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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0-330

作者:时镜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321章 夜探乌鸦渡


    同一时间, 无数明日星海的修士,也如同往常一般, 翻开了《智林叟日新》。于是, 那惊疑不定的声音, 顿时在星海的各个角落响起:


    “左流?”


    “这人很重要吗?”


    “天,不会是那个左流吧?”


    “真的还是假的?”


    “哈哈, 白银楼只怕又有热闹看了。”


    “智林叟的消息,果真还是第一灵通的啊。哎, 过几天你去白银楼不?”


    ……


    事情,终于还是向着最坏的方向发展了。


    见愁看着手中的折子, 眼底一片的凝重与冷肃,好似有一层阴云覆盖而来, 压在了她的心上。


    真的是左流……


    智林叟的消息,在整个十九洲都赫赫有名, 如今更以这种形式出现在了玉折子上, 想必是确定了。


    “白银楼……”


    夜航船的情况,她已经从多宝道人周钧那边了解过一些,但折子上提到的白银楼,见愁却还一知半解。


    她眉头紧紧拧了起来,继续翻看着玉折子, 试图从上面获得更多的有用的东西。


    但是……


    “西南世家辛氏少主金樽神秘失踪, 下落不明……”


    “东南蛮荒英雄冢门主雍昼一战惜败新任潼关驿大司马沈腰!”


    “昨日明日星海东极海上忽现神秘劫云,疑有神秘元婴期修士渡劫,目前尚未知其身份。”


    “风流贵公子澹台修坦言面对女修告白:尴尬并享受着……”


    ……


    一言以蔽之:乱七八糟。


    在那一句“雷霆消息, 星海惊传”之后,竟是半个字更多余的消息都没有了,简直让见愁怀疑自己之前是看错了。


    可一回头翻过去,有关于左流的这一条消息,依旧明明白白地写着。


    “怎么会?”


    既然在最显眼的位置标注了这一条消息,按着智林叟这老头子巴不得全天下人都去关注他的习惯,后面怎么会再没有半条与之相关的消息?


    见愁顿时觉得,这件事兴许不那么简单。


    她站在屋中,思索了片刻,便干脆地将这一封折子收了起来,朝着袖中一揣,就要放回乾坤袋去。


    可就在乾坤袋打开的一瞬,竟然有一枚灰白的石头,从袋中飞出!


    不方不圆,十分不规则。


    似乎只是大路上,群山间,随便哪里都能捡起来的一块最普通的石头。


    可这一刻,见愁却讶异至极:“这是?”


    她的乾坤袋,自然是当初扶道山人所赠。


    从崖山到西海,到杀红小界,到黑风洞,到左三千小会,再到青峰庵隐界,再到极域……


    袋中的东西各式各样,多不胜数,见愁心里都很清楚。


    只是……


    她怎么不记得,有过这样一颗石头?


    “石头……”


    自从经历过极域那一场之后,她对石头的感觉,就不那么一般了。此时此刻,忽然看见这无端端出现的东西,自然难免触发了心内一些深刻的记忆。


    见愁伸出手去,想要将这漂浮在半空中的石头握在手中。


    可就在她手指尖触碰到石头的一瞬间,整颗小小的石头,竟然如同感应到了她的触碰,散发出了一层浅淡而莹润的白光。


    一行泛着同样光芒的工整篆字,随之出现在了见愁的面前。


    “极域一遇,上天恩悯。”


    “见愁小友既归十九洲,请履旧诺:青峰庵下,请查隐界,修阵以复之,破其禁制,勾连天地,放诸生灵。”


    “枉死城中,雾中仙谢。”


    “……雾中仙……”


    见愁顿时怔住了,昔日在枉死城中破旧深巷中的一幕一幕,又在脑海中闪现。


    还记得,雾中仙接受她的求助,为她分离身魂的时候,曾提出过一个条件,但是并未明说。


    只是说,“待你身魂融合,自会知晓”。


    可见愁身魂融合之时,偏偏在苦战之中,随后更是很快就被卷入了乱流之中,在不知名的地方飘荡了六十年……


    直到今日,她才重新打开了乾坤袋,看到了这多出来的一颗石头。


    想必,这就是雾中仙要求她做的事情了。


    “青峰庵隐界?”


    眼前几行字上的光芒,在这片刻间,已经渐渐开始黯淡下来,眼见着就要消失,可见愁的目光,落在那价格字上,只觉百思不得其解。


    “雾中仙跟青峰庵隐界能有什么关系?”


    一个是极域枉死城中的神秘大能修士,一个是上古今古之交不语上人留下的青峰庵隐界……


    等等,不语上人?!


    这一瞬间,见愁心里突地一跳,一个可怕但又极其合理的想法,就这样慢慢冒了出来……


    十九洲传闻,不语上人乃是得道飞升。可她却在青峰庵隐界那一排雕像的最末,看见了一具封存的尸骨,更看见了那留在雕像旁边的字迹。


    那伴随不语上人修为提升,出现得越来越早的心魔。


    彼时,她心内便有过一个十分胆大的猜测,只是从未宣之于口:若那雕像中的尸骨,真的是不语上人本人,那么飞升的是谁?


    再联想起枉死城旧巷中,那满桌的石头,石雕,还有此刻的“青峰庵隐界”的请求。


    一切都联系到了一起!


    不语上人乃是上古与今古之交的修士,飞升之时,十九洲与极域之间的“阴阳界战”还未发生。


    所以,他即便有什么意外,魂魄也当进入极域!


    这么一想,答案竟是呼之欲出!


    见愁震撼不已,只有一种倒吸一口凉气之感,直到眼前闪烁着光芒的文字消失,她都还有些恍惚。


    “啪嗒。”


    光芒褪去的石头,落到了地上,化作一片灰白的粉末。


    这时候,见愁才眨了眨眼,回过了神来:“猜测终究是猜测,到底事实如何还不好说……”


    好在雾中仙的要求总算是出现了。


    虽然……


    她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青峰庵隐界的阵法,本就已经摇摇欲坠。上次她去隐界,已经是六十年前的事情。只怕雾中仙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在乱流中飘荡那么久吧?


    不知……


    如今阵法是什么情况,界中诸多的灵兽,又是何处境。


    这么一想,见愁顿时叹了一口气,只觉得需要自己去做的事情实在是有些多了。她是很想立刻去隐界查看一下情况,可眼下,还有左流的事情……


    还是一件一件来吧。


    见愁想了想,很快就将一切的思绪收拢到了一起。


    有关于雾中仙的这件事,对目前的她来说,暂时只能算个小插曲。当务之急,还是出去探听探听夜航船那边的消息。


    “呼啦。”


    她抬袖,带起一阵清风,眨眼便将地面上灰白的粉末痕迹清扫干净,同时身形已经直接消失在了屋内。


    出去时与来时一般,都是乘船,但这一次,见愁没有再在道中遇到什么人。倒是小船停靠在栈道边的时候,那接待往来的小童换了一个。


    见愁也没在意,便直接出了客店。


    *


    明日星海很大,城镇的聚落也很多。


    但最繁华的几个,都在贯穿星海的澜河两岸,见愁如今所在的便是其中最大的一个,名为“碎仙城”。


    城中消息最庞杂的地方,又以“五行八卦楼”为最。


    每日都有说书的先生,在这里讲谈一些新闻和旧闻,丑闻和趣闻。


    星海本就聚集了不少的亡命之徒,今日能生不知何日就死,既需要点乐子消遣,也需要灵通的消息,所以五行八卦楼便成了最好的地方。


    久而久之,这里也发展出了一些消息的交易。


    眼下的见愁,已经翻阅过了玉简,自然不准备错过这么个地方。


    她出了客店之后的目标,十分明确——就是五行八卦楼。


    离开天地逆旅之后,她便一路向东。


    很快,周遭的清冷,便被繁华热闹取代,不多时,一座被刷成黑白两色的高楼,出现在了见愁的视野之中。


    的确是五行八卦楼。


    五层的高楼,飞起的檐角上,都挂上了“金木水火土”五行纹饰的风铃,周遭的地面上则布置有阴阳两宗出名的八卦阵图。


    时不时有光芒从阵图上闪过,自有一番气派模样。


    大门口蹲着两只张着嘴的貔貅石雕,左黑右白。


    大多的修士,在进门之前,都会将两枚灵石投入右边白色貔貅的口中,只有极少数的修士,会将五枚灵石投入左边的黑色貔貅口中。


    这是一种“选择”。


    白色的貔貅,代表的是大堂。


    也就是来这里听一些普通消息,不会再往楼上走,进行更多消息交易的修士。


    黑色的貔貅,代表的便是楼上。


    选择这些的人,既可以在楼下听消息,也可以选择往楼上走,进行更深的消息交易,买或者卖。


    见愁手中的灵石,对比起大多数修士来说,当然还是很富裕的。


    所以她便直接将五枚灵石,投入了左侧黑色貔貅的口中,随后便有一点灵光亮起,见愁手掌中心多了一枚小小的黑色貔貅印记:这是之后上楼的凭证。


    这一点,见愁也很清楚。


    她没有什么惊讶,看了一眼,便跟着走在自己前面的几个修士,入了楼。可没想到,才一脚迈过门槛,就仿佛跨入了另一个世界。


    “轰!”


    喧天的吵嚷声,简直像是要将人的耳膜给震破,要将这五层楼都给掀翻!


    “夜航船,夜航船,也太不要脸了吧?”


    “哈哈,无门无派,不就是拿来欺负的吗?”


    “喂,说书的你行不行啊!”


    “智林叟那种臭傻子,平白放了个消息,就屁也不肯放一个了。他是不是怕了夜航船啊?”


    “呸,扯你娘!”


    “什么乱七八糟玩意儿,就一个无门无派的修士,还惊爆星海?有毛病!”


    ……


    五行八卦楼第一层的大堂里,早已经没了半个可以坐下的位置,不少修士都是找个地方站着,跟周围认识或者不认识的人说话。


    正前方则有个略高出地面三尺的平台,上面站着个金丹中期的老头。


    白发白胡子,一身长衫,按着人间孤岛说书先生的模样打扮。


    只是此时此刻,他身上半点看不到说书先生那种一口道尽天下的潇洒之感,反而是满脸局促,频繁地抬手擦着头上的冷汗。


    眼看着下面的听客们谩骂起来,他是半句话也不敢插一下。


    见愁自然是从未间过这等的场面,进来后一看,自然吃了一惊。


    她听了好半天,才知道,这五行八卦楼好像也就今天这么热闹。原因,自然是今天的《智林叟日新》。


    按着众人的话来讲:


    智林叟这个老匹夫,放了个东西上来,跟你说这是炸雷,之后就撒手不管了。简直无耻之极,特不要脸!


    但众人又知道,智林叟一般来说,不是个无的放矢之人。


    况且这件事还跟如今在星海风头正劲的夜航船扯上了关系,自然就有不少人被他勾起了好奇心,所以来五行八卦楼,看看有没有什么更深层的消息。


    谁想到,今天八卦楼的说书先生,居然跑去讲澹台修的情史!


    众修士真是白眼翻了不知凡几,就差变点烂白菜出来扔他了:谁他娘要听澹台修这种千人骑万人轮货色的情史啊!


    “赶紧讲别的啊!”


    “你们八卦楼的消息不也很灵通吗?就说说今天最大的那个消息呗!”


    “对啊,是我孤陋寡闻吗?那个左流,我怎么没听过?”


    “夜航船抓这人有什么了不起吗?”


    ……


    无数修士在下面起哄。


    那说书的,只觉得有苦难言,被众人逼迫着,只好讪讪开了口:“列位仙子,列位前辈,有关于这一条消息,在下知道得也的确不多,顶多就知道这左流的身份,知道这件事的重要性,至于更多的……”


    “那你就说说这个吧!”


    “对啊,说说吧,这事儿怎么就能震动星海了?”


    下面立刻有人开始建议。


    但紧接着,就有一些疑惑的声音响起来:“这个左流,是不是传说中那个青峰庵隐界消失的左流啊?”


    “您算是说对了!”


    说书的耳朵灵,一下就听见了,连忙抬高了声音,接了一句。


    “夜航船昨日抓到的左流,正是六十年前神秘失踪在青峰庵隐界的那个左流。此人无门无派,修为也更是一般,并非左三千小会之中拔尖的人物,所以列位不记得或者忽略了,实属正常。”


    下面顿时就安静了一些。


    见愁则是双臂环在一起抱着,立在大堂角落一根雪白的柱子下面听着,这时候便微微挑了挑眉,但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听了下去。


    “青峰庵隐界那件事,大家应该都知道。”


    “当时出事的共有三人,一者昆吾天才谢不臣,二者崖山大师姐见愁,三者便是无门无派左流。其中崖山大师姐见愁与这个左流,都失踪了。”


    “但因昆吾崖山势大,我们提及此时一般只说前面二人,甚少提到第三个左流。”


    这都是人之常情。


    说书先生,显然很了解最近六十年来的情况,眼见众人开始听了,也就挥洒自如了起来。在跟众人介绍了一番左流的情况,甚至夸奖了几句之后,他便跟众人分析起厉害来了。


    “夜航船现在竟然抓了左流,这事情,其实真不算小。”


    “诸位想想啊,咱们不关注左流,失踪了大师姐的崖山能不关注吗?毕竟都在隐界之中,难保这左流就知道点什么!”


    “这是什么?”


    “这可是崖山大师姐的下落啊,这可涉及到青峰庵隐界一事的真相啊!”


    昆吾崖山,这几年的关系可颇为微妙。


    又加之那一位天才弟子谢不臣根本连半点消息都没有,说是死了活了都不对,到底隐界里发生了什么,更是众说纷纭。


    众人之前的确是几乎不会注意左流。


    可眼下,被这说书的一提,中间的利害关系,眨眼就铺陈在了众人的心底。


    好呀!


    一时之间,不少好事之徒都是心头一震,恨不得拍着大腿就要大叫一声:“好一场大戏啊!”


    “我懂了!”


    “哎呀我的老娘,这是要出大事啊!那个左流,要什么都不知道也就罢了,要真知道点什么……嘿嘿!”


    “夜航船真是他娘的敢做啊!哈哈哈,这可关系到昆吾,关系到崖山啊!”


    “咱们明日星海终于要热闹一回了!”


    天知道左流知道什么啊!


    要是吐出点“隐秘”来,目前关系本就有些微妙的昆吾和崖山,会不会就因为这事儿打起来?


    “三日后悬价白银楼,哈哈哈,我到时候一定要去看!”


    “是啊,一定是一场好戏!”


    “不知道这一回白银楼又会用什么拍卖悬价的规则……”


    ……


    下面又是沸腾的一片了。


    见愁一眼看过去,人群中都是陌生又兴奋的面孔,好像都跟着期待了起来。可她的心底,只有一片的凝重。


    明日星海本就不是崖山昆吾的地盘。


    因为当年先出过一个威震十九洲的绿叶老祖,后又接上一个杀人无算的不语上人,十九洲上诸多的势力,都默认了其存在和地位,所以几乎少有势力入驻。


    到了如今,也就南域的势力在这边活动比较频繁。


    龙蛇混杂之地,谁也不知道有多少别有用心之辈。


    而且……


    转瞬之间,他已经想起了王却:这个昆吾横虚真人的真传弟子,为什么逗留此处?


    越想,事情竟然还变得越复杂了。


    见愁驻足又提听了一会儿,众人已经猜想到回头昆吾崖山相互翻脸了会发生什么事了,对于左流被抓这件事,却不再有多少有用的消息。


    她略一思索,便走向了边缘角落里,那一排以黑色线条作为装饰的小传送阵,直接传送到了二楼。


    楼下一切嘈杂的声音,顿时消失一空。


    展现在见愁面前的,竟然是一排很类似于当铺的木柜台,里面各坐着一名修士。外面则有几个修士,有的正在跟里面人说话,却没传出半点声音;有的则安静地等待。


    见愁刚走过来,便有一名腰肢纤细的女修,婀娜地迎了上来。


    她是五行八卦楼负责接待来客的女修,自然生得一副好样貌,更有不俗的眼力。还没到见愁面前,她就已经打量了她一番。


    容貌很好。


    但穿着打扮,对女修来说,却显得“潇洒”了一些;一双眼平和冷静,隐隐然竟给人一种奇异的睿智之感,暗光流转间,又会让人觉得她并不弱势。


    而且这修为……


    负责接待的女修,一瞥之下,便是眼皮一跳:金丹后期的她看不透的修为,自然是元婴期和元婴往上。


    在明日星海,这个等级可已经很厉害了。


    “这位前辈,您需要点什么消息呢?”


    女修一念转过,已经到了见愁的面前,挂了满面的笑容,轻声细语地问着。


    见愁的目光,从那些柜台上扫过,又落回了女修身上,随口问道:“夜航船抓左流这件事,有相关的吗?”


    “这当然是有的。今天来十位客人,就有七位会询问这件事呢。您这边请。”


    女修一听,就笑了起来,摆手将见愁朝着其中最左侧的柜台引。


    “因为来问这消息的人不少,您前面还有几位客人,请您稍等一下。”


    见愁站住脚,点了点头。


    这个饰有八卦图纹的柜台前面,等待的人的确不少,甚至可以说是目前最多的。


    不算见愁自己,还有四个。


    只是她一眼扫过去,发现这四个人里,三个都是金丹中后期,看上去平平无奇,唯独排在第四的那个,见愁竟不大看得透其修为!


    一身雪白的长袍,绘着淡墨山水、仙鹤古松。


    人只是侧对见愁而立,但观其轮廓,便能看出是个面貌十分英俊的。站在那边,就给人一种名士风流之感。


    这人的修为,见愁看不透,但隐约感觉相差不算特别远。也就是,元婴中期?


    她心里有了猜测。


    在她注意到对方的同时,对方也似有所感地侧了一下头,同样看了她一眼,显然也是为他的修为所吸引。


    但这里毕竟是消息集散地,遇到什么人都很正常。


    所以除此之外,他就没有过多的反应了。


    很快,前面的三个人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匆匆离开,于是这白袍修士,也走了上去,与柜台内的修士叙说了几句,便得了一块玉简。


    回来时,却正好与走上去的见愁擦肩而过。


    直到这个时候,见愁眼角余光一瞥,才忽然发下:这修士的左手,竟只有四指,而最末的小指则缺失了。


    “这位前辈,有关于夜航船与左流的消息都在这里了。”


    坐在柜台内的修士,也只有金丹后期的修为,见见愁已经走入了隔音阵的范围,便主动地开了口介绍。


    “根据详细程度的不同,分成三个价位:二十枚灵石,五十枚灵石,一百枚灵石。您看您需要哪种?”


    三排玉简,都挂在柜台上面,散发着莹润的清光。


    见愁回过神来,看了一眼,倒是有些疑惑:“详细程度不同?”


    里面那卖消息的修士,一下笑了起来,解释道:“二十枚的呢,只记录了整件事的经过;五十枚的呢,则包括了过几天在白银楼悬价的具体规则和情况;一百枚的就好玩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


    见愁看着他,则是微微一挑眉,表示自己很感兴趣。


    于是,那修士也不卖关子。


    “一百枚的玉简里面,有如今左流的关押地点,还有这地点的七成防护阵法的阵图和轮换监看的修士名单。这可是杀人越货必备呢!”


    说到最末,他笑容里已经带了点坏坏的奸商味道,就这么注视着见愁,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一行字:看你就像是个要干大事的,买不买呀?


    见愁顿时觉得这五行八卦楼挺有意思。


    杀人越货必备……


    不买还不行了。


    她也跟着笑了起来,直接一伸手,便将一枚中品灵石轻轻放在了对方面前,也不说话。


    那修士顿时眼前一亮,笑眯了眼,直接取了最上面一排玉简中的一枚,双手递给了见愁:“给,您要的消息。祝您顺利。”


    然而,意外的是,见愁却没接。


    她第二次伸出手来,竟然又朝柜台上放了一枚中品灵石:“我想知道,有多少人买了一百枚灵石的消息?”


