,是半点也不能退了。


    那么……


    就让她来试试,这名传十九洲的崖山大师姐,是否浪得虚名!


    双臂一抬,梁听雨一对金色的鸳鸯钺已经抄在掌中,周身气势顿时一凝。一张没有表情的脸上,那一道旧疤看上去依旧丑陋,却为她平添了几分危险的感觉。


    拥有元婴后期修为的她,绝非庸才!


    “我不想死,所以必用尽全力——你虽强,但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是吗?”


    见愁笑了起来。


    “那可真是不巧。我刀——名曰割鹿!”


    “刷!”


    几乎是话音落地的同时,见愁手中之刀,已经化作一道灰色的电光,直直朝着梁听雨而去,整个人也如影随形一般,立刻贴上!


    说战就战,毫不含糊!


    所有人都还在想她的身份,想她刚刚报出来的这一柄刀的名字,谁料她竟然是二话不说直接就开打?


    一时之间,多的是人反应不过来!


    这风格,太刚猛,也太霸道了!


    一旁的白寅,也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他还有满腹担忧相劝的话没有说出口,现在也不用说了——原本因为对见愁的身份有所猜测,所以在她自报家门的时候他没有太多的惊讶,只是在考虑见愁连战两人是否可行的问题。


    毕竟他与善行交过手,知道对方厉害。


    见愁看起来虽不费吹灰之力,但在灵力和精力方面不可能没有损耗,在这种情况下对战梁听雨,天知道会是什么情况。


    只是此刻,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更何况,用什么来阻止呢?


    白寅站在场边上,看着已经开始的凶险战局,一摸自己高挺的鼻梁,头一次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怎么就摊上那么个不靠谱的家伙……”


    如果他来了,兴许就不用大师姐亲自上了。


    只可惜,对方现在……


    也许还在迷路当中?


    *


    “阿嚏!”


    碎仙城澜河边的码头上,一名正鬼鬼祟祟猫在树后的少年,平白无故地打了一声喷嚏,整个身体不受控制地后仰又前倾。


    于是只听得“啪”一声脆响,他怀里抱的半个大西瓜,一下就摔倒了地上,砸了个粉碎。


    “啊,我的大西瓜!”


    他立刻惨叫了一声,脸上露出了无比心痛的神情,那模样不像是摔了个半拉西瓜,活像是丢了半条命!


    “搞什么啊?一定又是那个崖山的家伙在催我了,天哪,我这不都要找到地方了吗!”


    一身兽皮短褂,衬着他精干的身材,感觉十分有活力;脑袋后面拖着的一根精心扎过的小辫子,则让他看上去多了几分顽劣的味道。


    虽是六十年过去,但小金,无疑还是昔日那个小金。


    他甲子之前在中域晃悠了一阵,在左三千小会上出了一回风头,之后就回到了南域西南世家,被家里人管束着。


    前阵子听说了左流的事情之后,当然是自告奋勇,要来帮助解救旧友于危难。


    只不过……


    事情进展得好像没有他想的那么容易。


    咳。


    这主要是因为他先前从未到过明日星海,低估了此地地形和道路的复杂程度,以至于久久找不到自己的目的地。


    不过此刻,小金在又摸出一枚西瓜来啃了一口,略略抚平了上一个西瓜带来的伤痛之后便举目朝着码头所在的岸上望去。


    “夜航船,夜航船,应该就是这里了。”


    如今的他,也已经拥有了元婴中期的修为,目力极好。


    都不用调动灵识,只朝前面这么一看,就能清楚看到前面那一大片庄园似的建筑大门上挂着的匾额。


    “夜航船”三个字,如此明显。


    “哼,让你们敢悬价左流!今天看我不打爆你们狗头!”


    小金狠狠地啃了一口西瓜,嘴里念叨了一声,丝毫没有察觉出自己的目的地其实出了问题,瞄准了方向,便一闪身,直接朝着夜航船的位置靠过去。


    身穿黑色斗篷的修士们,依旧驻守在门外。


    小金到了附近,略一思考,想自己是来闹事的,且又没有请柬,万一被人拦在外面,岂不误了大事?


    索性直接运转秘法,隐匿了身形,悄悄从门旁的围墙爬了进去。


    可才一进去,站在围墙下面,他就发现自己要晕了:“天,这地方比我家也小不了多少了……”


    入目所见,到处都是屋舍道路,树木掩映之下,只觉得看哪边都是一样,还不跟他家一样有特意标注的路牌,根本难以辨认方向!


    白银楼白银楼……


    这里这么多楼,哪一座才是悬价左流的那座?


    “完了,完了……”


    小金不由急得挠头,摸出传讯灵珠来,就想找崖山那位老大哥怎么走,实在不行让他来接自己一接。


    可就在这时候,前方不远处,忽然传来了细碎的说话声。


    “白银楼那边,进行得怎么样了?”


    白银楼?


    小金一听,耳朵立刻竖了起来。


    西南世家自有自的秘法,他素来又不是怕事的性子,听到白银楼,便像是迷路之人得到了明灯的指引,毫不犹豫就悄悄跟了上去。


    是两个人,一前一后。


    走在前面的那个,一身银灰色的长袍,都用银线织成,但大大的兜帽也将其面容遮挡,看不清楚;后面那个,则是个精瘦青年,一身黑色劲装,约莫是下属。


    方才开口问话的,便是前面那个。


    后面的青年答道:“刚传来的最新消息,曲正风行踪不明,楼中人说他没来。至于悬价,已经出现了两个崖山门下,而且,其中有一个自称是崖山那个失踪了的大师姐。”


    “哦?”


    那银灰色长袍的人有些惊讶,声音沙哑得很,似乎是个中年人。但他随即就阴沉沉地笑了出来,“这还真是意外之喜了,少棘大人知道,一定会高兴的。”


    “是……”


    在听到那个名字的时候,青年的身子抖了一下,声音也变得有些低,一下不怎么敢接话。


    银灰色长袍的男人,仿佛知道他在怕什么,直接就冷哼了一声。


    “好了,你下去吧。”


    “是,属下告退!”


