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佛顶之战(三)
在长剑透体而入的一瞬间,谢不臣眼底忽然带了几分恍惚。
剑。
漆黑无光。
一握青蛇尾,数寸碧峰头。
三尺青锋,就这样在他眼底放慢,所有的回忆,也瞬间倒流……
农家院落里,家徒四壁,唯有那一面墙上,悬着他从家中带出的唯一一柄宝剑——
后来,他名之曰:七分魄。
人皇剑是漆黑的,七分魄却是雪亮的。
可在这一刻,两把剑竟然就这样重叠到了一起。
他仿佛看见了那一寸一寸的冷光,伴随着他慢慢拔剑的动作,从剑鞘之中倾泻而出。
冰冷。
没有温度。
倒映着他冰冷又挣扎的双眼。
是啊。
挣扎。
谢不臣忽然眨了一下眼,下一刻,眼底的世界就变成了一片的血红!
“噗!”
是钝而无锋的人皇剑,如同捅豆腐一样刺入他身体,穿破他骨骼的声音!
是他的心脏随之破裂的声音,是浑身的鲜血都为之混乱的声音!
他看见了眼前的见愁,也看见了倒映在她眼底的自己!
今日的她,昔日的他。
今日的他,昔日的她。
几乎是一模一样的眼神,只是角色已然对调。
冰冷的剑锋,滚烫的鲜血!
几乎瞬间交融到了一起。
无锋钝剑,在这一刻竟然显得锋锐无比,在穿破他胸膛之后,竟然从他背后透出!
谢不臣只觉得那剑势骇人,似乎是她将自己全副的力量都加于其上,泰山压顶一样砸了过来!
“砰!”
后背狠狠一撞,他竟然被这一剑带得撞在了身后那一尊巨大的佛像之上!
使出江流一剑的谢不臣原本人在半空之中,见愁人皇剑袭来,亦在半空之中,她这么一剑刺来,却是无巧不巧,直接一剑将谢不臣钉在大佛掌心!
慈悲的佛祖俯视着世间,将那传道的一只手掌竖立起来,就好像将周身染血的谢不臣托在掌心一般。
渺小的身躯,千仞巨佛。
那一瞬间的画面,竟让人忍不住生出一种顶礼膜拜之心。
只是……
不包括见愁。
在人皇剑从谢不臣胸膛穿过的那一瞬间,她心里那一片惊涛骇浪,便陡然止息了下来,变得极其淡漠,极其平静。
她注视着谢不臣,用一种可怜的目光,不知到底是可怜他,还是可怜昔日的自己。
谢不臣那一句似乎疑惑的话,自然也传入了她耳中。
纵使有满湖风雨三千,也没有将这模糊的一句话掩盖。
见愁五指依旧搭在人皇剑上,纤细又白皙,没有半分柔弱。
浑厚的灵力,透过这样纤细的五指,像是一股又一股的波浪,不断涌入谢不臣那已然接近崩溃的身体之中,没有半分的留情。
杀死一个凡人,当然简单。
可今日的见愁,要杀死的并非一个凡人。
那是完全不似女修的灵力,刚猛又霸道,经过人皇剑的输送,以谢不臣胸膛为中心,朝着他整个身体之中肆虐!
周身经脉,寸寸碎裂!
周身血肉,片片模糊!
那是一种近乎凌迟的苦痛,千刀万剐一样。
谢不臣整个人都要痛得蜷缩了起来,却偏偏被钉在巨佛掌心,无法躲避分毫。
整个沾染了风雨的世界,在他眼底,彻底转为一片血红!
就连他眼前这个淡漠的见愁,也被染上了一层血色,即便他连眨了三次眼,也没能将这一层血红的阴翳,从自己视野之中除去。
昔日他杀妻证道,今日有她杀他来证道!
何其相似?
是报复,也是一个近似于宿命的轮回。
她冷漠得像是当初的那个他,却没有他当初的犹豫,当初的挣扎。
“呵……”
那是夹杂着极大痛苦的一声笑,压抑在喉咙里,模糊极了。
谢不臣几乎要用尽自己全身的力气,才能将颤抖的手掌抬起,将那还奔涌着无数灵力的人皇剑一握——
“滴答!”
霎时有鲜血流淌,坠落!
谢不臣手掌用力地握紧了人皇剑剑刃,让它不能再进自己胸膛分毫。
可那钝而无锋的剑刃,却诡异地划破了他掌心,漫天的风雨飘落,从他手背之上滑落,坠落到下方平湖之时,已经是一片浓稠的血色!
一股巨大的抵抗之力,顺着他手握之处,向着持剑的见愁,疯狂倒卷而去!
谢不臣轻轻扯开了唇角,那一双眼底,有火焰熊熊,淡淡的血色,伴随着那一点嘲讽和隐约的疯狂,缓缓蔓延!
“你要……杀我,证道?”
沙哑干涩的嗓音,像是从他喉咙里磨出来,夹在风雨声里,却清晰得诡异……
那一瞬间,见愁触到了这样的眼神,只觉一股森然寒意从脚下升起!
不对!
“他有诈!!!”
几乎是在谢不臣抬手的同时,一声声嘶力竭的爆喝,终于从下方传了过来!
见愁下意识地回头看去,竟然是佛像下方的青灯。
火焰闪烁,似乎随时都会被这风雨打灭,可每每要熄灭的时候,却都有一股力量从灯芯之上传来,将之稳住。
四盏青灯,在漫天风雨之中,竟然依旧伫立!
此刻,其中一盏青灯之上光芒大放,隐约之间竟然有一个身影在灯火之中挣扎!
是左流!
那声音是他,那身影也是他!
虽被困锁在红尘三千丈中,可不知是不是因为一佛塔轰然倒塌,左流等人身在界中,却能透过天空的一角看见天穹平湖之上的场景。
早在看见见愁与谢不臣又重新交战起来的那一刻,左流便心惊肉跳了起来。
偏偏他面前十八铜人消失之后,竟然又来了八座光头金刚,拦住了他的去路。
他竟必须打死一个,才能点燃一盏青灯!
一时之间,左流竟然无法脱身。
他玉折子之上所留的印符已经不多,身上的道印也大多都是从别人那边学来的,在打过几轮之后,便是左支右绌,难以为继。
他小半辈子的修为都依赖于自己看见过的那些人,崇拜过的那些人,如今连他们的本事都束手无策,他又如何能胜过眼前这些金刚?
那一瞬间,左流甚至想要直接躺下,直接认输……
可……
如何能放下?
如何能认输?
化身印符之中谢不臣那一样本事,堪称诡异,可在与见愁激斗的过程之中,竟然没有半分展露。
想都不用想,左流便知道有诈!
没有办法,他也想不到丝毫的办法。
万般从别人身上学来的术法都已经用尽,他脑海之中只回荡起见愁那一句话来——
不必像我,像你自己就好。
头脑之中,竟然出现了一线开天辟地般的光芒来。
左流拎起自己看似平平无奇的拳头,竟然一拳砸爆了一尊金刚!
于是,一盏青灯点亮,竟然像是火盆一样,燃烧出熊熊的烈火来。
红尘三千界在这烈火炙烤之下,竟然裂开了一条缝隙。
也就是这一条缝隙,终于让左流有了说话的机会!
在见愁人皇剑已穿透谢不臣胸膛,似乎胜券在握的一刻;在谢不臣重新抬手,甚至露出微笑的一刻!
千钧一发!
有诈!
几乎惊天动地的一声吼,便从那细细的灯芯之中奔涌而出,不仅吸引了见愁的注意力,甚至连谢不臣都有一瞬间的错愕。
高手过招,又岂容这一分的错愕?
瞬息之间,万变已生!
见愁虽不知其诈到底在何处,却选择了毫不犹豫的相信,猛然之间拔剑而出,人皇剑抽离之时,甚至带出了一条血色的红线,从长空之中划落。
她身形爆退,眨眼之间便要远离谢不臣。
可谢不臣这一杀招,酝酿已久,几乎便等着这极近极近、任何人都难以脱逃的一刻!
在见愁爆退的瞬间,他微微染着血色的眼底,终于透出了那隐藏已久的一缕金光。
金光弯曲成一道又一道的线条,凝结成一枚闪烁的道印!
谢不臣的目光落到了她的身上,那一瞬间,以她为中心的一片空间,竟然都出现了一种奇异的波动,就像是平湖之中,忽然有一小块沸腾了起来一样。
只有那么狭小的一块地方,可偏偏将见愁困锁在其中!
“斗!”
因失血而变得青紫的嘴唇,轻轻一动,清晰的一个字音,便从谢不臣口中发出。
太清晰了,就像是平地起了一声惊雷,在见愁耳边,在见愁心上,炸响!
“轰隆!”
随之炸响的,是她身周三丈空间!
就像是被人一剑划下,画地为牢!
三丈空间,竟然瞬间冻结,身处其中的见愁,就像是被冻在湖心的一条鱼。
在谢不臣一个“斗”字出口的瞬间
天地之间,像是有一柄重锤狠狠砸下,又像是那冻住的空间自己轰然炸裂,恐怖的空间波动席卷而去,瞬间将见愁掩埋!
空间塌陷!
见愁脑子里“嗡”地一声颤鸣,只觉自己的身体,伴随着整个空间一起撕碎,炸裂!
周身血肉,坚玉骨骼,浑厚灵力,全数轰然破去!
只这一瞬间,半空之中的她,已然化作一个血人!
再看不出原本衣衫的颜色,只有一片血红……
真实的她,与谢不臣眼中的她,终于完完全全地重合在了一起。
人皇剑脱手飞出,重新飞回了谢不臣的手中。
“咳……”
他虚弱地咳嗽了一声,目视着见愁那瞬间颓败的身影。
帝江之翼已经难以支撑,重新缩成了一枚道印,藏在她肩胛骨上。
浑身是血的见愁,从高空坠落,像是一块石头,重重砸在了佛祖盘坐的莲台之上,溅起一片血沫。
谢不臣看了不远处那一盏青灯一眼,强压下那一口已涌至喉头的鲜血,一手按住了胸膛之上不断冒血的剑伤。
到了金丹境界,血肉之躯的损毁,已经没有那么要紧。
方才见愁那一剑给他最恐怖的伤害,乃是被摧毁的那些经脉,吞噬走的那些灵力……
步履微微有几分蹒跚,他持着那一把人皇剑,仿佛从未与此剑分离过一样,从佛掌之中一跃而下,落在了莲台之上,远远看着那血人一样的女子。
一切都变得模糊,有的伤处甚至深可见骨。
还从没有过任何一场战斗,让他这样竭尽全力,底牌尽出;也从没有过任何一场战斗,让她狼狈至此,性命垂危!
他距离她,仅有十步。
就这么不远不近地看着,他眼底划过了那么一分不忍,却又带着一种一切尘埃落定的孤寂。
这,不就是他的“人皇道”吗?
至高者,至孤。
☆、第212章 佛顶之战(四)
一身素色的衣袍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白皙的肌肤也完全被血色所晕染。
千仞巨佛依旧盘坐在天地间,见愁倒靠在莲台之上,佛祖的足边,似乎天地间一微不足道的蝼蚁。
她眨了眨眼,有血珠沾在她浓密的长睫上,随之掉落下来,顺着划过了她脸颊,像是一滴泪。
十步开外,便是谢不臣。
手中提着人皇剑的谢不臣。
声音在喉咙里破碎,已经完全听不出之前的清润。
“言出……法随?”
谢不臣身上亦有重伤,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巨大的痛苦,胸口裂开了一个大窟窿,鲜血已经不再流动,可他脚边依旧积了一滩血泊。
听见见愁这“言出法随”四字,他唇角微微勾了一下,目光之中是一片的平淡。
“不过‘界’罢了……”
哪里有什么“言出法随“。
界。
也就是领域。
十九洲修士修行总共九重境,九重天,第八境界名之曰“有界”,即完全体悟了空间规则,创造出属于自己的小天地,又谓之“开天辟地”。
修士一旦迈过了出窍期,便进入修心的阶段,初步感悟天地宇宙之间的种种规则,所以可以做到比御空更高一层的“瞬移”。
越往后修炼,感悟的规则越多。
天地间的至理,一旦真正为修士所掌握,最终便能达到天人合一之境界,谓之“得道成仙”。
这一个“界”字,几乎是所有大能修士的标志。
见愁修为虽浅,可这些最基本的常识却还是清楚的,在听见谢不臣一个“界”字出口之后,她便全然明白了过来,可难以理解——
一个区区金丹境界的修士,如何能领悟空间规则,使用“界”之力?!
谢不臣并未想要解释,只是缓缓地往前迈出了一步,让死亡更接近了她一步。
还未金丹之时,他便已经可以御空,如今能初步运用“界”之力,掌握一定区域内的空间之力,甚至将之冻结,以制衡对手,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至少,谢不臣不觉得有什么惊世骇俗的地方。
“滴答。”
无锋的剑尖之上,鲜血一滴,点在莲台之上。
谢不臣继续迈步行去,只淡淡道:“终究还是我杀你证道。”
只是跟第一次不一样了。
他不知道见愁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她如何死而复生,只知道她又活生生站在自己的面前。
就像是一个已经被斩断的念头,又重新冒了出来一样。
有这样一个“念头”在,“道”便有了那无法掩盖的一丝裂缝。
能杀第一次,便有第二次。
甚至可以说,第二次要更为简单。
谢不臣感觉不到曾经有过的犹豫,曾经有过的挣扎,只有那种非做不可的冷静和冷酷。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还深爱着眼前这女子。
她曾让他怦然心动,直到如今也依旧让他心动。
可也仅此而已了。
心怀爱意,却依旧要杀!
任何一步,都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
而他不喜欢退路。
“啪嗒。”
又是一步。
见愁的意识甚至都有些模糊掉了。
谢不臣利用了“界”之力,造成了类似于“言出法随”的效果,让整个以她为中心的空间都为之塌陷,身处于空间之中的她自然难以幸免。
就像是被人用巨斧一段一段,将身体斩断一样,手不是自己的了,腿也不是自己的了。
她有些艰难地看着那一道朝着自己接近的身影,恍惚之间竟然觉得这沾血的影子,是从人间孤岛那茫茫远山烟雨之中走来。
撑着那一把青色的油纸伞,撑开了那一片朦胧的雨幕……
于是,久已遗忘的那一个疑问,忽然又浮上了心头。
见愁忽然就笑了一声,接着听见了自己晦涩得不像自己得声音:“你杀我为证道,可我要死了,却还不知你所证何道……谢不臣,到底叫我做个明白鬼吧……”
“……”
明白鬼。
谢不臣迈开的脚步,停了这么一下。
他距离见愁,还有七步,仅有七步。
周遭的浪已平,漫天红莲破碎。
风雨消去,隐界之中,安静得不可思议,他能听见她因为疼痛而倒吸凉气的声音,也能听见自己身上的鲜血不断滴落的声音。
他该仗剑而起,重新一剑刺入她胸膛,从此将心魔的根源斩断,也将这所有的不定之因斩断。
可偏偏……
就这么看着她,他发现,自己竟然心软了。
尽管,是这样讽刺的眼神,是这样无所谓的眼神。
他依旧为这情与爱所困,依旧不曾真正挣脱,可她却已经彻彻底底地飞离了这痛苦的边界,不再困于这最世俗的感情。
证道……
证的是什么道呢?
谢不臣似乎站在九重天阙之上,持着人皇剑站立,眉目里藏着一股高旷深渊之意,叫人难以度测。
他呢喃了一声,似乎是在询问自己,又似乎是在重复见愁徳问题。
过了有一会儿,他才忽然笑了一声,对着她轻轻道了一句:“至高至孤,人皇道。”
他证的,乃是这天下最孤独的道!
那一瞬间,一种极端复杂的感觉,忽然全数汇聚起来,堆积到了他的身上。
有的年轻,有的苍老;
有的圣明,有的昏庸;
有的风光,有的颓唐……
像是经历过千百种人生的垂垂老者,又像是依旧对明日满怀希望的旅人——
站在见愁面前的这个人,似乎是谢不臣,又似乎不是谢不臣。
似乎是一个谢不臣,又似乎是十个谢不臣。
复杂。
矛盾。
狰狞。
淡泊。
……
一切都有,唯独没有挣扎!
所有所有的气质,也许有诸多的不同,也许有诸多的矛盾,可无一例外,都是那高高在上的孤寂,都是那从容冷淡的确定!
做出了选择,便再不后悔,再不犹豫!
割裂魂魄,化身无情。
昔日的他,可以一剑穿透结发妻子的胸膛,今日的他,只会更加冷静,甚而冷酷!
他固然爱她,可敌不过那天下大道……
谢不臣重新迈开了一步,又离见愁近了些许。
他仿佛没有看见见愁注视自己的骇然目光,也不曾去思考她到底是不是真的放弃抵抗,引颈受戮。
他只是开口:“见愁,你可听过轮回?”
……
轮回?
五指崩裂,已经露出了森白的指骨,戳在地面之上。
见愁指间,不知何时竟缠绕着一截红绳,一枚小小的银锁,被鲜血沾染了,早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铸纹和形状。
听得谢不臣这样的一问,见愁脑海之中一下想起了很多事情。
只是她不明白,谢不臣要证的道,与轮回到底有什么关系。
“猪羊炕上坐,六亲锅里煮……”
谢不臣淡淡地说着,面上的笑意,却没有消减下去,只是那眼底的深处,却藏着那么一点奇异的悲凉。
一切翻天覆地的变化,不过只在这两年之内。
甚至可以说,只在那一夕之间,只在他一眼望过去的瞬间。
回忆,纷至沓来。
谢不臣眼中的恍惚之色,忽然就重了。
昔日,他与见愁隐姓埋名,居住在古榕村内。
他不再提及有关谢侯府的任何过往,她也决口不问他半点相关的打算。
只有在那漫长的、难熬的夜里,他站在窗前,望着外面无边的黑暗,她才会露出一点隐约的伤怀,无声地叹一口气,轻悄悄地推门出去,任由他一个人待着。
人可以欺骗旁人,却无法欺骗自己。
这样安宁的日子,他们其实过了很久,只是又如何能放下呢?
谢侯府说败就败,说抄家就抄家。
前因后果,一片模糊,朝野上下,讳莫如深。
数百口人命,竟就这样消失了个干干净净……
那昔日的谢三公子,终究是个天潢贵胄,粗茶淡饭可忍,如此的深仇大恨,又怎能视而不见?
于是,那一日的夜晚,他还是叫住了要推门出去的她,轻轻拽住了她的手掌。
他说在县衙府衙都有谢侯府的旧人,并未受到波及,可为他所用。
他要改名易姓,重入科举,不上金銮殿,只谋个一官半职,让她做个官太太,也好过在这村中粗茶淡饭。
那时,她注视着他,一双清澈的眼底,似乎藏了什么,嘴唇微动,又似乎是要说什么,最终只化作了那了然又体贴的微笑。
谢不臣想,那一刻的自己是愧疚的。
因为连他自己都分不清,这到底是在欺骗她,还是欺骗自己。
之后的日子里,他用自己昔日的学识,考过了童生,一路入了县学。
每日他都早早起身,用过她熬煮的清粥,循着村中的道路,与每一个照面而来的淳朴村民打招呼,再经过那枝叶繁茂的古榕,沿山路去往县学。
谢不臣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也不知道要干什么,才能挽回败局。
他觉得自己看似胸有成竹,实则像是一只无头苍蝇……
只是这一切的一切,他甚至不敢开口对她提一个字。
她所承受的一切已经太多太多……
他又如何忍心,叫她再为自己担惊受怕?
