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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时镜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91章 无恶之隼


    也不知到底是那一双眼眸本来就是一片血红,还是一切透过血红色琉璃光而有了颜色的改变。


    见愁整个心神,都被这样的一双眼眸抓住。


    没有感情的双眸,却透着一种苍老的疲惫。


    这种感觉,她已经一点都不陌生。


    她注视着洞口,眼睛一眨也不眨。


    洞口之内的存在,却眨了一下眼。


    赤红色血光一下熄灭,再次睁开的时候,便成了一种黯淡的暗红。


    没有了先前那样明艳又炽烈的色彩,她为之紧紧牵着的心神,终于又慢慢地放松了下来。


    随着琉璃光越来越透,洞穴内的情况也终于越来越清晰。


    那是一只体型远超寻常的巨隼,足足有一丈多高,偏偏瘦骨嶙峋。


    钩曲着的上嘴,带着几分天生的凶恶相,背部的羽毛呈现出青黑色,腹部黄色,尾巴尖上那一点却是白的。


    兴许是因为在这洞穴之中太久了,它周身的羽毛,不管是青黑的,黄的,还是白的,全数透着一种浑浊的暗光,像是没有洗干净,又像是蒙着一层老人脸上的斑纹。


    触目惊心。


    兴许是她目光里带了点难言的震惊,为这一只垂垂老矣的巨隼看了个清楚,它竟然慢慢扇动了一下翅膀,在那即便高有三丈也显得狭窄的空间里挪动了一下身子。


    “外来人?”


    苍老,沙哑,粗粝。


    像是刀子划在岩石上的声音,一时叫人心悸到了极点。


    见愁却半点也不惧怕。


    她两手相交,躬身一拜,客客气气道:“冒昧打扰,还请隼前辈见谅。我从中域而来,寻访隐界。方才在迷宫阵图中,得书蠹君指点,知道前辈知晓出此万兽迷宫的道路。不知可否请前辈指点一二?”


    “书蠹?”


    眼珠子慢慢地转了一转,似乎有一种滞涩的感觉。


    巨隼似乎在自己久远的记忆之中寻找,过了好半晌,才慢慢地吐出一句来:“它还好吗?”


    小书蠹为自己推荐了巨隼,想必也是昔日的旧识。


    巨隼有此一问,实在正常不过。


    见愁回想了一下小书蠹生龙活虎的样子,唇边不由得挂上一抹笑意,可一转念,又不知该怎么回答这问题:那样子,到底算是好呢?还是不好呢?


    眼见得见愁沉默,那巨隼却是忽然之间笑了起来。


    枯瘦的翅膀尖而窄,像是突兀刺入天边的孤峰,带着一种不近世俗的冷峭。


    “它是最爱显摆自己读了多少书的,这些年困在洞府里,只怕也没人教它识字,更没人可以显摆,又哪里能好得起来?”


    忽然这么感慨了一声,巨隼的声音里多少带了一点嘲讽。


    让人心惊的嘲讽。


    这一只隼,与之前见愁所遇到的那些墙壁洞府之中的存在,都不一样。


    这样带着调侃笑意的声音里,分明是压抑着的几分怨气……


    “前辈……”


    “我为主人所豢养,名之曰‘无恶’,你既是书蠹指点来找我的,叫我一声‘无恶先生’便好。”


    巨隼与书蠹薄有几分交情,叹了一声,倒是一副很随和的样子。


    “你从中域而来,是哪一门的修士?”


    “晚辈崖山门下。”


    无恶先生,这称呼倒与巨隼的外表并不搭。


    只是谁知道青峰庵隐界的主人不语上人,心底到底是怎么想呢?


    对方既然问了,见愁便老老实实地自报了一回家门,同时她垂眸一看,那不动铃上的一层光芒越发炽烈——


    有人不断在接近这里。


    眸光微微闪动,见愁抬起头来,正对上了巨隼无恶的目光。


    看了见愁腰间悬挂着的那铃铛一眼,无恶先生也并没有怎么在意,续道:“上人在时,与中域诸多修士虽有往来,可都不热络。按理我不该帮你,只是时过境迁,昔年的一切恩怨如今都作了尘土……”


    不语上人杀戮甚重,中域中,崖山昆吾,真善也好,伪善也罢,终究不会与此人有太多的交道打。


    无恶先生这一句话说得算是在理。


    见愁心知它自还有话在后面,也就没有接话。


    “你从小书蠹处来,便是从生门而来。”


    无恶先生翅膀轻轻震动了一下,随后道:“万兽迷宫总共有三层,从外面进来一路到核心,则需要过四重大门。你既然入了第一重,想必手中应当握有阵图秘印。”


    阵图秘印?


    这应该就是自己得到的那四枚道印,在青峰庵隐界之中的称呼了。


    见愁心里了然,听着点了点头。


    “我所在之处为东,第二层的第二重大门,则在你的来路上,从此地西行一百六十尺,能见一古木如盖,中有树洞与一黄鹂鸟,便是第二重大门之所在了。”


    提到那黄鹂鸟的时候,无恶先生的声音略有停顿,沙哑难听,像是又想起了什么。


    只是……


    见愁的眉头却忽然拧了起来。


    洞中的巨隼无恶先生发现了,那颓败的身体晃动了一下,问道:“可有何处不妥?”


    “不瞒无恶先生,晚辈才从来处来。”见愁虽是一路上追着宋凛而来,道中所见的一切却还能清晰地回想起来,“我来之处,即便是此地西行一百六十尺,也未有一株古木,更无树洞与黄鹂鸟。”


    “什么?”


    沙哑的声音里,隐藏着一种震惊。


    之后,便是良久的沉默。


    见愁注视着洞穴之中。


    无恶先生庞大的身躯隐藏在阴影里,只有那尖而窄的翅膀露出来一截,暗红色的眼眸眯了眯。


    接着,便见一只锋锐的爪踩着洞穴之中厚厚的灰尘,挪了出来。


    那是伛偻的身躯,苍老的体态,光泽暗淡浑浊的羽毛覆盖在它身上,有的地方浓密,有的地方稀疏。


    一双曾经俯瞰过山河的锐利眼睛,周围却满布着一条一条塞满灰尘的褶子。


    “不一样了……”


    巨隼有些蹒跚。


    站在高墙之下的见愁,即便持着鬼斧,也显得如此渺小。


    巨隼望着外面的一切,没有低头看她一眼。


    多少年过去了?


    不语上人飞升了,青峰庵隐界留下了。


    虽然没有人知道,杀戮深重,甚至与这个世界无亲无故的不语上人,为什么要将这隐界留在世间。


    可他的的确确离开了。


    巨隼已经不记得,那到底是多少年前的故事,多少年前的路线。


    面对眼前来问路的见愁,它似乎也恍惚了,看着周围的一切,过了很久,才对见愁道:“我不认得路了。”


    然后,不等见愁回答,它又道:“你帮我把那最后的一块雕刻敲碎吧,在这洞穴的左边。”


    雕刻?


    见愁一怔,下意识地看向洞穴的左边:是她初到这里时候看见的,仅余的最后一块雕刻,那巨隼站在人手臂上的勃发英姿。


    “要敲碎?”


    “上人飞升多年,这琉璃光是我等的保护,也是我等的束缚。你敲碎此雕刻,琉璃光便会破碎,我便能出来,为你辨认指路。”


    “隐界乃是小天地,规则不与外界共通,天地灵气依靠阵法供给。只是我这几年在洞穴之中都能感觉到,天地灵气消耗殆尽,若是出了这洞穴,只怕……”


    洞穴之中的天地灵气已经是阵法所能形成的极限了。


    这时候,即便是巨隼不说明,见愁也很清楚——


    她就在这洞穴之外,自然知道,隐界之中的灵气比之外界稀薄太多,甚至基本感觉不到。


    所以,他们从中域在来隐界的时候,已经在身上备了充足的灵石。


    只是……


    巨隼如今看着与之前洞穴中所见的其余灵兽,并无太大的差距。


    他们都被困在这隐界之中,等待着那个人来接他们……


    留在洞穴中,尚有一线希望,若是出来……


    “我一把老骨头都不在意了,你在意什么?”


    一声笑。


    巨隼倒似乎看得很开。


    “上人飞升那么多年了,也没见回来,接我等去上界,也不过是这隐界之中众多灵兽痴心妄想罢了。你且敲碎吧,我想看看外面。”


    归拢在身侧的两翅静止不动。


    见愁的目光在上面停留了一会儿,目光微微闪烁,手指也微微动作,似乎依旧有些迟疑,不过最后还是一点头。


    洞穴左边,便是那雕刻之所在。


    长年的风化使得雕刻痕迹的边缘有些模糊不清,不过那等遒劲的力道,见愁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留下的。


    她走到了那雕刻之前,轻轻道一声:“得罪了。”


    右手抬起,脚下斗盘旋开,璀璨星光夺目,天元之中一枚沉金般的丹丸只有小小寸许直径,却有一道又一道金色的流光穿梭在旁边,如同拱卫。


    在她抬手的瞬间,一道金色的流光霎时从天元之中穿出,投入她掌心。


    顷刻间,光芒大放!


    见愁的手掌像是凝了一层赤金,原本莹润的白皙消失不见,彻底被璀璨的金色覆盖。


    她屏住呼吸,沉心静气。


    不语上人留下的雕刻,即便只是信手而为,在此刻也给了她极大的压力。


    这毕竟是个大能修士所留。


    观赏之时,尚没有什么大不了,可在要毁去它的时候,却有一种凌厉的气魄,交织而出,乱刀一样朝着见愁劈来。


    刹那间,见愁只觉眼前有一片刀光剑影,铺天盖地的杀机汹涌而来。


    她几乎要为这气魄窒息,竭力地睁大了眼睛,要在这无数的刀剑里寻找到一丝缝隙——


    那溃堤的一枚蚁穴!


    心定!


    见愁目光猛地一凝,在那千万道气机的围杀之中,取了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劈手一掌!


    “哗!”


    整片石雕在她手掌轻轻一敲之下,竟然如同山巅雪崩一般,霎时脱落,垮塌坠落。


    所有扑面来的刀剑陡然在半空中一滞,被风一吹,一下散了个干净。


    见愁还保持着出掌的姿态,石雕的碎片在她脚边铺了一地,尘土飞扬而起,将她衣袍袍角也染上一片灰白。


    “唳——”


    一声高亢尖锐的鸣叫,忽然从见愁身侧的洞穴之中响起,霎时腾空,像是一把尖尖的利刺,要将天穹撕裂!


    见愁只觉耳边震荡,只有这一片充满了戾气的啸鸣。


    她皱眉回首看去。


    那一片琉璃光,早在石雕破碎的一刻便轰然崩碎。


    被困在洞穴之中的巨隼无恶,只一步,便从洞穴之中迈出。


    离开了那狭小的空间,它终于能将头颅抬起,挺直了自己的身躯,把双翅一展,像是要把压抑了多年的什么东西,一口气宣泄出来一样,放声鸣叫!


    沾染着污秽的羽毛四散飞扬,又被那恐怖的鸣叫之声震碎,化作无数碎屑!


    鸣叫声带起了阵阵声浪,以巨隼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环扫开去。


    林立的高墙无不受其冲击,灰尘四溅。


    在这一处地方,依旧有一座又一座的洞穴。


    巨隼所在的不过只是其中一座。


    它鸣叫之声一起,那些洞穴之上的琉璃光芒竟然像是受到了攻击一样,齐齐大亮,惊动了栖息在其中的诸多灵兽。


    有满身青色花纹的毒蛇,有毛色纯白的瘦猫,有尾巴为黑金之色的蝎子,也有趴伏在洞壁之上的鸣蝉,有老态龙钟的大鳖……


    太多太多了。


    见愁一眼这么看过去,却比当初自己循着洞穴一个一个看过去要来得震撼得多。


    入目所见,无不是洞穴,无不是琉璃光,无不是灵兽!


    只是它们每一个都在琉璃光背后,有的诧异,有的不解,有的目中却露出悲凉,也有的如老僧入定一般,动也不动一下……


    种种灵兽,千百姿态。


    只是……


    这种姿态,无一不给人一种暮气沉沉的悲凉厚重。


    万兽迷宫阵图?


    这不就是了吗……


    一种奇异的苦涩,从见愁喉咙中涌出,哽着,叫她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站在见愁肩头的小貂,之前险些一个跟头栽倒下去,现在只眨着眼睛,看着周围。骨玉那一大一小两只眼睛却是瞪得老大,很是惊奇。


    巨隼高大的身躯,在身后投落下一片巨大的阴影。


    它高亢又激越的鸣叫持续了很久,才渐渐转而低沉,慢慢力竭。


    见愁皱紧的眉头,并未松开。


    在听见那鸣叫声渐渐沉下的时候,她便向后退了一步,似乎只是不经意地倚着墙壁,避开了脚下那掉落的雕刻碎片。


    “无恶先生……”


    “不语飞升多久了?”


    巨隼不等见愁把话说完,便忽然平静地问了这么一句。


    那一瞬间,见愁背后汗毛都要倒竖起来了!


    不语!


    先前还称之为“上人”,出来之后却立刻换了称呼!


    还不等见愁有所反应,那背对她而立的巨隼,便在那一瞬间,将双翅收拢,转过身来。


    一双,鲜亮的、赤红色的双眼!


    正如见愁在琉璃光背后初见!


    而后,这一道巨隼的身影忽地一晃。


    尖尖的鸟头往内一缩,竟然化作一个人头,并拢的双翅随着身体变化,竟然刹那成了人的身体和手臂,就连落在地面上的双爪,也化成了一双赤足。


    黑色的羽毛化作了一件黑色的长袍。


    背部的那一块青黑色变成了绣在背后图纹,腹部的黄色则成为了胸襟两边长排的古拙云雷纹,尾巴尖上那一点白羽化作了几片白色的羽毛绣纹,缀在长袍的后摆。


    只一眨眼,站在见愁面前的,已经不是那老迈的巨隼,而是一个邪气凛然的青年!


    赤红的双眸,带着一种冷漠的残忍与嗜杀!


    这是一双不属于人类的眼,眼仁之中嵌着两个瞳孔,挨得极近,仔细看才能分辨出来,皆是深暗的黑色。


    他注视着见愁,用这样一双冰冷而诡异的眸子,锁定了她,勾唇微笑,邪气四溢:“我问你,不语飞升多久了?”


    “近千年。”


    情况不对劲。


    都到这时候了,见愁哪里还不知道自己恐怕放出了一个麻烦?


    难道真是夜路走多了撞鬼,她看走了眼?


    或者就是小书蠹自己都不知道这巨隼是这副模样?


    疑惑与忌惮,几乎同时浮现在她眼眸底下。


    这青年,或者说巨隼无恶,自然看了个清楚明白,他身材高大,远超寻常人,足足高出了见愁一个头,在听见她异常配合的回答的瞬间,便是一笑。


    “啊……都这么久了啊……”


    近千年了。


    被困在那洞穴之中。


    每每有阳光照落,也只到脚边那么三寸,晒着他冰冷的脚趾……


    一日一日。


    他已经不知道数过了多少个日落与日出,多少个春夏与秋冬……


    近千年的等待啊!


    把期待熬成了绝望,把爱熬成了恨!


    再不能展翅翱翔,甚至连修炼都无比困难。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小天地的规则因为缺乏天地灵气的支撑无法运转,隐界之中便是连日出和日落都消失了。


    于是,他开始了再也不知道时光流逝的日子……


    一等便是近千年!


    不语上人……


    “哈哈哈……”


    好一场等待!


    好一场空欢喜!


    无恶放声大笑,悲怆之中带着隐约的疯狂。


    无数洞穴之中,无数还存活的灵兽,都注视着他,那些目光里,或许是悲伤,或许是同情,或许是什么别的……


    可是都不重要了!


    都不重要了!


    他笑够了,便看向了站在自己面前的见愁。


    一个孱弱的,自称来自中域的修士。


    “是你敲碎那最后的一块雕刻,放了我出来,我应该好好感谢你。让我想想,要怎么谢呢……”


    见愁盯着他,没有说话。


    小貂柔软的身体也一下僵硬了起来,周身毛发一耸,戒备到了极点。


    “不如……”声音一顿,重瞳微缩,无恶那满脸的笑意,陡然狰狞了起来,透着一种令人惊骇的杀伐,“我留你个全尸吧!”


    话落瞬间,一条残影猛然朝着见愁扑来!


    无恶站在原地没动,手臂却倏尔抬起,一把掐向了见愁的脖子!


    “叮!”


    电光石火间,一声脆响!


    就在他那手掌掐向见愁脖子的瞬间,地面之上竟有几块碎石飞快地挪移了一下,腾起一片光幕,像是坚硬的金刚石一样,挡了无恶那成爪的手掌一下。


    顿时有一缕血光迸现。


    紧接着,那光幕立刻溃散。


    在打碎雕刻那一刻,见愁已经意识到了不对。


    所有生存在洞穴之中的灵兽,都为不语上人承诺所苦,不管出于什么情由,见愁不应该去怀疑一名苦主的用意。


    可那一瞬间,她难以抑制心中那微弱的一点怀疑。


    由此,在落下雕刻碎片的时候,见愁使了手脚,在自己身周形成了一个简单的防护阵法,并且在发现无恶出来的瞬间,便一脚踏入了阵法之中。


    此刻无恶霎时间出手,固然是见愁料所未及,可早先有了一层准备,尽管阵法威力太小,没能阻挡对方,可也为见愁争取了那么一瞬间的喘息时间!


    那是一种亡魂大冒的感觉。


    就像是有人提刀顶在自己的脊骨上,下一刻便要穿入。


    太快了!


    迅若奔雷,疾如闪电!


    灵兽妖兽修炼到金丹期,皆可幻化出人形,只是维持的时间不长,一旦修炼到元婴期,则可长久保持人形,并且人形之时攻击力与正常本体状态时相差不大。


    见愁看不破巨隼的修为,便知道他即便不是元婴期,至少也是个金丹后期!


    这还是隐界之中缺乏灵气,长期削弱下来的后果。


    不敢想象,若是他全盛时期,自己此刻面临的将是怎样一个对手!


    凌厉的五指并拢成爪,朝着见愁袭来。


    在这一瞬间,见愁根本没有思考的时间,更没有还击的时间。


    她只有一个选择——


    不动铃!


    “铃铃铃……”


    抬手在腰间一抹,不动铃立时被她捏在指间,狠狠一碾!


    “啪!”


    像是捏爆了一个气泡一样,指诀落下的瞬间,铃铛之上的印符也被瞬间催发。


    只听得“嗡”地一声响,并未持续多久,便有一团铜绿色的光芒从不动铃上冒出。


    “刷!”


    那光芒一转,一展,竟然像是一柄折扇一样展开。


    “咔咔咔……”


    铜绿色的光芒不断凝聚,化成了实质,一根扇骨便是一张厚重的青铜盾牌,以见愁手持的不动铃为中心,竟然如同绽开的花朵一样,霎时拼接成了一朵完整的圆!


    见愁手持着那不动铃,简直为这瞬间的变化所惊艳。


    她像是持着一面丈高的巨大圆形盾牌,彻彻底底地将自己遮掩在盾牌后面,安全到了极点。


    “当!”


    在圆形盾牌形成的瞬间,那无恶的五爪也狠狠地落在了盾牌之上。


    明明一者是巨隼之爪,一者只是光芒凝聚成的盾牌,在这撞击的时刻,竟然发出了金属撞击的清脆声音。


    无恶面色大变,如遭剧震,飞快从那盾牌之上撤手。


    一道鲜血的痕迹,被拉开在了半空之中。


    待得无恶收回手来,他崩裂的五指指缝已经血流不止,滴滴答答地落在了地面之上。


    英俊的面目之上顿时密布了阴云,还有一种被算计的恼怒。


    他当他万事在握,哪里想到这女修竟然早有防备!


    “呵,救人的时候,你还想着算计人呢……人性啊,真恶……”


    一甩手掌,血珠纷飞,竟然化作了五枚血红的尖刀,朝着见愁直飞而去!


    见愁实在没忍住,在心里骂了一声。


    小书蠹的消息怕是不准。


    这巨隼已经不是它昔年认识的那一只了。


    还人性真恶?


    若非当时忽然起了防备之心,只怕她连催发不动铃的机会都没有,便已横尸当场!


    恶?


    谁更恶?


    若是换了以往,见愁必定与之理论几番。


    可如今……


    逃命要紧!


    如今不过是个金丹初期的修士,即便险险要迈入金丹中期,能与谢不臣一战,与宋凛一战,却不代表可与金丹后期、甚至疑似元婴期的妖修一战!


    方才堪堪催发了不动铃,盾牌在一击之后直接缩回铃铛之中,眼见得攻击再来,她毫不犹豫一脚点地借力,腾跃而起,瞬间融入风中。


    那五枚血红尖刀一下失去了见愁的踪迹,竟然在半空之中打转。


    “咦?”