    青年一听,如蒙大赦,连忙就退了下去。


    那银灰长袍修士冷眼看着,也没多管,便径自取道,一路往夜航船这一片屋舍的深处赱去,很快就接近了最深处那一座大殿。


    尽管是白天,可殿内依旧昏暗,仿佛永远笼罩着一层浓重的阴影。


    那一座诡异的雕像,就伫立在大殿最深处。


    像极了蜈蚣。


    长长的身体,呈现密集的环节状;两侧排列着的无数长脚,则透着一种刀戟般的锋利;那一颗没有眼睛的头,更令人头皮发麻。


    可以说,此刻的大殿,只让人觉得压抑恐怖。


    可这中年修士,浑然没觉出半点不自在。


    走进来之后,便迈步到了雕像之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竟开口道:“无道拜见少棘大尊。”


    “嗡……”


    仿佛什么东西从黑暗中苏醒,一股莫名恐怖的气息,瞬间从雕像上散发出来,散发出一股庞大的威压。


    纵使以中年修士如今入世初期的修为,竟也有些扛不住,身子颤抖起来,连忙续道:“如今白银楼中,已经出现了几个崖山修士,其中的确出现了一名女修。只是小的无能,无法判断她到底是不是您之前说要找的那个……”


    “出现了吗……”


    一道空洞而且渺茫的声音,仿佛飘荡在虚空,又仿佛从另一个世界传来,带着一种苍老又亘古的寒气,生涩而且刺耳。


    这一瞬间,藏在暗处的小金,竟莫名生出一种被人看着的感觉。像是站在光天化日下,没有任何遮挡,而周围都是盯着自己的眼睛——


    无所遁形!


    他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可在这时候,也忍不住缩了缩脖子,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然而,也就是在他后脚刚落地瞬间,整个大殿之中竟突地一冷!


    仿若万千刀剑突现!


    “谁?!”


    那声音竟是生涩地厉喝了一声。


    小金顿时一惊,后脑勺发凉,立刻想要拔腿就跑,只是这一股威压太重,他想跑时才发现双腿竟然一动不能动。


    完了。


    这下是真的完了,白银楼没找到,架也没打成,难不成自己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心里面冰寒的一片,小金一张脸都白了下来,几乎已经是站在原地等死了。可让他没想到的是,预想之中的可怕事情没有到来——


    大殿之中,竟然响起了一声轻笑。


    “呵……”


    飘飘荡荡,似无着落,浑不在意,又藏着一种天然得近乎纯粹的妖邪之气!


    那伫立在殿中的庞大雕像,在这声音出现的瞬间,陡然凶光大炙!


    一颗不知由什么材质雕刻成的脑袋,竟在此刻硬生生地朝着右侧转了三分,用那一张没有双眼的面孔,对着大门的方向。


    “是你?!”


    “是我,但可能不是你想象中的我。”


    依旧是那一道轻飘飘的声音。


    话音落地的时候,一抹身着艾青长袍的身影,便从虚空之中慢慢显现了出来。


    衣袍上繁复的花纹,有些古拙陈旧的味道,像是爬满的青苔;袖口上绣着的一枚小鱼,显得格外特别。苍白的面容上,则浮着一种飘忽的神情,仿佛游离于世间,只是个过客。


    明明看起来很年轻,可却给人一种垂暮之感。


    一双眼清澈极了,但若细看,便是岁月最沧桑的流变。


    他抬首望向殿中这一座雕塑,目中隐隐露出几分回忆之色,唇角只轻轻一勾,叹道:“路经此地,不想竟还能遇到故族……”


    ☆、第339章 诡变(补全)


    幽暗的大殿里, 仿佛四处布满刀剑, 只要轻轻一动哪怕一步,也许便会尸骨无存。这样紧绷的气氛里,忽然冒出来这样一句慨叹的言语, 只让人觉得一股寒意从骨子里冒出来,让人颤栗!


    不管是藏在暗处的小金, 还是站在殿中的夜航船堂主, 都是不认得此人的。


    可若见愁在此,甚至是不需要看到对方的容貌,只听这独特的嗓音, 便可以轻而易举地判别出乎他的身份——


    昔日仙路十三岛上,一朝闻道, 化生成人的大妖,蜉蝣傅朝生!


    甲子之前,他曾现身西海大梦礁, 脚踏鲲鹏, 破浪而去。那一股纵横的惊天妖气,被远在昆吾的横虚真人摇摇感知, 派出了不少弟子前往查探。


    可彼时, 他已经横渡西海,往人间孤岛去了。


    再回十九洲时, 满身纵横的妖气已能收敛自如,纵是横虚真人这般强大的所在,亦未能发现他踪迹——虽然, 他当时就在昆吾外,九头江上。


    如今,他其实是才从极域回来。


    本来……


    是准备去看看故友的,谁能料想,随意一开宇目,竟然在附近发现了这一股隐藏极深的、熟悉的气息……


    巨大的蜈蚣形状的雕像,漆黑的身子,没有眼睛的头颅。


    那一张像极了昆虫的面部,便随着其头颅的转动,对准了此刻站在门口的自己。明明没有双眼,可却给人一种周围有一万双眼睛在看着的感觉!


    强横!


    邪恶!


    甚至充满着一种仿佛随时都能燃烧,需要无数鲜血去祭奠的暴戾!


    一股磅礴的气息,在雕像的身周滚动着。


    祂“注视”着傅朝生,“看”着对方这与人无异的模样,脑海中,却苏醒了最久远、最久远的记忆。


    那些被尘封的伤和痛!


    他终于是没有忍住,大声地笑了起来:“故族,哈哈哈,故族——汝等叛徒,亦配称本尊故族?!”


    声音里,是一股强烈的恨意,辛辣的嘲讽!


    语毕,竟是一声近乎疯狂的嘶吼:“吼——”


    狂猛的声浪,几乎掀翻了整个大殿的屋顶!


    “噼噼啪啪!”


    几与大殿齐高的庞大雕像表面,顿时如同被这声音震破,出现了无数深红色的裂痕,无数甲片一样的石屑从雕像上剥落下来。


    就好像是一头远古凶兽,从沉睡中醒来,抖落自己满身的尘埃!


    浓郁的黑气,从雕像的裂缝之中钻出,在大殿的上方凝聚成一道有形的蜈蚣形状的虚影,竟然直接揉作一团,如同粘稠的黑云,朝着傅朝生一裹而去!


    一者庞大,一者渺小。


    这场面,何异于天之将塌,而蝼蚁立其下?


    藏于暗处的小金,平日也算见过不少的大场面了,但在此阵仗之下,心神早已失守,一时没留神,便是“啊”地一声惊叫了出来!


    傅朝生那因严峻而冰冷的目光,立刻便投了过去。


    小金心中顿时一凉,亡魂大冒,心道这回真的是要玩儿完了。可没想到,在看到他的瞬间,对方目光中竟掠过了一点讶然,随后竟然一笑,宽大的艾青色袖袍一挥!