于是,疑惑一日重过一日。
腹内锦绣文章作了成千,口中珠玑字句吐了上万,眼见得周遭风雷闪电,风生老病死,恩怨情仇……
可不明白的依旧不明白。
所从何来,将往何去。
一切都在平静之中困顿,不起半点波澜。
直到,横虚真人的到来,将这一切的一切戳破。
那是天色昏沉的一天,他告别了县学同窗,借了把伞。
归家道中,果然下起雨来,
风大吹雨斜,他怕湿了见愁昨日才濯洗过的衣袍,只把伞沿压得低低地,目之所见,唯有眼前那一片泥泞。
水流从伞沿飞泻而下,砸出一片脏污的水花。
小县城之中,几乎人人都已经归家,沿路甚至看不到第二个行路之人。
谢不臣一路出城,人生已经起落,如今行在风雨中,亦颇觉自在。
只是没想到,出城后不久,行至一荒郊破庙外,却听见里面传来了一声笑,穿破了雨幕,似乎爽朗,又似乎淡薄,似乎愚昧,又似乎通达。
满世界的雨声,竟无法削弱这笑声半点。
于是,他脚步停了一下,将那压低的伞沿朝着上方一抬。
荒野中,有残垣断壁。
几年以前,这里乃是一座佛寺,原本香火甚旺,不曾想一日凭空劈下一道旱雷,直接劈倒了寺中最高的一株菩提树。
人们传言寺中和尚不守清规戒律,触怒了上天。
这寺庙的香火,便渐渐冷清下来。
久而久之,佛寺无人问津,渐渐破败,多有豺狼狐鼠栖身。
如今谢不臣一看,只能看见那倒下的寺门之上,都有着一层一层的老青苔,不过上头有人践踏过去的痕迹。
此刻青苔沾了雨水,看上去竟有几分生机勃勃之意。
这样的一个破庙,这样的一声笑,原本不是什么稀奇事,兴许是过路避雨之人。
谢不臣虽觉这笑声有些不同于寻常之处,却也没有生出要进去一看的意思,脚步一转,便要转身。
没料到,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刹那,庙内便起了一声叹。
“古古怪,怪怪古……”
“女吃母之肉,子打父皮鼓。”
“猪羊炕上坐,六亲锅里煮……”
“哗啦啦……”
雨很大,伞沿上的雨水飞泻而下。
谢不臣执伞的手指,忽然就颤了那么一下,一身青袍便被倾泻下来的雨水沾湿了几许。
他侧转回身,朝着庙内望去。
一片昏沉的天幕下,荒野破庙,里面影影绰绰,什么也看不清楚,只有那渐渐低沉下去的声音。
在之后的两年里,谢不臣也曾想过,若他当时没有进去,会是怎样的一番情状。
可他也很清楚,只要当日从庙外经过之人名为“谢不臣”,那样的“若”便永远不会出现。
正如他走进去一看那老道的目光,便知他来找的是自己,很久以后,谢不臣回忆当时的情景,也知道自己一定会进去,一样的笃定。
破庙墙壁已倒,就连头顶的瓦片都被城外穷横之人捡回了自家。
整个庙中一片冷清,雨水从天上落下,也没留给这一座破庙多少干燥的地方,一片淅淅沥沥。
庙中佛像金身,早已剥落,看着斑驳的一片,只是无灵的泥塑木偶。
佛像前方,却端端正正地坐着一个须发尽白的老道,眉目清明,看似凡尘中人,却偏偏没有半分凡气。
老道身前则架了一口大铁锅,几根粗大的木柴点燃放在锅底燃烧。
锅中有水半锅,热气腾腾,内中漂浮着几片白肉。
鲜美的肉香被穿堂的风一吹,一下便飘散进了雨里,带着一种奇异的吸引力。
似乎是鹿肉。
深红明黄的火光,也忽然为这阴冷的破庙添了几分温暖。
清净寺庙之中,老道独坐,架了一口大锅烹肉。
怎么看,怎么不伦不类,甚至让人觉得荒谬绝伦……
可那一刻的谢不臣,着实说不出内心的感觉。
他看见老道的时候,老道也看见了他。
只那么一眼,谢不臣甚至都不用问,便能轻而易举地知道:这老道在此,乃是专门等候他的。
彼时彼地,寺庙荒芜,佛像倾颓,他还不知这老道便是横虚真人。
等到他离开人间孤岛,割断一切尘念去往十九洲,知道了他是横虚真人,可于他而言,他的身份也没有什么要紧了。
一切凡尘俗世割舍,只余一身无情之魂。
他已经是整个十九洲天然最接近天道的存在。
天者万物之祖,万物非天不生。
天有阴阳,人亦有阴阳。
天地之阴气起,而人之阴气应之而起;人之阴气起,而天之阴气亦宜应之而起。
其道一也。
为皇者,承天命而生,谓之“天子”。
修道人,顺天道而长,谓之“道子”。
彼时的横虚真人看了他一眼,伸手指着那一锅冒着肉香的白肉问他:“十世人皇,十世天子;一世不臣,一世道子。此世,果真不臣否?”
他只顺着他手所指,向着锅中望去。
那一刻,乾坤为之倒转,十世轮回扑面袭来,全数加于他一世之身!
他是这天地间至高至孤之人,是十世为天选中之人,是“天之子”,亦是“道之子”!
诸般因果,千头万绪,何其荒谬,又何其至理?
一切的一切,竟然尽数汇聚在那一口锅中!
锅中所煮,哪里是什么鹿肉,分明是他前世前世的血亲,前世前世的挚爱,前世前世的知交!
猪羊炕上坐,六亲锅里煮……
谢不臣眨了眨眼,慢慢从恍惚之中回过了神来,心静如平湖:“这天与道,不容情,掌控世人的轮回,亦不容爱……”
他缓缓向着见愁走来,一步,两步,三步。
越来越近。
满身落拓烟雨气,在这三步之中,忽然就浓了,取而代之的,是“承天之命,主宰万民”的高高在上!
人皇剑化作屠刀,让他这一道淡漠的身影,变得狰狞!
见愁就这么看着,看着那儒雅书生消失不见,站在面前的,只有一个无情的“天子”,无情的“道子”!
她终于还是没忍住喉咙里翻滚的那一股血腥之气,咬紧了牙关质问:“因为天地无情,至高至孤,因为你帝王卧榻,容不下他人酣睡……所以,我便该杀、该死?!”
三尺青锋斜斜点地,剑尖濡血。
吹到他身上的风,有些微微地发冷。
谢不臣微一垂眸,站在她面前,只有一片无动于衷,淡淡答道:“不错。”
“哈哈哈,好一个不错,好一个该死!”
那一瞬间,见愁竟没忍住,大笑了起来,意态疯狂。
如何能不笑?
十数年诗书,就读出来这样一个结果!
她昔年竟有眼无珠,将终身托付了这样一个疯狂之人!
她笑,大笑。
也不知到底是笑自己愚蠢,笑谢不臣疯狂,还是笑这所谓的天地无情之道,何等荒谬!
整个隐界,天湖之顶,一时之间,竟再也听不见旁的声音。
只有她的大笑。
近乎流出眼泪的大笑。
谢不臣就这么无情无感地站着,偏偏有一双含情的双目,只慢将长剑抬起,无锋钝剑剑尖,向着见愁眉心。
那是一瞬间锁定的杀机。
见愁的笑声,便忽然这样停了。
她甚至笑出了满眼的泪。
只是这样看着他,看着这一柄指着自己眉心的人皇剑,见愁眼底非但没有任何的恐惧,甚至只有一种看着死人的悲悯,悲凉,讽刺。
唇边,只有一抹淡淡的弧度。
“谢道友,一路行来,你都不好奇,我实力所从何来吗?”
谢不臣脑海之中,陡然电光石火一片!
传言之中她的修为和这一路行来他所感知到的修为,正常修士的灵力和她与人激斗之时展露的浑厚灵力,还有——
此时此刻,她明明底牌用尽,却有恃无恐的笑容!
是一人台!
那他不曾得到的所在,他错过了的所在!
这一刻,所有被他忽略的异常,全数累加起来,让他从心底里冒出一股寒意!
持剑的手,忽然就颤了一下。
也就是这么一下,让见愁唇边带着恶意的笑容,转成了近乎疯狂的快意!
眼眸,亮似隆冬雪,寒如出鞘刀!
明白了?
可惜——
“迟了!”
那一刻,明明已经毫无还手之力的她,竟然抬手快如闪电,像是拽住了身前的虚空一样,就这么狰狞又粗暴地——
一撕!
☆、第213章 佛顶之战(完)
撕裂了迎面来的烈风,撕裂了这一片为谢不臣冻结的空间,甚至撕裂了——
天幕!
那一刻,谢不臣的世界是静止的。
可他眼前的见愁,却是这个静止世界之中,唯一鲜活的所在!
人皇剑悬在她眉心,已经留下了一道深深的血痕,让她整个面目更显狰狞与狼狈……
可——
咫尺,天堑鸿沟!
人皇剑,竟然再难进分毫!
见愁双手高举的那个动作,带着一种亲近天空的高旷与疏离。
五指微屈,骨节泛白,用力到极致,也优雅到了极致!
“咔嚓——”
破冰!
整个被封冻的空间,竟然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巨响,像是生生被见愁这双掌撕裂一般!
恐怖的空间波动,比谢不臣口吐一个“斗”字、封锁整“界”之时,更为扭曲,更为狂暴!
一道黑色的空间裂缝,如同一片漆黑的薄刃,又如同一柄锋锐的长剑,从见愁双手分开之处为起始,瞬间向着谢不臣迸射而去!
那不仅仅是一道疯狂扩散的空间裂缝,更是一道疯狂奔行的闪电!
谢不臣甚至根本没有反应的时间!
“砰!”
恐怖的裂缝已经直直击向他胸膛!
哗啦!
鲜血四溅!
人皇剑倒飞,同时倒飞出去的,还有谢不臣带血的身影!
那一刻,整个世界,在他眼中倾覆!
原本近在眼前的见愁,迅速变得遥远。
转而充斥了他整个视野的,是一片广阔无垠的天空——
被先前一场大战掀起的狂风骤雨洗礼,天湖之上的苍穹,更为纯粹明澈;
湖面之上,业火红莲,映衬着金光熠熠的千仞巨佛,却为之平添了无数璀璨;
三千余颗头颅,散落在巨佛四周,此刻却齐齐朝着天空抬起!
在见愁撕裂谢不臣那封锁的“界”的同时,一道巨大的黑色裂缝,无声地出现在了巨佛的头顶。
或是密集,或是璀璨的星辰,或是炽烈,或是暗淡的星云……
它们平铺在那一片黑暗的虚空里,平铺在这宇宙有序或无序的轨迹里……
如同一滴浓墨,点入清澈湖泊,整个天空,忽然暗了下来。
像是有一道波纹弹过,湛蓝的天幕,瞬间化作漆黑的永夜!
一枚又一枚白昼难见的星子,忽然就出现了。
银河浩瀚,星汉灿烂!
一种来自于宇宙洪荒的浩渺之气,在这一刻,从天而降,彻彻底底地将见愁笼罩,包裹在内!
雪肤染血,身影在风里单薄,却又挺拔。
乌黑如墨的长发飘荡在夜空之中,却有星光点染。
灿烂的星汉,像是被仙人信手撒下一样,铺出一片辽阔的宇宙。
隐界与大世界的隔膜,似乎都被见愁这一撕撕去。
于是……
一座八角高台的虚影,便从那无边璀璨的星汉之中,缓缓浮现而出。
八根通天柱高高地伸向了孤寂的夜空,无垠的宇宙,隐约之间,竟有星光汇聚其上,流转不停。
高台之上,那一条又一条古拙的铸纹,似乎暗含了宇宙星辰运行之理。
尽管整座高台都漂浮在天外,可它竟然一点也不显得突兀,似乎它天生就应该在这里,是千亿星辰之一,是宇宙的一个部分。
在它出现的瞬间,见愁眼前似乎又铺开了那一百一十九阶通天路,她踩着一级一级被鲜血与晚霞映衬得鲜红的台阶,一步一步……
登天而去!
这一瞬间,仰面倒飞出去的谢不臣怔住了;
莲台之下,剩余的四盏青灯之中,还被困住的如花公子、陆香冷、夏侯赦,甚至左流,也都怔住了。
不管身处何地,不管在做何事,在这八角高台出现的一刻,所有人心跳都静止了一刹!
随即,心脏似乎被人一剑破开,有滚烫的鲜血,疯狂涌流,让他们整个人都随之疯狂!
谁能不认得?
谁能不记得?!
那是左三千小会之上,见愁所登上的一人高台,那凌于中域绝顶的所在!
昼夜为之翻覆,星河为之倒垂!
昔日见愁踏天而去,独登一人台的画面,瞬间与此时此刻之所见,重叠了起来,一般无二……
可是……
怎么可能!
中域一人台,左三千小会之绝顶,从来只会在小会之中出现,从来只会在昆吾横虚真人的掌控之中出现,怎么可能会出现在别的地方?
甚至……
由见愁引动!
***
“一人台……”
横虚真人一身灰色道袍迎风舞动,整个人却像是被定住了一样,一动不动,只有一股苦涩之意,从他喉咙的深处蔓延而出。
他僵硬地看着西南方向,过了很久,才低头去看自己的手掌。
那是昔日曾开启了一人台的禁断符。
中域左三千,昆吾一人台!
此时此刻,竟然有人在没有禁断符的情况下,引动了一人台?
还能有谁?
横虚真人闭了闭眼,重新睁开,终于看向了下方。
扶道山人就站在他身边,与他并肩站立在佛塔之上。
下方一片,皆是菩提密林。
不知何时,围绕着佛塔,已经站了密密麻麻无数身穿蓝灰色僧衣的武僧。
一名身披袈1裟的胖和尚,慈眉善目站在正下方,所有武僧的前面。
他胸前挂着一串粗大的佛珠,手中还持着一串。
慈眉善目,白白胖胖,耳垂更是挂下来一截,看上去像尊弥勒佛,唇不弯而眉带笑,和善极了。
双手合十,胖和尚向着那佛塔之上两位身份贵重的“不速之客”,打了个稽首。
“阿弥陀佛,二位施主,造访禅宗,贫僧有失远迎了。”
横虚真人看了这和尚许久,才转身看向身边的扶道山人。
破衣烂衫,竹竿鸡腿,看上去像是个落拓的老乞丐……
他正一口一口吃着鸡腿,似乎被整个禅宗武僧包围,都不能阻止他对吃的钟爱。
掌心那一枚禁断符的光芒,已经渐渐暗淡了下去……
口中苦涩之意,也终于化作了实质。
纵使横虚真人乃当世大能修士之中的佼佼者,也无法在禅宗千万武僧阵法之中,迅速脱身出去救人。
更不用说,此刻站在他身边的是扶道——
那个崖山的扶道!
一双通达的眼,缓缓地闭上,又睁开。
横虚真人的声音,显得平静极了,似一声叹息,却很笃定:“你算计我……”
“嘿嘿……”
扶道山人脸不红心不跳,只这么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
佛塔里,那一巨大的佛像之上,金光依旧璀璨到无法逼视。
整个北域禅宗上空,都浮动着一层金光,与那人间孤岛上空那一层金光,遥相呼应……
***
佛光普照。
可谢不臣的心里,却没有半点温度。
他怔怔地望着那一人高台,甚至有些反应不过来……
其余人等可能知道得并不清楚,可身为横虚真人座下真传弟子,更博览群书,他知道得,比所有人都多!
由是,他心中的震骇,也就超越了所有人!
一种隐约的联系,从一人台之上发出,像是一道星光一样,垂落在了见愁的身上,连接着她与一人台。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这一刻的见愁,竟仿佛与一人台一体!
那一刻,见愁抬起头来,看见了他的苦痛与挣扎,苦涩与……
不甘!
是啊。
若没有曲正风在青峰庵隐界以元婴巅峰的修为算计于他,若他没有在重伤之下强行结丹,若他能在小会开始之前准时返回昆吾……
也许,一切就不一样了吧?
只可惜,没有这些“若”!
入杀红小界,夺帝江骨玉,征战左三千小会,独登一人高台,一路从昆吾明争暗斗至隐界,三番五次的厮杀,甚至强行撕下那一半卷轴!
……
种种种种,全数从见愁脑海之中划过。
她沐浴在星光之下,天际的星辰,隐约之间竟似乎有了一丝奇异的变化。
在这种神秘莫测的气息里,见愁终于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消失已久的狰狞鬼斧,刹时凝出,重新出现在她掌中!
“啪!”
五指,瞬间紧握!
一道晦涩的涟漪,忽然便在她五指按住斧柄的一瞬间,朝着四面八方鼓荡而去!
像是一股巨浪冲刷而过,头顶千亿星辰,在这涟漪拂过的瞬间,竟然齐齐由暗淡而明亮!
同时明亮的,还有见愁鬼斧之上,一枚凝聚着星光的道印……
不是劈空斩,也不是红日斩,而是一枚全新的道印。
一枚,不属于鬼斧的道印。
浩瀚虚空之中,星罗棋布。
天外一人高台,也有星光漫溢。
八根通天柱之上,齐齐发出八条光线,如同丝线一样柔软地穿梭,眨眼便出了一人台,竟然朝着高旷的天际,遥遥而去!
千亿星辰,何等恢弘?
那八条光线,何等细弱?
可在它们抵达苍穹的一瞬,竟像是串珠一样,从最中心那一颗星辰里穿梭而过,又向着下一颗星辰而去!
竟是以千亿星辰为珠!
一颗一颗星辰,都被串联了起来,越发明亮!
随着光线穿梭,那无尽炽烈的星光洒落,坠落到了见愁手中鬼斧道印之上,似乎为道印注入了一股全新的力量,焕发出动人的光彩。
越来越亮,越来越亮……
从一条细细的光线,变成粗粗的光印,最终变成一条璀璨的光河!
她手里握着的,哪里还是鬼斧?
分明是奔流不息的璀璨星河!
沐浴在星光之中,站在那如棋盘一般的千亿星辰之下,古拙一人台依旧散发着沧桑气息……
见愁注视着谢不臣,只将鬼斧高举,声音渺远得像从九霄天外传来。
“谢道友,你相信天罚吗?”
鬼斧引动着那一条道印形成的星河,陡然之间,吸引了来自天外所有的星光,一刹间,竟照得整个虚空亮如白昼!
见愁的身影被这星光包裹其中,任何人也难以看清。
天罚?
或许有。
可它绝不会降罚于他。
谢不臣没有回答,也根本无法回答。
他睁大了眼睛,竭力地想要看清见愁那被星光包裹的身影,想要看清她每一个动作,想要看清那鬼斧之上最新的道印!
无数的线索,从他脑海之中疯狂闪过……
一路之上争斗不休,可见愁从未使用过这一道印,与他在最后一刻动用“界”之力,何其相似?
几乎在看见那一条璀璨星河的一瞬间,他便可确信:见愁只有这一击之力!
或许会让他粉身碎骨,也或许……
有一线的生机!
他依旧在朝着那平湖的远方坠落,见愁的身影在眼中越来越渺小,可那一片璀璨的星河,却如同奔流的大河,从天际倾覆。
一枚玉质的印符,在谢不臣即将坠落的瞬间,便这样轻悄悄地捏在了指间……
只要,将之碾碎……
还在疯狂下坠之中的谢不臣,就这么微微地眨了一下眼,似乎已经做了决定。
下一刻,那璀璨的星河,便在他眼中轰然扩大!
见愁高高举起的右手,持着那在星光里模糊了形状的鬼斧,缓缓下落。
她仿佛看出了谢不臣内心之中的想法,只一笑:“我也不信天罚。所以——天不罚,我罚之!”
“轰隆!”
她话音落下,整个黑暗的苍穹之上,被连成珠串的星辰,已经连成了一个奇异的印符。
在见愁鬼斧落下的刹那,一道巨大的光柱,从宇宙深处传来,击穿了这一枚印符,坠落鬼斧之上!
星河,顿如决堤洪水!
如星辰陨落,一道星光从九天之上,从撕开之天,洞穿而下!
恍如——
天罚!
五指紧绷,血肉模糊,伤口更是深可见骨。
可这一刻的见愁,已经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甚至,也感觉不到那一截缠绕在她指间的红绳。
红绳末梢的小小银锁,在她挥动鬼斧的瞬间,轻轻摇晃,有暗淡的银色光泽闪过……
那一瞬间,谢不臣忽然怔住了……
掐住指间那一枚印符的手指,也忽然僵硬起来……
他眼中再也看不见别的东西……
恍惚之间,像是有一根针,刺痛了他的眼。
那一抹银光,何等微不足道?
几乎只一眨眼间,便没淹没入了那袭天卷地的无尽璀璨星河!
谢不臣眼底,那一抹银光,也彻底隐没了踪迹……
随之而来的,便是充斥满整个视野的,无尽星河!
所有的知觉,在这一刹那,消失了个干净。
就连那无尽星河,也暗了,黑了……
“轰隆!”