    这身法,有点意思。


    能在区区金丹期就领悟自然,融于风中,人与风一体,真是人世间少见的天赋。


    便是他这等妖修之属,天然具有亲和自然的优势,也做不到在修为这般微末的时候便有所领悟。


    看来……


    这一次入隐界的,当真是天才?


    无恶唇边挂出一分冷笑,环视这周围一圈,只抬手一弹,五枚血红尖刀,便重新追着见愁的影子而去。


    一山总比一山更高。


    见愁只在那一瞬间,便重新感觉到了那种恐怖的气机锁定。


    她牙关紧咬,眼见着前方是个高墙的缺口,毫不犹豫往内一钻!


    “砰!”


    因为她忽然改变路线,五道血刃之中的两道轰然撞在墙壁上,变成了一朵散开的血花,撞烂了半堵墙。


    剩余的三道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依旧朝着见愁追赶。


    见愁迅速奔袭而去,速度已经快到了极致。


    眼看着前面又是一道缺口,她毫不犹豫重施故技,闪电一样在迷宫之中折了一个方向,贴着另一堵高墙而去。


    “砰砰!”


    接连两道声音撞碎在身后。


    见愁不用回头都知道,此刻跟在自己身后的血红刀刃,已经只有一柄。


    可这最后的一柄,也是夺命的一柄!


    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刀尖上锐利的感觉已经戳在了自己后脑勺,不管她是稍慢一点,停下来转身,或者是挥手反击,都会慢上那么一瞬,正正好被这一滴血凝成的血刀扎穿!


    几乎避无可避……


    怎么办?


    那一瞬,饶是见愁亦称得上足智多谋之人,竟也无计可施,眼睁睁地,那血刃便要过来。


    疾风穿过见愁手中紧握的不动铃,却已经没有半点声音。


    只有一片璀璨的光芒,超越了以往任何一次的情况,夺目地亮了起来。


    亮了……


    在发出那抵挡的一击之后,不动铃就已经失去了防御的作用,转而只为指示同伴的方向所用。


    这个亮度,她只在还与其他人在一起的时候看到过!


    也就是说,此时此刻,必定有人在她附近,并且几乎就在她身边!


    脑子里电光石火的一片。


    见愁的目光,几乎瞬间扫遍了周围的整个环境。


    她无意之间朝着自己的来路跑了,经过的都是先前已经经过的地方。


    乍一看,什么都一样。


    可只要稍微仔细一点,便会发现地上有细碎的杂草,地面上隐约埋着几块小石头,高墙之上也有坑坑洼洼的痕迹……


    那是一种极端熟悉,又极端莫名的感觉。


    在那一刻,见愁想起了自己留在白玉长道之上的七十二杀连环阵!


    有谁会在自己经过之后跟到这里来?


    有谁能触发不动铃对人的感应?


    有谁能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布置好相关阵法来防身?


    赌了!


    见愁一个咬牙,一不做二不休,只知道那血红色的尖刀都在脑门后面了,在急速掠过那一片阵法的瞬间,一掌拍去!


    “轰!”


    即便是这样仓促的一掌,也带有汹涌的掌力,瞬间拍倒了半面墙,然而镶嵌在墙体上的那些“石头”,却还悬空漂浮着。


    “嗡!”


    几乎在见愁经过的瞬间,无数枚灵石之上牵扯出无数根线条来,相互连接构成了一个庞大的巨网。


    灵气波动,顿时在空气之中荡起一片涟漪。


    涟漪过后,一道染血的青袍身影便忽然出现。


    此刻,见愁已经飞快地投身入了阵中,身后紧跟着的便是那一道血刃,而就在血刃要追随而上的瞬间,见愁已经强行触动了阵法,将血刃拦在外面!


    这一系列的变化只发生在一瞬间。


    谢不臣原本只是在远处观望,暗中观察,他受伤过重,修为也暂时无法恢复,便干脆完阵法为要,在此地布置下了一系列各种功用的阵法,以备“不时之需”。


    谁想到,见愁竟然轻而易举窥破了自己的举动,还敢如此行险,闯入他阵法之中,只为甩掉那血刃!


    “砰!”


    血刃撞击在光罩上,顿时一声巨响。


    碎血四溅!


    谢不臣身为主持阵法之人,立时遭了无妄之灾,气血本就虚弱之时,一个震荡下便面上一阵惨白,唇边染血。


    他眉目冷淡,没看那乱溅的血光一眼,只回过了头去——


    见愁轻轻一掸衣袍之上沾染的灰尘,微微一笑,温文有礼:“哎呀,人性真恶。同道有难,谢道友拔刀相助,见愁这里谢过了。”


    ☆、第192章 不动铃


    眼角眉梢带着笑意,偏生不深,只透着一点微微的了霜雪冷意,似梅瓣上缀着三分雪。


    此话出口时,似乎一本正经,又似乎玩世不恭。


    恶?


    谢不臣不是听不出这言下之意:无故算计他是她恶,可这一句话实则是她暗骂他恶有恶报罢了。


    他注视她有那么片刻,又好像不过一个闪念。


    见愁看似镇定,心下却已起了波澜:初时在迷宫阵图之外,她直接凭借自己拥有的四枚秘符入内,扔下杀不死的谢不臣与那宋凛对战。


    按理说他先前经历了那样一场巨大的损耗,即便不死在宋凛手下,也不该这样好端端站在自己面前。


    可是现在,她只淡淡一扫,便能发现谢不臣体内灵力虽然空虚,可精气神没有很大的问题。


    也就是说,仅仅是受伤太重罢了。


    这样的伤势,但凡有个一两天,多半便能养好。


    保命的本事,果真不少。


    见愁左手持着鬼斧,右手握紧了割鹿刀,只感受着两柄法器与掌心粘连在一起感觉,像是生长在自己身上的血肉一般。


    她看着谢不臣。


    谢不臣也看着她。


    那一刻的时间,仿佛是静止,彼此的脑海之中都有无尽纷繁的念头,疯狂滋生!


    说不清到底是谁先动了杀意,牵动了气机,也说不清到底是谁先动手,引爆了战斗。


    但见得一道匹练似的华光从见愁掌心之中爆起,瀑流一样向着谢不臣冲刷而去。


    谢不臣则像是早有预料一样,竟在同时抬手一按,宽大的袖袍迎风猎猎。


    如玉五指,刹那间已只有残影一片片!


    指诀连点而出的瞬间,地面之上一座早已经埋伏好的阵法重新启动!


    轰!


    刀光斩向整座阵法!


    地面震动,乱光摇晃,四面墙壁似乎险险便要倒塌下来。


    见愁自知自己在阵中,便是在谢不臣的地盘上,一旦她动,谢不臣便能知道,所以根本没想过要一招将谢不臣击杀在地。


    一击刚毕,她左手便横斧而出,大得夸张的鬼斧划过一道弯月般的痕迹,立时迫近了谢不臣。


    谢不臣人在阵中,阵法讲究一个“稳”字,更何况他所站的位置乃是在整个阵法的阵眼上。


    若是一退,方才花心思布置的阵法便会全数崩散。


    届时,以谢不臣此刻体内灵力空虚之情况,没了阵法的保护,只怕立刻就会成为见愁案板上的鱼肉。


    所以,见愁攻来,他根本避无可避,退无可退!


    眼角眉梢都点染着凛冽,狭长的眼尾兴许是唯一能看出一点点温和的地方。


    割鹿刀锋利,鬼斧则显得狰狞。


    她轻松自如地操纵着两柄法器,从容不迫又充满压迫地,对着他步步紧逼!


    难以想象,这是昔日添香的素手;难以想象,这是昔日温婉的佳人。


    昔日的一切已被他一手埋葬。


    今朝的一切,也当永久地藏在坟墓之中。


    手起,冷静,没有任何颤抖。


    与之前任何一次交手,没有半点不同。


    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他只有阵法,可以与她相抗!


    手指虚空之中一点,用力按落,指腹落处,竟然出现了一枚雪白的星点!


    在这星点出现之后,纵横两条直线迅速向着四面八方延伸,眨眼之间是更多的线条,更多的星点。


    那竟然是一座黑白棋盘!


    见愁顿时眉尖一蹙。


    十九洲修炼以斗盘为基础,斗盘又与人间孤岛的棋盘相似,大凡天地之间,种种不同的事物多有共通的道理,这一种共通的道理便被人称之为——


    规则。


    棋盘?


    不如说是阵法!


    她曾亲见这小小棋盘演过谢不臣的野心勃勃,演过他指间奔走的千军万马,演过他高超到了极点的排兵布阵!


    万物有共通之理,而谢不臣最擅的便是举一反三,抓住此理!


    在这棋盘出现的瞬间,见愁手中鬼斧陡然又快上了三分。


    谢不臣站在那棋盘之前,单手按在棋盘之上,通透璀璨的光芒照耀起来,顿时映得他整张面目都苍白起来。


    本已经不多的灵力,从他近乎干枯的经脉之中抽出,注入指尖,而后点住其中一枚发亮的棋子,朝着棋阵之中一挪——


    “哗啦啦……”


    以谢不臣为中心,四面八方竟然涌起了一种奇怪的身影。


    那是一条游走在地面之下的土龙,瞬间冲破了周围不少颓败的墙壁,立时引发了一片的坍塌,几乎有摧枯拉朽之势!


    只一眨眼,见愁面前只有阴云密布,飞沙走石。


    黄色的尘土和沉重的石块被从地面之上冒出的土龙一卷,立刻在谢不臣周围形成了一座恐巨大的屏障。


    见愁一斧头挥出,撞入那屏障之中,只觉无数乱世飞沙击打,力道之大,竟然一下见鬼斧恐怖的速度削减下来。


    如同泥牛入海,困顿难前。


    眨眼之间,鬼斧攻势竟然就被挡住!


    见愁倒吸一口凉气,眼底暗光一闪,放空心神,指诀一掐,便要来使坏。


    谢不臣役土成龙形成屏障,自己便役风成龙,“助”他一臂之力!


    看看来上一场袭天卷地的狂风,来个龙卷龙,能不能用谢不臣自己的屏障逼死他自己!


    是盔甲,也可以是牢笼。


    纤细白皙的两指一碰,立时便有狂风吹来。


    见愁眉峰之间已透着几许难言的潇洒邪气,便要“送”风给谢不臣,谁想到,便在此刻,一片巨大的黑色阴影,竟然从远处疯狂砸来!


    像是大厦将倾,又像是天柱倒折。


    那一片阴影尖尖地,窄窄地,携裹着恐怖的威压,没有雷电缠绕,没有金光闪烁,有的,只有那深重到压抑的纯黑!


    仿佛天地之间没有一丝光可以透入,没有人可以从这一片阴影之中逃脱!


    明明抬头看时,觉得那阴影在天边,可眨眼想到要逃的时候,那一道阴影已经轰然砸落到了眼前!


    这一刻,见愁的“风龙”才刚刚唤出。


    这一刻,谢不臣的身影还被“困锁”在自己造就的屏障里。


    这一刻,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都没想到,自己会冷不防地遭到这样的攻击。


    “轰!”


    所有还未坍塌的高墙,在这恐怖的力道之下,彻底崩溃!


    那竟然是一只巨大的黑色羽翼,高高地似乎从天穹之上拍下,将包括见愁谢不臣在内的一切,狠狠砸向地面!


    迷宫阵图之中的所有建筑全数崩塌,化作废墟;洞穴之中森然的枯骨在那恐怖的力量之下,尽数碎成齑粉。


    那些还活在洞穴之中的灵兽,却是大多遭殃。


    见机得快的迅速从高墙之中奔出,见机得慢的,却沦为了高墙倒下之下的亡魂,废墟之上,一时开出了几蓬血花。


    见愁只觉得像是有一块巨大的石板向着自己当头拍下,一下拍得她脑袋昏昏,金光直冒,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到底在干什么。


    才唤出的风龙,早在这样恐怖的一击之下尽数溃散。


    见愁周身凝聚的灵气更是四下乱窜,得亏她是天虚之体,才没在此刻走火入魔。


    羽翼挥动又离开,带起了一阵飓风,眨眼便将已经身无所依的见愁卷了进去。


    恍惚之间抬头一看,谢不臣没比自己好上多少,已经迫不得已离开了原本阵眼所在的位置,被卷入飓风中。


    飓风里,有谢不臣与见愁,也有四散的碎石,更有无数腐朽的枯骨,和……


    奄奄一息的众多灵兽。


    那是整个这一片坍塌区域的灵兽,都被飓风卷着,向着中心处的无恶先生飞去。


    “嗖!”


    一块不大的石头,被一道气流携裹着,擦着见愁的耳边过去,在她耳廓之上留下一条火辣辣的血痕。


    见愁躲藏得快,并未怎么受伤。


    可耳边却忽然响起一阵着急的叫声:“呜呜呜!”


    躲藏在见愁怀中的小貂,急忙忙地伸出手去一指。


    见愁诧异,顺着小貂手指的方向看去,一下便看见了旁边一只毛茸茸的小松鼠,正完全不受控制地向着那飞速前行的石头撞去。


    栗色的柔软皮毛,湿漉漉的一双有神眼睛,两只小小的爪子还捧着一颗小松子。


    此刻,它无比惊慌失措。


    眼见着就要撞到那石头上了,两条腿儿乱蹬着,偏偏手上抱着的松子怎么也不肯松一下。


    那一瞬间,见愁都不知道是该好奇还是好笑。


    这都什么时候了……


    她眼疾手快,一个翻身,便直接伸手向前一捞,在那松鼠惊叫一声的同时,一把将它捞在手中!


    “砰!”


    即将撞上的石块朝前飞去,撞上了一块大石头,灰尘一片溅开,又立刻被飓风卷起。


    小松鼠简直傻眼了,呆呆地待在见愁的手上,动都不敢动一下。


    见愁暂时没时间管这个,四下里一扫,她已心生骇然——


    “是他……”


    方才“偷袭”了他们的那翅翼已经收了回去,化作了一人的手臂;黑色的羽毛重新服帖地变成了宽大的袖袍,将那一只满布着皲裂痕迹的手盖住。


    不是先前自称“无恶”的巨隼又是谁?


    邪气凛然的青年,张开了双手,任由飓风环绕,赤红色的眼眸投射十足的血腥,残暴,甚至痛恨!


    “多久没杀过人了……”


    威压释放。


    以他为中心,整个迷宫阵图,忽然开始了疯狂的崩塌!


    “糟了。”


    见愁一瞬间就想起了之前她在门口与谢不臣相斗时候,隐界险险就要坍塌的情况,这妖兽的修为势必已经超越了金丹,到达元婴!


    仅仅是这样的威压释放,就引得整个隐界震荡!


    万兽迷宫阵图建造在广阔的云梦大泽中心,漂浮在浩瀚的水面上,整体呈现一个圆形。


    此刻那飓风也呈现为圆形,将它过路之处的一切卷走!


    坍塌,从无恶所处之处开始,像是一块巨大的洞穴一样,朝着四面扩散……


    眼见着以无恶为中心的那一片地方,竟然呈现出一种虚无的黑色来,只有几面特殊的高墙,被飓风吹卷之后露出黑色的内里,依旧伫立在原地。


    除此之外,无恶身周竟再无一物。


    那种感觉,危险到了极点。


    见愁自修行以来,外出历练的时候相对于寻常修士已经不少,只是毕竟修行的时日甚短,鲜少与妖□□手。


    她绝不敢将自己,将小貂骨玉,甚至这一只小松鼠,置于险地。


    坍塌的范围还在不断扩大,只是见愁运气稍好,尚在外围。


    她手诀一掐,在这万般混乱的时刻,竭力回想起当初在黑风洞时候的感觉,让狂暴而不听沟通的风,从自己周身窍穴之中穿过。


    只要那么一缕风,见愁便轻而易举地改变了自己原来随着飓风翻滚的轨迹。


    那一瞬间的情形,极其奇妙。


    原本所有东西都顺着飓风而去,可却有一道流风岔开了一条道,竟然在飓风之中劈开了一条完全不同的路径,把见愁送向了旁边一株遒劲的老树根。


    “啪!”


    她一把抓在其中一条粗糙的树根上,彻底将自己的身形稳了下来。


    一则有支撑之物,二则体悟风的本事叫她可以少受飓风吹拂,自然不会再被飓风席卷而去。


    回首一看,见愁心下一片后怕。


    此处距离最中心那一片风暴,已经极近。


    谢不臣的身影已经彻底陷入了最中心的那一片。


    他自不是什么坐以待毙之人,强行在飓风之中唤出方才那棋盘来,手指一抠,便在棋盘之上飞快移动起来,霎时间经有无数线条从那棋盘之上飞出,交织在谢不臣身周,形成一个新颖而独特的阵法。


    在阵法之上的天赋造诣,谢不臣敢称昆吾第二,便没人敢称第一。


    虽则只有金丹期的修为,可他在阵法上的天赋已经让很多大师都摇头感叹,难以望其项背。


    当然,谢不臣很多时候也会有一些很新颖,或者说“离经叛道”的想法,不过从来不会对外去说。


    眼前的棋盘是一个,这一座全新的由棋盘线条交织的阵法又是一种。


    天地自成一阵,若能借天地之力以成阵,何须笨拙地用灵石去布阵?


    这样的想法,说出去只怕连大能修士听了,都要骇然无比。


    可谢不臣就是敢这么想。


    甚至,他也这么去做了。


    弈棋多年,胸中更有排兵布阵,种种韬略,人间孤岛种种诗书虽不为十九洲大地重视,可本身合乎天理之处不少。


    一日清晨,谢不臣冥坐演算三宿,竟然真的忽然悟了那么一次,由此便有了这一张“天地棋盘”!


    这由棋盘经纬线条交织成的阵法,便是他第一座“天人阵”。


    阵法一出,周遭天地之力便从虚空之中裂出。


    隐界乃是位于大天地之中的小天地,要汲取天地之力,比在外界要困难上数十倍不止,身体之中忽然出现了恐怖的压力,像是这天地之间有什么东西疯狂地倒灌进了他身体一样。


    剧痛。


    可是谢不臣眼底的神光,却出乎意料地强烈!


    “嗡!”


    最后一条线交织上来,“天人阵”终成!


    顿时,一股奇妙而清新的气息,从根根线条之上传出。


    以谢不臣为中心,周遭的一切都似乎受到了影响,平静了那么刹那。


    “大天地的味道……”


    站在中心,沉浸于自己世界之中的无恶,忽然睁开了眼,瞬间向着谢不臣所在的方向看去。


    如蝼蚁一样渺小的中域修士,其阵法,却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气息。


    大天地……


    竟有人能以区区金丹的修为,穿透隐界的阻隔,强行借来天地之力?还是阵法?


    有意思……


    一下就让他想到了放他出来的那个女修呢。


    无恶一眼便能看出谢不臣已到了油尽灯枯之态,不用他出手也撑不了一会儿,可他却无法容忍眼皮子底下出现这么个存在。


    他诡异地一笑,随即竟然猛得张大了嘴!


    “唳——”


    没有人声,只有尖锐的声浪,铺天盖地的一片黑羽之箭!


    天地之间以非人形而修炼的存在,大多以自己本体的某种特质发展出种种适合自己的道印和攻击。


    有的道印,甚至是某些妖兽一族自古以来就有的传承。


    无恶本体乃是一丈高巨隼,周身遍布黑羽,根根如铁。


    攻击之时,只消肩膀一耸,或是翅翼一挥,便会有无数黑羽自身体之上飞出,化作利箭,铺天盖地而去。


    在被那声浪撞击之时,谢不臣脑海之中紧绷着的那一根弦便险险要断裂开,心神一岔,原本控制起来就极为艰难的“天人阵”,几乎瞬间崩溃。


    黑羽利箭一来,他根本避之不及。


    “嗖嗖!”


    只消得三两声箭响,随后便是黑羽利箭入肉之时的“噗嗤”之声。


    一个照面间,谢不臣身中数箭,箭箭透体!


    箭势太迅疾猛烈,即便穿人胸膛而过,也不减半分去势,竟带得谢不臣飓风之中的身体向着后方一高高耸立的黑色石柱而去。


    “笃。”


    一声清脆之中还藏着几分沉闷的撞击。


    那穿透谢不臣身体的黑羽利箭,深深地刺入了那石柱之中,彻底将谢不臣钉在了这高高的石柱上,悬在半空中。


    “滴答,滴答……”


    鲜血顺着那黑羽之上一条又一条自然的凹槽,向着下方开始陷空的地面坠落。


    谢不臣终于痛得皱了眉头,却再也没有挣脱的力气。


    视野之中一片血红,唯一能看清的,只有前方那黑衣无恶狰狞的面目,还有……


    不远处,见愁冷漠的注视。


    眼见着被自己视为死仇的存在,在经历了三番五次的争斗之后,终于被人这么几箭钉在石柱上,只怕过不多时就要命丧黄泉。


    见愁觉得,自己心里原本是该很快意的。


    可到头来,竟只有满腔的冷漠。


    总有那么一点点不对味儿的感觉……


    这与她无关,也与谢不臣无关,只与那站在风暴最中心的无恶有关。


    隐界之中,天地色变。


    周遭大泽,腾起千万万波澜,疯狂地朝内冲刷,恐怖的浪头打翻了无数高墙,也淹没了无数的洞穴,不少灵兽的骸骨也漂浮在了水面上。


    然而仅仅片刻之后,便会被浪头打碎。


    这一刻,像是整个大泽在喧嚣,要将这建造于其上的万兽迷宫掀翻!