    “……”


    那修士的眼皮,立跳了一下,目光落在这一枚中品灵石上,却是有些为难。


    “事关客人们的情况,这个实在是……”


    “啪嗒。”


    又是一声轻响。


    第三枚中品灵石放了上去,见愁依旧只问:“多少人?”


    “七个!”


    这一次,什么为难都是狗屁,早被扔去了爪哇国!


    那修士毫不脸红地直接回答了,还将见愁给的灵石收了起来,一枚扔进了后方貔貅的嘴里,是公家的;剩下两枚则揣进了自己的袖子里,这是私产。


    做完了这一切,他还笑眯眯地补充了几句。


    “关心这件事的早早都来了,料想更晚来的人应该不会多太多。”


    “前面的六个里面,有一个我认识,是剑皇陛下身边的紫衣剑侯薛无救前辈;剩下的五个跟您一样,是我不认识的。”


    “有三个金丹后期,估摸着是帮背后的人买的;一个元婴初期,是个秃驴;最后就是刚走的那个,可能是元婴后期吧。”


    薛无救?


    和尚?


    还有刚才那个四指男修?


    见愁听了,只觉得这阵容未免有些乱七八糟,但心里已经判断出来,这一次的事情只怕还有些复杂。


    她当下道过了谢,便取过了玉简,也没多问,更没多留,便直接从原来的传送阵离开,出了五行八卦楼,回了客店,仔细阅读玉简。


    不愧是明日星海最久负盛名的消息集散地,玉简之内的情报,简直详细得令人发指。甚至连夜航船如何抓获左流的战斗经过,都清楚详细。


    见愁看过后,才算明白了原委。


    原来,六十年前,明日星海最东的群山之中,有异象忽现。


    一般异象都伴随着异宝。


    星海的修士们,自然前往查看,这才知道,出现的竟是千年难得一遇的“业火红莲”。但当时正自含苞,还未开放。


    众人为此,纷争不休,相互厮杀。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半个月后,红莲开放不到片刻,整株莲花便不翼而飞,竟是没一个小小的无名金丹期修士盗走!


    于是该修士受到了众人的追杀,不得已躲藏到了更险恶的丛林中,再没露面。


    大部分的修士,自然束手无策。


    一些实力不够的宗门与势力,在守株待兔了两三年之后,无奈放弃;唯有当时新兴的势力夜航船,竟极有耐心,布置了修士,在周遭轮番守候。


    这一守,便是近六十年!


    兴许是某种意义上的“功夫不负有心人”吧,六十年后,那个无名修士似乎终于闭完关出来了,甚至已经有了元婴期的修为。


    夜航船的修士哪里想到他突破这么快?


    被他杀了一行六个金丹后期之后,才有几个元婴期修士过来围追堵截,将之擒获。


    直到这个时候,好像夜航船才知道,这个人竟然就是原本失踪在青峰庵隐界的左流!


    于是,才有了如今的事情。


    “业火红莲……”


    见愁看完了这一部分,却是格外注意这异宝的存在,忍不住念叨了一声。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当初在青峰庵隐界,鲤君殒身之前,曾将那池中的业火红莲拆成了几份,送给了他们几人。


    其中,左流得到的,便是带着莲子的莲蓬。


    这跟如今出现在星海东极的业火红莲,会不会有些关系?


    左流闭关了六十年,出来就是元婴期。


    这进阶的速度,还有斩杀六个金丹后期的战绩,以他一个野路子出身的修士来说,实在是有些骇人听闻了。


    即便是有种种奇遇,也可能与这“业火红莲”有些关系,但也绝对是天纵奇才了。


    “但愿他能没事吧……”


    这可已经是个准崖山门下了,绝对的好苗子,若是折在这里,必定是她、也是崖山的一大憾事。


    见愁慢慢地皱起了眉头,又往后看了看。


    的确如同买消息时候那修士所言,后面还有白银楼悬价的的规则:


    一、压轴货物,悬价拍卖,价高者得;


    二、最高出价者必须在擂台上击败夜航船安排的三名守擂修士,才可最终得到货物,允许寻找帮手,但出擂者不能超过三人。


    三,若无法击败,则出价次之者出擂挑战;三次后,无论结果如何,结束悬价。


    特别提醒:本次夜航船安排的三名守擂修士,皆为元婴后期!


    这哪里像是要悬价竞拍的样子?


    看到这里的时候,见愁只觉得背上一股寒气冒了出来!


    如今的左流,身上可不仅仅如同外面人猜想的那般,藏有青峰庵隐界事情始末的秘密。更重要,更直接的,只怕还是那业火红莲的所在……


    在白银楼这规则之下,悬价的“价”只怕十分恐怖。


    且若有有心争夺的势力,提早做过准备,带去打擂的人,实力也会万般惊人。


    三天后白银楼悬价……


    若真等到那个时候再想以常规手段解救左流,天知道会发生什么意外!


    见愁的身家随不算薄,但要与有实力的势力相比,可还差着一个档次。


    给崖山的雷信,也不知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回信过来,按理说不应该,只怕是有什么特殊的事情绊住了,或者其他什么特殊的原因。


    也就是说,眼下她连个帮手都找不到。


    竞价?


    打擂?


    这可都是棘手的事情,见愁不用想都知道,要在这里“获胜”,解救左流,可能性微乎其微。


    所以……


    她眼底幽微的冷光一闪,看着掌心里躺着的这一枚玉简,眨眼便有了一个说理智也理智、说疯狂也疯狂的判断——


    不能等!


    最好的办法,是在三日后白银楼悬价之前,就把左流解救出来,只要能逃到传送阵,就有八成的可能可以离开星海。


    问题就在于,怎么才能把人救出来了。


    “五行八卦楼,倒是很贴心了……”


    这一枚价值一百灵石的玉简,可不就是为她、为与她有一样想法的人准备的吗?


    见愁主意已定,便重新将心神沉入了玉简之中,阅看起五行八卦楼提供的左流关押地点与各种防护警戒的阵法来。


    无疑,左流如今被关在碎仙城最西的乌鸦渡口,夜航船的老巢。


    至于这些阵法……


    高深倒是高深,但在已经研读过枉死城旧宅主人那些阵法心得的见愁面前,却变得浅显了不少。


    周遭的天色,很快暗了下来,入夜时分,见愁终于看完了。


    她可以肯定,若这一系列的阵法阵图是真,那她绝对有十成十的把握安然无恙地通过,且不会惊动半个夜航船的人!


    更何况,她还有可以无视大部分阵法的“乘风”在……


    正好今夜天山无月,周遭漆黑,可不是个一探乌鸦渡的好时机吗?


    见愁当下更不犹豫,看了一眼窗外,将玉简一收。直接飞身而出,离开了客店,循着玉简中记载的方位而去。


    明日星海,是个巨大的盆地。


    其上空,因为地形的原因有着常年不散的云雾,白日里或许偶可见蓝天,但夜晚想要看到满天璀璨的星月,却几乎是痴人说梦。


    这一个夜晚,便是明日星海最寻常的一个夜晚。


    见愁一路御空而行,身影就藏在厚厚的云雾中,一片模糊。


    约莫过了有两刻,她就听见下方传来了哗啦啦的水声,已经是到了澜河附近。于是她心念一动,乘风道印,立刻发动。


    “呼……”


    一阵清风吹过,云雾中见愁的身影,竟一下被吹散了,消失无踪。


    若有人在场目睹这一幕,只怕立刻会目瞪口呆,怀疑见愁是用了瞬移,或者忽然灰飞烟灭了。


    可见愁自己心里却是很清楚的,这不过是“乘风”。


    进入元婴期之后,对于这在黑风洞中体悟出来的道印,她用起来是越发地得心应手,对细节的控制更是进了一层,可以让自己长时间保持融入风中的状态,达到“潜行”的目的。


    此时此刻,她便隐身于澜河边阵阵的清风中,穿过了天际厚厚的云层,靠近了下方的乌鸦渡口。


    几座规模不小的码头,修建在澜河东岸凹陷进去的河湾处。


    附近的河面上,则挤挤挨挨停靠了数十条船,一眼看去,黑压压的一片。


    岸上三里多远的地方,则是一片深黑的建筑,如同一座巨大的山庄,台阶修得高高的,大门上则悬着一块船形的血红色匾额:


    夜航船!


    单单这匾额,已经透出一股狰狞气息了。


    更不用说,门两侧还肃立着八个身披黑色斗篷的修士,全身都被斗篷笼罩着,看不清脸是什么模样。


    见愁一眼扫过去,便发现他们都是金丹后期。


    这个境界,要阻挡高手肯定不可能,但作为“看门的”,却绝对是奢侈的配置。


    夜航船,听说有胆量叫板曲正风,说不准还真有几分底蕴在。


    见愁暗自起了几分小心,在外面观察了一阵,便发现了一些阵法的痕迹,的确与五行八卦楼所给玉简上所示一致,看来情报还算准确。


    她确认了一遍,没有什么危险,便堂而皇之地从正门进去了。


    两侧守着的八个金丹后期修士,自然是什么也看不见,更察觉不到半点异常。毕竟见愁的速度不快,在常人感觉来看,不过就是正常的清风,正常的气流罢了。


    根据五行八卦楼的消息,左流目前被关押在夜航船的地牢之中,要到达那个地方,将会经过二十一座阵法。


    地牢入口之前十四座,地牢入口一座,地牢之中六座。


    五行八卦楼的“七成”阵图,截止地牢入口便结束了,后面的六座是半点也不清楚。


    但见愁觉得,只要给她时间,她应该有办法一一破解,今日好歹至少要到地牢入口,看看是什么情况。


    入了大门之后,她便一路观察。


    以五行八卦楼的相关情报为参考,结合自己在极域之中对阵法的见解和领悟,仗着有乘风道印在身,几乎算是大摇大摆地通过了前面十四座阵法。


    若有夜航船的修士知道,只怕能气个半死!


    视阵法如无物!


    仅仅半个时辰后,见愁便已经安然无恙地站在了夜航船最深处一座大殿的圆柱后面,仔细打量着起来。


    这一座大殿,便是通向地牢的入口。


    一座五丈高的黑色石像,就伫立在殿上,形状却骇人至极。狭长的身体,如同一只站立的蜈蚣,两侧有数不清的密密麻麻的脚,两条触须斜斜地伸着,在这黑暗中,更添几分鬼气。


    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并未因为它看上去特别骇人,而是……


    见愁的目光,在这石像上游走了一圈,终于发现了,自己觉得诡异的根源所在:这极似蜈蚣的石雕上,竟没有双眼。


    看其器官排布的位置,还不是忘记雕刻了,而是本来就没有。


    不管是在十九洲还是极域,她可从未见过哪本书上有记载过这样奇诡的东西,更不知道夜航船在这样一个关键的位置,供奉这雕像,到底是什么意思。


    两道眉深深地锁了起来,见愁心里存了个疑影儿,又朝雕像后面看去。


    石像的背后,是一面深红的墙壁,排布着一些星点似的凹陷,里面镶嵌着灵石。这就是进入地牢的入口阵法了。


    这地方,已经算是夜航船的紧要禁地,没有开阵的令牌进去不了。


    所以周围都没有什么人看守,仅有的一队护卫,也才刚巡逻过去,这时正好没人——看得出夜航船对这阵法的信心很大。


    见愁倒没将这阵法看在眼底。


    早在看过五行八卦楼玉简的时候,她就已经研究出了三种可以不用令牌打开阵法的破解之法,要进去自然是没问题的。


    只是进去之后,里面是什么情况,就需要赌一把了。


    定了定心神,见愁仔细感觉了一下周围,确定了没人之后,便要从大圆柱后面绕出来,上前去解阵法。


    可没想到,就在这一瞬间,竟有一只手从那石雕后面飞快伸出,朝着墙面点去!


    有人?!


    差点就要上前去的见愁,立时惊出了一身冷汗,险些心神不稳从乘风状态里脱出。还好她及时控制住了,连忙停下,依旧藏在圆柱后,沉下心来窥看。


    那一只手的主人,似乎还未察觉背后的一切。


    手指翻飞,便在墙面连点起来,速度飞快,只剩下一道一道的残影。可见愁却清晰地分辨了出来,这是一个人的左手,并且只有四根手指!


    是白天在五行八卦楼遇到的那个修士?


    她立刻就有了判断。


    这个人修为比她要高,此刻就藏身在雕像之后,所以见愁并未发觉他的存在;但他也发现不了见愁,因为她藏身与风中,几乎与风融为一体,成为自然的一部分。


    若要确切地发现见愁的踪迹,只怕必得高出她一个大境界。


    见愁心里难免生出几分庆幸来,但目光不曾从对方的手上离开。她很快辨认出来,对方所使用的破阵手法,与自己想出的其中一种手法不谋而合。


    瞬息后,那一根手指,已点在了左侧第一枚灵石上。


    “嗡”地一声鸣响,轻得几乎听不见。


    后墙上暗红色的光芒在阵法之中流转了起来,眨眼便化作了一道血红色的虚无大门,出现在了墙面上,缓缓开启。


    随后,雕像后一道有些模糊的虚影一闪,便消失在了门内。


    那修士已经进去了。


    开启的两扇大门,则立刻开始缓缓关闭。


    见愁拧眉望着,片刻间已有无数的想法从脑海中掠过,但最终只化作了一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地牢之中的情况如何,她还不知。


    有这一修士在前,说不准能省却不少的麻烦,而且对方进去的时候没有半点犹豫,似乎很有底气。


    这一把,她跟了!


    心念一动,清风便起。


    见愁直接从圆柱后面绕出,竟在那虚无大门几乎就要闭合的一瞬间,自狭窄的缝隙中挤了进去!


    “嗡。”


    下一瞬,虚无大门便彻底关闭,墙面上曾亮起的阵法红光,也重新暗淡了下去,好像没有出现过一样。


    “奇怪……”


    空无一人的大殿之中,忽然起了一声低低的呢喃。


    见愁先前藏身的圆柱上方,一根粗大的横梁上,一名苍袍修士蹲身隐匿,一手持剑杵在横梁上,另一手却伸出来,放在自己眼前,面露迷茫。


    这样深的夜里,有一阵风,似乎很正常。


    可他在刚才气流穿过他手指的瞬间,竟有一种特别奇怪的感觉,好像风里藏着什么。尤其是刚才那一阵风,隐隐还朝着阵法吹去了……


    是阵法关闭时引起的波动吗?


    王却两道斜飞的长眉,慢慢皱了起来,但很快又松开了。


    “白寅既然也来了,便是崖山已经插手。若真有人跟在他后面,这般隐匿行迹,只怕既不是崖山门下,更非我昆吾修士……”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且也跟他一跟。”


    想完,王却便轻轻飞身落下,手指连点,竟也叩开了阵法。


    ☆、第322章 囚笼左流


    毫无疑问, 夜航船是个很危险的地方。又是在此情此景, 前面还有不知身份的修士,更不知道背后是不是还会有其他人进来……


    所以在穿过阵法的瞬间, 见愁的警惕就已经瞬间提高到了极点。


    熟悉的空间波动, 只涌动了一瞬间。


    下一刻,见愁就看见了满眼的黑色——是的,黑色,而不是黑暗。


    这一座五行八卦楼情报中显示的地牢, 竟完全由深黑色的石砖砌成,且表面没有半点光泽。


    即便有照明石悬浮在半空, 可其光芒要好像完全为四壁所吞噬。


    那种阴森幽冷的气息, 在已经经历过极域之行的见愁感觉来,都透着一种极为不舒服的感觉。


    脚下的地面上,有一幅圆形图腾。


    竟是一只黑色的蜈蚣,如同一条巨蟒一般盘成了一圈, 但那个没有双眼的脑袋,却处于图腾的正中!


    就好像是……


    面朝着进入之人, 面朝着见愁!


    嘶!


    那种感觉, 真像是被人一盆凉水从头顶泼下来。若非见愁如今见过的匪夷所思之事已经不少,此刻只怕早打了个寒噤!


    这个夜航船!


    初时经过前面那些阵法的时候,看着顶多像是个妖魔道的宗门,其实除了人的穿着打扮,与寻常宗门也没有什么两样。


    可自从在大殿上看见那个诡异的雕像之后,见愁便隐隐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 此时此刻更有一种难言的危险之感,袭上心头。


    她忍不住地皱了皱眉,几乎是下意识地离开了这图腾所在的范围,才勉强将那种感觉消减下去一些,打量起前方来。


    这里应该就是地牢的入口了。


    见愁的背后是一片墙壁,看上去没有任何通路;面前则是一条狭长的甬道,每隔三丈,便漂浮着一枚照明石,一直通向最深处。


    几个裹着深黑色斗篷的修士,如同幽魂一般飘荡在道中,似乎是在巡逻。


    这些人的打扮,与见愁在夜航船大门外看到的修士一模一样,只是修为要高出很多,竟都是元婴初期的。


    棘手啊。


    见愁几乎立刻就判断出了形势:玉简里记录的阵法已经到此为止,前面势必千难万险;更不用说,还有这几个元婴期的修士在。


    她如今虽是元婴中期,且自信有不俗的战力。


    但自信并不是自负。


    以一敌众,终究还是很艰难的,尤其是大家都在一个大境界的时候。


    不过……


    先前那个四指修士,哪里去了?


    见愁进来的时候,顶多不过晚了他三两息。


    按理说,这修士此刻就应该在见愁附近。但眼下她扫看了一圈,却没有再发现此人的踪迹。


    难道,也跟自己一样,用了某种特殊的遁形之法?


    见愁无法确定。


    但一想到自己身周不远处很可能还存在着一个修为比自己更高的修士,她就不敢轻举妄动,干脆屏气凝神,停在原地,一动不动,仔细地观察了起来。


    一切,似乎都没有异样。


    直到足足半刻后,她才注意到,前方两丈处,那深黑色的墙壁上,似乎有什么东西扭曲了一下。


    就好像是水波扭曲了光影一般。


    是那个人!


    一种完全出于直觉的判断!


    尽管看不到任何衣饰和身形的细节,甚至其实看不到对方的移动方向,但见愁毫不怀疑对方是往前去了。


    都已经到了这里,没道理再退回去。


    所以在这一瞬间,久久没有动作的见愁,毫不犹豫地悄然跟了上去。


    她相信,即便现在看不见,可等到下一座阵法之前,这个人一定会露出行迹来:因为,对方的遁法,绝非毫无破绽。


    否则,刚才在大殿上,又怎么会露出一只手来?


    阴沉的地牢甬道之中,死寂的一片,那些巡逻的修士,走路时都是双脚离地,没有半点声音。


    整个地牢,都透着一种逼仄的恐怖。


    在与那几个巡逻的修士擦肩而过的瞬间,见愁一管镇定的心,都忍不住提到了嗓子眼。


    但所幸,没有一个人察觉到异常。


    她有惊无险地从这些人之中穿了过去,又往前行了约莫三十来丈,地面上忽然出现了一些隐约的暗银色的线条,深深地陷入那些黑色的石砖之中,仿佛融为一体。


    于是,见愁知道:第十六座阵法到了。


    这个时候,两侧的墙壁上,也不再空无一物。


    不知从哪一段开始,左侧的墙壁上,已经出现了一条长长的、淡淡的暗影,依稀呈现出蜈蚣一节一节身体的图案。


    它从后方而来,一直朝着甬道的另一头延伸,仿佛没有尽头。


    也许是因为这图案实在是太淡,直到在阵法前停下来的一瞬,见愁才忽然注意到。那种隐约的不安,又难以抑制地冒了出来……


    但在她前面进来的四指修士,好像没有注意到,又或者注意到了,却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地面阵法的银色线条前面,光影再次扭曲。


    那一只四指的修长手掌,从虚无中伸了出来,竟然还是如先前一般,没有半点犹豫,快如残影,朝着阵图点去!


    怎么可能?!


    见愁一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四指修士,必定与她一般,到达这阵法前的时间,不过片刻。


    第十六座阵法,五行八卦楼可没有半点记载,他怎么可能想也不想就直接破解?!