磅礴的星力化作星河,从天际倾泻而下,斜斜击穿了那千仞巨佛的头顶。
整颗硕大的佛祖头颅,竟然朝着下方轰然坠去!
三千余人头,尽数尖叫。
下一刻,所有的尖叫,都被垂落的星河淹没,化作一片喧嚣……
星力如河,冲刷而下。
大佛彻底倾倒,无数人头为星流击碎。
整个世界,一片灿烂的星光,将一切都容纳进最原始的宇宙,将一切,化作最初的混沌……
唯有一人台,依旧漂浮在天外。
八道星光凝成的细线,从千亿星辰之上抽离,只齐齐朝着那早已脱力的见愁一搭,一股虚无的气息,顿时将她整个人笼罩,倏忽间,消失了踪迹。
只有那一柄凝结着星力的鬼斧,划破这即将明亮的万丈虚空,投入了空间裂缝,朝着未知的远方漂流而去……
***
无尽极域恶土,滚滚黄泉流淌过河滩上一层一层白骨,奔向这地府轮回地的更深处。
无数从人间孤岛来的生魂,排着队,或是木然,或是哭号,或是大笑……
百态不一。
来到地府已经不知有多少时日了。
张汤身着一身玄黑色的小吏服制,负手缓缓从这一群生魂之中走过,眉心一道苍青色竖痕,面上一片冷淡之色,只给人一种不近人情之感。
“老张老张!”
身后,一声尖锐刺耳的叫喊。
张汤停住了脚步,回头看去。
但见一尖嘴猴腮的小鬼吏站在鬼门关前面,眼窝深深凹陷,两只眼睛鲜红,脑袋比寻常鬼小了整整一半。
他手中挥舞着一本写满了鬼画符的簿子,正高声叫着自己。
小头鬼身旁,还有一名绿眼睛的大头鬼,正一脚朝着那过门的生魂踢去。
“娘的这王八犊子,做个人,你起名起这么复杂干什么?爷爷我都不认识你字儿了!”
“……”
不用说,又是这两个不学无术的鬼吏不认识字了。
张汤沉沉地看了这两人一眼,终于还是转身,折转朝鬼门关走去。
没料想,就在他还有三步,便要抵达鬼门关之时。
一道璀璨的星光,忽然从极域恶土那一片阴暗的天空之中划过,几乎将整个地府照亮!
无数生魂恶鬼,全数骇然抬头,吓得魂魄聚散。
那是一种让人心颤的威势……
张汤还没来得及思考,这一道光到底是什么来头,便见一柄鬼气森森的斧头,被那星流挟裹,竟从虚空之中脱飞而来!
“砰!”
一声巨响!
夸张得巨大的斧头,竟然擦着张汤的头顶,划过了一道惊险的弧线,无巧不巧,正正好劈在鬼门关上!
那一个“关“字,几乎瞬间破碎,化为齑粉!
这一刻,不管是鬼差还是鬼吏,或者是这些过路的生魂,全数为之震颤!
目光,齐齐汇聚。
天际那一道灿烂的星流,拉出了一条长线。
斧柄在轻微地震颤,那一道星流已渐渐消失在远处。
唯有斧身之上,那狰狞的万鬼图纹,陡然之间,鲜红如血!
☆、第214章 大头鬼小头鬼
“我极域与外界不同,自成一个世界,掌管六道轮回。”
“鬼门关,便是所有生魂的入口。凡人死后,其魂魄经鬼门关,入八方阎殿,先由第一殿分明善恶,再交由其余诸殿将恶人投入地狱受刑,最后洗去罪恶之人,才有资格与好人一起经第八转轮王殿投胎轮回……”
“不过,你们都是枉死鬼,直接引入枉死城中,却是暂时不用去八方阎殿……”
苍老的声音,徐徐道来。
一耄耋老者站在城门口,看着刚刚被鬼差们引来的几名枉死鬼,面上挂了几分笑容,想要好好给他们介绍介绍“八方阎殿”。
谁料想,头顶那一片阴惨的天空之中,忽然划过了一道灼白的璀璨星流!
整个枉死城,竟然被照了个亮堂堂!
枉死城中,不管是在城门口,还是在城楼之中,或者大街之上……
无数枉死冤魂,无数鬼吏,全数仰头看去!
这一瞬间,耄耋老者忘记了自己接下来要说的所有话,只呆呆看着天际,竟有一种挥到了人间白昼的错觉。
太亮了,与整个极域的黄沙席卷的天空,如此格格不入……
如此,惊心动魄!
星流像是自天外而来,出现得毫无征兆。
它像是一条线,一条龙,从鬼门关的方向而来,斜斜经过了枉死城的上方,最终朝着远处那一片灰黑色的山脉投落。
只是还没等它到达那个地方,所有的星流光焰,便似后继无力一般,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整个被照亮的天空,于是又这样渐渐暗淡下来。
枉死城中,一片近乎死寂的安静。
下一刻,便像是炸了锅一样,彻底喧闹了起来!
“天,刚才那是什么?”
“刚刚怎么了?”
“是我眼花了吗?”
“天上竟然有星流!”
“怎么回事啊?”
……
耄耋老者听着耳边这些话,目光却依旧落在那已经恢复了正常的天际。
这一会儿看上去又是阴惨惨的一片了,仿佛刚才那一道星流没有出现过,又仿佛只是他的幻觉。
可这一刻,周围那近乎沸腾的议论声,却是清晰到了极点。
不是幻觉!
刚才是真的有一道天外星流,从枉死城的上空掠过!
“倪老,这、这到底是什么?”
老人身侧的一名鬼吏,简直瞠目结舌,结结巴巴地问了出来。
倪老久久没有收回目光,缓缓将目光移向了那一道星流来的方向,鬼门关距离枉死城不过三十里……
他只觉得喉咙发紧,过了好久才猛地抬腿,竟然弃了这几个刚入城的新鬼不顾,直接向城门外走去!
……
枉死城里,众人面面相觑:倪老在宋帝王殿中供职多年,可没见过有今日这样失态的时候,只怕……
是真的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了。
同一时间,遥远的十方阎殿,第一秦广王殿。
盘坐在地,正吸收着厚土阴华的高大男子,头戴高高的冠冕,身上有极为厚重的一片气势。
在星流掠过的那一瞬间,他冷厉的眉峰忽然一动,就这么睁开了紧闭已久的双眼。
天边,那一道星流,正好只剩下一个小小的尾巴。
“是域外的气息……”
是有外面来的东西进来了,只是不知到底是人还是别的什么。
威严的男子没有起身,只慢慢又将双目阖上,吩咐道:“崔珏,你去查看此事。”
“是。”
殿下,一名红袍男子,眉头紧皱,躬身领命。
他干净利落地答了一句,便立刻向着遥远的鬼门关而去——
崔珏很清楚,去鬼门关查探的,绝对不止他一人。
而秦广王作为整个极域一人之下的所在,绝不容许旁人抢在自己前头。
……
此刻的鬼门关,几乎已经吸引了整个极域的注意。
只是,约莫不会有人想到,那一道星流,除却带来了那一柄鬼斧,还带来了别的一些“东西”。
距枉死城十八里,距鬼门关四十八里。
阴惨惨的黄色天空,一片灰暗的恶土。
尽头的鬼门关隔了那么远,早已经只剩下一个苍凉又狰狞的影子,模糊在了天与地的界限里。
地面之上,长着颜色灰白的一片枯草,像是被火烧灼过。
原本整整齐齐的一片,此刻却有一个地方奇怪地凹陷了下去,像是有什么东西砸了下来,压倒了枯草一样。
几只罗刹魅挥动着深蓝色的翅膀,长得与大鸟无异,此刻不断盘旋在低空,绕着那一处凹陷的地方,似乎在犹豫,要不要扑下去饱餐一顿。
要知道,到了人间孤岛,它们可是以方死之人的躯壳为食的。
可现在……
下面这一具,真的能吃吗?
几只罗刹魅显然有些困惑。
那一片平坦的地面上,落了一柄看着平平无奇的黑色长剑,不远处则伏着一具几乎已经看不出人样的身体。
乌黑的长发,被鲜血浸润满,铺落在脏兮兮的草丛里,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光泽。
鲜血涂满衣衫,手臂肩膀处,甚至能看见断裂的森然白骨,上面还有一些奇异的黑色纹路。
怎么看都是个狼狈的死人,可诡异的是……
这“死人”周身,隐约有青色的灵光闪烁,像是一层火焰,将之包裹,那些开裂的血肉,在这火焰烧灼之下,竟然慢慢地蠕动,重新生长。
就连那断裂的骨骼,也有那一片黑色的纹路拼接,严丝合缝地重新长到一起。
整个过程极为缓慢,极为艰难,可却切切实实地发生着。
罗刹魅虽是极域最没有灵智的几种存在之一,对危险却极其异常敏感。
它们几次三番想要扑下来,可每每接近了那一具“美食”,那一层灵火便要盛上一层,立时散发出一种恐怖的高温,像是在保护那身体的存在一样。
身体周围的枯草,几乎眨眼之间化作了飞灰。
几只罗刹魅几乎立时便吓得扑棱着翅膀,再次飞得高高地。
只是它们舍不得离开。
在极域饥饿已久,太久没有去过人间孤岛捕食,眼见着这美食就在眼前,谁知道那灵火什么时候熄灭?
一旦熄灭,就是它们进食的好机会。
“唳……”
它们焦灼地盘旋在上空,等待着,等待着……
昏黄的天空,隐隐有些发暗。
这是时间流逝的征兆。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那身体之上的伤处,似乎都长好了,周身那一层灵火,也有渐渐暗淡的趋势。
几只罗刹魅立时就兴奋了起来,等着灵火彻底熄灭的时候。
不过,远处鬼门关的方向,也传来了脚步声,还有……
争吵声。
“都怪你!没事儿吃那么多干甚么?吃这么大个脑袋出来,还是屁用没有!早知道就不给你吃了,把阴食攒着,孝敬孝敬褚判官,还能升官呢!”
“明明都怪你,是你不识字!所以、所以……”
“又怪我了?你识字吗?啊?”
“我……”
“反正都怪你,这么好的机会,褚判官召见啊,我们竟然没有把握住……”
……
辽阔平原,一条笔直的长道,从鬼门关通了过来。
此刻道上没什么人,就走着两个争吵不休的鬼吏。
一个大脑袋,后头绑了个小辫儿,长了一双绿油油的眼睛。
因为被责斥得厉害,呆愣愣的脸上颇有几分委屈之色。
一个小脑袋,头上光光,一双红眼睛却是骨碌碌直转,显得精明又油滑,与大脑袋截然不同。
他便是骂得最凶的那个。
此刻想起今日错失的机会来,更是捶胸顿足,恨不能以头抢地。
这两名鬼吏,不是旁人,正是之前在鬼门关险些因不识字,圈错了人名字的大头鬼与小头鬼。
大头鬼听见小头鬼又开始抱怨,不由劝道:“我们本就是普通的鬼,多亏了你贿赂判官,才能谋个鬼门关小吏的身份,如今一年也能吃上三顿了,足、足够了……”
“够个屁!”
小头鬼简直想喷他一脸!
“你看看那个张汤,才死了多久?不就是仗着他人间有人供奉纸钱香烛,在咱们地府,有使不完的钱吗?褚判官要不是收了他钱,吃了他饭,喝了他酒,怎么可能让他那么快就爬到这位置?这还压了我们一头!”
大头鬼听着这连珠炮似的一番话,都有些傻眼了,半天没反应过来。
“可……可张汤升官,不是因为识、识字吗?”
“……”
真是顶了你个姥姥!
哪壶不开提哪壶!
小头鬼简直能被这不长脑子的兄长给气炸了!
褚判,也就是褚判官,乃是第一方秦广王殿中的判官之一,最近负责掌管鬼门关。
今日鬼门关上出了一件大事,莫名其妙飞来了一把大斧头,钉在门上,作为当时在场的鬼吏,大头鬼小头鬼两人都被出褚判官找去说话,问问当时的情况。
那是多好的一个机会啊!
终于能看见褚判官了。
只要他能再拿出点让褚判官满意的东西来,说不准就能官升一级,调离鬼门关那个破地方。
可没想到……
他们兄弟二人,东拼西凑,竟然也凑不齐什么东西来。
等到褚判官召见的时候,大头鬼小头鬼两个,竟然是空着手去的。
小头鬼都不记得自己到底是怎么回答褚判官的问题了,只依稀记得是问那一斧头到底怎么来的,当时周围有没有可疑的人什么的……
“作孽啊……”
一想起当时的场景,小头鬼简直万念俱灰,晃着自己那光秃秃的脑袋,好像下一刻就要磕到地上去。
大头鬼看得心惊肉跳,却是不敢再说一句话。
那个新来的张汤,大家都热热闹闹叫一声“老张”,可实际上没几个人喜欢他,只是因为他识字,跟他们不一样。
在大头鬼看来,这家伙的确不讨人喜欢。
那一张死人脸,一杵在鬼门关,便叫人心里发憷。
可架不住人家本事大啊。
跟他们两个草包相比,人家会识文断字,长得也好看,甚至好像还有人间带下来的一点修为。
更重要的是,人家是枉死城出来的鬼!
枉死城是什么地方?
都是枉死的鬼。
生死簿上,阎王帝君规定了你三更死,你一更死了,或者你五更死了,这样的鬼才能进枉死城。
谁不知道,但凡死得跟生死簿上规定的不一样的,都有那么一点诡异或者特殊之处?
所以,枉死城在极域,其实是变态所出之处。
出身枉死城的张汤,生前又做过官,能被调过来当个小吏,那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褚判官虽贪那一点吃喝,可在这种事上还不至于糊涂。
唉。
只是这话断断不敢再跟小头鬼说了。
大头鬼默默把话憋回了肚子里,冥思苦想,终于想到,在这种时候,转移话题才是最合适的方法。
于是,他高高兴兴问道:“小头啊,你说那个斧头,到底什么来历?”
“我哪儿知道!”
转移话题都不会转个好的!
小头鬼白眼一翻,懒得搭理,大步便往前迈去。
大头鬼还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失败了,只以为小头鬼不说他们升官不成的事,也不说新来的张汤的事,那就算妥了。
于是,他继续道:“我也不知道。不过我今天走的时候,好像看见崔判官了,就是那个穿红衣服的,秦广王帝君身边的那个……咦,怎么不走了?”
“……”
一直在往前走的小头鬼,忽然顿住了脚步,看向了前方。
走在他后面的大头鬼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随之一转视线,便也看见了。
前面那一片荒原上方,竟然盘旋着几只深蓝色的罗刹魅,怎么也不肯离开。
下方野草丛颇为茂密,足足有半人高。
可此刻,最中间,也就是罗刹魅的正下方那一块草丛,竟然像是被什么东西给烧毁了,只余下一片惨白的灰烬。
一个浑身沾满鲜血的人趴在那一片灰烬里,周身却看不见半点伤口,露出来的肌肤亦是一片雪白,即便在这阴惨的天空之下,竟然也十分晃眼。
在她身边不远处,还有一把剑落在灰烬边缘。
作者有话要说: 补10月21日更新。
还欠5章。
地府的体系很复杂,神话,传说,道教,佛教,都对这玩意儿有阐述。
本文的话因为有设定在前,在资料的基础上有删有减,也有一些设定会杂糅进来。
以目前的剧情发展看,地府和轮回体系以佛教阐述为主,后期会有变化。
*
随手放个简单设定,感兴趣的可以研究一下。
目前极域的情况是:
①地藏菩萨(佛教);
②八方阎王殿(佛教);没有五方鬼帝。
③判官若干;
④十大阴帅(设定各领其族,扩为十大鬼族)
⑤各司(只保留各司说法,各殿皆有,但不用七十五司这个概念,七十五司跟五方鬼帝一个体系,同属道教,没五方鬼帝,这个概念也用不了。)
⑥鬼吏、鬼差等……
☆、第215章 初到极域
“这人没事吧?”
远远地看见,小头鬼踮脚张望了两下,心里犯了嘀咕。
大头鬼看见头顶那几只罗刹魅,又看这人满身都是血,不免发憷,一扯小头鬼袖子道:“看上去怪吓人的,我们还是别管闲事,赶紧走了吧。”
“也是。”
小头鬼自诩是个机灵鬼,从来不掺和什么搅浑水的事情,该明哲保身的时候就明哲保身,半点不含糊。
就算是路边看见个人吊死,也跟他没关系,更何况是现在?
心里一思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小头鬼毫不犹豫,转身就要走:“你说得对,我们还是赶紧回去,昨天的灶台还没修——”
话说到一半,身子还没完全转回去,可他口中的话,却戛然而止。
一双绿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灰烬边缘,再也收不回去。
“怎么了?”
大头鬼见状吓了一跳,忙伸手去摇他:“小头,你、你没事吧?”
小头鬼被摇得晃了两下,一下不很看得清远处那一柄东西,当下气得甩开了大头鬼,不耐烦道:“别吵别吵,那边好像有东西,你看看?”
“东西?”
大头鬼向来反应慢半拍,顺着小头鬼示意的方向看过去,顿时“咦”了一声:“还真有东西。”
“看看去。”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小头鬼可是个从来不会亏待自己的。
他两只绿眼睛里冒出绿色的光芒来,缩手缩脚,又迅速无比地穿过草丛,靠了过去。
离得近了,小头鬼也就看得更清楚了。
是个女的。
虽然满脸血污,但看那五官轮廓,竟然也很秀雅精致,只是此刻趴伏在地面上,毫无反应,像是已经魂魄俱散。
奇怪的是,她周围都是一片的灰烬,可她自己身上却没沾染上半分的灰烬。
就好像周围这一片草丛,并不是在她倒在这里之前就烧过了一样,而是在她来了之后才烧起来。
可……
这“女尸”的衣服上没有半点烧灼的痕迹。
“见了鬼了……”
小头鬼几乎一眼就看出了不很对的地方,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他此刻距离这尸体,正正好只有一丈的距离,就在灰烬的边缘。
在这边缘之上,正好横着一把剑,上面落着几分灰烬,剑鞘乌黑,剑柄上的花纹厚重而精致。
一种莫名的威严沉重之感,从这一柄剑上传来,简直让人心惊胆战。
不是凡品!
几乎只一眼,小头鬼的心里便呐喊了起来。
他压抑着忽然猛烈起来的心跳,仔细地看了那一具趴伏在地上的“尸体”,没动静。
于是,他毫不犹豫,直接弯身下去,一把将那一把剑捡起来,拿在手里。
“乖乖,发了发了!”
在长剑入手的一瞬间,小头鬼便感觉到了那剑上透出来的一股气息,简直让他想忍不住就跪下去!
绝对是一把好剑!
天,就算是他曾从地府山海市最大的回珍坊路过,也不曾看见过这么好的东西啊!
小头鬼激动得简直要窒息了。
他近乎颤抖地抚摸着那剑鞘上每一道朴素的木质纹路,抚摸着剑柄上每一块精致的铸纹……
一双绿眼睛里,竟然隐隐有充血之状。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祸兮福所倚”?
难道是老天爷在补偿他,让他终于有从这地府翻身上去做大官的可能?
一系列的想法,飞快地从小头鬼的脑海之中划过。
他兴奋极了,转头就想要找大头鬼说话,可没想到,一扭头,大头鬼竟然不在身后了。
人呢?
那一瞬间,小头鬼猛然一个激灵,还没来得及说话呢,便听见了一声怪叫!
“娘啊!”
是大头鬼的声音。
小头鬼吓了一跳,险些摔了刚到手的剑,连忙转头看去。
这不看不打紧,一看,小头鬼险些吓得三魂离了七魄,就差没死得透透的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跟在小头鬼身边的大头鬼,已经从他身边走过,直接走进了那一片灰烬之中,甚至还蹲在了那一具“尸体”旁边。
他有些肥肥的右手伸着,似乎刚才碰过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僵硬地悬在半空之中,动也不敢动一下。
眼见着小头鬼看了过来,他整张脸都垮了下来,惊惶的一片,声音里带着哭腔:“温、温的,是个活人……”
“什么……”
怎么可能?
