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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0-230

作者:时镜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221章 张汤的职业素养


    地府,接引司。


    桥上不断有新鬼被鬼差们押来送往,最中间的一座桥则要显得宽大很多,乃是专门修给在接引司之中办公的鬼吏鬼差们走的。


    大头鬼小头鬼两人,刚入了那一层迷雾,便急匆匆地走上了桥。


    此刻,接引司内堂。


    十数名鬼吏差不多都已经到齐了,相熟的都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说着自己的情况。


    “哎,你厘定完了吗?”


    “别提了,算倒是算完了,不过没回头检查过,谁知道是不是有错啊。真是……”


    “是啊,这时间也太紧了,我两个晚上都没能睡好。”


    ……


    大多数的鬼吏都是唉声叹气,显然不管是做完了还是没做完,都被《天命抄》这件事折腾得够呛。


    唯一安静的,大约是内堂最右侧的角落。


    一条长案摆得端端正正,厚厚的几摞名册堆在桌面上,看上去有些拥挤。


    长案后面坐着的,不是旁人,正是才当鬼吏没几天的张汤。


    旁人都议论个不停,多少有些担心自己的情况,那些议论声都传到了张汤的耳朵里,只是他两眼都搭着,像是在闭目养神一样,似乎半点也不关心旁人的情况。


    八风不动。


    不少鬼吏偶然之间看见他,心里都要生出那么一点难言的滋味儿来:瞧瞧这架势,叫一个目中无人、老神在在!


    到底人家是枉死城出来的,是个狠角色,他们惹不起。


    张汤生前便是做官的,还是廷尉这样的大官,皇帝的心腹,死在他手底下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曾听人说,这人刚被送到枉死城的时候,周身带煞,浓而不散,周围的鬼修们竟无一人敢靠近。


    对十九洲修士而言,“煞气”更多的时候是一种形容,而不是此人真正“带煞”,可张汤的“煞气”却是实实在在的。


    生前有过杀孽的人,死后都会带煞。


    至于张汤……


    这得是杀过多少人,沾过多少血腥,才会有那么浓重的煞气?


    有人暗地里打听过了之后,便悄悄给这人间来的酷吏起了些绰号,有说“人屠子”的,也有说“刀笔吏”的,总之都不是什么好话。


    “哼。”


    无常一族之中的白无常邢悟,也就是昨日半点没给小头鬼面子的那一位鬼吏,远远就看见了那边静坐的张汤,心头无名火起,不很舒坦,忍不住冷哼了一声。


    邢悟生得一张英俊的脸,穿着一身白衣,在这地府众多奇形怪状的鬼修之中,算得上是潇洒又风流。


    他这一声冷哼之后,站在他旁边的几名鬼吏,都忍不住跟着看了过去。


    “他倒是一点也不慌。”有人酸溜溜开了口。


    “人家有褚判官罩着,听说已经是秦广王殿看好了的人,就准备送去参加鼎争呢,保不准就是下一个崔珏呢?”


    “崔珏……说起来,听说崔判官前日来了,那事儿到底怎么样了?”


    那事儿,指的是前几日鬼门关忽然出现的那斧头。


    这斧头出现得实在是太诡异了,即便是褚判官交代了不要传出去,可到底人多口杂,消息也没捂上几天。


    所以即便是当日没有目睹过情况的鬼吏们,后来也听说了个七七八八。


    几大阎殿都派了人到鬼门关附近巡查。


    不过旁人再厉害,也架不住秦广王直接派了崔珏过来,这可是百多年来唯一一个晋升大判官的大人物。


    听闻崔珏一来,便将那斧头收了起来,但不知出于什么目的,一直逗留在此地,并未离开。


    如今忽然有个鬼吏问起这事来,邢悟就皱起了眉头,那一双冰冷的眼睛,带着一点忌惮和厌恶,又落到了张汤的身上。


    这几天,褚判官频繁叫张汤去说话,他们也不是不知道。


    至于谈话的内容,除了那斧头,还能有什么?


    众人也不都是傻子,半点猜不出来。


    有机会接触到那些事情的张汤,肯定知道点他们不知道的消息。


    只这么一想,邢悟心里就越发堵了起来,一口气闷着,憋得要死。


    前几日回无常族的时候,族人也曾提起这个张汤,说今年秦广王殿推荐的人很可能就是这个家伙。


    旁人都要辛辛苦苦打拼,他倒好,这就要一步登天了。


    说到底,人们都说他可能是下一个崔珏,不是没有道理。


    不同的是,崔珏生前是个正直的清官,张汤生前,却是个剥人皮、抽人筋、锉人骨的酷吏,狗官!


    不自觉地,邢悟的眼神便渐渐变得不善起来。


    坐在远处长案后面的张汤,也不知是不是感觉到了这眼神,那眼皮一掀,睁开了眼睛。


    冷静的目光倾泻而出,正正好跟邢悟撞在了一起。


    那一瞬间,邢悟浑身汗毛都竖了一下,生出一种惊悚的感觉来。


    就像是背后说人坏话,被说的正主忽然出现在了你背后。


    隔着这宽敞的内堂,张汤的目光淡淡的,身上压着一种很厚重沉凝的味道。


    这是他最习惯的目光:看谁都像看阶下囚。


    “老张,老张!”


    就在张汤心里琢磨这个邢悟的时候,后方忽然传来了几声颇为热情的叫喊。


    有些耳熟。


    整个地府,会这么叫他的,估计也就那么俩。


    张汤收回了目光,像是根本没跟邢悟对视过一样,便转头看去。


    大门口,姗姗来迟的大头鬼跟小头鬼刚刚跨过了门槛,一人手里捧了一本《天命抄》,两张脸上都带着一种憔悴,大大的黑眼圈基本是一整夜没睡才能熬出来的。


    尤其是,跟在小头鬼后面的大头鬼,一副走路都要睡着的样子。


    听闻昨日他去褚判官那边的时候,这两只小鬼着急着找自己,不过后来好像是没找到,所以直接告假回去了。


    对于他们来说,《天命抄》肯定是个棘手的事情。


    张汤不用猜都知道,昨天他们找他肯定是为此事。


    眼见着两人走过来,张汤便看了他们拿着的厚簿子一眼,道:“听闻你们昨日来找我,可是《天命抄》的事?”


    “哈哈,原本是为了这件事来的,不过你不在,我们只好回去自己弄了。”小头鬼倒是一点也不隐瞒。


    虽然人人都说张汤身上煞气重,可小头鬼曾请教他认字的问题,这人竟然一丝不苟地答了。


    那个时候,小头鬼就敏锐地发现了一个跟张汤套近乎的方式。


    要知道张汤未来很有可能成为大判官,跟他结交没什么坏处。


    所以,从那以后,小头鬼但凡有什么问题都跑来问问张汤,偏偏张汤在这件事上显得格外有人情味儿,基本有问必答。


    一来二去,还真让小头鬼在他这里混了个脸熟。


    眼下,他三两步拽着大头鬼来到了张汤的面前,脸上喜气洋洋,晃了晃手里的《天命抄》。


    “老张你看,全搞定了!”


    竟然厘定完了?


    张汤倒是有些诧异,他两只手揣在一起,都拢在袖子里,身上有一种稳重之感。


    这会儿听了小头鬼的话,他忍不住皱了皱眉,似乎觉得有些不大可能,便伸手出来,接了小头鬼的《天命抄》,翻开来看。


    每页都有二十个名字,张汤一一查看过去,丝毫无误。


    又随意点了几页,并且翻到了最后,这才发现,整本《天命抄》竟然是真的都做完了,甚至没有任何出错的地方。


    这还真是……


    有些难以想象。


    小头鬼眼见着张汤翻到头了,手指压在纸页上,似乎在沉思,忍不住就得意了起来:“怎么样,不敢相信吧?哈哈哈……”


    是不很敢相信。


    张汤的目光依旧淡淡的,只是藏了那么一点探究。


    门口的鬼差说,大头鬼小头鬼是临近正午的时候告假回去的,那个时候还求助无门,整整两本《天命抄》基本没怎么动过。


    满打满算,留给两只小鬼厘定刑罚的时间,也不会超过九个时辰。


    九个时辰,寻常鬼吏,能处理完一本已经算很快了。


    大头鬼跟小头鬼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处理掉了两本,甚至几乎没有错漏,实在不是很合常理。


    即便是换了张汤自己来,多半也就堪堪一本半。


    尤其是,他比谁都清楚,这两人认识的字掰着手指头都能数出来。


    可能完成吗?


    如果是真的,又是用的什么方法?


    无端地,脑海之中便浮现出那一天去找两小鬼的时候,在村头遇到的白毛鬼。


    穷困潦倒的两个人,忽然找白毛鬼借了一堆柴禾。


    这也很异常。


    断过无数命案,定过无数生死,张汤的敏锐,要远超大头鬼和小头鬼的想象。


    蛛丝马迹都穿了起来。


    只是谁没有秘密呢?


    这两只小鬼也没拦他什么路,没必要往深了追究。


    是以,张汤又慢慢将《天命抄》合上了,递还给了小头鬼,却没有开口说话。


    小头鬼还没察觉到什么不对劲,整个人都有些轻飘飘的,像是下一刻就要飞上天去。


    他左右环顾了一圈,立刻发现不少人正在看他。


    小头鬼顿时越发得意起来,耸了耸肩,再晃了晃手里的《天命抄》,一副轻松的模样。


    那一时间,不少鬼吏都觉得心里梗了一下。


    往日小头鬼低眉顺眼,像条狗一样,谁来了都能欺负两下,他还要嬉皮笑脸应对,怎么今日就跟换了个人一样,还挑衅起他们来了?


    合着,是觉得自己这次的《天命抄》做得不错?


    “就让他得意着吧,等褚判官到了,有他现原形的时候。”


    昨日才讽刺过小头鬼的邢悟,见了他那笑就讨厌,索性收回了目光,不再继续看。


    内堂里依旧有窃窃私语的声音,只是很快就安静了下来。


    一道身影出现在了大堂外面。


    褚判官迈着沉稳的步伐,很快走了过来。


    他手中持着一块光芒闪闪的玉板,一身赭色长袍,头上戴着冠冕,上了一根玉簪;面如重枣,胡须不长,黑黑的一茬儿;两只眼睛眼角下掉,显得很是古板。


    内堂众鬼吏,不管是在什么地方,基本都站了起来,原本站着的也都直了直脊背,让自己看起来更肃然。


    众人都等着褚判官一脚埋进大堂,然后行礼。


    没想到,今天褚判官竟然在门口停下了,还转身摆了手,似乎身后有什么人。


    那一刻,所有人都是浑身一震:这是有大人物来了啊!


    张汤则是波澜不惊,显然已经很清楚到底是什么人来了。


    大头鬼跟小头鬼却是紧张地张望了起来。


    在褚判官摆了个“请”的手势后,后面那人才缓步走了上来。


    是个身穿蓝袍的青年,不过眉目之间看得出几分沧桑变幻,面上带着笑容,颇有几分清朗之气。


    他才一出现在门口,便像是带来了整片整片的蓝天,通透极了。


    在整个阴惨的地府,何曾有过这样明朗舒畅的时候?


    众人都有些发怔,甚至一时忘了去想这人的身份。


    “褚大人客气了。”


    他对着褚判官略一拱手,倒也没推辞,先走了进来,很快便环视了一圈。


    褚判官随后走了进来,对蓝袍青年道:“崔大人,这里便是我接引司办事的内堂了。”


    那蓝袍青年点了点头,和善开口:“今日不过奉命督察《天命抄》的事情,褚大人倒不必理会我,请便即可。”


    “那请崔大人稍坐片刻,下官先将司中事整理一二。”


    褚判官再次摆手,对着这一位“崔大人”,处处恭敬,半点不敢疏忽怠慢。


    崔大人。


    这地府还有哪个人地位比褚判官高,还正好姓崔的?


    内堂众人只听了三两句,便齐齐倒吸一口凉气:这一位温和稳重的蓝袍青年,不是崔珏,还能是谁?!


    “咕噜。”


    小头鬼盯着那从堂中走过去的崔珏,没感觉出什么轻松和善来,只感觉到了一种莫名的窒息。


    这可是秦广王座下的大判官啊!


    来地府那么久,可从没见过这么厉害的人物。


    小头鬼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跟众人一起,目视着崔珏,看他一路走到堂上,挑了褚判官下首的一把椅子坐下。


    大头鬼这会儿瞌睡也有些醒了,有些战战兢兢地。


    整个内堂之中,忽然安静得连掉根针下去的身影都能听到。


    气氛并不紧绷,甚至这崔珏半点不让人讨厌,可众人都紧张得不行。


    当然,依旧是——


    张汤除外。


    他左手揣进右手袖子里,右手揣进左手袖子里,两只手都被袖子拢着,一脸的寡淡。


    注视着崔珏的目光,并没有停留多久,就收了回来。


    一个是残忍不择手段的酷吏,一个是和善爱民如子的清官。


    到底不是一挂人,不说不喜这么夸张,总之不很对付就是了。


    再嘴硬的清官,到了他的诏狱,没罪也能变成有罪,端看那九五之尊要你当清官还是狗官。


    所以,对于这一位大判官崔珏,张汤半点兴趣也欠奉,只思考起那斧头的事情来。


    接引司背靠着地府,面朝着鬼门关和关外万万里恶土,


    外面的天,依旧是阴惨惨的一片。


    天渐渐放亮,又渐渐暗了下去。


    没什么本事的小鬼就像是流民,并不居住在地府那一片城池之内,只是像大头鬼小头鬼一样,居住在环绕城池的许多村庄之中。


    要一直等到他们修为有成,才会获得居住在城中的资格。


    见愁此刻所在的那个小村庄,距离鬼门关挺远,从窗缝里望出去,能看见远处狰狞又险恶的一片群山。


    不过,大头鬼跟小头鬼还没有回来。


    也没有人发现,这小屋里还有着一个人。


    她在钉满了木条的窗前静立了许久,掌心里攥着的银锁,已经与她的身体一个温度。


    慢慢地回转身,见愁重又看见了靠放在门边的人皇剑,乾坤袋还有灵兽袋。


    已经酝酿了一个白天的计划,渐渐在她脑海之中成形。


    在看过小头鬼给自己留下的那一页纸之后,见愁忽然不是很急着离开极域了。


    即便,这里对她来说,是个险地。


    天色越发暗沉,村庄里慢慢有了声音,是小鬼们当差回来相互打招呼的声音。


    隔得远远地,见愁就听见了几声兴奋的叫喊,似乎从村落的那一头传来。


    “白毛,白毛!这是欠你的柴禾钱,一枚玄玉够不够?”


    “啊……玄玉?你们俩发财啦?”


    “嘿嘿,褚判官今天发的,谢谢你啦!”


    “……今天发的……还真是发达了啊……”


    ……


    几段对话,一个是小头鬼,一个应该便是之前他们说的“白毛鬼”了。


    见愁听见这声音就知道,他们回来了。


    果然,没过一会儿,脚步声就已经到了门前,显得很是轻快。


    “真是美好的一天啊!”


    打开门的同时,小头鬼畅快地喊了一声。


    大头鬼也呵呵傻笑着,使劲儿点头跟着走了进来。


    看两人这样,见愁便能轻而易举猜到,今天的事情肯定很顺利了。


    这样正好,好心情适合谈事情。


    她笑了一下,问道:“没人怀疑吧?”


    “呃……”小头鬼挠了挠头,道,“怀疑肯定是有人怀疑的,但又不是什么大事,顶多以为我跟大头找了个认识字的人帮忙罢了。倒是今天褚判官那个脸色,哈哈哈……”


    真是说不出的畅快!


    其实褚判官哪里不知道这两个本来不学无术?


    只是当时有崔判官在场,即便是心里有怀疑,也不能拎着两只小鬼的耳朵,把人叫上来问,毕竟是他自己的手下的人啊,若是出了丑,多丢脸?


    所以,褚判官算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不但没追问这件事,还好好地表彰了这两人一下,给了整整十枚玄玉。


    “十枚玄玉,那可是十枚啊!”


    小头鬼坐到了桌前,便从自己袖子里拿出了一个小袋子,打开来。


    里面装着一枚又一枚黑玉一样的石头,但仔细看的时候,又像是半透明的,只是里面有厚厚的絮状物一样的东西存在,所以显得很黑。


    袋子里一共九枚,都被小头鬼一颗一颗拿了出来。


    他近乎炫耀一般,把这九枚玄玉,一颗一颗地排在了破桌上,志得意满:“怎么样,好看吗?厉害吗?”


    见愁思考了一番,诚心实意地夸了一句:“好看,厉害。”


    “我就——啊呸!”


    话附和到一半,小头鬼忽然发现了不对,当下便呸了一声。


    “难怪你这么诚心诚意。”


    这是夸她自己呢。


    大头鬼在一旁憨厚老实地笑了起来。


    见愁也忍不住失笑,看小头鬼一脸愤愤的模样,只不疼不痒地转移了话题,问道:“这玄玉到底是怎么?怎么这么高兴?”


    “玄玉就是我们这里的钱啊,不过也可以修炼,在你们十九洲,这个叫做……叫做……”


    又想不起来了。


    见愁倒是明白了:“灵石?”


    “对。”


    小头鬼这才一拍脑袋,解释道:“一样的东西。只是玄玉里面封存的乃是地力阴华,我们修炼就靠这种,只是自己吸收起来太慢,还是有玄玉好啊。”


    有了这九枚玄玉,他们的修为不说窜上去一大截,至少进入第二凝神境界是没问题的。


    修为有了,其他的不也跟着就来了吗?


    现在小头鬼觉得自己把见愁捡回来是捡对了。


    他一颗一颗地摸着那几枚玄玉,爱不释手。


    见愁见了,则是心里一动:“你们这里修炼也是有功法的吗?”


    “肯定有啊。地力阴华可以滋养魂魄,壮大神魂力量,不同的功法有不同的吸收方式。不过我跟大头么,用的肯定都是最烂的功法了。”


    小头鬼没提防,随口就答了一句。


    可答完了他才意识到,见愁这一句话有些不寻常。


    方才轻松的神情,几乎立刻被收了起来。


    小头鬼眼底那几分忌惮又出现了,他回头看了一眼靠在门边的剑和两只袋子。


    其实他留了一点小手脚,见愁如果碰过了他一定会知道。


    在看清楚半点异常都没有之后,小头鬼才松了一口气,回头问见愁:“你问这么多,是想干什么?”


    真是够警惕的。


    不过见愁被戳破,倒是没有半点不自在,她随后又问了一个问题:“想干什么倒是不很重要,不过,你刚才说的是真的?地力阴华是为了滋养神魂?那如果有可以滋养魂魄的丹药,但是来自十九洲,不知道对你们有没有用处?”


    那一瞬间,小头鬼的心猛然跳了一下。


    他攥着那几枚小小的玄玉,因为见愁这忽然扔出来的一番话,有些颤抖起来。


    见愁这话里,似乎藏着点别的意思。


    小头鬼往深了想那么一点,竟然觉出了一种巨大的希冀,他知道自己这个时候应该保持冷静,可又怎么能冷静?


    这特么绝对不是捡了个麻烦,是捡了个绝大的机遇!


    前所未有!


    绝对是个富婆啊。


    强行压抑住内心的激动,小头鬼声音有些哆嗦:“你、你有?”


    他这反应,见愁一看,就知道自己赌对了。


    真的是一样的。


    十九洲修炼的最后三个境界是“返虚”“有界”“通天”,极域鬼修们修炼的最后三个境界,也是“返虚”“有界”“通天”。


    即便不知道他们对这三个境界的定义是不是有差别,可名字一样就已经说明很多问题。


    殊途同归。


    天下的道,最终都通向同一个结果。


    也是由此,见愁才会想到以丹药作为切入。


    在确定了这种类型的丹药对鬼修也有效之后,见愁便放下了心来。


    她道:“这些丹药我有,而且还有不少,就在剑上挂着的乾坤袋里。如果你们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再做个交易,你们归还那只乾坤袋,我则取出丹药来给你们试试。如今我对极域还是两眼一抹黑,所以你们不用担心我害人。”


    所谓“新鬼须知”上面,根本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东西。


    像见愁这样的大活人,在外面走动,怎么走动怎么危险。


    所以见愁说自己“两眼一抹黑”还真不是什么假话。


    大头鬼小头鬼对望了一眼,都没反驳,点了点头,示意见愁继续。


    见愁心知这两只小鬼已经心动了,便续道:“如果确定丹药对你们有用,我可以继续提供一部分给你们修炼,但是作为交换,你们需要为我介绍极域的一些事情,还有……给我功法。”


    “什么?”


    前面的种种都可以理解,唯独功法这个,简直不敢相信。


    小头鬼睁大了眼睛:“你不是十九洲的修士吗?拿功法来干什么?再说了……你三魂七魄有缺,拿功法也没用啊,魂魄残缺的鬼连修炼都不能。”


    简单点说,就一废柴。


    小头鬼这么直白,见愁倒是没怎么想到。


    不过他话里半分没透露出不愿意的意思,她心里也就放心了不少。


    至于三魂七魄残缺……


    这就是她想要问的问题之一了。


    “极域掌管六道轮回,但凡人间孤岛的凡人死了,其魂魄都会被押解过鬼门关,然后登记造册,可对?”