    不简单。


    这人的来历绝对不简单。


    看对方的修为,也不过只是元婴后期,略略高出自己一些。如今却能在她还没看出这阵法有什么端倪的时候,就直接解阵——


    要么是阵法一道超级高手,要么是从别的地方获知了破阵之法!


    见愁思索着,但目光却没有从对方那化作残影的手上离开半分。


    阵图阵法的方位和构造,对方手指每一次在阵法之中游走勾连的落点,以及引动政法的相关变化,都被她一一记在了心底。


    越看,便越是骇然。


    越看,她目中异彩,越是绽放!


    眼前已经是一座恐怖的大阵了!


    阵法复杂至极,威力极大,若一个不小心引动,足以令任何一名入世以下修为的修士粉身碎骨,神魂俱灭!


    可这个人破阵的手法,却每每在引动一个变化之时,便将之精准地化解!


    太神妙了!


    若非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实在不合适,见愁都有一种上前讨教,一论阵法诸理的冲动了!


    可惜,可惜了。


    见愁心中叹惋不已,同时也将这人破阵的手法记了个清清楚楚。


    仅仅十息过后,阵法上散发的银光,在忽地亮了一下之后,便渐渐暗淡了下来,如同褪色了一般,渐渐化作了与地面一般无二的深黑。


    阵法消失了!


    解阵成功!


    那四指的手掌,便立刻往回一缩,缩回了那虚无扭曲的光影之中,眨眼又恢复了正常——


    应该是进去了。


    阵法的破解,肯定只是暂时的。


    见愁看不到对方的身影,但可以猜到对方的行动,这一刻,便如同之前在大殿上一般驾轻就熟,直接乘风而进!


    第十六座阵法,通过!


    出现在眼前的,依旧是似乎没有尽头的甬道。但或许是因为前面这个神秘四指修士的存在,见愁忽然觉得,找到左流,是很有希望的。


    只看……


    是不是有机会能“虎口夺人”了。


    她如同一条无形的影子,悄无声息地跟随着前面同样隐匿着身形的人,慢慢接近着地牢的深处,他们的“目的地”。


    但整个夜航船的人,现在还毫无警觉。


    没有一个人知道,不速之客,已经到来。


    *


    地牢深处,某一间六面是墙的石室。


    一座黑铁制成的囚笼,就放在正中间,当中盘坐着一个看上去有些精瘦的修士,衣袍脏兮兮的,脸也脏兮兮的,还有一点青紫的痕迹。


    明知道面前有人站着,但他依旧闭着眼,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听说你当初不过是个小流氓,如今还有骨气起来了。”


    一声嗤笑响起,却是个女声。


    这一名女修,身材纤细,面容不很出色,左脸上还有着一条长长的疤痕,就在囚笼前面踱步。


    若是见愁在此,只怕立刻就会认出她是上次那条大船上的女修。


    一手负在身后,一手则把玩着一柄锋锐精致的鸳鸯钺,这女修说着,见左流还是没反应,终于停步,俯身来,隔着囚笼看着左流。


    “好歹也是六十年就进阶元婴的天才,怎么到了这个时候,却如此不识时务?”


    左流还是没有说话。


    那女修于是冷笑了起来。


    “咱们不过是聊聊天,让你说说当初青峰庵隐界出了什么事,就那么难吗?要知道,再过两天你就要挂去白银楼悬价了。”


    “你无门无派,既不是昆吾修士,更不是崖山门下,就算里面发生过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又有什么不能说呢?”


    “若你现在说了,保不齐我们堂主就改了主意,放你一马呢?”


    “……”


    左流依旧没有回答,但听到这一番话之后,终于抬起头来,看了这女修一眼,眼神里不无讽刺。


    但这女修显然对左流毫无了解。


    她见对方这般反应,还以为是自己的劝说起了作用,便是眼前一亮:“你想说了?”


    想说?


    左流看着她,终于还是无法压抑内心之中的本性,翻了个死鱼一般的白眼,冷笑了一声:“你们夜航船是没人了吗?就派你这个智障来审问我?”


    “……”


    这一瞬间,脸上带疤的女修愣住了,完全没有从左流这一句话里反应过来!


    可等到她意识到这一句话里的意思,那一张脸顿时青红交错的一片:“你!你——”


    自她修至元婴后期之后,还有谁有这样大的胆子当面骂她?


    就是堂主也对她礼遇有加!


    这个阶下囚竟然……


    竟然敢骂她!


    “你想找死吗?!”


    左流天生一副混不吝的性格,即便这六十年来的日子过得很苦,可他性子其实半点没有改变。


    听见对方这一句威胁,他只抬了那戴着镣铐的手起来,用手指挖了挖自己的耳朵。


    “我倒是想死,你敢杀吗?”


    “……个王八孙子!”


    女修一听,险些气炸了肺,没忍住就爆了一句粗!


    还别说左流嚣张,夜航船现在是真的不能杀他。


    这人或恐是当年青峰庵隐界事情唯一的知情者,如今昆吾崖山的关系又如此微妙,简直像是添上一把火就能烧起来!


    若这臭流氓的口中,真能吐出点惊人的消息……


    那会是多大的机遇?


    这就是堂主考虑的事情,也是他不杀左流的原因所在。


    但作为审问者的女修,心里早就恨不得把左流千刀万剐剁了去喂狗了,可偏偏不能杀,杀不得!


    憋屈!


    手中握着的一柄鸳鸯钺跟着颤抖起来,女修紧抿着嘴唇,终究还是看不惯左流这样,直接抬手在囚笼上一拍!


    “嗡!”


    一片暗红色的光芒,立刻从黑铁囚笼上泛出,随即便抽成了无数丝线,猛地朝着左流身上扎去!


    “唔!”


    这一瞬间,钻心蚀骨的疼痛忽然就蔓延起来,仿佛要将左流整个人绞碎。他虽咬牙没叫出声来,可头上冷汗立刻如雨落下!


    那女修冷眼看着,一转手中鸳鸯钺,面无表情:“敬酒不吃吃罚酒!我的确是杀你不得,但收拾你却绰绰有余。你自己想想清楚,等回头悬价白银楼,事情可就不是夜航船能控制的了。你总不会还以为,你这种小角色,会有昆吾崖山的精锐来救你吧?”


    万般的苦痛加身,左流整个身子都蜷缩痉挛了起来。


    他本已经不大听得清楚这女修的声音,可最后的那一句话,却如同刀剑一般一下子刺了过来。


    是的。


    他的确是一个小角色,小流氓,毫无出身,无门无派。微不足道,甚至一直以来,只顾惜自己的性命……


    昆吾和崖山这样的巨擘,又怎会关注半分?


    只是……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位身穿月白长袍的女修,朝着自己递出那一枚崖山令时柔和的神态与欣赏的目光。


    “你到底说不说!”


    “可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啊……”


    左流那因痛苦而显得狰狞的脸上,竟忽地绽开了一个笑容,声音里的嘲讽,没有任何改变。


    就算没有昆吾来救,没有崖山来解,就算整个十九洲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就算他也许再也没有机会持着那一枚令牌拜上崖山……


    又如何呢?


    那一刻,他已经告诉自己——


    我,也是崖山门下!


    ☆、第323章 祂


    太硬了!


    嘴太硬!


    骨头也太硬!


    这一句什么“不知道”, 女修早就听腻了。


    她名为梁听雨, 如今已有元婴后期的修为,三十年前开始为夜航船效力, 如今乃是堂中三大祭酒之一。


    昨日, 她受命抓了左流来审问。


    可威逼利诱的法子用了一打,也依旧没有套到半点有用的消息!


    眼前这个家伙,哪里像是什么小流氓?


    便是她酷刑审问过最铁血的修士,也没他有骨气!


    “好, 好,好, 你到底还是不肯说!”


    问到现在, 梁听雨觉得自己的耐心终于耗尽了,也不想再多与左流费什么唇舌,直接将手高高抬起,就要朝着那囚禁的牢笼拍去。


    “你就尽管不说好了, 看看是你骨头硬,还是这囚牢硬!”


    五指绷紧, 浑厚的灵力便在五指之间流转, 乃是一种特殊的触发囚牢上某种阵法封印的手法。


    黑铁的牢笼,也似隐隐感觉到其存在,开始嗡鸣颤抖起来。


    可就在她手掌即将落下的一瞬间——


    “轰……”


    一声低沉的震响,隐隐然伴着一股奇异的低吼!


    整个石室突然就跟着震动起来,更有细碎的石块并着石屑,密密麻麻地从头顶掉落下来!


    梁听雨顿时大惊!


    夜航船的地牢, 乃是特殊的幽无之石所制,寻常法宝不能破。更不用说,如今她审问左流的这间石室,位于整个地牢的最深处!


    即便是修为高达入世的修士,也不一定就能穿越重重阵法来到这里,更不用说撼动石室了!


    出事了!


    她心里一下紧张起来,浑身也立刻紧绷,当下哪里还顾得上用残酷手段审讯左流?一个闪身,就直接出了石室,现身在外面甬道上。


    “是前面吗?”


    “快,去前面看看!”


    这附近就有几个看守的修士,此刻也是大惊失色,乱成了一团,急匆匆就要朝着前方冲去。


    幽深黑暗的甬道内,不见了半点光明。一股浓重深沉的黑气,从甬道上方涌出,几乎要将整个甬道都填满。


    窒息,压抑。


    那是一种强大到让人跪拜的力量!


    梁听雨抬头一看,便看见那原本绘制在甬道左侧的蜈蚣画影,此刻竟然已经往外凸出了一半。


    就像是一只埋在蚕茧,即将破裂。


    藏身在其中的凶兽,隐隐然就要挣扎而出!


    身为夜航船的祭酒,她哪里可能不清楚这东西的存在?可堂主不是说,“祂”将会一直处于沉睡之中吗?


    现在这是……


    什么情况?!


    “敌袭!敌袭——”


    根本还没等梁听雨想个明白,前面甬道中段,便忽然传来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可还没等喊完,就已戛然而止!


    “噗嗤!”


    一蓬鲜血,猛地从颈间抛洒开去。


    一柄身白刃黑的长剑,穿刺而过,锋锐且激荡的剑气,刹那间将这夜航船修士的意识绞碎!


    剑锋过处,徒留尸首一具!


    白寅一张俊秀的面容上,此刻已完全为诧异与凝重覆盖,尽管解决了一个对手,可他的心情并不轻松,甚至隐隐然有一种事情完全失控的预感。


    破阵的步骤和方法,都是崖山研究出来的。


    他今日一路潜行进来,破解每一个阵法的时候都小心翼翼,绝不可能出半点差错。更不用说,已经下到了地牢之中,每一个阵法都是杀阵,他绝不敢掉以轻心。


    刚才已经破解到第十九座阵法,眼看着就要成功了!


    可周遭忽然一阵地动山摇般的动静,接着整个甬道便是一暗,像是照明石的光芒都被吞没了一般,不露出半点。


    恐怖骇人的气息,已立刻将他包围!


    “藏影灯”虽有隐匿身形之效,却无法在此般重重重压之下运转,于是瞬间破碎,逼迫他露出了身形来。


    这才有夜航船的修士发现了他,有了这一场短暂至极的交手!


    毫无疑问,他赢了。


    但此时此刻的白寅,完全高兴不起来。行迹败露,就意味着他几乎立刻要为整个夜航船所围攻!


    而且,他一千个一万个不明白——


    破阵的步骤,到底哪里出错了?


    “该死!”


    白寅终究没忍住,低声诅咒起来,手上动作却一点也不慢,直接仗剑而起,一道疯狂的剑光便朝着正前方劈落!


    “轰隆!”


    又是一声巨响,剑气呼啸!


    数名从甬道深处追来的修士,立刻为剑气劈翻在地,竟不得进寸步。但仅仅是眨眼,便有一道金光刺破黑暗,朝着白寅扔来。


    “哪里走!”


    是一名女修的声音,此时此刻显得森然而阴郁,充满了杀机!


    夜航船三大祭酒之一,梁听雨!


    使得一手鸳鸯钺,修为更是元婴后期,绝不是个简单女修!


    白寅知道,事情已经棘手起来了。


    他挥剑便朝着那一道金光挡去,一时之间,进退不能。


    一场险象环生的大战,眼看着就要在这狭窄的甬道间展开。


    只是……


    就在白寅身后不远处的见愁,却半点没有插手帮忙的意思。


    她置身于高处,让清风贴合着甬道的上方,俯视着下方,可将战况尽收眼底,但她的目光,却偏偏朝着更深处望去。


    眼前这白衣修士的剑法固然犀利,角度固然刁钻,抉择也固然果断,可她见了也不过就是在心里赞叹一声罢了。


    说到底,这一位她也不认得。


    变故忽生的时候,见愁就在这修士的身后。


    只是她也不清楚对方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如此短暂的时间内更不知道有什么挽救之法,便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了。


    但……


    这也许正是她的机会!


    浑水时候,最宜摸鱼!


    她的乘风身法,可是可以无视大部分阵法的束缚与攻击啊!前面一个四指修士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已经成为了争斗的焦点。


    这时候,会有人猜到,还有人在暗处伺机而动吗?


    不会的。


    即便是见愁自己,也不一定能在这惊变突生的瞬间考虑周全,想到这一点上去。


    所以眼见着一名脸上带疤的黑衣女修从甬道的深处扑了出来,与白寅战到一起,她毫不犹豫——


    不退反进!


    竟然精准地从众人交战时乱溅的掌力、灵气与剑气之中,钻了过去!


    “打吧打吧,就这样打下去!天昏地暗都没关系!”


    能多拖一刻,她就多出一刻去救左流;他们若是干脆互相拼杀,同归于尽……嗯,那就更是再好不过了!


    见愁心里念叨着,也不回望一眼,悄然往前去。


    不远处便是那第十九座阵法了。


    那四指白衣修士,便是破解到阵法末尾的时候,不知犯了什么差错,一下触动了阵法,所以引来这整条甬道弥漫的黑气。


    这种邪肆的气息……


    其实隐约类同当初傅朝生这般的蜉蝣大妖给她的感觉,但又过于凶戾,仿佛走的是完全相反的路子,让人不舒服极了。


    见愁只觉得距离阵法越近,这种不适就越严重。


    但她思索了片刻,依旧悄无声息地停在了阵法前,开始小心地观察,试图从中寻找出正确的破解之法。


    一开始,她也没发现什么异常,只是从阵法的外围,慢慢看到阵法的核心,感觉到了这一座阵法令人心颤的庞杂。


    光是这阵法的结构与排布,只怕就要记满十个玉简!


    这可不是好解的啊。


    见愁思索着,又要去看第二遍。可就在她即将收回落在阵法核心的目光,转而继续观察外围的时候,却忽然睁大了眼睛!


    不……


    这怎么可能?


    见愁眸底顿时涌现出无尽的不解与惊讶——


    这一座阵法,那里还需要破解?


    这根本就是一座已经被破解的阵法!完全可以畅通无阻!


    可是不对啊。


    刚才就前面那个四指修士破解过阵法,而且还出了差错,引起了周遭变化,中间再没有其他人动过。


    这阵法,现在怎么可能是被破解的状态?


    除非……


    见愁闪念间,背脊骨上,已有一股寒气猛地窜了上来!


    除非那四指修士破阵的手法根本没有问题,阵法的确被他解开了,只是因为周遭的忽然出现的变化,他错以为自己解错了阵!


    这一刻,见愁心电急转,整个人停留在这阵法之前,却忽然不敢再进半步!


    一个更恐怖的疑问,慢慢爬上了她心头:


    如果,这周遭如墨的黑气冲涌,并非因为错解阵法而生。那么,又到底是因为什么?


    眼皮跳起来,头皮也跟着发麻。


    见愁脑海中顿时闪过了千变万化,进入夜航船以来的种种细节,都飞速划滑过,最终只留下了那始终让她觉得诡异的雕像——


    极其类似蜈蚣的雕像!


    念头闪过的一刹,她豁然回首,带着十分心惊的视线,直直落在了甬道左侧——那原本绘制在墙上的无目蜈蚣图画!


    霎时间,一口凉气倒吸!


    原本只是扁平的、贴附在墙面上的图画,此刻竟然已经变成了一座生动的“浮雕”。


    整个长满了如刀戈一般长脚的虫身,简直像是要挣脱墙面!


    俨然一只即将复活的凶兽!


    活的!


    这东西绝对是活的!!!


    这一瞬间,见愁甚至想都没有多想一下,也完全不考虑自己与这“怪物”对战的可能性。


    毫不犹豫——


    跑!


    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呼啦!


    遁形于清风之中,速度快到极致!


    手诀掐动之间,她眨眼便从乱战堆中飞驰而过,朝着来是甬道的入口处奔逃而去。


    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她逃窜的这一瞬间,墙面上的“浮雕”也好似察觉到了她的行为。


    “咔嚓咔嚓!”


    四下里,破裂之声骤起。


    原本光滑平整的左侧墙面上,竟然出现了无数龟裂!


    更浓烈、更粘稠的黑气,携裹着那种更遥远、更无法触及的感觉,恍若来自荒古的凶戾,从无数忽然出现的裂缝之中涌出!


    仿佛被困在墙面上的“浮雕蜈蚣”,仿佛又朝着外面凸出了一大截!


    几乎是八分的身体,已经完全露在外面了!


    只是表面依旧有黑色的幽无之石覆盖,但龟裂的痕迹太重,仿佛下一刻就要如同碎片一般剥落,放出里面的怪物!


    不仅是活的!


    而且还有意识!


    见愁心里冰寒的一片,已经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比当初与秦广王对战的生死危机更甚!


    跑!


    跑!


    跑!


    根本生不出任何对战之心,她浑身的灵力刹那间运转至极限,催动着乘风道印,在保持隐匿的同时,疯狂飞驰!


    眨眼间,已划过一道刮面的寒风,从白寅身侧扫过!


    直到此时此刻,他才意识到了情况不对:不仅是刚才过去的那一阵风不对,更是刚才那令人忍不住恶寒的破碎之声……


    这声音,从他左侧传来!


    白寅骇然之间,回头一看,这时候才发现了那身形几乎已经完全从墙内显现出来的“蜈蚣”!


    这不是雕像上那东西吗?


    什么时候出现的?!


    干!


    这一瞬间,纵是他十足文雅人一个,也完全忍不住爆粗的冲动!


    ☆、第324章 荒古旧主


    这夜航船, 到底还有什么把戏?!


    狰狞之态, 几欲破墙而出;


    凶戾之气,近乎扑面而来!


    一系列的疑问出现在白寅的脑海, 但更多的是那心底的恶寒。危险的感觉, 一重一重地攀升!


    这绝不是救人的时候,而是逃命的时候!


    白寅牙关一咬,当下再不敢恋战,原本已经斩出的一剑“丹青画骨”, 骤然一折,呈回旋状扫荡开去。


    竟是瞬间变成了一式“泼墨山水”!


    黑白夹杂的剑气, 好似一缸打翻的墨水, 浓淡相间,盘成一个半圆,立时将前来的梁听雨荡开!


    梁听雨雨何曾料到他突然强行变招?一时不慎,已经被这丹青剑剑锋扫到了左臂, 划出一道血线,逼退了三分。


    但她目中却露出了十足的惊色:“这剑法!”


    这剑法?


    白寅自然听见了, 但这会儿已经完全无法去考虑身份暴露的问题了。眼下, 保命要紧!


    对方退的这三分,就是他的机会!


    这一瞬间,他双目精光一闪,毫不犹豫一剑刺向墙壁!


    “叮!”


    一声脆响,坚韧的剑尖点在墙壁上,眨眼有反弹之力产生。白寅立刻借力而起, 好似飞蛇出洞一般,转向入口处电驰而去!


    来时对环境不熟悉,小心为上,且有重重的阵法困锁,所以处处小心,极为缓慢;但逃命的时候,哪里需要顾念那么多?


    此处虽深,但距离入口处也顶多百丈。


    一个瞬移,足够了!


    在摆脱梁听雨的下一刻,白寅脑海中已经有了脱身之法,毫不犹豫就想沉下心神来去感受周围的空间之力,瞬移逃跑。


    可在他探出灵识去感知的时候,才发现了那个恐怖的变化——


    感觉不到!