小头鬼简直不敢相信大头鬼说出来的话,刚想开口骂他胡说八道,可眼角余光一扫,还没出口的话,顿时全堵在了喉咙口。
女修身上的衣服,并不是地府常见的款式,便是那一根腰带用的丝线,都带着一种陌生的气息。
她腰间还悬着两只做工精致的小袋子,没有沾染上半分血污。
最重要的是,不管是衣饰还是袋子,都很“实”。
“……”
乖乖,这一回摊上大事儿了。
小头鬼简直头皮都跟着发麻了起来。
极域之内住的都是往生之人,外面十九洲或者人间孤岛,住的却都是大活人。
在极域地府,所有的鬼魂都如实质一样飘荡,看起来与外面寻常人没有什么两样,可事实上,他们并没有肉身,只有魂魄。
可大活人不一样。
大活人有魂魄,也有肉身,并且摸上去会是温温的,而不是凉凉的。
他们身上的衣服穿戴,也都是真的,并且会带着一股与地府并不十分一样的“阳气”,会让人觉得暖洋洋。
眼前这一名女修,便是一个真正的大活人,真生魂!
传闻十甲子之前,极域与十九洲爆发过一场大战。
小头鬼只听人说过,却不知原因何在,可他清清楚楚地记得,当时喝醉了的判官说:地府与十九洲之间,早已经隔了一层阴阳界,九头鸟死,普通修士的灵魂都不在进入轮回,一旦身死便是真正的毁灭。
地府之鬼几乎无法出现在十九洲,可十九洲的修士也绝不可能出现在地府!
可……
可眼前这女修算是怎么回事?
小头鬼只觉得口干舌燥起来,怀里抱着那一把捡来的剑,一时之间眼底神光闪烁,竟然不知如何是好。
大头鬼见他半天不说话,心里更慌了。
“小、小头,我们怎么办?要不还是报给褚判官吧?这……”
“你闭嘴!”
小头鬼忽然开口,打断了大头鬼的话。
大头鬼一愣,便见小头鬼竟然朝着他这边走了过来,也跟着蹲身下来,竟然一把拽起了那地上女修的胳膊。
“你干什么?”
大头鬼大吃一惊。
小头鬼面上露出一分坚决的狠色来,只看了看四周,没人发现,咬着牙道:“咱们极域鬼修,修炼都以魂魄开始,只有大能修士才能修出肉身来。活人肉身乃是大补,反正现在也没人知道,我们就把她搬回去,煮上一锅,势必能增上不少修为!”
“……”
大头鬼简直被小头鬼这胆大包天的话给惊呆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小头鬼白了他一眼:“没胆子的怂样,还愣着干什么?赶紧上来搭把手啊!你想我们一会儿被发现不成?”
“我……”
大头鬼迟钝地想了想,总觉得这样做好像有点不大好,可肚子一下“咕咕”地叫唤了起来,他思索了一下,还是走上去,帮着小头鬼将人抬起来。
两个人动作利索,没一会儿就将人抬走。
头顶盘旋的那几只罗刹魅,一见“猎物”被人捷足先登,还追着飞了好一阵,直到那两人消失在远处一片灰色的山脉那头,才有些不大甘愿地扑棱着翅膀飞回来。
原地草丛中,只剩下一片惨白的灰烬。
***
见愁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她终于完成了自己的计划。
三千人余头齐齐尖叫,千仞巨佛轰然倒塌,星流冲荡,谢不臣那身影瞬间被淹没在洪流之中……
她恍惚之间竟然觉得那一刻他似乎有些恍惚,也没有任何的反抗,像是看见了什么一样。
到底看见了什么呢?
见愁有些迷惑起来。
可这样的疑惑,转眼之间又消失了个干净。
太疲倦了,以至于连思考都变得困难。
从青峰庵隐界开始,便是针锋相对,步步算计,步步杀机。
她是,谢不臣也是。
谢不臣藏了杀手锏,她亦藏了“一人台”。
但凡登上一人台的修士,都能在一人台上获得属于自己的“机缘”。
人人都知道她登上了一人台,可除却她师尊扶道山人,却再也没有旁人知道,她到底在一人台上获得了什么。
那是一个说出来,只怕连横虚真人都要为之震骇的机缘。
——她获得了沟通一人台的能力。
在将鬼斧放到解兵台上的那一刻,她便获得了一人台的承认。
星流冲上,天空由昼而夜,她像是站在整个穹顶之外,去触摸一片全新的世界,观看一个变幻的宇宙。
那一枚只能使用一次的星流道印,是一人台给予的机缘之一;
灌顶而下的星力,让她整个实力陡然拔升了三成,是一人台给予的机缘之二;
灵识沟通一人台,可借助一人台的存在,将自己传送到别的地方,是一人台给予的机缘之三。
只怕谢不臣死也想不到,他错过的一人台,最终成了将他击溃的根源吧?
一路之上,她毫无顾忌的出手,拥有诡异的实力,迅疾的反应,纵使猜到谢不臣有底牌,她也凛然不惧……
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她身负最强的一击,拥有最硬的那一张底牌!
即便杀不死谢不臣,她也有把握全身而退。
记忆的末尾,停留在倒卷的天湖,停留在一人台璀璨的星光……
于是,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温热的感觉,像是被人泡在了水里,可四肢百骸之中,都传来一种酸痛,甚至似乎被束缚,动也不能动一下。
这种感觉,并不是很舒服。
眼皮沉重得像是有千万斤,让人懒得抬起来。
见愁迷迷糊糊之中,只觉得头脑昏沉,隐约听见两个声音,一个机灵,一个呆愣。
“多扔点,多扔点!烧起来,烧起来!”
“嗯!”
“快,阵,阵,阵,混元阵!那边还有块地银没放好,赶紧的!”
“哦……”
好像是在忙碌着什么,细碎的声音不绝于耳。
见愁隐约听见什么“别发现”“危险”“古怪”“傻子”之类的词,但凑在一起,又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脑子里面一片的浆糊,就连思考都变得缓慢。
冗长的梦境,渐渐从她脑海深处抽离。
外面的声音,终于开始慢慢清晰起来。
那沉重的眼皮,也终于轻了些许,于是见愁慢慢地睁开了眼。
黑暗又昏沉的世界,向着她裂开了小小的一条缝,有昏黄的微光,从缝中透射出来,而后渐渐扩大。
是一间小屋。
或者说,一间……厨房?
形状奇怪的破木门上挂了门栓,钉满了木条的窗户紧紧地闭着,四面墙上都有一条一条的裂缝,拿黄泥仔细地糊了,却留下一道道难看的“疤痕”。
她所处的位置,似乎有些高。
见愁慢慢收回目光来,低头一看,顿时为之哑然。
这竟然是一座圆形的灶台,不过灶台上没放锅,只立着一口大缸。
大缸边缘有几个缺口,像是用久了,不小心磕碰上的。
此刻缸中灌满了水,下面架了火在烧,于是水面上顿时开始咕嘟咕嘟地冒气泡,热气蒸腾而上,让见愁的视野都有些模糊起来。
没错,她现在竟然被人五花大绑,放在这一口寒酸的水缸里,架在了灶台上煮!
这……
这什么情况?
见愁只觉得周围的一切都透着一种诡异的陌生劲儿,也不知道一人台到底把自己传送到了哪里。
不管怎么说……
不能受制于人。
几乎是在发现自己处于困局的一瞬间,见愁便手上用力,想要崩断这捆住自己的绳子。
谁想到,她一用力,那绳子竟然纹丝不动!
见愁有些惊呆了。
她隐约发现了几分不对劲。
身体血肉乃至于骨骼都好好的,没有半点问题,显然是凭借强大的再生修复能力,修复了先前与谢不臣那一战的伤势。
可现在,她身体任何一个地方,竟然探测不到半分灵力的存在!
就连之前随心所欲可以唤出的斗盘都像是死了一样。
见愁想要将心神凝了,沉入眉心祖窍,却发现,这关系到修士修为的“祖窍”,竟然对自己闭锁了。
身体之中没有一丝灵力可以调用,就连灵识都只能离体一尺,眨眼便被外面一股奇异的压力逼着,退回身体之中。
见鬼了……
见愁坐在大缸里,忍不住彻底傻眼了。
她没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任何问题,《人器》六层的修为,即便是煮在这滚水里,她也半点事儿没有,就连皮肤都没红一下。
身体没问题,修为境界没掉,可本事就是不能用了,连灵力都空荡荡一片。
饶是见愁见多识广,这一会儿遇到这种前所未有的情况,也只有恍惚。
“柴禾呢?多添点,多添点……火烧旺点,不然得煮到明天去!”
就在她思考的时候,先前她听到过的那一道机灵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见愁一怔。
之前她人在大缸之中,随意抬头看去,看见的都是周围,倒是没有朝地上看去过。
这一会儿听见声音,她循声望去,竟然发现灶台下面蹲了个脑袋尖尖的小头鬼。
他正把一堆木柴抱过来,放到那蹲在灶前的大头鬼的身边。
大头鬼距离烧火的位置最近,矮矮胖胖的身子,大大的脑袋。
见小头鬼把柴禾搬过来,他便拿了一根起来,朝着火膛子里面塞,脸被里面燃起来的火光照得通红通红的,有几分喜庆。
“够大了,水都开了吧?”
“开了开了,我听见响动了。”
小头鬼耳朵可灵了,那么明显的咕嘟嘟的声音,怎么可能听不见?
可看着这膛子里的火,他到底觉得有些小了,心里着急,就捡了几根柴禾起来朝里面扔。
“小气鬼!多烧几根柴有什么了不起!”
“可这是我们跟村头白毛鬼借的,回头……”
大头鬼看着那立刻被火光吞没的几根柴,面上顿时讷讷起来,似乎有些心痛。
小头鬼恨铁不成钢:“现在我们都要吃上人肉了,哪里管他去死?反正他也没吃的,拿柴有屁用。大不了,等咱们升官发财了再还给他。你慌什么?”
“可……”
大头鬼心里想说省着点烧,万一人没煮熟,柴先烧完了,还要到处借,万一借不到,那还得停火重新烧,缸里的人没来得及煮好就坏了,怎么办?
可还没等他开口,小头鬼就直接打断了:“别可可可的了!烧个柴禾都那么多的屁话,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夜、夜长梦……梦……梦什么来着?”
一个词说到一半,忽然卡壳了。
“夜长梦多。”一个声音忽然接了上来。
“对!就是夜长梦多!”
小头鬼一听,终于想起来了。
他喜得一拍大腿,就夸了大头鬼一句:“连‘夜长梦多’都会用了!看不出来嘛,大头你都这么厉害——”
大头鬼愣愣地看着他。
小头鬼只觉得嗓子眼像是被人给堵了,有一种毛骨悚然之感,从尾椎骨上冒出来,一瞬间传遍全身!
“咔咔……”
他听见了自己抬起脖子时,那僵硬得让人牙酸的声音。
目光从燃烧着烈火的火膛子,慢慢移到高高的灶台,移到那更高的漆黑水缸,再移到水缸那坑坑洼洼的缺口,最后……
移到了那冒出水面的一颗人头上。
两只黑眼睛,两只绿眼睛,就这么对在了一起。
那在他们判断来早已经半死不活,甚至连魂魄都不全的女修,不知何时竟然已经醒转了过来。
之前紧闭的双眼睁开,狭长的眼尾只这么一扫,小头鬼就觉得自己一颗心怦怦乱跳了起来——
吓得!
坐在烧烫的水缸里,被滚沸的水“烹煮”着,见愁眨了眨眼,露出一个不大好意思的微笑,颇为尴尬道:“那个……请问你们是准备……煮我来吃吗?”
☆、第216章 耳熟的声音
“我、我是在做梦吗……”
大头鬼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仰头看着见愁,张大了嘴巴:
小头鬼则僵硬地立在原地,手上脸上还沾着刚才烧火时候的黑灰,配着那一脸“老子是不是见鬼了”的表情,有一种说不出的滑稽。
“噼啪噼啪……”
是柴禾在灶台里燃烧开裂的声音。
“咕嘟嘟……”
是沸腾的水缸里不断冒出气泡的声音。
整个简陋得令人发指的厨房里,再也没有第三种声音,寂静得让人心里发毛。
气氛好像更尴尬了啊。
见愁在滚沸的水缸里,一动不能动,目光从这两人迥异于寻常人的面相之上,心里那一层疑惑重了些许。
不过毕竟不是探讨这些的时候。
她见两人迟迟不回答自己的问题,还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当下便将声音放得更低,带了一点近似于小心翼翼的味道:“那个……你们没事吧?”
……
没事?
没事?!
小头鬼听见这柔柔软软的一句话,简直觉得自己整个后脑勺都要被人掀开了!
这特么还能叫没事?!
被他们捆在水缸里的,难道不是一个重伤垂死,基本跟死人没区别的家伙吗?结果现在不但睁开了眼睛,还没事儿人一样好端端地跟他们说话!
这还能不能好了?!
小头鬼脑子里简直一团乱麻,只觉得有无数的想法飞奔了过去,最后只留下了一道……
“咕嘟嘟……”
是滚沸的水声。
小头鬼的目光,近乎呆滞地,慢慢挪到了水面上。
灶台下,火焰熊熊。
深红色的火舌从火膛子里伸出,舔舐着漆黑水缸的底部,将那灼热的温度传递到整缸水里。
水面热闹极了。
一个个气泡不断从水缸底部窜了上来,升腾到水面,再“啵”地一声破碎,无数白雾一样的热气,从水面折腾而起。
小头鬼觉得自己的三魂有些不稳,七魄似乎就要离体。
这水……
明明是已经烧开了的,可是……
目光,重新落到了见愁的身上。
这一名从鬼门关外四十八里地处捡来的活人,被那冒出来的水汽蒸腾着,面容有些模糊。
不过水汽凝结起来,又成了一颗一颗水珠,从她面颊之上划下,带下了一道道没擦干净的血污,于是露出了那好得过分的雪白肌肤。
她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仿佛在疑惑他为什么久久不回答。
兴许有一点点隐藏很深的不安,但是没有丝毫的焦灼,没有丝毫的难受,没有丝毫的痛苦……
那可是已经烧开了的水缸!
怎么可能有一个大活人被煮在沸水里还毫无反应?
小头鬼感觉自己就要呼吸不过来了。
自打几十年前死过一次之后,这种感觉还从来没有出现过。
他喉结上下滚动,颤抖着伸出手指来:“你,你,你……你为什么……”
结结巴巴,抖个不停。
小头鬼连话都说不清了,可见愁还是聪明地意会了。
她露出一个了然的神情来,不大好意思地开口:“那个……我其实不大容易熟。不过你们烧的水吧,挺合适的,温度刚好,挺舒服。”
“……”
在经历片刻的沉默之后,小头鬼的内心是一串疯狂的鬼画符:&%#¥***&&*&*%¥#@#!!!
温度刚好……
挺合适……
挺舒服……
呵呵!
你以为你是来泡温泉的吗?!
差点就要气晕过去了!
小头鬼矮矮小小的身板颤抖个不停,胸膛不断地起伏,不断地起伏,仿佛下一刻就要炸开。
这明显是受刺激了。
总是慢半拍的大头鬼终于反应过来了,连忙上前,拉了他一把:“你没事吧?”
“让开!”
小头鬼正在气头上,甚至有些恼羞成怒,当下便甩开了大头的手,愤愤道:“瞎说,都是瞎说!这柴禾是去白毛鬼那边借来的槐木,活人都没被烧成灰,还能煮不熟你?!我不信!”
呃?
不信?
可事实就在眼前啊。
见愁微微皱眉,心里纳闷:你不信有什么用?
很快,这一个疑问就得到了解答。
小头鬼竟然走了上来,迈着那两条短腿,使劲儿蹦了一下,蹦上了灶台,站在边沿上朝着水缸里伸手。
一边伸手,他还一边嘟囔:“一定是水缸出了什么问题,一点不烫……啊啊啊啊!”
话音未落,手已经直接伸到了水缸之中,然而只是一个手指头尖刚进去,小头鬼就卖力地惨叫了起来,猛然将手抽回。
因为动作太大,他人也没站稳,一下就朝着后面仰过去,“咚”地一声倒在地上。
见愁都惊呆了:见过单纯的,没见过这么单纯的啊!
“好烫烫烫……”
小头鬼倒在地上,却像是半点没知觉一样,只把那烫得红红的手指尖伸出来,哀嚎个不停。
“别别、别动!”
大头鬼一见自家兄弟出事,立时就慌了神,连忙冲上来,一眼就看见了小头鬼受伤的手指。
还好小头鬼手指才一伸进去就感觉到了烫,立马缩了回来,所以看上去烫得红红的,但是伤得不严重。
大头鬼连忙伸手一把将他手指握住,使劲按了一下:“等、等等……”
小头鬼还在哀嚎,大头鬼的指腹却已经浮出一层淡淡的玄黑色光芒,隐约透着一层青色,随着他用力一按,一下没入了小头鬼手指尖,消失不见。
下一刻,那被烫伤的红肿,几乎立刻消了下去。
“咦?”
见愁见状,大为惊奇。
她是修士,如今虽不能调用灵力与灵石,眼力却还是有的。
可刚才大头鬼的那一手,冒出来的光芒却有一种陌生的气息,有些森冷,可隐约之间竟然与灵气有些相似。
至少,应该是类似的存在。
这大头鬼小头鬼二人,见愁至今不知他们身份,只能大略看出这两人修为实在不是很高,也没什么本事,其余的却是一概不知。
甚至,她还不知道自己现在身处何处。
一时之间,见愁沉默了下来。
大头鬼治好了小头鬼,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小头鬼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有种劫后余生之感,他捂着自己已经恢复的手指,之抬起头来,像是看着怪物一样看着见愁。
极域的一切,都与人间没什么不同。
即便他们是鬼魂,也能尝到百味,感觉到温度。
所以刚才他手一伸进去,立刻就知道,那里面到底有多恐怖的温度。
可眼前这个女人,竟然就这样泰然自若地坐在里面?
简直无法理解!
小头鬼喘息着,还有几分后怕。
他目光闪烁不定,似乎在思考现在应该怎么办。
见愁倒是没什么所谓。
《人器》第六层的身体,已经强到一种寻常人无法想象的地步,看眼下这两个人的情况,显然是没办法把她怎么样的。
只是她无法调用自己的灵识和灵力,也不知中间到底是什么原因。
因此,对这两个古怪的人,见愁还是有些忌惮。
扫了一眼自己还穿在身上的衣服,沾染满了血污。
见愁嘴角忍不住抽了一下,有些古怪地开口问道:“你们煮人来吃,都直接活煮,连洗都不用?”
小头鬼没说话,似乎还没回过神来。
一直在旁边没说话的大头鬼看了看她,似乎有些害怕,呆愣愣地接了一句:“大、大家都说这样最好吃。不是说你们十九洲的修士内体干净,吸食天地精气,所以身心清洁吗?”
嗯?
活吃这些倒是无所谓,见愁眉梢微微一挑,敏锐地注意到了这大头鬼的用词:你们十九洲?
她眼神一闪,若无其事问道:“那你们这边不是这样?”
“对,我们极域只有大能修士才有肉身,你看上去不是特别厉害,但是有肉身,所以你肯定是外面的大活人……”
大头鬼老实巴交地回答着。
见愁仔细地听着,却是终于没忍住,心头一跳,露出了几分惊色:极域?!
小头鬼一看,忽然之间意识到了什么,听着大头鬼还要絮絮说什么,毫不犹豫,回身便拽了一把:“快闭嘴!”
“大活人在……啊?”
话还没说完,就被这么呵斥了一声,大头鬼有些发傻。
“为、为什么?”
好端端地,干什么叫自己闭嘴?
大头鬼还有些委屈起来了。
小头鬼气得跳脚:“你个傻子,被人套话了都不知道!”
“套、套话?”