    小头鬼点了点头,却还是不知道她要问什么。


    “一般来说,凡人死后其魂魄会自动投入人间孤岛的城隍庙,然后进入轮回。”


    “不过也不是什么人都收,魂魄残缺的,像你这样,肯定不收。还有成为修士的哪些人,在他们成为修士的时候,就已经自动跳出了地府的轮回,即便死了,其魂魄也只会消散在天地间。”


    “至于登记造册,也就是生死簿了,都能查到的。”


    魂魄残缺的不收,也就是说她魂魄的残缺,与地府无关了。


    那么……


    见愁的声音,忽然有些涩,眨了眨眼,忍住了眼底那一股潮湿的酸涩之意,才勉强平静地问道:“尚在其母腹中未足月的婴孩,又如何?”


    有些不对劲。


    虽然才认识见愁没两天,可在小头鬼的感觉之中,这应该是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强者。


    现在,这神态却给人一种隐隐的克制和压抑之感。


    仿佛,她死死地藏了什么东西在心底,几乎要把她自己都窒息。


    莫名地犹豫了一下,小头鬼才开口:“婴孩一旦出现在其母腹中,便已经有了生命,有生命便是地府这边已经安排了新魂去投胎,跟寻常凡人没什么区别。”


    “……”


    见愁彻底地怔住了。


    两行泪一下从她眼底滚落下来,如此猝不及防。


    大头鬼跟小头鬼瞬间被吓住了,嘴巴张大,半天没有反应过来:“你、你你没事吧?”


    那两行泪,来得如此突然。


    就连见愁自己,都有些没有反应过来,听了小头鬼大头鬼两个人的声音,她才后知后觉地抬了手,摸到脸颊上,便是那一片湿润。


    “我没事……”


    没事?


    这还叫没事?


    小头鬼都不知道说什么了,想要开口,又怕说错了话刺激到见愁,咳嗽了好半天,才壮着胆子道:“生死簿主要掌管在八方城,都在几位阎君和大判官的手里。如果你要叫我跟大头帮忙,恐怕是没办法的。”


    见愁原也没想要这两个小鬼帮忙。


    她心绪其实一点也没乱,只是有些低沉罢了,至于流泪……


    那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虽然她已经快不记得这到底是什么感觉了,只觉得有些陌生。


    “无妨。”


    她会自己去找办法的。


    见愁顿了顿,又道:“乾坤袋你给我吧,里面装有一些丹药,滋养神魂的应该不少。”


    毕竟当初她三魂七魄有缺,扶道山人找了不少的丹药给她,只是她吃了用处也不大,顶多也就是滋养,所以并未一直使用。


    没想到,今日却是派上了大用场。


    小头鬼兴奋得直搓手,只觉得这几天都像是撞了大运一样。


    要让别人知道,他窝藏了个大活人,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呢。


    富贵险中求,此话果然是不假的。


    他听了见愁的话,便连忙到了门边,把那一只乾坤袋拿了下来,递给见愁,又问道:“剩下的剑跟另一个袋子,你不要吗?”


    “交易要一桩一桩地来,我只能帮你们一个忙,不该多要。”


    见愁说的似乎很有道理,可仔细一想却绝不是这么一回事:这些东西原本就是她的。


    不一口气将自己的东西全部拿回来,也是有原因的。


    现在见愁对极域的了解还很粗浅,要用到这两只小鬼的时候还多。


    留两件东西在他们的手里,相当于故意留一个把柄在他们手里,这样在面对她的时候,两只小鬼就会有底气不少,不至于畏手畏脚,相对来说也会觉得她好掌控一些。


    说到头,都是算计了。


    小头鬼心机虽然不浅,但是也还想不到这里去,依旧觉得自己是遇到了个善良之人,所以乐呵呵地把剑跟灵兽袋又挂回了自己的腰间。


    “你说得对,这样也挺好的。你想留在极域也不是问题,不过还是要想办法伪装一下,大活人太招眼了,要说你假扮自己是个金身鬼修,也太夸张了一点。”


    见愁刚把乾坤袋拿到手里,沉下心去,准备唤起灵识,将之打开。


    听见小头鬼这一句,她停了一下,抬头来问:“假扮?”


    “对啊。其实也就我们知道你大活人罢了,因为我们一开始问的时候你都没反驳我们。其实如果你修为不低的话,大家看见了你的肉身,只会觉得你已经有了自己的肉身。嘿嘿,我聪明吧?”


    小头鬼得意了起来。


    这倒是个不错的想法。


    只是……


    她三魂七魄有缺,虽然想要试试极域的修炼方法,却也不一定能行。


    极域的金身境界,算起来相当于十九洲的“出窍”了,哪里那么容易?


    她想了想,只在心里叹了口气,倒是没接话。


    小头鬼则还在絮叨,想起了还在接引司的崔判官,连忙补了一句:“就算是你现在就侥幸能找到伪装的方法,最近也别去外面走动的好。为着斧头那事儿,崔大判官现在还没离开接引司呢。你要出去,肯定被逮个正着……”


    手指按着乾坤袋的袋口,灵识窜出,几乎只是一瞬间,袋口便一松。


    打开了。


    可同时,见愁也愣住了,眼底闪过了一丝异色,她慢慢抬起头来:“你刚刚说,斧头?”


    ☆、第222章 三魂七魄


    “斧头?”


    小头鬼怔了一下,总觉得哪里有不对劲,可立刻就兴奋了起来,一下正襟危坐:“嘿,你算是问对人了,我跟你说,那天我可是亲眼目睹啊。”


    “亲眼目睹?”


    见愁心里犯了嘀咕。


    大约是终于有向人吹嘘的机会,小头鬼说得眉飞色舞:“就前两天,我们跟老张在鬼门关外面接引新鬼,正问老张那字儿怎么读呢,结果天上就飞来了一柄大斧头!是真的很大啊,我的乖乖,足足有一丈长!瞧着鬼气森森,通体黑乎乎的一片,可它啊砸到那鬼门关上面的时候,啧,全红了!”


    一想起当时那场面,小头鬼还心有余悸。


    赤红的铸纹,狰狞的恶鬼,厚重的斧身,还有那残缺的凹痕……


    鬼门关都险些被劈碎了!


    小头鬼吹起来那真是头头是道,什么多少人被吓住了,老张的头都差点被削下来之类的。


    见愁却是在听他描述那斧头外观的时候,就已经确认:那就是她的鬼斧!


    心里可真是掀起了一片惊涛骇浪。


    见愁强行将之压下,凝神细听。


    “……总之这斧头来历挺怪的,不知道是哪位大能鬼修留下的,太吓人了。说不定是出世的异宝?反正现在八方城有不少人都来了鬼门关,我之前说的大判官崔珏,就为着这个事儿来的。”


    其实小头鬼自己也好奇,到底这斧头到底有多重要?


    他咕哝道:“我走的时候,还听见崔大判官跟我们褚判官说,宋帝王麾下的倪老也来了,也是个大判官。反正最近我们接引司连着鬼门关附近这一片,判官满地走,乱得很,你别出去就好。”


    判官满地走……


    见愁苦笑了一声:“你这么一说,我怎么觉得自己有些危险了?”


    这么多能人在这里,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


    “危险是肯定有的,在这种时候,你一个大活人出现在这里,说不定被人以为跟那个斧头有什么关系呢?”


    小头鬼心里其实也很忐忑,一面思索一面说着。


    可这话出口,他却忽然愣了一下。


    说不定被人以为跟那个斧头什么关系?


    小头鬼的身体忽然有些僵硬,抬起头来,用一种诡异的目光看着见愁许久,注视着她面上的细微表情,迟疑之中带了几分刺探:“……你该不会真的跟那个有关系吧……”


    见愁躺在那条路上的那一天,可不就是斧头出现的那一天吗?


    天上飞来的大斧头,天上掉下来的大活人?


    这一想,还真有那么一点惊悚的味道。


    小头鬼都忍不住要哆嗦起来了。


    见愁镇定自若,道:“天降异宝,与我有什么关系?即便跟我有关系,你这时候反应过来也迟了。”


    “……”


    小头鬼张大了嘴巴,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还真是见愁说的这样。


    他已经上了贼船了,哪里还下得去?


    现在他们跟见愁就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谁要跳反,立刻翻船,大家都得死。


    “可……”小头鬼的目光之中依旧有怀疑,“你到底什么来头啊?”


    来头么……


    当然是崖山修士了。


    不过见愁没打算老实说,只因为十甲子前十九洲修士与极域鬼修有过一场大战,这一场大战被极域称为“阴阳界战”。


    崖山在此战之中可不算毫无存在感。


    甚至,见愁这一柄鬼斧,便是因在极域战场之上斩过万万恶鬼得名。


    说出来,那就是有点找死了。


    见愁轻描淡写地道:“只是十九洲的普通修士罢了,修为大约也就相当于你们这里的化珠境界吧。”


    “也就……”


    小头鬼嘴角狂抽,一句话也不想说了。


    倒是见愁颇为敏锐,察觉到了两只小鬼的无语,也不好收回自己的话来,干脆只当自己什么也没说话。


    她已经问完了鬼斧的事情,也算是对目前的情况有了一个了解,当下便将注意力重新放回了乾坤袋中。


    袋口已经打开有一会儿了,一直没有搭话的大头鬼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有些好奇也有些期待。


    在他们二人的注视之中,见愁伸手探入了袋中。


    小小的一只乾坤袋,却能容纳她的手掌,看的两只小鬼啧啧称奇。


    心神完全沉入乾坤袋中,里面装着的东西几乎瞬间浮现在了她的脑海里。


    她挑选了一番,拿出了几样东西。


    两只玉瓶一只白色,一只青色,盒子却都是一样的百年紫檀木的盒子,有一股馥郁的芳香。


    两只小鬼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巴不得贴上去看看。


    大头鬼吞了吞口水,肚子里又发出雷鸣一般的响声。


    小头鬼搓了搓手,没话找话,明知故问道:“这就是丹药了?”


    见愁点点头,先将白玉瓶子打开,顿时就有一股清香的味道散发了出来。


    她倒出了两粒丹丸,放在掌心里,像是雪丸子一样,干净又通透。


    “我选了三种滋养神魂的丹药。这白玉瓶中的名为含心丹,瓶中应该有十八枚,对修士而言,只是温养神魂,药性温和。你们服用这两枚丹丸若是有效,剩下还有这两种丹药。”


    见愁估摸着两个人的修为都不算高,于是又将那两枚丹药放回瓶中,反而把瓶子递给了小头鬼。


    随后,她拿起了青色的玉瓶。


    “这里面是第二种丹药,名为玉神丸,瓶中有八枚,可以修补修士受损的灵识,同时滋养壮大魂魄,效用应当比含心丹强不少。”


    青色的玉瓶里,是两枚天青色的丹丸,拇指肚大小的一粒,霎时好看。


    闻起来的味道却很像青草香。


    大头鬼跟小头鬼连看了两种丹丸,光是闻见那散出来的丹香,就有一种飘飘的感觉,竟然觉得像是有一股清流从自己的魂魄之上冲刷而过。


    现在几乎不用吃了,光是凭借这一点,他们就已经相信:见愁给的这些丹药,绝对都是好货!


    “那,那这个呢?”


    前面两种丹药都这么厉害了,不知道剩下的两个盒子里又装的是什么?


    小头鬼眼睛发光,很是迫不及待。


    见愁于是又推开了青色的玉瓶,将两只盒子挪过来,朝着两只小鬼打开。


    精致的小盒子,上面还有一圈一圈的云纹,折射着流光。


    每只盒子里面都只盛着一枚丹药,端端正正地放着,有鸽子蛋大小,通体却呈现出一种诱人的红色,不像是丹药,竟然像是宝石!


    此丹一出,便有浓烈的丹香冲涌而出。


    大头鬼小头鬼眼底都露出了几分恍惚,只觉得像是巨大的瀑布从顶上冲刷而下,洗涤了他们整个人。


    嘴巴张大,两个人都说不出话来。


    傻子都知道,最后这个一定是好货之中的好货!


    见愁也没卖关子,想起这几种丹丸还是扶道山人随手塞给自己的,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家师尊那藏着掖着的宝库。


    唇边不自觉露出一分微笑,她道:“最后这一种,药力很强,即便是给十九洲的金丹期修士使用,也会增长大部分的灵魂力量,暂时不建议你们吃,等到修为够了再用可能更合适。”


    “好好好,那我们就不客气了。”


    小头鬼早就等不及了,待得见愁将这三种丹药介绍完,直接就要扑上去,把丹药都搂进怀里。


    没想到,见愁伸手拦了一下:“等等。”


    “恩?”


    小头鬼一头雾水。


    见愁面容平静,注视着他,同时摊开了自己的手掌,淡笑:“功法。”


    “……”


    这个女修真是……


    见功法眼开!


    看着那一只白皙的手掌,小头鬼都险些被噎了一下,他撇了撇嘴:“真是,我又没说不给,你这么小心干什么?喏,这就是了!”


    说着,他往袖子里一掏,又是一张皱巴巴的纸直接拍到了见愁手心里。


    见愁一看,那不知被揉过多少次的纸张,上面的字迹也不知道是被什么糊过,有些模糊不清。


    这比上一次的还要破!


    “功法我只有前面三个境界,也就是养神、凝神、化珠三个境界,这可算是全部了,很厚道了。”


    小头鬼还不忘标榜自己的仗义,接着就直接跟大头鬼把丹药搂了过来。


    “发了发了!”


    大头鬼也高兴得不得了,凑在小头鬼的身边。


    两个人没管那边整个人都僵硬着的见愁,叽叽咕咕说了一阵,就直接跑到了灶台后面,是个见愁看不见的地方,挨着地面就坐了下来。


    但是,见愁还是可以听见他们兴奋的讨论声。


    “快数数,是十八枚吗?”


    “一二三四……”


    “我们今晚就吃一颗试试吧?”


    “真好,随便三层功法就换了这么多丹药,说不定足够我冲击化珠境界,凝结出魂珠了。”


    “嗯嗯。”


    “吃吃试试,就一颗,不许多了。”


    “好。”


    ……


    这不仅仅是饿鬼,还是两只穷鬼。


    见愁听着那声音,连叹气的力气都没有了,只逼着自己,展开了被小头鬼揉得一团糟的纸页,凝神细看了起来。


    如她所料,养魂境界只是温养魂魄,直到魂魄之中有圆润光芒散发而出,便算是成功。


    其后的“凝魂”境界则要更上一层,魂魄温养之后,要凝练魂力,使魂魄看上去有初步的玉质,乃是实打实的“温润如玉”。


    这个过程就像是打铁,先过火烧红,再进行锻造。


    第三层化珠境界,类似于修士之中的“金丹期”,也是将力量凝结成丹丸一样更纯粹的集合。


    只是金丹期是灵力的质变,化珠境却是魂力的质变。


    原理一旦明白,剩下的问题就是怎么修炼了。


    小头鬼这一页纸上的内容不多,但这些问题倒是颇为详尽,见愁一个字一个字地艰难辨认起来,很快就明白了。


    地力阴华。


    这是小头鬼之前提到过的一个词。


    如果说十九洲的修士修炼吸收的灵力,乃是来自虚空,来自草木,来自我地面之上的一切,那极域鬼修们修炼的魂力,吸收的则是地力阴华,来自大地,来自厚土。


    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相对而生,到了最后,却都需要灵魂与躯壳的合一,并且走向“通天”之境。


    如此说来,所谓的鬼修与正常修士,无非是修炼的起点不同,由此也导致种种道术的选取有差别。


    分明只是薄薄的一页纸,见愁却窥见了很多以前都没想过的东西。


    她双目渐渐明亮起来,思索片刻,忽然又抬起头来。


    在她看这一到三层的修炼方法的时候,灶台背后的两只小鬼却没了声音。


    她不由得有些担心起来,将纸页放下,站起身来,探头朝那边看去。


    地上放着放着见愁之前给的那些丹药,不过白玉瓶子开着。


    两只小鬼都盘坐在地,头顶处三分,悬浮着十点光芒,如同十点灵火。


    其中三点青色,七点暗红。


    三魂七魄,魂为青,魄为红。


    这一点,修炼的功法上也已经说过,见愁才刚看过,记得很清楚,甚至她还记得,魂青是因为魂善,魄红则是因为魄恶。


    人之所以复杂,便是因为魂魄一体,有善有恶。


    此刻,两只小鬼的手都按在地面上,也许是功法已经开始运行的原因,一股极为浑浊的气息,从地面之下升上来,极为细微。


    它顺着两只小鬼的手指,便爬上了他们的手臂,接着传到了他们头顶。


    于是,那十点光芒,都亮了一下。


    只是……


    见愁忽然皱眉,因为十点光芒之中,那七点鲜红的魄光明显要明亮一些,三点苍青的魂光则要暗淡一些。


    鬼修吸收地力阴华,滋养魂魄。


    所以一旦地力阴华被抽出,代表着魂魄的十点光芒也会有所反应。


    但是依此刻的反应来看,明显是七魄的光芒更亮……


    两只小鬼的身体之中,还有一股淡淡的白气在环绕,应当便是他们才服下去的含心丹,其温养之力一圈一圈游走,还没被完全吸收。


    不过,每有一缕力量溢至头顶,那三点青光便要亮一亮。


    这代表着什么?


    见愁心里存了一个疑惑。


    她没有走过去,只是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便重新坐下了。


    想必是两只小鬼吃了丹药之后,便开始了打坐修炼,所以才没说话了,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没事的。


    具体这丹药到底有什么效果,得等他们两人修炼完了才知道。


    从大头鬼跟小头鬼此刻周身的情况来看,两个家伙似乎都还在第一层养神境,接近要突破了。


    这就相当于十九洲的炼气期巅峰。


    可也就是个炼气期啊。


    难怪混得这么惨了。


    见愁心里嘀咕了一声,又道:“能帮到他们也挺好的。”


    剩下的,便是她自己的事情了。


    鬼斧的下落和踪迹有了,只是新的危机也随之而来。


    接引司和鬼门关都不太平,按着小头鬼的话来说,那是“判官遍地走”,说不准就有什么危险。


    她一则想要拿回鬼斧,二则想要探寻极域轮回之秘,三则要顺利离开极域,回到十九洲。


    没有修为,没有战力,一切都是纸上谈兵。


    定了定神,见愁眼底露出了几分坚定。


    她重新看了一遍养神境的修炼方法,确定无误之后,便也在桌旁盘坐了下来。


    地面上的灰尘积得厚厚的,她也不很在意。


    鬼修们原本就是魂魄状态,自己却不是。


    魂魄还在肉身之中,几乎是一体,见愁面临一个难题:在修炼之前,她必须感应魂魄。


    要知道,当初扶道山人为了照见她的魂魄,可是花费了大力气。


    所以见愁理所当然地以为自己这一次肯定也不会很顺利,甚至已经做好了多次失败的准备。


    没想到,极域却狠狠给了她一个惊喜。


    在她将自己的心神完全沉入身体之中,进行内视,想要窥探魂魄的所在之时,脑海之中忽然有“嗡”地一声轻响,像是一层迷雾被瞬间拨开,于是一切都清晰了。


    从来只在想象之中,而不曾真正出现过的“灵台”,竟然浮现在了她脑海之中。


    灵台之上,浮现出与大头鬼小头鬼两人类似的十点灵光。


    三青七赤。


    只是三点青青光之中,第一点青光像是被人咬了一口一样,缺了一小块,看上去极为暗淡。


    第三点青光比之第二点青光也小了一点点,暗淡一些。


    剩下的七点赤光倒是相对完整,只有最后第七点暗淡,也像是被人咬了一小块。


    见愁三魂七魄有缺。


    三魂中,天魂缺三分,命魂缺一分;七魄中,英魄缺三分。


    当初扶道山人曾跟她提过,此刻见愁一一对照起来,竟然分毫不差。


    坟墓之中,死而复生。


    这便是代价。


    感受着脑海之中这悬浮晃动的十点光芒,她一下就想起了别的什么东西。


    “出窍以下难逢敌手,一到问心必死无疑……”


    唇边一抹笑容,却有那么一点苦涩的味道,不过目中却是一片的坦然。


    即便尽头是绝路,可悬崖峭壁上的风景,不也很漂亮吗?


    见愁垂着的眼睫颤动了一下,却没有睁开眼睛。


    十点灵光出现得太过容易了,她心里虽然疑惑,却也不明白个中是何原理,只知道既然出现了就是机会,顺着往下修炼就好。


    深吸了一口气,见愁搁在膝盖上的双手,便都垂落下去。


    温热的指尖向下,触着冰冷的地面。


    同时,心神之中则开始运行功法,但见得她指尖一点漩涡一般的银色光芒闪过,极域的万万里恶土,便立刻给了她灰影。


    空气里,隐约有风声流动。


    见愁只觉得指尖忽然凉了一下,便有一道灰黑色的气息从地面之下窜出,被见愁压在地面上的漩涡吸入,立刻进入了她身体之中。


    那是一种灵魂都被人塞入了冰块的感觉。


    见愁几乎浑身一抖,险些从修炼的境界之中惊了出来,还好她强行稳住,才没被这突然来的感觉给打断。


    地力阴华,只对魂魄起作用,所以会有这种感觉。


    而灵力,则是先对躯壳起作用。


    见愁放松了身体,慢慢去习惯。


    很快,所有的地力阴华便都盘绕了起来,从见愁身体之中流淌过去,最后汇聚到了她脑海之中,飞上了灵台,朝着十点灵光涌了过去。


    然而,期待之中的灵光一闪,却没有出现。


    那场面,像极了将流沙装入筛子之中,沙拉拉地便下来了。


    十点灵光,几乎只是微微闪烁了一下,便再也没有什么动静。地力阴华,进来多少,也就漏出去多少。


    那一瞬间,见愁的心,到底还是沉了下去。


    三魂七魄有缺,便如同完好的容器有了一个破口,地力阴华一进去,便直接从破口出来,也许会有一点沾在容器壁上,可绝大部分根本没办法被留下。


    眉头紧皱,见愁睁开了眼睛。


    屋里没有点灯,只有大头鬼小头鬼头顶那几点灵火照亮,她知道,自己修炼的时候,三点灵火应该也冒出来了。


    昏昏暗暗,外面也是一片沉沉的黑。


    从她开始修炼,到第一次尝试失败,也不过才过去了半个时辰。


    她从头到尾都没有遇到地力阴华汲取困难这种事,没有遇到寻常鬼修遇到的问题,可以说在修炼上颇有天赋。


    可独独在几乎所有人都不会出问题的魂魄上,她出了大问题。


    以前扶道山人给她那些滋养魂魄的丹药,基本没什么效果,她那个时候还很奇怪,只猜测跟自己魂魄有缺有关。


    直到此时此刻,尝试了极域修士的修炼之法,见愁才算是明白了个中的原理。


    这样残破的魂魄,丹药无用,地力阴华不收,就像是一个永远不会长得的孩子。


    难怪之前会说“问心必死”。


    出窍之后,修士也是修“心”,也就是修“神魂”,她如何能抗得过出窍的问心之劫?