    见愁所依仗之木虽坚固,在这一片浩浩之中也不过飘萍。


    她注视着场中掀起风云的无恶,飓风之中还有不少身不由己的灵兽,有的是见愁曾见过的狮子,老虎,甚至豺狼……


    至于当初见过的那些小的,白鼠,蟋蟀……则半点影子也看不见了,想必完全被隐藏在飓风之中。


    解决掉了谢不臣,便没有了丝毫威胁。


    鹰隼喜欢将猎物抓到高空,再往下摔,摔死之后便能进食。


    此刻的谢不臣,便是那已经被摔下去的猎物,无恶对此其实半点也不感兴趣。


    飓风里,有一只又一只的灵兽。


    上千年前,他们都相互认识,甚至还有相互串门的交情,当初谁不喜笑颜开,生气勃勃?


    “老的老了,退的退了……”


    口中有呢喃之声发出。


    无恶微微眯着眼,带着森然戾气的重瞳看向了其中一只皮毛柔软的银色狐狸,伸手一抓,便将之攥在了掌心里。


    银狐的皮毛虽然柔软,却已经不再光泽。


    像是生命力即将耗尽一样,透着一种灰败。


    它眯缝着眼,似乎不是很惊惶,只叹息地看着无恶:“你何苦?”


    “你还相信,不语会来接大家去上界吗?”


    无恶粗糙的五指,攥着银狐那不大的头颅,像是一个亲切的老友一样开口询问。


    银狐叹息一声:“主人从不失信于人。”


    那一瞬间,无恶原本平静的面容一阵扭曲!


    他五指猛的用力,竟然毫无预兆地将银狐一把提起,朝着那石柱所在之处狠狠一摔!


    “啪!”


    巨隼一摔之力何其可怖?


    银狐身体柔软,薄有修为,却依旧在那柱子下方的高台之上打了好几个滚,才慢慢地停下来。


    地面已经崩塌陷落,云梦大泽的水已经漫了上来。


    无恶却一点也不在意,狂风股荡起他衣袍,宽大的袖袍像是两片就要乘风飞起的羽翼。


    “你老了,记性不好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叫人心底寒彻。


    见愁手中抓着的那栗色小松鼠也忽地颤抖了一下。


    她低头看去,只看见小松鼠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着场中近乎疯狂的无恶,眼底微微湿润。


    银狐哀戚地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话。


    无恶也不再问,只将手再往飓风之中一伸,这一次是一只蹒跚的老龟,满布着皱纹。


    “你原本就挺老了。”


    “可我的记性不差。”老龟也叹了口气,他艰难地转过头,回望了一眼飓风之中的同伴们,才慢慢将头转回来,“我还记得,当初主人给你起名叫‘无恶’,乃是为劝诫你,让你心无恶念——”


    “恶念?”


    那一瞬间,无恶陡然冷笑起来。


    “这么说,你竟觉得我此刻乃是‘恶’了!我无恶何曾有恶?背信弃义者,乃是他不语!”


    “主人从不失信于人。”


    老龟也只有这么一句。


    无恶“哈哈”大笑起来:“有意思,你们都拿这一句话来堵我。我且要问问——说要接我等去上界的是谁,飞升之后失信于人的又是谁?一千年过去了,你们这些贪生怕死之辈,缩在洞穴之中,唯恐灵气耗尽,寿数耗光,到如今又怎样?”


    他只轻蔑地把老龟一扔,一脚踩住,狠狠地朝着污泥里碾去!


    “死的死,老的老!”


    最看不惯的便是这些曾经称他为“朋友”的“老朋友”们了。


    这么一会儿了,竟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


    无恶抬起手来,这么环视了一圈,邪气的面容之上,绽开了一个藏着戾气的微笑:“好,好,好,看来你们都要站在他不语那边了……”


    “好,好!”


    他又连到了两声“好”字,随即大笑了起来,却带着一种刻骨的森寒。


    见愁远远见了这笑,只觉得背心里发冷。


    有这几句短短的对话,再接合之前小书蠹说的那些话,她竟大致能推测出事情的原样:承诺飞升带走所有人去上界的不语上人,飞升之后踪迹杳无,但偏偏在此事之前他从无一事失信于人。


    这到底该是个怎样的人呢?


    杀戮深重,却养着这样一座万兽迷宫,并且亲手为他们雕刻下当初相遇相识的画面,以作为纪念。


    他近乎与天下为敌,却拥有这许多灵兽最真心且最诚挚的信赖……


    当真是失信于人吗?


    就是见愁都不是很相信。


    脑海之中突兀地闪过了意踯躅之中那一座又一座的石像,石像约莫是不语上人本人,旁边大多刻有当时的修为境界和心魔境界。


    可最后一座石像之中,却封存着一具骸骨……


    隐约有什么东西,飞快地从见愁心底划过,只留下一道小小的尾巴,却转眼就抓不住了。


    见愁一下皱了眉头。


    手中抓着的小松鼠却一下激动了起来,近乎疯狂地在她手中挣扎,一下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小松鼠还捧着那松子,却唧唧叫唤着,想要挣脱,小脑袋高高抬起来,有几分惊惶的神态,看着高高的天穹。


    见愁顺着看了过去,霎时微怔。


    无恶乃是巨隼化身,只怕原来也是不语上人麾下一员得力干将,只是多年来的等待,将那昔日的忠诚与挚友之谊,都磨成了一点一滴的怨恨,于是激发了性格之中本身就存在的凶性。


    不语上人在时,尚可以压抑,待得他一去,便肆无忌惮。


    兴许用“怒其不争”来形容,并不很合适。


    可无恶的确一点都看不惯那些与自己意见不一的所有灵兽,连带着这待了上千年,消磨了上千年时光的隐界,也一并不喜欢!


    毁灭……


    隐藏在骨血之中的凶性,一点一点朝着外面浸润。


    无恶的一双眼,红得仿佛要滴血。


    他豁然之间抬首,一道高大的巨隼虚影霎时凝聚在了他身后!


    仰天,一声长啸——


    一道赤红色的血光,从他口中疯狂涌出,如同一道骤然击出的光柱,直射向虚空中的某处!


    半边天的云都像是被火烧过,被血染过一样,鲜红。


    可在光柱到达天穹某个地方的时候,却像是击打在了镜面之上。


    “嗡”地一阵鸣响。


    一片赤红色的涟漪在天际泛开,一时之间竟好像整片天空,都变成了一片明丽又清澈的湖泊!


    与此同时,地面也像是与天空映照一样,荡起一片诡异的波纹。


    波纹过处,不管是高墙还是树木,全数灰飞烟灭!


    那一瞬间,见愁骇然睁大了眼睛,一个离奇的想法在波纹荡开的瞬间,出现在了她脑海的深处。


    一座恢弘古雅的琉璃天宫,在那涟漪过后,渐渐从虚空之中显露出来,由透明而半透明,隐隐约约地伫立在镜面的那一头。


    从下方看上去,天空如湖泊,平滑似镜。


    天宫便在湖水下面,镜子后头。


    那涟漪只荡开了一片,继天宫之后出现的,竟然是一只巨大的红色锦鲤。


    红色的鱼鳞整齐而光亮,细密极了,泛着一种清透的光泽,像是一副画一样镌刻在天宫的底部。


    直到那光柱来的时候,它才猛地一甩尾巴!


    哗!


    整个天地之间都仿佛想起了清澈的水声!


    雪白的浪花从苍穹之上拂开,巨大的红色锦鲤甩尾极其有力,几乎瞬间便将那一道光柱压下,抽了回去。


    “哈哈哈……鲤君,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啊!”


    下方的无恶一击不成,竟然不闹,他的目光平静里隐藏着疯狂,却越过了锦鲤,落在了它背后的天宫之上……


    “多美的天宫啊,多美的一片镜湖啊……这么多年以来,我们都住在这一片镜湖的投影之中……”


    从来没有什么云梦大泽。


    也从来没有什么万兽迷宫。


    一切不过都是大能修士的一个小术法,一切不过都是他们的一个不会遵守的约定。


    虚幻过后,真实……


    会是何等地支离破碎呢?


    无恶的声音里,带着嘲讽。


    红色的锦鲤转了个方向,面对着无恶,声音清亮,从高处的天际之上传来,更有一种奇异的空灵之感。


    只是,疲惫难掩。


    “隐界之中的万兽,皆与你无冤无仇。你何苦为难大家,也为难你自己?”


    这声音……


    见愁一听,瞬间想起了在隐界画壁大门外,那最后时刻打断了她与谢不臣决斗之事的声音。


    鲤君?


    无恶冷笑:“打破这镜湖,隐界的一切便不复存在,如此一劳永逸,有何为难之处!”


    毁灭后,隐界生灵无处栖身;毁灭后,所有的建筑不复存在;毁灭后,有关于不语上人的一切,也可就此了却……


    无非一个“毁”字!


    无恶猛地大笑了一声,意态极其猖狂。


    他双手朝后一摆,那站在他身后的虚影,也立刻振翅而起!


    巨大的阴影,立刻重新覆盖了小半天空。


    飓风顿时越发狂猛起来。


    见愁只觉得那风吹过脸颊,都是生疼的一片,像是要在皮肤之上留下永痕的烙印。


    还有那翅翼之上传来的威压,竟然让人想要御空都难!


    这是一种来自高空的威压,让所有后天学会飞行的物种,都为之伏首,为之颤抖。


    无恶人与虚影瞬间合一,一时之间已经分不清朝着天空飞去的是他的本体,还是他的人形化身。


    “轰!”


    又是一道光柱,在无恶向着天穹飞去的同时,朝着高空投射而去。


    这一次,高空之中的涟漪越发密集,甚至荡起了波澜。


    恐怖的冲击力之下,整个天穹都似乎不稳起来,摇摇晃晃,摇摇晃晃,关键时刻,那天宫的底部,一枚巨大的复杂金色印符忽然亮起,将摇晃的天穹镇住,将滚滚的浪涛平息。


    这印符甫一出现,便让人觉得浩瀚广阔。


    古拙,晦涩。


    只这么直接地一看,更让人从心底生出一种窥伺天机的震颤不安之感。


    见愁只看了这么一眼,便觉心惊肉跳!


    这印符见愁认得,却不是她从青峰庵隐界之中得到的任何一个,而是在万兽迷宫第一重门外面,那迷宫地图最中心镌刻的图案。


    只是那图案在不断地变动之中,见愁当时并未觉得那是个什么了不起的存在。


    直到如今抬头,将这一枚印符收入眼底,她才惊觉:第一重门外的迷宫阵图,兴许已经预示了一切!


    她手中有四枚秘符,乃是开启迷宫四重门的钥匙;那么中心这一枚印符,到底是用作什么?


    镇压?


    守护?


    ……


    见愁一时想不清楚,只将头抬起来,目光一错不错地落在天空高处。


    无恶见了那印符,非但不害怕,反而更加兴奋起来,眼底那一层血色,浪花一样涌了上来,让他看上去格外狰狞。


    他越发用力地去冲击着那一枚印符,一道又一道的攻击疯狂向着印符而去。


    竟然是想要冲散这一道印符!


    伴随着他一次一次攻击,整个天空的湖面便跟着一次一次激荡,整个地面也跟着震动,一次,两次,三次……


    次数少还可以说是巧合,次数多了,见愁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


    天际之上那一镜湖一样的存在,竟然与他们脚下所立的大地一体!


    无恶只要毁去了镜湖,还愁毁不掉整个隐界吗?


    而他几次三番要冲击的那一枚印符,只怕便是那镜湖最后一块护身符!


    这么一想,见愁简直倒吸一口凉气。


    天际之上,那天宫底部的锦鲤,已经一摇尾巴,像是从画上游了下来一样,迅疾无比,冲去与无恶交锋。


    那是一条游在天空之中的锦鲤,颜色却比漫天的血红更正,更亮。


    它挥舞着自己的尾巴,甩动着自己的鱼鳍,用看似柔软的鳞甲,挡下了无恶一次又一次的攻击。


    天际之上,光芒混乱交织成了一片。


    整个地面之上,却像是眨眼之间被云梦大泽淹没了一样。


    大地震动,如同碎裂的陶片,被大水分割成了无数的碎片,天空之上也出现了一片又一片晶莹如琉璃的裂痕。


    锦鲤与无恶激斗之时乱射的灵光,偶尔落下,便要炸得整个地面开花,几乎没有一块完好。


    无数的灵兽在没有飓风控制之后,不是落在了水中,就是被抛飞在了空中,完全找不到自身的重力所在。


    一开始无恶还是以人身交战,可后来似乎难以与锦鲤匹敌,便化作了巨隼之身。


    它飞得高高地,从高处朝着锦鲤俯冲而去,一爪便抓在锦鲤腹部柔软的位置。


    “咔嚓!”


    几片好看的鱼鳞立时从锦鲤身上脱落出去,鲜血淋漓。


    锦鲤要保护那天宫底部的印符,无恶却是要将之破坏。


    破坏来得多简单?


    无恶从各个方向进攻,锦鲤却始终只能守在一个地方,尽管修为似乎要更高一些,却始终困囿在原地,左支右绌。


    以天性来看,锦鲤本身就不是为战斗而生,无恶却不一样。


    骨子里暗藏的凶性一旦被激发出来,便是毁天灭地。


    他疯狂又执着地攻击,锦鲤渐渐被激怒……


    整片大地都已经碎裂得不成样子。


    见愁目之所见,再没有一堵完好伫立的高墙,只有越漂越远的地面……


    “啪!”


    鱼尾狠命地一拍,巨力汹涌,霎时将无恶巨隼整个拍飞出去,重新砸向了地面。


    “砰!”


    地面之上顿时留下一个大坑。


    巨隼不甘,抖擞着羽毛,便猛地一声尖啸,之前见愁看见过的无数黑羽之箭,竟然再次疾奔而去!


    “叮叮叮叮!”


    然而,传回来的,却并不是柔软入肉的声响,而是一片密集的撞击声!


    地面之上,不管是掉入水中的灵兽,还是站在干燥地面之上的见愁,或者眼前已经即将要模糊成一片的谢不臣……


    一个接着一个,都将头抬起。


    于是看清了,那一条骤然变成了银色的锦鲤!


    “咕。”


    鱼鳃似乎鼓动了一下,天地之间似乎有什么气息被疯狂地吸入,而后在锦鲤身体之中膨胀。


    原本赤红的鱼鳞,竟然在瞬间凝聚成了一片浅淡的银色!


    在那锦鲤下方,一座三丈一的斗盘陡然旋转开去,那竟然是锦鲤的斗盘!


    “啪!”


    一枚道子。


    “啪!”


    两枚道子。


    ……


    一枚接着一枚,道子被坤线串联,形成道印,那轨迹,像是盘踞在天边的星斗图,让见愁看出了无比的熟悉之感!


    那一瞬,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比拟她内心之中的震撼!


    何等熟悉的道印?


    她自人间孤岛去十九洲,在青峰庵的悬崖上看见的那一枚道印;她拜入崖山,闭关修炼,第一次使用出来,并且造成了巨大动静的那一枚道印;她推演过一遍两遍,烂熟于心的那一枚道印!


    ——翻天印!


    这一枚道印得自青峰庵隐界,与隐界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见愁曾设想过二者之间的关系,却万万没有想到,她竟然能在此时此刻,一场激斗之中,看见一只修炼成精的锦鲤,使出她最熟悉的翻天印!


    说熟悉,似乎也熟悉;说陌生,却也有些陌生。


    是翻天印没错,可又隐约有点不一样的地方。


    见愁记得自己的都的那一枚翻天印似乎过于简单,甚至依着扶道山人所言,略有残缺。


    那么……


    锦鲤使出的翻天印,可否完整?


    一种奇异的光彩,霎时从见愁眸底迸发出来。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天际,盯着那一只巨大锦鲤的一举一动,将那一枚一闪而过的道印死死地镌刻在了心底!


    周遭的一切,瞬间不放在心中。


    激斗正在酣畅淋漓之时。


    锦鲤挡下了无恶巨隼投射而去的无数黑羽之箭,根本没怎么动作,那无数的长箭便朝着四面八方乱飞而去。


    下方的灵兽们纷纷躲避。


    一时之间,只听得轰隆之声不绝于耳。


    那是无数的羽箭砸落在地炸响的声音。


    远远地,一支羽箭从高处激射而出,直直向着见愁飞来!


    她毫无所知,目中灼人的光彩没有散去丝毫。


    那锦鲤甩尾,巨大的翻天印便瞬间凝聚,摧枯拉朽一样,无数的灵气从无数的建筑之上,疯狂抽取出来,凝聚成了一条巨大的鱼尾。


    不同于见愁凝聚出的、浓密雾气组成的翻天印,这一条鱼尾,竟然通体泛着银色,与锦鲤周身的银光一模一样!


    这才是真正的翻天印吗?


    那璀璨的银芒,绚烂,却不十分灼人,舒服,却蕴含着恐怖的气息。


    见愁为之目眩神迷,脑海之中像是有一扇大门轰然打开。


    一条坤线,又一条坤线……


    一枚道子,又一枚道子……


    转眼之间,她眼底已经有无数衍算之光滑过,越来越强烈……


    那是一种,顿悟的境界。


    站在原地的见愁,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更不知自己面临什么,就连小貂的惊恐叫声叶听不见……


    高高的石柱上,地面上已经淌了一滩鲜血。


    谢不臣依旧被死死钉在石柱之上,那一道凌厉的黑羽,几乎在出现的瞬间,便为他所注意到。


    只是……


    那站在不远处的见愁,却半点没有注意。


    她的眼底,没有争斗,也没有纷繁,只有那一种纯粹的渴望……


    也许这一双眼底,什么都有。


    可就是没有仇恨。


    仿佛她进入隐界之后一切的寻仇,都不能影响她对某件事的专注。


    这一瞬间,谢不臣忽然有些怔然。


    有什么东西飞快地在脑海之中回闪……


    对他的复仇,不过只是她人生之中的一个阶段,是她必须要迈过去的一步,可一旦踏入修行,她这一生又何其漫长?


    她眼底分明有更多、更美、更精彩的东西。


    正如他抛却了世俗的感情,去追寻所谓的“道”。


    见愁迟早也会了结了与他的仇恨,去追寻她要追寻的东西。


    她眼底什么都有,唯独没有他。


    这个杀身的仇人。


    他可以这样静静地看着,等待那一枚黑羽之箭精准无比地穿过她的头颅,毫无防备之下,即便是金丹期的修士,也必死无疑。


    从此以后他不会面临追杀,也不会有后患。


    只要有一人死去,所有的恩怨便将被彻底终结……


    可她手中还有那四枚秘符。


    穿梭迷宫,他才有机会得到《九曲河图》之秘,有机会活着从迷宫之中走出去……


    救?


    还是袖手旁观?


    他可以不要河图之秘,说不准也有别的从迷宫出去的方法……


    脑海之中,念头纷繁。


    因为失血过多,谢不臣的身体已经有些颤抖。


    每次一颤,便有钻心的疼痛穿入他五脏六腑之中,就连动一动指尖,都好像有一千一万的刀子在划。


    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


    那一枚纯黑色的羽箭,便要彻底终结这一切了。


    “嗤!”


    一声划破虚空的锐响!


    就在那羽箭即将穿透见愁头颅的瞬间,一枚形制古拙的铜铃,猛地从谢不臣颤抖的指尖飞射而出,在间不容发之际一挡!


    “铃!”


    清脆的声响只持续了片刻。


    接着便是“砰”地一声响。


    扇面一样的青铜盾牌霎时凝聚而出,组成一个完整的圆,如同绽放的花朵一样带着一种绚烂,完美地将那一枚羽箭挡开!