大头鬼依旧呆愣愣的,根本没明白小头鬼到底在说什么。
小头鬼彻底没话说了,也没法儿跟这个傻子解释。
也罢,反正他不开口就一切都好。
这样想着,小头鬼怀了满心的忌惮,回头来看见愁。
见愁这时候也用一种极为感兴趣的目光看着小头鬼。
她刚刚那一句话其实没有什么端倪,甚至听上去很寻常,就算是大头鬼说出了什么,也不能改变自己现在是个“阶下囚”的事实。
按理说,小头鬼是不需要这样谨慎的。
但是他依旧喝止了还在不断往外面倒信息的小头鬼,也就是说,这是一个很谨慎的家伙。
谨慎,精明,跟之前把手伸进滚水里完全不同。
目光里,忽然就带了一点似笑非笑的味道。
被人戳破了“套话”的事情,见愁也没感到有什么尴尬的地方。
倒是小头鬼,在见愁这样的注视之下,陡然感觉到了一种奇异的压力。
从刚才套话来看,这个女修明显对极域一无所知。
甚至小头鬼怀疑她对自己怎么来这里的都不清楚。
现在他们已经胆大包天地把人捡回了家,还准备把人煮来吃,就算是有恩怨了。
为了最大程度保证以后不出幺蛾子,小头鬼是绝对不想让见愁再知道更多的信息的。
他打定了主意,那一双注视着见愁的红眼睛之中就慢慢浮现出几分坚定来。
小头鬼松开了紧咬着的牙关,开口就要说话。
“啪嗒啪嗒。”
忽然,一阵脚步声传来。
屋内三人,不管是正准备说话的小头鬼,还是凝视着小头鬼却思考着脱身之计的见愁,或者是还在思考到底“套话”是什么的大头鬼,全数悚然一惊!
有人来了!
小头鬼与大头鬼,在听见那声音的瞬间,几乎同时转头过来看见愁。
小头鬼迅速开口对大头鬼道:“你在这里等着,混元阵布置在这里,按理说没人能发现我们,也听不见我们的声音。我出去看看。”
“好。”
大头鬼连忙点头,同时站到了灶台边。
抬起头来,他看了见愁一眼,身子还有些哆嗦,似乎有些害怕。
这时候,小头鬼已经谨慎地走到了门旁,长长的指甲在那一片木条里轻轻抠出了一条缝隙,朝着外面看了一眼。
只这一看,他就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他来干什么?”
“谁啊?”
大头鬼显然很好奇,忍不住问了一声。
只是现在的小头鬼显然没心思搭理他,也没回答,就直接把横着的门栓放下来,开了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窄小缝隙走了出去。
从头到尾,见愁都注视着他的动作。
她的目光,跟随着那一条打开的门缝钻了出去,一下就看见了封闭的小屋外面,荒草丛生的破败院子,还有……
远处那与十九洲完全不相同的昏黄天空,还有更远更远的地方,那形态狰狞的黑色山脉。
整个世界,都是一片灰暗的颜色,有些阴冷气息。
线条粗犷,雄浑而厚重。
只在看见的一瞬间,见愁整颗心都像是被一柄重锤敲中了一般,是一种难言的震撼!
这……
便是极域吗?
“吱呀。”
破败木门,又随之关上了。
见愁的视野,也重新被闭锁回了这个逼仄的小屋。
她做在大水缸里,微微皱眉,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再慢慢吐出,仿佛这样才能平复那忽然澎湃起来的心绪。
收回目光,见愁便要思考一下自己目前的处境。
没想都,就在目光从木门之上离开的瞬间,她眼角余光里,出现了一柄剑。
那是被人斜斜靠在木门旁边的一把剑。
剑鞘乌黑,平平无奇,看上去没有过多的花纹和矫饰,唯有剑柄之上,那苍老古拙的铸纹,透露出一种让人心惊的味道。
像是冰山的一角……
人皇剑!
此刻,剑柄之上还随意挂着两个深黑深蓝的小袋子。
见愁彻底地睁大了眼睛:一只是她的乾坤袋,一只是她的灵兽袋……
人皇剑乃是谢不臣的法器,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青峰庵隐界佛顶一战,最终已经是全然的混乱,谢不臣被击溃,人皇剑又是无主之物,很可能随着空间乱流卷入,跟自己一起坠落此界。
从那剑柄上挂着的两只袋子就知道,这把剑应该是大头鬼小头鬼两个人同时从自己这里“收缴”过去的。
几乎是下意识地,见愁忍不住内视祖窍,想要呼唤出鬼斧。
谁料祖窍之中空荡荡的一片,也不知是鬼斧不见了,还是沉睡其中不给予回应。
心,忽然就沉了那么一下。
“啪嗒啪嗒……”
门外依旧有脚步声。
随之传来的是一声热情得很虚伪很刻意的招呼声:“哎呀,我说是谁呢?老张,你怎么来了?”
“褚判官有命,将这两册《天命抄》交给两位处理。”
接着,是一道很冷淡刻板的声音,完全没有要回应小头鬼热情的意思。
屋内的见愁,一下从沉思之中惊醒,惊疑了起来。
这声音听着……
怎么有点耳熟?
☆、第217章 属性
大头鬼和小头鬼是地府之中寻常到不能再寻常的两名小吏。
任何世界,都是一样,实力和地位决定一切。
极域一样,住处也一样。
这是个距离鬼门关足足有六十里地的偏僻村落,居住着极域之中一些没有门路的闲散鬼修,一些还没混出头来的小鬼卒鬼差,或者是像大头鬼小头鬼这样十分落魄的鬼吏。
低矮的房屋,整体都是泥砖砌成。
正面的两间已经坍塌了一半,眼看着不能住了,只有右手边原本属于厨房的房屋,似乎还勉强支撑着,站在地面上。
黑色的恶土地面干裂出了一条一条的缝隙,一丛一丛的杂草都变成了枯黄的颜色。
尽管在地府的时间不久,张汤也知道,最能反应极域季节变化的,便是脚下的这一片草了。
这种叶片细长,末梢泛白的草,在极域被称之为“天时草”。
春天的时候,末梢会呈现出一片嫩绿;夏天的时候,会变成一片深黑;到了秋天,便是泛白;如果是冬天,则是一片美妙的深蓝。
眼下,便是极域的秋季。
背后的天空已经一片阴霾,渐渐暗了下来。
这里没有太阳,却有昼夜的变化。
踏着那一片干裂的土地,也踏着这一片渐渐深沉的阴霾,张汤慢慢地走近了这破败的小院。
他的脚步声很缓,透着一种不疾不徐的味道。
颀长的身材,投下了一道颀长的影子,随着他的前进而移动。
鬼吏的服制是玄黑色的,穿在旁人身上会显得平庸,穿在他的身上,亦透着一种沉沉的死气,可同时,也透着一种沉沉的煞气。
红眉毛的褚判官说,这是他生前杀人太多,在魂魄之中渐渐沾染上的。
于鬼修而言,似乎百利而无一害。
眉心一道青色的竖痕,让他整张寡淡的脸看上去越发不近人情,带着一种刻刀刀刃上的锋芒与冰冷。
两手负在身后,慢慢走来,是他的习惯。
在人间孤岛做官时候的习惯。
即便现在他只是一名小小的鬼吏,可要改变似乎也很难。
“啪嗒,啪嗒……”
脚步渐渐靠近,屋内却没有半点动静,也不知是不是人没在。
张汤心里这念头刚冒出来,耳边便忽然传来了“吱呀”的一声。
他抬头看去。
那一唯一还算完好的厨房门竟然打开了,小头鬼站在门口,看见他,满脸的惊讶,接着便一步迈出来,异常自然地直接回身将门拉上。
“哎呀,我说是谁呢?老张,你怎么来了?”
门开得很快,但是关得也很快。
黑漆漆的房间里,影影绰绰似乎有些东西,但是又看不分明。
随着门一关,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张汤敏锐地发觉了有些不对劲。
从村中一路走来,那一只白毛鬼听说自己要来找大头鬼小头鬼两个,顺嘴说这两人找他借了一堆柴禾,也不知干什么去。
极域的鬼们,总是处于饥饿的状态。
借柴禾,想必是要煮东西吃。
槐木因其字性阴,所以成为极域最普遍的一种用于烹煮食物的木材,白毛鬼借出去的也是这种。
眼下发现小头鬼关门这么快,张汤心下却是一哂:他对极域这些吃的,半点兴趣也没有。
只当是人不想叫他知道里面有什么,他也没在意。
见小头鬼走下来,张汤便将自己藏于袖中的两本厚厚的灰皮簿子拿了出来,开门见山道:“褚判官有命,将这两册《天命抄》交给两位处理。”
灰皮簿子,每本都足足有两指厚。
表面没有任何起眼的花纹,只有左侧竖着写了“天命抄”三字,下方还有三个稍小一些的注,“掌地狱司”,表明这两本《天命抄》与掌地狱司有关。
“这是最近七天,从秦广王殿发还的新鬼名单。都是有恶之人,需要厘定其罪几何,当受何刑。顾、刑二位已经接了一部分,褚判官交代将这两份交给二位。”
说着,张汤便将手中两本厚厚的簿子递了出去。
刚站到张汤面前的小头鬼,顿觉牙疼了起来。
他恨不能三两下把眼前这个褚判官最近最看重的家伙两刀捅死。
张汤是最近地府里最不受欢迎的鬼吏,从来一张死人脸,人送绰号“催命鬼”,基本不会给人带来什么好消息。
现在也是。
目光直勾勾地落在那两本厚厚的簿子上,小头鬼之前还紧张无比,担心捡回来一个大活人要煮的事情被人发现,现在就只有满心如丧考妣的悲痛之情了。
“这……”
他支吾着,没伸出手去,有心想要找个借口推辞。
张汤只淡淡地掀了眼皮,一双没什么感情的眼眸,透亮冷淡的目光,便这样落到了小头鬼的脸上。
那一瞬间,小头鬼浑身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这眼神简直了!
他像是被针扎了一样,再不犹豫,连忙伸出手去,一把将两本《天命抄》抱到了怀里。
“哈哈,哈哈哈,走神了,走神了……”
“谢谢老张你跑一趟了,那什么,你知道我们两兄弟不大认识字,回头有不认得的估计要还要问你。”
“对了,褚判没什么别的事了吧?那斧头的事怎么样了?”
一连串的话,从小头鬼的嘴里冒了出来。
他一紧张就这样。
张汤其实也不过就是从枉死城出来的鬼,怎么身上老是带着一种叫人害怕的气息?只被他这么一看,小头鬼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暗地里流着冷汗,巴望着转移了话题,好松口气。
《天命抄》已经不在手中,张汤便抽回手来。
他扫了小头鬼一眼,回想他最后一句提到的斧头二字,顿时恍惚了一下。
鬼门关外,那天外飞来的斧头。
通体漆黑,却有血红色的狰狞图纹在其上闪烁,有如流动的血迹。
曾记得,昔时在杀红小界所见,还不曾有这般骇人的模样。
也或许,斧头本身是很骇人的。
只是因为有一个看上去并不凶恶的女修,持着它,所以中和了斧头之上那一股凶戾之气。
现如今整个极域最上面那一层人,几乎都为这天外之斧震动。
今日他离开褚判官处的时候,已经知道八方阎殿都派了人来,只是不知道后续到底会怎么发展。
似乎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一柄斧头到底从何处而来。
张汤也不知道这斧头怎么会到这里。
他在人间的经历,最玄奇的只怕便是杀红小界那一段了,如今在那边看见过的旧物出现在了此地,他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他才来极域没多久,也没什么根基。
没有人会知道他其实知道与这斧头有关的一些事情,也没人来问他,张汤也没有主动对外说的兴趣,所以干脆只当示不知道这件事。
垂眸抬手,他微凉的指腹从自己眉心那一道竖痕上划过。
这是杀红小界之行留下的。
“老张?”
有些奇怪的声音,忽然响起。
张汤抬起头来,便看见了小头鬼有些奇怪地看着自己。
他倒没什么尴尬的神情,只随意道:“方才走神了一下。褚判官那边没什么事,也没什么消息。我素来不是爱打听这些的人。”
合着这是说他小头鬼爱打听消息是吧?
得,不问了。
小头鬼面上笑嘻嘻道:“今天大头不在,这《天命抄》的事情等他回来我就跟他说,保证后天一早准时给褚判拿过去。”
张汤其实也不关心这个,旁人的事情与他没有关系,今日走这一遭不过是褚判官发了话。
他听了,随意点点头,便道:“那张某告辞了。”
小头鬼站在原地,也点头道:“成,老张你慢走,路上小心!”
张汤没回一句,便转过了身,朝着院子外面走去。
待得他人一出院子,小头鬼见着,立刻朝地上啐了一口:“呸,什么玩意儿!枉死城出来的你厉害啊!”
小头鬼心里从来不喜欢这个新任鬼吏。
一则这人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给人面子,做事那叫一个铁面无私,谁的面子也不给,亏得上头有个褚判官罩着;
二则这人最近可算得上是炙手可热,听闻以后还要参加八方阎殿的“鼎争”,说不准就是下一个翻云覆雨的判官。
寻常人,或者寻常鬼,嫉贤妒能乃常事。
小头鬼不待见张汤也是常事。
他朝着张汤离去的方向翻了好几个白眼,心里犹自气不平,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屋里还有人等着呢。
脑袋一扭,左右看看,整个村子里冷清得很,也没一个人注意到这边,他就揣了两本《天命抄》,一溜烟闪了回去。
屋内。
见愁依旧老老实实地被捆在水缸里,水面依旧沸腾,可她看上去不受任何影响。
目光从地面上那几个凹痕之中的黑银色石头上扫了过去,见愁知道,这恐怕就是能隔绝一切动静的“混元阵”了。
小头鬼做事还是颇为谨慎的,尤其是性命攸关的时候。
外面的对话已经结束,可她还是没能想起,那声音到底耳熟在哪里。
似乎,这声音她应该听过,可出现的次数绝对不多,所以印象不够深刻,没有熟悉到一听到就想起到底是谁的程度。
“吱呀”。
门打开。
小头鬼钻进来,又回身迅速关门。
“啪。”
屋内重新恢复了一片昏暗。
大头鬼连忙凑了过去,满脸的紧张:“他来是为什么?”
“还能是什么?你没听见吗?《天命抄》啊!”
小头鬼一脸的晦气,直接将两本的簿子朝灶台上重重一扔,厚厚的灰尘立刻溅了起来,弥漫在整个屋里。
大头鬼活生生被呛得咳嗽了几声,一时说不出话来。
只是即便如此,他的目光也落在那两本《天命抄》上,一脸自己的小命就要没掉的表情。
开玩笑,又是《天命抄》的活儿?
对他们两个文盲小混混来说,这简直是要命的事。
新鬼来地府,先过鬼门关,押送往第一方秦广王殿,由秦广王手下的判官及鬼吏简单判断其善恶,但凡善多恶少或对半者,都直接送往第八殿转轮王处入轮回。
善少恶多的,就押负孽镜台,照见其一生的是非善恶,并且记录在册,便是这一本《天命抄》。
随后将《天命抄》送达下去,使人对着名册,核对这些新鬼生前的功过是非,再对照八方阎殿下辖地狱所惩罚的范围,决定他们应该受到怎样的刑罚,需要罚多久……
现在褚判官派下来的差使,便是这对着名册核对再送去给掌地狱司。
一句话,艰难,太艰难!
小头鬼怏怏不乐,大头鬼也如丧考妣。
见愁不了解个中的情况,只好奇地低头看去,便瞧见了上面的文字,这倒是与人间孤岛现行的文字一模一样。
她没留神,多看了两眼。
没想到,小头鬼一抬头就瞧见了,顿时气从中来,一把又将簿子抓了回来,呛道:“看看看,看什么看?”
“……”
明明是你自己放在那边的啊。
见愁一脸无辜地看着他。
大头鬼也颇为无语,拽了拽小头鬼,想说什么。
小头鬼半点没觉得不好意思,没办法,生前当混混,死后依旧改不掉,就是脸皮厚,能把我怎么着?
他斜了大头鬼一眼,哼声道:“大头,咱们不能灰心。这女修从外面来,但是应该没本事可用了。咱们继续煮着,多半是火候没道到,煮她不烂。咱俩添点柴进去,做个延续的阵法,烧上一夜,明早起来铁定一锅好肉汤。”
“咕噜。”
大头鬼听得吞了吞口水,显然是想到了吃的上面去。
他迟疑地看了看见愁,在吃跟道德之间还是纠结了那么一小下,可也就是这么一小下罢了。
下一刻,大头鬼就乐颠颠地走过去门,捡了一根槐木,直接扔进了火里,一脸的笃定:“小头你说得有道理,我多烧两根试试……”
“轰……”
这槐木燃烧极快,几乎才一扔进去就被点燃。
眨眼之间,火焰又蹿高了一截。
水淹到见愁的脖子,沸腾的水面距离她耳朵本来就很近,一时之间,“咕嘟嘟”的沸腾之声不绝于耳。
热气升腾起来,让她眼前更模糊了。
可是……
见愁脸上只有一个表情:冷漠。
她有心想要劝他们别瞎忙活,可转念一想:他们烧他们的,干她什么事?
趁着这两人还没想到什么刀砍斧劈,一心吊死在“煮熟了吃”这棵歪脖子树上,她抓紧时间想想自己怎么脱身才是要紧。
于是,见愁诡异地保持了沉默,并且将眼皮搭上了。
黑暗,有助于思考。
第一,她到了极域,一个于十九洲修士而言只存在于传说的地方;
第二,这个地方士很古怪,一点灵力都没有办法调用;至于灵识,似乎能用一点,但是无法离体超过一尺;
第三,人皇剑,乾坤袋,灵兽袋,都还在这里,但因为距离自己超过一尺,所以也无法使用。
如果灵力不能使用的情况不是暂时的,那么现在对她来说最有用的应该是乾坤袋和灵兽袋。
灵兽袋里有小貂和骨玉,好歹还算是有点战力;乾坤袋里有一应应急的符箓和其他一些丹药,说不准能派上用场。
唯一的问题是,这两样东西都需要灵识来打开,而她被捆在了水缸里,暂时无法接近它们。
算来算去,一切又回到了原点:至少需要先脱身。
要用乾坤袋里的东西作为交换的筹码吗?
她心里叹了一声,有些犹豫起来。
下面的两只小鬼,却是满脸的兴奋。
好像在经过了方才小头鬼的一番话之后,他们忽然找到了见愁不能被煮熟的症结所在:时间不够啊!
炖个猪肉都要一两个时辰,炖个修士怎么能不花时间呢?
把见愁跟猪肉这么一比,简直太有道理了。
大头鬼不断往里面加柴,时不时擦擦冒出来的热汗,小头鬼眼睛冒光地看着灶里越来越旺的火焰,嘴里咕哝着放狠话,要叫见愁好看。
眼看着一座续火的阵法布置完了,柴禾也都放到合适的位置了,两个人终于停了下来。
小头鬼拍了拍自己沾着灰尘的手,起来一看,哎哟,见愁竟然闭上了眼睛!
好家伙,一定是被煮晕了过去!
“哈哈哈……”
小头鬼顿时得意地大笑了起来,哼了一声:“跟我斗!”
见愁嘴角一抽,听见了,却聪明地没有说话。
她脸隐藏在那一片水汽之中,这一点轻微的表情,小头鬼也看不清楚。
反正发现见愁“晕”了,大头鬼跟小头鬼都高兴了起来。
两个人叽叽咕咕地说了一阵,讨论着明天一定要早点起来吃肉喝汤,然后就准备去睡觉。
没成想,要去睡之前,大头鬼抖着手指,指了指小头鬼怀里抱着的两本《天命抄》,有些不大敢说。
“那……这个要怎么办……”
“……”
刚才还因为煮人的成功而高兴的小头鬼,顿时像是被人当头拍了一巴掌,什么喜悦都没了。
怀里这两本《天命抄》一下就沉重了起来,他不像是抱着两本册子,简直像是抱着两座山,随时都要砸下去。
抬起头来,小头鬼看了看大头鬼,又看了看怀里的两本。
足足有一会儿,他才道:“褚判官后天就要……要不,我们今晚看看?”
看看……
呵呵。
半个时辰后,见愁听到对话如下。
“大夏,淮安盐城赵家沟,李三。”
“年三十六,少时……少时……这、这个字念什么来着?”
“不认识,好像是偷东西的意思,对了,盗、盗窃!”
“嗯。少时盗窃,我看看,应该送到第七殿,泰山王司掌碓磨肉酱地狱,多久来着?”
……
“东城徐平生,为山……这个又是什么?小头你看看,这什么意思?”
“像是贼、贼字吧……”
“是吗?”
“大概是吧……”
“山贼的话算谋财害命,如果不是山贼就不受刑啊……”
“得了,别问了,圈起来,明早去衙门问。”
“对对对……这个也圈起来……”
外面的天已经开始黑下来了。
屋子里变得有些暗。
细碎的讨论声不绝于耳,似乎痛苦到了极点,就差求爷爷告奶奶了。
见愁听着,内心简直有些崩溃:这两货竟然不识字?!