    一切的一切,像是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了她心头。


    见愁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种令人窒息的压力。


    她走入了困境,一时半会儿也寻不到解决的办法,思索得片刻,她再次闭上了眼睛。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极域的修炼方法如何,她还不够了解,不如多尝试几次,看看有没有转机存在。


    于是,见愁再次修炼了起来。


    一缕又一缕的地力阴华被她抽取了出来,汇入神魂之中,又一次一次地流散。


    夜色渐渐深沉,整个屋里没有任何声音。


    只是,在灶台后面修炼的两只小鬼,越是修炼,便越是发现,怎么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怎么抽取出来的地力阴华,一次比一次细,一次比一次少?


    没一会儿,原本如同一条粗绳一样的气息,很快竟然只如同一条细细的丝线,仿佛只要吹一口气儿出去,都能给它崩断喽!


    这……


    这是怎么回事?


    小头鬼惊疑不定地睁开了眼睛,还以为是自己的修炼出了什么问题,哪里想到,在他看清楚屋内情况的一瞬间,整个人头皮都炸了起来!


    以坐在桌旁的见愁为中心,整个地面之上有无数条粗大的地力阴华汇聚成溪流,一条接着一条。


    像是有一片巨大的瀑布,从地面之上升腾而起,灌顶一样向着盘坐着的见愁扑去!


    小头鬼张大了嘴巴,心痛无比。


    难怪他们抽取的地力阴华越来越少,敢情都是被旁边坐着的这个死变态夺走了!


    太过分了……


    太过分了!


    吃肉都不给别人留口汤的吗?!!


    “变态……把人家的地力阴华吐出来!吐、出、来!”


    小头鬼悲愤咆哮。


    好想上去掐她脖子啊!


    ☆、第223章 见愁大尊淫威


    小头鬼的咆哮,见愁听见了,可也只是皱了皱眉,并没有停下。


    那无数的地力阴华,疯狂地冲刷而去,像是潮水一样要将见愁淹没。


    大头鬼顿时瑟瑟发抖,险些怀疑他们这小破房子,就要在见愁恐怖的修炼之中“报废”。


    小头鬼也惊得目瞪口呆:吃这么多跟找死有什么区别?


    然而,就在他以为见愁死定了的下一刻,所有还没来得及出口的惊呼便噎死在了喉咙里。


    数量庞大的地力阴华,冲刷向见愁头顶那十点灵光。


    暗淡的灵光,顿时像在大浪之中摇曳的小船,一点也不稳当。


    可在地力阴华冲刷而来的瞬间,它们竟然只是闪烁,动也没动一下!


    磅礴的力量,冲涌到见愁头顶之后,竟然没有多少附着上去,像是扑了个空一样,轰然崩碎!


    只一刹那,大头鬼小头鬼两个人面前那无数的地力阴华就散开了。


    整个破屋子里面,充斥着一种名为“奢靡”的气息。


    浪费……


    太浪费了!


    小头鬼呆呆看着这满屋子的地力阴华,脑子根本转不过来,愣愣开口:“你……这……这么多地力,你放走干什么?我的阎王老爷,这太暴遣天物了!”


    “暴殄天物。”


    见愁淡得没有一丝波澜起伏的声音,在这一片地力阴华的笼罩之中响起。


    “……”


    小头鬼摸了摸下巴:“原来读殄吗?哦……不对啊!这算是什么重点?你到底干甚么啊?”


    原本小头鬼还想说“受教了”,可受到一半,忽然想起来,这跟地力阴华有什么关系?


    “别转移话题!”


    谁转移话题了?


    分明是某只小鬼自己读错了字,现在面子上挂不住罢了。


    见愁凉飕飕地看了他一眼,周身运转的功法渐渐停了下来,整个地面也都跟着平静下来,不再有源源不断的地力阴华被她抽取出来。


    摇摇晃晃咯吱咯吱乱响的破屋子,总算是安全了那么一点。


    小头鬼擦了一把冷汗。


    见愁的手指却没离开地面,只是停了下来罢了。


    她想起刚才聚集起来的那么多地力阴华,再想了想留下来的部分,竟然不足千分之一,而且抽取出来的力量,并不均匀。


    之前为什么小头鬼头顶七魄赤光更亮,她还不明白,现在自己试过便明白了。


    三魂吸收的力量偏于温和,极域恶土之中的力量却更烈性污浊一些,所以极域恶土本身的力量,其实更适合修炼魂魄之中的“魄”。


    当然,对见愁来说,这其实没有什么差别。


    再多的力量,到了她这里,顶多留下那么一点,就像是米汤倒进破壶里,只在壶里挂上薄薄的一层。


    “三魂七魄有缺,的确如你所说,不怎么修炼得动。”


    效果是感觉到了一点,但也无非就是吃一颗丹药,温养了一点魂魄,跟以往没有太大的差别。


    见愁没有隐瞒自己的情况,坦然说了。


    小头鬼嘴角一抽:“所以你就能抽取这么多的力量?!”


    “……”


    她只是想知道,大量地力阴华冲刷,她的魂魄到底能留下几分,如此罢了。


    怎么看小头鬼这模样,还颇为悲愤?


    小头鬼气得跳脚:“别这样看着我!房子都要塌了!你以为自己很无辜吗?每个地方的地力阴华都是有限的,一里地能给一百个人抽,再来一个就要影响其他人的抽取了。你现在是一个抵一百个,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


    见愁极为平静地回答。


    “咚!”


    小头鬼一头栽倒,已经彻底服了这名女修。


    事实上,正常人没有这样抽取地力阴华的。


    因为能力不够。


    但是见愁偏偏是个异类,反正小头鬼是想不通她怎么就可以这么变态。难道说,这人即便是三魂七魄残缺,也是个天才?


    这也太欺负人了吧?


    这样一想,小头鬼简直想趴在地上不起来了。


    无力。


    见愁看他这夸张的模样,有些忍俊不禁。


    她算是明白了小头鬼悲愤的原因,估计是因为自己之前的一“试”,闹出来的动静不小,影响了两个人的修炼。


    不过,她心中依旧有疑惑未解:“说来,魂魄对地力阴华的吸收不一样吗?为什么我感觉留存下来的地力阴华,大多在魄上?”


    这也就是之前她看见的问题,小头鬼修炼的时候也是这样,地力阴华冲刷而来,魄会更明亮,也壮大得更快。


    小头鬼还倒在地上,好不容易才爬了起来。


    听见见愁这样问,他翻了个白眼:“你听说过魂善魄恶吗?”


    “算是听过吧……”


    也就是听人提过一嘴,但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却不清楚。


    “什么叫算是听过?”


    小头鬼白眼接着翻,猜都知道这其实是“没听过”,干脆仔细跟见愁讲了起来。


    ——对着大活人就是好,时时刻刻可以显得自己很有水平哪!


    “就说有一个人吧,他临终之前去找朋友说话,和和气气地,说到感动的时候还哗哗流眼泪。两人聊了一会儿,这人说该走了,朋友多留他一会儿,他就坐了下来。”


    “没想都,人才一坐下来,他朋友就发现这人两只眼睛一下变红,皮肤也裂开了,獠牙都跟着翻了出来,竟然要咬人!”


    “他朋友当然立刻就吓住了,赶紧跑路。后来道中撞见一个道士,这才得救。”


    有些意思。


    见愁听着,不由得感兴趣起来:“这故事跟魂善魄恶有什么关系吗?”


    “关系大了。”


    这算是流传在人间孤岛跟极域的一个很老的故事了。


    小头鬼刚来的时候就听人说过。


    他续道:“人的生死跟命魂有关。这个人来找朋友说完话,心愿已了,说要告辞的时候,其实三魂就已经离体了。这个时候留在他身体之中的就是七魄,所以才会有厉鬼暴起想要伤人。这就是魂善魄恶。”


    小头鬼的话很直白,见愁明白了。


    她点头道:“这么说魂是人的善念,魄则是恶的一面,一旦有此消彼长的情况出现,人性便会因此受到影响。”


    “修为越低,受到的影响越大。”小头鬼补了一句,但是又纠正道,“不过说魂是善念也不完全对,更多的时候我们说魂善魄恶,善代表的是比较积极的情绪,魄则是比较消极、负面的部分,已对修士的本心和影响来分。”


    “新奇的分法。”


    见愁这样评价。


    “对你们来说算是吧。极域这一片土壤,被称为‘恶土’,听褚判官说,是因为下面有十八层地狱,所以比较适合魄的滋养。”


    小头鬼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尘。


    “如果想要魂魄平衡,要么花费更大的力气从更深的地方汲取更均衡的地力阴华,要么只能靠玄玉。对了,你给我们的丹药,倒是滋养魂比较多。”


    “……”


    见愁眉头皱了起来,手掌一翻,便有一个天青色的玉瓶躺在了掌心之中。


    还记得扶道山人把这些瓶瓶罐罐扔给自己时候,那假装不心疼的表情。


    还有几只瓶子上沾着鸡腿腻腻的油光。


    都是昔日师尊为她魂魄的残缺准备的,只可惜到最后都是徒劳,却没想到,偏偏在这里派上了用场。


    只低头这样看着这玉瓶,便能感觉到那种独属于崖山的气息。


    见愁唇边不自觉地挂上了一分笑容,可眼睫颤了颤,那笑容又缓缓消失。


    要回去,还不知是何年何月呢。


    她强迫自己,将情绪压了下去。


    思考了一下,极域恶土,来自十九洲温养神魂的丹药,却偏重于“魂”的温养,再想想魂善魄恶,当真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来。


    从瓶中倒出了一枚丹药,却是另外一种比较普通的“天心丹”,药力只比含心丹高一线。


    见愁吞服了下去,同时运转功法。


    果然,药力经过运转,在神魂之中流动,最后汇聚到了魂魄十点灵光之中,这一次,却是代表着“魂”的青光更亮一些。


    看来,小头鬼之言的确不假。


    见愁整个举动,都在小头鬼的注视之下。


    他心疼那丹药之余,看见愁停下来,忍不住又问道:“你三魂七魄有缺,不能修炼,那准备怎么办?”


    “……”


    哪壶不开提哪壶啊这是。


    见愁幽幽地看了他一眼:“继续修炼啊。”


    还没找出解决的方法,但是水滴石穿,每次汲取力量总有那么一点剩下的,即便是千分之一,也是有涨。


    她现在的力量,还不足以使她外放魂力,也就无从修炼任何极域的术法。


    当然,现在她手里也没有任何的术法可以学习。


    外面,天色将明了。


    见愁回答完了小头鬼的话,看了一眼,便一翻手,将装着丹药的玉瓶收走,重新将手指按压在了地面之上。


    小头鬼一看,亡魂大冒,立刻就要惊叫起来阻拦。


    这特么还来?


    说房子都要塌了你不知道吗?!


    没成想,他才蹦出去,竟然就被拽住了。


    回头一看,居然是刚才一直没说话的大头鬼。


    “你干什么?”小头鬼没好气道。


    大头鬼硕大的脑袋足足有小头鬼那削尖脑袋的三倍,连带着一张脸看起来也很大,还有两坨软软的肥肉贴在脸颊边。


    他伸出自己短短的手指,放在了自己厚嘴唇边上,来了一个夸张的——


    “嘘。”


    “……”


    小头鬼都傻了,大头这样子怎么看怎么怪,这是被什么附身了不成?


    大头鬼倒是没注意到小头鬼看傻子一样看自己的眼神,听他没继续喊了,才悄悄探头去看见愁。


    葱白的手指按在地面上,见愁微微闭着眼,正在修炼。


    新的地力阴华被抽取了出来,不过大约是之前小头鬼说的奏效了,她很控制程度,没有之前那么夸张。


    但即便是如此,屋子里的地力阴华,也浓郁极了,仿佛呼吸之间都能吸入不少。


    大头鬼那短短的手指,指了指见愁,在小头鬼耳边悄悄道:“小、小头,你说这些地力,我、我们能修炼不?”


    “……”


    那一瞬间,小头彻底愣住了。


    过了好久,他才猛地一拍大头鬼的肩膀:“好家伙,你忽然变得天才了啊!”


    可不是嘛!


    见愁在修炼,抽取了那么多的地力阴华出来,整个屋子里都是,他们完全可以省去自己抽取的麻烦,还要耗费力量,不如直接去见愁那边凑一凑,沾沾光!


    两个人的眼睛,瞬间都亮得跟狼眼睛一样。


    只这么一对视,他们便立刻知道了对方的意思:还等什么?赶紧上呀!


    相互点了个头,两个人极有默契地窜了出去,直接朝着见愁身边而去,盘腿就在见愁背后坐下了,像是小孩子排排坐一样。


    见愁一下就被惊动了,手指一顿,转头来看。


    “你们这是干什么?”


    大头鬼小头鬼两个人没有半点心虚,很真诚地看着她。


    “借借光。”


    “……”


    看一眼周围浓郁的地力阴华,见愁嘴角一抽,算是明白了。


    她想说什么,憋了半天也没说出来,干脆眼不见心不烦,又把两眼皮给搭上。


    修炼,就这样再次开始。


    其实大头鬼跟小头鬼都觉得见愁脑子有点毛病,明知道徒劳无功,还努力个什么劲儿?


    不过他们万万不会去打断见愁。


    打断了见愁,谁给他们提供这么浓郁的地力阴华?


    所谓大树底下好乘凉,就是这个理儿了。


    两只小鬼心安理得地、喜气洋洋地、如饥似渴地,不断吸收着,修炼着。


    他们周身的莹润之光,竟然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长,尽管很轻微,可它们一点一点地累积,一点一点地累积,很快便让他们整个魂魄都发出了一圈光芒。


    小头鬼修炼着修炼着,就忍不住睁开了眼睛,看了看自己的手脚,激动不已:“真的好快啊,比我们自己修炼快了有百八十倍!大头你看,我魂魄是不是又凝实了一点?稳固住了凝神境诶!”


    “对对,我也是!”


    大头鬼点头不迭。


    两只小鬼都要高兴疯了。


    小头鬼用一种感叹的眼神望着周围那浓郁欲滴的地力阴华,像是坐拥了江山万里,既满足又崇敬,夸张笑道:“沐浴在见愁大尊淫威之下,就是好啊!”


    “……”


    专心修炼的见愁之前就听见两只小鬼在旁边叨咕叨咕,气得不轻。


    抽取灵力如绳索的两只小鬼,那修为进步的速度都是噌噌的,比她快了不知多少倍,而且还在后面炫耀!


    真是……


    太过分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见愁深吸了一口气,决定任性一把。


    她站了起来,朝着两只大叫“见愁大尊淫威”的小鬼,露出了一个纯善的笑容。


    两小鬼都愣愣看着她,眨巴眨巴眼。


    然后,见愁就直接一脚踢出去,又一脚踢出去!


    踹两只葫芦瓢一样,她先后两脚踹出去,大头鬼跟小头鬼两个人身子矮矮脑袋圆圆,一下就朝着墙边上滚去。


    “咚。”


    “咚。”


    两脑袋撞墙的声音传来。


    满世界的聒噪终于停了。


    见愁畅快地吐出一口气来,小得意地拍了拍手。


    哼。


    让你们知道,什么叫“淫威”!


    ☆、第224章 寸步难行,危机四伏


    一晃三天过去。


    这三天,对大头鬼跟小头鬼来说,是幸福得冒泡的三天;对见愁来说,这是煎熬如热油锅一样的三天。


    白天,大头鬼跟小头鬼都去接引司当差。


    可能是因为上次得了褚判官十枚玄玉的赏,到现在崔大判官还没走,褚判官不好跟他们计较,又兼之见愁开始教他们识字,所以在接引司做事的事情倒也没有那么多的幺蛾子。


    一切顺利得超乎想象。


    其次,便是两个人那每日一变的修炼境界。


    周身莹润的光芒是一日盛过一日,像是普通人打通了奇经八脉,忽然吃了十全大补丹一样。


    不少接引司的同僚心里都在犯嘀咕。


    个中原因何在?


    全靠见愁啊!


    白天接引司办差完了,绝对不在半道上浪费多少时间,直接奔回家里。


    为什么要这么着急?


    因为见愁几乎无时无刻不在修炼啊,虽然他们没感觉出她修炼有什么作用,可对他们有好处的事情傻子才会拒绝。


    照小头鬼的意思,见愁就这么一辈子修炼下去才好呢。


    大树底下乘凉,那叫一个舒坦自在。


    坐在那里运转功法就能涨修为,这样的好事都被他们遇到了,每天都感觉自己美滋滋地。


    现在,大头鬼小头鬼两个人已经完全把见愁当成自家祖宗供着,就差摆到桌面上,擦得亮光光,再每天上炷香了。


    当然,作为被乘凉的那大树,见愁就显得有那么一点悲情了。


    她对地力阴华的天生亲和力,远远超过了两只小鬼的理解范畴,抽取大量的地力阴华,对她来说毫无难度。


    最难的在于转化成自己的魂力,温养魂魄。


    每次汲取无数的力量起来,又看着它们大量地流走,就剩下一点渣渣在魂魄之中,那感觉,别提多心塞了。


    一次一次的失败,见愁早已经心如止水,或者说死水。


    可那两只小鬼,偏生见不得她这样死水一样的状态,时不时就要说自己今天进步了多少多少。


    那得意的嘴脸啊,别提多可恶了。


    见愁来的时候,两只小鬼在地府也有大几十年了,如今也堪堪只有凝神境界,还是刚垮过去,连境界都不大稳当的。


    就这三五天的时间里,那修为,噌噌地两下,现在竟然已经到了凝神中期。


    小头鬼最近的口头禅除了“沐浴在见愁大尊恩德之下”,又添了一条新的——


    “我总觉得我离化珠不远了。”


    就连大头鬼现在都是一个凝神中期的鬼修,虽然在接引司还是垫底,可到底也算是有了进步,每天出门都笑呵呵地,像是捡了几百万玄玉一样。


    而见愁……


    那般疯狂的地力阴华冲刷之下,这几天才半只脚埋进了养神境,也就是说才初窥门径,算是接触到了极域修炼的皮毛。


    看看自己,再看看那两只每天挤在自己身边修炼的小鬼,见愁都有一种想喷血的冲动了。


    老天爷给你打开了一扇门,就一定会给你关上一扇窗。


    在十九洲有多顺利,在这里就有多坎坷。


    修炼得两天,抱怨得两天,见愁也就坦然了。


    慢就慢吧,还是继续修炼着,摸索着。


    勤能补拙,而且还会给人机会。


    只要她还在思考,未必就没有解决的办法。


    所以,见愁的心其实很安定。


    在寸步难行的情况下,她依旧没日没夜地修炼着,偶尔才会站起来,透过窗边朝外面看看。


    除却修炼之外,见愁也会旁敲侧击地从大头鬼小头鬼那边打听一些最新的消息。


    在确认见愁是一只金大腿之后,两只小鬼的态度早就大转弯了,几乎是见愁问什么,他们答什么,就连人皇剑和灵兽袋都主动还给了见愁。


    所以,在这一段时间里,见愁对极域的了解也算是慢慢在加深。


    她主要关注的还是鬼斧。


    昨天小头鬼回来,说是斧头现在在大判官崔珏手里,但是崔珏依旧没有离开接引司。


    《天命抄》的事情已经告一段落,崔珏却依旧不离开,到底叫人有些生疑。


    又是新的一天了。


    见愁从沉思之中抽回了心神,大略地总结了一下这几天的情况,她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这是撞了什么大运啊!”