    “呼啦!”


    一阵大风,顿时吹卷而起!


    小金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不受控制起来,一下被这一阵风携裹着,连东南西北都找不到了!


    一个眨眼之后,再睁眼一看,面前哪里还有什么奇诡的大殿和雕像?


    江风冷冽吹来,江面上则行驶着许多黑色的大船,竟然是乌鸦渡口!


    “搞、搞什么?”


    小金简直看傻了,使劲儿用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都不敢相信自己所见。不过就是一拂袖卷起一阵风而已啊,怎么他就出来了?


    “我都还没搞清楚什么情况啊?他谁啊他……”


    用脚趾头都能感觉出来,这殿中的情况绝对不一般。


    小金出身西南世家,又去左三千小会上折腾过一圈,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了,可拥有那雕像给人感觉的人,却根本找不出一个来!


    就连那个穿着一身艾青色长袍的男人,都给他一种深不可测之感。


    如果不是那个人忽然卷了袖子吹了自己一把,说不准他已经翘辫子了!


    小金想想都有些后怕,可又十分不解:这人自己一点也不认识啊,怎么人家好像在救自己呢?


    “我这些年都在家关紧闭,根本不认识这么厉害的人啊……”


    见了鬼了。


    小金左思右想都不明白,人站在乌鸦渡口的渡头上,差点挠破了头,直到一阵江风吹来,才忽地打了个冷战。


    因为,他想起了一些比殿中所见,更重要的事。


    “啊啊啊啊天啊!”


    一声凄惨的嚎叫,顿时在澜河岸上响起,小金痛苦地抱住了自己的脑袋,哭喊起来。


    “完了,完了。我还没找到白银楼啊!这下左流怎么办,擂台怎么办,啊啊啊……”


    亏他还主动找那个崖山的大哥哥,说自己要帮忙打擂台,一起救左流。


    结果现在……


    放眼一望四周,小金只觉得眼前每一条以路都像是一条扭曲的线,一条条路相互交叉到一起,简直像是一团理不清的乱麻!


    白银楼?


    夜航船?


    刚才走过的路?


    统统没有印象了!


    迷路了,又。


    这样的四个字,忽然就出现在了他的心中,两行凄凉泪,一下不受控制,刷刷地挂了下来……


    “虽然丢脸,但还是去问个路好了……”


    *


    “嗯?”


    白银楼,先前在对战恶僧善行时有负伤的白寅,已经离开了隔岸台,回到了雅间内,这才刚吞服下一枚疗伤的丹药,还未来得及细看隔岸台上的战况,袖中藏着的通讯灵珠,便忽然轻轻地动了一动。


    有人传讯给自己?


    白寅一怔,手指轻轻往虚空中一拈,那一枚圆润可爱的灵珠便已经出现在了他指间,一道浅绿色的莹润光芒,直接从灵珠中透出,一下钻入他眉心。


    下一刻,他嘴角便狠狠地抽搐了起来,心里只有一种恨得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的感觉:“这个金家的小子,简直比师尊还不靠谱!”


    他居然又迷路了!


    现在还在乌鸦渡口!


    这别是以为白银楼在夜航船那边吧?这压根儿就是两个地方两回事啊!


    “还好见愁师姐来了,靠你来打擂台我能疯掉!”


    白寅无奈极了,忍不住自己嘀咕了一声,到底还是持了灵珠,仔细地跟小金交流起来,为他一一指明道路。


    因为小金的方向感实在是太差,他只觉得说起来都累,倒一时没顾得上看隔岸台上,更没有注意到他的对面。


    那是一间悬价至今,都没有出现过一个人,也没发出过一点声音的雅间。


    手指离开了竹帘,那一条被扒开的缝隙,也渐渐合拢。


    薛无救的眉头皱得死紧,只道:“你这一位白寅师弟,好像是遇到了什么麻烦的事情。这倒是奇了,先前说是有人会来一起打擂,但如今却是半个人都没见着。什么人能迷路到这境地?”


    “……”没有回应。


    薛无救瞬间觉得自己的存在感低到无以复加。


    曲正风真是有些飘了啊,自打突破到入世境界后,话越来越少不说,对旁人还爱答不理的,有时候连话都不带回。


    如今他说了这一老通,对方连哼都不哼一声。


    越发不把人看在眼底了!


    薛无救咬牙,心生出几分不满来,转头开口就要向他表达自己的不满:“我说剑皇陛下,好歹咱俩也认识这么长时间,问了你这一通,你就不能——”


    抱怨的话说到一半,忽然诧异地顿了顿。


    因为,薛无救忽然发现,本应该专心看着场中战况的曲正风,此刻两道眉轻轻皱了起来,竟然没有注视着隔岸台,反而是透过了面前这一卷垂着的竹帘,投向了白银楼外,那一片远处的晴空。


    “你在看什么?”


    先前有关白寅那一位帮手的疑惑,一下被抛之于脑后,白寅忍不住问了一句。可顺着曲正风看的方向看去,什么都没有啊。


    远远那个方向,碧空万里如洗,连云都找不到一丝,更没有鸟雀的踪迹。看上去,是如此地平静,与周围任何一片天空,没有任何的不同。


    可曲正风却能感觉到那一股非比寻常的气息!


    无声无息,从那个方向的地面上升腾而起,喷涌而出,在无形之中张牙舞爪,一瞬间充斥满了整片苍穹!


    恍惚间,甚至有一声隐约的咆哮,在他耳旁响起!


    “那个方向……”


    曲正风瞳孔微缩,利光闪过,只结成了几分凝重。


    薛无救还是没闹明白他在看什么,只道:“那个方向,澜河边,乌鸦渡,夜航船吧。是出什么事了?”


    澜河边,乌鸦渡,夜航船。


    曲正风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搁在身前,寻思着这一股忽然冲天而起的气息,又琢磨了琢磨这一股气息对应的方向,终是慢慢地垂了眸,用手指,轻轻地扣了扣窗棂。


    “现在还没出事……”


    现在还没出事?


    什么意思?


    薛无救虽是紫衣剑侯,实力也不俗,但修为还差着曲正风一个大境界,感知灵识更是难以与之相比,无从揣测他到底看了什么。


    听见这回答,他其实一头雾水。


    “是夜航船那边……”


    薛无救只觉得事情不简单,有心要问个清楚。可话还没说到一半,便见曲正风忽然眉梢一扬,似乎有些讶异,竟一下收回了目光,朝着场中看去。


    “又怎么了?”薛无救有些无言。


    曲正风只摇了摇头:“先看此战。”


    此战?