而且他们还是在对着《天命抄》厘定已死之人在地狱应受何种刑罚?!
人间孤岛传说之中的地府,阎王,生死簿……
落到极域来,竟然是这样的一种存在吗。
见愁实在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想起了自己之前随口接的一句“夜长梦多”,原来不是巧合。
闭上已久的双眼,在嘴角抽搐几下之后,终于还是悄无声息地睁开了。
屋里依旧很暗,只是不知何时点上了一盏油灯,就放在见愁斜前方那一张破桌子上,灯影摇摇晃晃,昏黄一片。
大头鬼小头鬼兄弟二人,都趴伏在桌上,面前摊开一本大大的《天命抄》,上面密密麻麻都是人名。
小头鬼一根手指点在人名上,面前便浮现出了一大片更密集的文字,看得人眼晕。
大头鬼咬着一根翠绿的毛笔笔杆,“咔吧咔吧”作响,抓耳挠腮,整个人肩膀都垮了下去,似乎恨不得瘫到桌子底下。
“这个又怎么念……”
……
确定了,极域地府公干的鬼吏,真的不识字。
这是怎么混到这位置的?
服了。
见愁看着这两只小鬼简直都要跪在《天命抄》前面这苦哈哈的模样,有种荒谬的佩服和怜悯。
然而,不可否认,这是个绝佳的机会。
眼看着大头鬼那一点一点的脑袋就要戳到尖尖的毛笔笔杆上,见愁终于还是开了口:“那个,你们两位需要帮忙吗?”
“……”
小头鬼面上苦哈哈的表情忽然僵硬。
“……”
大头鬼吓得猛然一抬手,直接把笔头戳到了自己眼窝里。
两只小鬼齐齐回过头去,便看见了好端端坐在灶台上,“死而复生”的那个女修……
你特么是属铜豌豆的吧?!
☆、第218章 妥协
不不不,不对……
重点不对,重点是早已经被《天命抄》折腾了个半死不活,现在以为已经被煮晕过去的女修,又静静地睁开了眼睛,甚至问他们需不需要帮忙!
帮忙?
还能帮什么忙?
他们眼下就只有《天命抄》这一件事,几乎是瞬间,小头鬼和大头鬼便轻而易举地从她这一句话判断出来:这个女修识字!
那一瞬间,大头鬼是心动的。
他甚至忍不住惊喜地开口:“你识——唔,唔唔唔!”
原本激动的声音,在下一刻就变成了被死死压住的挣扎声音。
小头鬼阴沉着一张脸,几乎是在大头鬼开口的那一瞬间就直接一巴掌捂了过去,死死地。
“识识识,识个屁!不许说话!”
他忌惮至极地转过了头来,注视着见愁,整个人看上去还有些颤抖。
显然,见愁的存在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
因为从人间孤岛而来,原来也是上面的“人”,所以小头鬼对肉身有了解。
尽管知道有的修士肉身会修炼得很到位,可像这样经历了小半夜熬煮之后,还毫发无伤,甚至半点痛苦神态都看不见的,还是第一次。
那同样回视着他的一双眼睛,实在是太平静太平静了,不像是一个阶下囚。
甚而,她在看见大头鬼那滑稽情况之时,眼底还有一丝隐约的笑意。
小头鬼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个女修,绝对跟自己以前从褚判官等人口中了解到的修士,不一样。
甚至,很危险!
大头鬼大大的脑袋几乎都被按得贴在桌上,但是小头鬼没有松手的意思,于是他只能发出几声模糊的喊叫,来表达自己的委屈和不满。
小头鬼依旧注视着见愁,只是眼神里却带着无穷尽的戒备,不相信。
得。
一看见这眼神,见愁就知道,看来还是没戏了。
虽然万事俱备,可时机还不够成熟。
小头鬼大约实在是应了“鬼精鬼精”这个词,谨慎而且警惕,绝对不可能相信一个在他看来与他有仇的“阶下囚”。
所以,见愁看了看破败的屋顶,缝隙里没有半点星光。
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她无故陷入此界,却不知崖山的同门,青峰庵隐界之行的同伴,还有那个老顽童一样的扶道师尊,此刻又在哪里,知不知道自己的行踪……
或者,以为她死了?
只这么看一眼,她忽然就有些怅惘起来。
于是,她面上忽然多了一丝大头鬼和小头鬼都看不懂的情绪,随即却是淡淡的一笑:“也许你们现在不需要帮忙,不过需要帮忙的时候还是可以叫我的,如果我还没被煮熟的话。”
最后的那一句,应当是个玩笑。
可却是个不好笑的玩笑。
小头鬼也不知为什么,忽然就心颤了那么一下。
他甚至有一种莫名的心虚,让他指头尖都显得冰冷。
见愁说完那一句话之后,便慢慢闭上了眼睛,似乎想要好好睡上一觉。
于是,屋内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安静之中。
除了缸中水沸腾,再也听不见别的声音。
昏黄的油灯被点亮在破木桌上,摇摇晃晃,摇摇晃晃,衬得两只小鬼脸上的神情也明灭不定,跟着摇晃颤抖起来。
这注定是一个难熬的夜晚。
不管是大头鬼还是小头鬼,整个下半夜几乎无心做任何事情。
《天命抄》就摊开放在桌上,两个人都像是被冻住了一样,僵硬着身体坐在桌边,时而相互看看对方,时而看看《天命抄》,时而看看见愁。
极域恶土之上,这阴惨压抑的一个夜晚,便在这让人毛骨悚然的沉默之中过去。
第二天的清晨,一道微微的白光,从恶土最远最远的边缘缓缓升起,又投射到弥漫着黑沉沉雾气和昏昏黄尘沙的天空之上,于是成了一片灰暗与昏黄交织的颜色。
万万里荒原之上,无数天时草在这渐渐明亮的天空之下摇曳。
群山的背后,破败的小村落里,已经渐渐有小鬼们从屋里出来,相互给碰见的人打招呼的声音。
见愁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几缕微光从屋外通过缝隙,照着空气里浮动的微尘,投射到了她的眼底。
于是,那一瞬间,她乌黑的眼眸底下,也忽然有了一种琉璃一般的质感。
刚张开了嘴巴,顶着两只大大黑眼圈的大头鬼,忽然就这么愣住了。
小头鬼已经将两本《天命抄》收拾起来,此刻正站在门边,将那斜斜靠在门框上的长剑拿起来。
一口气被憋住,他一手抓着剑鞘,一手握着剑柄,再次使出了吃奶的劲儿。
剑鞘的边缘合着剑锷,严丝合缝,如同铁水浇铸,没有一点开裂的迹象。
“该死!”
低沉又恼怒地骂了一声,小头鬼一双红眼睛里已经全是挫败。
自从被这一柄剑吸引,将大活人女修抬了回来煮,小头鬼已经试过好几次了,可没有一次能将这一柄剑打开那么一点。
金山银山在眼前,中间却偏偏隔了一层,无论你如何努力,也无法触及。
没有比这个更让人火大又绝望的事情了。
小头鬼气得直接把长剑朝地上一扔,骂了一句:“什么破玩意儿!”
“当啷……”
长剑滚落在地面上,被一层灰尘包裹。
小头鬼没有多看上一眼,只一回头:“今天又要去当差了,大头,我们——”
他忽然没话了。
大头鬼傻傻地看着前方。
前方就是隐没在阴影之中的大水缸,下面的火膛子里还有火在烧,缸里甚至依旧沸腾。
见愁靠在水缸有缺口的边缘,也在看着大头鬼。
不过,在小头鬼看过来的时候,见愁也转过了头,目光转向了他。
四目相对。
赤红和漆黑。
那是一双很漂亮的眼睛,通透又明净,没有什么厌恶,也没有什么仇恨,更没有痛苦,只像是一汪湖水。
那一瞬间,小头鬼觉得,如果她这个时候开口,要自己放了她,他会照办。
脑子里这念头一生出来,小头鬼顿时吓得一哆嗦。
“不不不不……不行!”
他毫不犹豫地伸手一拽,直接将那还傻傻的大头鬼兄弟拽了出门。
“怎么了?你干什么?”
大头鬼简直诧异极了,整个人都失去了平衡,几乎是被力气奇大的小头鬼拖在地上走的,脸上有一种滑稽的惊恐。
“砰。”
门被瞬间关上。
钉在门上的破木条晃了晃,险些就要被这样大力的震动给晃得掉在地上。
小头鬼盯着已经紧闭的门缝,额头上还有一层冷汗。
大头鬼依旧反应不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又为什么忽然要把他拽出来。
“该去褚判官那边当差了,还要两本《天命抄》没弄完,我们赶紧过去吧。”
小头鬼不想多解释,因为感觉很丢脸。
“哦……”
大头鬼虽然觉得很奇怪,可对着小头鬼,他从来都是没有异见的,所以便跟着他走下了台阶。
不过半道上,他忽然想起来,忍不住有些兴奋地开口:“对了,小头,你刚才看见她的眼睛了吗?真好看,就像是我们在活着的时候看过的星星一样。”
小头鬼闷头紧皱,不耐烦道:“什么乱七八糟的,还星星,你都死了好几十年了,别说梦话了!”
“哦……”
大头鬼眼睛里的光一下就暗淡了下去,变得无精打采起来。
他回头看了那破败的小屋一眼,有些犹豫,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最后又忍住了。
在人间孤岛的时候,他们是无父无母的孤儿,算是两兄弟。
大头鬼憨厚,不适合骗人,所以所有坑蒙拐骗的事情都是小头鬼来。大头鬼只站在他身后,听从命令。
曾经有一阵,他们是城中人见人怕的两个大混混。
只是没想到,那一年大夏闹饥荒,他们的那一座城也不例外。
城中出了饥荒和瘟疫,不少人都自己吊死在了城头的柳树上,库房的房梁上,而他们两个都是惜命的人,最后活生生被饿死。
所以,他们其实是饿死鬼的一种。
到了地府之后,小头鬼又动了种种的心思,于是在褚判官的手下谋得了两个鬼差的职位,从此以后两个人在地府就算有了一点点安身立命之地。
按理说,大头鬼不应该质疑小头鬼的任何决定。
可……
在刚才注意这女修双眼的时候,大头鬼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他贫乏的大脑让他无法思考这种感觉到底是什么,总而言之,似乎不应该这样煮下去。
偌大的地府,人人都希望修炼出肉身来。
活人的肉身,甚至包括尸骨,对鬼修来说,都是“大补”的存在。
长期的饥饿,对修为的渴望,甚至整个地府所有人的做法,让他们难以抗拒一具活人身体带来的诱惑,甚至也不觉得这样做到底有多大的问题。
弱肉强食,无过于此。
可现在……
大头鬼隐隐有些不安,最后却依旧没有说话。
他一如既往地沉默着走在小头鬼的身后,显得木讷,呆愣,老实,笨拙,而且忠厚。
两个人穿越了村落,村头的白毛鬼打趣他们:“昨天是弄到什么好东西了吗?记得要还我的柴啊!”
小头鬼立刻换了一副点头哈腰的样子,摆手道:“一定一定。”
白毛鬼浑身都是白的,主要是头发是白的,脑袋的左边长着一只牛角。
据说是因为他修炼了十大鬼族之一的“牛头族”的功法,所以练出了一只牛角,一旦他能修炼出两只牛角,他就有机会被招录进“牛头族”,成为十大鬼族的族人之一。
附近的小鬼们谁不羡慕他?
大头鬼跟小头鬼一样。
同时,他也是村落里最富裕也最心善的一个家伙,由此才能借那么多的柴禾给他们。
告别了白毛鬼,两个人穿过了昨日经行的那一大片荒原。
今天却没有去鬼门关,而是去了鬼门关后十八里处的“接引司”。
与极域所有的衙门一样,接引司所在之地,也是一片模糊又浓重的黑影。
鬼门关后正对着的世界,不再是一片荒原,而是真正的“地府”,是隐藏在浓重阴影之中的繁华城池。
接引司衙门,便这一片巨大城池的边缘,同样在一片阴影之中。
浓重的黑雾仿佛漂浮在大地之上。
一座宽大的桥梁从地面上探出,伸向那一片黑雾之中。
不断有各种各样的鬼差或者鬼吏在桥上走进走出,有的有着两只牛角,有的长着一张马脸,有的穿着黑衣服,有的穿着白衣服,也有的看上去与正常人无异,甚至有身段妖娆的女人……
大头鬼跟小头鬼,不是所有鬼差鬼吏里面最难看的,但他们却是这里面最没有权势的。
两个人上桥的时候,只能悄悄贴靠在边缘,低眉伏首朝着前面行走。
上了桥,便会发现,眼前的世界豁然开朗。
一座由黑石砌成的衙门,不像是衙门,更像是道观或者寺庙,就伫立在桥的尽头,跃过这一座衙门,后面似乎还有更多更多的建筑,隐藏在阴影之中,一眼看不分明。
进了接引司,跨过了那干净的庭院,便入了内堂。
堂中像是考试一样,竟然已经铺开了十几张长长的几案,正有十数名鬼吏埋着头整理手中的《天命抄》。
那一瞬间,大头鬼跟小头鬼都愣住了。
旁边有一名瘦猴一样的鬼吏,缺了一只眼睛,那发红的眼珠子转了过来,一下就看见了两个人:“你们也来了,赶紧找个空的位置坐下来忙吧,褚判都要催疯了!”
大头鬼愣愣不知所措,小头鬼迅速地环视了一圈,几乎倒吸一口凉气。
他赶忙问道:“独眼大哥,这……这到底什么情况啊?”
以前有任务,也不至于这么着急啊。
“你还不知道啊?审命司的刘判官不知道怎么死了,现在整个审命司一团糟,《天命抄》的事情暂时落到了咱们褚判官手里。这么重要的事情,褚判官可不敢大意,所以大家伙儿都跟着忙碌起来了。”
小头鬼何等精明的家伙?
一听他就明白了,顿时在心里暗骂起来。
这原本不是褚判官的差事,只是临时派过来的,可对褚判官来说,却非常重要:这可是秦广王殿那边过来的意思,要褚判官接管这件事,做得好,说不准褚判官就不用负责无聊的“新鬼接引”,转而负责“审命”这件事了。
“难怪这么多人都在忙了……”
小头鬼嘀咕了一声,心里又着急了起来。
这么重要的事情,要是他们搞砸了,只怕就不是丢饭碗那么简单了。
当下,他看了独眼一眼。
独眼头发乱糟糟的,穿着的那一身黑色的鬼吏袍子也皱巴巴的,跟他说完了话,就聚精会神地拿笔在《天命抄》上面勾画了起来。
小头鬼挂起笑脸来,小心翼翼地靠了过去,翻开了一页《天命抄》,指着上面被圈起来的一个字问道:“独眼大哥,嘿嘿,我这里有个字不认得了,请问这个字是什么意思啊?”
“不认得不认得,我自己的都还做不完呢,忙完了再帮你看。”
独眼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走开,别烦自己。
小头鬼一下就噎住了,悻悻地转了开去。
哼,不问你就是了,随便找个人来问不简单吗?
他这样向着,就换了旁边一只面色惨白的白无常来问,可还没等他凑过去,那白无常便面露讥讽:“褚判明早便要的东西,耽搁不得!要问?我可没时间!”
说完,白无常也不管这两只不学无术的小鬼了。
在褚判官手下,也就大头鬼小头鬼两个家伙简直没用,虽则小头鬼四处周旋,可奈何他们根本不识字,也没人愿意教他们识字,求爷爷告奶奶都没用。
到了这会儿,人人都做不完自己手里的事情,谁还搭理他们去?
独眼是背后没有靠山,加之也不是很讨厌他们,所以说话还算是客气;可白无常乃是十大鬼族之一无常一族出来的,谁也不怕,就连褚判官平日都还要小心着他三两分,这会儿讽刺起大头鬼小头鬼来,就更加不留情了。
小头鬼气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里又憋屈得不行。
他有心想给这王八蛋两巴掌,又知道人家说的是对的,还能怎么办?
目光仔细地在大堂之内逡巡一遍,小头鬼便知道,现在要找到一个人帮助他们兄弟俩,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
也许……
唯一的可能是……
小头鬼目光一闪,直接朝着内堂门外守着的两名鬼差走去,是两只拿着三股叉的黑皮小鬼,尖嘴猴腮,胳膊细细长长,像是两根枯柴。
“哎,今天老张,就张汤有来吗?我怎么没看见人?”
地府之中鬼差又比鬼吏低了一级,是以小头鬼虽然没本事,受人鄙夷,可在小鬼差这里说话还是有些分量。
小鬼差拱手回道:“小的今早看见他来了,只是才没多久就被褚判官叫了过去,似乎是八方城来了人,要找人问话。”
八方城?
那就是八方阎殿那边了?
小头鬼心里简直咯噔的一下,心里拔凉拔凉的。
完了,唯一可能帮助他们的张汤也不在。
而且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来。
听了小鬼差的话,小头鬼半天都没回过神来,只觉得手里这一本《天命抄》沉得像是要压死他。
大头鬼也是颤颤地发抖,目中全是恐惧。
在地府里没什么背景,修为更是接近于无,这一次若是出错或者赶不上……
一层冷汗,再次覆盖了小头鬼的额头。
他紧紧地捏着《天命抄》,只安慰自己道:“再等等看……”
也许张汤回头就回来了。
只是问个话而已,应该不久,应该不久。
小头鬼这样对自己说。
可是,他们坐立难安地在内堂写着“张汤”二字的长案边等了足足有半天,也没等到张汤的身影。
大头鬼竭力地辨认着《天命抄》上显出来的字,大汗淋漓。
小头鬼僵硬地在长案后面坐了好久,朝着门口望了一眼,依旧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不能等了。
他们有两本《天命抄》,要厘定的新鬼之刑太多太多了,如果不现在开始,根本没办法在明日天明之前交给褚判官。
牙关紧咬,小头鬼终于还是狠声道:“我们回去!”
***
自打那一扇门关上,见愁已经在水缸里坐了很久。
长期保持一个姿势,她的身体不会有任何的僵硬,毕竟今时今日的身体已经与还是凡人时候不同了。
只是时间太久,依然会有那么一点不舒服。
她不知道当时小头鬼怎么会露出那样的神情来,简直像是见鬼了一样,可现在“见鬼”的明明是她。
将唯一能活动的头枕在水缸边缘,见愁看了看落在远处沾了灰尘的人皇剑,心里浮出一丝哂笑。
昔日人皇剑,今日尘土里。
不知若是叫这剑的原主知道,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见愁两手被捆在身后,随意地动了动手指,感受着从指间流淌过去的滚水,却想起了当初炼体的时候。
一切灵力都不能用的感觉实在是太糟糕了。
她记得,当时大头鬼给小头鬼治愈伤处,用的似乎是另外一种力量,也许这就是她身体之中的灵力不能用的原因所在。
她现在迫切地渴望离开这个鬼地方,回到崖山,至少也得给师门报个平安。
毕竟,这里是十九洲传说之中的“轮回地”。
修士若死,其魂魄消散天地间,不得入轮回,而她就是一个修士,此刻却来了极域。
在这样闭锁的环境里,扶道山人知道她的生死吗?
见愁实在不敢确定。
村落里明显已经没什么人了,所以没有任何的声音传进来。
见愁之前已经试过,小头鬼说的那一座“混元阵”是真的存在,并且的确能隔绝一切声音,即便她在屋里大喊大叫,也没人能听见。
一切,安静得压抑。
“唉……”
见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心里已经下了决定。
两只小鬼没有接受自己的“帮助”,一则肯定有别的解决问题的办法,二则他们不相信自己。
也就是说,这一条路其实已经堵死了。
对她来说,最后的确只剩下一条路了:利诱。
不管是人皇剑,还是乾坤袋或者灵兽袋,一旦有任何一件奏效,她应该都能找到从这里脱身的办法。
念头一落定,见愁便轻松了许多。
她估摸着两只小鬼可能是要天擦黑才回来,便在心里酝酿到底怎样说,才更容易让他们接受。
可还没等她琢磨出个所以然来,外面便忽然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眉头一皱,见愁顿时警觉了起来。
尽管,这样的警觉没有任何作用。
两道人影靠了过来,投落在窗户上。
见愁一看,一个大头,一个小头,立刻知道是那两只小鬼。
“吱呀。”
门开了,小头鬼快步走了进来,整个脸色已经差到了极点,咬紧了牙关,很愤怒,也很无奈。
大头鬼战战兢兢跟在后面,不敢说话。
“你们回来了?”见愁有些诧异。
小头鬼没有接话,只走到了水缸前面,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圈,随后喊道:“大头。”
大头鬼有些害怕,哆嗦着走上来,也看了看见愁,畏缩着问道:“真、真要那么做?”