    竟然感觉不到!


    平时轻易就可以感知的、规则变化的空间之力,在这一刻,就好似被疾风骤雨侵袭的湖面,立刻变成了无数的破碎的波光……


    彼此之间,找不到半点拼合的规律!


    是那些墙体中涌出的黑气!


    它们充斥满整条幽暗的甬道,也带来了一股一股浪潮似的力量波动。这种力量,是白寅从未接触过的。


    不是剑气,不是掌力,甚至不带有半点天地灵气应有的感觉!


    它寂灭,它虚无。


    它霸道,它浑厚。


    它古老,它残暴!


    好似蛰伏在黑暗中,也伴随黑暗而生的主宰,伴随着墙壁浮雕的不断突出,翻滚涌动,嘶吼咆哮!


    “噼啪噼啪!”


    一道又一道的裂痕更深了,那阻挡着浮雕里“蜈蚣”的墙体,似乎又薄了几分,脆了几分。明明是纯黑,此刻却仿佛透明。


    白寅甚至已经可以清晰地看到墙壁幽无之石下面,那一片片深黑色的、泛着冷光的鳞甲!


    庞大的身躯,浓重的阴影。


    无数密密麻麻的“蜈蚣腿”却有着螳螂的险恶,锋锐似刀戟!


    一眼望去,没有尽头!


    不知它有多长,更不知道这东西到底是怎样的存在!


    在这样庞大又陌生的力量之下,瞬移是绝对不能用了。


    白寅情急之下,只能凭着自己毕生所学,将浑身灵力鼓荡至极点,近乎不顾一切地向前奔去!


    三十丈!


    二十丈!


    十丈!


    “轰!”


    一声巨响!


    就在白寅的身侧!


    最后一层束缚着那仿若蜈蚣巨怪的墙壁,在此刻完全破裂开来,碎石乱溅如雨,被包裹在幽无之石下的可怖躯壳,终于展露在了此刻甬道中所有人的眼前!


    不管是地牢中看守的夜航船修士,还是后方正朝着白寅疾驰而来的梁听雨;不管是此刻已经露出了行迹的白寅,还是尚未被发现的见愁……


    都看见了。


    就在眼前!


    所有人的眼前!


    因为它太长了,以至于不管他们此刻位于甬道的哪一个位置,都可以清晰地看见它的躯壳。


    明明是蜈蚣的身躯,却有着蛇类的鳞甲。


    深黑色的色泽,一片覆盖着一片,每一枚甲片上,都带着那种邪戾又寂灭的气息,仿佛可以吸走世上所有的光亮!


    又仿佛……


    要还这光明世界以长夜!


    一股盖世的凶邪之气,立时冲天而起!


    跑在白寅前方的见愁,自然也在同时注意到了这变化。此时此刻,提前发现异常,也提前逃跑的她,距离入口处仅有五丈。


    五丈,平时一个闪念就可以通过的距离。


    但此时此刻,却显得那样遥远!


    “吼——”


    低沉的嘶吼,看似缓慢,却有摧毁人神智的力量。一道强横绝世的气息,随着这一声嘶吼,从甬道的深处袭来,刹那间锁定了见愁!


    仿佛毒到喉间,剑抵眉心!


    何等危险的感觉?


    只一瞬间,冷汗已经湿透她后背,只因为一个突如其来却确切无比的认知:这东西,竟是冲着她来的!


    “咔咔咔!”


    狭窄的甬道,墙体不断崩碎,原本镶嵌在墙壁之中的虫躯已然在这一声嘶吼之后,“活”了过来。


    甬道的深处,是是它的头颅;甬道的入口,则是它的尾巴。


    见愁就站在距离入口仅有五丈的地方,看不到黑暗深处的头颅,却能看清楚眼前这朝着她扫来的巨尾!


    迅猛如一条黑龙!


    那两根长长的、扎在其尾部的尾刺,就好似两根长矛,从无尽黑暗的高处投落,要刺穿她的胸膛,挖出那滚滚跳动的一颗心!


    凶戾!


    残暴!


    毫无保留的杀意!


    这一瞬间,见愁感觉自己完全无法动弹。


    被这一股气息困锁,囚禁,仿佛这狭窄的甬道,甚至这天地间,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等待死亡,大脑中空白一片。


    可也是在这一瞬间……


    巨大的危机面前,时间都似乎静止,于是先前那种隐约的古怪的感觉,被急速地放大,放大,扩散到见愁每一点意识之中,最终勾出了先前一闪而过的灵光——


    傅朝生。


    那只蜉蝣……


    似眼前凶物这灯强横绝世的邪戾气息,她本不该有半点熟悉的感觉。可偏偏,这样的气息,让她无法控制地想起傅朝生的存在……


    呼吸之间,一步登天!


    仿佛其生,便与天等高,与地同广,与万物共寿。实力诡谲,偶现邪气,令人捉摸不透……


    眼前这凶物,会否是与傅朝生一般的存在呢?


    长矛般的尾刺,转瞬即近。


    那尖锐且凶恶的轮廓,在见愁眼瞳的倒影之中,逐渐放大,那一点没有任何反光的深黑,也逐渐放大。


    一种玄之又玄的感觉,于是侵袭了她整个脑海。


    眼前的两根尾刺,看起来是深黑,但并未因为其本色是黑,而是因为虚无,因为没有光明。


    就仿佛,它诞生于光明出现之前。


    于是落在她眼中,成了所谓的“黑”。


    这一刻,侵袭而来的,除了铺天盖地的恶意与凶悍,竟还有浩瀚无垠。仿佛能通过这两根长长的尾刺,触摸到什么更遥远、更遥远的存在。


    比如,她曾借宙目所见,那宇宙荒古的起源……


    但下一刻,双目中猛然袭来的刺痛,立刻将这种幻觉摧毁一空!


    痛!


    宛如被两柄尖刀扎入眼眶。


    那两根尾刺,分明距离她还有一丈的距离,可她就连注视它们都做不到。仿佛,连注视的资格都没有!


    它是高高在上的神明,而她只是微不足道的蝼蚁!


    这种极端让人不舒服的认知,伴随着这一股突如其来的刺痛,几乎瞬间将见愁唤醒。唤醒了她一切的意识,唤醒了她短暂沉睡的战意,也唤醒了她在生死危局下超乎寻常的反应力!


    见愁尚且不知自己与这凶物有何渊源,更不知对方为何立刻就要朝自己下手,并且目标如此明确。


    但生死关头,谁还顾得上那么多?!


    一丈的距离!


    在这尾刺恐怖的速度之下,又能留给她多少反应的时间?连弹指之间都算不上!鬼斧不在她手,风雷翼开启将久,她可以使用的反击手段,如此贫乏……


    但,已无路可退!


    不管对手留给她的是一日,一时辰,一刻,还是眼前这短暂的一弹指,她要做的事,永远只有一件……


    那就是,还击!


    闭目——


    光华敛去,眼角血痕;


    屏息——


    心若平湖,波澜不起;


    止步——


    破空风声,呼啸耳畔;


    拔刀——


    功法招式,尽数遗忘!


    二尺尖刀,刀面光似寒潭,弯月似的刀柄镶嵌在刀刃上,有一种粗糙之感,这让人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大巧不工”。


    见愁纤细的五指,就紧紧扣在刀柄上。


    一如当初,在青峰庵隐界得到它的时候——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


    我心有刀,名曰割鹿!


    不曾习练过任何刀法,此刻更没有完整去运转任何一种功法的时间。


    她所能做到的,不过就是拔刀而出,挥刀向前,将此刻冲涌在自己身体里一切即将爆炸的力量,尽数灌注入此刀之中,此心之中!


    在这两根巨矛尾刺袭来的瞬间,在这生与死即将分割的瞬间!


    “嗤。”


    隐隐间,仿佛有一声不屑的轻嗤,从甬道的深处响起,一如毒蛇吐信时的嘶鸣,藏着高高在上的嘲讽与深埋的仇恨!


    它,或者祂,在嘲笑她的不自量力!


    可,那又如何呢?


    见愁听在耳中,感觉着那扑面而来的、寂灭万乘的气息,人却无比平静。平静地,挥出了那一刀,朴实无华的一刀,又拔地倚天的一刀!


    我有此心——


    普天之下,芸芸众生;谁为蝼蚁,谁为神祇?


    ☆、第325章 磨剑


    这不是华丽到惊艳的一刀, 也不是强到毁灭的一刀, 更不是可以阻挡祂攻击的一刀,但它绝对是见愁修行以来最高水准的一刀!


    超越了她应有的实力, 超越了她固有的认知, 甚至……


    超越了她本身的存在!


    是全新的一刀,也是全心的一刀!


    二尺雪亮的刀光,一半是轻灵干净的灵力,一半却是晦涩幽暗的魂力!


    前者, 在广袤的十九洲大地上,比比皆是, 随处可见;后者, 却属于一个如今鲜有修士足迹可以抵达的疆域。


    这是两种本该互斥的力量。


    可在这危急的一刻,在这不假思索的一刻,它们却近乎完美地灌注到了同一柄法器之中,又近乎完美地融合到了一起。


    仿佛折服在了某种力量之下, 甘愿为其驱使,赴死!


    在这狭窄的甬道中, 没有一个修士认得这种力量, 没有一个修士明了,更没有一个修士知道它是如何出现!


    见愁依旧藏身在风中,即便她挥出了这一刀,“乘风”的状态依旧没有遭到任何破坏。


    在所有人眼中,她所处之处,只是一片被黑气包裹的虚空。


    虚空前方, 便是袭来的“蜈蚣”尾刺;虚空后方,则是白寅一枚飘摇的身影,正高高举起长剑,奔驰的剑光在虚空中描绘出一幅飞瀑直下的墨画图卷,朝着前方尾刺倾泻而去。


    可就在他剑光尚未抵达的刹那,那虚空,那在他视野与感知中什么都不存在的虚空里,竟然迸射出了如此峭拔的刀光!


    明明是一片混沌,可在他感知中,竟有一种无尽光明的色彩。


    仿佛,可照亮苍穹!


    那种感觉,就像是目睹什么也没有的半空中,忽然出现了一片悬空的汪洋大海!


    神乎其技,难以置信!


    “怎——”


    这一刻的白寅,诧异的声音已经几近嘶哑,几乎就要惊声尖叫起来,但眨眼就卡在了喉咙中。


    先前在身边刮过的那怪异的一阵风,立时出现在他脑海中。


    于是,前后一切都被联系了起来。


    好家伙!


    原来这一阵风里藏着高手!


    原来这个人就在自己身前五丈处!


    原来前面这形似蜈蚣的邪戾怪物所攻击的,其实不是他!


    想明白这一切的白寅,差点恨得咬碎一口齐整的牙:这明摆着是有人踩在自己背后捡漏,说不准要暗算他一把,还一直没有被发现啊。


    尾刺、这隐匿者、白寅自己,三者本就在同一条直线上。


    在他这位置,只见这凶物的尾刺向前而来,便以为是袭击自己,但看此刻刀光陡现,几与这凶物针锋相对……


    猜也知道,这凶物的目标,分明是这持刀的隐匿者!


    他本应该趁此机会,直接脱逃!


    可这时候,已经迟了。


    因着那凶物尾刺来势汹汹,白寅在刀光出现之前已经判断自己身处于危局之中,早已迅疾仗剑而起,使出了自己压箱底的本事。


    此刻力行五脏,灵至元婴,招式已老,可不像之前与梁听雨对战时一般好收回了!


    亏大了!


    这把是亏大了!


    白寅心里疼得滴血,此刻非但无法脱逃,反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着“银河倒悬”的一剑,以一往无前之势,跟在那峭拔又混沌的刀光之后,向凶兽尾刺而去!


    在旁人看来,这刀光与剑光相连,已成一片,时机是如此巧妙。就仿佛这出刀与出剑之人,是早就约好的一般,有默契的配合。


    后方被甬道中变化震得说不出话来的梁听雨,此刻更觉骇然。


    一个疑似崖山白寅的修士,她自问尚且能敌;可在白寅背后竟然还有一人,若非这夜航船讳莫如深的“祂”出现,只怕还不会暴露行迹。


    况且,还有如此令人心驰神往的一刀!


    此人,又是何等修为?


    这个左流……


    难道还真的能引来崖山昆吾那个层次的高手?


    梁听雨心中惊疑不定,可出于某种忌惮,她并不敢上前去,只是双目灼灼地望着前方那即将碰撞到一起的攻击——


    与反击!


    刀光在前,剑光在后!


    此时此刻,就连见愁自己察觉了,都是微微一怔。但略略一想自己此刻隐匿的状态,再一考虑三者所处的方位,便立刻明白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


    当下,只暗道一声:“来得正好!”


    她是不知道自己背后那一位是不是恨她发狂,也完全不在乎。她只知道,在这个时候,任何一道与她一同袭向眼前这凶悍存在的攻击,都是她迫切需要的,都是她的帮助!


    因为,只有被其气机锁定的她,才能体会到那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恐怖!


    即便这是她最迅疾的反应,即便这是她完全超越了极限的反击,即便这是连她自己也不明白的一刀……


    可在挥出的瞬间,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还不够!


    这样的一刀,要阻挡眼前这两根看似简单的尾刺,完全不够!


    即便是加上后面白寅的这一剑,也不过只是多了一线生机,而且还是岌岌可危的一线……


    见愁清楚,这甬道之中百丈余的所在,显然也很清楚。


    那一声高高在上的嗤笑,已经消散,但那种轻蔑与不屑,却没有半分改变。甚至,因这一道剑光的加入,变得更浓重起来。


    因为,祂的强横,已经超越了蝼蚁所能理解的极限。


    长矛一般的尾刺,迅疾如电,又飘飘摇摇,晃着虚无的光影。


    仿佛来自静默的深渊,仿佛来自长夜的源头,仿佛已与周遭天地融为一体,仿佛,不管是拔升的刀光,还是璀璨的剑光,都无法撼动这绵延自荒古的力量!


    它让弱者生不出抵抗之心,它将势如破竹,无可抵挡!


    胜负,将见分晓!


    可就在这一个让人无法眨眼的瞬间,竟有另一道惊人的剑气,腾空而起!从见愁前方五丈处,也就是甬道的入口处,疾奔过来!


    在间不容发之际,与先前的刀光剑光一起,斩向尾刺!


    剑光青碧,剑气浩荡!


    狭窄的甬道,在剑气飞掠之时,竟好似随之开阔了起来。


    撞过来的,仿佛不是一道剑光,而是一座苍松翠柏挂白云的茅舍,一条夕照昏昏无人打扰的田垄,一片幽暗寂静的深山老林……


    剑气席卷的瞬间,仿佛还有隐士的行吟:


    行到水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晦涩中,藏有真意;浩荡中,贴近自然。


    无欲无求,随心随性。


    一叶小舟随水逝,从此江海寄余生。


    这是?!


    见愁大惊之时,不由抬眸,朝着那为黑气所遮挡覆盖的甬道入口处看去,除却剑气里夹杂的那几线青碧的剑光,再看不见他物他人的影子。


    她后方的白寅,无疑也是吃惊不小。


    只是他脸上的表情,除了惊讶之外,骇然之感重上三分!


    今日今夜,地牢甬道,除却那个隐匿行迹出刀在前的神秘人之外,竟然还悄无声息地跟了一个人!


    而且这个人……


    白寅的目光,从那剑气中夹杂的几线青碧光芒之上掠过,心底几乎立刻有了答案:如果没记错的话,这是……


    在夜航船发现昆吾的人,不管是谁,对崖山来说,可都不算是什么好消息。


    两道俊逸的长眉,立刻皱了起来。


    但他手中的动作,却没有受到分毫的影响,反而借了此剑气袭来的赫赫威势,加速了自己手中剑的速度!


    “轰!”


    一道混沌的刀光,两道一黑白一青碧的剑气,虽是在不同的时间发出,却近乎奇迹般地在同一时间,撞上了那两根狰狞的尾刺!


    见愁相信,换了十九洲上任何一个入世期修士,都不可能在这配合近乎完美的三击围攻之下全身而退。即便是返虚期的修士见了,只怕也会微微色变。


    可此时此刻,她的对手,或者说他们的对手,却没有半点多余的反应!


    激荡开的刀光和剑气,将周遭甬道墙壁的幽无之石,绞成一地碎石;暴乱的灵气中,穿梭着见愁那不属于十九洲大地的幽暗魂力,让力量更为爆炸……


    但粗壮的虫躯,依旧带着万分的凶悍袭来!


    三人合击如此恐怖的力量,也不过只是让那两根狰狞尾刺,比原先稍稍慢下来一线!


    不过……


    一线,足矣!


    “走!”


    一声断喝,自地牢甬道入口处响起,随即便那见一片星图一般的阵图展开,独属于阵法的波纹重新荡漾!


    见愁与白寅,虽一个在暗一个明,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可此刻却都同时明白了机会所在!


    趁着三人合击给这凶悍邪物造成的片刻迟缓,毫不犹豫,电射而出!


    庞大的虫躯如山岳倾倒,狰狞的尾刺如长矛挺进!


    嗖嗖!


    只听得两声迅疾的响动,一阵风伴着一道雪白飘逸的身影,已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突围而出,猛地朝阵法中一窜,已没了半点影子!


    先前一直旁观的梁听雨,本就没想到会有除白寅之外的第二个人出现,更不用说这忽然出现的第三人和随之而来的种种变化了。


    在眼见白寅脱逃的瞬间,她的疯狂与冷静,终于同时回归!


    “追——格杀勿论!”


    肃杀的声音,在灵力的加持之下,在重重屋宇之间传递。


    这一刻,整个夜航船,倾巢而出!


    夜色最深处的大殿影壁上,三道身影先后跃出!


    最前面的一道身影,完全隐匿在虚空中,随后便为一团青碧的光芒所包裹,片刻后直接消失在了影壁前。


    无疑,已瞬移离开!


    紧随其后的,恰是见愁。


    她人在风中,严格来说并未露出半点身形,只是因为先前不得不反击那形似蜈蚣的凶兽,所以实际已露了些许痕迹。


    出来之后,她依旧在疾驰之中,却并未急着瞬移离开,而是回头朝着殿中那雕像看去!


    深黑色的雕像巨大,张舞的百足如刀戟一般排开,没有双目的头颅,抵着大殿高处阴影最深的部分。


    来时,它看上去不过有些阴森诡异。


    可此时此刻,竟有一道又一道拉成长线的金色符文浮现在其表面,不断流淌,犹如鼓动在体表的血脉,又仿佛一张捆缚的大网,一条条柔韧的绳索。


    雕像本身没有动静。


    但见愁在望着它的时候,竟然觉得它好似在痛苦地挣扎,愤怒地嘶吼,怨恨地咆哮!


    白寅这时才从甬道中出来,虽也见着这雕像不对劲,但念及今夜险象环生,又有追兵在后,不敢有半分妄为之心。


    当下,他既没有去追隐者剑王却,也不去寻那出刀的神秘隐匿者,出来后直接一个瞬移!


    竟是也挑了一个方向,奔逃而走!


    即便王却出手是相助,可他无法判断昆吾在左流这件事上的态度,也就不必去追;至于那出刀的神秘人,猜也知道只怕不是个心机简单之辈,包藏祸心的可能极大,更没必要停下来问问二人是否还能交个朋友。


    所以,白寅脱身而走,极为洒脱,没有半点犹豫。


    于是,原本第二个出来的见愁,成了此刻留在大殿上的最后一个人。


    她知道自己不应该在此刻停留,但心底那种强烈的不安和预感,却催促着她,一遍一遍地观察着这雕像,要将每一个细节都记在脑海中。


    直到那雕像背后的影壁上,再次荡漾起波纹,见愁才一个转身,隐匿于风中,果断地投向半空,正南方向!