    薛无救简直纳了闷,简直一口气憋在胸口,有种快要吐血的冲动:隔岸台上,见愁对战梁听雨,跟之前对战恶僧善行一样,根本不会有什么区别啊!


    这有什么好看的?


    依旧是先前的隔岸台,依旧是那些满布着的斑驳痕迹。


    先前见愁与善行一场力量与力量的较量,让场中一片狼藉,更有新鲜的鲜血痕迹未干。


    如今,一道又一道新的恐怖划痕,则随着见愁腿影的晃动,砸落在老旧的石质上。


    砰!


    砰!


    砰!


    每一下,都是蓄满了力量的声音;每一道,都是令人心悸的气息!


    《人器》炼体之法第六层,加上威力惊人的龙门龙鳞道印,更不用说,身负翻天印,手持割鹿刀!


    此刻的见愁,浑身上下,几乎找不出任何一个破绽!


    相比起对战善行时候,还有些手生的艰涩,现在的她,每一次的进攻和防守,都有一种挥洒自如、行云流水之感。


    炼体之法与身外法门的配合,圆融一团,好似相伴而生。


    当初在极域对战秦广王时,她曾使出一招威力惊人的翻天印,几乎盖穿了整个十八层地狱。


    因为当时有雾中仙留下的机缘,更有与石珠之间的共鸣。


    如今这些偶然的因素都不存在,见愁本身虽学会了这新的翻天印,却暂时无法重现当日与秦广王对掌时的浩瀚与辉煌。


    但翻天印是怎样的存在?


    当年的不语上人,凭借此印,一人一掌,几乎就能让整个明日星海为之颤抖。纵是如今见愁实力不够,可能发挥出来的这一部分威力,亦足以令人心惊胆寒!


    更不必说,她还有独特的天虚之体!


    先前善行与见愁对战时的苦处,梁听雨也算是完全感觉到了。


    别人是掌法只能用手掌来开启,可在这个对手的身上,情况却完全不一样。仿佛她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可以用来进攻!


    每一处,都是翻天印!


    对掌时有,肘击时有,手刀时有……


    甚至就连从对方背后偷袭的时候,都会感觉到那恐怖的力量从她后颈处传来!


    再加上那近乎武装到牙齿的防御,见愁整个人几乎已经成为了无坚不摧的代名词!一块完全无处下口的硬骨头!


    她本命法器鸳鸯钺虽然在手,如今却如同两块废铁,只见如金色蝴蝶一般绕着见愁上下翻飞,可愣是找不到半点入侵的机会!


    梁听雨之前见过了见愁与善行交战时候的实力,更有在夜航船地牢之中对见愁那恐怖一刀的恐惧记忆,对她早已经是心有忌惮。


    如今打起来,说随心所欲根本不可能。


    梁听雨几乎随时都在提防着见愁持着割鹿刀的那一只手!


    因为,只有她才知道那一刀的恐怖!


    可这也就导致了十分尴尬的一个局面。


    梁听雨本身的境界,是比见愁还要高出一个小阶的,而且因身处邪魔外道,修炼环境是怎么也要比出身崖山的见愁更恶劣。面对眼下的战斗,她本该越战越勇,可因着心中那一层忌惮,她竟打得束手束脚!


    完全放不开!


    稍微对梁听雨有点了解,有点眼力的,都能看出来不对劲,但又实在不清楚内情如何。


    唯有楼上雅间里站着的王却,忽然有了那么一点猜测。


    这时的梁听雨,几乎已经被逼到了极限。


    见愁步步进攻,算得上是稳扎稳打,一步一攻,一步一攻,她每进一步,必逼得梁听雨后退一步。


    战斗方过了半刻,梁听雨竟被她从隔岸台生中心,生生逼到了边缘!


    三尺之遥!


    只差三尺,几乎就是后退一大步的距离,就会从这高可接云的隔岸台上摔下去!


    “呼啦!”


    呼啸的风声,卷着一股冰冷的气流,一时从下方吹了过来。梁听雨顿时生出一种人在悬崖边,后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的错觉。


    几乎只是一个闪念,眼前便花了一下。


    见愁那一道月白色的身影如同闪电一般掠过,接着原本距离她有三丈远的那一只素白的手掌,便陡然到了面前三尺处!


    那是何等迫在眉睫的感觉?


    锋锐的掌风吹在脸上,简直像是被刻刀划过!


    可这一瞬间的梁听雨,其实还有些迷茫。因为这一掌,是空空的一掌,没有持着割鹿刀,也没有先前翻天印带着的那种毁灭气息。


    所以,这一掌是为了什么?


    脑海中这疑惑,才刚升起不到片刻,下一个瞬间,这一只白皙的手掌,五指便陡然朝着中间一掐!


    “轰!”


    指尖与指尖触碰,竟然是一个谁也没有见过的陌生指诀!


    指诀?!


    梁听雨心中一惊,在面对这未知的危险之时,几乎下意识地想要再退一步。可起步之时,她才想起,自己此刻已经到了隔岸台的最边缘。


    再退一步,何异于输?!


    退无可退!


    谁都知道,指诀只不过是一个起手。


    真正被指诀触发的,只会是道印!


    果不其然,只见见愁手指一碰,便有一道浅淡的金光在地面上一掠而过,快得让人根本看不清它的形状。


    下一刻,梁听雨便听到了风声!


    那从她背后吹来的,寒彻骨的风!


    仿佛是见愁的指诀,开启了什么陈旧的封印,原本只是盘旋在隔岸台下方的凉风,竟然在这一瞬间齐齐吹卷了起来!


    从梁听雨的脚下,从梁听雨的背后,疯狂地朝着见愁手中汇聚!


    “轰隆!”


    几如苍龙归海!


    无数道风流咆哮着冲入了见愁的掌中,被压缩到了极致,又轰然炸开!


    “咔嚓!”


    一朵三尺余的巨大冰蓝色莲花,竟凭空在见愁左手手掌之中绽放。如同从这掌心中生长出来一般自然!


    那是纯粹到令人心颤的透蓝!


    四面八方的天光,被它折射,辉映了苍穹的色彩。每一片舒展的莲瓣,都是一柄冰剑的形状,凝着幽幽的冷气,与剑气!


    一丝丝黑气,在隐隐约约地缠绕在莲瓣之间!


    一朵由风刃组成的莲!


    昔日黑风洞,剔骨一般的修行,见愁岂能忘却?