“叫你去你就去,废话那么多干什么?”
小头鬼不耐烦。
大头鬼顿时不敢再说话,不过目光之中还是一片挣扎。
他挪动着脚步,吃力地爬上了灶台,矮矮胖胖的身子,站在大水缸的旁边,活像是一只大瓮。
见愁隐约觉出了几分异常。
去而复返,时间明显不对,还说这样一番话。
小头鬼的眼神里似乎有几分狠绝,可又跟杀意不大一样,似乎只是要验证什么事情。
到底是什么事?
见愁还没来得及想出答案,大头鬼便直接给了答案。
他吞了吞口水:“你、你别怕,我就、就咬一口!”
说完,他竟然直接抓住了见愁身侧的手臂,张大了嘴巴,一口咬了下去!
然后……
“噼里啪啦!”
一串乱响!
见愁手臂血肉,在被大头鬼尖利牙齿穿透的瞬间,竟然迸射出了无数细小的蓝色电蛇!
“轰!”
大头鬼整个硕大的脑袋,几乎是在是一瞬间,变得焦黑。
他整个人都在冒烟,像是忽然被烤熟了一样。
慢慢地抬起头来,大头鬼愣愣看着见愁,张开了嘴:“你……”
他似乎想要说什么,可在张嘴的那一瞬间,他嘴里已经一片焦黑的尖牙,竟然“咔咔咔咔”,一颗颗下雨一样,落在了灶台上。
一地碎牙。
“……”
被咬的见愁都看愣了。
甚至连疼痛都来不及感觉到,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了反应。
这是她自己都根本没想到的事情。
四目相对。
她注视着大头鬼那近乎淳朴的一双绿眼睛,还有没有牙的一张大嘴,忽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大头鬼却像是被人欺负了一样,忽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把缺了牙的嘴巴一捂,就跳下了灶台,朝着小头鬼跑去。
小头鬼眉头狠狠地一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比他想象之中的结果更恐怖,也更可怕……
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也证明,以他们两只小鬼的本事,根本没有可能摆平这个女修,而这个时候再想要将女修的存在上报给地府,先前他们知情不报的事就很有可能入罪。
又是一场铤而走险……
小头鬼拍了拍大头鬼的肩膀,却向着见愁走了过来,站在水缸下面,有些颤抖地看着她。
见愁敏锐地察觉到了他态度的变化,心里,忽然就冒出一个念头:原来,不是想要生吃,只是为了确定,是不是能吃掉她。
她的目光,从小头鬼手里拿着的那两本《天命抄》上一扫而过,一切都明了了。
小头鬼强压下那种忐忑与恐惧开了口,把《天命抄》拿了起来,举得高高地,颤抖道:“你、你认识字,对吗?”
☆、第219章 过目不忘
是的,东风终于来了。
那一瞬间,见愁差点笑出声来。
早先还准备利诱,看来是中间发生了一点意外,以至于小头鬼没找到合适的办法来解决《天命抄》的问题。
不过,这样正好。
见愁毫不掩饰自己的高兴,露出了一个笑容来:“我识字,也可以帮忙。不过在帮忙之前,是不是应该谈谈报酬?”
“……”
尽管早有想到对方会提出要求,可他没想到竟然会这么直白地问出来:脸呢?!
小头鬼一阵没话,过了好久才强忍着那种一拳头抡过去的冲动,僵硬地回道:“你想要什么报酬?”
在昨天晚上,乃至于小鬼们不在的白天,见愁已经想得清清楚楚了。
即便暂时还不清楚整个极域到底是怎样的存在,缺乏充足的了解,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她这样的“活人”在极域绝对是异端之中的异端,以大头鬼小头鬼两人想要吃了自己的打算来看,处境只怕不容乐观。
一则她想要解决自己灵力的问题,二则要知道怎样离开此界,回到十九洲。
可什么都不知道,也就什么都不能做。
她没办法去别人那里冒险,但眼前这两个小鬼却是绝佳的对象。
见愁并没有狮子大开口,只是道:“我立誓,我对你们并无恶意,也不想伤害你们。我识字,帮助你们解决《天命抄》的问题,你们解开我,先让我出来。至于那把剑还有我其他的东西,我保证现在不要回。”
这真是简单到了极点的一个要求。
这样厉害的一个女修,光是刚刚那恐怖的一身雷电,便让人毛骨悚然,可他们那简陋至极的绳索却能将之困锁,见愁还无法挣脱。
由此可知,这女修此刻的修为肯定出了问题,即便是放开了她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对大头鬼和小头鬼而言,还真的是毫无威胁。
甚至,她一开始说“我立誓”,一个“誓”字,对所有修士都是很重的。
在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小头鬼都有些发愣。
还因为牙齿一脸委屈的大头鬼更是直接蒙了,甚至没忍住,瘪着没了牙的嘴,老太太一样说话漏风:“你你傻了吗?”
见愁一看他此刻的滑稽模样,险些失笑。
咳嗽了一声,她看向小头鬼:“你意下如何?还是说,这个要求也太过分?”
过分?
这个要求都算是过分的话,那全天下就没有合理的要求了。
小头鬼这才反应过来:“不不不,就这个好了。你帮我们厘定《天命抄》,我们给你松绑。”
说完,他就要走上前去,把见愁拽出来,可走到一半又想起来什么,挥手道:“大头你去。”
大头鬼一愣,看向他,却见小头鬼直接跑到了墙角那一片厚厚的灰尘里,把那一把拔不出来的长剑和两只小袋子都挂在了自己的腰间。
这谨慎!
见愁也是服了。
这边的大头鬼一下就明白了小头鬼的意图。
他依言重新爬上了灶台,只是第二次站在见愁的身边,却有一种战战兢兢的感觉,想要伸手去拽见愁,又怕像是刚才那样被电成个二傻子。
手伸出去几次,又缩回来几次。
小头鬼一回头来就看见这场面,顿时气得心梗:“你傻啊,你把绳子解开,她自己不会出来吗?”
“对哦!”
大头鬼一拍脑门,被这个主意给惊艳得两眼放光,笨拙地掐了一个手诀。
刷拉,一缕微光闪过。
捆缚住见愁的绳子,竟然一下松了,化作一条长蛇,一下飞回了大头鬼的手中,叠得整整齐齐。
原来还有个小术法在。
见愁一见,心里念叨了一声。
在绳子被收回的瞬间,她两手便已经解开了束缚。
收回来揉了揉手腕,再看掌上皮肤,半分损耗没有,甚至比起初入第六层的时候更为盈润,透着一种软玉般的美感。
想来,是最后佛顶一战,一人台那星光之力的遗留了。
身体之中的灵力虽然不能用了,可见愁光用身体的力量,只怕也能与较弱的金丹期修士一敌,出个水缸,当然不在话下。
手一撑那水缸破损尖锐的边缘,见愁便直接从水缸里出来了。
无数水珠甩开,那一身衣衫竟然瞬间恢复了干燥,半点湿润都没有。
小头鬼腰上挂着一柄剑两只袋子,眼睛都瞪圆了:原来这件衣裳也是件宝贝!
见愁注意到他的目光,自然是不好意思地一笑:“修饰们寻常的衣裳手段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防水防尘不过是最基本的功能,要防止攻击的那种才最厉害。
当然,见愁从不需要。
肉身筋骨太强,那种战袍于她而言不过鸡肋。
她口吻稀松平常,却几乎引得小头鬼一个冲动掐死她。
心里着实不是滋味儿,这地府跟人家修士,怎么就差了那么多呢?
酸溜溜的感觉蔓延开去,小头鬼不得不自己安慰自己。
天下的修士,越是有本事的混得越好,极域也好,十九洲也罢,只怕都差不多。如果换了个修士,只怕也不能跟见愁这样随口说出这些话来。
“对了,这也算是认识两天了,我叫见愁,来自十九洲。还未请教二位高姓大名?”
见愁出来之后,便在屋里踱了两步,只见得一片破败。
对这两只小鬼来说,“家徒四壁,环堵萧然”还真不是说说的。
小头鬼走到了桌旁,把两本《天命抄》一放,回道:“我叫小头,他叫大头,是我兄长,不过脑袋有点问题。平时有什么事,你跟我说就好。”
居然是兄弟?
见愁微微吃了一惊,不过听得他那一句嫌弃的“脑袋有点问题”,又不由得看向了大头鬼。
大头鬼愤愤:“你又瞎说!脑袋大不是问题,脑袋小才是!”
“脑袋大就是有问题。”
小头鬼不冷不热,怼了回去。
“胡说,小脑袋才是!”
“大脑袋!”
“小脑袋!”
“大脑袋!”
“小脑袋!”
……
一场面红耳赤的争执。
站在旁边的见愁为之目瞪口呆:什么时候脑袋有没有问题,已经以大小而论了?
她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
眼见着这两只小鬼就要掐起来,见愁及时插了进去,也走到桌边来,咳嗽了两声:“咳咳,那什么,《天命抄》是明天早上就要交吗?”
“……”
“……”
瞬间安静。
不得不说,见愁的话题转移得很生硬,却异常有效。
两人几乎立刻就不吵了,赶紧在见愁的左右两边坐下来。
大头鬼翻开了一本《天命抄》,急道:“对,对,就要来不及了,我们还是快、快点吧。”
见愁看向他没牙的一张嘴,想起这都是因为自己,虽不是她的错,到底有一点点小愧疚。
她伸手指了指:“你……的牙……”
“还能再长回来的,修炼到了什么都能长,没事没事。”
小头鬼直接代替大头鬼答了。
大头鬼连忙点头,露出一个笑容来:“会长的。”
就像是修士的身体一样,只要不损伤到要害,要重新长出来也不算是不可能的事,顶多付出的代价大了一点罢了。
能涨回来,她也就放心了。
见愁点了点头,也微微一笑,回头看向了桌上的《天命抄》。
这还是第一次,她距离这两本簿子这么近。
厚厚的两本,都是簇新的,密密麻麻都是人名。
小头鬼主动在一旁解释:“这是地府的《天命抄》,都是在孽镜台上照过的鬼魂,你把手按上去,就能看见更清楚的东西了。”
像是智林叟的玉折子。
见愁一下想起来,点头示意自己清楚了,便将手指移了上去,是个人名,章宗潜。
那一瞬间,一道赤红色的微光,从这三个字上划过,眼看着就要亮起来了,可没想到,下一刻那一缕赤红的微光便消失了个一干二净。
见愁顿时讶然。
大头鬼小头鬼两人更是发出了一声惊呼:“怎么可能?”
拧着眉头,见愁以为是自己现在没有修为的缘故,或者活人不能用。
她伸出手去,道:“我再试试。”
第二次。
依旧是一缕微光闪过,依旧是什么反应都没有。
见愁眉头顿时皱得更紧,又试了一次,还是一样的情况。
就像是,从她手指指腹之中出去的那一缕微光,无法得到《天命抄》的承认。
这情况可着实诡异了。
小头鬼咕哝道:“《天命抄》是感应魂魄气息来看的,按理说任何人都能看,可你……嗯?”
魂魄气息?
那一瞬间,小头鬼忽然有些发愣。
他注视着见愁的目光顿时变了,两只赤红色的眼睛里,忽然像是开启了一道漩涡,目光像是透过了见愁的躯壳,直接到达了她的灵魂。
……
然后他张大了自己的嘴巴,像是看见了什么见鬼的场面。
“你、你、你居然魂魄不全!”
在眼底那漩涡消失的一瞬间,小头鬼震惊地开了口。
见愁也是一怔:“你能看出来?”
要知道,在十九洲,便是连横虚真人都没办法在不借助特殊法器的情况下,随意查看他人魂魄。
扶道山人曾就这件事,跟见愁说过好几次。
可到了这里,竟然随便一只小鬼就看出了端倪?
小头鬼点了点头,也皱着眉头,似乎遇到什么难以解答的问题。
他道:“我们极域的鬼都只有魂魄,只能从魂魄修炼起,只有到达了上面的境界才能修炼出肉身。所以,看清别人的魂魄,还需要什么本事吗?”
这应该就是十九洲和极域的不同了。
见愁心里暗想。
小头鬼又道:“不过,你三魂七魄有缺,居然也能修炼?还真是奇怪了。即便是在极域,在地府,你这种魂魄,也是最低等的魂魄,连修炼都够呛,基本都扔到极域最边缘的地方,在地府之外,自生自灭……”
换一句话说,像这种残缺的魂魄,便是捧了放到最凶残的恶鬼们案头上,也没人愿意吃,大家都嫌弃。
小头鬼看着见愁的目光有些古怪。
大头鬼看她的目光更是充满了同情。
见愁倒是没觉得自己有多凄惨。
相反,她是幸运的。
所以听了小头鬼的话,她反而微笑了起来:“我的魂魄我清楚。你们极域从魂魄开始修炼起,我倒是很好奇。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天命抄》。我不能打开来看,只能你们来了。”
她将《天命抄》递了过去。
小头鬼一愣,连忙接过来,也不好多说什么跟三魂七魄有关的事情,只是心中存了一个疑惑。
他把簿子打开,一手按在那个名字上。
一道光芒鲜艳的红光如血,透入了那一名字之中,转眼之间便有清晰的字迹出现在了虚空之中。
“《天命抄》的第一页便有各大地狱的情况,我们把他们要进什么地狱,进多久,都写进去就好了。”
说着,小头鬼又翻开了另一本簿子,叫大头鬼点着那密密麻麻的无数规则,好对照来看。
对见愁而言,这是一件很新奇的活儿。
她看着上面的字迹,念道:“章宗潜,生前从商,奸诈狡猾,骗过老妇钱财,伤一孩童肢体,因惊马而死。”
“交易欺诈,该送往第四殿仵官王剥剹血池地狱,骗老妇罪加一等,核……我算算,五年!”
大头鬼对照着看,连忙报了数。
小头鬼听着,连忙用那一杆绿笔在虚空之中轻点,倒是不用书写,这像是录入玉简之中的信息一样,心念到了,该厘定的刑罚,也就自然进去了。
大头鬼继续看规则:“还有一个伤人肢体……伤人肢体……”
“伤人肢体,送剥衣亭寒冰地狱,伤孩童肢体,罪加一等,核五年。”见愁回头看了一眼,瞧见了其中一行字,便将大头鬼后面要说的话都补上了。
“你怎么知道?”大头鬼诧异。
见愁伸手在某个地方一指,一行字清晰地浮现出来,大头鬼一看,顿时瞪圆了眼睛。
“第二楚江王殿,剥衣亭寒冰地狱,收凡在阳间伤人肢体、奸盗杀生者,推入此狱。”
“还真是啊。”
小头鬼也很惊讶,不过他很快便将见愁的判断录了上去,只以为是见愁眼尖,正好看到那一行罢了。
他们都以为是巧合,很快将这件事抛之于脑后,没有多想。
可是随后……
他们彻底发现,自己错了。
“离人直戚,应该是、是……”挠头,半天没找到。
“是第六泰山王殿,情有可原,核两年,碓磨肉酱地狱。”无奈之下叹了一口气,接了一句。
……
“放火,诶,我记得刚刚有看到过……”着急翻看。
“还是第六泰山王殿,烧了一条街,罪加二等,核八年,碓磨肉酱地狱。”已经平淡下来的口吻,似乎认命了。
“……”
“……”
傻眼了。
不管是大头鬼还是小头鬼,都发现了不对劲,一次两次是巧合,三次就绝对不是巧合了!
“你……”
大头鬼近乎惊恐地伸手指着她。
“不对,你都记下来了?!怎、怎么可能……”
见愁僵硬着一张脸,眨了眨眼,面无表情地思考了一会儿,然后道:“我还在人间孤岛的时候,算是过目不忘吧。”
算是过目不忘吧……
算是……
这特么叫做算是?!
不管是大头鬼还是小头鬼,几乎都嘴角狂抽,在内心疯狂咆哮!
你才看了几眼!
这不仅是确定的过目不忘,还是一目十行!
……简直是个死变态。
只一瞬间,小头鬼便在心里给见愁脑门上贴了个大大的标签。
别说是寻常人了,便是在修士之中,见愁只怕也是个异类。
倒是见愁自己没有当一回事。
她过目不忘的本事,是从在谢侯府的时候就有的,不过她从来不觉得这算是什么本事,只因为当时还有一位天纵奇才的谢三公子。
旁人能一目十行,过目不忘,已经是天才之中的天才。
可谢不臣一眼看过去,却什么都能明白,甚至倒背如流。
原本她觉得自己也不差,后来见了这般的人,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她也算不得什么。
见愁微微垂眸,忽然有那么一点沉默。
过了一会儿,她才转目看向了小头鬼,道:“你们的修为恐怕也不高吧?在十九洲,修士只要灵识够强大,也能过目不忘,只是需要耗费一点精力罢了。”
换言之,极域的鬼修们,应该也可以做到。
可见愁没说的是,她此刻不能使用灵识。
小头鬼听了,没忍住翻了个白眼给见愁。
他的修为……
呵呵。
“还是抓紧时间吧,我们还有这么厚厚的两本要处理,明早就要去交差了。”
见愁跟大头鬼都点了点头,三个人,或者说一人两鬼,便全身心地投入了《天命抄》的厘定之中。
一开始还是小头鬼查阅,见愁帮忙解读他们不认识的字,大头鬼对照规则给出答案。
可是很快,他们发现这样做完全是浪费了见愁的存在,而且速度也不够快。
所以没一会儿,就变成了见愁根据绝佳的记忆力来帮助厘定。
甚至到了最后,见愁完全不需要看规则作为参照,因为她已经倒背如流。
最终,大头鬼小头鬼两个人,分别翻着两本册子,由见愁同时将相关厘定告知二人录入。
在这种近乎丧心病狂的方式之下,《天命抄》翻动的速度简直超乎想象。
“哗啦啦……”
一会儿一页,一会儿一页。
不管是大头鬼还是小头鬼,都觉得自己三魂七魄都要炸开了,这样高强度的录入,对他们的消耗不是一般地大。
见愁中途曾看出来有些不对劲,问他们要不要停下来休息一下。
可两只小鬼看看天色,实在是不早。
他们根本没有那么多的时间浪费,只摇了摇头,咬牙硬挺下去。
油灯被小头鬼重新点亮,烧了大半夜,灯盏之中的灯油都快烧干。
那一豆灯火,也变得小小的,似乎过不久就要熄灭。
不过好在两本《天命抄》也快到了最末尾。
“最后这个,是生前盗窃,手误杀人,不过乃是为救母,罪减一等,该交由楚江王殿剥衣亭寒冰地狱。”
见愁口舌已经有些干燥,脑海之中却依旧清晰地浮现出此人应受的罪刑,并报给了小头鬼。
小头鬼赶紧录入其中,在那一行浮动着浅蓝色光芒的字迹出现在虚空之中的时候,他整个人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看了一眼外面,第一缕天光才刚刚冒出地面。
“真的做完了……”
做梦一样的呓语声,从他口中发出。
过了好久,他才反应过来,甚至高兴得跳了起来,拽着大头鬼就喊叫:“大头,大头!我们真的做完了,哈哈哈我们真的做完了!”
大头鬼已经快要撑不住了,眼看着就要睡着。
被小头鬼这么一摇,也没清醒多少,他迷迷糊糊地傻笑,跟着点头:“嗯,做完了……”
“哈哈哈,我们不用被赶走了!不用被赶走了!”
小头鬼破天荒地没有被大头鬼这样迷糊的状态给打击到,整个人处在一种异常的亢奋状态里。
“这回老子要叫那些王八蛋好好睁大眼睛看看,哈哈哈,叫你们傲气!”
一想到接引司那些家伙,小头鬼立刻快意了起来。
他甚至已经开始想象那些人看见自己时候的惊诧表情了。
要知道,昨天在接引司,可没一个人给他们好脸色,偏偏张汤还不在,他们两个可是受尽了鸟气。
这一回,非要叫那些家伙惊掉下巴不可。
小头鬼兴奋之中,得意忘形之下,甚至连见愁的身份都忘了,竟然伸出手去,也大大咧咧地拍了拍见愁的肩膀。豪气道:“以后你就跟着我混,等我当了判官,保证带你一起吃香的,喝辣的!”