    营救左流之事,因今夜的突变暂时搁浅。


    她须得回到客店,再回头理清楚今夜发生的一切,再寻解决之法。


    *


    这时候,残夜已近尽头。


    澜河上的波涛依旧冰冷,携裹着涛声的江风穿过了乌鸦渡口泊着的每一艘船,拂过每一根没有挂帆的、空荡荡的桅杆。


    渡口上空百丈高的乌云中,正有一名英伟男修,身着华贵紫袍,腰系玉带,按着斜插腰间的一口宝剑,悄无声息地朝着夜航船的方向靠近。


    不是旁人,正是昔年与剑皇曲正风并称“东西一剑”的西一剑——


    紫衣剑侯,薛无救!


    他如今修为虽不及曲正风,可也已经是入世期。即便只在初期,在明日星海也绝对够用。今夜兴起,便待来探探夜航船的虚实,也看看左流的情况。


    毕竟,对夜航船的底牌,他还是很好奇的。


    心里这样想着,薛无救双眸一眯,便准备停下来,在此处查看一下下方的情况。可还没等他将御空疾驰的身形停下,前方竟已有一股异常的妖风,朝着他席卷而来!


    是风?


    不!


    不对!


    这风里好像藏着人!


    毕竟修为要高出一个大境界,元婴后期修为都毫无所觉的隐匿手段,到了他这里,即便不能清晰感知,却也有冥冥中的直觉!


    来明日星海也有这许多年了,薛无救应对过种种的突发情况。


    此时此刻,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便往腰间一拍,“啪”地一声后,宝剑应声而出,立时腾起一道飘摇的剑光,朝着风中掠去!


    “宵小之辈,胆敢偷袭!”


    偷袭?


    隐匿在风中的,还能是谁?自是才从夜航船中疯狂逃窜而出的见愁了!


    听见对方这一句话,她心底简直惊怒万分:惊的是这人修为之高,自己隐匿风中,不曾发现他,反倒被他发现;怒的是此人二话不说,竟直接拔剑动手!


    见愁身后本就有追兵,只要被人拖延上一时半刻,如此近的距离,几乎立刻就会被夜航船那些人发现!


    人,包括那脸上带疤的女修,她都不怕。


    可万一是那大殿中的雕像蹦出来,那可就吃不了兜着走!


    不管怎么说,此时的见愁耽搁不得。


    速速逃命,才是要紧!


    可这种时候,怎么偏偏让她撞见这么个人?!


    电光石火间,完全注意不到对方的长相,只能看见这一道匹练似的冰冷剑光,硬生生将她藏身的风撕裂,朝着她脖颈递来!


    这是一招夺命的招数啊!


    一个不小心,等待她的就是身首异处!


    刹那间的惊变,险些让见愁背后汗毛都跟着竖起来。


    这短暂急促的攻击,甚至可以说是精准的偷袭,留给她的反应时间,竟比片刻前对峙那地牢中的凶戾存在时的更少!


    仓促间,只来得及提刀一挡!


    “当!”


    携裹着剑气的剑刃重重的敲击在秋水似明亮的刀刃上,见愁手腕吃力,顺势化刚为柔地一扭,已提着割鹿刀旋转一圈,攀着对方剑刃朝对方横削而去!


    与此同时,空着的左掌高高抬起,亦朝着对方拍去!


    “铮!”


    刀锋刮着剑刃削去的声音,犹如龙吟一般清澈,却偏偏激得薛无救心头大震。


    好迅疾的反应!


    好灵敏的手腕!


    刀锋与刀劲齐齐上逼,竟迫得他不得不撤剑而回。若不撤剑,只怕他一剑还未削下对方的脑袋,他的手臂就要先落地了!


    绝对是个曾在刀口上舔血,历经过生死关的家伙!


    薛无救心中一下有了判断,一时竟起了战意,持剑的五指一捏,周身气势顿时节节攀升,便欲与这风中的神秘对手战上一场。


    他大笑一声,颇带几分豪气地开口:“道友休走,且与某——”


    话音未落,甚至连意图都未及表露!


    那密布着乌云的夜空中,忽然就显现出了一只黑魆魆的三丈大手,犹如拍苍蝇一般,不由分说,便朝薛无救劈头盖脸地拍下!


    一记番天印!


    “轰!”


    狂猛的灵力四散乱炸,即便是以薛无救这般的修为,也在猝不及防间被拍了个眼冒金星,晕头转向!


    一时间,只听得耳旁风声呼啸。


    待薛无救回过神来,眼前哪里还有那一道妖风,那一个藏身其中的神秘修士?!


    有的,只是乌压压一片浮在半空中的夜航船追兵,还有那个抄着鸳鸯钺、凌立于他身前五丈处的死人脸……


    夜航船三大祭酒之一,梁听雨。


    近年来最得夜航船堂主器重的女修,近年来手段最狠辣的女修,也是近年来明日星海不少人都看好的女修。


    “还当是哪个宵小之辈擅闯,搅得我夜航船天翻地覆呢。没想到,是薛剑侯大驾光临,真是有失远迎啊!”


    左脸上长长的伤疤,让梁听雨看上去格外冷硬,唇角似勾非勾,则是无言的讥诮。


    她的目光,落在半空中薛无救的身上;薛无救也将她话中那“薛剑侯”三个字听得很清楚。


    只是,擅闯?


    还搅得夜航船天翻地覆?


    薛无救看了看看似在笑实则面色难看至极的梁听雨,又看了看围在自己身边如临大敌一般的众多夜航船修士,简直像是一言不合就要围上来打他!


    这……


    脑海中瞬时闪过的,是自己来时撞见的那一道妖风,还有藏身于妖风中的那个神秘修士。


    “……”


    真的是喉头老血一哽啊!


    想明白前因后果的一瞬间,薛无救简直眼前一黑,双目飙泪,险些就从半空中一脚踩空栽倒下去!


    你爷爷的!


    刚才与那神秘修士的瞬间交手,已是出乎他意料,吃了个不大不小的暗亏。如今竟然还被几乎整个夜航船的修士围堵在渡口!


    可是天地奇冤啊!


    他今日确为左流的事情而来,却还根本没来得及踏进夜航船一步,更别说搞什么破坏了!


    背锅了。


    本侯这是给人背锅了啊。


    薛无救嘴角抽搐,这时候特别想哭着问对面梁听雨一句:仙子,我说我是刚来的,你信不?


    *


    天无星月。


    明日星海,永不见星海。


    对见愁来说,这是一个惊险诡谲,又充满了疑惑与不安的夜晚。


    在砸出一记突如其来的翻天印之后,她便迅速甩开了那个“狭路相逢”的紫衣男修,尔后在碎仙城绕了一段路,才回到了客店。


    只是盘坐下来整理思考之时,那无尽的疑惑不仅没有得到解答,反而更深了一层。


    夜探夜航船,一无所获也就罢了,还撞见了三个似乎与自己有相同目的的人:


    第一个,是白袍四指修士,极有可能与昆吾或者王却本人有些渊源;


    第二个,只怕便是王却了。见愁了解隐者剑意,虽其表现不大相同,但意境没错。比对一下其人修为与性情,还有逗留明日星海的原因,该是八i九不离十。


    第三个,当然是那个紫衣男修,剑法绝对精妙,修为至少高出自己一个大境界,也就是至少入世!


    左流啊左流。


    这家伙的行情,简直好到令人发指!


    见愁越想越觉得头疼,又忆及夜航船地牢中那奇诡异常且对自己杀机浓烈的存在,还有那耸立在大殿中的雕像,试图抽丝剥茧地分析一番。


    可除了“傅朝生”三个字外,实在没有什么头绪。


    事态之复杂,已经超出了她如今所能处理的范畴。


    在思索一番之后,她还是发了一封雷信回崖山,这一回寄给掌门郑邀,尽述自己所知之事,希望至少能在白银楼悬价之前得到一些确切的消息或者帮助。


    毕竟……


    以如今夜航船地牢的情况来推测,劫人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那么她救左流的希望,便多半落在两日后白银楼的悬价上了。


    “剩下的就是等回信,再探听探听最近的消息。”


    望着窗外渐渐开始亮起来的天空,见愁想起了久久没有复信的扶道山人,难免觉得有些纳闷,但她这一位师尊修为不高本事却通天,该不会有什么大事。


    “有事的,只怕是我自己呢……”


    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自从脱出夜航船那甬道之后就覆盖在心头的阴云,却没有散开半分。


    那凶戾邪气的存在,那阴森可怖的雕像,还有那似血脉又似囚牢一般的金色符文……


    是什么来历,她不清楚。


    但那几乎凝成实质的杀意,却是再清楚不过。


    “夜航船……”


    见愁低低地念了一声,眉头紧锁,却慢慢地将自己手掌摊开。眨眼间,二尺割鹿刀便握在掌中。


    那甚至超出她自己理解范畴的一刀,又不断在眼前回闪……


    而对薛无救来说,这是一个倒霉至极,又稀里糊涂的夜晚。


    事没办成不说,还在乌鸦渡口大战群雄三百回合,死活不承认擅闯夜航船要劫左流的是自己,丢尽了“紫衣剑侯”的脸面,只怕也在明日星海留下了一桩悬案。


    他是叹着气回到解醒山庄的。


    这时已是清晨。


    澜河的支流汇入干流,饮雪亭周遭一片白雾茫茫。山庄就修建在离岸不远的小山上,本是一钓叟歇脚的地方,后来钓叟走了,曲正风来了,便慢慢扩建成了如今这座山庄。


    碧树绕白墙,长廊抱平湖。


    湖石错落,缀满庭阶;假山重叠,偶引游鱼。


    许多来过山庄的修士都评价:除了名字起得费解了一些,这是个很有尘世烟火气的地方,适合消遣。


    但很显然……


    无论从什么角度看,曲正风都不会是一个可能会喜欢消遣的人。所以一大早在湖边回廊下撞见他,对薛无救来说,实在是件见怪不怪的事情。


    “听说你昨夜干了件大事?”


    依旧是不回头就已经知道了他的到来,但这一次的曲正风,坐在湖边,并未为了濯洗双手。


    他在磨剑。


    一块长长方方的、深黑色的磨刀石,上面搁着一柄普普通通的铁剑,不管是铸造的工艺还是其本身的材质,都未有半分出奇之处。


    也许唯一出奇的,是磨剑这件事本身吧。


    人人都知道,明日星海的新剑皇拥有两口好剑。


    一口名为“海光”。


    采西海海底千丈处的千年海玉制成;通体暗蓝,唯有在灌注灵力后才会呈现出海水一般通透的湛蓝,宛如苍穹,宛如宝石;其剑取“海”之意,寓纳百川。


    一口名为“崖山”。


    为崖山先辈所留,或传为崖山山脉所生,乃崖山命剑。其威天莫能挡,人不可测。


    任何人,但凡拥有了这二剑中的任何一剑,都不会再去追寻第二把剑。


    可曲正风却在磨剑。


    磨一把凡铁所制的、平平无奇的凡剑。


    修长有力的手指,压在剑身上,一下一下地磨着,发出低沉沙哑的声音,听上去仿佛风穿过林间。


    曲正风专注地看着,也不时往剑上浇水,冲洗掉磨出来的污迹,让剑刃一片雪亮。


    “剑皇陛下的消息,果真最灵通不过了。又是智林叟那个大嘴巴告诉你的吧?”


    早该习惯了的。


    薛无救说着,摇了摇头,站到了曲正风身边来看,只道:“昨日本准备夜探夜航船,看看情况,没想到半道上碰到个持刀的的神秘修士,我看那持刀的架势,倒颇有点崖山的架势。且那掌法,极为凶悍……”


    “若是翻天印,以你的眼力应当识得。”听见他回答,曲正风磨剑的动作没有半分停顿,依旧如初,“况我崖……”


    声音顿住了。


    磨剑的动作,也忽然顿了一下。


    薛无救看了他一眼,但没有说话。


    于是曲正风又淡淡地、若无其事地续了下去,磨了下去:“况崖山用剑的多,用斧的少,用刀的找不着。”


    “说得倒是,我琢磨着也不大可能是她,毕竟身法奇诡,感觉着没差我多远了。若真是,这进境未免也太骇人了些……”


    薛无救说着,也就自然地不提这话茬儿了,只从自己怀里摸出一封请柬来,递了过去。


    “给你的,要看看吗?”


    “嗤……嗤……”


    剑刃的一侧,从磨刀石细腻的表面经过,眨眼便出了一层雪亮的光。


    曲正风拿起来,对着清晨的天光看了看,便笑了一声:“夜航船的请帖,有什么看头吗?”


    这是薛无救跟夜航船打完之后,由梁听雨交给他的,让他转交曲正风。


    正如曲正风不需要看也知道这里面是什么内容一样,薛无救不看也知道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但这时候,他依旧翻开来看了一眼,摸了摸下巴道:“两日后左流悬价白银楼,请你做客去呢。我看夜航船敢跟你作对,说不准真有什么底牌。这一趟,是鸿门宴也说不定呢。你去吗?”


    鸿门宴?


    曲正风举着那凡剑,看了看这经过打磨过变得锋锐的剑刃,微微眯缝了眼,若有所思:“在这星海,还有人请我赴宴么……”


    薛无救懒洋洋地倚靠在廊柱上,闻言饶有兴味地一笑:“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你磨剑数十载了,也该试试了吧?”


    十年磨一剑。


    薛无救的话,听起来是没有什么错的,只不过……


    曲正风起身来,持着这一口已经磨好的普通铁剑,款步穿过了红叶遍地的庭院,只留下一句尾音缥缈的话:“我的剑,不是为他们而磨。”


    那是为谁磨的?


    薛无救很想要问,但话要出口的时候,又咽了回去,只是注视着曲正风那穿着一身织金黑袍的昂藏背影,消失在曲折的回廊间。


    背后,一道裹着妖娆红裙的身影,悄然出现,银色的蝶翼花纹爬满裙摆。


    薛无救耸了耸肩:“红蝶,你是妖,修为也高。你懂他在说什么吗?”


    “磨剑嘛……”


    雪白的手指一勾自己手软的发梢,红裙的女妖慢慢看了看天空,唇边却是浮现出了一抹耐人寻味的浅笑。


    “就是磨剑喽。”


    “……”


    所以有时候,薛无救也是很想翻白眼的,但想了想红蝶的来历与身份,他极有风度地忍了。


    “罢了,我还是打听打听白银楼的事情好了。万一他到时候又想去呢?”


    ☆、第326章 白银楼


    “刷!”


    “刷!”


    “刷!”


    ……


    手腕连转, 二尺割鹿刀也在半空中划过了不同的圆弧, 带起一道又一道犀利的光华,可再没有任何一道, 堪与当日夜航船中那一道刀光媲美。


    从那一夜探过夜航船回到客店后, 已经过去了近两日,而在这段时间里,见愁大部分的时间,都用来思考那一刀了。


    那……


    超越了她的极限, 近乎于顿悟的一刀。


    只是思考和研究的结果,很多时候是不能如人意的。


    见愁已经不记得自己在这近两日的时间中挥出过多少刀, 更不知道头脑中经过了多少番的演算, 可割鹿刀击出的刀光,原来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


    顶多是因为她运用刀法更加纯熟,刀光比最开始更圆润一些。


    “果真是顿悟之机, 稍纵即逝,失去便不可再来吗……”


    手腕一转, 又是一道刀光。


    见愁终于还是摇了摇头, 锁着眉叹了口气,目光却缓缓停落在了刀刃上,寒光闪烁的刀刃……


    身为当时挥出那一刀的人,她其实很清楚自己当时的力量运转轨迹——


    这特殊至极的一刀,其实并非由十九洲常见的天地灵气激发和组成。它同时混杂了两种力量:十九洲的天地灵气,极域的地力阴华。


    彼时彼刻, 她只有那么一点时间,挥出这一刀,做出这反击。


    所以那个时候,也就没有去考虑什么天地灵气与地力阴华是否能相融,一同使用又会有什么变化,只是灌注,只是挥刀。


    可这个时候,却不得不去思考。


    十九洲的修士,入世以前,皆算是修“身”,入世之后,才是修心。而所谓“神魂境界”的提升,则伴随着修炼的整个过程,尤其是修炼到后期。


    极域的修士,金身以前,皆算是修“神魂”,金身之后,才是修“身”。其后,便会慢慢进入身魂□□的阶段,达到通天境界。


    对十九洲的修士而言,天地灵气是他们赖以修炼的基础,寄存于“身”中;对极域的修士而言,地力阴华是他们赖以修炼的基础,寄身于“魂”中。


    一定程度上分析,这是“地”与“人”造成的。


    十九洲与极域,乃是不同的两界。


    十九洲上多修士,满载着天地灵气,却几乎不存在哪怕一缕地力阴华;极域上多鬼魂,地力阴华遍布十万恶土,相反,天地灵气则消失无踪。


    所以,十九洲修士修天地灵气,极域鬼修修地力阴华,都是极为正常的事。


    但偏偏……


    这里有一个例外,那便是见愁自己。


    因一人台错误的传送,她以活人之身被投入极域,又得雾中仙相助,分离了身魂,以魂魄吸收了地力阴华,甚至达到了“玉涅”境界。


    不久后,她离开极域,又重新身魂合一。


    这时身体回归,她可以重新开始驱使天地灵气,但魂修时凝聚的魂力,也并未消散。相反,它们相辅相成,不仅让她恢复了旧日修为,甚至还更上层楼。


    也就是说,魂力依赖于“神魂”存在,并不因身体的回归而消散。


    十九洲上的修士之所以无法成为“魂修”,原因并不在于他们有身体,而在于十九洲根本没有地力阴华。


    一个十九洲的修士,到了极域后若没天地灵气的供应,实力必定大打折扣;反之,极域修士若到十九洲,亦然。


    所以,在回到十九洲后,见愁便自然而然地忽略了藏于神魂中的魂力的存在。


    直到当夜那一刀……


    在当时那个奇妙的境界里,她自然而然就导出了神魂中的魂力,让它轻而易举地与灵力融合到了一起,由此聚成了一股全新的力量。


    见愁回想起来,只觉这一股力量,与极域释天造化阵外那些深灰的东西很像。


    不是天地灵气,也不是地力阴华,而是“混沌”。


    按理说,只要她能重现这个过程,让二者的力量在她身体之中融合,就应该可以重现当时的那一刀。


    可试验了这么多次,甚至几乎耗光了她神魂中的魂力,也再未成功过一次。


    顶多也就是刚试图融合的时候,有那一股隐隐约约的混沌气息出来,好像能成功。但再往下一点点,立刻就会失败崩毁。


    “十九洲的魂力,可不那么好补充啊……”


    坐在这里,见愁可以轻而易举地补充自己因为修炼和多次试验耗去的灵力,因为周遭都是天地灵气,可消耗掉的魂力却是用一点少一点。


    前几天的时候,她还并未意识到魂力会给自己的修炼带来什么,但在那一刀之后,她知道了。


    所以,每消耗一点魂力,都让她感觉到肉疼。


    十九洲可没有地力阴华,她唯一能补充魂力、赖以修炼的,不过是极域鼎争后遗留在她储物袋中的那些“玄玉”。


    但见愁并不觉得它们的数量足够自己修炼。


    所以,思来想去,虽有万般的不甘和不舍,她也终于还是叹了口气,宣告暂时放弃:“灵力与魂力结合的方法是对的,但约莫还有什么关键的细节没有把握到。不如回头想清楚了,再慢慢尝试……”


    手腕再转,二尺割鹿刀便消失在划动的圆弧中。


    见愁抬眸遗忘,窗外的天空已然开始明亮。这就意味着,最近三日以来最引人关注的白银楼悬价,即将开始。


    但是……


    崖山的回信,始终没有来。


    不管是给师尊扶道山人,还是给掌门郑邀,雷信发出之后,都像是石沉大海。甚至她后来有尝试给旧日的朋友们发雷信,也都没有半点回音。


    在见愁看来,即便不知道左流的身份,崖山也不可能在这件事上袖手旁观,更不可能对她回来这件事无动于衷。


    朋友们就更不用说了。


    除非是没看到,或者是根本没办法回复。


    “是因为修补魂魄吗……”


    见愁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心下实在觉得有些头疼。对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她自然有自己的猜测,只是也不敢确定。


    毕竟,这种事不曾有过先例。


    十九洲修士互通消息,凭借的是“神识印记”。


    神者,神魂;识者,灵识。只要有对方的神识印记,就可以送信给对方;而对方的神识若与印记符合,就可以读信。


    见愁有旧日朋友们的神识印记,因此可以送信;旧日的朋友们有见愁的神识印记,因而也应该可以回信。


    但如果,她的神识印记已经改变了呢?