    不动铃,可挡金丹巅峰修士一击。


    弯曲的手指指尖,还保持着弹出不动铃的姿势,却感觉不到半点温度,冰冷,甚至隐约有些痉挛。


    他很清楚,这是因为失血过多,被钉在这石柱之上太久。


    眼前一片模糊,再也没有任何一点清晰的画面。


    谢不臣脑海里恍惚的一片,眼睛眨了眨,忽然觉得有些累,便将头轻轻地朝着那石柱之上一枕。


    五支黑羽之箭贯穿了他的身体,在他头这么一动的瞬间,便有无数的疼痛因为这一个动作的牵扯,从四肢百骸之上传了过来。


    模糊的意识,又陡然清醒了一点。


    谢不臣眨了眨眼,干裂青紫的嘴唇微微翕张,最后却是奇怪地一勾——


    一个,自嘲的苦笑。


    “大名鼎鼎的不动铃……”


    竟被他用来挡了一支微不足道的羽箭……


    ☆、第193章 翻天一印


    “噗嗤噗嗤……”


    依旧是羽箭掉落,插到地面上、石柱上的声音,不过已经渐渐稀疏。


    悬浮在空中的不动铃,在凝出扇形青铜盾挡开羽箭后,便失去了所有的力道,朝着下方坠落。


    “当。”


    声音很闷,不复先前的清脆。


    古铜的刻纹依旧显得古拙,整个铃铛就落在见愁脚边三尺处,一动不动了。


    大地依旧在摇晃,破碎得不成样子。


    见愁却没有看上一眼,她依旧不知危险,只有那脑海之中,越来越清晰的念头——


    那是完全不一样的翻天印。


    青峰庵隐界乃是“翻天印”这一枚道印起源的地方,锦鲤,也就是鲤君,又是一个隐界看护者一样的存在,其使用的翻天印只怕才是最正统、最完整的。


    在习得翻天印后,见愁并未发现此印有什么可以进阶的地方,似乎就是这么简单就能使用的一枚印符。


    可是现在,她看见了天穹之上,那银色的鱼尾。


    银色的翻天印!


    仅存的稀薄灵气密密麻麻地聚集在一起,通过玄奥的组合,结构稳定而且细腻,只这么远远地一眼看去,都能发现那种近乎完美的无懈可击!


    “刷。”


    脚下的斗盘,毫无知觉地展开了……


    一枚又一枚道子,开始亮起。


    天际之上,锦鲤与巨隼的战斗,已经到了关键的时刻。


    地动山摇,不仅是整个地面,就连整个大泽,似乎都开始出现破碎。


    天宫悬浮在那一片涟漪镜面的后方,底部那一枚印符闪闪烁烁,光芒越发黯淡……


    迷宫第一重门外,广场上。


    已经从意踯躅之中出来的中域几人,都面色凝重地注视着头顶上方,即便是在外面,他们也能看见天穹上的战斗。


    如花公子少见地没有嬉笑,捏紧了扇子:“鲤君护着的乃是印符,只怕也是整个隐界吧……”


    从前面战斗的情况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分析出来:整个隐界不过是天宫镜湖之中封存的投影,战斗波及了印符与镜面,地面之上的一切便随之毁灭,并且越来越不稳。


    可想而知,若是印符破碎,镜面被打破,整个隐界都将不复存在。


    那么……


    留存于隐界之中的他们,将陷入何地?


    众人只需要这么一想,就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升起。


    在听了如花公子这一句之后,夏侯赦并未收回自己的目光,依旧看着天空之中逐渐凝实的那银色鱼尾:这让他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隐约想起了当初小会的时候,某个战胜了自己的女修,使用过的翻天印。


    陆香冷则是微微拧眉。


    这两人都没有说话,唯独左流,狂擦了一把冷汗,哆嗦道:“那什么……反正我们现在也进不去,这斗来斗去的,只怕隐界危险。你们看这一面墙,都有这么多的缝隙了……现在跑的话,说不定还来得及?”


    “……”


    陆香冷沉默片刻,摇了摇头:“见愁道友多半还在里面。”


    意思很明白,跑路也不能丢下同伴。


    左流一听,这才一拍脑门,讪讪一笑:“一下忘了……”


    其实从意踯躅出来之后,中域这几个人便都在一头雾水之中。


    见愁先从甬道进入,他们随后,先后通过。


    可没想到,等他们出来的时候,没有了见愁的踪迹也就罢了,连小金都丢了。站定了一看,前面大泽之中的广场上,竟然有几个生面孔,而且这几个生面孔都在围攻那昆吾近年来最天才的第一人——


    谢不臣。


    几个人都知道他与见愁有些微妙关系,眼见得打起来,还是正邪之间,当然要上去帮忙,顺便问问见愁踪迹。


    哪里想到,他们还没过去,那三人之中打头的阴郁邪戾立刻逃窜,不知用什么方法开了迷宫大门,直接遁入。


    谢不臣与之死斗一场,竟然也在间不容发之际挤了进去。


    众人简直蒙了,什么龙去脉都不清楚,就迎面撞上了那两个倒霉到了极点的妖魔道修士,当下一场激斗,那两人被他们就地斩杀。


    杀完了,大家就困在外面了。


    他们试过了种种办法,都无法翻越此高墙。


    如花公子给众人分析了一下情况,初步断定混入他们之中的“小金”,应当不是其本人,至于见愁,当然不可能死,一定也用了什么方法入了迷宫。


    当下就有左流嚷嚷:“一定是真人和山人分别给他俩开过小灶,怎么就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


    还别说,其实真有这可能。


    反正众人使尽浑身解数也进不去,只好在这里等着。


    等着等着,就发生了这等异变。


    逃是不可能的,只能等结果了。


    如花公子思索了片刻,正想要提出下一个建议,没想都,面前那十丈高墙忽然发出了一片让人牙酸的开裂声……


    “咔嚓咔嚓……”


    一道又一道裂纹,由细小而巨大,竟然爬满了整面十丈高墙!


    高墙的正中,正有一座迷宫阵图雕刻,原本一刻变动一次,此时却在这剧烈震颤之下,猛然摇动起来。


    阵图中心处,有着一枚金色的印符,与天宫顶部的印符一模一样。


    头顶传来一阵疯狂的撞击之声,天宫之上的印符暗淡了下来,阵图之上的印符也暗淡了下来。


    那一瞬间,光芒幽暗到了极致,几乎肉眼难辨。


    于是,某一个平衡似乎终于被打破了。


    “轰!”


    像是洪水忽然决堤,像是气流忽然爆炸,像是山崩,像是地裂……


    整面十丈高的石墙,竟然轰然倒塌!


    如花公子、陆香冷等人面前,立时出现了墙后的场景。


    残垣断壁,破碎的土地,像是漂浮在大泽之上的一块一块岛屿,像是散落的拼图,不规则的边缘上还有浅蓝色的光芒,不断地闪烁。


    大泽之水淹没了大片低矮的土地,淹没了一堆又一堆沉底的废墟,淹没了灵兽们的洞府……


    那一瞬间,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他们看到的,是成百上千的灵兽。


    有的站在干燥的碎片大地上,有的站在漂浮的木头上,还有的依着高一些的树木,当然更多的还在水中挣扎……


    一股恐怖的威压,一下从天际之上传来。


    像是有一只巨大的手掌,从高空拍下。


    这一刻,除却那还在争斗之中的两个存在,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腾空而起……


    地面之上,一切匍匐。


    “这得是倒了几辈子的霉……”


    某一块破碎的大地上,原本正在飞行之中的宋凛,也瞬间被那威压拍下,一下掉落到了地面之上。


    原本与见愁追逐一场之后,他考虑着继续探索隐界,哪里想到没一会儿就看见一头巨隼开始发疯。


    眼见着整个隐界都要渐渐崩毁,宋凛实在不敢冒险。


    这种时候,还是让那群中域修士死在这里好了,他还是保留实力,早早回去,好好找那罪魁祸首雍昼算算账。


    主意一定,宋凛便直接飞快离开,向着来路而去。


    此刻,他虽然被威压压制,只觉金丹期之后就拥有的御空之能都无法施展,可距离那大门之所在也很近了。


    很快,他就可以出去!


    宋凛牙关紧要,干脆在地面之上奔行了起来,转眼接近了自己的目的地……


    只是,还没等他靠近,目光一错,便是头皮一炸!


    前方那十丈高墙竟然倒塌了,断裂处走进来四个人——


    那四个中域修士!


    糟!


    宋凛根本来不及躲避。


    在他看见这四人的同时,如花公子等人也看见了他,脚步一顿。


    眉头微微一挑,此刻的如花公子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顿时微微一笑:“这不是妖魔道山阴宗的宋少宗吗?真是有缘啊!”


    宋凛的面目,彻底阴沉下来。


    此番,怕是不能善了了。


    组成迷宫的无数高墙,现在已经荡然无存。


    留下的,只有那镌刻在碎片大地之上的种种迷阵。


    更往内一些,在迷宫第一重门与第二重门之间,其中一块碎片,便是见愁立足之地。


    璀璨的华光从她脚下迸射开去。


    一点一点星尘一样的银光被凝入坤线之中,坤线运转,将星尘代表的力量传入天元,壮大着中心处的那一枚金丹。


    落在斗盘之上的每一枚道子,都显出一种熠熠的神光。


    见愁的斗盘,初结丹时是两丈四,在小会结束后曾有过一段时间静修,并因为某个机缘,涨到了两丈四尺七分。


    此刻斗盘的大小没有什么变化,可其上代表着翻天印的一枚一枚道子,竟在斗盘上移动起来!


    一枚!


    两枚!


    三枚!


    ……


    一次又一次,七次移动之后,整个道印的形状其实并未改变,唯一不同的乃是其方向,就像是将倒立着的人重新放正了一样。


    不管是被见愁拎着的小松鼠,还是站在见愁肩膀上的小貂,此刻都惊骇地瞪大了眼睛!


    作为一只有常识的灵兽,他们当然知道,道印一旦落成便不可更改。


    可是见愁的道印……


    若有其他大能修士在此,只怕也要啧啧称奇。


    整个十九洲大地上,可能都寻不出第二个见愁这样的修士——


    天虚之体。


    她身体之中没有经脉,道印运转全无常规,由此才有这种对道印进行修正的机会,并且没有半点痛苦。


    若是换了其他修士,即便是要挪动一个道子,只怕都要痛得在地上打滚,耗费不知多少丹药灵草。


    机缘是一种很难言明的东西。


    她与青峰庵隐界,说不准当真有这样一段缘分在。


    望着那已经完全成形的银色鱼尾,见愁脑海之中却是一片的清晰。


    从鱼尾形成,到她忽然了悟,前后不过那么片刻功夫,她却像是经过了很久……


    原本她对翻天印的使用便很是得心应手,在修炼之上,她也有超绝的领悟力与创造力。


    就像是积雪堆满的山脉,在地方足够安静、白雪足够厚实的时候,只消一声喊,便能引起恢弘的雪崩一样。


    先前的见愁,便是那堆满了雪的山脉。


    施展真正翻天印的鲤君,便是那可以引发雪崩的一声喊。


    一切,都恰到好处,刚刚水到渠成。


    脑子里那一线灵光蹦过去了,有关于翻天印的一切,都迎刃而解。


    原本见愁修行的翻天印没有任何错误,只是她当时站在青峰庵后山的悬崖上,看见后山冒出来的道印,却不知这道印的正确方向。


    只是后来她乃天虚之体,误打误撞,竟然也鼓捣出了一个残缺版本的翻天印来用。


    如今鲤君一施展,见愁心电急转,多番推演之下,竟然发现了问题出在哪里,彻底将自己原本的翻天印掉了一个个儿。


    道印翻转,意味着的便是灵气在经脉之中运转方式的改变。


    对旁人来说困难的事,对见愁而言,像是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新翻天印,已成!


    她站在那两丈四尺七分的斗盘上,站在碎裂的大地上,肩膀上蹲着小貂,手中拽着一只小松鼠,仰首而望,目中只有难掩的震惊与赞叹。


    通体银色的锦鲤高高地扬起了鱼尾,像是行进在大海之中一样,狠狠地往下拍落!


    “轰!”


    天空之上,湖泊之中,立时掀起怒浪!


    像是有一片大海漂浮在空中,即将被这一鱼尾给拍下!


    首当其冲的便是距离最近的巨隼。


    那已经覆盖满鳞甲的巨爪还没来得及接近,便被迎面来的怒浪击中,扩散的涟漪击打在无恶的身上,弹起无数黑色的羽毛,一时之间竟然有血色飘洒!


    “啊啊啊啊——”


    不甘心!


    纵使你有翻天印,我也要将这隐界摧毁。


    不信之人不存于世,不信之地不该留存!


    无恶那一双眼里,赤红色从未消散,甚至浓郁得即将滴落。


    他疯狂地想要向前扑去,向着那划破了怒浪的银色鱼尾冲去。


    越来越近……


    可在片刻后,他便发现自己动不了了。


    银色的鱼尾,保持着一种不算快的行进速度,带着一种凝重而窒息的感觉,向着无恶靠近。


    像是有无数的锁链,像是有千万利箭,一下加于无恶之身。


    他竟然被死死定在了半空之中。


    不仅一动不动,甚至感觉自己无处可逃!


    气机锁定!


    “你的翻天印……竟已到了第二重……”


    难掩语气之中的震惊,无恶简直有些不敢相信。


    锦鲤没有言语,那高高扬起的鱼尾,像是海上倒塌的山岳,毫无偏移地朝着他砸下。


    没有躲避,也根本避不开!


    “砰!”


    堪称磅礴的撞击之声!


    覆盖着坚硬鳞甲的利爪被折断,周身那原本如盔甲一般的羽翼,转眼之间也变成了“破衣烂衫”。


    不能动的巨隼竟然毫无抵抗之力,被锦鲤一鱼尾从高空拍落!


    “轰!”


    是一块巨大的黑色石头,从天际坠落。


    在下落的过程中,无恶已经难以维持本体与化身的合一,转眼之间重新变成了那邪戾青年的人形,直直砸落在大地之上。


    哗啦……


    水花四溅,伴着流溢的鲜血!


    捧着松子的小松鼠跟着颤抖了一下,接着目中绽放出无限的亮光来,竟然高高地将松子抛起:“叽叽叽!”


    它欢快地叫了起来,又一把将松子接住,高兴极了。


    胜了!


    鲤君胜了!


    这一刻,欢腾的不止小松鼠一个。


    远远近近,无数或在岸上,或在水中的灵兽,全数欢呼了起来。


    “鲤君胜了!”


    见愁感受到这种欢快的气氛,看了不远处那似乎奄奄一息的无恶一眼,也不由得勾了唇角。


    地面上一片狼藉,可这不能阻止所有人忽然转好的心情。


    见愁索性俯身,将手中抓着的小松鼠放了:“去吧。”


    小松鼠心知之前是见愁在飓风之中救了自己,被见愁放在地上之后,便朝着见愁叽叽叫了两声。


    小貂不屑地翻了个白眼,也回了“叽叽叽叽”一堆意味不明的叫声。


    “……”


    见愁嘴角一抽,只觉得小松鼠大约是在感谢自己,不过它修为低微,还不会说话。


    至于小貂……


    她想也知道,铁定就一句话:你他娘会说人话不?


    显然,小松鼠有些尴尬。


    不过它还是举了举自己的松子,又朝着见愁笑眯了眼,接着才连忙朝着这一块地面的边缘走去。


    见愁所在的这一片地面比较宽阔,边缘已经被水淹没。


    她不知道小松鼠到底是要去干什么,只跟着看了过去,不过这一看,便忽然一怔——


    “滴答。”


    一滴浓稠的鲜血,忽然从天际坠落,点在了已被大泽之水淹没的大地断裂处,倏尔染红一片,艳丽到了极点。


    见愁的笑意,瞬间凝滞。


    她下意识地抬起头去。


    天宫依旧,镜湖波平。


    唯有天宫底部那一枚至关紧要的古拙印符,光芒幽微,极为不稳定地闪烁着,一会儿明亮,一会儿暗淡。


    这样的闪烁,让人瞬间揪心了起来。


    在施展翻天印之后,锦鲤悬浮在半空之中,周身那细密又耀眼的银色,却瞬间褪去,锦鲤本身却没有恢复本来的颜色。


    原本赤红色的鱼鳞,竟然一块一块地变成了灰白!


    见愁一下想起了之前在洞穴之中见过的那些灵兽,在消耗尽了寿数之后,变得苍老,颓败,像是一团死灰……


    天空之中的锦鲤,通体有光泽的红色,都变得斑驳了起来。


    它的身躯不再灵动,行动似乎也变得迟缓了起来,像是累极了,又像是难以呼吸,长大了嘴,想要获得那么一点点生存的空气。


    一种不祥的预感,陡然生出。


    见愁甚至还来不及将这样的预感落实,便听得耳边起了无数的惊呼:“鲤君——”


    那一片湛蓝的天幕下,涟漪轻轻泛起。


    巨大的锦鲤,像是终于累了,两眼疲惫地一眨,连摆动鱼尾的力气都没有,便失去了所有的支撑,从那天宫的底部,朝着下方——


    坠落。


    像是一道赤色的彩虹,从那高空之中落下。


    一时之间,竟然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


    它在天穹的中心,坠落之处也是这迷宫的中心。


    只听得一声轰然的响动,距离见愁很远处的一块碎裂大地上,忽然溅起了丈高的浪花。


    它落下了……


    整个隐界的声音,似乎也跟着落下了。


    才跑到了水边的小松鼠愣了一下,接着就像是疯了一样叫起来,不要命一样朝着那个方向奔去。


    整个迷宫废墟之中,顿时一片混乱。


    “鲤君!”


    “鲤君!”


    “怎么可能……”


    ……


    无数的声音交杂在一起,可是见愁听不见一点。


    她只死死地看向了自己的正前方——


    那一片地面之上,留下了一个大坑。


    横流的鲜血从那躺在坑中的人体内流出,无法渗入已经极为湿润的地面,只能浮在泥土上,形成了一片诡异的血色印记。


    那是方才还在攻击鲤君,要毁灭整个隐界的巨隼。


    无恶没死。


    他手指动了动,又动了动,触到了冰冷的泥土,闻到了这独属于隐界的味道。


    他听见周围一片惊惶的呼喊之声,听到了那些无奈的哭号之声,熟悉之中,还有着一点陌生……


    是了,这些声音自己都听过。


    于是,昏沉的意识,就这么忽然复苏。


    无恶用力一撑地面,终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蹒跚,似乎下一刻就要倒下去。


    仰起头来,望向天空。


    那一刻,他一怔,接着猛然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


    这样响亮的声音,夹杂在一片惊惶的呼喊之中,显得极为突兀,却骤然吸引了无数的注意力。


    隐界之中的所有灵兽,这才意识到:鲤君倒下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事情。


    最糟糕的是,这罪魁祸首,似乎还没有死。


    头顶的印符已经极为暗淡,连带着那泛着涟漪的天空镜湖都变得若隐若现起来。


    它像是一星弱火,仿佛只要轻轻这么扇上一阵风,便会熄灭。


    它摇摇晃晃,让人心惊胆战!


    任何人都能知道——


    只要一击,不管这一击有多么微不足道,这天穹之上,守护了隐界千百年的印符,便会轰然破碎,连一点痕迹都不留下!


    “哈哈哈……”


    大笑之声,还在持续。


    胸腔震动,体内的鲜血却还在滚滚涌流,无恶一身黑袍都被鲜血浸染,可他丝毫没有停下这笑声的意思。


    左手抬起,那血肉模糊的五指,一捏一放,便成了血肉模糊的五爪。


    无恶看着那高处,面上的神情,便变得快意了起来。


    见愁从始至终都看着他,哪里还不明白这神态的含义?


    他竟是要趁着这个机会,再给那印符补上一下,让这隐界彻底倾覆!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无恶是个疯子,可其他人怎么办?


    这妖兽乃是小书蠹指点她去寻找,却是她将之放出……


    目光微微一闪,见愁看见了那些惊慌失措的灵兽。


    包括刚才那只小松鼠,它向着那鲤君坠落的方向奔跑,可在跑到某一片废墟前面的时候,却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升起,将它阻挡。


    隐界虽然已经破碎,可那些阵法还在。


    没有钥匙,无法进入。


    于是,小松鼠陡然变得绝望了起来,一双湿润的眼里终于掉下了泪,不住地用小爪子敲打着屏障,却始终难以过去。


    见愁手中有秘符,是可以过去帮它。


    可这时候帮它,于大局并无作用——


    更重要的,是她现在不能走开。


    目光移动,微微眨眼。


    只片刻,她已经重新看向了无恶。


    仿佛感觉到了她的注视,黑衣无恶也转头过来,看向了她。


    他的脸上全是血迹,甚至还有一条一条皲裂的血痕,脚下是一片血泊,可想而知到底伤重到了何种地步。


    “你还没死呢……”


    唇角一勾,一抹森然的邪笑。


    无恶看着她,那有些暗淡的眼眸里,血光再盛。


    是见愁放了他出来,如今隐界有难,到底有她一份因果在。


    袖手旁观?