呃……
见愁微微一怔。
可随后,小头鬼已经继续搂着大头鬼狂笑去了。
她站在旁边,就这么怪异地看了这兄弟俩一会儿,心里忽然生出一种没来由的感觉。
微微明亮的天光,被极域阴惨的天空一映,显得昏黄,从缝隙里透了进来,照进见愁的眼底。
那一刻,她没有忍住,终是露出了一个浅淡的微笑。
极域没有她想的那么糟糕。
只是不知道,旧日能陪着自己这么大大咧咧笑闹的故人们,可还安好?
☆、第220章 蛛丝马迹
浩浩九头江的江水,在这深秋初冬的季节,冒着一片白气。
冬日的时候,太阳出得比较晚,还只有一线微光,从地平线尽头升起,悄悄地爬了上来,似乎不敢惊动这十九洲大地上寂静的夜。
没有了九头鸟的九头江,似乎与六百多年前没有什么区别。
它无声又固执地从九个地方发源,从雪域的高处,从崖山那一片群山之巅,渐渐地汇聚。
它淌过了南北中三域,像是一柄张开的扇子,无数的河流与它一起,织成了巨网,覆盖了辽阔的十九洲。
崖山千修冢,就静静地枕在它的河滩上,在荒草丛生的残夜里沉睡。
它奔流了过去,经过了无数河湾,绕过了一个大弯,终于渐渐靠近了整个中域最大的平原,还有平原上那最巍峨的十一座山峰。
那是昆吾的十一峰。
金色的阳光,终于从夜色里喷薄而出,在照亮了天空的同时,也照亮了高高在上的诸天大殿。
半圆的台阶一级一级地向上,依旧带着一种冷清之感。
阳光停留在最后一级台阶上,却不再继续往上。
最顶层的平台,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中,却有一点淡淡的流光划过。
那是一盏碎裂的承天玉茶盏,所烹之茶可明修士灵台,让人心情舒畅,心神安定。
可此刻,只有一地雪白的碎片,在这诸天大殿之中,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十把椅子就放在平台的两边,最高处的那一把椅子上,却无人安坐。
横虚真人就站在前面,身形凝固如雕塑一样,一动不动,一语不发。
下方的十大长老,不管是白发苍苍,还是英俊如少年,全数静默不语。
这样死一样的沉默,从昨日的后半夜,一直持续到了此刻。
他们被横虚真人召来的时候,已经看见茶盏摔在地上了。
横虚真人,昆吾首座,左三千领袖。
他跨过了问心,甚至经历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入世体悟,如今已经是第七重返虚境界的大能修士,早过了心绪起伏的时候了。
如今,竟然还能有事,可以令他扰动,甚至震怒。
众人自打进来,便没说过一句话,也不敢说一句话,只这样枯坐了大半宿,直到太阳升起。
也许是外面进来的那一片阳光,光明起来的世界,一下进入了横虚真人的眼中,让他慢慢地回过神来。
一直如同雕塑一样一动不动的他,通达的一双眼睛,忽然动了动。
抬头,看着外面浮动的层云,也看见了被照得一片雪白的广场。
横虚真人慢慢开口问道:“最近如何?”
来了!
都已经是一派的长老,随便拿一个出去都是修界鼎鼎有名的人物。
可在这一瞬间,他们所有人都没忍住那从心底发出的震颤之感,狠狠抖了一下。
一名身穿雪白道袍的长老站了起来,脸上皱纹不多,可须发已经全白。
他是昆吾十大长老之一,晏成。年轻时候闯荡十九洲,以一柄“雁尾剑”成名,在三百多年前突破了出窍,成为了昆吾的长老。
年纪虽然已经不小了,可晏成看上去依旧有当年那几分潇洒。
他躬身对着横虚真人一拜,谨慎开口道:“回禀首座,六个时辰前,赵卓、吴端、王却三位师侄,已经强行探看了隐界,依旧没有谢师侄的踪迹。只怕……”
剩下的话,是不需要再说的。
在做之人都是几百年的人精了,闻言都是心里发寒。
这两天以来发生的事情,简直已经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谁也不敢相信,只是普通的一场青峰庵隐界的试炼,最终竟然会演变出这样惨烈的结果。
前日傍晚,昆吾有弟子例行去存放弟子长老命牌的后殿打扫,谁知道,竟然发现真传弟子命牌之中有一枚破碎!
当时那弟子吓得魂飞魄散,赶紧跑去报给了几位长老。
几位长老也吓得不轻,连忙封锁了消息,并前往后殿查看。
这一看,真是吓得他们也不敢说话了。
破碎掉的那一枚命牌不属于旁人,正属于昆吾近百年来最得意的天才弟子,也是横虚真人所收弟子之中最看重的谢不臣!
真真是当空投下了一颗闷雷,炸得所有人不知东南西北。
他们急急传讯在外的横虚真人,可当时的横虚真人竟然没有回复,直到昨日清晨,才满身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了昆吾山前。
知情人都能猜到,青峰庵隐界之行,只怕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变故。
当然,也有熟知横虚真人的长老,更从终于归来的横虚真人脸上,嗅出了那么一股不寻常的味道。
这种感觉难以对外人言说,可此刻却实实在在地蔓延在整个诸天大殿。
真传弟子之中,大弟子赵卓、三弟子吴端、四弟子王却,几乎都是人中之龙。
横虚真人回来之后,便直接将这三人派了出去,打探谢不臣的消息。
命牌碎了,其实证明这人已经没了。
横虚真人还要派人出去打探,实在让人闹不明白,可他们也不敢多问。
如今听了晏成的回报,诸天大殿之中的气氛,也就越发沉默了起来。
因为,直到昨日傍晚,他们才知道,事情并不仅仅是谢不臣出事那么简单。
青峰庵隐界一行六人,只有三个人平安出来,分别是陆香冷、夏侯赦、如花公子三人。
他们在人间孤岛传讯给了师门,报过了平安。
可同时,也叫师门通传了消息:同行的左流、见愁和谢不臣三人,音信杳无,生死不知!
消息传到昆吾的一瞬间,几乎所有人都炸了。
无门无派的左流暂且不提,剩下的那两个人,一个是昆吾的天才,横虚真人最重视的所在,一个是崖山的新秀,扶道山人三百多年来收的唯一一个弟子,甚至还曾登上过一人台。
这样的两个人,光辉闪耀,以后分明会成为整个十九洲都仰视的存在,现在竟然齐齐出事?
而且……
出事的原因,很有可能是因为“内斗”。
只要往深了一想,所有长老都觉得心里发冷。
世上没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即便这是一个巧合,对昆吾和崖山这中域两大巨擘,又将产生怎样的影响?
没有人可以预料。
可所有人都不希望真的发生什么事。
只是当他们将目光移到横虚真人的脸上时,那种不祥的预感,却在一点一点地加重。
横虚真人慢慢地转回了身,平静的目光,带着一种微微的冷意,从十大长老的面上划过。
“通令左三千所有昆吾派出弟子,即日返回。”
平淡的声音,甚至有一种苍老。
可传入众人耳中的那一刻,却惊天动地。
十大长老,无一不骇得睁大了眼睛,甚至有一股冷意,从脚底传了上来,叫他们心里发抖!
召回所有昆吾弟子,这意味着什么,又是在为什么做准备……
几乎不言而喻!
横虚真人说完了这短短的一句话之后,便没有再看众人一眼,负着手,缓缓从诸天大殿之上走下去,顺着那长长的台阶。
其身影,最终慢慢消失在了台阶之上。
后山。
“哗啦啦……”
瀑布的声音远远传了过来。
横虚真人脚步无声地走在那满地的落叶之上,从那一条幽静的林间山道之中穿过,在听见这瀑布的声音之时,脚步便不自觉地停下了。
飞瀑奔流而下,溅出一片晶莹的雪白浪花。
石潭底部为流水冲刷,显得幽深无比。
前方却依山建着一间简单的木屋,一道俏丽的身影,正伫立在那木屋的门前。
周遭树木,悉数凋零,看上去颇为萧瑟。
那一座木屋,在这地方,也忽然显出了几分死寂的感觉。
在顾青眉看来,这地方已经失去了生机。
谢师兄还没有回来。
她被顾平生关了好久的禁闭,如今好不容易修炼出来了,却得知他已经去了青峰庵隐界。
眼前的木屋屋门还上着锁,简简单单的一把小铜锁,没有任何的机巧。
这就是人间孤岛的凡人们用的锁。
谢不臣似乎对这些从凡人用的东西情有独钟。
不管是笔墨纸砚,还是那些搁在书架上的四书五经,或者这一把锁,或者他高悬于墙壁上的那一把“七分魄”……
手指从铜锁上划过,顾青眉咬了咬唇,终于还是对自己道:“就看看,用术法打开这锁,再锁回去,师兄也不会知道的。”
这样呢喃两遍,她心神就定了下来。
一个指诀轻轻掐过,便有一道雪白的光芒闪过。
小铜锁一下就开了,顾青眉连忙将之抽开,然后缓缓地推开了这两扇门……
“吱呀……”
“你在这里干什么?”
一道苍老的声音,忽然响起。
那一瞬间,顾青眉手一抖,吓得连忙回身,便骇然地发现,不知何时,横虚真人已经站在了自己的身后。
一身简单的道袍,面容似乎依旧是往日那般平和。
可……
顾青眉却轻易地发现,今天的横虚真人不大一样,那一双眼睛下面,泄露出了一丝微光,让人心惊胆战的淡淡冷意!
她几乎都忘记了怎么说话,只结结巴巴开口:“首。首座……”
横虚真人看了她一眼,没有什么情绪波动,随后便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到了她的身后。
那两扇门已经被打开。
门内的摆设,竟然少见地有几分凌乱,几页宣纸散落在地。
长案之上,笔墨俱在,似乎主人走的时候并未将之收起,一页写了字的宣纸被摊着,边缘处没有镇纸,只用一柄凡铁铸成的长剑压着。
那是谢不臣从人间孤岛带回的凡剑。
横虚真人清楚地记得,这一位弟子的习惯很好,屋里总是整整齐齐,所有的笔墨纸砚都会放在固定的位置,永远没有错乱。
这是一个掌控者,不容许任何事情脱出他的控制。
可现在……
横虚真人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想起了在北域禅宗,他与扶道之间那终于无法遮掩的裂痕。
谢不臣是昆吾应对百年大劫的希望所在,是可拯救整个昆吾,甚而取代他成为中域领袖的存在。
可即便如此……
又怎样呢?
“扶道……”
一声晦涩到了极点的呢喃。
横虚真人的目光,凝在了那一柄凡剑之上,又像是落在虚无的某处。
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
极域。
天色已然大亮。
兴奋的小头鬼终于渐渐平静了下来,显然他已经忘记了之前自己对见愁那豪爽的一拍肩和放下的豪言壮语。
手捧着两本《天命抄》,他内心前所未有地满足,只道:“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这就去接引司!”
大头鬼其实已经很困了。
他跟小头鬼的修为都不够,这么折腾一个晚上,疲倦了很正常。
在小头鬼说话的时候,他上下两只眼皮已经开始打架,当下只点了点头,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只是今天接引司的这一趟,却是非去不可。
要知道,这可是交《天命抄》的一天,褚判官会亲自出现,是个绝好的机会,更不能错过。
所以,他虽知道大头鬼需要休息,也只能强拉了他,朝着门外走去。
只是前脚才跨出门槛,他立刻就想起了什么,犹豫了一下,对大头鬼道:“你等一下。”
说着,他竟然走了回来。
见愁还坐在桌边,倒是没有什么困倦的颜色,唇边还留有淡淡的笑意,正注视着那一盏已经熄灭的油灯。
“喂!”
小头鬼叫了一声。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叫“见愁”的话好像还是有哪里不对劲,就好像他觉得别人直接叫他“小头”好像也有哪里不对一样。
见愁闻声,回过了头来,有些疑惑:“怎么了?”
“这个,我暂时放在这里。我们说好了,你不能动它们。现在它们是我们的。”
小头鬼把挂在腰间的长剑和两只袋子都取了下来,重新放在了门边上斜靠着,并且极端认真地对见愁说着,提醒她不要忘了自己说过的话。
见愁为之哑然。
她是真没想到,世间竟然还有这么……
傻的鬼。
用灵识打开乾坤袋,可是什么都看不出来的。
见愁看了小头鬼几眼,还是点了点头。
不过,在眼看着小头鬼要走的时候,她又开口:“等一下。我初到极域,还不知这里到底是什么情况,不知道两位这里是不是有什么典籍,能借与我参看一二?”
说到底,见愁现在最缺的是对极域的了解。
一无所知,也就无从下手。
一旦能知道一点东西,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只是不知道,小头鬼是不是能答应。
现在直接提出这样的请求,其实还有些过了,可除了这个之外,也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见愁看着小头鬼。
小头鬼两只红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一圈,似乎在考虑,半晌后,伸出了一根手指来:“那你回头还要答应,帮我们一个忙。”
一个忙?
见愁有些没想到,这是……
答应了?
她有些惊喜,一口答应了下来:“可以。”
“哈哈,那我们说定过了!”
小头鬼顿时露出一脸“赚大了”的表情,半点没犹豫地直接从袖子里摸出了一页纸来,扔给见愁。
“给你了,你慢慢看,我也就知道这么一点。对了,你现在不要出去乱走,万一被抓走了,也千万别供出我们来。”
“……好。”
见愁听着最后那一句叮嘱,简直怀疑自己在小头鬼那边变成了一只白痴,忍不住嘴角抽搐了一下:这么简单的道理,她还是懂的好不……
谁也不会出去找死啊。
无奈地摇了摇头,见愁目送小头鬼揣着两本《天命抄》,喜滋滋地合上门离开。
被小头鬼扔在桌上的那一页纸皱巴巴的,细细铺平了展开,其实不小,上面的字迹也密密麻麻的,都是用毛笔写就,开头是“新鬼须知”四字。
那一瞬间,见愁终于扶额。
她终于知道,小头鬼什么一脸“赚大了”的表情。
竟然拿这东西给自己?
真是……
看名字就知道,这约莫是每一个下来的新鬼都会领到的东西。
结果这小鬼骗了自己一个“帮忙”。
还好她不觉得自己现在能帮上这两只小鬼什么大忙,无非就是识识字。
所以,这一个交易,做得还不算特别亏。
虽然是“新鬼须知”,看篇幅也写不了特别多的东西,估计不够详尽,不过聊胜于无吧。
见愁自我安慰了两句,还是沉下心看了起来。
对她来说,任何一点信息,都有可能发挥无穷大的作用。
正如见愁所料,整个《新鬼须知》上的东西极其简略。
她一边看一边梳理,倒是对整个极域有了一点了解。
极域,大部分在地面以下。
极少的一部分露出地面,与人世接壤,在十九洲大地最东到人间孤岛最西的一个部分。
极域幅员辽阔,几乎没有尽头,乃是所有鬼魂汇聚之所,也是轮回之地。
极域的中心是地府,建造在鬼门关后的一片平原之上,是一片恢弘的城池。
地府外层是地府各司,每司各有一判官驻守,分别隶属于不同的阎殿。
内层则是已经修炼有成的鬼修聚居之地,是最为宽广的一层,中间囊括了大大小小的鬼修,十大鬼族,甚至是地府之中鼎鼎有名的枉死城,以及十八层地狱的入口。
再往里,便是整座地府的核心,八方城。
八方城,顾名思义,八方阎殿所在之城。
八座阎殿坐落在城中的八个位置,高高地耸立,俯视着整个地府,也统治着整个地府。
地府有八方阎殿,自然有八位阎王。
从秦广王到转轮王,每一位阎王麾下,都有着大量的判官,判官之中最厉害的那些,则被称之为“大判官”。
判官手下又有鬼吏,鬼差,鬼卒。
可以说,地府的整个体系,在见愁看来,与人世间种种别无二致。
想要获得地府的官职,基本只能靠努力修炼,要么被上位者赏识,要么凭借自己的本事去参加“鼎争”。
鼎争,类似于人间的科举。
每一次鼎争开启,都会有无数鬼修前赴后继,其中八方阎殿、十大鬼族各有一定的推荐参与名额,剩余的参与名额则留给所有没有获得推荐资格的人竞争。
其中,出身枉死城的鬼修们,往往是最有力的竞争者。
阎王叫你五更死,你不能三更就死。
可枉死城之中收的,都是这种跟生死簿上所载生死不一的新鬼,各有特殊之处,某种程度上是“逆天而死”。
因此,枉死城中出“鬼才”,乃是一条大家公认的理。
整个鼎争,其目的与流程,基本与科举一般无二,只是名目不同。
八方阎殿,十大鬼族,甚至地府各司,都可以在鼎争的过程之中物色可用的人才。
甚至曾有一人通过“鼎争”,成为鼎元,得了第一殿秦广王的赏识,直接被拔为了判官。
这个人,便是如今秦广王身边的大红人:大判官崔珏。
见愁隐约记得,人间孤岛时候多有崔珏的庙宇,这崔珏早一百多年前,乃是清官,含冤屈死,人所唏嘘。
没成想,他死后竟然来了地府,继续当官,不过这一次却是“判官”了。
她摇了摇头,笑了一笑,又继续看了下去。
后面便是极域修士的修炼境界划分。
第一层,养神;
第二层,凝神;
第三层,化珠;
第四层,玉涅;
第五层,金身;
第六层,合道;
第七层,返虚;
第八层,有界;
第九层,通天。
前面两层都可以很明显地看出来,“神”字不离“魂魄”,势必是修炼“神魂”。
“金身”这个境界,用词很像是佛门之中的说法,大约便是鬼修魂魄有成之后,可以凝练出的肉身。
之前小头鬼已经对见愁提过,所以她此刻倒没有什么惊讶,顶多对这魂魄到底要怎么修炼感到好奇。
可是在看到最后三层境界的时候,她却是足足地吃了一惊:返虚、有界、通天,这竟然与十九洲修士一般无二!
这怎么可能……
见愁简直有些不敢相信。
她仔仔细细地盯着那几个字看了又看,的的确确就是“返虚”“有界”“通天”!
一种奇妙又悚然的猜想,忽然就浮现在了见愁的心神之中,让她久久回不过神来。
“呼啦。”
一阵风透过窗户上的缝隙吹来,有些冷意。
见愁的手指只是虚虚压着那一页纸,风一来,它便立刻飞舞起来,险险便要从见愁指间跑出去。
还好她见机得快,连忙用力一压,才重新将之定在了桌面上。
皱巴巴的一页纸,显得脆弱不堪。
见愁慢慢回过了神来,这一页纸也已经看到了最后,只余下短短的一行字了。
她随意地看了过去。
“注:十甲子阴阳界战后,九头鸟既没,凡十九洲修士之魂魄悉不收,例外者唯佛门禅密二宗。凡人间孤岛凡人之魂魄,悉造册生死簿,押解受刑或送入六道轮回投生。”
十甲子前有大战,见愁知道;九头鸟死,十九洲无轮回,见愁也知道。
可她竟不知,佛门禅密二宗竟然是十九洲修士之中的例外!
那一瞬间的感觉,可不仅仅只是心惊那么简单。
只是这样简简单单的一个“注”,一时之间勾起了见愁无限的疑惑,想起了太多太多的东西。
可这些东西纷至沓来,又叫她整个脑袋混沌成一片,难以理出一个线头来。
整页纸已经看完,对这极域,见愁已经有了大略的了解,虽然还不够详尽,但总归不那么心慌了。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来,将那些复杂的猜想和念头都从脑海深处驱散出去,便要伸手将这一页纸折起,待小头鬼回来之后还给他。
可就在手指压在最后那“六道轮回”四字之上的瞬间,见愁整个人忽然僵硬住了。
浑身的气血,都在这一瞬间停止。
她僵硬的手指看上去极为白皙,衬得那一张皱巴巴的纸都好看了起来,可这样一只白皙的手指之间,却有着一抹极其刺目的鲜红!
一点银色的光芒,在她指缝之间隐隐闪现。
见愁慢慢地将手抬起来,便看见了那缠绕在手指之间的那一根红绳,一把银锁。
“凡人间孤岛凡人之魂魄,悉造册生死簿,押解受刑或送入六道轮回投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