    几乎是在她那低低的一叹落地同时,背后就有一个压抑着兴奋的声音传来。


    见愁顿时面无表情起来。


    不用回头她都知道,一定又是小头鬼发现自己的修为有了突破。


    果然,小头鬼下一句就是那种崇拜之中带着感动的声音:“沐浴在见愁大尊恩德之下,真的是太好了……”


    “大尊”这称呼当然是夸张。


    只不过小头鬼叫着玩,见愁也就听着玩了。


    她都懒得跟小头鬼理论,干脆直接站了起来,站到了窗边去,又随手摸了一粒丹药出来塞进嘴里。


    经过她周密的计算,虽然每天吸收的地力阴华都少得可怜,可毕竟是有。


    所以每一个晚上过去,“魄”之力都会高出“魂”之力一大截,为了平衡这二者,见愁便会在每次修炼告一段落之后服食一枚滋养神魂的丹药,增长“魂”之力。


    大头鬼跟小头鬼渐渐也学着见愁这样做。


    之前放任“魄”之力增长,乃是因为他们根本没有这个条件。事实上,魂魄的力量越均衡,化珠的成功率也就越高。


    现在手里有了见愁给的一些丹药,再加上有褚判官之前赏的玄玉,他们也算是“挥霍”得起了。


    眼见着见愁起身结束修炼,外面的天却还没完全放亮,小头鬼暗道一声可惜。


    一旦见愁停止修炼,这屋里的地力阴华便会渐渐细薄起来,自然也就没他们修炼的空间了。


    仿佛是猜到了小头鬼的想法,见愁看着远处那隐藏在残夜之中的狰狞群山,黑乎乎的一片,却开口道:“走捷径到底只是一时的。现在我是还在这里,哪天我要走了,你们还不是得要自己修炼么……”


    “有捷径不走不是傻子吗?”


    小头鬼满不在乎,甚至有自己的一套理论。


    “再说了,你来之前,几十年我跟大头不也熬过来了吗?见愁大尊你不用担心,我们只是走走暂时的捷径,回头没办法了还是会自己修炼的。”


    担心?


    见愁失笑了一声。


    其实小头鬼说得不错,她没必要提醒什么,等到事情来了,无路可走了,可不是只有一条路吗?


    于是她赞同道:“有捷径不走是傻子,这话很对。”


    “咱们这就叫做英雄啊!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小头鬼忍不住开始给自己脸上贴金了。


    “英雄所见略同!”


    “厉害厉害!”


    大头鬼在一旁鼓掌,可给自己兄弟面子了。


    这可是前几天见愁才教的词,小头鬼就会用了,了不起!


    得。


    她又不想说话了。


    天色渐渐变亮。


    见愁一看,便提醒道:“你们还是赶紧去接引司吧,该当值了。”


    最重要的是你们再不出去,我就想踹你们出去了。


    潜台词就放在那里,小头鬼哪里还能听不懂?


    修炼了一夜,他很满足于自己的进步,潇潇洒洒地拽着大头鬼挥了挥手:“那我们就先走了。”


    见愁目送他们离开,瞧着那门板缝隙里人影不见了,这才转身重新坐回了桌前。


    已经被她擦得干干净净的桌上,铺着那一页修炼的功法,这几日每一日都在看,见愁几乎已经可以倒背如流了。


    只是,该困顿的地方,也还在困顿。


    修为没有任何实质性的长进,被极域“封印”的灵力也没有解封。


    灵力和灵识不能用,她已经推出了大概的原因。


    十九洲与极域似乎是两个不相同的“界”,单单从丹药和地力阴华滋养的部分不同,就能推出一二。


    为了解除这种规则天然施加的压力,她连乾坤袋之中的符箓都用上了,却依旧一无所获。


    反倒是很偶然的一次,她以那微弱的一点魂力,自上而下,冲击眉心,竟然有一丝灵力从眉心祖窍处泄出。


    虽然只是那么的一丝,却如同沙漠枯井里,忽然冒出了一滴甘泉。


    见愁心里的震动,难以言说。


    她确定,魂力涌入眉心祖窍,是有办法解决灵力的封锁问题的。


    但多少魂力开多大的“门”,魂力不够,灵力即便是溢出,也不过就是那么一点,根本派不上什么用场,连人皇剑都拔不出,形同鸡肋。


    在鬼斧没有着落、查生死簿没有门路、离开极域基本空谈的情况下,这忽然出现的一丝转机,就像是一根救命稻草。


    偏偏是断了一截儿的。


    “唉……”


    见愁忍不住用手指敲了敲自己的额头。


    魂魄残缺影响修为的事情,到底要怎么解决?


    “养神,凝神,化珠……三个境界,只有到了“化珠”才是质变……”


    见愁一面看着纸页上的功法,一面呢喃着思索。


    “化珠便是凝结三魂七魄之力,成为魂珠,有了魂珠之后,地力阴华都以魂珠为中心修炼,相当于换了个基础……”


    自语到这里,见愁忽然怔了一下,目光落在指头下面那一行字上。


    “换了个基础……”


    脑子里面,像是有一道闪电忽然劈了过去,脑海之中的世界,一片雪白。


    见愁自己都有点被这个忽然冒出来的想法吓住。


    如果,可以直接凝聚出魂珠的话,以后修炼跟三魂七魄的关系,是不是就不那么大了?


    毕竟,修炼已经换了个“基础”。


    她一下就陷入了一种近乎不可能的思维里面。


    然而,这个不可能的念头,却越发清晰,也越发疯狂,难以抽离出来,并且不断地有新的理由,自动从她所知所学之中剥离出来,怂恿着她、蛊惑着她……


    ***


    极域的天空很高,不管走在哪里,一旦朝着天空望去,就会觉得苍凉。


    心情不好的鬼修看了,说不准还有一番愁绪。


    只是对大头鬼跟小头鬼来说,那都是扯淡。


    他们现在的心情,好到即便是见了天空,也觉得天气特别好——尽管极域的天气三五年也不见得变一次。


    照旧带着满脸的笑容走入接引司,大头鬼跟小头鬼一眼就看见张汤了,那厮正不紧不慢地翻着手里一本册子,似乎正在专心地查看。


    他两人的位置,就在张汤旁边一点,当下便直接走了过去。


    接引司的事情一点都不繁忙,只是人间孤岛的衙门里最不缺的就是乱七八糟的杂务,这里也是一样。


    平时不去鬼门关那边接引新鬼的时候,鬼吏们便多半在内堂之中处理些日常的杂事,不到他们当值的时候也可以不过来。


    大头鬼跟小头鬼最近沉迷修炼,无心办公,可也不得不过来,就是因为这几天该他们当值。


    走到座旁坐下之后,小头鬼只觉得浑身舒畅,便跟张汤打招呼:“老张,这一大早的你看什么呢?”


    说着,他便探过头去,看了一眼。


    这一眼,就给小头鬼吓住了,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不是——”


    张汤目光从那翻开的册子上移开,不冷不热地看了小头鬼一眼,随意地“嗯”了一声,便直接道:“褚判官交代,昨日让你们录的新鬼名册一会儿交到他那边去。”


    说完,他便整肃地起了身,又抽手将那册子拿起来,夹在腋下,另一手拎了官袍的边角,从长案后走出。


    到底是当初做过官的,这一个起身,都称得上是行云流水,竟有几分好看。


    小头鬼暗暗想自己什么时候能有这么一副天然的官威做派,那才是有本事了。


    不过,他也没忘了回应。


    “名册已经录好,一会儿我们查一遍就交过去。谢了啊老张。”


    张汤点了点头,也不多说话,便直接穿过了这一排长案,出了门,绕过两条回廊,向着后面走去。


    整个接引司,甚至是地府各司,其建筑多半与人间孤岛一个模样。


    所以转过了回廊,绕行两步,便算是到了接引司的后方,乃是抱厦的位置。


    满面严肃的褚判官正与那秦广王殿来的崔珏坐在一起说话。


    崔珏照旧一身蓝袍,周身清朗之气让人很是舒服,面容也带着一股和煦之感。


    似乎是褚判官刚说了什么话,他淡淡笑道:“刘判官的事情至今都没个定论,也说不好到底怎么回事,我们也不方便多嘴。至于这鬼斧,更是重中之重……”


    话说到一半,崔珏一抬头,便瞧见了朝这边走过来的张汤。


    玄黑色的衣袍实在是太简单了,可穿在张汤的身上刚好合适。


    简单,老成,而且刻板。


    明明是个看上去年纪还不大的人,举手投足之间竟稳重得可怕。


    这一位枉死城出来的“酷吏”,崔珏也是有所耳闻。


    前几日接了秦广王殿的事情来到接引司,他就与张汤有过了接触,不过也只停留在表面上。


    表面上就足够了,崔珏心里觉得跟张汤不是一路人,只怕张汤也这样想。


    “张大人来了。”


    崔珏客气了一句。


    文人清官都这样,张汤八风不动,只躬身道:“崔大人抬举了。”


    接着又将自己手中拿着的那册子递给了褚判官,道:“日前褚大人您让核对枉死城那边的新鬼名单,如今已经核对完毕,还请您过目。”


    褚判官将册子接了,翻看一下,便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递还给了张汤:“回头枉死城一应新鬼的接引,便交给你好了。你也坐下吧,我正好与崔大人说点跟那斧头有关的事情。”


    于是张汤一点头应下,只靠在褚判官下首坐了。


    崔珏多看了他一眼,随后则继续之前的话题:“想必褚大人也清楚,十甲子之前那一场阴阳界战,我极域虽胜,却也死伤惨重。崖山那修士,持着此斧斩了万万恶鬼性命,不过后来战死在恶土之上。鬼斧因此坠入黄泉之中,几经搜寻不知所踪。当时八殿阎君都推断,鬼斧自动破界而出,回了崖山武库。”


    细细说起来,极域与鬼斧的渊源还是颇为深厚。


    鬼斧之上有一枚两仪珠,因此可沟通阴阳两界,又曾在那崖山修士手中大放光彩,斩无数恶鬼,斧中天然带一股煞气。


    即便两仪珠不在了,可鬼斧那近乎标志性的大小和铸纹却还在。


    崔珏不曾经历过阴阳界战,可在看见鬼斧之后,便翻查过了不少地府的资料,轻而易举便将这一柄天外来斧跟那一柄鬼斧挂钩上了。


    只是这样的话,疑点就来了。


    “这斧头原本这东西应该在崖山武库,现在却出现在了我们这里,到底代表了什么?”


    崔珏这样说着,面容也凝重了一些。


    褚判官也忍不住担忧起来:“您是担心这鬼斧是旁人派来先行的?难道是还有大战?”


    有没有大战谁也不清楚。


    反正崔珏是听说过,十九洲不会善罢甘休。


    当然,十九洲内部倾轧其实也很严重。


    崔珏微微笑道:“即便有大战,我们也无法预知,反倒是这鬼斧的主人,秦广王与崔某都很好奇。”


    “主人?”


    这还是崔珏第一次说出这句话来,褚判官着实惊讶了一番。


    不知道为什么坐在旁边的张汤听了,也是忍不住心跳了一下。


    别人不知道,他可是清楚的:鬼斧的主人,不就是谢侯府三公子那一位红颜知己吗?


    在杀红小界之后,他曾着令人查探过,谢不臣隐姓埋名,又与见愁结为了夫妻。


    现在听崔珏提到鬼斧主人,他便留神细听了起来。


    崔珏一双清透的眼眸里很有几分冷静的光芒,淡笑着点了点头:“鬼斧之上还有旁人留下的灵识印记,我曾试过,即便是以金身的修为,也无法使唤得动这鬼斧半分。鬼斧的主人灵识不散,证明人还活着,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召回鬼斧。”


    是了。


    还有灵识印记乃至于神魂印记。


    鬼斧已经是认主了的鬼斧,旁人当然不能使用。


    褚判官算是明白了,可接下来就是问题了:“若是如此,那这鬼斧岂不是能看不能用?”


    “算是。”


    崔珏没有否认。


    “不过此事我已禀明阎君,阎君答复,灵识主人与鬼斧相隔应该不远。也就是说,只要鬼斧的主人一旦开始召唤鬼斧,我们便能顺藤摸瓜,找到此人所在。”


    张汤听到这里,便掀了眼皮,看了崔珏一眼。


    虽是个朗月清风般人物,到底也是难以免俗。


    所谓的“顺藤摸瓜,找到此人所在”,无非是将人杀了,以绝后患,从此就能使用鬼斧了。


    这些官面上的文章张汤听得多了,尤其是他自己经常说话说半截,所以听见了就有反应。


    不过……


    张汤忽然暗暗皱了眉:秦广王那边,竟然是觉得鬼斧的主人距离鬼斧不远?


    那见愁人在哪里?


    一系列的问题,全数浮现在脑海。


    “人在附近……难怪崔大人要留在此处了,想必是要查探一二了?”褚判官试探着问道。


    “正是。”


    话说到这里也就差不多了,基本让褚判官这里有个准备,免得回头闹出太大的动静来,引起混乱。


    毕竟,这里距离鬼门关最近。


    崔珏这样想着,便抬起头来,想跟张汤说一下过一段时间的“鼎争”之事,没成想,一抬头竟然看见外面站了一只脑袋尖尖的小鬼。


    瞅着,有些眼熟?


    小头鬼已经在旁边站了有一会儿了,瞧见崔珏看见自己,赶忙上前,有些战战兢兢,点头哈腰道:“小的奉命来交昨日录的新鬼名单,已经在外面站了有一时了,看见几位大人在说话,不敢打断,所以没敢进来。”


    说着,将头埋得低低地,递了那新名册上去。


    褚判官接在手里,也没翻一下,看着小头鬼这修为又有进益,倒是颇为惊奇:“你这修为,长进倒是长足的。名册放着,我回头再看,枉死城新鬼接引的事情我已交给了张汤,回头你们俩都帮衬着,也负责这些好了。”


    “是,小的领命。”


    哎哟,这好差事还落到他头上来了?


    小头鬼面上一喜,像是被馅儿饼砸到了一样,连忙应了,随后又一躬身:“那大人若没什么别的吩咐,小的就先告退了。”


    “去吧。”


    褚判官不很在意地摆摆手,示意小头鬼可以离开了。


    崔珏也不很在意,在这空档里断了一盏茶起来喝。


    倒是张汤,格外多看了小头鬼几眼,似乎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小头鬼却没管那么多,褚判官一挥手,他便麻溜儿地出去了。


    快步顺着原路返回,眼见着沿路没鬼差了,他才惊魂未定地擦了一把汗,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一脸的恐惧。


    方才站在外面,最关键的几句他可是听得一清二楚。


    这特么是要出事啊!


    万万没想到,崔珏这么个大人物留在这里,竟然是为了抓那鬼斧的原主人出来弄死!


    小头鬼忍不住就想起了之前跟见愁的半句玩笑话。


    跟鬼斧有关系吗?


    没关系吗?


    都不知道。


    他只知道,现在若是不赶快回去给见愁通风报信,指不定回头就是一死死仨!


    这样想着,小头鬼连假都没告,便顺着大桥悄悄溜出了接引司,确定后面没尾巴跟着之后,他才回到了屋里,把门一推,上气不接下气道:“出出出出事了!”


    ☆、第225章 栽喽


    手一抖,满屋浓郁的地力阴华尽数崩散。


    见愁抬起头来,一下就看见了惊慌失措的小头鬼,诧异道:“出事了?”


    小头鬼一路简直是奔命一样赶回来的,这会儿喘得厉害。


    进门的时候他也没忘了关门。


    这会儿村落里人不多,应该也没人会过来看他们这破屋子,不过小头鬼还是谨慎得很。


    进了屋了,他才连忙把气儿喘顺:“崔大判官要找你出来,杀你!”


    杀她?!


    那一瞬间,见愁惊诧地抬起头来,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那是乍然雪亮的目光,从原本温和的眼眸之中投射而出,如同从匣子里倾泻而出的刀光,冷冽极了。


    小头鬼就这么看着,被吓得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


    原本觉得见愁和和气气,却是从来没见过她这样明亮的眼神,一时间他竟以为她下一刻就要拔剑而出了。


    还好,这样的目光只是一闪而逝。


    见愁倒没什么自觉,只是将眉头拧了起来,从地上起身,拍了拍自己的手掌,斟酌片刻问道:“原因呢?”


    就这一会儿沉默的功夫,小头鬼已经略微平复了下来。


    他回想了一下,尽量简明扼要地把事情说了,从鬼斧的主人到崔珏的打算,一个没漏掉。


    见愁听了,终于狠狠地拧了眉头。


    还真是小头鬼进门时候说的那样:出大事了。


    鬼斧曾在极域斩万鬼,极域稍有些见识的鬼修知道鬼斧,应该是正常的事情。


    在这种情况吓,一柄鬼斧忽然破界闯入了极域,并且还是认主状态,没有解除,秦广王还通过某种手段查得鬼斧的主人距离鬼斧不远……


    换了见愁是极域顶上那八把交椅上的人,只怕都要惊出一声冷汗。


    要找她,为了鬼斧,恐怕只是其一,真正为的还是背后的隐患。


    谁知道是哪个家伙带着鬼斧进来了?


    万一又是下一场阴阳界战呢?


    现在见愁唯一庆幸的,竟然还是极域规则不同导致的“压制”,让她的灵力封印,灵识封印。


    崔珏说了,一旦她能联系鬼斧,他便能根据这灵识顺藤摸瓜。


    看来,要拿回鬼斧是困难重重了。


    大判官崔珏,拥有金身修为,相当于十九洲的出窍期。


    在极域,他是从魂魄修炼转入了已经有肉身的修炼,在十九洲,刚好是从修身转入修心,可能会经历问心道劫。


    这样强大的修为,足足比金丹期的见愁高出两个境界。


    昔日的见愁尚且不敌,今日的她如此捉襟见肘,又如何能与之相抗?


    只怕若真被发现了,她自己这个崖山门下逃不了一劫不说,拖累大头鬼跟小头鬼大约也是一定的。


    忍不住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见愁想让自己更理智,更冷静一些。


    小头鬼见了,也是担忧。


    相处的时间不多,可最近他们兄弟两个涨的修为都靠着见愁,就连丹药都是见愁给的。


    现在不管是处于自身的利益,还是报恩,小头鬼都没办法置身事外。


    他注视着见愁良久,小心翼翼问道:“现在我们怎么办?”


    这一个“我们”用的很妙,见愁忍不住笑了。


    不过形势的严峻还是明摆着的。


    “如果没记错的话,你说过接引司距离我们这里虽然很远,可鬼门关距离这里却不很远。崔珏若是去鬼门关查,我们又没有很好的隐藏方法,只怕不一会儿便要倒霉。”


    小头鬼愁眉苦脸,点了点头:“要么离开这里,要么隐藏我的活人身份。”


    “不错。我如今已经修炼了极域的功法,寻常人见了我恐怕不会起怀疑,可若是被那些八方阎殿来的人看到,只怕立刻就会暴露。可以说,我单独出去,算是寸步难行。那么剩下只有一条了,掩饰身份。”


    见愁的分析很理性。


    不过,最关键的一环就在这里了,也是最难的一环。


    到底要怎么才能掩饰身份?


    一死了之倒是简单,直接变成鬼魂。


    可见愁不能。


    她还要回到十九洲,回到崖山,天知道变成鬼魂之后还会发生什么。


    摇了摇头,将这个不靠谱的想法驱逐出脑海,见愁转头问小头鬼:“十九洲那边的大能修士能轻易隐藏自己的修为不被人窥探,甚至也有隐藏行踪的法器,不知道极域可也有?”


    “这个……”


    小头鬼皱着眉头思考起来。


    “我是个穷鬼,平时也不怎么买东西。不过,距离我们最近的一个买卖交易的山海市,在地府外层的枉死城,说不准我可以帮你去看看。而且枉死城里有个老家伙,叫做‘雾中仙’。”


    “恩?”


    见愁顿时感了兴趣。


    她有预感,也许自己需要的东西已经来了。


    “此人如何?”


    “他有一家店,什么事都能办,但前提是你开得起价。很多人都说他的修为不比八方城的几位阎君低,所以也没人去招惹……”


    小头鬼回想了一下,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畏惧。


    “他是枉死城真正的名人。当初有一位阎君要处理某个大判官,没想被他逃到了枉死城,竟然请了雾中仙帮忙。阎君最后束手无策,空手而归,一直等到几年之后,那大判官以为已经安全,自己出了枉死城,这才将人杀死。”


    自那一次之后,所有人对这一位神秘莫测的“雾中仙”,已经是奉若神明。


    正如同他这名号的最后一个“仙”字一样,带有一种让人向往的色彩。


    小头鬼这么说了一遍,见愁便算是明白了。


    这种人有些类似于智林叟,不同的是,智林叟的本事可能没有这一位“雾中仙”大。


    想来极域跟十九洲一样,佑类似需要的人不少吧?


    略微思索了一下,见愁忽然又问道:“我记得你刚才说,褚判官新给了你一件差事?”


    “是有这回事。”


    小头鬼微怔,没明白见愁的意思。


    “是把枉死城接引新鬼的差事交给了我们,算是给老张打下手,为新鬼录籍,送去枉死城。这跟……等等,你!”


    话还没说完,小头鬼彻底愣住了,险些惊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他惊恐地瞪着见愁,简直像是瞪着一个怪物。


    “难、难道你想让我、让我……”


    得,华丽地结巴了。


    见愁其实也没打定主意,毕竟这不是自己一个人就能搞定的事情。


    不过小头鬼也着实机灵,她问一句,他竟然就已经隐约猜到了她的用意。


    “你猜得没错,我的确是想让你帮忙,伪造枉死城新鬼入籍,我们直接混进枉死城。”


    既然他已经猜到,见愁也就没继续迟疑了。


    在小头鬼接话之前,她续道:“之前你曾跟我说过八方城,八方城犹八位阎君,整个地府都在他们统治之下,可唯独在枉死城上纠缠不清。这里是诞生天才的地方,也几乎是整个极域最优秀鬼修的来源地,没有任何一位阎君愿意放弃这一块肥肉,但同时也没有任何一位阎君有统治这里的实力。”


    “对……”


    声音虚弱,像是下一刻就要晕倒。


    小头鬼听到这里,心里简直哇凉哇凉地。


    见愁说得这么清楚了,想必还真不是随便想想,她是真的有想要进行这个疯狂的计划。


    “每一位阎君的势力都被其他人排斥,并且枉死城本身自成一个体系,你之前说的那一位‘雾中仙’,应该也是其一。”


    见愁走到了桌旁,将之前放下的那一页纸慢慢折了起来,压得整整齐齐。


    “只要我们能混入枉死城中,进可找雾中仙帮忙,退可在各方势力之中博弈,未必就输。”


    极域的枉死城,不就是十九洲的明日星海吗?