    只怕自己连怎么死的都不清楚。


    见愁并未有半分的惧怕,面容之上一片的平静。


    左手五指慢慢松开,巨大的鬼斧立时向着下方坠落,却在半途化作一片虚无,消失不见;


    右手五指慢慢松开,被她紧扣着的割鹿刀,刀尖划过了一条优美的弧线,同样在坠落之中,消失不见。


    她掌中再无法器,眼底的光芒却重新炽烈。


    方才隐没的斗盘,悄然地,重新出现在了地面之上,坤线一根根明亮,经纬一样网罗天地。


    “想要阻拦我,却敢不带法器……”


    无恶原本还有些担心,只因自己与锦鲤一战之后,实力已损耗大半,更有重伤在身,若见愁与自己硬拼,只怕还真的会败给对方。


    哪里想到,她竟然疯了,放开了两柄品级不凡的法器!


    那一瞬间,无恶极为庆幸,可也极为恼怒!


    那是一种为人所轻视的感觉,还是一个小小的金丹初期修士!


    见愁面容却半点没有变化。


    她距离无恶甚远,只随意地迈开了两步,脚下却忽然传来一声细微的响动。


    略一垂眸,她眉头便忽然一皱。


    一枚古铜铃铛,静静躺在一片污泥之中。


    这是另外一只不属于自己的铃铛。


    因为,那一枚属于她的铃铛,此刻正静静挂在她腰间。


    脑海之中电光石火一般闪过了什么。


    见愁唇边勾起一抹极其浅淡的笑意,嘲讽,讥诮,冰冷,漠然。


    不带有半分感情的,她一脚迈出,践踏而下。


    这铃铛,立时被她深深地碾入那污浊的泥泞之中,为泥水覆盖,看不见踪迹。


    被钉在石柱之上的谢不臣见了,只将双眼闭上,笑了那么一声。


    见愁并未听闻,或者听闻了也不在意。


    她站到了无恶的面前。


    对方的实力很强,虽然重伤,境界却没有掉下,依旧对她形成那种恐怖的威压,可这样的威压,却并非难以破解。


    一枚金色的道子,忽然落下。


    于是,空气之中忽然出现了难以言喻的波动……


    无恶面上神情忽然一滞,变得极为震骇——


    有淡淡的金色光芒,在见愁的背后凝聚。


    那种久违的灼烫刺痛之感,已经在见愁的肩胛骨上凝聚,她眉目之间带着几分冷然,又点染几许莫名的威严。


    那是来自荒古的气息。


    那是来自于种族的碾压!


    帝江,风雷翼出!


    哗!


    巨大的羽翼陡然间凝聚而出,便高高扬起,


    那是荒古神祇的羽翼,只这么轻轻一震,便将无恶巨隼形成的威压破去!


    “帝江之翼!”


    无恶几乎只在瞬间,便辨认出了这羽翼的来历,目中的忌惮,陡然升至了极点。


    这比那两柄不凡的法器带来的震撼更重!


    这一下,无恶哪里还能不知道,自己的判断出错了。


    见愁若无后招,势必不会收起法器与自己相斗!


    不能让她出手!


    这念头一出现,无恶毫不犹豫,直接一脚狠狠跺地,在帝江威压之下,强行飞起!


    那血肉模糊的五爪猛然一张,竟然从无恶掌中断开,化作了五只略小一些的黑色鹰隼,钩起的喙是深深的赤红色!


    “唳!”


    五隼齐齐发出一声尖利的鸣叫,竟然将声浪织成一张巨网,而后有五道凶戾赤光,从五隼口中冲出,齐齐向着见愁而去!


    在帝江之翼出现的时候,见愁便破去了无恶的威压,身子猛然一轻,便直接拔地而起。


    她人在半空之中,冷冽的风吹拂着她的身体,可滚烫的血液却又开始了奔流。


    眸底似乎也为帝江之翼的金光所晕染,透着隐约的金芒。


    这是她进入隐界之中,真正的第一战!


    不是为了报复,也不是为了寻仇!


    只为,那心中的一分善念——


    战!


    手诀一掐,羽翼一挥!


    那璀璨的羽翼似由金光铸成,带着清晰的纹路,从高处向下划落,像是一柄利刃!


    “轰!”


    几乎一个照面,那五隼发出的赤光便彻底破碎。


    同一时间,见愁高高地将自己的右手抬起。


    一枚全新的淡黑色道印,出现在了她脚底斗盘之上!


    全新的,翻天印!


    整个天地,都似乎静止了那么一瞬。


    下方所有奔走的灵兽,甚至又悲又急的小松鼠,甚至很远很远的水池里,那一只奄奄一息的锦鲤,还有重新睁开了眼的谢不臣……


    每个人都骇然又震惊地抬起头来!


    先前在隐界之中出现过的一幕,竟然再次出现!


    四面八方,无数的灵气从大泽的底部,甚至从头顶天宫之上,被这一枚道印不断抽出,朝着见愁的身后汇聚!


    灰蒙蒙的灵气,凝结成了一只手掌的模样,却足足有数十丈大小,显得恢弘无比。


    见愁还在急速地下落之中。


    她催动道印,那一只秀气的手掌,已高扬到了极致——


    于是,整个凝聚在她身后的巨大灰色手掌,竟然发出了轻微的一声响动……


    “咔。”


    是什么东西凝聚的声音……


    接着,便像是开启了什么一样,这声音密集了起来,像是有玉山将崩,琼玉乱撞!


    “咔咔咔……”


    连成一片!


    灰色的灵气竟然朝着掌心的位置靠拢,猛然向内一缩,整个巨大的手掌印竟然缩小了一半,瞬间变成了深黑色!


    原本的数十丈,瞬间只有十丈,小了太多,可那近乎纯黑的颜色,却投射着一种让人头皮炸开的恐怖气机!


    更为精纯的力量,更为可怕的速度!


    无恶一击失败,原本就有些诧异,此刻见她竟然在锦鲤之后凝聚出了翻天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翻天印失传已久,他曾听不语说过,整个十九洲只有他一人习得。


    后来,这一枚道印他传给了锦鲤。


    可现在……


    尽管这黑色的大印只有第一重境界,可他绝对不会认错:这就是最纯粹的翻天印!他竟然在一名来自崖山的女修身上,看见了不语的道印?!


    无恶整个人的面目都因为过度的震□□得狰狞起来,他高高地仰起头,口中呢喃:“不可能……不可能……”


    见愁丝毫不受其影响。


    没有人可以拥有比她更清晰的感受。


    翻天印乃是聚灵而成,之前她修习的翻天印,却只是将灵气简单组合,过于松散。


    学了锦鲤之后,翻天印逆转,整个道印的组合却变得更为紧密精粹!


    那是暴增的力量!


    见愁目中异彩闪烁。


    在印成的刹那,有一种奇妙的感觉,贯穿了她的心神。


    一掌之印,似包裹乾坤,似颠倒宇宙!


    在那一种玄奥的状态里,她狠狠一掌,朝下拍去!


    巨大的黑色掌印,带着奇诡的速度,猛然下沉,无声地击向近乎发狂的无恶。


    整个隐界的目光,都在这一刻,汇聚了过来。


    没有一人言语……


    ☆、第194章 杀生


    按理说,见愁这一枚翻天印只修炼到了最粗浅的第一重,不似锦鲤一般到了第二重,并且拥有气机锁定的特殊灵效。


    气机一旦锁定,翻天印所指之处,无一人能逃。


    也就是说,无恶本该逃开的。


    可他现在走不动一步,只能这样眼睁睁地抬头看着。


    连他自己都说不清,这到底是因为震惊,还是因为诧异,或者是那种功亏一篑的痛恨!


    嗡!


    耳边起了一阵鸣响。


    那是精粹至极的力量,在下落之时带来的震动,仿佛整个天空都要为之撕裂,那十丈的恢弘手印周围,甚至出现了一条一条黑色的裂缝。


    如今的隐界已经脆弱无比,在这样威力的一击之下,已经难以承受,似乎就在破碎的边缘徘徊。


    有几条裂缝甚至直接落到了无恶的身上!


    那是一场灭顶之灾!


    眨眼间,翻天印距离他仅有三丈!


    无恶连抬头都变得困难,骇人的威压挤压着他身体之中的血管,一条接着一条地爆裂,整个人变成了一个血人!


    下一瞬,两丈!


    恐怖的压力陡然暴增!


    “咔嚓!”


    一声脆响!


    无恶整个人矮了一截,直立的双腿,竟生生碎裂,红的血肉,白的骨骼,瞬间成为无数的碎块!


    一丈!


    巨大的阴影已经将无恶整个人覆盖,终于有那么一点恐惧,出现在了他的眼眸底下。


    整个世界,似乎都沐浴在一片墨色的纯黑里,再也没有任何的光亮可以逃脱黑暗的笼罩。


    无恶能听见身上所有骨骼齐齐碎裂的声音,也能听见自己脑浆迸溅的声音……


    “啊——”


    那是一声短促而恐怖的惨叫!


    “轰!”


    恐怖的黑色手印,彻彻底底地落在了地面之上,深深地陷落。


    只见得一片血色溅开,便眨眼被掩藏在了那一片纯黑之下……


    隆隆……


    地面震动,一个巨大的十丈深坑,出现在了掌印落下的地方,足足深有数十丈!


    “……”


    “……”


    “……”


    满地的寂静。


    还在半空之中的见愁也有些发怔。


    风里吹来泥土的味道,混杂着一股鲜血的腥味儿……


    站在她的高度,可以轻而易举地俯视下方,那一口掌印形成的深坑底部,再没有了无恶那耀武扬威的身影,只有……


    一地残渣。


    拍碎一个对手,还是一名身体本来就很强健的妖兽,竟然如同碾碎一只蝼蚁一样轻松……


    纵使对方身受重伤,实力其实也不弱。


    可在这翻天印之下,竟然没有丝毫抵挡之力!


    粉身碎骨……


    没有全尸,只有满地碎裂的羽翼,其余全数一片肉糜一样的血红!


    何等的霸道?!


    何等的骇然?!


    这……


    才是真正的翻天印吗?


    见愁说不出内心到底是什么感觉,狂猛,超绝的攻击力,那种碾压一切的气势……


    纵使她修炼似乎并不深,却也能清清楚楚的感受到。


    仿佛在压下这一掌的时候,她才是那执掌乾坤的天道之宰!


    可到头来,她依旧有那么一种如在梦中的感觉:就这么死了?死在了她出乎意料的补刀之下?


    帝江风雷翼没有了灵力的持续注入,渐渐往内收拢,消失在见愁背后。


    比寻常修士更为宽阔的斗盘,也慢慢隐没。


    右手手掌,连着整条手臂的疼痛,到了此刻,才终于钻了出来。


    她静静地伫立在虚空之中,终于慢慢抬起自己方才压下的手掌。


    即便是以她《人器》第六层修为的身体,竟然也难以负荷翻天印恐怖的威压。


    血流如注。


    从手臂上流淌下来,也从开裂的手指缝中流淌下来。


    手掌依旧白皙,纤细,在天光之下,似乎能看见那蜿蜒的青色血脉……


    可它沾着鲜血。


    就是这样的一只手,似将乾坤都压下一样,翻覆之间,夺人性命。


    自入十九洲以来,她在崖山修炼,曾去过西海历练,进过了杀红小界,入过了黑风洞,登上了一人台……


    她曾与许许多多的人争过,战过。


    对过印,拔过斧,劈过刀……


    可她没有杀过人。


    这是她真正地、第一次杀人……


    风吹起她衣袍,站在虚空之中的她,看上去挺拔而孤独,似乎普通,可却在方才那一眨眼的功夫里,斩杀了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谢不臣的目光,渐渐从那巨坑的狼藉之中,移到了她的身上。


    四肢冰冷,连疼痛都变成了一种可有可无的点缀。


    他觉得自己本不应该知道她此刻为何怔忡的,可脑海之中,偏偏又近乎笃定地浮现出那个想法来。


    是因为杀生。


    从来不曾沾染过鲜血的人,忽然举起了屠刀,会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谢不臣莫名地笑了起来,甚至就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为何而笑。


    也许……


    是因为他也曾有过一样的感受?


    不同的是——


    第一次杀人,见愁杀的是不很熟识的无恶;而他杀的,却是与自己相知相伴相扶持还共约白首的发妻……


    于是,唇边那一抹笑,便慢慢地凝滞住了。


    滴答,滴答。


    羽箭尖端下落的血珠,已几乎凝滞。


    那石柱下方,已是一滩快要干涸的血迹。


    “呜呜……”


    兴许是察觉了见愁此刻有些不对劲的状态,小貂担心又焦虑地蹭了蹭她,叫唤了两声。


    见愁手一颤,终于回过了神来。


    她面上还有一点点恍惚的痕迹,却转眼将所有的情绪都压了下去:无恶有恶,虽情有可原,罪却已至死。


    她不过只是……


    有些不习惯罢了。


    杀戮。


    似乎与她所想,有那么一点不一样。


    站在空中,目光向着四面一扫,见愁看见了下方许许多多的隐界生灵,他们无不抬起头来,看着自己。


    不管是好奇,诧异,惊讶,欣喜……


    那些目光之中,都深藏着一种畏惧。


    兴许是对于翻天印的畏惧,也兴许,是对于力量和杀戮的畏惧。


    就连远处的小松鼠,都傻傻地看着见愁,似乎在惊讶:和气的大姐姐怎么忽然化身了杀神?


    用的道印,竟似乎与鲤君一模一样……


    这一刻的隐界,气氛奇怪到了极点。


    安全了。


    但是也安静了。


    见愁身形一动,便要从虚空之中下落,可没想到,就在她身形将动而未动的一刹,天穹之上,陡然传来了一声极其细微的声响。


    像是琉璃碎裂,又像是浮出水面的气泡破裂……


    “哔啵”地那么一下。


    来自很远,很远,很远的天穹。


    那一瞬间,见愁整个人的身体忽然僵硬。


    她怀着心底最后的一丝希望,猛然将头抬起,看向苍穹,却看见了最恐怖的一幕——


    碎了!


    那一枚镶嵌在穹顶天宫底部的金色印符,在一阵暗淡的闪烁之后,似乎终于到了支撑的极限,最后一丝光芒终于散尽。


    它像是厌倦了自己苟延残喘的模样。


    于是,古拙的一笔一划,终于散了架。


    风一吹,便这样青烟一样,化作淡淡的黑色墨痕,晕染入了苍穹之中,消失无踪。


    整个隐界,有那么一瞬间的静止。


    下一瞬,便是震天动地的颤抖!


    整个隐界的颤抖!


    失去了那一枚天宫印符的守护,漂浮在天穹之上的那一片镜湖,竟然从中心开始,向着四面八方坍塌!


    涟漪波纹,一点一点地消失,彻底让背后那一片虚空出现在了天穹上。


    像是将湛蓝的幕布撕开,露出了背后真实的一片黑暗!


    那是隐界的边界,那是小天地与大天地相粘连的地方,就像是画壁破碎之时,他们所见的虚空!


    见愁简直浑身一冷,连头皮都要跟着炸起来!


    她豁然回首,目光抵达的同时,整个隐界也开始了最彻底的崩溃,速度不快不慢,却带着一种难以挽回的壮阔!


    地面开裂,同样露出那不知通向何处的虚空。


    大泽之水朝着那裂缝之中灌去,在水面上形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巨大漩涡,将所有还在水面之上的生灵朝着水底吸去。


    残存的废墟彻彻底底地匍匐在地,就连残存于无恶恐怖攻击之下的那一根一根石柱也轰然倒塌!


    被五枚羽箭钉在石柱之上的谢不臣,几乎霎时便跟着倒了下去。


    因着位置的变化和身体的翻转,一阵恐怖的剧痛,立时从那被五枚羽箭贯穿了的伤处传来。


    “嚓……”


    似乎有几声轻响,是两枚钉入石柱比较深的羽箭从他身上抽离的声音,也是三枚梢浅的羽箭从石柱上抽离的声音。


    谢不臣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离,那一贯冷峭的眉峰立刻皱紧,便连冷汗都冒了出来。


    五处箭伤被撕扯开去,更为鲜血淋漓,只是流出来的血液已经极为稀少。


    整个世界,在他眼底瞬间倾覆!


    而在他坠落的方向上,正有一条裂缝生成,缓缓地朝着他张开了血盆大口。


    整个隐界之中一片混乱。


    见愁只看见近处的地面像是被人一剑斩断一样,彻底地断裂开来,更有一股奇异的吸力,从那裂缝之中传出,像是要引着她往下坠落一样。


    谢不臣那坠落的身影,几乎在这同时映入了她眼底。


    她眼底几乎没有任何波动,虽不能手刃,到底有几分遗憾,可眼下她也不可能冒着丧命的风险,上去给他补上一刀。


    所以,见愁决绝而果断地露出了一个冷笑,宽袖迎着猎猎的狂风,毫不犹豫向着更高处拔去!


    巨大的裂缝,像是隐界要吃人时候张开的大口。


    谢不臣直直坠落下去,可在即将为那裂缝所吞噬的瞬间,却望向了她——


    他将她那漠然的眼神看在眼中。


    她看他,像是注视着一只小小的蝼蚁,不会生出半点怜悯之心。


    他是清楚的。


    所以……


    原也没指望她大发善心来救自己。


    谢不臣的目光,接触着她的目光。


    她还在往更高更高的地方升去,而他即将为这裂缝所吞噬……


    可就在那最后的一瞬,谢不臣面上露出了一个浅淡的微笑,手臂抬起之时,牵扯着浑身的伤口,痛到钻心,却让他无比地清醒、无比地理智!


    他将自己右手举起,苍白的手掌,修长的指骨,依旧那样好看。


    只是沾染了鲜血,还有那么一点因痛苦而起的、难以控制的颤抖。


    在见愁还未来得及撤开的目光之中,谢不臣对着他,翻开了自己的右掌,将掌心对着她……


    明明隔得很远,可见愁竟然觉得谢不臣那一抹笑意如此清晰。


    清晰得……


    让她心头一沉。


    下一刻,便看见了他朝着自己翻开的掌心!


    一枚淡金色的印符!


    一笔一划,铁画银钩!


    古拙而古朴,带着一种苍老而沧桑的气息,仿佛蕴藏有磅礴的威能,又似乎奄奄一息,也要散去……


    那一瞬,见愁只觉得浑身涌流的血都停了下来。


    猛然间瞳孔剧缩!


    像是星流炸裂,无数飞瀑撞击,她脑海里无数的画面疯狂闪过,最后只留下了那么三幅——


    青峰庵隐界外,谢不臣开门用的印符是迷宫阵图上,中心处那一枚不变的印符;高高的穹顶天宫底部,那一枚守护着隐界的印符!


    每一枚印符,都在刹那间与谢不臣掌心这一枚淡金的印符重叠到了一起!


    那是何等电光石火的一个瞬间?


    见愁甚至没有彻底理清楚这其中的关系,甚至来不及去思考谢不臣那一笑之中隐藏的含义,她的身体,已经超越了她的意识,做出了反应。


    一个毫无预兆的转折!


    所有抵御裂缝吸引之力的灵力瞬间卸去,取而代之地是疯狂的下坠!


    是裂缝在扯着她下坠,也是她自己在竭尽全力地下坠!


    风驰,电掣!


    整条原本已经远去的裂缝,在她视野之中,开始了重新地、迅速地放大!


    谢不臣那一张苍白的脸,也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可是见愁看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周围的景物都模糊成了一片被水迹晕染的图画,她能看见的,只有谢不臣那伸出的手掌。


    几乎是在谢不臣即将坠入裂缝深渊的一瞬间——


    “啪!”


    一声脆响。


    一只手,终于握住了另一只手!


    地面上层是泥土,在开裂的过程之中已经崩碎,留存下来的只有那尖利的岩石。


    在抓住了谢不臣的同时,见愁伸手向着旁边狠命一抓,指甲在那一瞬间断裂,五指尖上血肉模糊。


    她一面拽着谢不臣,却要瞬间将这冲击之力化解,何其艰难?


    原本因为施展翻天印受伤的手臂,更是如撕裂一样,顿时便有滚烫的鲜血顺着流了下去。


    前一刻,她还恨不能上来补他一刀,送他身首异处;


    这一刻,却不得不飞身前来,冒着丧命的危险,将他解救。


    她的手掌因为剧烈的喘息而滚烫,他的手掌却因为过多的失血而一片冰冷。


    两只带血的双掌相交握。


    掌心贴着掌心。


    从她手臂与五指之上流淌下来的鲜血,浸润到了他掌上,指间,像是要灼烫的烙印……


    谢不臣抬了眼眸,望着她。


    那是何等痛恨又憎恶的眼神?交加着惊和怒。


    至少此时此刻——


    谁也杀不了谁,谁也不能任谁去死。


    他是,她亦如是。


    ☆、第195章 试拔剑


    整个隐界已经支离破碎,不成样子。


    群山开始崩塌,从意踯躅那八条甬道所在的山脉开始,一条一条地向着远方倒去。


    从无日出的黑暗河流彻底断裂。


    孤舟倾覆,木桥折损,长道崩毁……


    画壁长廊再次被拆成了无数的碎块,就连那一只守门猪身上都出现了丑陋的裂痕,引得它一阵阵地惨叫起来:“啊啊啊杀猪啦真的要杀猪啦!”