    方才逼梁听雨到这隔岸台边,恰好感觉到其下流转的微风,如此顺势而为,有因势利导,才立刻有了这可怕的黑风刃莲!


    在此莲出现的瞬间,她是毫不犹豫,五指一握!


    并非如同持握着一朵莲花,而是有如持剑!


    “砰!”


    只听得台上轰然一声炸响,万片莲瓣怒放,一柄冰蓝的长剑,有如悬崖冰川上突兀的险峻冰棱一般,自莲心中开出!


    这是何等惊险的一幕?


    本是一朵赏心悦目的风莲,眨眼之间竟开出了万丈杀机!


    雅间内观战的曲正风,眼底几乎立刻出现了一抹久违的惊艳,想起了昔日九头江上,见愁夜战周承江时的一幕一幕。


    但场中的梁听雨,感觉到的只有惊悚!


    她与见愁的接触不多,更是从未见过如此玄奇的手段。猝不及防之下,只见这一柄风刃之莲里开出来的剑,剑尖在自己眼前不断放大,眼看着就要一剑穿透自己眉心!


    心里颤抖不已,梁听雨几乎毫不犹豫,朝自己舌尖一咬!


    “噗!”


    一口精血顿时喷出,洒落到她身前的鸳鸯钺上,一片血红的光芒顿时随之蔓延开去,爬满了整片刀刃。


    竟然在两柄鸳鸯钺上,各自凝聚成一枚鸳鸯状的图纹。


    这两枚图案一出现,两片薄薄的鸳鸯钺,便好似被谁轻轻弹动一般,发出一阵清越的鸣响。


    一股令人莫名心颤的气息,瞬间散了出去。


    在这眼看着就能确定梁听雨生死的危急关头,两柄鸳鸯钺,竟“咔”地一下拼合到了一起,形成了一面旋转的盾牌,直接挡在了梁听雨的身前!


    那冰蓝的风剑,自然避无可避地撞了上去,可竟没对这两柄看似脆弱的钺,造成任何伤害!


    “咔嚓咔嚓!”


    一阵令人牙酸的碎响过后,见愁那眼看着就要取下梁听雨性命的风剑,就被这两柄合一的鸳鸯钺铰了个粉碎!


    变化生得太快,白银楼中许多人惊讶的呼喊,甚至都还没来得及收回去,新的惊呼便已经从喉咙里冒了吹来。


    就是见愁都有那么几分意外。


    她谨慎地停了下来,看向了此刻的梁听雨,于是那微微带着几分锋芒的眉梢,便不由自主地挑了一下。


    几点鲜血,还沾在她的唇边。


    一身的黑袍,看上去依旧像是一块石头,一块铁,那样的冷肃,不近人情。可她身上,却偏偏出现了一种诡异的变化。


    咬破舌尖,一小口精血,仿佛是解除了身体里某种禁忌的封印,又似乎是启用了一种诡谲的秘法。


    梁听雨原本有神采的两眼,竟掠过了一瞬间的死灰,将那一点神采熄灭!


    随即,一股寂然的黑气,便从她黑沉沉没有半点光的眼底,朝着她整个面庞扩散。眼角下方那一条旧日的疤痕,受此黑气的冲击,竟然重新开裂,化作了一道鲜红的血痕!


    无数古拙又艰涩的玄黑色符文,便随着黑气的蔓延,爬满了梁听雨全身!


    她伸出手来,重新接住了那两把已经拆分出来的鸳鸯钺,手掌上密布的玄黑色符文,与鸳鸯钺上的隐约留着几分缱绻的鸳鸯图纹,一时相映,竟有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危险之感!


    就好像……


    此刻站在见愁眼前的,已经不是梁听雨,而是另一种存在!


    而且,这一股气息,见愁竟然感觉到了熟悉!


    是当日,在夜航船地牢中,那墙壁上突出的浮雕,那忽然破墙而出“怪物”,或者说,是神秘大殿上那一座雕塑所代表的存在!


    古老到,让人分不清是善,还是恶!


    这一瞬间,一股寒意,从见愁脚底,幽幽地升了起来,窜遍了全身。她凝视着梁听雨,说不出一句话。


    “少年听雨歌楼上……”


    梁听雨却是忽然慢慢念了这么一声,声音里竟有一种诡异的温柔之感,但那转过来望向见愁的一双眼,却如同瞎子一样,没有半分光彩。偏偏,她脸上还挂着一点古怪的、让人极不舒服的笑。


    “本可一击必杀,却拖到此刻。看来,那一招,你其实——还不会?”


    ☆、第340章 鸳鸯钺


    场中梁听雨身上的变化,无疑奇诡至极。


    众人都是没有半点预料, 这一会儿早看得目瞪口呆, 听见她这犹如哑谜般的一句话,更觉疑惑不已:那一招?


    听上去, 就好像这两人之前有过交集,甚至有过交手。而梁听雨在这场交手中,应该没有讨着便宜去, 并因此十分忌惮见愁的“那一招”。


    但问题在于, 现在梁听雨又说见愁不会?


    事情, 一下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此刻僵持的梁听雨与见愁两人之间游移徘徊, 隐隐然之间,能感觉到二人中间紧绷起来的那一根弦——


    那一根,随时都会开战的弦!


    见愁的身体, 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 并不明显。


    但只有她自己清楚, 此时此刻,心湖内到底翻腾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


    那一招, 她确是还不会的。


    夜航船地牢内, 面对着那一股高高在上的力量, 加之割鹿刀本身内蕴的激发, 她在那一刻有了顿悟,由此才有那连自己也为之惊艳的一刀。


    其后回到客店,虽多番试验研究, 亦只领会了个皮毛,能模仿得一二分气息罢了。


    梁听雨名声在外,实力不俗,先前如此忌惮于她,甚至打得束手束脚,可以说有大半是因为这一刀的震慑。


    她没觉得自己有胜算,且一直要提防着这招。


    但现在,这个敏锐的对手,竟然已经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实力可怕,这一份洞察力,又何曾弱人半分?