    不同的是,明日星海谁都可以进去,枉死城却是那些“逆天而死”的鬼魂才能进去。


    “所以,最后的问题都落到了我这里吗?”


    小头鬼也走过来,像个蹒跚老人一样,扶着桌角坐下来,捂着自己的心口。


    “见愁大尊,你竟然忍心让我去伪造新鬼入籍吗?被发现了会死的啊!老张是个多精明的混蛋,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


    “新鬼接引是你跟大头,录籍也是你跟大头,新鬼送去枉死城,也是你跟大头。你说的那一位老张,再厉害,他只看你递上去的名单,并不接触下面的那些,又怎么能知道你作假?”


    见愁轻笑了一声。


    但凡高高在上的天子,总是被蒙蔽;但凡庙堂之上的权贵,总不知民生疾苦。


    小头鬼当初能贿赂褚判官当上鬼吏,下面的鬼吏又能好到哪里去?


    她说的这一番话,可以说是不无道理。


    虽然小头鬼也知道张汤其实不是什么昏庸之辈,但架不住他的确不接触这些啊!


    见愁这个计划虽然疯狂,可细细算一下,实现的可能还真不低。


    尤其是……


    现在他们仨其实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谁又能独善其身?帮助见愁,兴许还有那么一线希望,若是不帮,真的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死马当活马医!


    小头鬼细细将中间的利害关系整理了一片,终于还是咬了咬牙,狠下了心来。


    “行。我做这个可以,但还有一个问题需要解决:从我们这里到枉死城,少说也有六七十里地,我们怎么能保证在这路上不会被发现?”


    “你不都说了,旁人见了我,多半会以为我是金身境的鬼修吗?只有碰到那几位修为高的,或者知道内情的才会怀疑到我的身上。”


    见愁眼底有几分慧光闪烁,显得沉着而冷静。


    “消息从秦广王殿来,旁的人不一定知道。人数有限,我们被发现的几率也降低了。这种时候,只要选择走夜路……”


    “对啊!”


    小头鬼一听,脑袋终于转过弯来了,可一眨眼,看着见愁那眼神,就更像是看着一个变态了。


    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思考好这么多的弯弯绕,理清楚这么多的利益关系,还找出了目前他们能找出的最好解决办法,怎么有点“多智近妖”的味道呢?


    小头鬼忍不住甩了甩自己的头,把这些不靠谱的想法都甩掉。


    他自己总结了一下:“也就是说,我们必须在崔珏发现我们之前,把你伪装成枉死城新鬼,送入城中,然后去找雾中仙,若是雾中仙能解决最好,不能的话便只能硬拼了。”


    见愁点头:“不错。”


    “那要什么时候开始?”


    我时间紧急,可不能等多久了。


    小头鬼看着她,等她给答案。


    见愁侧头看了看外面的天空,依旧昏黄的一片,但是此刻根本还没接近正午。


    小头鬼是专程跑回来给自己报信的……


    她思索了一下:“宜早不宜迟,再慢说不定正好撞在崔珏的刀口上,不如你现在回去,相机行事。”


    “嘿,英雄所见略同,我也是这个打算。”


    小头鬼一拍手,忍不住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他手掌其实有些颤抖,整个人都有一种颤栗的感觉,不管是在人间孤岛当混混的时候,还是在地府蹉跎的这几十年,他都从未体会过这种感觉。


    一种要去做大事,而且还是很大很大的事情的激动。


    这不仅仅是伪造入籍那么简单,这是对抗整个地府啊!


    干!


    想想就带劲儿!


    小头鬼莫名就有些烧了起来,握紧了拳头,对见愁道:“我之前出来也没跟人说过,现在时间过去不久,正好回去,也不会引起人怀疑。合适我今天就把入籍名单伪造了,就单独写你一个人的名字。你还没修炼的时候,是叫见愁吧?”


    “是。”


    只是……


    见愁微微皱眉:“伪造入籍,还得用我本名?”


    “要的。”小头鬼解释道,“接引新鬼入枉死城,没有人查证,但是有面‘照我镜’,枉死城鬼籍上的名字,若跟其魂魄不符合,这人是没办法进枉死城的。”


    原来如此。


    见愁虽然觉得用本命有些怪怪的,但是天下同名同姓的人那么多,没道理她那么倒霉遇到个认识自己的,即便是认识,也只会当自己是死了。


    所以,思考一番,见愁还是点头:“那我便在此静候佳音了。”


    “你就瞧好吧!”


    小头鬼嘿嘿笑了起来。


    没决定要做的时候,他是畏首畏尾,怂得跟个卵蛋一样;一旦决定要做了,他又偏偏比谁都兴奋,颇有点跃跃欲试之感。


    谁没渴望过做点出格的事情呢?


    只是没机会罢了。


    见愁目送着小头鬼,看他告别自己,推开了门,消失在远处。


    她手里还捏着那刚刚折起来的纸页。


    原本是正在试能不能直接结成魂珠,再小也成,没想到还没来得及完成这个试验,就被小头鬼打断了。


    现在小头鬼返回接引司,进行他们丧心病狂的计划。


    从此刻开始,到天黑他们能出行为止,最少也有四个时辰。


    “四个时辰,能做很多事了……”


    目光微微闪动,见愁终于还是一咬牙,重新盘坐了下来。


    整个人的心神沉了下来,她再次进入了修炼状态。


    另一头,小头鬼按着原路返回的速度很快。


    跟见愁的讨论统共也没花多少时间,他回来的时候,旁人也不过觉得他去得久了一点,没往别的地方想。


    倒是大头鬼,一个人坐在长案那边,掰着自己的手指头数,似乎无聊至极。


    他一转头,一下就瞥见了那边那个过来的影子,顿时放下了手指,叫了一声:“小头?”


    “刚回来刚回来。”


    小头鬼看上去可镇定了,朝旁边一看,张汤没在位置上,像是还没有会来,那真是正正好。


    大头鬼指着桌上一本册子道:“这是刚才鬼差送来的枉死城新鬼籍,说是咱们负责了。”


    “这么快?”


    真是瞌睡来了送枕头,小头鬼正愁找不到机会呢。


    他连忙将那摊平放着的册子收了起来,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就开始观察四周。


    到了中午的时候,张汤还没回来,小头鬼就趁此机会把大头鬼揪出去,悄悄说了他跟见愁的打算。


    大头鬼当然是被这两人吓得不轻,可贼船都上了,也没办法反对,平静了好一阵,才看不出异常来。


    交流好事情的前后步骤之后,他们两人便专程去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的时候,小头鬼就在那枉死城新鬼的名单上添了几笔,写下了歪七扭八的两个字——


    见愁。


    新鬼的生卒年按里说是要去对照生死簿,录在鬼籍上,到了小头鬼这里,当然不需要了。


    他直接按照见愁所说,将她的“生卒年”都写了上去。


    张汤虽然管枉死城,但手里没有生死簿,要查也麻烦,根本查不到。


    这一段时间,他们两个都跟张汤混得很好,只怕张汤死也想不到他们两个会骗人,还是在这种看似最不会出错的地方。


    要知道,枉死城已经太平了很久了。


    从来没有谁刻意想要进枉死城,因为没什么特别的好处,尤其是新鬼。


    所以一般来说,也根本不会有人怀疑。


    这一切,都增加了小头鬼的信心。


    他带着枉死城新鬼名单,从鬼门关回到了接引司。


    远远站在堂外一看,小头鬼便已经看见了张汤。


    也不知到底是跟那褚判官和崔大判官谈什么,竟然谈了这么久,这个时候才回来。


    他手里拿着一本册子,正在仔细地翻看。


    玄黑色长袍披在他身上,配着他冷肃的眉眼,多少有那么几分刻薄的酷吏味道出来。


    修长的手指曾沾染过无数人的鲜血,此刻却干干净净地压在纸页上,缓慢地移动着。


    啧。


    光是看着都这么有派头。


    官范儿!


    每次见了张汤都要感叹这么一番,小头鬼都习惯了。


    这架势,他反正是学不来。


    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小头鬼便迈步从外面走了进去。


    一路上不少人朝他甩白眼:很显然,管枉死城那件事已经有人知道了。


    小头鬼也不在意,哼了一声,故意装出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大摇大摆徳走了过去。


    顿时,更多的白眼甩了过来。


    这个时候,张汤还在看书。


    他半点也没感觉到身后那汹涌的暗潮,只一页一页地翻着,似乎在思考什么问题,就连小头鬼走了过来,他都没有发现。


    “老张?”


    小头鬼喊了一声。


    张汤这才抬起头来,看向他。


    这一刻,小头鬼也看见了他在看的东西,原来是枉死城那边已经入籍的旧鬼们的名单。


    “逆天而死”的人一般都没有活够上天安排的寿数,所以要在枉死城里过完这一段时间,再决定是否去投胎。


    有的人直接做了鬼修,有的人则会选择投胎。


    张汤看的这一本册子,便是可以计算枉死城的鬼魂还有多久能去投胎的。


    对小头鬼来说,只要张汤看的不是生死簿,什么都好说。


    张汤注意到了他的视线,不过也不介意,倒是眼角余光一下就瞥见了被小头鬼拿在手里的那一本名册。


    “这是?”


    “这个?“我正要给你呢。今天都是沾了你的光,才能分到这么好的差事。那可是枉死城诶!里面还有山海市,有机会,我一定要去逛逛。”


    小头鬼正愁不能开口呢,赶紧就递了过去。


    他笑嘻嘻的,瞧着可高兴了,那说话的声音也跟往常一样,带着一种天然的猥琐气与市井味道。


    “这不,我才去了一趟鬼门关,找了一只新鬼要送去枉死城……老张你给看看,我这就要去枉死城一日游了,哈哈!”


    活脱脱一副得意忘形的模样,为了能去枉死城兴奋。


    张汤本来就是枉死城出来的,对那个地方倒也熟悉。


    他接过了册子来,道:“山海市也就是那样,倒是雾中仙有些意思,到时候,你可以去看看……”


    说着,他修长的手指,已经将那名册厚厚的封皮翻开,随意地一眼扫去——


    ☆、第226章 魂珠与闯入者


    天地之道,殊途同归。


    凝练魂珠,乃是将三魂七魄之力聚拢,已独特的功法运行,若是力量足够,便会在一种奇妙规则的引导之下,凝聚成一颗坚硬的魂珠。


    这一粒魂珠,便类似于修士的金丹。


    不同的是,金丹以灵力为主,乃是实实在在的“力”,魂珠以魂力为主,却是一种虚无之“力”。


    实在的东西,比虚无的东西更适合掌控。


    当然,对此刻的见愁来说,都没有什么区别。


    即便是经过了这几天的修炼,她身体之中的灵力依旧少得可怜,修炼的进度不能与当初在崖山之时同日而语。


    只是,依旧想要——


    尝试。


    疯狂的尝试。


    人的好奇是永无止境的,尝试也是永无止境的,尤其是在人被逼入绝境之时,往往会铤而走险。


    见愁盘坐在屋内,浓郁的灵气,已经达到了这一座房屋所能承受的极限,恰恰在那个将要爆发而没有爆发的临界点上。


    她熟练地操纵着涌入身体的地力阴华,让它们最准确地朝着头顶三魂七魄的灵光冲刷而去。


    一点一点的魂力,在这种冲刷之中,可怜地积累着。


    外面的天色,已经过了最明亮的时候,开始隐约有暗下来的征兆。


    “是下午了……”


    眼底有一点一点的灵光,在最深处流动,见愁抬眸看着外面,准确地根据天色判断着。


    “应该可以开始了。”


    深吸一口气,见愁让自己那跳动得有些猛烈的心脏,慢慢平复下来,让整个人进入一种空灵的状态,就像是……


    就像是当初结丹一样,无物无我。


    十九洲修炼的境界,从最基础的炼气开始,到筑基,到结丹,乃是三个境界,一般而言,所有境界都是循序渐进的。


    一个人到了筑基后期,才会选择尝试凝结金丹。


    有的人会成功,有的人会失败。


    但不是失败了之后,就再也不能结丹。


    相反,修士如果不成功,在成功之前,理论上拥有无数次结丹的机会,只要他还愿意冲击这个境界。


    炼气,筑基,就像是一个小孩子去田地里挖了几团泥,冲击金丹则是要用这一团泥,捏出一个完整的泥人。


    即便是尝试失败,可泥还在,可以有无数次尝试的机会。


    底子打得厚的修士,在“捏泥人”之上,占有的优势无非是材料,也就是泥,更多,以及泥的质量更好,所以拥有比旁人更高的成功率。


    这也是修士们愿意到了筑基后期再进行突破的原因所在。


    可事实上,修士也可以选择从筑基初期就开始冲击金丹。


    只是很少有人会这样做。


    一则泥还太少,捏个精致的小泥人比捏个精致的大泥人难度更高,要求更为精细,就像是正常雕塑跟微雕之间的差别;二则泥的质量不够,会影响泥人成品的质量,也就是金丹的质量。


    但是,“很少有人”不代表“从来没有”,更不代表“以后不会有”。


    本质上,极域鬼修的修炼方法,与十九洲修士没有任何不同,十九洲结丹的理论,放到极域化珠之上,同样可行。


    现在的见愁,就要做这样一件在寻常人看来疯狂的事情。


    她要在养神境界,直接凝结魂珠,冲击化珠境!


    此刻若是有任何旁人在场,只怕都要被她吓得魂飞天外!


    就像是手里只有小小的一团泥,甚至还不够有韧性,显得软趴趴的,要怎样恐怖的掌控力,才能凝结出魂珠?


    没有人知道。


    此刻的见愁也不知道。


    但是她相信,自己很快就会知道了。


    双手十指打开,而后两手掐诀,从两侧的地面之上,缓缓抬起,朝着自己胸前中心的位置靠拢。


    双手掌心,一侧是赤光,一侧是青光。


    随着见愁双手渐渐靠拢,两团光芒也有相互吸引的征兆。


    “嗡!”


    最后一刻,见愁两手手诀靠拢在一起,形成一个全新的手印。


    青光赤光,瞬间交汇到一起,疯狂旋转!


    以见愁双掌合拢的地方为中心,灵光疯狂的旋转,竟然引起了屋子里地力阴华的旋转,渐渐地,竟然有一道漩涡,朝着四周扩散开去。


    见愁头顶之上,那十点灵光之上,竟然同时飞出了十条细细的丝线,三青七赤,全数朝着那漩涡投射而去。


    见愁虽闭着眼,可心神之中却自然而然地出现了自己掌中这漩涡的画面。


    十条丝线飘飘渺渺,甚至有些模糊……


    她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知道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丝线被那漩涡的气流卷着,距离漩涡的中心,也就是见愁的掌心,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可就在它们抵达漩涡的那一刹那,漩涡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一样,竟然猛烈一阵颤抖!


    轰!


    毫无预兆,轰然崩散!


    见愁只觉得五指跟着一颤,竟然有一种筋骨撕裂的感觉传来,像是有一股气流在她掌心之中炸裂,让她再也难以维持那个手印。


    “呼啦!”


    像是一阵大风吹过,满屋子的地力阴华,瞬间失控,朝着地面之下疯狂钻去!


    见愁体内血脉一阵倒涌,只觉得脑袋像是被人狠狠撞了一下一样,剧烈疼痛起来,头晕恶心。


    “噗。”


    她一时没有忍住,忽然抬手一按自己心口,却是猝不及防地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浓重的血腥味儿,顿时弥漫到整个屋子里。


    黑色的地面之上,鲜红的血液浸润开去,没一会儿就被下方极域恶土吸收了进去,只能看见一点隐约的痕迹。


    可是,浓重的血腥味儿还在。


    见愁眨了眨眼,试图缓解那种恶心的感觉,可抬起头来一看周围,却是满眼的眩晕,什么都重重叠叠,有两个影子。


    双手十指,都带着钻心的疼痛,让她想要晕厥都不可能。


    颤抖着将双手抬起,模糊的视线里,也是一片血肉模糊。


    “这是……”


    自打修炼成《人器》第六层之后,她还有过这样狼狈的时候?


    见愁苦笑了一声,只随意地自己摸了摸,便知道,这些伤口都是深可见骨。


    当初结丹是一次就成功了,现在却是差点炸了没了自己的双手。


    “看来不仅仅是捏泥人那么简单了……”


    见愁皱着眉头,强忍住疼痛带给自己的侵扰。


    没有了灵力,她对自己身体的控制却还在,恐怖的自愈能力,让她可以看见自己伤处缓慢生长的血肉。


    “我需要停下来,再想想……”


    见愁呢喃了一声,将受伤的双手随意地搁在了自己的膝盖上。


    从破屋子的木条缝隙里透进来的光芒,像是一道一道的光刀和光剑,带着一种锋锐的棱角,穿插在这个有些阴暗的空间内。


    折好的纸页就放在已经擦得很干净的桌面上,釉质剥落斑驳的灯盏则压在纸页上。


    一切都带着一种陈旧的味道,安静极了。


    她的心,也在这一刻,安静到了极点。


    失败,本来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所以她还算是镇定,唯独之前头脑之中那一阵恐怖的疼痛,让她感觉到了一种来自死亡的威胁。


    当日扶道山人曾以定魂钉保护她的魂魄,后来定魂钉被毁,便没来得及补上新的,只带了不少的丹药备用。


    现在这种伤害,却是自内而外的。


    因为见愁是要凝练出魂珠,即便是有更强大的保护,也没办法阻止被保护的东西内部起来的伤害。


    只要她继续失败,这种伤害便会继续。


    三魂七魄不齐全,缺着四分的魂,三分的魄,所以受到伤害的时候会更不稳定,导致伤害的程度会比完全的魂魄更严重。


    实验的机会当然是没有穷尽的,前提是她还没死,并且在每一次实验之前,都将自己的魂魄温养好。


    “没点家底,不管是结丹还是化珠,都寸步难行啊……”


    见愁思索着,不由得发出了这样一声感叹。


    也许,最幸运的,还是她乃崖山门下吧。


    唇边挂上了一抹微笑,不过有那么一点点发苦和无奈的味道。


    见愁十指在她沉思的过程之中,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她抬手拿了乾坤袋出来,取出了一枚养魂丹药,便直接塞入了口中。


    青蓝色的丹丸,在口中化开,速度极快。


    转眼之间,药力便化作了一股蓝色的青蓝色的溪流,在她全身之中绕行,而后目标明确地直奔脑海灵台。


    青蓝色光芒,像是海水一样,瞬间将她的魂魄包裹。


    温和,温柔,温暖。


    像是婴儿处于母亲的怀抱一样,有一种天然的安定。


    颤抖的魂魄灵光,终于像是被什么安抚了一样,渐渐趋于稳定,安静。


    它们吸收着来自这一团青蓝色光芒的力量,极力地想要壮大自身,虽然因为魂魄不不全,所以被放走的力量更多,可留存下来的那一丁点,也可聊作慰藉。


    于是,见愁脑海深处那种刺痛,终于得到了缓解。


    紧绷着的神经,终于松懈了下来。


    见愁慢慢地呼出了一口气,眨了眨眼。


    模糊的,有重影的世界,顿时又变得清晰了起来。


    从尝试,到失败,再到吞服丹药,渐渐恢复,前后根本没有超过一刻……


    短短的一刻之内,见愁却感觉到了自己当初炼体时候的痛苦。


    只是当时炼体,乃是身体血肉筋骨遭受折磨,如今却是三魂七魄。


    有时候,精神上的折磨让人更难忍耐。


    只是……


    该继续的,还得继续。


    咬了咬牙,见愁重新调整自己的心绪,回想了一下刚才出现的问题,却始终不明白原因何在,干脆再次试验起来。


    ……


    可等待着她的,只是下一次失败。


    抽手,掐诀,结印,化珠,失败。


    一次,一次,又一次。


    崩裂的手掌恢复了一次佑一次,瓶中的丹药也渐渐见底……


    然而,见愁还没有放弃。


    “唳——”


    小屋外面,天际之上,长着翅膀的罗刹魅从高空略过,在昏黄的背景里划过一道深蓝色的长线,带着极域独有的雄壮与悲怆。


    鬼门关前,无数的新鬼正排着队,等着前方的鬼吏鬼差将自己接引入一个全新的地方。


    鬼门关后,重重的黑雾,笼罩着无数的城池,笼罩着庞大的地府。


    接引司门口,照旧人来人往。


    似乎,不管是秦广王殿的大判官崔珏的到来,还是宋帝王殿大判官倪老的到来,都没能引起这里丝毫的变化。


    可事实上,变化是存在的。


    体会最深刻的人,便是大头鬼小头鬼无疑了。


    甚至,那种恐怖的感觉,正在疯狂扩大!


    所有还没出口的话,全数卡在了嗓子眼里。


    小头鬼觉得自己的喉咙很痒,很想要咳嗽那么一两声,可偏偏不敢——


    他怎么可能敢?