    ……


    万兽迷宫阵图内,已经是一片洪水滔天,水面上不时出现巨大而危险的漩涡,挣扎在水中的老迈灵兽们,只要一个不小心便会为其所吞噬。


    建筑,树木,骸骨……


    似乎无一能漂浮在水面。


    一只受伤的银狐,腿部流淌着鲜血,被那漩涡的水流一卷,便向着那水流的中心而去。


    “呜呜……”


    它哀叫了一声,却几乎没有抵抗之力。


    “叽叽叽!”


    有些着急的叫声,忽然从水面上传来。


    银狐被漩涡的湍流携裹着,却猛然之间一怔,循着声音朝着声音的来处奋力望去——


    连一片羽毛都要沉落的水面之上,竟然漂浮着一只巨大的木船,形状奇怪,两头都尖,只是一头看上去被磨圆了那么一些,通体为栗色夹杂深褐色。


    木船长有八丈八,宽有两丈五,就像是……


    像是一枚巨型的松子。


    与这浩瀚的水面相较,它显得微不足道。


    可若是与船上那顶多尺高的毛茸茸小东西比起来,却庞然大物一只。


    站在船头上,小松鼠着急到了极点。


    它自然看见了前面不远处的银狐,立刻叫起来,呼唤着,同时挥舞着自己的爪子,以求对方立刻看见自己。


    同时,整条大船,顺着它的心意,飞快地朝着银狐靠近。


    一点一点,一点一点……


    大船竟然穿行在漩涡之中,毫无阻碍!


    银狐一双狐眼,忍不住有些惊讶起来。


    很快,大船到了银狐身边,小松鼠立刻两爪子抱住一根粗树枝,朝着银狐伸了过去。


    银狐已经不大能动,它只能一低头,咬住了那树枝。


    小松鼠几乎用上了吃奶……哦不,吃松子的劲儿,才拽着树枝,将银狐从水中拉上了船。


    重新回到干燥之处的感觉,显然有些梦幻。


    狐族向来拥有最丰富的感情,也是最类似于人的存在,它感激地朝着小松鼠点了点头,一双狐眼里藏着无限的温柔。


    小松鼠用爪子抓了抓自己的脑袋,似乎有些不很明白。


    不过它转眼就看见了另外一只需要救援的同伴,赶紧挥舞着爪子,跳大神一样操纵着大船,朝着那边赶去。


    银狐趴伏在船上,慢慢地伸出舌头,舔舐着腿部的伤口。


    偶一抬头,方才为无恶所逼问的那一只老龟也被救了上来。


    银狐的目光,湿润润地,漫散着那么一点忧伤,再转而看向周围那不多漂浮的地面与整片泽国之时,便转成了苍凉……


    它没有说话,老龟也只叹了一口气。


    小松鼠依旧站在船头,不断地搜寻着,发现了同伴,便立刻靠过去,将之救起。


    很快,船上竟然已经站了不少的灵兽。


    有的高大,有的瘦小,有的年轻,有的苍老……


    松子大船行进在水面之上,划开波浪,有哗啦啦的水声。


    见愁拽着谢不臣,一把将他扔在地上的时候,便听见了这水声。


    她转过头去一看,却是有些没有想到。


    因为方才陡然之间的动作,小貂吓了个半死,险些以为自己就要跟着见愁丧命,还好半路峰回路转,自家主人没有蠢到那个地步。


    可饶是如此,小貂也惊魂未定。


    它爪子紧紧抓住见愁的衣襟,挂在见愁的肩膀上,像是一只无尾熊。


    此刻看见了那驾驶着松子大船不断救人的小松鼠,也是目瞪口呆!


    这年头,连松鼠都不能貌相了啊!


    有点本事嘛!


    水中还有不少的灵兽,甚至很多仅存的碎片大地上,也还有远远看着的灵兽。


    整个世界,还在继续崩裂。


    速度虽然比之前有所减慢,可依旧不断有新的裂缝出现,整个隐界的边缘,甚至已经出现了一条极为明显的黑线,缓慢地向着中间吞噬。


    小天地在大天地中,相对独立。


    当守护的印符消失,整个天地也就处于了毫无防备的状态,更不用说其稳定性了。


    大天地之中的规则,将会一步一步地崩碎隐界,并将之蚕食。


    隐界崩溃消失,几乎只是迟早问题。


    除非……


    那一枚印符被恢复。


    见愁收回了打量四周的目光,看向自己脚边,这无法起身之人。


    谢不臣身上尚有三枚黑羽之箭,皆是无恶之前发动攻击之时在他身上留下,贯穿了他整个身体,甚至将他钉在了石柱之上。


    眼底没有任何一点怜悯,见愁俯视着他,冷漠开口:“印符是怎么回事?”


    “咳咳……”


    谢不臣咳嗽了两声,却有血迹染在了他嘴唇上。


    望着见愁那平静之中蕴藏着杀机的眼眸,他竟无悲也无喜,轻描淡写地回道:“你无法杀我。”


    他知道见愁在想什么,也知道她为什么救自己。


    可他既然有本事算计让她救,自然就有本事让她无法杀自己。


    但凡敢赌的人,都有那么几分依仗,谢不臣二入隐界,又经横虚指点,又岂能没点紧要的本事?


    见愁闻言,那眼底的杀意几乎压抑不住,立时便要提刀将这人剁成八段,可临了了却强行压下来。


    她笑:“你知道我有进入迷宫三重门的钥匙,所以不惜折了一枚不动铃,都要将我救下。你手中同样有这一枚印符的依仗,所以才敢救我,甚至笃定你有危险,我也必将救你。”


    “不错。”


    谢不臣并未否认。


    他何等深思熟虑之人?


    走一步算上个三五步不过寻常事。


    韬略计谋,打小学起,已像是吃饭喝水一样,早就烙印在了骨子里,从来不曾褪去。


    原本并不知见愁亦有筹码在手,直到她出乎意料地甩开了他,进入迷宫阵图,他这才清楚,那四枚钥匙竟在她手中,且还是自己指点了她开启之法。


    他掌心之中的印符,则来自横虚真人,为有万全把握,此印与他性命相连。


    印符失,他不会死。


    可印符没有了他,却会消散。


    这也是他敢将此展示给见愁看,并且笃定见愁会救他的原因所在。


    他聪明,见愁亦早有成算在胸。


    若她单单夺取印符,不救人却要斩落他手掌,那他必定不会将自己陷于险地。


    所以见愁也很清楚,自谢不臣展开自己掌心的那一刻起,到与有关这一枚印符的事中止为止,她动不了他,他也动不了他。


    最聪明的计谋,莫过于阳谋,没有谎言,也就没有破绽。


    他不说谎,见愁亦知他不会说谎而将自己置于险地。


    一种极端诡异的沉默,便在两个人之间蔓延开来。


    过了许久,见愁才道:“来龙去脉。”


    谢不臣又咳嗽了两声,眼见得见愁面色冷淡,深知此刻两人虽相互掣肘,看似势均力敌,可他身有重伤,甚至在垂死边缘挣扎,又哪里能与她相抗?


    略一沉默,他终究简短地说明了情况。


    青峰庵隐界他是第二次来,行进的路线虽然不一,可他对隐界的了解却是远超众人,更不用说破解起阵法来简直轻车熟路。


    二入隐界,印符乃是横虚真人留下,以备谢不臣不时之需。


    此印名曰“大明印”,乃是横虚真人多年以前的所得。


    大明印,可感应天地灵气,稳固隐界的存在,也可以之为钥匙,打开头顶的天宫,探得不语上人留下的有关于《九曲河图》的研究。


    甚至它可以重新凝聚出一枚新的大明印,镇守隐界。


    “只是,我暂不清楚此印如何使用。”说到这里,他略微一顿,续道,“若你要救人,须赶在隐界完全崩溃之前,找到鲤君。”


    作为隐界的守护人,鲤君自然什么都清楚。


    见愁听了,便知这与自己想象的相差无几。


    只不过……


    “想来这印符还有第四个作用,谢道友忘了说。”


    谢不臣看着她。


    见愁唇边一抹讥诮的笑意绽开:“以此印为引子,只怕也可将青峰庵隐界归为己有,从此成为昆吾所有的隐界之一吧?”


    “……”


    不可否认,她太聪明了。


    这一份敏锐,便是谢不臣也只有惊叹的份儿了。


    无法否认,更无法承认,所以他保持了沉默。


    “哗啦啦……”


    松子大船从前面绕行了过去,小松鼠还在忙忙碌碌地救人。


    船上已经有密密麻麻的一群人了,见愁一眼扫过去,都是灵兽,并无一个修士,中域那几位伙伴,至今不知人在何处。


    见愁回过头来,面上笼着寒霜。


    湿润的泥土地面,有些污浊的泥水。


    谢不臣重伤之下,鲜血晕染,便铺开了一小片,他腹部、左肋、右胸膛上插着的三支羽箭,鲜血已经不再流淌。


    原本是五支,不过方才下坠的时候有两支留在了石柱之上。


    见愁并未生出半分的怜悯来,也没有为他拔箭治伤的闲情逸致,她只慢条斯理地将衣袍一掀,近乎闲雅地将一边膝盖一低,半蹲了下来。


    “你说得不错,我非但不能杀你,还要与你合作。”


    只因他笃定她必不会对隐界生灵袖手旁观,只因他笃定她除却他手中这一枚印符之外,必定找不到第二枚印符。


    从这一点上看,见愁别无选择。


    这一轮她算来算去,看似占据了绝对的优势:此刻的谢不臣是她阶下之囚,任她生杀予夺。


    他固然因着那四重门的秘符钥匙,不能杀她,可她因着他掌心印符,也不能杀他。


    看似处于上风,实则已为他所掣肘。


    是棋差一招。


    无尽的算计,于无声处,拼个你死我活。


    见愁这么想着,竟然异常平静。


    她目光从谢不臣身上扫了过去,并未在他伤处停留多久,只不紧不慢地将他腰间挂着的乾坤袋扯下。


    藏蓝色的绣纹盘在其上,看上去小小的一只,只是角落里有着昆吾的徽记。


    谢不臣眉头一皱,刚想要说什么,见愁已经直接开口:“打开它。”


    打开?


    他陡然生出一种发笑的冲动,眉目间温温然,却藏着隐约的凛冽。


    “见愁道友——”


    剩下的话,还未来得及出口,便瞬间为一股剧痛所打断!


    几乎就在他开口的那一瞬间,见愁漠然着一张脸,二尺割鹿刀霎时出现!


    刀尖向下,像是刺入纸片之中一样,断然狠绝地,扎入了谢不臣左肩!


    “唔!”


    谢不臣一声压抑着痛苦的闷哼,望着见愁的目光来不及收回,霎时被隐忍填满。


    见愁握着刀柄,云淡风轻地再次开口:“打开它。”


    失去血色的嘴唇,苍白而灰败,干裂起皮,像是沿途缺水将亡的旅人。


    谢不臣眉心蹙起,那两道隽秀的眉,便有了几分冷意。


    他是没想到她出手可如此果断而狠辣。


    贯穿了他肩膀的割鹿刀,冰冷得透骨,没有半分温度。


    正如见愁望着自己的眼神。


    他这才确信,他虽握有让她不杀自己的依仗,却没资格在此刻拒绝她的任何要求——


    颤抖的手指因为剧痛按在了湿润的地面上,沾染了污泥,干净的指缝里也是一片的乌黑。


    他艰难地抬起手指来,似乎用尽了自己全身力气一样,轻轻一动。


    食指划出了一个极为微小的弧度,便无力落下。


    不过,已经足够。


    那紧闭着的乾坤袋勒口之上,便有一道幽暗的光芒划过,随后自动地松开,向着见愁打开。


    她一手持着乾坤袋,一手持着割鹿刀。


    眼见得谢不臣总算有了点眼色,知道怎么才能少吃苦头,她淡淡一笑,收刀之时,与出刀之时一样迅疾。


    “噗嗤!”


    鲜血四溅!


    谢不臣整个身体猛然弓起,痛得近乎痉挛,却连半点□□都发不出。


    一身淋漓的冷汗!


    待得见愁将沾血的割鹿刀收起,他才颓然向后倒去,过了那一阵的痛劲儿,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仰面躺在了泥地上,剧烈地喘息。


    此刻的谢不臣,看上去多像是一条濒死的鱼?


    可怜极了。


    见愁微微挑眉,随手一甩,便将割鹿刀上的血珠扔了个干净,一翻手,二尺弯刀便消失在掌中。


    不紧不慢地将乾坤袋打开,灵识探入,见愁便看见了其中存着的东西。


    昆吾果真财大气粗。


    灵石无数,阵盘无数,甚至还有古书典籍,竹简玉简……


    不过,她对这些都不感兴趣。


    目光稍稍一错,她便察觉了那被存放在角落里的一柄剑。


    心念一动,一柄连鞘的三尺青锋顿时从储物袋中飞出!


    剑鞘乌黑,似乎陈旧,似有一股陈旧古拙之气。


    甫一出现,便带起浩荡之气。


    见愁眼疾手快,一把将之握住!


    人皇剑!


    这一把剑,便是谢不臣一路所佩之剑,也是在与她多次争斗之中大显神威之剑。


    谢不臣从未将它收入体内,也不曾达到人剑合一之状态。


    此剑……


    甚至不曾认主。


    掌心贴着那冰冷的剑鞘,见愁眸底暗光一闪,一手把着剑鞘,一手持着剑柄,便用力将拔剑而出!


    “铮——”


    一声颤抖的剑吟。


    整把人皇剑,竟然像是生锈了一样,极为涩然,她初时用力竟不能将之拔起。


    于是五指一按,陡然加力!


    刺啦!


    三分寒光终于倾泻而出!


    如同被铁水浇筑过的剑鞘与剑身,终于分离。


    于是,见愁看见了那玄黑的剑身,带着一种令人心颤的暗光,古旧山河舆图的一角,伴着那一声陡然高亢的剑吟,缓缓出现……


    为皇者,统御万民,负有四海。


    潜形山岳,浩瀚江河,芸芸贫贱……


    无一不听其号令,无一不为之俯首。


    何等让人惊艳的一柄剑?


    见愁持着剑柄,五指紧绷,骨节泛白,就连手背之上的青筋,都隐隐露出。


    她望这那露出的三分剑身,难以收回自己的目光……


    这眼神,谢不臣太熟悉了。


    ☆、第196章 松子


    是野心,是渴望,是掌控,是一切……


    是她此刻的眼神,是他曾经的眼神。


    谢不臣看了见愁许久,见愁看了人皇剑许久。


    不知多久以后,直到身后传来了“叽叽”的叫唤,见愁那静止不动的眼睫,才微微一闪。


    手中力道一松,青筋隐没,泛白的骨节渐渐恢复原本的颜色。


    她缓缓地,缓缓地,还剑于鞘。


    一点一点。


    寒光隐没。


    见愁心底的波澜,也随着这渐渐收回剑鞘的寒光,慢慢地静下来,最终成为一片平湖。


    “此剑不曾认主。”


    谢不臣道:“人皇剑无主,凡为皇者,取而用之。”


    不过是“器”。


    为皇的是人,而非剑。


    见愁自然听出了这其中的意思,只是略一思索,便分辨出几分难以言喻的味道来:谢不臣……


    不臣不臣,竟自诩为皇?


    她素知他抱负不浅,今日一听这话,终是忍不住,笑了这么一声:“凡为皇者,皆可取而用之。那谢道友看,我像吗?”


    “……”


    谢不臣没有说话,却已经在这一瞬间明白了见愁的用意,他看着她。


    见愁手腕一转,三尺余的人皇剑连着鞘,在掌中一转,而后稳稳握住。


    似乎还算得心应手?


    她颇为愉悦:“这剑还不错,谢道友慷慨,便借我用着吧。”


    借?


    又是冠冕堂皇。


    谢不臣看了她一眼,没能说出话来。


    眼睛微微一闭,他索性闭了嘴。


    “哗啦啦……”


    水声传来,同时有灵兽们相互交谈的杂乱声音。


    小松鼠站在船头上,四下找寻,想要在这开始坍塌的隐界之中,寻找到一块暂时安全的地方。


    乌溜溜的小眼睛四下一转,一下就看见了见愁所在的位置。


    那一块大地显得平整,并且没有被水覆盖,看上去还能支撑很久。


    于是,小松鼠顿时惊喜了起来,连忙操控着松子大船,靠了岸。


    “叽叽叽叽!”


    它挥动着爪子,船上所有的灵兽便一个接着一个地往下跳,从船上落到了见愁所在的大地之上。


    银狐的伤势未愈,落地之时险些摔倒。


    老龟动作缓慢,费了老大的劲儿,才划动着四条短腿,像是游水一样,从半空之中“游”了下来,气喘吁吁地落到了银狐的旁边。


    ……


    一只接着一只。


    小松鼠还站在船头上,见所有人都下去了,这才跟着动作敏捷地一跳。


    它刚落到岸边,便要朝着见愁跑去。


    不过才跑了两步,便一拍脑门,想起了背后那一条大船。


    小松鼠于是颠颠儿地重新跑了过去,两只短短的小爪子往前一凑,便抱住了那数丈宽的大船,蚍蜉撼树一样,要把那大船抱起来。


    “叽叽叽……”


    吃松子的劲儿都要用上了。


    小松鼠眼睛瞪得老大,腮帮子都要鼓起来了,这才无比凶悍地将那数丈松子大船举起!


    那一瞬间,所有站在了平地上的灵兽,都齐齐沉默!


    眼前的这一幕,简直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


    怪力小松鼠高举大船,简直像是一只小蚂蚁举起了一头大象,恐怖之余,还透着几分滑稽。


    远处的见愁见了,也为之惊讶。


    还不等她想明白这到底怎么回事,小松鼠脚下已经晃悠了两步,眼看着就要抱不住大船倒下去。


    没想到,那大船一晃,又一晃,竟然在将倒而未倒之时猛然一缩,重新变成了一颗小小的松子。


    “叽叽叽!”


    小松鼠立时高兴地叫唤起来,对着松子就吧唧亲了一口,欢快地朝着站在这边的见愁跑去。


    见愁斩杀了无恶,又是小松鼠救命恩人,它一凑过来,就叽叽叽地开始了乱叫。


    站在见愁肩头的小貂又是一个白眼翻过去。


    见愁持着人皇剑而立,另一手还拽着谢不臣的乾坤袋。


    她低头看去,又扫视了远处聚集的灵兽们一眼,老龟与银狐站在最前端,皆静默不语,只看着他们。


    小松鼠的言语,见愁实在是听不懂,一时有些为难。


    “唉……”


    后方的银狐轻叹了一声,竟是柔软至极的女声。


    它慢慢地走了上来,伤势未愈,走路有些一瘸一拐,不过半点不能影响那种丛生的媚态。


    见愁之这么一看,竟然看出了一种婀娜多姿,烟视媚行。


    她注视着对方。


    这是一双狐眼,却充满着人的感情。


    “是小松救了我们所有人。”


    出乎意料地,银狐开口,却是口吐人言。


    小松鼠连忙点点头。


    见愁便知道,银狐是代小松鼠说话了。


    她望了他们一眼,想起入隐界以来遭遇的一切,还有重重的谜团,有很多话想要询问,最终却不知如何问起。


    到底还是银狐善解人意,知道她在想什么,便将一切娓娓道来。


    千年前,不语上人修为臻至化境,终于决定闭关飞升。


    他答应过了所有人,许下了接他们升天的诺言,便彻底地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视线之中……


    整个十九洲都知道了他飞升的消息,可他们这些曾经并肩作战过的灵兽,却无一个随着他飞升。


    “我等并非艳羡上界风景,不过为了他昔日一个诺言……”


    苍老的声音,在后面补上。


    老龟匍匐在原地,亦是满怀沧桑。


    寻常修士与灵兽,不过主仆,可他们却都是不语上人的朋友。


    不愿分离。


    修士飞升向来可带走与自己订立过灵魂契约的灵兽,他们却都留在了这里。


    “无恶本性孤傲,初时便是为主人驯服,可入隐界之后,向来也与人为善,我等都曾与他一起,没想到……”


    漫长的等待,可以消磨掉那好不容易才生出的一分“人性”。


    银狐眸子底下,透着一种悲悯与忧伤。


    他们无法原谅无恶的作为,尤其是对鲤君所做的一切,可却都能理解他的改变。


    见愁闻言,沉默了许久,才问道:“你们都与上人有灵魂契约?”