    更不用说,如今对方这状态了。


    见愁望着梁听雨这一双漆黑无光的眼,原本就不怎么轻松的心情,又凝重了几分。事情,明显朝着她没有预料且无法阻止的方向发展而去的了……


    此时的对方,让她想起当日那一座雕像。


    也让她想起曾在枉死城里旧宅里看过的一种秘术——


    此种秘术,源起佛门,名为“降世”。


    凡佛门弟子,日日诵经念佛,供奉诸天佛陀以香火,再以秘法祈求,便可引净土佛力降世,上凡人之身。


    此力本非此世之力,小可强化**凡胎,大可涤荡尘心,引凡夫俗子入无上净土。


    后来佛门因轮回之事,与极域颇有关联,此术便渐渐由佛门传入极域,极域众鬼修有秘法者,便可引极域鬼魔之力上身,甚至是借八殿阎君之力。


    当时见愁在极域看到的那些雕像,或恐便有此用处。


    她虽从未真正见过这种术法,但当日夜航船大殿上所见的雕像,还有眼前梁听雨身上发生的奇诡变化,却不得不让她联想到这一点。


    单单一个梁听雨,她其实不惧。


    但若加上这一股令人心悸的神鬼之力,胜负可就难料了。


    “呵,怎么不说话了?”


    眼见着见愁身体紧绷,站在原地沉默许久不语,梁听雨的心情仿佛好了一些,带着点得逞意味地笑了一声。


    “不会是被我说中了吧?”


    说中?


    其实是说中了的,但见愁岂会承认?毕竟在场有这么多人,可除了她自己,谁又能百分百确定她到底会是不会?


    有一分不确定,方就会有一分忌惮;而这一分忌惮,极有可能成为她致胜的机会。


    所以,手中握着的割鹿刀,悄然紧了紧,但见愁面上看起来却没有那么沉重,甚至还露出了几分轻松的笑意,反过来问了梁听雨一句:“我会不会,你再来试试不就知道了?”


    脸颊上开裂的伤疤,殷红一片。


    淌下来的鲜血,慢慢地爬过了梁听雨有些削尖的下颌,勾勒出一道与她本身风格极其矛盾的艳丽线条。


    这一刻,色彩冷寂与热烈间的对比,鲜明到极点。


    见愁这话,模棱两可,但又似乎很有自信。


    谁也不知道,梁听雨到底有没有相信,所有人只看到,在听到见愁这一句回答之后,她微微眯了双眼,脸上弥漫着黑气的图纹,跟着扭曲了起来。


    “那我就来试试好了!”


    左手轻轻抬起,那已显现出血红鸳鸯图纹的鸳鸯钺,便被她凑到唇边,轻轻地舔了一下。这一瞬间,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透过这个画面,传到了所有人的心底!


    见愁的反应,已经快到了极致!


    可更快的,是梁听雨腾跃而起的一击!


    满身图腾般的符文扭动,神秘的力量已经笼罩她全身,也让她整体的状态拔升到了一个常人无法理解也无法触及的地步。


    只见得黑气氤氲间,她左手已经高高抬起!


    劈手便是一钺斩落!


    “刷——”


    一弯刺目的红月!


    薄如蝉翼的刃面摩擦着隔岸台上陡然冰冷的空气,留下一串刺耳的尖响,刃面上鲜艳的血红色鸳鸯图纹,如同被水晕染开了的墨一般,在呼啸的风声里模糊!


    先前还可以轻松格挡开对方攻击的见愁,在这一刻,竟只来得及举刀向眉心处一挡!


    “当!”


    四溅的火花,耀眼夺目!


    那一轮鸳鸯钺带起的血月,竟半点没有看起来那般轻灵,反而透着一股极其粘稠的沉重与凝滞。


    割鹿刀与其甫一相撞,便像是撞进了泥潭。


    可泥潭中,又蕴蓄着万千道星流一般近乎炸裂的狂猛力量,只一瞬间就震得见愁手掌发麻。


    一股源自荒古的气息,凛然地随着“血月”的落下,将她覆盖。冰冷,无情,而且漠然,看世间万物,仿若蝼蚁。


    除却这一股力量本身,仿佛世间再不该有比祂更高的存在!


    见愁控制不住地恍惚了一瞬。


    随即,眉心处便传来一股尖锐的刺痛——竟是她持着割鹿刀的手颤了一下,自那血月中溢散而出的一股凌厉气息,立时划了下来!


    “嗤!”


    一条竖着的血红色划痕,顿时划过了见愁眉心,沁出一抹胭脂般的艳色。若非见愁侧头一避,只怕此刻整个头颅都已经被这一道其气息击穿!


    何等惊险的一幕?


    谁也没能料想,先前还被压制得几乎无法反抗的梁听雨,在身上出现那些印符之后,实力会有这般惊人的提升!


    不少人都因此失声尖叫起来。


    可场中的见愁,却已经顾不上惊讶了。


    强!


    此刻的梁听雨,竟比她预料之中的还要强上几分。不仅在于力量本身,还在于这力量带着的一股气息。


    压倒性的气息!


    处处都是凌厉,处处都是压制!


    即便是心志坚定如见愁,在这一股气息的笼罩之下,都忍不住生出一种阴霾覆盖的压抑之感,足可见这一股气息的强大与诡异。


    她心惊之下,《人器》炼体之力顿时催发至十成十,龙鳞道印亦毫不保留地祭出,试图在这样的威压之下,撑住,或者说至少撑得久一点。


    可没想到,这一刻,梁听雨唇边却拉开了一线怪异的微笑。


    见愁陡然生出一种头皮发麻之感!


    那种不妙预感袭上心头的同时,背后,一股透着死寂的危险气息,已经朝着她后心撞来。


    这时候,见愁才注意到,本该握在梁听雨左手的另一柄鸳鸯钺,不知何时,竟已消失无踪!


    而在她灵识感知之中,背后那一片原本平静的虚空里,忽然荡开了一阵波动。


    那一柄消失在梁听雨手中的另一柄鸳鸯钺,在这波动之后,竟然凭空出现,绽放出一轮骄阳般夺目的金芒!


    金日与血月!


    在这一刻,高高地悬挂在见愁的身前与身后。金光与血气,相互交织,相互辉映,隐隐然之间竟仿佛有什么奇妙的联系和感应。


    此刻的见愁,便如同被困锁在一座金红的的牢笼中,避无可避!


    鸳鸯钺,本就是两柄。


    可竟没有一个人能说清楚,这第二柄鸳鸯钺是如何神鬼莫测地到了见愁身后的,更没有人能对此做出更多的反应。


    所有人,都只能瞠目结舌地看着,看着这瞬间逆转的一幕!


    汹涌的力量,如群山万壑一般,当头压来!


    见愁身为危局之中,知道自己如今是进不得一步,退不得一步,居然只能硬抗下梁听雨这一击!


    “轰隆!”


    两柄鸳鸯钺朝着中间合拢,前后包夹,眼看着就要将内中的见愁绞成一片模糊的血肉。


    可在这关键时刻,炽烈的金日与血月之间,竟然洒落了一片璀璨的星光!