    在极域的时候,她曾在旧宅中偶得了逆魂丹的单方,并且炼丹修补过自己的魂魄。


    虽然因为转生池水不足,丹药不够,最终依旧有一丝裂痕没有补好,留有缺憾,但毕竟已经不同于先前了。


    也就是说,她此刻的神识印记,与六十年之前,应该是不一样的。


    所以,她可以发出雷信,却无法收到回信,就成了一件可以解释的事情。


    但……


    “如果这样,这一次的事情,我要到哪里才能找到强援?”


    左流的事情,可已经迫在眉睫了。


    这三天,绝对算得上暗流汹涌的三天。从《智林叟日新》每天披露的消息来看,三天中,有不少人和势力都对左流感兴趣极了,频繁侵入夜航船在乌鸦渡口的总舵,但没有一个人成功。


    其中,最为人津津乐道的,自是“紫衣剑侯”薛无救了。


    夜探乌鸦渡被人抓包不说,还死鸭子嘴硬说之前闯入的不是自己,最终大打了一架之后,无功折返。


    因其与剑皇曲正风关系非凡,现在星海不知多少人在猜测曲正风是不是要插手此事。


    身为当日的亲历者,见愁自然猜到这“紫衣剑侯”只怕是为自己背了黑锅,但毕竟没有太深的交集,所以心里也没有太大的感想。


    她满脑子想的,如今只剩下白银楼了。


    夜航船的守卫之森严,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


    既然没有一个人能提前将左流劫出,那么左流最终的“归属”,自然就只能在今日的白银楼悬价之中决出,拼的是真正的“财力”与“实力”。


    看看白银楼悬价的规则:


    一、价高者得;


    二、出价者必须在击败夜航船安排的三名守擂修士,出擂者不超过三人。


    见愁眼下就一个人,还无法联系师门与故友,可算是孤军奋战,孤立无援了。


    “要钱钱不够,要人人没有,为今之计,也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他们或许不能回信,但未必没有行动……”


    说不准,就会出现什么意外的机会呢?


    眼下的窘境虽有些令人尴尬,但她也不是随便就放弃的性子。


    当下掐算好了时间,她在房中略略收拾了一下,又看过了今日的《智林叟日新》,便推门循着旧路上了小船,一路穿波逐流靠岸,出了客店。


    都不用走出去多远,见愁就轻易感受到了今日涌动在星海的热烈气氛。


    碎仙城大街小巷,到处都是议论的声音,而且看道中修士们行走的方向,也无一不是朝着西面去。


    西面,就是夜航船的方向。


    白银楼乃是夜航船专为了销货所设立,可以说由他们一手造就,所以自然靠近乌鸦渡口,只不过是在碎仙城更繁华一些的地段上。


    见愁甚至都不用辨认方向,只一面听着众人的议论,一面跟着人流行走,没多一会儿,就已经看见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地。


    一座庞大的高楼。


    宽阔的街道上,铺着雪白的平砖。


    两侧的建筑一座比一座气派,但没有任何一座能跟眼前这悬挂着“白银楼”三个字牌匾的高楼相比。


    百丈高的楼身,整体竟由半透明的银石砌成,雕鹤篆竹,俨然一巍峨的水晶之宫!


    外面的大门,早已开启迎客。


    许多修士,有的正朝着门内走,有的则聚集在楼外说话,或清雅美人,或妖娆艳女,或乖巧童子,或俊逸青年,或锤锤老者……


    “你也来了啊?”


    “哈哈今天这种热闹,就算没资格进去,也得在楼外听听最新的消息啊,怎么能错过?”


    “听说了没?夜航船胆子可真大,还给剑皇陛下发了请帖呢。”


    “嚯!真的假的?找死呢吧这是!”


    “来不来还不一定呢,夜航船估摸着是料定了人不会搭理他吧?”


    “他们有什么好关注的,沈腰才是重点啊!”


    “什么意思?”


    “不会吧?这你们都不知道啊?昨天的消息,说潼关驿大司马沈腰已经到了星海,说不准今天也要来白银楼呢。我就等着一睹她风采了!”


    ……


    依旧是议论声不绝于耳。


    见愁就站在人群里,倒也暂时没急着进去,想听听他们议论的东西。但没想到,才驻足了片刻,身后就传来了一道惊喜的声音。


    “哎呀,看来今日出门,竟是出对了。仙子,别来无恙?”


    仙子?


    这是在跟谁打招呼?


    见愁一时没反应过来,只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瞬间,顿时有一种被闪瞎了的错觉:


    不知何时,身后竟来了浩浩荡荡一群人!


    七八名修为至少在元婴境界的女修,或是一袭长裙,或是一身道袍,有的凛然清冷,有的娇俏妖娆,但无一例外,都簇拥在一名身着银蓝长袍的俊美男修身边,朝着她走来。


    万红丛中一点绿,莫过于此了。


    白银楼下,无数的修士,顿时朝着这边看过来。


    澹台修有着一双漂亮的丹凤眼,素来给人以神秘之感的暗银瞳孔里,此刻却是盛满了惊喜,满脸的笑容。


    他款步来到见愁身前,有万分的风度。


    “本不过是来白银楼凑个热闹,却没料想能与仙子再遇,实在是意外之喜了。”


    ☆、第327章 尊姓大名


    “我去, 这不是澹台修吗?”


    “他来凑什么热闹啊?”


    “又把这些女修带来了, 真是……羡慕死我了。”


    “这个女修又是他什么人啊?不会是……”


    “呸,人渣玩意儿!”


    ……


    白银楼前, 本就聚集了一批来看热闹的三教九流。似澹台修这般的“特殊人物”,在明日星海更是格外出名,格外“有趣儿”,认识他的不少,知道他的就更多了。


    此刻他一现身,周遭议论, 顿时沸腾。


    无数人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也落在了他身后那些跟随的女修们身上,面露鄙夷者有之,目现艳羡者有之。


    眨眼间,他所在之处, 就已成为飓风的中心。


    只不过, 这对澹台修来说, 都是小菜一碟了。


    被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他浑然不在意,那一双辨识度极高的暗银色瞳孔, 也只是注视着眼前的见愁,笑得贵气又优雅:“仙子不会不记得在下了吧?”


    “……”


    这个人……


    见愁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了自己初入星海时被搭讪的一幕一幕,自然也想起来眼前这人的名与姓,嘴角便微不可察地抽了一抽。


    澹台修,明日星海“贵公子”。


    传说中的炉鼎体质, 因此拥有“佳丽三千”。智林叟在《日新》之中,将其描绘成一个举手投足皆是风度的雅人,但观其人生经历,可绝非什么善类。


    她与此人,不过一面之缘罢了。


    但说“不记得”,那自然是夸张了一些。事实上她不仅记得,甚至还因为最近几天看《智林叟日新》总看到他的消息,所以对此人印象深刻。


    听得对方此问,见愁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


    她看了看周遭人群,又看了看他身后诸多的女修一眼。这些女修都跟着澹台修,此刻正注视着她,有的好奇,有的审视,也有的充满了警惕与敌意……


    她们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见愁默然无语地收回了目光,看上去还算镇定自若,只回了澹台修一笑:“虽只与澹台公子一面之缘,然大名远播,怎敢不记得?”


    “哈哈哈,仙子取笑了。”澹台修闻言,竟不由抚掌而笑,“当日一面之缘,在下便觉与仙子实在投缘。只可惜萍水相逢,苦无结识之机,实在扼腕。未料今日能见,却是缘分。仙子也为那个什么左流而来?”


    左流……


    见愁听得眼皮一跳,面上却没露出半分破绽,摇了摇头道:“我乃无名之辈,今日来不过是听闻有此盛事,所以来白银楼看看热闹罢了。”


    “哦,这样么……”


    澹台修右手抬起,轻轻一撑自己完美的下颌,貌似思索了片刻,便朝见愁笑起来。


    “那不知,在下今日是否有荣幸,能邀仙子同行,共入白银楼,一观风云?”


    邀她同行?


    见愁微微一怔,心思却在瞬间转动了起来,但并没有立刻回答。


    反倒是澹台修,似乎生怕见愁不答应,又补了两句:“在下在星海也算有些年头了,若仙子这般的人物早在星海,没道理会寂寂无闻。想来仙子应该是初来乍到,对星海还不熟悉,所以在下才毛遂自荐,还望仙子不要介意……”


    介意?


    怎么可能会介意?


    这一刻,见愁心里简直都要笑出声来了:真是瞌睡来了就有人送枕头!“意外之喜”,果真是“意外之喜”啊。


    《智林叟日新》里提到过,澹台修此人对美貌的女修似乎格外有好感。但她当时看到的时候,并未想过自己也会有成为澹台修“目标”的一天,自然更不会想到对方这“癖好”竟会为她带来方便了。


    诚如澹台修所言,她初来乍到,对明日星海的确不够了解。


    今日这件事就更不用说了,中间牵扯到多方的利益,比明面上单纯的“悬价”复杂了不知多少倍。


    澹台修名声如何暂且不论,单论消息,绝对胜过自己百倍。


    若真有这么个东道主,肯带着她进白银楼,可不是正好?


    至于进去之后如何,是不是会有什么安危的问题,见愁却不很担心。她来白银楼,某种意义上来说,本就已经很冒风险了,剩下的只管见机行事。


    只片刻间,一切利害关系,都在心中梳理完毕。


    见愁当然没有拒绝澹台修的理由,她只是垂眸,似乎考虑了一会儿,便笑道:“……这个,既然澹台公子都这般说了,盛情难却,那便有劳了。”


    她答应了!


    澹台修心里,其实是有些意外的,但转瞬便被惊喜取代:“哈哈,举手之劳,举手之劳而已。时辰不早,咱们也先进去吧。”


    说罢,他一摆手,头前带路。


    见愁自不反驳,抬步便跟上。但很快,她就发现原本跟着澹台修的那一群女修,竟都没有跟上来,反而翻身御器,眨眼化作流光而去。


    “她们……”


    见愁不由有些惊讶。


    澹台修却没什么反应,只解释道:“仙子该也听闻过,我体质特殊。先前这些姐姐,与我关系匪浅,本就是一路护送我过来的。不过如今已经到了白银楼,此处三十六重阵法重重相叠,砌楼银石更是凡器难破,就是大罗金仙来了,也不愿尝试,可算安全无虞。所以,她们这才离去。”


    姐姐……


    这称呼。


    见愁听了,险些没呛得跌下去,但看澹台修满面的坦然,浑似没事人一般,更何况周围还有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她实在不方便再打听什么。


    正所谓人多眼杂,眼下见愁还是想低调点行事的。


    所以,她强忍住了心中那种诡异的感觉,只随着澹台修一路往前走去,很快便到了白银楼的门口。


    高大古朴的门口,就修建在眼前。


    两侧飞起的檐角,伸向无垠的天际。穿过这一座门,便是一条青石板铺就的宽阔大道,通向尽头的白银楼。


    门楼便是外面街道与白银楼的分界线了。


    只是要进楼,还要再往里面走。


    此刻早就有一群身着浅绿水袖长裙的低阶女修侍立在门楼两侧,前面更有一身着长衫的中年修士,一身稳重。


    此人一张脸看起来微胖,给人一种敦厚的味道,但因为眼睛过小,又让人觉得市侩精明。见着澹台修走过来,他便精神一震,连忙迎了上来。


    “澹台公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罢了吧。”


    澹台修似认得此人,直接就摆了摆手,挑眉一笑。


    “白银楼悬价久未出奇货,今日忽然要悬一个左流,只怕又是要搅风搅雨了。大总管,请柬都发到我这里了,我怎能不来呢?”


    “您说笑了。”


    澹台修这话说得其实很客气,但这中年修士听了,头上却莫名起了一层细密的冷汗,甚至有些局促起来。


    “您今日能来,白银楼蓬荜生辉,最高处的位置都给您备好了,还请您随我来。”


    一双暗银色的瞳孔里。顿时多了几分并不掩饰的轻嘲。


    澹台修注视着眼前这中年修士,终于还是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轻车熟路,似乎对这白银楼很熟一般,也没管对方的引路,直接往前走去。


    口中,却是在对见愁说话。


    “这白银楼,我来过很多次了。”


    “此楼修建于三百余年前,本是斗战之场。仙子应该也知道,明日星海三教九流俱有,时常有人爱较个高下,或者看人打架。所以便有了此处,以供往来修士相斗,也提供位置给感兴趣的修士观看,以此得利。”


    “不过夜航船来了后,便改了白银楼,将斗战之场变成了悬价之场。”


    见愁看了一眼,那白银楼的大总管只管走路,一句话都没说,仿佛很忌惮澹台修一般。


    看上去,澹台修与白银楼之间,似乎有点什么。


    她不好妄加揣测,只顺着澹台修所指的方向看去。


    远看的时候,就觉得此楼银雪似的一片。如今离得越近,这种感觉不但没有消散,反而更加强烈。


    楼身的银石,被天光照着,流淌着光华,幻彩一般。


    它看上去,就像是安放在明日星海大地上的一颗明珠,亮极了,让人无法忽视它的存在。


    只是……


    “它很漂亮吧?”


    到得楼前之时,澹台修驻足,叹息一般问了见愁一句。


    见愁竟一时默然,浮现在她脑海中的,只有昔日多宝道人周钧隐约跟她提到的那些话:抓人囚禁,悬价银楼,售为奴仆,制成傀儡……


    “的确很漂亮……”


    只是这样的漂亮背后,藏着多少血腥与污秽呢?


    想起来,竟有些令人反胃。


    见愁不声不响地垂了眼帘,遮掩了自己的一切情绪。


    澹台修也并未察觉,他的目光还落在这楼上,暗银色的瞳孔里,却流淌着一点隐约的回忆。


    悬价悬价……


    想曾经,他也是被悬价的那个呢。


    “白银楼……”


    口中呢喃一声,澹台修看了旁边那个中年修士一眼,只见对方额头上青筋都要爆出来了,这才满意地笑了一声,与见愁入内。


    白银楼里面的装饰,与过于璀璨的外部相比,终于显得古朴有韵味儿了一些。


    底层大堂内立着十八根雪白的圆柱,每一根下面都有着一座传送阵,此刻只有少量的修士被绿裙女修们引着进入阵法,随即消失不见。


    中年修士先前便说过,给澹台修安排的地方在最顶层。此刻,他摸出了一枚特制的青玉阵法秘符,走向了最右侧的一根圆柱,请澹台修与见愁入内后,便启动了阵法。


    片刻轻微的晕眩过后,一条安静的走廊,便出现在了眼前。


    木地板铺在脚下,泛着一股独特的清香。


    左手边每隔两丈便开着一扇雕窗,一眼望过去,竟是浮云悠悠,天空净蓝;右手边则是一间又一间隔开的屋子,以八卦五行定名,“艮山”“兑泽”“坎水”“离火”……


    “这是……”


    见愁隐约觉得他们此刻应该已经到了白银楼的高处,只是并不知到底在多少层。


    中年修士连忙回道:“白银楼悬价,按例都会将楼中隔岸高台升至最高处,来客则在上三层接待。此次为澹台公子安排的,便是顶层的离火间。本次悬价的清单手札,业已送到屋内,片刻后便会有人前来伺候,二位若有什么吩咐,只管向他们提。”


    “好了,这里就不劳大总管费心了,滚吧。”


    澹台修似乎有些不耐烦,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声,声音里却还带着笑意。


    那中年修士又是一抖,面上更是青黑难看,但最终还是悻悻地告退,颇有几分敢怒不敢言的味道。


    见愁打量了一番,心里自有一番思量。


    澹台修转眸见她这般模样,眼底有微光明灭,只有些疑惑地问道:“仙子不好奇我跟他之间有什么过节吗?”


    “好奇。不过……”见愁声音一顿,回头看他一眼,“其实我更好奇澹台公子为何对我青眼有加,还盛情相邀。”


    澹台修一听便没忍住,打量见愁的目光,顿时变得多了几分奇异的暗昧:“仙子不曾听说过吗?”


    “听说什么?”见愁不解。


    “哈哈哈……”


    澹台修顿时忍不住抚掌笑了起来,望着见愁半晌,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似乎觉得没必要说。


    “其实没什么,在下不过觉得与仙子投缘,实在是一眼见着便很喜欢罢了。”


    “……”


    不必说,这一句话是假话了。


    只是见愁觉得,澹台修这人似乎也有些意思,不像有恶意,便没去深究,只跟着一笑:“便当阁下这一句是真话好了。”


    “当然是真话。”


    澹台修笑得越发厉害,只顺着走廊往前,离火位还在前面。只是他念头一转,又忽然想起来。


    “说起来,仙子上次还未告知名姓。不知此次,在下可否得闻?”


    又问名姓啊。


    见愁往前迈的脚步,略顿了一顿。此时此刻,“见愁”这二字,只怕是不能说出去的,恐惹祸端。


    只是,要不要糊弄个名字出来呢?


    她心念正转动着,正待要将那行走江湖的假名“无愁”拉出来应付,谁料刚一抬首,前方便有一道深灰色的身影进入了眼帘。


    苍色长袍,悠然闲适。


    走在这白银楼最顶层的长廊上,却好似信步行走于山野,从姿态到□□,皆有一股孤隐之意。


    这一瞬间,见愁的脚步停下了。


    前方走过来是王却,他显然是更早一些看见了见愁,略微有些意外,一时也怔了片刻。但待瞧见她身边站着的澹台修时,眉头却慢慢拧了起来。


    “天下无处不相逢,又见着道友了。”


    见愁顾忌着王却的身份,没有先打招呼,王却倒是随性自然,没在乎那么多,主动向她颔首致意。


    澹台修在旁边,在瞧见王却,感受到他修为的瞬间,瞳孔已是一缩。


    但随即来的,却是惊讶。


    他身边站着的见愁,好像与此人认识?


    澹台修没说话,只静静地看着。


    见愁心下却是微沉。


    在这里遇见王却,算不上什么特别坏的消息,可也实在算不上什么好消息。只是对方打招呼,她自也不无礼,也微笑回道:“看来左流之事,的确牵动八方。此次王道友都来了,贵派多半十拿九稳了。”


    称一声“王道友”,不会有人知道这是王却。


    道一句“贵派”,不会有人知道她说的是昆吾。


    王却自然听得出见愁话中的克制与玄机,同时也感觉到了一种极端的不舒服:我在暗,人在明。这女修知道他的身份,但他对这女修,却几乎一无所知……


    “道友说笑了,此次就连东南蛮荒妖魔道与西南世家都有不少能人异士赶赴,王某来不过凑个热闹,既无所图,自也没有什么‘十拿九稳’的说法。反倒是道友……”


    王却声音略略一停,目光从澹台修身上扫过,又落回见愁身上,微微一笑。


    “前几日在下问询道友尊姓大名,道友只说过几日,自会知晓。看光景,该是今日了。”


    “……”


    那话,她的确说过。


    这一刻,见愁默然抬首,视线相对,便瞧见了王却那一双通达眼睛下面藏着的奇异的慧光。


    今日么?


    ☆、第328章 灰暗的名字


    第328章他, 来了


    今日, 左流悬价白银楼;


    今日, 明日星海群雄汇聚;


    今日, 一场盛宴便在眼前;


    ……


    今日, 她要想办法救出一个“准”崖山门下。


    一切都是“今日”。


    王却说这话,到底是对她的身份有了判断,还是对她此行的目的有了察觉呢?见愁无法参透。


    她想起的,只有那一道剑气!


    当日夜探夜航船地牢, 那一道自幽暗处腾跃而起, 浩荡席卷, 令人惊艳至极的剑气!