    冷汗已经在这一瞬间浸透了衣袍,小头鬼那遮在长长下摆下面的两条腿,甚至都控制不住地发起颤来。


    张汤就坐在他面前,修长的手指,掐着泛黄纸页的边缘。


    透明的指甲很干净,也修剪得很圆润,与这地府太多鬼吏不修边幅的长长黑指甲,完全不同。


    那两道浓而长的眉,原本给人一种平淡的感觉。


    可在他忽然停下说话,就这么直直看着名册上这个名字的瞬间,这两道眉便多了一种冷冽的煞气。


    小头鬼递上去的枉死城新鬼名册,只有一页,那一页之上也只有一个名字,这一个名字也只有简单的两个字。


    见,愁。


    有些歪歪扭扭,似乎是个刚刚学写字的孩童,甚是拙劣。


    可就是这样简单的两个字,却在这么短短的一个刹那,在张汤的心中,掀起一片恐怖的惊涛骇浪!


    见愁!


    多久没见过这个名字了?


    还是在这样了类似于卷宗的名册之上。


    那一瞬间,张汤无法自制地,想起了那些在他死前,还高高堆积在廷尉府的卷宗。


    一卷压着一卷,一卷裹着一卷……


    都是没有破解的悬案,都是还没完成的抓捕,都是还有没完成的审讯和刑罚,都是——


    漏网之鱼!


    那些卷宗里,他最在意的,无非是那最厚、最陈旧的一卷。


    卷宗的边缘,都因为长期的翻阅,变得很是毛糙,像是很多年之前的,张汤很清楚地知道,其实它并不陈旧。


    自打从杀红小界回到大夏之后,这个名字几乎已经深深地烙印在了他的记忆之中。


    后来,每一位经办此案的官员,在向大夏皇帝写卷宗的时候,都会或多或少地提到她。


    谢氏见愁。


    或者“夫人谢氏”……


    见愁,这样一个名字,总在谢不臣名字的不远处,如影随形,竟给人一种生同寝、死同穴的微妙感觉。


    在大夏所有了解内情的官员们看来,这两个人关系紧密,同生死,共患难,即便流亡,是谁的拆不散的患难夫妻,神仙眷侣。


    后来两个人离奇的失踪,更为此蒙上了一层难以解释的迷幻面纱。


    然而,唯有张汤,或恐是这所有人之中,唯一窥见了冰山一角的那个人。


    此刻,这个名字,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他毫无准备。


    在目光触到这名字的一刹那,一切的一切,便飞快从脑海之中闪过……


    神秘出现的鬼门关的鬼斧,还留存着的灵识印记,秦广王对鬼斧主人的判断,小头鬼那忽然完成的《天命抄》,还有近日来节节攀升的修为……


    一环扣着一环,竟然在这一瞬间,全数拼接了起来!


    她不仅就在附近,甚至就暗暗地潜伏在他们的身边,窃取着他们筹备着的一切计划……


    “枉死城……”


    张汤那僵硬的手指,终于慢慢地松了下来。


    眉目清俊,眼神却冷漠,带着一种审视之感,刻刀一样地尖而且薄。


    所有的惊涛骇浪,都藏在了眼底最深、最深之处,不着半点痕迹。


    他抬眼看向了早已经吓得腿软的小头鬼,声音却莫名地沙哑:“看来,你不曾对她提过我的名字……”


    “……”


    腿软的小头鬼,在听清楚这一句话的瞬间,终于没撑住,彻底地跪了下来。


    ***


    村落小屋。


    夜幕已开始降临。


    已经是不知道多少次失败之后了。


    一开始见愁还能在心里计算次数,可到了后来,疼痛一次比一次强烈,险些让她昏厥,连记忆都出现了短时间的轻微错乱。


    她终于还是数不清了。


    衣襟之上沾满了鲜血,因为一次次疼痛的折磨,她背后已经被冒出的冷汗浸湿,就连额头边垂落的几缕乌发,也都带着润湿的痕迹。


    见愁再次吞服下了一枚丹药,重复着治疗的过程。


    抬眼一看外面,见愁一颗心便渐渐地沉了下去。


    “快来不及了……”


    养神境就想要冲击化珠,与炼气期要结丹一样,几乎等于痴人说梦。


    见愁唯一的依仗,是掌控力。


    她毕竟不是真正的低阶修士,曾经接触过更庞大力量的她,拥有对力量的完全掌控,远超过寻常的同境界修士。


    即便此刻换了魂力,也是一样。


    一次一次的失败,已经为她使用魂力,积累够了足够的经验。


    时间已经不多,没一会儿小头鬼跟大头鬼就要回来,可能带回来一个好消息,也可能带回来一个坏消息。


    不管怎样,她都要做好迎接这个消息的准备。


    在重新将双手放在地面之上,开始抽取地力阴华的时候,见愁暗暗地告诉自己,这就是最后一次了。


    如果这一次也失败了,只能等待下一次修炼的机会。


    也许是因为失败了太多次,现在见愁的心绪进入了一种奇异的平静之中。


    甚至,之前太多次的实验已经几乎耗尽了她的精力,此刻的见愁,还有那么一点点轻微的走神。


    抬手,掐诀,结印。


    是熟悉得几乎要刻入骨骼之中的动作。


    见愁完全是习惯性地,便完成了这一切。


    头顶,十点灵光依旧闪烁。


    她垂下的眼睫,忽然就颤了那么一下。


    心神世界之中,那魂力的漩涡,便这样卷起了满屋子的地力阴华,彻彻底底将小屋之内的一切都搅动。


    十点灵光都受到这漩涡之力的牵引,像是闪烁的星星。


    见愁可以清楚地看到漩涡,也可以清楚地看到十颗“星星”。


    于是,那一瞬间,一种奇妙的幻觉,便出现在了她脑海之中。


    地力阴华的漩涡,像是要将一切吞噬一样,甚至要吞噬那十点魂魄之中散发出来的光芒。


    星辰在她的头顶闪烁,一如发动一人台那隐藏攻击的一刻。


    漩涡继续旋转,每旋转一圈,吸力便都加重一分。


    颤抖的灵火,终于坚持不住,分出了一缕微弱的光芒,像是丝线一样,飘飘摇摇地被漩涡牵扯着,朝着中心投去。


    这场面……


    就好像是那一日一人台上,忽然抽出了一条光线,串联起了天上一颗又一颗的星斗,连成一个玄奥的符号。


    符号……


    那一瞬间,见愁灵台之上,忽然光芒大放!


    在她想到那一枚符号的瞬间,那一枚符号也在她心神之中亮起!


    于是,一缕星光般璀璨的金色线条,便从见愁灵台的深处抽离出来,如同抽丝剥茧,不断地拉长,拉长……


    漩涡的力量一卷,这一根星光般的金色丝线,竟然跟着着那三青七赤十条光芒,朝着见愁掌心漩涡处钻去!


    十点灵光之中抽离出来的光线要稍早一些,所以在金色光线朝着漩涡投去的时候,它已经到了半路上。


    即便是此刻金色丝线出现,也无法追赶上它们的速度。


    所以,它们率先抵达了那漩涡。


    “嗡!”


    十道细如游丝的光芒,在接触到漩涡的一瞬间,整个漩涡便像是受到了什么冲击,猛烈地颤抖了一下。


    于见愁而言,这是何等熟悉的颤抖?


    之前的每一次,只要十道光线一抵达漩涡,立刻就会出现崩毁,冲击化珠,便会立刻失败。


    在感觉到这一股震颤的刹那,见愁的心便狠狠一沉……


    多半,又是一样的结果。


    来自灵魂的震颤,让她整个人面色瞬间惨白,毫无血色,几乎又是险险一口鲜血就要吐出来。


    可她两只合拢的手掌,却极力地维持着原来的手印。


    只要撑住……


    只要能不再继续崩毁,等到十道光线都汇入漩涡之中,魂珠也就算是凝结成了。


    她,还不想放弃!


    五指已经流出了鲜血,血肉也瞬间崩碎,露出森然的白骨。


    见愁掌心撑着的漩涡,整个边缘都已经出现了溃散,即便是她竭力维持,也无法阻止……


    可就是在这种时候,在整个漩涡都要崩溃的时候。


    那一道随后从见愁灵台之中冒出的金线,终于抵达,就像是忽然有一道璀璨的星光,投入了漩涡之中。


    霎时间,整个漩涡都被星光点燃,疯狂燃烧!


    轰!


    那是猛然在见愁掌心之中炸开的火焰,星光的火焰!


    金色的丝线与其余十条丝线缠绕了起来,盘结了起来,像是抱团一样,重新裹成一枚茧,紧紧地!


    见愁头顶的十点灵光,终于被那十条丝线抽光了力量,彻底消失。


    与此同时,金线的尾巴也钻入了那小小的一枚茧中。


    “咔咔咔……”


    几声紧致到了几点的异响!


    所有的光芒瞬间消失,原本拇指肚大小的一枚光茧,竟然瞬间压缩到了极致,只如一粒浑圆的尘埃一样细小!


    这一枚“尘埃”表面,有着水墨晕染开的色彩。


    三分是青,七分是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互交融,又泾渭分明。


    一条金线弯出柔和的曲线,在这一枚浑圆的“尘埃”表面,勾勒出一个玄异的图案,像是一枚陌生的印符。


    它就静静地悬浮在见愁双掌之间,色彩迷幻,小得让人不敢相信……


    见愁睁着眼,看着它,现在还有一种做梦一样的感觉。


    三青七赤,通体浑圆,有着与之前三魂七魄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魂珠!


    这竟然是一枚魂珠!


    见愁简直有些不敢相信,她真的成功了!


    她用一团小小的泥,捏出了一个虽然小,却依旧显得精致的泥人!


    那是一种心神相连的感觉。


    它就是她的一部分,她的魂魄……


    两只手依旧伸着,呈结印的手势。


    见愁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那一枚放出去可能会让人笑掉大牙的魂珠,就这样静静地悬浮着,随着她的心意,一会儿旋转,一会儿停止……


    “笃,笃笃。”


    寂静中,敲门声忽然响起。


    还在出神之中的见愁,猛地一怔。


    她下意识抬头,想要开口说“进来”,可脑子里电光火石地一下,却是瞬间想起:大头鬼小头鬼回来,哪里还需要敲门?!


    卓绝的战斗天赋,赋予了见愁超乎寻常的迅速反应。


    几乎是在抬头看向门口的一瞬间,见愁已经一手将那魂珠握了,另一手毫无花俏地直接向着大门的方向,隔空劈去!


    魂珠之中,立时有一道精粹的魂力奔涌而出,同时魂珠之上金线一闪,一缕金光悄无声息地混入了魂力之中,瞬间转移到了见愁另一只手上!


    一掌劈去,掌带魂力如刀刃!


    那一点朦胧的金光,更有一种令人心颤的威严!


    恍如,神祇!


    “轰!”


    乱飞的木屑朝着四面八方疯狂溅落,甚至钉在了地面之上!


    强横霸道的锋锐掌力,瞬间击穿了两扇破门,露出了那站在门后的玄黑色身影。


    呼啦!


    掌力带着狂风扫过,那人竟然站在风中,站在掌力的狂浪之中,一动不动!


    唯有他那一身有些简单的官袍,随风飘舞……


    熟悉。


    即便是在这样昏暗的光线之中,根本看不清这人的脸,可见愁却敢肯定,她见过这个人!


    即便就是这样站着,都带着一种近乎刻薄的冷冽。


    仿佛站在刑堂之上,随手投下令签……


    是剥皮酷吏,也是刽子手。


    没有被见愁这一掌伤到,他眉心处有一道淡淡的青芒闪过,起了一片涟漪,又缓缓地隐没,重新变成一道竖痕,回到眉心。


    一步,从门外,迈入门中。


    于是,见愁一下就能看清楚了。


    近了的身影,有些熟悉的身形,还有……


    这印象深刻的冷峻眉眼!


    张汤!


    大夏那个年纪轻轻便手握重权的权柄酷吏,张廷尉!


    竟然是他!


    那一瞬间,她一颗心都忍不住冷了一下,冻得发抖。


    张汤不是一个人来的。


    左右两手拎了两个垂头丧气又悲愤无比的小矮子,在迈入屋中站定之后,他便一手一个,随手将这两只小鬼扔到了见愁面前。


    “砰砰”两声,灰尘四起。


    张汤的眸光,冷淡而晦涩,老神在在地将两手相互朝着袖子里一揣,平静道:“夫人,张某打扰了。”


    ☆、第227章 故人夜谈


    她心里设想过一千种,一万种可能,里面包括了她所有可能遇到的情况。


    推开门的,可能是成功了的小头鬼和大头鬼,也可能是发现了端倪的接引司……


    可见愁独独没有想过,来的会是半个“旧识”。


    张汤……


    酷吏张汤。


    他怎么来了地府?


    又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他跟大头鬼小头鬼有什么关系?


    一系列的疑问,就这样自然而然地浮现在了脑海之中。


    大头鬼跟小头鬼被直直扔在地上,都吃了满嘴的土,顿时哎哟哎哟地惨叫了起来,嘴里还骂骂咧咧。


    “士可杀不可辱,老张你心太毒了……”


    “哎哟,呸!这都是什么味儿啊!”


    “放开我,快放开我!”


    “欺负人!个王八蛋……”


    ……


    越骂越难听。


    每一句都进了张汤的耳朵,可不能引起张汤脸上半分的表情变动,他像是根本没听到,照旧稳稳当当、老神在在地站在原地。


    一身官袍,一身凛冽。


    立于一片狼藉之中,颇为轻描淡写,眉眼之中浮动着浅浅的煞气,却是与生俱来。


    他的目光,不曾从见愁的身上离开。


    像是在杀红小界,这是一种直接的,甚至高高在上的观察,审犯人一样,观察着见愁每一个细微表情的变动,并将之转化成实际的含义。


    她身上有着刺目的斑斑血迹,染得一身浅蓝色的衣袍都跟着发红。


    甚至就连地面之上,都有些鲜血的痕迹。


    面容微冷,一双似含情也似无情的眼里,有冷锐的光芒闪过,对他的存在抱以十足的忌惮。


    在听见小头鬼骂出“老张”两个字的那一刻,她脸上忽然出现了一丝错愕,随即而来的,却是难以形容的荒谬和无奈。


    见愁只觉得口中微微发苦:“原来,他们一直说的老张,是你……”


    张汤心知她已经猜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也不否认,点了点头:“不错。”


    “……”


    什、什么?


    还在地上挣扎叫骂的小头鬼,忽然像是被人拍了一巴掌,整个人都懵了!


    他张大了嘴巴,见鬼一样看着张汤跟见愁。


    这两个还处于对峙之中的人……


    那种注视着对方的目光,甚至这种近乎熟稔的说话口吻,怎么看,怎么也不像是陌生人啊!


    还有,进门的时候,张汤说什么来着?


    夫人?


    谁夫人?


    还有见愁现在这一句“原来老张是你”……


    这……


    这……


    这……


    这他娘的不是坑人呢吗!


    一瞬间,小头鬼涨红了脸,彻底激动了起来。


    “干!你们居然认识?!”


    他梗着脖子,一把鼻涕一把泪,悲愤地嘶吼!


    恐怖的声音,险些要将房顶都掀翻。


    烟尘四起。


    见愁跟张汤都听见了,却都没有说话。


    小头鬼这会儿简直想揪过这两个王八蛋过来,一人喷个狗血淋头!


    居然认识!


    这他娘要骗人的和即将被骗的,居然认识!


    更滑稽的是,这两个人在此之前,都不知道对方存在!


    太坑了……


    实在是太他娘的坑了!


    直到此刻,小头鬼才想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难怪之前在接引司,张汤看过了见愁的名字之后,会说那样一句奇怪的话——


    看来,你不曾对她说过我的名字。


    那个时候,小头鬼是懵的。


    他只知道事情败露,却半点不知道为什么败露。


    怎么张汤就看了那名字一眼,就确认他们有问题?连个生死簿都不查一下?


    闹了半天,原因在这里!


    张汤根本就是认识见愁,甚至还了解这个人,所以才能在看见见愁名字的瞬间,就直接反应过来,知道小头鬼是在骗自己。


    前因后果理顺,小头鬼简直怄得满地打滚!


    在被发现之后,张汤慢条斯理地对他们说:对新鬼,我也很好奇,晚点与你们同去押解吧。


    当时小头鬼只想以头抢地!


    事情大条了,他还想跑回去给见愁报信。


    只可惜,张汤那王八羔子死鱼一样的眼睛这么一看,两只小鬼顿时就怂了,再不敢多动半点歪心思。


    整整一个下午啊!


    张汤扔了那么多的册子给他们处理,累得他们像是两条癞皮狗不说,还得时时刻刻提心吊胆,生怕屠刀落下来就斩了他们脖子。


    那叫一个煎熬啊……


    小头鬼回想起来,都觉得是噩梦一场。


    可现在才知道,竟然是因为这么荒谬这么滑稽的原因!


    他气得快要翻白眼晕过去了!


    “这特么得要倒霉到什么境界,才能遇到这种事情啊!太欺负人了!太欺负人了!呜呜呜……”


    见愁默然无言。


    小头鬼所骂,何尝不是她心头所想?


    只是……


    此事未必没有转机。


    看了那乱七八糟落在地面上的破门一眼,见愁抬手这么一挥,细细的魂力从她掌心之中飞射而出,顿时将那些碎了的木板从地上拉起,重新粘连在了一起,挡在了之前破口的位置。


    外面一片沉沉的黑夜,有最后几线光芒。


    可在木板封门的那一刻,屋内,便彻底黯淡了下来。


    在见愁动作的时候,张汤只是这样看着,并未有任何阻止的行为。


    见愁眼见得门封上了,也杜绝了旁人看过来的可能,便难得地露出一个微笑来。


    站在桌前,她对着张汤一摆手:“杀红小界一别,已经有三两年,没想到,在这地府阴惨之地,竟然还能看见廷尉大人。来者是客,算不上打扰,请坐。”


    屋内只有最简陋的一张四方小桌,还有几把歪歪斜斜的木凳子,上面满布着裂痕,就连送给人当柴禾烧,只怕都要被人嫌弃。


    偏偏见愁说出“请坐”的时候,真是个面不改色心不跳,


    大头跟跟小头鬼,都被见愁的胆量和脸皮的厚度震惊了。


    张汤是来拿她的吧?


    她竟然请人坐下?


    还特么是坐在这种破破烂烂的地方!


    要知道,张汤可不是什么穷鬼。


    跟死了之后没人供奉的可怜虫们不一样,张汤过鬼门关的时候,身后就跟着一大堆纸人、纸马,甚至马车、轿子。


    人间孤岛不知傻子给他烧了纸钱,被地府有司折算成一定数量的玄玉,发到了张汤的手里。


    整个接引司的人都知道,别看张汤不显山不露水,看着一副朴素的样子,实际上可是富得流油。


    他不爱显摆,但接引司里的小鬼早就打听得一清二楚。


    人家可不像是大头鬼小头鬼那样,住在这种破房子里,还距离接引司很远,每日当差都要走上很久的路。


    张汤早在还是枉死城里的新鬼的时候,就有了一座大宅子。


    后来调任接引司,他又给自己在附近城池里买了一座宅院,距离接引司很近。


    每次褚判官说张汤来得早的时候,大头鬼跟小头鬼都要在私底下酸那么两句:废话,住得那么近,当然早了。


    所以说,甭管张汤自己到底是什么做派,人家反正有钱。


    此刻见愁的行为,就像是请个腰缠万贯富可敌国的人往自己破破烂烂的家里住,还搬了把摇摇欲坠的椅子给人坐。


    呵呵,这是要倒霉啊!


    大头鬼小头鬼在心里默默给见愁点了盏蜡烛:果然还是个大活人,不懂地府险恶啊!张汤这厮,从来不给谁面子啊!


    这一次,见愁怕是要惨喽!


    两只小鬼都紧紧地盯着张汤,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就等着他眼帘一搭,不给面子,转身就走。


    果然,张汤不负众望,眼帘一搭,袍角一掀——


    两只小鬼眼睛立刻就亮了。


    然后……


    张汤坐下了。


    “……”


    好像有哪里不对?


    两只小鬼傻眼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特么张汤居然坐下了?!


    这是嘛情况!


    大头鬼跟小头鬼脸贴着地,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兴许是他们两人表情太夸张,站在桌旁的见愁无声地看了他们一眼,见两人怎么也没能从地上爬起来,心知是张汤的“杰作”,这时候倒也不好开口让张汤放了他们,只好暂时放下此事。


    眼见得张汤坐下,见愁也返身坐在了张汤的对面。


    她看了张汤一眼,黑暗里很是模糊。


    于是她抬了手朝着那油灯处一拢,便自动有一簇火苗从灯盏之中亮了起来,点燃灯芯。


    弱弱的火焰照亮了灯盏的周围,见愁的面容也被染上了几许昏黄的暖色。


    做完这一切,见愁才正襟危坐,重新看向张汤。


    应该只有三面之缘。


    谢侯府曾经有过惊鸿一瞥,杀红小界也算是一次,这是第三次。


    见愁很清楚张汤的身份。


    坊间关于他的传言实在是太多太多了,殊为恐怖,甚至到了夜止小儿啼哭的地步。


    掌管刑律的张汤,乃是皇帝手里最锋利的一把刀。


    所谓刀,便是不为对错,只看立场。


    他掌管着诏狱的那一段时间,人人都说,在张汤治下,那已经成为了一个清官可以轻易变成贪官,好官可以轻易变成狗官的地方。


    当然,不可否认的是,这人也做过不少的“好事”。


    死在他诸般刑罚之下的,清官好官只是极少数,毕竟皇帝不会让他们死,更多的是功过参半或者弄权的奸臣。


    是以,此人在民间也算是毁誉参半。


    如今一切想起来,见愁的目光也随之慢慢变化。


    她应当从来不曾真正与张汤有过什么接触,对方方才却唤她一声“夫人”……


    还能是谁的夫人?