    “嗡!”


    那是周天的灵气,受到一种强烈感应,为之停止流动的声音。但紧接着,就为某一股强大的力量所吸引,朝着金日血月之间缝隙里的星光流淌而去。


    灵气越聚越多,那夹缝之中的星光,也就越来越璀璨,越来越庞大。甚至,渐渐给人一种磅礴之感!


    大量的星光,很快将梁听雨鸳鸯钺的光芒盖了过去!


    眨眼之间,竟然平铺开来,化作了一张巨大的斗盘!


    等边的八角形状,中有万千坤线,交错纵横,如同一张巨大的棋盘。一枚一枚金色的道子,落在坤线与坤线相交的节点上,仿佛是错落的棋子。


    中心天元的位置,则呈现出一片怪异的琉璃紫玉光泽。


    这一瞬间,雅间内的曲正风怔住了,隔岸观火的沈腰怔住了,方才指点过了小金来路此刻为战局揪心的白寅也愣住……


    整个白银楼,这一刻只有骇然的死寂!


    因为,眼前这一张乍现的斗盘,每一根坤线都是明亮的,代表着斗盘的拥有者在筑基之前已经打通了身体里每一条经脉;因为,眼前这一张乍现的斗盘,直径竟逾三丈;因为,这一张斗盘的主人,是此刻正处于生死危局之中的见愁!


    而据他们所知,见愁此刻的实力,堪堪元婴中期而已!


    元婴中期,三丈余的斗盘?


    这意味着什么?


    无数人简直感觉自己被闪瞎了眼,难以相信自己所见!


    境界,并不能十分代表一个修士的战力;但斗盘可以!


    当年崖山大师兄曲正风,如今的明日星海新剑皇,当初处于元婴后期多年,修为无寸进,其斗盘也不过才三丈余啊!


    这个见愁,修炼才有多少年?


    怎么可能就拥有了这样恐怖的斗盘?!


    千般万般的疑惑与震惊,纷纷袭上了众人心头。


    此时此刻,他们险些都要忘记自己还在看一场惊心动魄的战斗了,只恨不得立刻冲上去,问问隔岸台上这个怪物,到底怎么能修炼成这样!


    就连正与见愁对战的梁听雨,都掩不住心中的骇然。


    她如今正是元婴后期的修为,虽然并未在战斗之中显露过自己的斗盘,但她自己心里其实很清楚。


    如今自己的斗盘,不过两丈六尺。


    放眼十九洲,这样的修为匹配这样的斗盘大小,都绝对是千里挑一的出色!


    可眼下正被她困在当中的这个崖山见愁,其修为弱她一个小境界也就罢了,斗盘还比自己大出这样多!


    即便是她自己他日有幸,能突破至出窍,斗盘也顶多不过两丈八。


    要达到三丈,几乎不可能!


    这个崖山见愁……


    梁听雨顿时一片阴霾覆盖:今日她们是仇敌,如今她引得少棘大尊之力附身,才堪与见愁一战。以对方表现出来的天赋与实力,如若今日杀她不死,他日必成十九洲一方巨擘!


    届时,哪里还会有她的活路?


    必杀!


    必死!


    如果让见愁活着走出白银楼,绝对遗祸无穷!


    那漆黑无光的双目中,一道诡异的暗红光芒,悄然掠过,化作梁听雨心底忽然炽盛到极致的杀机。


    那大殿中雕像赋予她的力量,提升了她的一切感知,也发掘出她深藏的潜力!


    “受死!”


    阴沉沉的声音,自她喉咙之中发出,因极致的紧绷,带着一种阴雨天一般的沙哑。梁听雨脸上那无数漆黑的符文之中,竟亮起了一丝丝的血光!


    伴随着这一股血光出现,先前被见愁斗盘星光压得暗淡了几分的金日与血月,立刻重新明亮了起来。


    澎湃的灵力,通过梁听雨与鸳鸯钺的联系,灌注其中。


    巨大而压抑的气息,顿时强烈起来,不断朝着最中心压迫!


    见愁那挺拔的身影,在这一刻已经只剩下一个模糊的月白的影子,随着梁听雨的攻击越压越紧,她看上去好似随时会化作一团齑粉。


    外面,没有人能看到,她额头上淋漓的冷汗。


    梁听雨那有如实质的杀意,她感受得比任何一个人都清楚。


    就连脚下的斗盘,都并非是她故意显露。而是因为梁听雨这一次出手攻击的威压太重,以至于她不得不借助于斗盘与天地沟通的自然之力,来将这一股威压抵消!


    困锁在这不断缩小的囚笼中,见愁只觉得那一股窒息之感,越来越重。被困于其中的她,也能清楚地察觉到这“囚笼”,正在不断地缩小。


    待它缩小到极致之时,便是自己身亡之时!


    生,或者死?


    一切,都在这短暂的一念之间——


    这或许是比先前梁听雨身上发生的诡变,更奇异、更诡谲的一幕!


    隔岸台上,两柄鸳鸯钺在出现那鸳鸯图纹之后,便有了相互之间玄妙的感觉。它们共同发出颤动的鸣响,又在颤动间,迸射出更明亮的光辉!


    那巨大的球体,便在这种共鸣之中,疯狂地朝内压进!


    “砰!”


    只听得一声爆炸般的巨响!


    被困其中的见愁,似乎终于失去了所有的抵抗之力,巨大的球体一下朝内碾压而去!


    可这一瞬间,既听不到任何一声凄惨的叫喊,也看不到半点溅开的鲜血,更不用提梁听雨预想之中的模糊的血肉与碾碎的白骨了!


    这一瞬间,竟只有一股浓墨,如狂潮一般,喷涌而出!


    就仿佛梁听雨所控制的那巨大球体之中,藏着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这样无穷尽的墨!


    在球体被挤爆之后,这墨便疯狂地涌了出来。


    漆黑的墨潮,一时将场中这一片狭窄的地方笼罩。


    它遮挡了梁听雨那两柄鸳鸯钺的光芒,让他们在墨气的包裹中,显出几分颓然的黯然;它也吸收了苍穹上投下的天光,让整个白银楼处于一片怪异的阴影中。


    一股沉沉的阴风悄然吹过,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心里莫名冷了一下。


    疯狂翻涌着的墨潮,仅仅出现后片刻,便迅疾无匹地朝着后方退去。好似长鲸吸水一般,出现得有多快,消失得便有多快。


    “呼啦”地一下,它们往回缩拢,便重新凝聚成了一道身影!