    隐者剑,王却。


    拥有这样强横的实力,且背后又有昆吾作为支撑, 今日还出现在了白银楼, 天知道他们要做什么, 又藏了怎样的祸心……


    或许是偏见, 或许是顾虑, 也或许是懒得说话。


    见愁最终都没有给出一个十分明确的回答,只是勾起了一个浅淡的笑容:“什么时候, 可只有天知道。”


    模棱两可的回答, 可以说相当不负责。


    但王却听了, 却是半点介意都没有,甚至还露出了一丝意料之中的表情,当下只对见愁略一拱手, 告了辞:“那在下便拭目以待了。”


    “不送了。”


    见愁可客客气气地道别,回了一礼,站在原地目送着,只看王却脚步如来时一般悠闲,踱过了大半条走廊,消失在了另一边拐角的尽头。


    先前站在旁边一直没说话的澹台修,自然也看着。


    只是直到这个时候,他那两道俊眉才慢慢地拧了起来,重新看向见愁的目光,却变得奇异了许多:“此人修为不俗也就罢了,周身这气质,未免也太独特了一些……”


    见愁挑眉,无话。


    澹台修却笑起来:“不过这般的人物也不能得知仙子芳名,看来在下也暂时不必费力气问询了。不如期待一下,说不准今天就知道了呢?”


    “澹台公子……”见愁顿时有些无奈起来,不得不解释,“按理说公子盛情相邀,我该告知公子名姓。但今日确有几分不便之处,公子诚心以待,我也不想随意起个假名假姓糊弄,还请见谅了。”


    “哈哈,无妨,无妨!”


    其实澹台修本来的确有些介意的,但回头一想自己接近见愁的目的也并不那么单纯,乃是看中了对方的体质,所以半斤八两,有什么可计较的?


    他连忙摆了摆手:“名姓都是小事了,还是今天一起看热闹要紧,仙子请进。”


    说话间,他已经直接走到了离火间的门前,轻轻一推。


    两扇门上早就绘制有阵法,与底楼大堂的传送阵相通,能感应到澹台修的气息,所以眨眼便朝着两侧打开。


    一间宽敞明亮的屋子,便出现在了见愁的眼前。


    精致的云水墨画屏隔断了内外两间,高大的玉瓶中插着的乃是明日星海独有的小叶星竹,绕过画屏便可见两侧墙上悬挂着山水画轴,靠外则是开着的窗,垂着几卷竹帘。


    窗前置一圆桌,一应灵茶已备,更有一只错金云纹博山炉搁在上头,沉水香烟袅袅而上。


    澹台修入内,走到了窗前竹帘前面,扒开一条缝,向外看了一眼。


    “白云楼格局特殊,你看,这一间便是贴着‘回’字型的内侧的,周围,包括下面的两层,便是接待今日来客的地方。最底下这高台,就是用以展示的‘隔岸台’了。”


    “取的是‘隔岸观火’之意吗?”


    见愁打量了打量这周围,也走了上来,站在澹台修身边,通过他扒开的这一条竹帘缝隙,朝外看去。


    果如他所言。


    白银楼百丈高,统共九十九层。此刻可以升降的隔岸高台,已经上升到了第九十七层的底部,被周遭的高楼环绕,就像是一座突兀的山峰,又像是一座不与周围高楼相连的孤岛。


    从见愁所处的窗前,到那高台,约莫有十丈余的空隙,有如鸿沟。


    “应该是那个意思吧。”


    毕竟当初这里是一个供人争斗的地方,看客们不参与争斗,自然就是“隔岸观火”了。


    澹台修望着那隔岸台,也望着其深灰色表面那些斑驳的刀剑痕迹,还有一些陈旧的、褪色到几乎快看不见的褐色。


    “这里,曾经可是个刀光剑影、鲜血横流的地方呢……”


    “现在不也是吗?”见愁回头看了他一眼。


    澹台修一怔,接着便失笑,回眸看她,目中深意流转:“我忽然不相信,仙子只是来看看热闹。”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见愁很想说自己也没觉得他会相信,但话出口却没有那么直白:“今日白银楼必定群雄汇聚,区区不过无名小卒,即便有凑这热闹的心,只怕也没那个力……”


    这是实话。


    但澹台修不信。


    “仙子这话可就……”


    他一转身,便想要对见愁说什么。


    可没想到,话还没说到一半,窗外下方忽然传来了一声朗笑:“哈哈哈,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这不是闲山真人吗?您也来啦!”


    “哎哟,明峰道友,好久不见,好久不见!”下方一道声音也跟着笑起来,回道。


    见愁顿时愣了一下。


    她下意识地顺着竹帘那条小缝朝外面看去,只见第九十八层南北两面各有一间待客雅间窗前的竹帘被卷了起来,南面站了个老道,右边则坐了个长髯老头,正相互拱手见礼。


    很显然,这两人认识,并且都没想都能在这里碰到对方。


    “哼,闲山真人,明峰老鬼……”


    澹台修自然也看出来了,但两道眉却皱了起来,语气之中颇有几分轻蔑之意。


    “这两个老家伙,也不过就是元婴初期的修为,行将就木了,眼下还敢来这等的是非之地……哪里够看?”


    不够看?


    见愁听得眼皮一跳,竟莫名从澹台修这话中嗅出了一股山雨欲来味道,仿佛腥风血雨就在眼前。


    “澹台公子的意思是,他们还不够格参与今日的‘悬价’吗?”


    “他们够不够格,可不由我说了算。”


    澹台修摇头,但扒着竹帘的袖长手指,却慢慢地放下了,那一双暗银色的神秘瞳孔中,却闪过了几分思量。


    “这得要看看,今日到底都有谁会来了。”


    见愁的心思还是很敏锐的,眨眼就从澹台修看似正常的话语中,听出了玄机所在:“看来,这白银楼悬价,是有大人物要来?”


    “……你还不知道?”澹台修听她这般说,目光忽然变得古怪了许多,随即却笑出声来,“果真是如我先前所料,仙子对星海的一些事情,的确不熟。”


    这……


    见愁隐约觉得自己恐怕又是闹了什么笑话,但这时也不窘迫,甚至十分坦然:“还请澹台公子指点一二。”


    “指点不敢当,还请仙子看这个。”


    澹台修只觉得自己如今扮演的这个角色,既能和见愁搭上话,又能帮上忙,实在是俘获美人芳心最好的角色,因此爽快地没有卖半点关子。


    他随手一翻,掌中便已经摊放着一张玉折了。


    “这是……”见愁顿时讶然,“智林叟日新?”


    “不错。”


    澹台修随意地翻开,便将折子递给了见愁。


    “若论这天下的消息,智林叟敢称第二,只怕没人敢称第一。外面的事情不知,但至少中域的事情,他了如指掌。似今日白银楼悬价这等大事,他是必定会跟随而来的,夜航船发了多少请柬出去他都清楚。届时谁来了,名单必定出现在上面。”


    “……”


    见愁顿时无言,目光在折子上一扫,立刻就发现了右下角一个原本什么字也没有的位置,出现了“白银楼悬价风云录”几个字。


    开什么玩笑……


    今早她离开天地逆旅客店的时候,还特意看过了《智林叟日新》以确保自己没漏掉任何有用的消息。


    可哪里想到,这会儿这折子竟然有了变化!


    不必说,一定是智林叟干的好事!


    当年的左三千小会,不就是这样吗?为了保证买了玉折子的人能第一时间得到有关一人台之争的消息,智林叟都是得知了某个信息之后,立刻对排名进行修改。


    求的就是准,就是快!


    “原来如此……”


    见愁心里叹了一声,已经约略明白了澹台修方才那话的意思,手上只朝着“风云录”几个字一点。


    “刷!”


    那一瞬间,就好似洪水开了闸。


    一片璀璨的光芒闪耀出来,竟是密密麻麻一大片的名字,当头一行便是——“夜航船请柬名录”!


    扫尘斋,虚云长老;


    五行八卦楼,褚木生;


    雨剑山庄,素剑真人;


    ……


    一个又一个的名号,排了老长,见愁甚至在里面看见了沈腰的名字,那个东南蛮荒中第一个以女修身份成为妖魔三道潼关驿大司马的女修。


    只不过,这些名字,有的亮了起来,有的却还灰暗的一片。


    澹台修在旁解释:“夜航船邀请的名单都在这里了,不请自来的则暂不知晓。名字亮了的是来了的,灰暗的是还没到的。端看这个,你就知道今日的戏,会有多好……”


    亮了的,是来了的;


    灰暗的,是还没到的。


    戏会很好吗?


    见愁看着这长长的、亮起来大半的名单,心却是沉了不少:这样多的人,且都有各自的来头。她如今一个人,单枪匹马,要怎么才能在这样的重围之中解救出左流来?


    这事儿不仅要钱,简直是要命了!


    暗自一声苦笑,见愁心底的忧虑,是又深了一层。只是挡着澹台修的面,她一点也没有表现出来。


    “东南蛮荒虽毗邻明日星海,但相距也很远吧?按着妖魔三道的规矩,潼关驿大司马身份最尊,堪称呼风唤雨无所不能,这一位沈腰——”


    见愁本是神色如常地浏览着名单,想着要从澹台修这里打听点什么。可话说到一半,却突兀地停止了,就像被什么东西硬生生地掐断!


    那一双清澈且镇定的眼眸里,忽然就添上了几分错愕和惊诧。


    澹台修有些意外:“怎么了?”


    先前那么多在星海举足轻重的人物,都没能让他多眨一下眼,这是看见什么了?他顺着她视线的落点看去,于是顿时了然——


    剑皇,曲正风。


    简简单单的五个字,就这样缀在整片长长名单的最后,目前还是灰暗的。与那些亮起来的名字相比,甚至显得有些不起眼。


    但……


    一旦看清楚了,又有谁敢忽视这个名字,敢忽视那一份油然生出的敬畏呢?


    “夜航船怎么……”


    见愁的声音,有种莫名的艰涩,但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一分艰涩,到底因何而来。


    “传闻夜航船气焰嚣张,与曲……与剑皇作对已久。如今这个左流与崖山颇有点渊源在,他们怎么敢将请柬送过去?”


    “摆明了是挑衅啊。”


    澹台修一耸肩,给出了一个最常见也最标准的答案,笑起来却多有几分讽刺的味道。


    “只是可惜了,他夜航船费尽了心思要,剑皇陛下却未必会赏这个脸面。海光剑三尺,崖山剑一柄,夜航船说到底不过是跳梁小丑……”


    澹台修言下之意,见愁听得明白。


    细细一想,也的确是这个道理。只是,此时此刻,这个名字如此实在、又如此高不可攀地出现在她面前,到底让她心底那种复杂的感觉,攀升到了极致,根本压不下去。


    “澹台公子说得也对……”


    毕竟曲正风现在已经不复崖山门下,地位更是翻天覆地,超凡入圣,封号剑皇,乃是明日星海三大巨擘之一了,又怎会去搭理夜航船这种小角色?


    他若来了,那才是真见鬼了。


    见愁想着,终于慢慢将心底那一分莫名的压抑与血液里三分奇异的滚沸压了下去,合上了玉折,也遮了这灰暗的五个字。


    “说起来,澹台公子也是收到请柬的大人物,今日来,也为左流?”


    ☆、第329章 底价


    “啊?”


    澹台修怔了一下, 一时没反应过来:看她看了曲正风名字这反应,他还以为她要多问上两句呢,没想到这么快就换了话题。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生出几分奇怪的感觉。


    但澹台修也没往深了去想, 因为见愁这个问题,对他来说, 有些特别, 让他眼底那幽暗的神光, 忽地闪了闪。


    “唔, 这个……如果我说, 我是因为左流有业火红莲,想买此人会去修炼,仙子信吗?”


    “修炼……”


    买回去修炼?


    见愁乍一听,竟没听出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来, 正想问“什么修炼”,可还没等话出口,脑子里便猛地一激灵,一下反应过来了——


    等等,修炼?


    澹台修的“修炼”?!


    这一瞬间, 她吓得整个人都清醒了!


    澹台修啊!


    他的体质, 他的修为,明日星海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竟然跟她说是要买左流回去“修炼”?!


    见愁本以为自己好歹是个元婴期老怪了,经历过生死, 见过了大风大浪,以后遇到什么都应该是镇定自若模样。


    可万万没想到……


    竟一朝败在这轻飘飘的一句“买回去修炼”上!


    她忽然觉得有些眩晕,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兴许也是知道自己这一句话实在惊世骇俗,澹台修以手掩唇,咳嗽了一声,遮掩住了声音里那一点不明显的笑意:“咳,那个,仙子?”


    “……”


    见愁听见声音,终于略略回神,有些僵硬地抬眸看了他一眼,这时候,意识与理智才慢慢地回到了她身上。


    “我不信。”


    “为什么不信?”


    澹台修立刻有些惊讶起来,微微睁大了眼睛,显然没有料到见愁的回答,毕竟看她先前的表情,怎么看怎么是信以为真。


    见愁对澹台修并不了解。


    其实她并没有判断的依据,只是单纯地无法想象一个一身混混习气的左流跟这一位男女通吃的澹台修搅和在一起的场面。


    如果要编理由……


    “澹台公子体质特殊,想修炼,要什么人应该都不会缺。业火红莲虽是千年不遇的至宝,但若要提升人修为,多半需入丹药。如此其力,便进入服食者经脉血肉中。即便是修炼,怕也无法从中得到太多益处。”


    “哈哈哈,仙子实在是料事如神啊!”


    澹台修听完,便笑了起来,叹了一声,走到了桌前。


    这圆桌上,除却茶具与香炉之外,其实还放着另一样东西。


    一枚深青色的玉简。


    四角绘制着精致的银色云纹,中间则是古拙的“白银”二篆字,约莫两指宽,一指长。看形制便知道,这玉简应该就是今日白银楼将要悬架之物的“清单”了。


    澹台修伸出手去,就将这玉简拿了起来,放在手中把玩,


    “业火红莲之力,我固然觊觎,只是如今那左流已修炼至元婴,必定将红莲吸收殆尽了。若要重获其力,非要将此人吸干不可。我可没那个胆子呢……”


    “没那个胆子?”见愁诧异。


    澹台修眼底露出几分深意来,却没有再回答见愁的问题了,只是依旧站在窗前,声音里透着几分悠然:“仙子不好奇我为什么来了吗?”


    “澹台公子肯说?”


    见愁微微挑眉,镇定自若。


    “呵。”


    澹台修一笑,只勾着那一枚玉简,轻轻一转,依旧透过竹帘那极其狭窄的缝隙,看着外面逐渐热闹起来的上三层。


    “悬价在即,来的大人物可有很多呢。人一多,总有那么几个是我的仇家……”


    明亮的天光,透过缝隙,照在他身上。


    茶具整洁,香炉古旧,袅袅的烟气飞起,薄薄的一片,朝着窗外飞去。但澹台修的声音,其实比这轻烟更难琢磨。


    见愁就站在后面望着他,又缓缓将目光移到了他的手中,那一枚绘着银纹的玉简。


    *


    “啪。”


    一声清脆的响,深青色的玉简在沾着灰尘的干燥地面上撞了两下,恰恰好钻过面前囚笼的缝隙,落在了左流搭着的腿边。


    他睁开眼来,便瞧见了立在前方的一道人影。


    这是在白银楼隔岸台的下方,一个极其幽暗的空间,但前方挂着一盏精致的银灯。


    灯光将眼前这人的身影拉得长了,投落在地面上,正正好折叠到囚笼跟前儿。左流看不清对方的五官面容,但这一段日子以来,他对来人已经十分熟悉了。


    梁听雨。


    她双手环抱着,背对着那一盏银灯,注视着囚笼里左流有些颓唐的姿态,冷冰冰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轻嘲:“悬价的名录已经出来了,再过小半个时辰,盛宴就要开始,你倒是悠闲。”


    他就在这里坐着,能不闲吗?


    左流头靠在一侧的囚笼栅栏上,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听见梁听雨这话,更是不给面子地打了个呵欠:“我又不用忙着去查当日闯地牢人的身份,当然闲了。梁祭酒这两天可真是忙坏了吧?”


    “……”


    这王八羔子!


    梁听雨听见他这话,眼角都克制不住地抽搐了几下,一时恨得咬牙切齿,竟说不出话来。


    这几日,她的确是忙坏了。


    可又有什么办法?


    最深处的地牢,竟像是大街上的菜市场一样任人出入,而她还没能留下其中任何一人来,岂能不背锅?


    而这一切的根源,就在眼前这个满身痞子混混习气的家伙身上!


    “若不是你还有些用处,现在我早就两刀剁了你喂狗!”


    话里的杀机和厌恶,半点都不隐藏。


    梁听雨也不走过去,只是站在原地,双眸之中已经是一片冷酷之意:“现在我不跟你计较。你自己该知道,悬价结束,便是你的死期!”


    “死期么?”


    左流终于动了一动,伸手将地面上的玉简捡了起来,随意一看,便不由得嗤笑了一声。


    “早知道你们抓我去悬价,必定别有目的。只是我左流说到底不过是个无门无派的臭流氓、脏混混,你们竟然敢标十万灵石的底价……”


    十万灵石!


    左流发誓,自己这辈子见过的灵石都没有这数的十分之一!这一笔数,大到他没见过什么世面的脑子里,都没有个清晰的概念。


    夜航船是疯了吗?


    “就是抢钱都没这么夸张的,贵派对我这种小人物,未免也太高看了吧?”


    左流摇着头,只觉得夜航船上下脑子都有毛病。


    梁听雨见了,只是冷笑:“高看不高看,过两个时辰就见分晓。只不过,你心里很挣扎吧?”


    “……”


    左流抬头来看她,没有说话。


    梁听雨却仿佛已洞悉了他的心思,照旧挺直着脊背,逆光立在左流眼前,微微一挑眉:“毕竟,如果我是你,也十分希望有人会来救我,但又不希望他们落入凶险的陷阱呢……”


    “啪!”


    持握在手中的深青色玉简,瞬间被指尖陡然爆发的力量捏碎,发出一声尖锐的裂响。


    左流坐在阴暗处,手背上的青筋已然突起,原本混不吝的目光,却陡然变得凶狠了起来。


    “你知道你看起来像什么吗?像是一头困兽。”


    梁听雨看着他这模样,终于觉得先前被他讥讽的那一股憋屈得到了舒缓,心下解气,又隐隐带着一种嗜血的期待。


    “现在,就等等看,有没有人来救你,来了又会是谁……”


    来了,又会是谁?


    左流的拳头慢慢攥得紧了,却感觉喉咙里有一股血腥气往上冒,只目视着前方的梁听雨,头脑中却冒出了另一名女修的身影。


    更从容,也更傲骨……


    ☆、第330章 群英至,悬价始


    “那个女修, 会来吗?”


    身处于白银楼大门前, 代表扫尘斋一命先生前来的多宝道人周钧, 脑海中也浮现出了一名女修的身影,神思不由有些恍惚,于是这么轻轻呢喃了一声。


    今天的他, 换上了一身崭新的墨绿道袍, 手持着雪白的拂尘, 看上去着实有一种仙风道骨的味道。


    只是站在此地,却依旧有一种莫名的心虚。


    谁让他只有金丹期呢?


    周钧自己想起来,也是忍不住苦笑。


    白银楼这一场盛会,想也知道,仅有金丹期修为的他,是连收到请柬的资格都没有的。但怎奈他如今为药王一命先生效命?


    明日星海三大巨擘, 一命先生可算是里面“人缘”最好的, 没有人想得罪。


    他痴迷炼丹炼药, 对各类天材地宝也有十分的兴趣。甲子之前那业火红莲出世的时候,他便有心要拿到手中。谁料被这不知哪里冒出来的臭小子横插一脚, 失之交臂,扼腕叹息不已。


    如今白银楼又忽然爆出这小子的消息,岂不代表着一命先生心心念念的业火红莲也有了着落?


    虽然希望有些渺茫, 但他又怎可错过?