    张汤没多加一个“谢”字,到底还不算恶心到了她。


    在人间孤岛,谢不臣乃是被追捕的在逃之人,身为他妻子的她,并没有死去,只是与他一起失踪。


    张汤既不知道修界的事情,也不知道人间孤岛真正发生了什么,若是回去之后有查探,知道他们后来成婚也不在话下。


    不过……


    她一点也不喜欢这个称呼。


    摇曳的灯火,照着她深潭一样的眸子。


    见愁不疾不徐道:“勉强也算是故人相见了,廷尉大人也不再是大夏的官员,反倒算是修士。我虽嫁为人妇,如今却已断尽前缘。廷尉大人若不知如何称呼,唤一声‘道友’即可。”


    张汤的眉头,微微锁了起来。


    显然,他并没有想到,见愁竟然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人说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昔日杀红小界相见,见愁一斧头拍走了张汤,时至今日,却是见愁修为不够,又受制于极域的规则,倒是这风水轮流转到了张汤那边。


    今昔的对比,多少叫人生出一点奇怪的感觉来。


    张汤心里难得地掠过一些不着调的想法来,然后又回到了见愁这几句话上。


    断尽前缘,这话……


    倒好像与谢不臣没有关系了。


    他注视着见愁。


    见愁面上淡淡地,虽然在笑,可实在没有什么愉悦的感觉。


    昔日同林夫妻鸟,富贵过,患难过,甚至一起从京城逃到了偏远的南方,隐居在一片小山村里。


    谢不臣何等勋贵天骄?


    一朝败落,却还有人不离不弃。


    即便是在官场上混了许多年的人精,在见了那些卷宗的描述之后,也不由得感叹:世间情爱真夫妻,莫过如是。


    可如今……


    张汤暂时没有多问,只从善如流道:“见愁道友。”


    于是,见愁脸上露出了莫名的笑容。


    “曾听闻张廷尉刀笔之吏,起于秋毫之末而位列九卿高位,辣手冷心,杀人无算,是个不好相与的人物。如今说了两句话,才知世间传闻不可尽信。”


    张汤并不说话。


    “你我曾在杀红小界相见,张大人亲眼见过鬼斧,想必知道那是我之法器。如今在枉死城的新鬼名册上见了‘见愁’二字,却并未大张旗鼓,带接引司一干鬼修杀来,反倒是一个人拎了小鬼两只,前来‘打扰’。”


    见愁唇边笑容加深。


    寂静的黑夜里,能听见周围的声音。


    大头鬼跟小头鬼起不来身,只能竭力地竖着耳朵听。


    见愁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在挑战着他们的理解力,同时也更让他们——或者说小头鬼——心惊肉跳。


    大头是个呆子,听不懂。


    昏黄的灯光,在见愁身上留了一圈淡淡的光晕。


    她说话的语调很轻柔和缓,却有着异常的确定,胸有成竹,所以不疾不徐:“不知,廷尉大人此来,有何贵干?”


    聪明的女人。


    张汤又想起卷宗上种种描述了:谢氏见愁,曾为谢夫人对答大明寺住持三问,巧手解过十八连环,过目成诵仅次谢三公子……虽孤女出身,可慧心独具,敏而好学,巧捷万端,称得上“冰雪净聪明,雷霆走精锐”。


    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便知他来此并非为了抓她去褚判官处,有理有据,镇定有方……


    现在,还反问他“有何贵干”。


    张汤身死已久,入地府也有一段时日了。


    可并不代表人世种种已经离他远去,相反,有的未竟之事,已经成为深深烙刻在他心底的,一个解不开的执念。


    他审视着见愁的目光里,多了那么一两分浅淡的厉色,似乎只是点染在眸底的几分淡色,并不起眼,也不迫人。


    “来意有二。其一为枉死城之事,其二——”


    张汤一顿,紧抿的薄唇,带着几许不近人情的冰冷,眼底那一抹厉色,却变得真实而锋锐。


    “反贼谢不臣,人在何处?”


    ☆、第228章 狼狈为奸


    “……”


    那一瞬间,见愁没有想到,微微有些讶异,可随即而来的,却是沉默。


    怎么说呢?


    都这种时候了,身为地府鬼吏的张汤,不但不先处理她伪造新鬼名单的问题,竟然先问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


    当然,见愁更没有想到的是,她竟然还会有听见这个名字的一天。


    多久了?


    见愁几乎是下意识地问自己。


    算算来了极域应该才没几天,她竟然已经有一种很久没有听到过这个人名字的感觉了。


    或者说,谢不臣的存在,多多少少都不那么重要了。


    所以,如今忽然听见,见愁还是有那么几分诧异的。


    她饶有兴趣地看向了张汤。


    张汤问了之后,目光便凝在她的身上,半点也没有挪动,似乎是看犯人,想要捕捉她脸上一丝一毫的神态变化。


    只可惜,见愁的表情,有那么一点奇怪。


    夫妻本是同林鸟,即便是因为大难临头各自飞了,也不应该有这么平静,甚至……


    戏谑。


    那是一种带着笑意的眼神,似乎在琢磨着什么。


    张汤心里忽然涌出几分不舒服的感觉,因为他很清楚:见愁琢磨的是他。


    虽然不知道原因何在。


    唇角弯起,笑意加深。


    见愁声音里竟然带着几分愉悦:“我意外坠落极域之前,倒是还刚看见他。不过这个人,难道比枉死城的事还要重要吗?竟然值得廷尉大人在此刻提起。”


    “乱臣贼子,当死。”


    张汤的回答异常简短,可话里的意思,明确并且冰冷。


    见愁一下想起了谢家的种种祸事,后来也曾有过一点两点的耳闻。


    现在张汤依旧提“反贼”两个字,倒是让她想起旧事来,于是闲闲问了一句:“当真是乱臣贼子吗?”


    “……”


    张汤不冷不热地看了她一眼,平静道:“你想为谢家翻案吗?”


    翻案?


    见愁险些笑出声来。


    遭逢故人,虽则这一位故人是个剥皮酷吏,但她的心情竟然难得地好,摇头道:“但凡是廷尉大人经手的案子,毫无证据也会变得铁证如山,见愁岂敢造次?再说了,谢家与我,又有什么干系?”


    说了这半天,就是没回答他问题。


    张汤的目光没有什么温度,甚至也没搭理见愁刚才到底说了什么“冒犯的真话”,只续问:“反贼人在何处?”


    真是有够执着的。


    见愁都被他这一句给堵了一下,好半天才重新带了几分戏谑看他:“人在何处我不大清楚,不过尸体在何处,我可能还知道一些。”


    “……”


    尸体?


    那一瞬间,张汤的眉头紧紧皱起,面上顿时显出几分迫人的寒意:“死了?”


    “多半吧。”见愁笑眯眯地。


    张汤一下沉默了。


    他半点没有避讳地审视着见愁,甚至半点没有直视一名女子时的不好意思,在满脑子都是公事的时候,他不会想那些。


    尸体,死了,多半。


    这几个字连起来,多少有那么一点奇怪的味道。


    张汤有着最敏锐的直觉,而这个时候,他的直觉告诉他:见愁的笑容很奇怪。


    “谁杀的?”


    见愁依旧微笑,两只眼睛眯着,像是两弯月牙,纯善得很:“这个我也不大清楚,只知道出手挺利落的,长得也蛮好看。哎,总算是有个人敢对昆吾谢不臣动手,那叫一个大快人心哪!”


    啧啧。


    说完这一番话,见愁觉得自己的脸皮厚度噌噌地就朝着上面涨,说不准很快就要超过扶道山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张汤在杀红小界曾听过顾青眉说谢不臣,如今又听见愁提起“昆吾”,想必当日在杀红小界听说的那个人便是当初人间孤岛的谢不臣了。


    地府的生死簿上早没了这个人的存在,想必已经脱离了轮回,那就是成为了修士。


    昆吾,张汤听过。


    十九洲中域的领袖门派,一等一的大宗门,门下诸多弟子尽皆精锐,更不用说横虚真人座下的真传弟子,无一不是天才之中的天才。


    谢不臣堪为昆吾弟子,地位崇高,从顾青眉态度之中便可见一二。


    在大夏的时候,张汤周旋于朝堂诸多势力之中,对种种权势的制衡可谓了然于胸。


    见愁感叹“总算是有个人敢对昆吾谢不臣动手”,无非是因为昆吾势大,动了昆吾门下弟子,谁也不知道会惹出多少争端来。


    竟然有人对谢不臣下手,好像还成功了?


    张汤一时沉默。


    他生前没将这人推上断头台,也没抓到过此人,甚至就连他种种踪迹都难以找寻。


    死后忽然有了机会,接触到与他最亲密的那个人,却被告知谢不臣已死,杀人者身份不明?


    不知道为什么,老觉得不是那么得劲儿。


    就像是原该自己做的事情被人抢了一样,张汤反倒不大舒服起来,那一张脸上的神情,也就不那么好看了。


    而且……


    见愁这脸上的笑容,怎么看怎么有一种奇怪的味道。


    能与谢不臣结为伴侣的人,哪里又能简单了去?


    不都是千年的狐狸吗?


    张汤这么瞅着她,眼神淡淡的,静静的,依旧带着那种审视:“当真不认识?”


    “不认识。”


    见愁一副老实模样摇了摇头。


    “再说了,人家敢对昆吾动手呢,又能完胜谢不臣,心机手段都是一等一,便是我知道这人身份,廷尉大人也动手不能吧?倒不如不知道的好,也省得心里痒痒。”


    “噗……”


    桌子下面顿时有笑声传来。


    是大头鬼跟小头鬼听着听着没憋住。


    张汤那眉梢便随之抖了一下,染了几许肃然的冷意。


    不可否认,见愁说得很对。


    然而,张汤的直觉却告诉他,事情不对。


    他直直地看着她,声音没有起伏:“杀了谢不臣的,不是你吗?”


    “……当然不是。”


    见愁眨了眨眼,毫无负担也毫无负疚地直接开了口。


    张汤这人有一股拧劲儿和恐怖的直觉,果然是不假。


    若非如此,又怎么能成为皇帝手中最锋锐的那一把刀呢?


    谢侯府是否谋反,见愁还真不清楚,她只知道,张汤罗织罪名的本事乃是一流。


    不知怎地,她一时细想了起来,琢磨道:“说来,若是谢不臣还活着,知道廷尉大人如今已经是鬼修……”


    想想都有意思啊!


    一个心有执念,多少也经手过谢家案子的一部分,早已经断了谢侯府一夹谋反,不管对错都认定谢不臣是个“反贼”;


    一个心有魔债,谢不臣心里只怕从不相信什么“忠”字,只信“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即便谢家真的谋反,也半点不会觉得自己有错,所以对谢氏一门的覆灭,他必定耿耿于怀,对经手此案的张汤,只怕亦恨之入骨吧?


    见愁忍不住在心里思考起来,这两人若是碰面了,该是怎样的状况。


    可惜了,多半是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她说话虽然留了一半,可那意思却是足够清楚的。


    张汤哪里又能听不出来?


    只是他不为所动,一眼看穿了见愁所想,却冷淡道:“真有那一日,必叫他断头台上伏法。”


    “……”


    好吧,不愧是张廷尉。


    这句话,真是听得见愁忍不住微笑起来:“所为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张大人与见愁乃是所见略同。不过注定是没办法帮助张大人多少了,倒是回头我去找寻谢不臣的尸体,渃有结果,必定知会张大人。”


    “找寻尸体?”张汤皱眉。


    见愁笑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嘛。再说了,崖山昆吾乃是中域两大巨擘,从来都是交情深厚,我眼见谢不臣出事,多少也要捡回他尸体意思意思一下。只可惜,现在被困极域,暂时出不去了,但愿我从此地逃出的时候,谢道友还能剩下几把骨头吧。”


    这风凉话说的,哪里像是曾经做过夫妻的?


    就是素性寡淡且不像是个正常人的张汤听了,都忍不住抬头看了她一眼。


    见愁笑着道:“纠缠谢不臣之事到底已无意义,我如今意外身陷极域,无法脱逃,更对极域没有丝毫恶意,只想离开此处,回到师门。廷尉大人星夜前来,我便认定大人对我并无恶意。不知枉死城之事,可否高抬贵手,行个方便?”


    哟呵!


    这是直接问老张了!


    大头鬼跟小头鬼都听傻眼了:好家伙,初生牛犊不怕虎啊!刚来极域真是什么都敢说!


    在经历过了之前张汤坐下带来的打脸之后,大头鬼跟小头鬼一直憋了一股气,现在简直要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你是不是傻啊!哈哈哈哈我第一次看见有人找老张走后门啊,我的阎王老爷啊,平时看见愁大尊你还挺聪明的,现在哈哈……真是笑死我了……”


    见愁凉凉地瞥了那边一眼,任由他们笑着,却回头来,依旧看着张汤。


    张汤正襟危坐,一丝不苟,即便是坐在这种破烂的地方,也有一种高居于庙堂之上的冷肃,叫人觉得冰冷而且难以接近。


    最重要的是,这样的一张脸,一看便是那种谁也不搭理的硬骨头的脸。


    能不能请张汤高抬贵手,其实见愁自己也没什么把握。


    毕竟,她对张汤的了解,实在浮于表面。


    “……”


    有一阵的沉默。


    张汤的手指搁在桌面上,并不移动一下,在有人的时候,他不会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因为多余的动作,会暴露他内心一些细微的想法,有时候会给人以可乘之机。


    克制,谨慎,小心。


    这便是张汤给所有人的感觉,也包括见愁。


    似乎是沉思了有一会儿,张汤才道:“放过你,对我没有好处。相反,把你的消息告知崔珏,反倒能加官进爵。”


    崔珏么……


    见愁眨了眨眼,意味深长地笑了:“听说崔大人可是个清官哪,百姓爱戴,身后无数美名传扬,称得上是青史留名了。这一次,好像还是崔大判官主持……”


    “……”


    张汤那眼帘掀起来,淡而无波的眼眸底下,忽然就起了那么一分两分的波澜。


    他注视着见愁良久,而见愁凛然不惧,只带着坦然的笑意,回视着他。


    张汤是什么人?


    “官迷”半个,偏生心里又有那么一点追求,一面是皇帝的刀,一面是百姓的刀,只是其为人,实在残酷冰冷。


    京城里传闻最夸张的时候,都说张汤家宅老树之上,鸟雀尽去,只有乌鸦栖了满枝。


    此人浸淫官场多年,常常周旋各方势力之间,种种利害关系了然于胸。


    只是,又有那么一点子臭脾气。


    当着满朝文武大臣的面,都能将三公之中的某一位驳斥得面红耳赤,偏偏他自己从头到尾一个表情,死人脸一拉到底。


    清官,酷吏。


    一个身后美名传扬,一个死后还有人欢天喜地地放鞭炮……


    这俩人能对付?


    见愁才不相信呢。


    她微笑,而张汤沉默。


    时间就这样一点一滴地流逝,见愁看了一眼外面,已经到了最黑沉沉的时候:“枉死城的新鬼都是午夜子时入城,廷尉大人,时间不多了……”


    张汤也随着她转动目光,看了外面一眼。


    眼底的神光,便随之深暗了下来。


    这世间,不管是人是鬼还是其他的什么东西,但凡有灵智,心底多少都有那么一点黑暗的地方,谁也不能避免。


    张汤从来不回避自己内心之中的那一片黑暗——


    他不待见崔珏。


    纵使将见愁交出去看似对自己有好处,张汤也懒得行险。


    很多时候,他是个很偏执的人。


    至于偏执的原因,那就见仁见智了。


    到底见愁在中间算不算一点原因,张汤思考了一下,竟然也难以给出答案。


    他只是慢慢地转回目光来,起了身,直接朝着门口走去,随意地伸手一挥,地面上的大头鬼小头鬼便立刻从地上爬了起来。


    “吱呀。”


    紧闭的破门,被他双手打开。


    外面的凛冽的寒风,顿时刮面吹来。


    张汤望着这极域恶土之上无边的夜,深沉的眼眸一眼看不到底。


    没有温度的风,将他没有温度的声音,送到见愁的耳边。


    “此时出发,子时抵城,正好。”


    轻微的脚步声起,张汤已经迈步出了门,一身的冷肃不减分毫,可在见愁看来,却多了几分飘飘渺渺不知真假的人情味儿。


    呵。


    管他是真还是假呢。


    顺利解决了问题就好。


    张汤助她入了城,就像是大头鬼小头鬼窝藏了她一样,回头来还不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谁也跑不了。


    见愁忍不住挑眉微笑起来,也迈步往外走。


    大头鬼小头鬼现在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就算是是把他们两个人的脑子拼在一起,这会儿也完全不够用。


    “你们这……这……”小头鬼看了看门外,又看了看正朝门外走的见愁,脱口而出道,“你们这算是狼狈那个……为奸吗?”


    见愁停下脚步来,站在门槛后面,思索了片刻,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轻飘飘道:“算吧。”


    说完,她两手朝身后一背,脚步轻快地便迈出了门。


    原地只剩下大头鬼跟小头鬼在冷风中颤抖:直接承认了!她居然直接承认了!尼玛……


    “我们是不是、是不是快跟不上时代了?”


    ☆、第229章


    两只小鬼站在门里,好半天都傻愣愣的。


    眼见着前面见愁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很快就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影子,小头鬼忽然醒悟过来,给了自己一巴掌:“该!跟不跟上时代个屁啊!”


    “啊?”


    大头鬼不明白小头鬼这是怎么了,忽然就这样,诧异不已。


    小头鬼气不打一处来,也给了他一巴掌:“再不走就跟不上他们了!”


    说完,直接一把拽着大头鬼就往前跑。


    大头鬼心里委屈:又不是我说跟不上的。


    两只小鬼脚步飞快地跑了上去,前面就是见愁跟张汤了。


    深深的夜里并没有多少人在外面走动,只有从地面之上散溢而出的地力阴华,萦绕在诸多破败的建筑之中,这是不少人在修炼产生的。


    每个人行走之间都是无声的。


    谁都知道他们现在是要去做“坏事”,怎么能让人知道?


    张汤走在前面一些,脚步不疾不徐,向着远处鬼门关的方向而去。


    见愁则落后小半步,走在张汤的身边,心情甚为愉悦,行走之间不断地观察着周围。


    自打被小头鬼跟大头鬼捡回来之后,见愁便从来没有出过那个屋子,观察外面也都不过透过窗缝,并不完全。


    这还是她第一次走出来看看。


    破败的房屋一座连着一座,像是在黑暗里无声嚣叫的怪影,荒草丛是黑夜里唯一一片惨淡的浅色,前方的道路朝着黑暗而辽阔的深处,无限地蜿蜒出去,像是一条弯弯曲曲的蛇。


    这一下让见愁想起了当初的那个小山村。


    这里一样有两侧的房屋,一样有蜿蜒的村路,只是没有了那高高的、茂密的古榕,也没有了那些熟悉的人。


    脸上原本轻松的表情,渐渐地消失不见。


    在走出村口,进入到那一片广阔的极域恶土平原之时,张汤似有所感,回头看了见愁一眼。


    这是个很敏锐的人,见愁心里清楚。


    她收敛好了自己的一些情绪,眼见着周围除了两只鬼鬼祟祟的小鬼之外再没有别人,便衬着机会,浅笑开口:“没想到,这地府的村落,竟然跟人间很像。”


    “极域与人间孤岛相连,只与十九洲大地隔绝,是以凡人相信鬼神轮回,轮回之所仿人间而架构。地府诸多鬼吏,生前也是人。”


    所以一切都跟人间一样,并不算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情。


    张汤随口解释。


    见愁点了点头,轻而易举便想明白了,随后道:“初来极域,见愁有许多未解之事,廷尉大人乃是鬼吏,当对极域之事有所了解,不知可否解惑一二?”


    大头鬼跟小头鬼两个人东张西望地走在他们后面,听见见愁说这句话的时候,立刻竖起了耳朵。


    他们现在已经看出来了,老张跟见愁之间关系古怪得很,说是熟人又不像,反倒像是仇人,说是仇人吧,人老张还松了松手,对这简直睁只眼闭只眼呢。


    眼下见愁要问张汤,他们都感兴趣了起来。


    张汤对见愁到底是有几分好奇的。


    他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见愁于是道:“其一,我在人间孤岛的时候曾濒临死境,后来为人所救,重聚了四散的魂魄,只是三魂七魄略有缺失。不知这缺失的魂魄,当从何处去寻?”


    张汤看了她一眼,本想看她三魂七魄,却发现她魂魄十点灵光都已经不见,周身气息内敛,竟然是已经到了魂珠境界!


    那一瞬间,他脑子里只冒出一个念头:她才来了极域多久?