    小松鼠第一个点了头。


    随后,便是那一群静默的灵兽。


    银狐知晓见愁所猜所想,只发出了一声苦笑:“若非如此,我等又岂能断定他是飞升,而非意外身故?”


    多年的等待没有结果,信赖不语上人的他们,又怎可能没有自己的猜想。


    比如他出了意外,沉睡许久,甚而殒身……


    可深藏在灵魂之中的联系,轻而易举地打破了这种幻想:契约依旧存在,他们甚至可以凭借契约,感觉到不语上人距离自己很远,不在一个空间内。


    见愁在看见众人点头的时候,便心头一沉。


    意踯躅之中所见的一切,再次浮了上来。


    “修道之路漫漫长,我意踯躅……欲过我路,则与我心魔战……你,可敢一战?”


    “筑基一百三十六日,心魔现。”


    “金丹三十六日,心魔再现。”


    “出窍十三日,心魔现。”


    ……


    “辛苦遭逢起河图,一世腥风与血雨。到头来,堪为他人作嫁衣。终究不甘!不语上人,正墓。”


    灵兽们自有灵兽们的判断,并非全无道理。


    一切的一切……


    都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了一起,理不清线头何在。


    只有一个疯狂的想法,生生从见愁脑海之中冒出来,按都按不下去,可又如何敢去相信?


    整个十九洲大地,从未有过这等奇诡之事。


    更何况还是飞升?


    她有心要再问点什么。


    可老龟却在此时,露出了一种朴实而慈祥的笑容:“可我们总归相信,不语上人,从不失信于人。”


    于是,所有要问的话,全数被噎在了喉咙里。


    见愁这么看过去,便忽然发现,每一只灵兽的眼底,都还有着那么一丝微茫的希望……


    她忽然不敢说出自己那忽然生出的猜想来。


    心里沉甸甸地一片,她莫名地想起了小书蠹。


    也不曾在中间看见它,只怕……


    垂眸,她不愿往深了想。


    只将手中那一只开着口的乾坤袋,朝银狐一递。


    “隐界破碎,又独立于大天地,缺乏灵气供给,这袋中有灵石丹药无数,可解大家燃眉之急。我身旁这一位昆吾的谢道友,手中有天宫穹顶那一枚大明印,这便不在此多留,去寻鲤君,兴许还能阻止隐界崩溃。”


    银狐张口,将见愁递来的乾坤袋咬住,目中却迸现出了全新的神采!


    “大明印?”


    “竟然有大明印?”


    “是啊……”


    “是了,若如此隐界可保!”


    ……


    或是高,或是低,议论声,此起彼伏。


    见愁回头看了谢不臣一眼。


    谢不臣也看了她一眼,并未对她行为举止置任何一词,只已经强撑着起身,摇摇晃晃地站住。


    银狐、老龟并着小松鼠,都跟着看了他一眼,目光之中藏着无数的打量。


    “若能留得隐界一线生机,自是再好不过。”


    这到底是他们生存了许久的家园,虽则一切已成为废墟,可终究还藏着无数的回忆。


    银狐的声音有些渺茫,柔和似烟云:“鲤君与无恶交战,必定落在了最中心处的锦鲤池,从此一路往东,再过三重迷宫大门,便能看见了。”


    见愁向东看去,只见横无际涯的水面上,零星地散落着几座“岛屿”,有的还在不断开裂,有的碰撞到了一起,有的静止不动……


    从此往东去,必横渡大泽,越过数岛,危险重重。


    于是她道:“我等去就好,诸位还是在此等待较为妥当。”


    “叽叽叽!”


    她此言一出,小松鼠立刻叫唤了起来,直接朝着见愁扑来,它似乎半点不愿意留在这里。


    只是……


    才扑出来那么一点,还没接近见愁,竟有一片薄红的光芒,霎时出现,格挡在了见愁与小松鼠之间。


    这是温和的光芒,轻轻地闪烁,恍若长辈与挚友的低语。


    它像是一片温暖的霞光,轻轻地凹陷下去一部分,使得小松鼠不被撞伤,却柔和而坚定地,将它挡在外面。


    小松鼠愣住了。


    它抱着松子,慢慢被那一片薄红的霞光放在了地面之上,傻傻地看着这一片光。


    “鲤君……”


    是鲤君!


    鲤君它还活着!


    小松鼠立时激动了起来,更为急切地想要穿过那一片薄红,它想要跟见愁一起去,一起去看看鲤君。


    可无论它如何挣扎,也无法穿透这一片薄红的微光。


    站在这微光之后的见愁,也有些微怔。


    小松鼠的身后,所有的灵兽都看见了这一幕,却是什么都明白了:那个温柔的鲤君,不愿意他们过去,不管是因为犯险,还是因为不愿被人看见它此刻的模样。


    “叽叽叽……”


    小松鼠的叫声,渐渐低哑了下来。


    多番挣扎无果,它似乎终于知道,鲤君心意已决,那乌溜溜的眼底竟然浸满了水光,眼见着就要掉下来,像是被人抛弃了一样。


    隐界这么多年,没有上人的踪迹,都是鲤君凭借一己之力守护。


    于所有灵兽而言,在上人不在的这一段时间里,它才是他们真正的守护者。


    见愁原本便不欲这么多灵兽与她同去,若是前路发生什么危险,谁又能保证人人无事呢?


    看来,那鲤君与她乃是一样的想法。


    她勾了一抹笑起来,便以安慰的口吻对小松鼠道:“就在这里,乖乖听话。”


    小松鼠一副抽抽搭搭的模样,紧紧地抱着小松子,似乎忍不住就要哭出来,又强逼着自己忍住。


    它站在那薄红微光之前,看了看见愁,又看了看自己两爪子捧着的小松子。


    带着那么一丝不舍,一点坚决。


    小松鼠终于还是捧着那小松子,朝着前方送去。


    毛茸茸的小爪子上似乎有几点湿痕,也不知是它下船的时候沾上,还是方才偷偷哭鼻子留下。


    见愁怔住了,沉默了良久,也没动作。


    小松鼠依旧举着那松子。


    她心底,终于还是叹息了一声,抬手起来,指尖一触那薄红的微光,竟然毫无阻碍地穿过了,像是穿过了一层薄膜。


    小松鼠将那小小的松子,慢慢地放到了见愁的掌心。


    爪子上绒毛擦着见愁苍白的手掌过去,暖暖地。


    褐色的表面,透着几分圆润,一头大一头小,被小松鼠捧着的时候,大小还刚好合适,落到了见愁掌心之中,却只有那么微不足道的一个小点。


    明明这样小,这样轻,见愁却觉得手心里忽然一沉。


    沉甸甸,滚烫烫。


    她以为自己险些就要拿不住,可它依旧静静地躺着。


    见愁慢慢地收回了手。


    小松鼠依旧巴巴地望着她。


    仿佛知道她即将要走,也知道她不会带它去,它面上露出一种沉重又伤怀的情绪来,似乎藏着无限的希冀,又似乎害怕这希冀会立刻破碎。


    将两只放在胸前的爪子垂下来,也将自己的脑袋垂下。


    小小的身躯,两条后腿支撑着身体,上半身却俯下来——


    小松鼠朝着见愁鞠躬。


    在它身后,是老龟,是银狐,是长蛇,是蜈蚣,是灵猫,是山雀……


    一个接着一个,不管是大,还是小,不管是老迈,还是青壮……


    全数低下了它们的头颅,朝着见愁俯首躬身!


    荒芜的大地,茫茫的水面。


    周遭是一切的废墟。


    这些幸存下来的生灵,带着满身的静穆,怀着满心的希望,还有那发自心底的尊敬,向着那站在薄红微光之后的身影——


    一拜。


    小松鼠送的那一枚松子,只用指腹摩挲,便能感觉到它的光滑,似乎被人在过去的年月里,抚过了无数次。


    她持着人皇剑,立在这朝着自己低头一拜的无数灵兽之前,只觉得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将她掐住,一时都难以呼吸。


    她能做的,只是将剑攥紧,将那一枚松子攥紧。


    “走吧……”


    她知道它们的期许,知道它们的感激,却忽然有些不忍再看。


    于是,一个转身,目光从谢不臣面上掠过,却没有太多的停留,只是淡淡地道了这么一句。


    恍如叹息。


    也许,这隐界之中,有一人是知道真相的。


    迈步而行,见愁向东而去。


    谢不臣站在原地,随着她的前行而转身,视线的尽头便是她远去的身影。


    人皇剑,为皇者……


    他眸底似乎有一种情绪闪过,最终又归于了完全的理智。


    抬手起来,他只攥住了那贯穿他身体的一枚羽箭,猛然一拔!


    尖利的黑羽之箭,因无恶羽翼的形状而成,有着一枚又一枚的倒刺,被他这样悍然拔了出来的时候,便带出了一丝血肉。


    痛得他几乎要站不住。


    可他面上也没有太多的波动。


    一连三根。


    所有羽箭都被他一松手,随意扔在了地面之上。


    鲜血洒落,一片残红。


    钻心之痛,传遍四肢百骸,可他的身体只颤抖了一瞬,便稳稳地立住了,似琼玉淡漠,山岳巍然。


    心底只一片波澜平地起,转瞬消失不见。


    踩着地上残红,谢不臣终于迈开脚步,向着见愁所行的方向而去。


    前方的见愁,已行至这一片大地的边缘,却像是发现了什么,脚步骤然一顿。


    “轰!”


    几乎是在同时,东南方向,隔了整整三座岛屿的远方岛屿之上,炸开了一团恐怖的黑影。


    几条人影如遭重击,猛然散开。


    有人惊呼:“陆仙子!”


    一阵狂笑之声响彻空旷的隐界:“哈哈哈,中域修士,不过尔尔!你等在此地等死,本少宗恕不奉陪了!”


    话音未落,便有一条黑影拔地而起,迅速地向着南方大门逃窜而去!


    那一瞬间,见愁的反应快到了极致,竟隔着这茫茫的虚空,直接劈手斩去!


    哗!


    一道明亮的刀光,一时似弯月高悬,从那乍现的割鹿刀中迸射,照亮了崩溃中的阴暗天穹……


    ☆、第197章 合作


    是的,还是他。


    宋凛。


    自打假扮小金,与见愁同行之后,他惊讶地发现,好运气就此消失了个干净。


    出意踯躅,遇谢不臣,恶战,开启大门,还被谢不臣挤了进来。


    好不容易往前走着,看见了见愁,以为偷袭能成,谁料被对方追杀;摆脱了见愁,一眨眼隐界崩了。


    好嘛,惹不起,躲得起。


    到这个时候,宋凛已经对整个隐界之行不抱半点希望了,哪里想到……


    就这样的逃跑路上,竟然还能在门口撞见那一群中域修士!


    天知道宋凛当时心里到底有多崩溃。


    他都没忍住,脱口而出,骂了一句:“操了你大爷!”


    没事儿这一群人分成这么几批到底是为了什么?


    谢不臣一个,见愁一个,后面还有四个!


    他竟然先后与这三批人遭遇,回回灰头土脸!


    宋凛心里憋了一口气,又被如花公子那妖娆邪魅的娘娘腔挑衅,想起入隐界以来的种种憋屈,简直怒从心起!


    谢不臣与见愁皆是人中之龙,一则有利器傍身,二则修为逆天。


    又因当时有种种顾忌,宋凛无法施展全力,是以在东南蛮荒都响当当的堂堂金丹后期修士,就被这两人压着打。


    可眼前这四人算什么?


    东南蛮荒修士好战,乃是公认的“妖魔道”,最擅长的便是战斗,相对而言其战力仅次于明日星海。


    宋凛一旦决定放开来打,自然是实力骇人,要给这四个人一阵好看。


    只是,他到底还是低估了这几人的实力。


    使一朵花的娘娘腔出手堪称狠辣,往往在最难预料的时候给你一个冷锤,砸得你晕头转向。


    捧着一本玉折子的却是个混子,只知道在场中到处乱串。


    宋凛原本以为是个软柿子,便准备先杀此人儆儆猴,谁料一交手,对方一脸崇拜地绕着他说话,眨眼之间竟然将他的本事也学了去。


    天地间竟还有这等奇人!


    那一瞬间,宋凛立刻放弃,转而换了那一直没有出手的红衣少年为目标。


    于是……


    宋凛这会儿一点也不开心!


    红衣少年,竟是四人之中最奇诡,最变态的那一个!


    不过一丈多不到两丈的斗盘,修为也很低微,可整个斗盘之上竟然有无数的法器,一柄连着一柄。


    更可怕的是他竟然可以自如使用!


    那一瞬间,宋凛脑海之中便浮现出了五个字——


    兵主夏侯赦!


    难缠了。


    宋凛立刻知道,这中域四人,只怕也是一块难啃的骨头。


    这一届左三千小会出来的修士,不管是修为还是本事,甚至棘手的程度,竟然都远超往年,实在是让宋凛万万没想到。


    一时之间,他竟不得脱身。


    四人之中唯一的女修,那出名的白月谷药女陆香冷,或许是所有人之中战力最低的。


    可三个人都将她护在身后,而她时不时地在旁边扔下一些辅助性的道印,帮助其余三人,反而给宋凛造成了更大的麻烦。


    宋凛恨得牙痒,在快攻没戏的情况下,当机立断,改了主意。


    一不做二不休,不如直接凭借着自己对隐界的了解,把这些人引入坑中,困住了他们,他再直接离开,也就没那么麻烦了。


    东南蛮荒历史也算是悠久,更是曾经得到过《九曲河图》,在河图被人夺走之后,一直有人关注其去向。


    作为河图落下的最后地点,青峰庵隐界,妖魔道自然有人搜集过相关信息。


    可以说,除却手中开门的印符不全之外,宋凛对隐界的了解要多得多。


    他当下不动声色,却在打斗之中慢慢将所有人朝着某一处已经陷落的大地引去。


    众人一开始丝毫没有察觉。


    云梦大泽的水,淹没大地,将陷而未陷,便在此地形成了一个几位奇妙的“泥淖”,像是泥沼一样。


    因着这一片大地之上还有阵法,一旦修士陷入其中,能逃脱的几率几乎为零。


    眼见着他便要将所有人引入全套之中,再以独有的手法引动阵法,将人困杀,没想到,先前不声不响的那药女,竟然发出了警兆,要所有人逃开。


    这可算是坏了宋凛的计划。


    逼不得已,他只好提前引动了第一层阵法。


    无巧不巧,药女陆香冷恰好距离这一片陷落的大地最近,身边还有一个方才为他所创的左流。


    这女修关键时刻救了同伴,自己却没能逃脱,被阵法打落下去。


    宋凛随后引动了第二层阵法,意图将其余几个人一起坑在这里,同时发动了自己毕生以来的最强一击——


    天魔十八法。


    终于,他成功地脱身了。


    拔地而起的那一刻,宋凛只觉得头顶那阴惨压抑,甚至即将崩溃的天空,都变得亲切可爱了起来。


    入隐界这么久,终于不是一直憋屈着了。


    多么畅快的感觉?


    他控制不住地放声大笑起来,并且口出狂言。


    就让这些见鬼的中域修士彻彻底底埋葬在青峰庵隐界吧。


    他是半点也不想管了!


    越升越高,他的身形也越来越迅疾,宋凛甚至感觉自己的心境和修为都有了一种奇妙的提升,像是终于乌云盖顶大半年之后,忽然出了太阳,来了个大晴天一样。


    可兴许是乐极生悲吧……


    就在他朝着南面那迷宫大门的方向疾奔而去的时候,阴暗的天空之下,竟然炸开了一轮弯月!


    而且……


    越来越近!


    那一轮弯月就在他眼前轰然放大,凝结着最纯粹的刀气,似是随意的一甩,也似是全力的一击!


    那一瞬间,宋凛根本来不及反应。


    他人在半空之中,还沉浸在算计了众人的喜悦之中,哪里能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竟然还有人在这里等着自己!


    脑海之中仿佛有一万个念头闪过,可半空之中的宋凛,只来得及挪动了一下身子,险险避开了要害。


    砰!


    那一轮弯月,那一匹刀光,悍然撞击在了他的背部。


    汹涌的力量,只一瞬间,便让他五脏六腑一片颠倒。


    “噗!”


    一口鲜血狂吐,整个视野都被自己的鲜血染红!


    宋凛被那刀光一带,便偏离了原来的飞行路线,直直向着更远的地方投落!


    直到被摔在地上,感觉着那脏腑欲裂的感觉,他都还不是很能反应过来,直到被水淹没了身体,他才想起方才出手的是谁……


    崖山见愁!


    中域今年小会那个登上一人台的女修!


    那一刹,光用“你大爷”三个字已经完全没办法形容他的崩溃!


    怎么又是你啊!


    “老子他娘的招你惹你了,净跟老子过不去!!!”


    宋凛悲愤地咆哮了一声,险些呕出一口血来。


    还好,此地距离见愁那边还有点距离,宋凛咆哮完了,就冷静了下来。


    他伤势不轻,可身边便是无数的裂缝,此地却是再怎么也不能待了。


    中域那四人被自己坑了一把,还有个药女为阵法所困,只怕凶多吉少,见愁一击之后,即便是再不甘心,为了救人,也势必不会再追。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脱逃时机了!”


    宋凛一下判断出了情况,强撑着干脆地吞了一丸丹药,将伤势硬压了下去,再次腾跃而起。


    这一次,他不敢再飞高了,只慢慢地贴着地面而行。


    抬头看天,灰蒙蒙一片,简直压抑极了。


    亲切?


    可爱?


    呵呵。


    他恨不得哪天能得了机会,把那臭婆娘一双手剁下来喂狗!


    阴沉着一张脸,宋凛飞快地消失在水面之上,很快出了迷宫,循着来时的路,远远便看见了那白玉长道。


    两侧云影浮动,依旧是一片天堑。


    过了长道,再不多时,便能出隐界了。


    宋凛终于松了一口气,此地再不会出现任何一个终于修士,他放心地迈开脚步,毫不犹豫地走了上去——


    迷宫阵图中。


    见愁冷不防的一击,堪称出人意料,偏偏准确至极,只怕是正好打了宋凛一个措手不及。


    端看那天边撒开的血迹,她便能判断出,宋凛受伤不轻。


    可以说,这是个绝好的机会,能一举击毙宋凛。


    只是正如宋凛所判断,见愁并未再上去追杀,而是身形一轻,直接向着事发之地飞掠而去。


    陆香冷救了左流,自己却脱逃不及,一时为阵法所困。


    一股恐怖的压力,在阵法启动之时,从她头顶拍落,竟然将她生生拍下,兼之宋凛离开之时发出的那一击,更令情况雪上加霜。


    她素衣之上已沾染鲜血,整个人都几乎被压入了泥淖之中,下方更有裂缝的恐怖吸力传来,竟要将她彻彻底底地束缚在这里。


    微冷的眉目里,似乎含着远山的烟雨,陆香冷银牙暗咬,掐着手诀,竭力地想要抵抗。


    可人在阵中,又如何能够?


    “砰!”


    只片刻后,她清秀的五指便崩裂出了一道一道的血口,鲜血四溅。


    头顶压力一按,她半个身子便彻底陷入。


    外面不远处,左流下意识地就要冲进来救人,却没想才伸手到这第一层阵法的范围之中,那一只手便直直向下沉去。


    悬浮于半空之中,他猝不及防,险些被这力道一把从空中拽下。


    还好如花公子就在不远处,在他身后拉了一把,猛地将左流一扯,脱离了那恐怖的范围。


    “嗖嗖嗖……”


    下方泥淖之中,一柄又一柄气剑激射而出,密密麻麻,霎时将如花等人笼罩。


    一旁的夏侯赦还好,诸多法器一出,便将自己挡了个严实,只是也分不出更多的心神去应付其余事情了。


    一时之间,这第二层阵法,竟然将几个人都困在其中。


    眼见着最中心处,陆香冷似乎意识模糊,越陷越深。


    如花公子眉头紧拧,心里着急,宽大的袖袍一甩,其上绣着的一朵豆绿色牡丹便飞旋而出,被他执于掌中。


    豆绿色牡丹,乃是牡丹中的名品,又名“欧碧”,瓣质肥润透明,犹如碧玉。


    如花公子以花为名号,自是个爱花如命之人,便是在小会上面,也没将这等的绝技使用出来。


    旁边的左流立时瞪大了眼睛。


    周遭无数剑雨坠落,直打击得人叫苦不迭。


    如花公子手指一掐,那整朵绿牡丹竟尽数散开,无数花瓣飞洒!


    一片剑雨包围之中,竟然有一场花雨盛放,在这颜色暗淡的地方,绽开一种夺目的光彩。


    当然,更为人注意的,乃是它的威力。


    每一瓣豆绿色的花瓣飞出,便化作了利刃,狂风暴雨一样将外层围攻他们的一切剑雨全部扫落。


    余下的花瓣则交织成了巨网,飞行之间拉开一条一条的豆绿色丝线,朝着下方的地面盖去。


    “哗啦!”