    如此, 才专程派了周钧前来,若有机会,便要拿下左流, 或者说拿下业火红莲。


    按理说,周钧不过一命先生办事,心里应该很轻松。


    可真等到了白银楼下,看着周遭涌动的人潮,听着四面鼎沸的人声,他心里反而有一种强烈的不安涌上。


    这一切,都是因为几日前在东海的所见所闻。


    那名女修啊。


    覆盖海面上百里的劫云,疾驰而来、剑意飞掠的黑色长剑,还有那处变不惊、不卑不亢的洒然姿态,更不用说——


    她在瞧见夜航船那一艘大船时的反应。


    “掐着时辰算算,当时那一艘大船,十有八i九是押送左流的船。她见了这船,却骤然色变,以至于纵身相追,回来还问我夜航船的消息……”


    这中间,要说没点什么联系,鬼才信!


    只是周钧半点不敢往深了想。


    左流是什么人?


    虽无门无派,可在左三千小会之中大放异彩,有关系到青峰庵一事的隐情,更不用说还会牵扯到崖山昆吾两大巨擘的身上。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他说出来的话,很可能在左三千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那么,一个十分关注左流、甚至追问夜航船消息的人,又该是什么身份?


    不敢想,不敢想啊。


    周钧一念及此,只觉得自己浑身汗毛都跟着竖了起来,回首四望之时,只觉得周围每个人面上的表情都变得奇诡起来,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今天的白银楼,怕是要出大事啊……”


    这时辰的白银楼,已成为整个星海注目的所在。


    红日已自地平线上喷薄而出,将渐渐炽烈的日光,披在如水晶宫一般剔透璀璨的楼身上。


    门楼前,则是无数渴望入内偏又没有资格入内的修士。


    进去不能,但又舍不得离开,于是只好站在外面,打量着一名又一名通过门楼的大人物们——


    就算进不去,看看有谁去了,不也挺好吗?


    “这是半个星海的顶层人物都来了吧,好厉害!”


    “是啊,没想到,一个左流竟然能引来这么多人,我刚才都看到扫尘斋的人了,这是连药王前辈都要插手的意思啊!”


    “哈哈,我看不是左流吸引力大,而是他背后的秘密吸引力大才对。”


    “是啊。”


    “可也不对啊,你们分析来分析去,都说是跟崖山昆吾关系很大。但我看了这半天,连一个崖山昆吾的修士都没看到。别是假的吧?”


    “我也没看到,这不应该啊。”


    “笑死人了,崖山昆吾是什么存在?来了人还能让你知道?”


    ……


    周钧已经捏好了自己手中的请柬,便要迈步入楼,听得旁边这一声嘲讽的大笑,心里面便生出一股莫名的凉意,忍不住地脚步一停,就要回头望去。


    可没想到,这时候他身后有人,一回头一停步,竟差点撞上!


    “哎哟——”


    周钧吓了一跳,连忙退了两步。


    “失礼失礼了!”


    “呵,无妨的。”


    那险些被周钧撞到的修士笑了一声,倒很随和模样,并不介意。


    周钧抬头一打量,才发现这人生得极好。


    眉星目朗,一身雪白长袍,上头绘着淡漠的山水,描着仙鹤与古松,自有一派幽雅的意境,站着就好似一幅丹青画卷。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此人半掩在袖中的左手,竟缺了一指,只余四指。


    虽与此人素不相识,但周钧不知怎么就心生几分叹惋来。


    好似眼前这人,合该完美无缺一般。


    “阁下要入内吗?”含着笑意的声音响起。


    周钧听见了,这才意识到自己竟是看着对方走神了一会儿,连忙醒转过来,一感觉对方的修为,顿时更为心惊,赶紧答道:“前辈客气,晚辈方才晃神了,您先请,您先请。”


    对方闻言,微微一挑眉,倒也没有多说什么,平和地道了声谢,便径自从周钧身边走过,往白银楼中去了。


    “今天真真是大人物遍地走,随便撞到个人都是修为看不透的高手……这号人,星海有吗?”


    周钧站在原地,望着对方背影半天,终是一摸鼻子,忍不住苦笑。


    若不是奉了一命先生之命,他才不想来蹚今天这趟浑水呢!


    只是事到如今,硬着头皮也得进了。


    周钧平复了一下心境,就想好歹先进了白银楼,看看今日的悬价清单再说。可今天的老天爷,似乎专要跟他开玩笑,吓他一吓——


    还没一脚跨进门,把请柬递出去呢,背后人群中便忽然爆出了一阵盈天喧嚣的惊叹!


    “我的老天啊!”


    “潼关驿,是潼关驿的人!”


    “居然真的来了,这么夸张,没搞错吧?”


    “沈腰,是大司马沈腰啊!”


    “三生有幸,竟让我有机会一睹其芳容……”


    “是沈腰!”


    “沈腰来了!”


    ……


    沈腰,这名字一出来,周钧当下就迈不动脚了,心里面一激灵的同时,内心之中却无法克制地生出万千的好奇与期待来。


    沈腰,说的可是沈腰啊!


    近年来,十九洲统共也没出几个大人物。


    除却一些传奇到令人咋舌,只可远观的强横之辈,便要属东南蛮荒这一位横空出世的潼关驿大司马沈腰最为惊艳!


    没有人知道她是谁,也没有人知道她从什么地方来,更没有人知道她古怪的修为到底习自何人……


    有关于她的一切,仿佛都笼罩着一层神秘的面纱。


    但就是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修,偏偏在妖魔三道争抢潼关驿的大会上,一举击败了所有对手,包括英雄冢少门主雍昼,成功登上了“大司马”的宝座!


    潼关驿大司马,这是何等令人垂涎的一个称号?


    拥有这个名号,一定意义上,便算是拥有了统御妖魔三道的资格!


    可以说,沈腰可能不是妖魔三道修为最高的人,但绝对是如今妖魔三道最大权在握的人!


    货真价实的大人物!


    周钧想着,心里面都火热了起来,回首一望——


    只见天空澄蓝,万里无云,纯净至极。此时此刻,却忽有一道幻彩霓虹自天际飞来,轻如一瓣鸿羽,飘飘摇摇地坠落在前方不远处的地面上,勾起了周围一阵几欲陶醉的惊叹。


    那是何等倾城的容颜?


    那是何等曼妙的姿态?


    幻彩的虹光,在她落地的瞬间,化作流光溢彩的缕金绣纹,服帖地归拢到散开的裙摆上。


    宽大的袖袍,伴随着纤白的手掌回收,垂在身侧。


    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是完美无缺的五官;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雍容中,更添却几分柔美。


    那一瞬间,整个白银楼前,都是安静的。


    每个人可以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却完全无法将自己的目光从这现身的女修身上移开。


    她就像是一朵浓艳的牡丹,犹带着初晨的露水,动人到极致。


    不是绝世的尤物,却令人怦然心动。


    纵是天大的修为,在此刻亦于事无补。


    周钧近乎茫然地看着,甚至都没有怎么反应过来,只感觉自己身侧拂过了一阵细细的香风。


    竟是这女修唇畔含笑,款步而来。


    只不过,并非朝着他,而是朝着白银楼门楼边一个角落。


    “薛剑侯,许久未见,有礼了。”


    一嗓子水一般轻柔的声音,伴着她脸上的微笑,在场中所有人看来,都无一处不符合“如沐春风”四字。


    只不过……


    这笑容与姿态,落到这个被打招呼的人眼中,感觉可就不那么好了。


    角落里站着的,正是紫衣剑侯薛无救。


    与往常一般的一身紫袍,照旧抱剑而立,只是此时此刻,他平日总松散着的眉头,却皱了起来,隐隐然之间透出一种极深极隐晦的忌惮。


    “沈大司马客气了,真没想到白银楼竟有本事能请动你,实在是令人意外。”


    他今日暂时没进白银楼,只是因为在等人。


    毕竟曲正风从头到尾没明确回答过他来是不来,所以他在外面等等看,顺便看看都有谁来了,也无伤大雅。


    可谁想到,曲正风没等来,倒先等来了这位“不速之客”!


    薛无救话听起来正常,但里面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味道,却并不怎么掩饰。


    沈腰星亮的明眸里,顿时划过了一丝了然的幽光,纤指一抬,掩唇浅笑:“薛剑侯此言差矣,我还以为您很清楚,我自东南蛮荒远道而来,非为白银楼。不知今日是否有幸,能拜访剑皇陛下?”


    拜访剑皇!


    此言一出,四面立时都是一片倒吸凉气之声:“不会吧?难道今天剑皇大人也要来?”


    薛无救眉头都皱了起来,不动声色扫了周遭人群一眼,才又把目光放回了沈腰的脸上,貌似十分抱歉地一笑:“剑皇今日不来,怕是要让沈大司马失望了。”


    “哦?”


    竟然不来么……


    沈腰有些意外,怔然片刻,随即才反应过来,不无失望地叹了一声:“那算是今日无缘了,不过毕竟来日方长。还请薛剑侯回头转告,沈腰改日将拜访解醒山庄,有要事相商,还望剑皇陛下拨冗一见。”


    有要事相商?


    扯淡。


    东南蛮荒在南域,明日星海却在中域,两地虽有交集,却素来是井水不犯河水。一个如今统御妖魔三道的沈腰,跟明日星海三大巨擘之一的新剑皇,能有什么事商议?


    薛无救可不记得曲正风有提到过半个字。


    只是他毕竟不是曲正风本人,转告一句也无大碍,当下亦和气地回道:“自当转告,还请沈大司马放心。”


    “有劳薛剑侯了,那便改日再会。”


    沈腰得了薛无救的回答,便微微一笑,袅娜地欠身一礼,算是与他暂时别过,自带着身后四个修为不俗的蓝衣侍从,进了白银楼门口,款款地去了。


    待得她雍容的身影彻底消失,四下里顿时响起了不少失望的叹惋之声,显然都是觉得还没看够。


    但也有不少人的注意力,就此转移到了薛无救的身上。


    谁都知道,紫衣剑侯薛无救与新剑皇关系匪浅。


    如今薛无救在这里,口中却说剑皇曲正风今日不会来?那……薛无救来这里干什么呢?


    其实薛无救自己也不知道。


    他只是觉得,自己应该来这一趟,一则是为了与夜航船之间的旧怨,看看对方要玩什么把戏;二则是为了左流,毕竟六十年前青峰庵隐界那件事疑云重重,至今都没有什么明白的说法。


    遭遇沈腰……


    算是十足的意外了。


    薛无救想不到对方到底是什么目的,眼见着沈腰已经入内,且悬价的时辰将至,左右也没等到曲正风的影子,便干脆地一转身,也往里去了。


    请柬递过,自有人将他引到早已经安排好的顶层“艮山”一间。


    “薛剑侯请。”


    大管事照旧将人引到门外,而后悄然退走。


    薛无救“嗯”了一声,对白银楼的规矩也有所耳闻,并未在意,便推门而入。


    最顶上这三楼皆按照五行八卦来排名字,其内的装潢,也大抵与其名相合。


    “艮山”一间内,桌上摆着的是依势的盆栽古松,两侧陈列着一块块色彩形态各异的奇石,窗前更飘来一阵奇绝的幽香,闻之令人心神倾倒。


    只是窗前每一卷竹帘,此刻都紧紧地垂着。


    外面的光线被遮挡,屋内便昏暗至极,薛无救一眼乔建国,只看得见几盆花模糊的轮廓,倒无法分辨到底是什么。


    他返身将门合上,便要行至窗前,将这竹帘卷起。


    没想到,才往窗前走了三步,前方浓重的阴影中,竟忽然传来了一道意味难明的笑声。


    “什么人!”


    薛无救大惊不已,何曾想过白银楼安排的这房间内,竟会有其他人?而且他进来的时候他都没有半点察觉!


    这该是何等恐怖的修为?


    当下眉头一皱,薛无救的神情已经凛然到了极点,手指往剑上一按,眼见着就要拔剑出鞘。


    然而,接下来那阴影中传出来的声音,却让他顿时愕然。


    “你来得,可算不上很早。”


    “你……”


    这声音!


    并没有任何笑意,只给人一种平直之感,可偏偏藏着一种动人心魄的力量!尤其是这声线……


    薛无救与他可是多年的挚交了,如何能听不出是他来?


    当下真是又惊又怒又不明白:想问一句“你不是不来吗”,但一眨眼又想到了更关键的点上,忍不住连头皮都开始发麻。


    “你怎么进来的?!”


    这里可是白银楼啊!


    更不用说今日要悬价左流,里里外外早已经被围成了铁桶一个,更不用说周遭还有重重大阵守护。


    他若是递请帖起来的,明日星海只怕早就炸开锅了!


    可若不是递请帖进来的……


    “怎么进来的很重要吗?”


    声音里透着一点漫不经心,他的身影微微一晃,终于从窗前那一片浓重的阴影中剥离了出来,露出一个模糊的轮廓。一切都是晦暗的,唯有衣袍上隐约的织金绣纹,在黑暗里闪烁着流光。


    “你在外面,遇到沈腰了?”


    薛无救顿时无言。


    他知道眼前之人的修为,已臻化境,就卡在那突破入世的最后一步而已,但却没有想到,已超然高绝到这般境地,连外面发生的事也一清二楚。


    “你都看到了,还问什么?怎么,你跟沈腰……”


    “她的来历,甚是古怪。我如今只染指了明日星海,还未对妖魔三道有任何打算,如今却不是我找她,而是她找我。”


    “啪嗒”,手指一翻,有清脆的响声。


    薛无救看过去,只看见他指间掐着一枚指长的、绘着银纹的深青色玉简。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白银楼提供给所有来客的“悬价名录”。


    “这女人有谋算?”


    “等过两日,应该就清楚了。”


    隐在黑暗中的身影,笑了一声,可没有半点的惶惑,只有一种岿然不动的沉稳与从容。


    “今时今日,你我还是收收心,观一观白银楼这一场大戏……”


    大戏?


    薛无救心念一动,抬了眼眸起来看他,便见他身形一动,竟是转了过来。于是,那为浓重阴影遮挡的熟悉面容,也慢慢变得清晰。


    一只手,朝着他递了过来。


    指间夹着的,是那一枚玉简;声音里含着的,却是一种让人分不清是寒还是热的笑意。


    “悬价的名录,你不想看看吗?”


    *


    看看?


    见愁望着这伸到自己面前的修长手掌,也望着他指间夹着的这枚玉简,却是少见地迟疑了一下。


    澹台修不由笑她:“我看仙子对此次悬价也是很感兴趣的,真的不想知道,这个左流此次定价几何吗?”


    定价几何……


    见愁顿时无奈了起来:她本是为了左流而来,无奈如今囊中羞涩,又不如她家小貂那般有敛尽天下钱财的本事。就算左流的底价再低,回头众人一叫价就上去了,哪里还有她的机会?


    只是澹台修都这样表达善意了,她当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多谢澹台公子。”


    当下,她也没遮掩,道了一声谢,便将玉简接过来一看。灵识轻悄悄探入,一切记载在玉简上的信息,便悉数迸入脑海。


    梧桐钩,踏月丹,子母照影镜,十羽孔雀胆,《九转天魔心法》残卷……


    每一件拍品,都有着不凡的来历。


    甚至还有十羽孔雀胆这样的百年难得一遇的炼丹神物,更不用说这闻名妖魔三道的《九转天魔心法》了!


    纵是见愁并不十分熟知十九洲上种种奇珍异宝,在此刻看了这名录,也忍不住生出了一种强烈的窒息感。


    若非她好歹还算见过世面,只怕早已眼红。


    当下,是暗地里深吸了一口气,连忙跳过了这些名字,灵识直接朝着最末扫去,于是,“压轴悬价”四个字,便跃入了见愁心神之中。


    那一瞬间,饶是见愁定力惊人,也差点惊得咬掉自己舌头!


    “十、十万?!”


    压轴悬价,左流!


    底价——


    十万灵石!


    她是在做梦吗?


    见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这么盯着手中玉简半天,明明身处白银楼中,却恍惚坠入五里云雾,只觉脚底下都轻飘飘一片。


    “这……”


    夜航船怎么不出去抢呢!


    见愁虽从来没有打理过崖山一应琐事,但曾听诸位长老和师弟闲聊过,也大略知道一个门派的灵石开支。


    十万,十万是什么概念?


    中域左三千一个百人左右的中等门派,一年的灵石开销也不过万余,十万灵石足够花上小十年了!


    而且这还是左流的“底价”,上不封顶!


    原本还想着砸锅卖铁,也许还有机会救出左流,但如今……


    见愁心里发苦,忍不住想叹气:若是昔日那个小混混左流,知道自己如今这身价,不知是不是会得意地笑起来呢?


    可她啊,如今只觉得一颗心都幽幽地沉了下去。


    只是当着澹台修的面,还不好有什么太过的情绪波动,只能扯了扯嘴角,涩然道:“这定价,未免也太高了吧?真的会有人为了一个左流,出到这个数吗……”


    她有些怀疑。


    澹台修闻言,却是笑了起来,有模有样地朝着她摇了摇手指:“仙子这就是杞人忧天了,今天来的大人物不少,说不准还有崖山昆吾的来暗插一脚,所以出得起这个数的,可不在少数。更不用说,还有区区在下我啊。”


    “澹台公子?”


    见愁微有诧异,为之一怔。


    她本是暂时没反应过来,但这神态落到澹台修的眼中,便成了一种对他的怀疑,当下佯作不满,抱怨起来:“仙子真是一点也不相信在下啊。要知道,这明日星海,少有几个人敢跟在下比财力呢!”


    “……”


    这么有钱?


    见愁狭长的眼尾微微地一挑,一双潋滟的眼眸底下,便亮起了一点幽微的暗光。


    澹台修并未察觉这一点记不起眼的变化,只在眼角眉梢上挂上一点春风般的得意,踱步至窗前,朝着外头另一扇窗前一指。


    “仙子知道,对面是谁吗?”


    那一扇窗前垂着竹帘,见愁是什么也看不见。


    她摇了摇头:“并不知晓。”


    “对面是妖魔三道之一的傀派少主沈问醒,傀派擅制傀儡,沈问醒制血仆与活死人,更是个中翘楚。似左流这等的极品傀儡材料,他定势在必得。”


    澹台修说着,唇边的笑意,已然变冷。


    “此人与我素有大仇。今日我来,一半为左流,一半为他。”


    “哦?”见愁隐约猜到了他的意思,“澹台公子要与此人一争?”


    “争,如何不争?”


    澹台修手指叩击着窗棂,面上一片肃杀,声音却越发悠然。


    “我澹台修什么都没有,就是钱不少。仙子知道吗?我最擅长的事除了双修,其实还有一件——仙子,你听说过‘哄抬人价’吗?”


    哄抬人价?


    见愁一愕,只觉得这词儿新颖到了极点,但内中藏着的意思,也阴险到了极点。可她偏偏……


    竟有一种忍不住叫好的冲动!


    瞌睡来了就有人送枕头。


    这样的好事,竟也被自己给撞上了?


    见愁的心思,早在澹台修说他有钱的时候就活络了起来,此刻望着澹台修,就好像昔日看着牙齿缝里藏乾坤的小貂,看着海面上才露出一角的、闪闪发光的金山!


    她轻轻握紧了手指,笑道:“这词生僻,往日却不曾听过。”


    “那不急,仙子很快就会知道了。”


    澹台修那暗银色的瞳孔里,闪过了几分笑意,回眸看见愁时,只觉得她的笑容好像一下真诚了许多,但一眨眼,这种感觉又消失不见。


    于是,难得有几分纳闷。


    但很快,随着外面一记穿破云霄的黄钟之声传来,这几分纳闷,也就被他抛之于脑后——


    “当!”


    沉沉的声音,不知从何处起来,回荡在白银楼这接天的高处。


    隔岸台上,不知何时已站着一名长髯白发的红脸老者,待得钟声一落,便朗笑着开了口:“诸位今日大驾光临,诚令敝楼蓬荜生辉。有劳大伙儿久候,老朽愧煞。目今时辰已到,白银楼悬价马上开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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