    “哗!”


    场中所有人在看清这一道身影的瞬间,终于忍不住,齐齐发出了一声不敢置信的惊叹!


    那竟然正是见愁的身影!


    翻涌的墨潮已经消失不见,一身月白长袍的她,此刻面色苍白的一片,就连垂在身侧的手指都有些隐隐然的颤抖,显然是没有从方才梁听雨那一击之中讨了好处去。


    可观察细微之人,却敏锐地发现了,除却右手割鹿刀,她左手之中竟还握着一柄奇怪的长剑。


    剑长三尺有余,通体漆黑。


    可剑身上却满布着蜂窝眼一般的孔洞,密密麻麻,完全数不清有多少。整柄剑的形状,显得极为古怪。


    而且此剑的材质,也极为少见,竟少有人说得出这到底是石还是玉。


    奇了怪了,她不是有刀了吗?


    这剑是……


    不少人心里纳了闷,但聪明人已经猜到了此剑的作用所在——方才那一幕,是何等的惊险刺激?


    明明眼看着囚笼合拢,里面的见愁几乎必死无疑了。


    可关键时刻,她竟然化作了那一片狂涌的墨潮,化作千千万万道,以一种完全不像是人的方式,逃出生天!


    如此奇诡之术,众人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而此刻,见愁手中出现的这一把同样奇诡的剑,只怕就是此术的关键。


    一时间,就是梁听雨那幽暗的目光,都不由投注在了此剑之上:“早听闻崖山大师姐见愁,另辟蹊径,独独以一柄巨斧为武器。没料想,今日斧头没有看到,反倒是见识了剑。只不过,你又能苟延残喘到几时呢?”


    谁都看得出来,刚才危急之间,见愁发动此术,已经耗费了极大的灵力。并且在刚才的交手之中,她表现出来的孱弱,让梁听雨相信,此刻的自己,要战胜见愁,完全不是难事!


    她有少棘大尊之力在身,今日若不能“留下”见愁,哪里还有资格当这祭酒?!


    双目中,那一片深沉的漆黑更重,就像是宇宙最初的长夜,透不进一丝的光。


    梁听雨双手手指轻轻一扣,那一击不成后飞舞于空中的鸳鸯钺,便重新飞回了她的手中,并且流转着一股柔和的光芒,此明彼暗,此暗彼明,冥冥之间竟仿佛有一种奇异的感应。


    这是一种熟悉的危险感觉,见愁顿时觉得棘手了起来。


    她身体的反应,甚至比大脑的反应还要快上那么一线!


    只在梁听雨起手再次袭来的瞬间,她整个人便再次腾跃而起,同时周身窍穴打开,任由空气里的微风,流淌过自己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让那一股韵律与自己手中的吞风剑相互应和。


    仿佛此剑,已经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


    于是,这一刻,连她自己也消散在了这样的风中,化作连天的墨潮……


    这是她昔日在极域面对生死危机时候领悟的一招,堪称奇诡非常,依靠的便是见愁感悟自然这一份能力。


    在当时深巷的对战中,或是在极域第十八层地狱那一场交战中,这一招都有出奇制胜的效果。


    可在此刻,这般的奇术,竟只能成为一种狼狈躲闪的手段!


    梁听雨从来不是什么善茬儿。


    在判断出见愁无法抵挡之后,她的攻击,便如同狂风暴雨一般砸落,手中鸳鸯钺,起起落落,光芒一道亮似一道!


    往往这一钺才从她手中激射而出,另一钺已经横在了见愁脖颈之间!


    太凶,也太险!


    见愁不得不一退再退,在数度交手之后,竟然如同先前的梁听雨一般,被逼退到了隔岸台的边缘!


    只差三步,便会从这百丈高台之上坠落!


    “砰!”


    重重的一脚顿在隔岸台老旧的岩石上,见愁的身形又一次从墨潮之中凝聚而出,只靠着这样的一顿足,险险将自己去势止住。


    但此刻的她,面色已然惨白到了极点。


    在外人看来,梁听雨密不透风的攻击打得她毫无还手之力,而接连使用吞风剑发动墨潮,更让她面临极大的消耗。


    很显然,如此状态下的她,已经完全没有力量抵挡梁听雨的下一招了!


    “不过如此了吗?”


    嘲讽的声音,就从见愁身前响起,隐隐约约之间似乎还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失望,梁听雨手指扣着两柄鸳鸯钺,目视着见愁,眼底一片的冷血。


    “我还以为,你会有什么没有使出的杀手锏……”


    杀手锏?


    见愁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凝在对方的身上,一动也不动,看上去仿佛并没有陷入生死的危局,也并不惧怕即将发生的一切。


    梁听雨就这么注视着她,也感觉着她平淡中蕴蓄着难言沉默的眼神,一时竟感觉到了一种熟悉。


    于是,忽然笑出声来。


    “你的眼神,让我想起了我的过去……”


    “……”


    梁听雨无疑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但见愁对她的故事,其实一点兴趣也不感。可偏偏,她脑海中有一股弦,莫名地震颤了一下。


    这一刻,她没有接话。


    梁听雨一身的黑袍,并不好看的眉目,因着那一道鲜血疤痕的映衬,看上去甚至有点狰狞的味道。


    可这一刻,她唇边的笑容,却重新变得温柔了起来。


    甚至,带着一点点似有似无的,轻纱似的惆怅。


    “鸳鸯钺,鸳鸯钺……”


    “不是鸳鸯魂,不成鸳鸯钺!”


    “你知道吗?我杀我夫君,取他精血与魂魄炼制此钺时,他看我的眼神,跟你特别像……”


    有些粗糙,甚至带着几道伤疤的手指,便如同抚触情郎一般,从鸳鸯钺光滑如水的刃面上划过。


    一道浅浅的波纹,立时荡漾了开去。


    于是,鸳鸯钺上那两道鸳鸯图纹,霎时大亮,万千血色的光影,眨眼便汇聚到了一起,凝成了一道身着道袍、手捧丹炉、眉目清俊的男修虚影,痴痴地望着梁听雨。


    这一瞬间,见愁忽然感觉不到半分温度。


    她望着终于展露出最后杀手锏的梁听雨,也望着这个从鸳鸯钺中现身的陌生男修,脑海中,那一句诗,忽然就冒了出来。


    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


    可她遇到的人,为什么总是反着来呢?闹了半天,原来是另一个“谢不臣”。


    见愁也慢慢地笑了起来:“那可真是很巧了,你也让我想起我的一位故人。”《 》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