    不过,张汤很快就调整了过来。


    他皱眉道:“你还能修炼出魂珠,证明你的三魂七魄都还完整,只是于单个的魂魄之上略有缺失。这等略有缺失的情况,与地府轮回无关,多半乃是你濒死之时发生有意外,山精鬼怪有食魂魄者,亦未可知。”


    虽然不知道见愁到底为什么会有“濒死之境”,可张汤还是根据自己所知答复了。


    对他来说,这不过是随口的事。


    见愁听了,却是不由得沉默片刻。


    如今她修炼出了魂珠的境界,可只是小小的一粒,只是勉强在鬼修这一条道路上暂时摆脱魂魄残缺的影响。


    事实上,出窍之后,问心道劫,她依旧要面对。


    魂珠不过是一种形态,出窍之后修的却是“心”与“魂”,残缺的魂魄未能得到修补,到底无用。


    张汤所言,分明是告诉她:在地府,她无法找回残缺的魂魄,因为这件事与地府无关。


    虽然早已经在她意料之中,不过被人明明白白说出来,到底还是有些失望。


    看来,要找到补救之法,还是路漫漫了。


    “只能看老天爷的意思了……”见愁长叹了一声,转而续问道,“魂魄地府不能管,那生死簿应当管吧?”


    生死簿,这可是敏感的话题。


    张汤没有接话。


    见愁也不介意:“我在人间孤岛有一重要的人,不过半途夭折。这一次忽然来了极域,难免想要知道他去向如何。不知,该往何处查他去向?”


    “真正的生死簿掌管在秦广王殿大判官崔珏手中,其余各司拿到的都是抄录的生死簿。”张汤看她一眼,“崔珏住在地府内层,生死簿保管在宗灵七非天宫之中,寻常人寸步难近。”


    “……”


    接连两个,都不算是什么好消息。


    见愁的眉头拧了起来,枉死城在地府的边缘,越是往地府内走,里面鬼修的修为也就越高。


    秦广王殿在最中心的八方城,诸位大判官的府邸则在稍外层一些,想要进去,简直难如登天。


    沙沙沙……


    风吹过天时草,带来一片细微的声响。


    见愁跟着张汤的脚步,行走在道边,从荒草丛边经过,很久没有说话。


    狰狞的鬼门关就在斜前方不远处,不过他们却是向着地府边缘的某个城池走去。


    巍峨的高城,在远处只有一个小小的点。


    张汤也很久没有说话,只是眼看着要近了,他忽然问道:“你不想知道,从哪里出极域吗?”


    见愁一怔,却是勾唇一笑,道:“接连问了两个都是坏消息,一时不大敢问了。”


    事实上,她最该关心的,的确是怎么离开极域。


    “十甲子前,有阴阳界战,十九洲以昆吾崖山、阴阳宗、佛门为首,曾因轮回之权与地府交战。”


    说到这里,张汤便停下了。


    见愁还等着他说后续,没料想,等了半天张汤也依旧只是朝前面走,并没有再说一句。


    似乎,他给的答案就到此处了。


    阴阳界战……


    这一点,见愁自然是异常注意的。


    事关十九洲与极域,并且曾有崖山大能修士在此战之中陨落,鬼斧更保有此事的一些片段。


    她在无意之中竟然看见过滚滚黄泉之水,更有无边的极域恶土,与此时此地所见,一般无二。


    当时的崖山修士,似乎……


    是在极域恶土之上与人交战?


    脑海深处,这一缕灵光忽然就迸射了出来。


    她双眸都跟着明亮了起来,似乎拨开了迷雾,终于看见了希望:既然先辈修士曾有办法进入极域,那她应该也有办法找到先辈早先进入的方式,以求出去的办法。


    况且,张汤不会无缘无故对自己说起此事,个中必有内情。


    这样思考明白,见愁看向张汤的目光,便带了几分奇异。


    她嗓音轻缓,声音飘荡在这夜色里,带着几分模糊:“多谢廷尉大人了。”


    张汤照旧没说话。


    似乎今日他说话已经不少,而见愁的道谢,他也不怎么稀罕。


    倒是背后大头鬼跟小头鬼窃窃私语:“阴阳界战跟出去有什么关系?”


    “你问我,我哪里知道?”


    “哎,这两人就会打哑谜,真是……”


    “好了好了,赶紧赶路……”


    ……


    一路前行,大约一个时辰之后。


    小头鬼忽然激动得跳了起来,指着前方:“快看快看,前面是不是就是枉死城了?我的乖乖,真漂亮啊!”


    大头鬼连忙跟着看过去,也兴奋了起来:“真的是枉死城啊!”


    这两只小鬼以前从来没去过枉死城,甚至都不敢靠近一下。


    眼下这一次,还是第一次看见。


    夜色已经深沉到了极点。


    整个极域的天空之上,找不出半点光亮。


    只是大约因为已经凝聚出了魂珠,见愁还能看见周围的一切,在听见小头鬼那惊喜的叫声之后,见愁也随之望了过去。


    之前在远处看见的那一点模糊的城池的影子,已经变得高耸了起来,巍峨在天边,锯齿一样的边缘上悬挂着累累的森白骷髅头,显得阴森可怖。


    隐约之中,竟然有水声传来。


    下方是有护城河,河中却是滚烫的岩浆。


    一座吊桥高高悬在城池前方,似乎因为子夜的到来,正在缓缓下放,将要横亘在护城河上。


    见愁高高抬起了头,几乎仰酸了脖子,才能看见那高得吓人的城门上,用一种玄奥莫测的符文,写着三个字。


    大约是“枉死城”三个字吧?


    这里就是所有“逆天而死”的人所在的地方,也是地府唯一一个八方城的势力不能随意插手的地方。


    这里,便是极域的“明日星海”。


    此刻的枉死城,沉睡在黑暗之中,像是一头蛰伏的野兽。


    那缓缓放下的吊桥,缓缓开启的城门,便像是它慢慢张开的巨口。


    见愁就这么看着,心神几乎为之夺去。


    张汤也已经停住了脚步。


    对枉死城,他算是很熟的,所以即便是见了这般场景,也半点不惊讶,甚至习以为常。


    目光朝着前方负手的身影一看,照旧是那一副冷肃模样。


    见愁眉头忽然皱了一下,她想起之前大头鬼小头鬼说“老张”,张汤自己本身便是枉死城出来的……


    他可是大夏皇帝最信任的权柄酷吏啊……


    怎么会年纪轻轻就死了,还来到了地府?


    见愁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重要的问题。


    她注视着那缓缓下落的吊桥,眼见着它就要落到底了,忽然问道:“廷尉大人,我来极域乃是个意外……可您?”


    ——这是死了,还是意外?


    见愁没把话说完,可张汤那里能不知道?


    他转过头去,就这么看着见愁,眼底没有半分多余的感情,只在瞬间,想到自己为何身死,还有……


    那忽然出现在大夏的“傅国师”。


    ☆、第230章 傅国师


    人间孤岛,大夏京城。


    城里明亮温暖的灯火,已经渐渐熄灭,整个京城陷入一片寂静之中。


    钩月一轮弯弯,挂在城楼的边角上,将清冷的月辉撒遍全城。


    临近子时,城门军士交接的时候。


    新的一列兵士穿着厚重的盔甲,迅速地从下方登上城楼,替换掉之前那一波已经疲惫的兵士。


    深秋初冬,冷夜深寒,让他们身上的盔甲也立时变得高冷,让人忍不住打一个激灵灵的冷战。


    “哒哒哒哒……”


    城门前方,一片寂静之中,忽然有马蹄声,同时伴随着马车车轱辘压在地面之上,不断靠近的声音。


    城楼上的兵士几乎立刻听见了,齐齐向着远方看去。


    城门远方,乃是一片密林,因着秋深,树叶凋零,落了满地,一片萧瑟。


    一辆黑色的马车,外面垂着厚厚的车帘,渐渐从那密林边缘的道上驶来。


    如今负责守城门的城门校尉,名为周武,乃是前段时间提拔上来的。


    最近两年,大夏官场变动频繁。


    自谢侯府谋反抄家,拔出萝卜带出泥,不知多少人遭殃。


    没过多久,又不知打哪里来了一位神通广大的方外之士,姓傅,有种种神奇的手段,传闻长生不老。


    他一来,立刻被皇帝看重,封为国师,一时之间风头无两。


    就连向来被视为皇帝心腹的廷尉张汤,竟然也因为讥讽其妖言惑众而受责,后更因为滥用酷刑、民怨载道,被关押入了诏狱,前不久处死了。


    也因此,大夏官场进行了新一轮的洗牌。


    周武便是托了这些事的福,这才能成为最新的城门校尉,虽就是个守城门的职务,可好歹有个“校尉”的名头,他已经很满意了。


    京城有宵禁,一入夜便不能在街上走动。


    寻常人都知道,半夜城门早就关了,一直要到明日才开,往日这子夜时分,哪里会有什么马车来?


    周武远远看着那过来的马车,挎着刀,迎着烈风,便走到了城楼前面。


    眼见着马车半点没有减速的意思,他眉头紧紧皱了起来,立时大喝:“城门已闭,来者速速停下!”


    “哒哒哒……”


    马蹄声依旧紧,照旧直直向着城门而来。


    周武目光瞬间变得森寒,直接一挥手。


    刷刷刷——


    数十手持弓箭的兵士迅速靠上前来,拉弓上箭,弓弦崩得紧紧地,像是一轮满月。


    每个人都严阵以待,只等周武一声令下!


    “京畿重地,来者速速停下!”


    周武再次大喝,声音滚滚,在这夜里格外骇人。


    这么近的距离,他们已经能清楚地看到,拉车的是两匹高头大马,毛色乌黑油亮,车厢看上去也甚为豪华。


    可是……


    竟然没有驾车之人!


    只有两匹马,在前面奔跑,直向城门而来。


    车帘依旧紧紧搭着,看不出里面到底是什么人。


    周武心里冷了一下,竟然没人驾车,这实在是叫人有些心里发憷。


    这年头,竟然还有人敢闯城门不成?


    可城门那么厚,就这一辆车,哪里又能成功?


    忍不住向着车后看去,入目所见,的确没有更多的马车,只有一片密林和深沉的黑暗。


    魁梧的身躯,一时也有些发抖起来。


    周武眼见那马车不停,心道不能再等,高高扬起的手掌,利索地朝下一落,厉声道:“放箭!”


    “嗖嗖嗖!”


    长箭顿时落如雨点,从城楼弓箭手的弓箭之上,向着那一辆疾奔而来的马车飞射而去!


    然而,预料之中的声音并没有到来。


    在长箭靠近的瞬间,马车前方五尺处,竟然忽然亮起一点雪白的光。


    白光出现之时,并不刺眼,可却有一种神奇的吸引力,如同飓风一样,瞬间将无数长箭卷入!


    嗖!


    长箭一没而入,眨眼没了踪影。


    “什么?!”


    周武险些以为自己眼花了,所有的长箭竟然都消失了?那一点白光到底是怎么来的?


    “怎么可能?”


    “那是什么?”


    “箭呢?”


    ……


    城楼上,所有人都恐慌了起来。


    周武心里的恐惧也在扩大,他抬高了手,想要再叫他们冷静下来,重新拉弓,再试一次。


    没想到,旁边立刻有一名弓箭手指着下方叫道:“飞起来了!”


    飞起来了?


    周武顿时顾不得再想,迅速低头向城门下看去。


    果然,那一点白光,竟然从马车前面,渐渐地升高,也渐渐地明亮。


    白色的光芒,照着黑色的马车。


    城外一片诡异的寂静,周武只能听见自己怦怦的心跳声。


    咚,咚。


    一下跟着一下。


    紧闭的车帘,在没有任何人撩动的情况下,竟然自己掀开了一个角!白色的光芒照了下来,马车里安坐的那人,便露出了隐约的轮廓。


    一身宽松的浅艾青色长袍,带着古旧的绣纹,像是个从远古走过来的人,有一身与衣服一样陈旧的气息。


    黑发披散,眉眼清秀。


    于万万人中你不一定能一眼看见他,但如果你看了他一眼,便再也难以忘记。


    他手里提着一只竹编的鱼篓,里面慵懒地躺着一条黑鱼,也不知到底死没死,反正一动不动。


    一只小虫子小心翼翼地趴在鱼篓的边缘上,在车帘撩开的时候,它终于连忙向着鱼篓上方爬了爬,露出一个脑袋来,惊叹地看着上面。


    缓慢地起身,从车内移步到那无人的前方。


    这青年站直了身子,抬头向着高高燃着几把火焰的城楼望去,一眼便看见了那些惊恐的面容,还有那身形魁梧的城门校尉。


    车里面竟然有人,还是如此俊逸的一名青年?


    众人着实都没想到,可又都吓得不敢动弹。


    只因为,那白色的光芒就漂浮在青年前方不远处,像是一盏灯一样,将下面那方圆一丈的地方照亮。


    周武在看清那青年面容的瞬间,便不住地颤抖了起来,立时回想起了自己昔日有幸在天坛所见。


    年初开春,久旱不雨,大江内外,黎民受苦。


    皇帝便请国师作法降雨,他那个时候还是个小小的兵士,跟随众人一起保护文武百官。


    也就是那一次,他亲眼看见了那一位才出现没一年,便深受皇帝信任的傅国师。


    当时在天坛之上抬手一挥、行云布雨之人的面容,在此刻完完整整地浮现了上来,彻彻底底与下方那青年的脸重合!


    即便是记不清他的五官,可这一双眼,却叫人永生难忘!


    那是最苍老也最年轻的一双眼,仿佛徘徊在时空的缝隙,游走在宇宙的边际,让人在触到之时,便有一种迷失之感。


    周武身上的冷汗,立刻就下来了。


    眼见着自己身边的兵士就要喝问那人身份,他连忙一拽,一把将人甩到后面来。


    快步走到前方,对着城楼下面一拜,他强压着惊恐道:“国师归来,卑职等冒犯!还望国师恕罪!”


    “什么?!”


    方才那人顿时吓得惊呼了一声,又立刻反应下来,连忙闭嘴。


    无数人见自己老大都跪下了,哪里还敢犹豫?


    一时之间,城楼上下近百兵士跪倒在地,齐齐高呼:“国师恕罪!”


    苍白的手指,轻轻点了点那小书蠹的头,示意它安分一点,傅朝生轻描淡写地看了那周武一眼,收回了目光:“我云游归来,此刻要进城,开城门吧。”


    “是!”


    周武再不敢犹豫,直接大手一挥。


    “速速开启城门!”


    下面手城门的兵士立刻小跑上去,将巨大的城门慢慢打开,分列在两旁,动也不敢动一下。


    谁不知道国师?


    近年朝中,还有比他炙手可热之人吗?


    三公九卿,得罪他的要么丢了乌纱帽,要么被扔进了大狱,或者家破人亡,或者妻离子散,更有惨如张汤的,竟然被推上了断头台!


    皇帝都说了,见国师如见朕,谁敢在这里阻拦?


    前段时间国师说有事要云游一阵,归期不定,之后便没了影踪,大家都以为他乃是方外之人,不过来人间游玩一二。


    谁想到,现在竟然真的回来了!


    马车,长袍,竹编的鱼篓,一条平平无奇的黑鱼,似乎与往日的国师没有什么两样。


    他像是从郊外垂钓归来,如一名老钓叟,闲适而写意。


    眼见着城门大开,傅朝生便点了点头。


    也没见他怎么动作,那一点白光,便直直向着前方飞去,似乎引路一样,两匹马迈动脚步,拉着马车朝前进。”哒哒哒……”


    马蹄声再起,却无人敢再起来拦。


    一片畏惧的静默无声之中,高大的黑色马车,便这样通过了漆黑的城门,一路上了宽阔的城中街道,朝着皇宫的方向奔去。


    城楼上,周武骇得擦了一把冷汗。


    有兵士这会儿也才回魂,有些傻愣愣地:“原来国师长这个样子啊……”


    周武并不说话,只在心里庆幸,还好自己没得罪国师。


    只是不知……


    这一次国师归来,又将在大夏掀起怎样的风云?


    对这一位傅国师,周武心里总有一种特别莫名的念头:世上真有仙人吗?仙人是傅国师这样吗?


    “哎,我就是一守门的,想那么多干什么……”


    周武骂了自己一句,便连忙招呼众人,重新将城门关起来去了。


    城内。


    万家灯火皆阑珊。


    马车驶过长道,在第三个岔路口朝着西边转了个弯,又在前面岔路口朝着北转。


    繁华的京城,都在此刻陷入睡梦之中。


    迎面不断有风吹来,却难以掀起他半片衣角。


    小书蠹被他抓走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每天都在鱼篓里被那一只大鲲恐吓,每天都吓得屁滚尿流。


    现在大鲲睡觉,他才有点胆量爬出来,看看外面。


    眼见着马车一路直跑,小书蠹迷惑起来,悄声道:“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带你去你该去的地方。”


    傅朝生脸上露出笑容,看着前面那渐渐能看清轮廓的建筑,便随手一挥,于是马车停下。


    贡院。


    国子监。


    一条街上相邻的两个地方。


    匾额高高地挂着,有一股浓厚的书墨气息,同时也有一股浓重的铜臭味儿。


    小书蠹仔细嗅了嗅,顿时兴奋了起来,想要大叫,不过又想起还在鱼篓里睡觉的鲲,连忙两只小脚一捂嘴巴,反应了过来。


    它压低了声音:“是书的味道!”


    “对。”


    他微笑了一下,点了点它的脑袋,便道:“你就住在这里,有许多许多的书给你吃,好好修炼吧。”


    “真好!”


    小书蠹顿时高兴了起来,从鱼篓边缘一跃而出,竟然一下就跳到了贡院门口的台阶上。


    它返身回来,朝着傅朝生摆摆手:“那我走了?”


    “去吧。”


    傅朝生点了点头,站在车上,并未下去,只目视着小书蠹。


    也许是饥饿了太久,小书蠹欢天喜地地,嘴里嚷嚷着“回头你要来看我当然最好不要带那条鱼”,便直接钻进了门缝里,消失不见。


    冷寂的长街上,只有弯弯的月儿照着傅朝生孤独的影子。


    他回看这人间的长街,目中闪过几分思索。


    鱼篓里的黑鱼摆了摆尾巴,声音沧桑:“放这小家伙进去,哪里有你动手来得快?”


    “我是大妖……”


    傅朝生闲闲地开了口,那马车知道他心意一样,转过了方向,便朝着另一头驶去。


    马蹄声哒哒,却遮掩不了他的声音。


    “小书蠹为祸人间,才不会有人注意到我。死的人多了,再浑水摸鱼,混入地府,一探其秘,正好。”


    宇目宙目虽好,却终究难以窥见那一层最隐秘的所在。


    约莫是有人察觉到了他前几次的窥看,再去看时,整个地府都在一片模糊之中……


    他的修为因蜉蝣一族的愿力而来,也受这一族朝生暮死之规律的影响,并不稳定。


    有时候他可以轻易捏死那八方城中的所在,有时候却又不得不受其掣肘。


    毕竟事关轮回之秘,哪里那么容易得到?


    傅朝生很清楚,不入虎穴不得虎子,该行险的时候还是得去。


    他沉沉地叹息了一声:“生生世世,蜉蝣一日,朝生暮死……”


    凭什么?


    地府掌管六道轮回,他终究会寻找到答案的。


    哒哒哒……


    马蹄声远,那拎着鱼篓的身影,没一会儿便消失在寂寥长夜之中。


    极域。


    地府边缘,枉死城前。


    岩浆滚烫通红,像是燃烧着一样,在护城河的河沟里翻涌,明亮的光芒,成了此地唯一的光源。


    张汤一张脸也被照着,却没有半分温度。


    在见愁问出那个问题之后,他已经沉默了很久,久到见愁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他竟又说了一句:“妖孽横行,大世将乱。”


    “……”


    见愁被这一句唬的,一下说不出话来,她用一种一言难尽的目光看着张汤,十分不明白:好端端一酷吏,怎么就变成神棍了?


    张汤却也不解释。


    有关于自己的死,当然不是什么风光的话题。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皇帝的刀,阻挡了他别的**,自然只有被弃置。


    只是,对那一位神秘的国师,他始终耿耿于怀。


    太过神秘的出现,太过诡异的本事,对于去过杀红小界,眼见过诸般奇异的张汤而言,即便他是真的仙人,也不该对那些事指手画脚。


    矛盾和冲突难以避免。


    他不是第一个倒霉的,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倒霉的。


    昔日看着他死而拍手称快的那些人么……


    张汤望着枉死城,目光冷淡:如今他是鬼吏,生前他有诸般刑罚,待他们死了,一样犯在自己手里。


    一切,不争来早与来迟。


    总归都是要来的。


    那通红的火光之下,张汤神色莫测。


    他脖子上隐约有一道整齐的疤痕,在火光之下露了出来,不仔细的话却不会发现。


    大头鬼跟小头鬼都知道,张汤是个“断头鬼”,听见愁问话的时候,就忍不住在旁边瑟瑟发抖了,好歹没见张汤翻脸,这才连忙拍了拍心口。


    吓死了!


    他们连忙跑过来,嬉皮笑脸对见愁道:“哎呀,问那么多干什么?回头叙旧的时间里还有无数,走走走,我们赶紧入城!再过一会儿城门就要关啦!”


    这倒也是。


    见愁点了点头,想想死这件事毕竟不怎么风光,她还是不多问的好了,干脆便向前走去。


    近了便能看见枉死城城门里面,可也是一片迷雾,顶多能看见一条似乎没有尽头的长道。


    在见愁他们靠近的时候,一面高大的圆镜,便从护城河那滚烫的岩浆之中缓缓升了起来,像是才被岩浆洗过一样,通体火红,犹如红玉。


    张汤道:“这便是照我镜了,人魂与鬼魂并无不同,直接从桥上走过便可,入城后本官会带你去录籍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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