    巨大的水声。


    下方一大片的水面之上溅起了大片的浪花,无数还没来得及冒出水面的气剑,立时被花瓣打散!


    如花公子一个人,一朵花,竟然玩出了一把群攻!


    左流心下惊讶,却知喘息的时候已经到了。


    这就是最好的时机,他毫不犹豫,猛然向前一扑,便要去到更中心的阵法之中救回陆香冷。


    可没想到,就在他即将出发的那一刻,一道闪电一般的身影从后方飞速掠来!


    “啊!”


    左流只觉得有谁在自己后领一拽,不仅没往前进,还眼睁睁看着陆香冷距离自己更远了!


    像是有谁提着自己的后领王后一甩一样。


    左流简直气急:“他奶奶的,到底是谁——”


    哽住了。


    彻底哽住了。


    左流只感觉到身侧一阵狂风吹过,便见那一道已经久违了的身影,从身侧风驰电掣而去。


    浅淡的嗓音落在风中时,人已远去。


    “在这儿等着。”


    “……”


    天!


    见愁师姐!


    那一瞬间,左流整个人都傻了,刚才没说完的话当然麻溜儿地吞了进去,只有一种满满的安定之感,萦绕在心头。


    他们进去说不准立时丧命,她却至少有全身而退的把握。


    就是这么淡淡的一句,就是这么霸道的一句!


    她隔着很远已经大致看出了阵法之中的情况,也只有她这般的*强度可入内一试,若是放任左流进去了,没一会儿出来一堆肉糜,见愁才是没地儿哭去。


    眨眼之间,她已直接冲入了第一层阵法之中。


    一种诡异的熟悉之感,骤然袭上心头。


    纵使以见愁*之强悍,此刻竟然也听见了自己浑身骨骼抵抗阵法压力的爆裂之声,甚至隐约有一种预感:那无恶为自己一印所拍,殒身之时听见的,只怕便是同样的声音。


    极其类似于地缚之阵!


    只是比之她在杀红小界之中所遇之阵法更为凶悍,更为强大!


    那种恐怖的压力,像是将整个世界都翻转过来,倒扣在你头顶,压得你脊背弯折,双膝跪地。


    在进入阵中的同时,她便一眼看见了正中泥淖里面的陆香冷。


    悬壶济世,妙手仁心,曾救无数人于危难。


    人言她乃十九洲大地上心最善的一个人,远观似月华在天,近看如冰雪初覆。


    陆香冷整个人已经虚弱到了极点,阵法之中不断有东西攀附到了她身上,让她周身的灵气不断顺着奇经八脉乱撞,转眼之间便有一口鲜血呕了出来。


    她眼前的世界已经一片模糊,只隐约觉得好像有一道身影向着自己靠近……


    见愁知道事态紧急,隐界之中情况复杂多变,哪里又禁得起耽搁?


    身体之中的灵力运转到了极限,此刻的见愁骨骼如玉,霎时有黑风纹上,周身压力顿时一轻,速度陡然提升了一些。


    可没想到,眼见着便要接近陆香冷了,半空之中竟然忽然炸开了一蓬赤红色的暗光。


    “砰!”


    像是焰火绽放,炸得见愁整个眼前都是光晕。


    她对阵法也有粗浅的了解,可在这陷阱被触发之前,她竟毫无所觉。


    这只能证明一点——


    隐界之中这一座阵法的布置之人,水平远超寻常阵法宗师!


    第一层阵法之外。


    左流这边被见愁拎了出来,便乖乖地站在了那边,手里捧着玉折子,眼中异彩连连。


    原本打算进去救人的如花公子,一见得见愁来了,心神也略微松下来一些。


    他们都没有把握救出陆香冷,以他对那阵法的判断,只怕就连见愁都够呛。


    如此,他们即便是强行进去也是添乱,还不如在外面等着。


    先前一朵欧碧牡丹荡开了无数剑雨,可也没能维持多久。


    宽阔的水面之上,眨眼又开始咕嘟咕嘟地冒气泡。


    这是气剑要出现的先兆。


    如花公子那一张阴柔的脸,瞬间变得难看起来。


    左流也毫不犹豫靠到了他身边,准备一起防御。


    “兑三四,离九五,走阳爻卦,立震一二。”


    就在这头皮都要跟着炸开的时刻,一道有些沙哑的平静声音传了过来。


    那一瞬间,左流又觉得耳熟了。


    可还没等他想起来这到底是谁,另一个问题就占据了他脑海:这叽里咕噜的一串到底什么意思?


    如花公子自然也听见了这声音。


    可他没有左流这么迟钝。


    只迟疑了那么片刻,他便直接指诀一掐,脚下走开了一个玄奥又诡异的步法,在虚空之中错脚走了三步,接着三朵小花从他指间飞出,分别飞向水面之上三个不同的地方。


    “哗!”


    “哗!”


    “哗!”


    三朵小花化作了一片璀璨的光芒,水面上立时波光荡漾。


    原本无数气剑已经在水面之上生成,下一刻便要朝着他们冲来,可在这三朵花落下之后,所有即将腾空而起的气剑,齐齐一滞!


    千千万万气剑悬浮在半空之中,竟然同时静止!


    那静止的一瞬,简直像是一个甲子那样漫长。


    左流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下一刻,只听得一声近乎吟呻的一声响,千千万万气剑竟然像是被狂风吹卷散了一样,全数崩毁,连渣滓都不剩下一点!


    左流瞪大了眼睛,好半天回不过神来。


    如花公子到底做了什么?


    “……”


    危机暂时解除。


    如花公子自己也是在心底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敛了自己面上外露的情绪,侧转过身子,便看见了脸色残败,形容近乎枯槁的谢不臣。


    身上箭伤淋漓,轻而易举便能看见那些深可见骨的伤痕,其中尤以他肩膀上哪一道刀伤为甚,创口极大,极其引人注目。


    血色已经将他衣袍完全浸染,甚至还有不少脏污的泥土沾在他身上,狼狈到了极点。


    即便如此,竟也有一种渊渟岳峙之感流露而出。


    他御空站在虚空里,算是面容沉静。


    可左流一看,简直怀疑他下一刻就要掉下去。


    直到这个时候,左流才回过神来,想起谢不臣于阵法之上的造诣极高,方才他那简单的两句话,只怕便是指点如花公子如何破去此阵。


    想想这阵法将他们折腾到死,换到谢不臣这里,竟不过是三两句话的功夫。


    这样的阵法造诣,岂是寻常?


    各人心里有各人的想法。


    如花公子满身绣花衣袍艳丽,面容却并未恢复到平时那种雍容之感,反而拧着眉头,有心要问谢不臣怎么弄成这样,转眸却见他只平静地望着更中心的阵内。


    于是,如花公子也跟着看了过去。


    见愁已经入阵有一时了。


    继方才第一次遇到旁边炸开的赤红色光芒之后,又接连遇到了三次。


    她仔细回想了自己昔日在藏经阁之中所阅览的种种书籍,这才记起这一朵光芒的名字来——


    五丈鼓。


    五丈乃是一个虚数,在此术法之中指的其实每隔五个阵法节点出现一次。


    按理说见愁知道其由来,当能轻而易举将之破去,怎奈这“五丈鼓”在阵法之中,本身便是极为艰深复杂的一种。


    知道每五个阵法节点出现一次,可她却不知整座阵法到底是什么模样,又何从去利用其规律?


    更不用说这阵法之中步步杀机,诸多阵法一环扣着一环,还有地缚一般的阵法作为掣肘,牵制着她的行动。


    行进于阵法之中,见愁固然能摸索前行,并且保证自身不受伤害。


    甚至,在当初探索杀红小界的时候,她可以纯粹拼着力量,一斧头一斧头地斩下,硬生生毁去地缚之阵的阵基。


    可是现在……


    陆香冷的身影已经只能瞧见一个模糊的影子了,似乎就要被这隐界崩碎的大地所吞噬,彻底陷入那一片泥淖之中。


    如何能等?


    她要救人,并且十万火急。


    她的阵法造诣虽然似乎也不低,可的的确确难以与谢不臣相比……


    若要最快……


    那一瞬间,见愁望着周遭复杂的阵法,无数的想法从脑海深处划过,最终却还是牙关一咬,果断地——


    抽身后退!


    往里进的时候无比困难,后退的时候却没有那么多的阻碍。


    如花公子与左流,只觉得眼前残影一闪,见愁竟然便已经出了阵,站在了他们的面前。


    那一刻,如花公子有些微怔:难道她想要放弃了?


    这想法一冒出来,就立刻被他掐灭。


    见愁一身素色衣袍,站在虚空之中,因着方才在阵中的查探,心情略显沉重,眉头微微拧着,有几许霜寒。


    他们都看着她,似乎有话要问。


    见愁却没功夫解释那么多,只素手一翻,直接翻出了一枚玉色的丹丸,朝着站在那边的谢不臣一投!


    玉色丹丸从她指尖飞出,划过一条颇为素淡直线。


    “啪!”


    谢不臣眸光一闪,轻轻一伸手,两指一夹,已将这丹丸接住。


    只凝目一看,他便能轻而易举地判断出来:“盗泉丹?”


    崖山疗伤的灵药,效用惊人。


    她给他干什么?


    他注视着她,没有言语。


    可眼神里的询问却显而易见。


    见愁没有废话,只有简短的两个字:“合作。”


    嗓音冷冽,带着几许生硬。


    谢不臣几乎下意识地一皱眉,看了她一眼,随后看向了下方困住陆香冷的那一片阵法和泥淖,药女的身影已经快要消失不见。


    合作?


    为了陆香冷,竟连他这深仇大恨,都愿暂时放下。


    她总是在人意料之外。


    谢不臣微一垂眸,收回目光,指尖一转那玉色的盗泉丹,答应得也很干脆:“好。”


    ☆、第198章 仇敌并肩


    “……”


    是他们听错了吗?


    在见愁那“合作”二字出口的时候,他们还有些发愣;可等到谢不臣看见愁一眼,说出那一个“好”字来,这边的三个人就忍不住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站在他们面前的,一个是崖山见愁,一个是昆吾谢不臣,真真儿地,绝非任何妖物假扮。


    可他们听见什么了?


    这两人竟然也能合作?


    自打众人从昆吾出来,不管是在来隐界的路上,还是到了隐界之后,见愁于谢不臣两人之间那种微妙到难以言喻的气氛,众人可不是感觉不出来啊。


    死仇,不死不休的大仇!


    眼下见愁竟然这样平静地说出“合作”两个字,而不是提刀要砍谢不臣?


    别说是左流了,就是如花公子都有片刻的愕然。


    见愁身为说出这一句话来的人,却没有多解释。


    在她看来,这完全没有解释的必要。


    无非一时权宜。


    她知道,谢不臣也知道。


    眼见着谢不臣答应,吞服了那一枚盗泉丹,见愁便不再浪费时间,重新转身向着阵内飞去。


    她半点也不担心谢不臣。


    一则谢不臣乃是昆吾天才人物,即便是在重伤之时也可结丹突破,虽则修为受损,却也高于一般修士。


    二则盗泉丹这般的好东西,在崖山也算是疗伤圣药,乃是扶道山人早早给她备下的,入口即化,药力发散几乎是一个呼吸之间的事。


    谢不臣固然没有时间打坐调息,可勉强能行动就足够满足这一次合作的要求了。


    见愁去后,谢不臣脚下一动,也跟了上去。


    原地,左流捧着本子,神情恍惚,看着那两人的背影,有一种想让如花公子掐自己两下,或者狂揍自己一顿的冲动——


    真的不是做梦吗?


    他琢磨了很久,眼见着那两人已经重新入阵了,觉得他们可能听不见了,才嘀咕了一句:“见愁师姐的心真的是蛮大啊……”


    之前还杀得你死我活,现在却能心平气和地合作,前后毫无违和之感。


    能不是心大吗?


    只是,旁边的如花公子和夏侯赦听了,却都生出不一样的想法来:心很大?


    “的确是很大……”


    心很大,世界很大。


    难得地,如花公子竟然开口附和了左流一句。


    他随之转过了目光,看向了意识已近昏迷还被困着的陆香冷一眼,却开始在心里思考着“朋友”和“仇人”两个词,在他们这一位“见愁道友”的心里,到底各自是什么位置。


    夏侯赦也听出了如花公子言外之意,调转了目光,面上神情几乎没有变动,便看向了那行去的二人。


    一个崖山,一个昆吾。


    一个一身素衣,一个青袍染血,就这么一前一后走过去。


    两个人之间暂时没有任何交流,可就这么虚空里走着,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合拍之感。


    那是一种……


    熟人,甚至比熟人更熟的关系,才能拥有的感觉。


    熟悉对方的速度,也熟悉对方的风格。


    一者因为对手,一者因为旧识。


    他们之间隔着一小段距离,显示出两个人并不很好的关系,可那种步履之间的默契却难以遮掩。


    要想在最短的时间之内救人,他们必须用最快的速度通过阵法,或者直接破去阵法,再把人带出来。


    陆香冷的情况明显不怎么好。


    不管是出于私交,还是出于同伴之谊,见愁都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她一步迈入了阵中,深吸了一口气。


    人在阵法边缘的时候,只会感觉到重力加剧,于见愁而言,这算是一件比较简单的事情。


    随后,她下意识地看向了谢不臣。


    谢不臣显然不是一个炼体的修士,身体的力量并不特别强悍。


    可他当初曾经研究过地缚阵,甚至鼓捣出了很多的变形来,当下便直接手诀一掐,立时布置出一个“阵中阵”来,削减去周围的压力。


    只是大阵之中的小阵虽好,能起到的作用却着实有限,谢不臣吞下丹药,伤势的复原很是显著,可也没有生死人肉白骨那样迅猛的效果,顶多算是恢复了一点力气。


    他绝对没有更多的灵力浪费在布置阵法上。


    当下,他目光一扫,在某几个地点略微停留,便直接一点:“左进,先破兑位。”


    制约他们行动速度最关键的一个便是这地缚之阵的“缚”字,连行进都觉得困难了,哪里还能有好速度?


    谢不臣的打算很合理,只是话出口了,他才想起来,自己并未在言语之中表达出来,只恐见愁不知道自己的用意。


    没想到,他一抬头,见愁已经依言迈步而出,身形之快只有一道残影——


    这分明是半分犹豫都没有。


    只因为说过了一句“合作”,她便给了他这个昔日曾背叛了她的仇人,全心的信任。


    尽管,这样的信任只在这一次出现,如同一现的昙花。


    谢不臣走神了那么片刻,回过神来一看的时候,见愁劈手便是一刀朝着虚空斩出,那便是阵基所在的位置。


    “啪!”


    刀气并未四溢,只是精准地凝结成了一条线,不偏不倚地直接砸到了位置上。


    伴随着破碎声起,整个阵法之中的压力陡然为之一轻!


    谢不臣立时知道,自己的判断没有问题。


    见愁则是第一时间转头看了下方的陆香冷一眼,没有了那么恐怖的压力,她的意识也好像清醒了一些。


    “嗡!”


    一声轻响,一道紫金光芒竟然从那一片泥淖里腾起,霎时成为整个幽暗天幕下最明亮的所在。


    陆香冷微微地睁开眼,知道这是自己的护身之印终于启动。


    身为药女,虽有金丹中期的修为,可若论战斗,她连一个稍强一些的金丹初期都打不过,唯一的依仗便是满身的丹药,和护身的法器。


    先前受到攻击的时候,她已经启动了不动铃作为防护,现在忽然之间启动的却是她身上自有的护身印。


    地缚之阵压力恐怖,此前竟然生生将护身印压制住,陆香冷根本无法使用。


    眼下,见愁与谢不臣选择先破掉了地缚之阵的压力,于陆香冷而言,无疑是赢得了不少的喘息时间。


    见愁一见情况好转,也是心头一定。


    这时,方才落后她一些的谢不臣已经直接走了上来,站得距离见愁近了一些:“地缚之力借地力而成,只是辅助。此大阵有九十六座小阵,每一座都是杀阵。”


    九十六座小阵嵌套而成的大阵……


    还每一座都是杀阵?


    见愁心底沉了一沉,也明白了谢不臣为何站到自己的身边。


    没有言语,二人继续前进。


    正如谢不臣所言,后续的路线变得危险了许多,不管是空气中,还是水面下,不断有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东西冒出来。


    有的是刀气剑气,有的是奇形怪状的骷髅,更有光怪陆离的幻象……


    困锁着见愁,也困锁着谢不臣。


    只是不管是她,还是他,没有一个人脸上露出分毫的异样和胆怯。


    即便是在幻阵之中,好像立刻就要出现什么涉及到两人恩怨的幻象,或者勾人魂魄的妖精,也往往是刚刚冒出个头,还没说上三两句话,便被谢不臣看出了破绽。


    一句话出口指点之下,见愁下一刀就将阵法给劈废了,简直堪称无往而不利。


    ……


    “乾位进四十五,破第六。”


    “绕行震位。”


    ……


    一句话,接着一句话,几乎半点没有犹豫和停顿,伴随着见愁的速度越来越快,谢不臣的语速也越来越快。


    他冷静的目光飞快地掠过四个方向,嘴唇还呈现出没有血色和温度的青色,薄薄的两片上下一碰,迅速翻动,便是一句接着一句的提示。


    “砰!”


    左侧的水面陡然炸开,一只火红色的朱雀朝着见愁飞来。


    见愁右手持着割鹿刀,刚刚挥出,此刻朱雀飞来,霎时化作了一片烈焰,似乎就要冲到了她身上。


    谢不臣眉头一皱,手指抬起,便要做些什么。


    没想到,见愁头也没回一下,竟然直接将自己的左手一抬,一直握在她手上还没用过的人皇剑,便连着剑鞘,划过了一条凌厉的弧度!


    横剑一挡!


    “轰!”


    烈焰朱雀拖着颜色艳冶的一条火尾,毫无预料地一头撞在了剑鞘之上,顿时炸开了一片四散的火星。


    那一瞬间,就这样看过去,简直以为见愁手中托着一个巨大的火球,又如同困锁着一只巨大的火凤。


    玄黑色的剑鞘,看上去没有什么特殊的花纹,甚至有些老旧。


    可在烈焰朱雀撞上之后,竟然安然无恙。


    相反,有事的这是一道倒霉的攻击。


    烈焰一撞到剑鞘表面,就像是撞入了一片冰冷的泥海,变得滞涩而缓慢,有心要立刻避开,却偏偏难以逃脱。


    于是,所有的火焰,便在见愁举剑一挡的瞬间,被剑鞘吸收进去。


    只一个眨眼,方才还来势汹汹的火焰顿时连半点火星子都看不见。


    谢不臣抬起的手僵硬了一下,又放了下去。


    见愁却是一挑眉,惊讶于人皇剑连剑鞘都这么厉害,不过脚下的速度却没有半点放慢。


    依旧前行!


    阵法外面。


    方才见愁那举剑挡攻击的动作,成功将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到了这一把剑上。


    这一次他们几人遇险,见愁是来救急的,统共也没说上几句话,甚至也才打了一个照面而已。


    是以,在方才那一段时间里,众人都注意她、注意陆香冷,甚至注意谢不臣了,却一点都没注意到她手中握着的那一把剑!


    直到此刻,左流直勾勾地盯着那一把剑看了好久,心脏砰砰地跳动着,简直都要冒出嗓子眼了。


    他觉得自己喉咙干涩,有火在烧,像是刚喝了能毒哑人的药一样。


    “那、那把剑……咱们是不是有点眼熟啊?”


    能不眼熟吗?


    那不是谢不臣一路上带着的人皇剑又是什么?


    此前他们还在二人相斗的时候,见识过此剑那惊人的威力!


    好家伙,一眨眼就到了见愁那边去!


    如花公子忍不住琢磨了起来。


    看谢不臣这昆吾天才再出现的时候,满身的窟窿眼。都说最毒妇人心,更何况还是仇人?


    谢不臣的剑偏偏又在见愁的手里,对方这满身的伤里,要说没有见愁一分力气,他是半点也不相信的。


    闻得左流此问,如花公子悠闲地将那描金扇子展开,扇了扇风:“见愁道友与昆吾谢道友交情深厚,乃是知交,同道之间,谢道友借把剑给见愁师姐用着,也不算是什么大事。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


    左流瞬间说不出话来,已经为如花的无耻所震惊。


    夏侯赦倒是听着,不过没插话。


    他不是爱说话的人,只是注视着前方的目光,分明在告诉他们:他依旧在关注阵中的情况。


    烈焰朱雀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见愁依旧保持了高速的行进,谢不臣依旧正正好跟在见愁一到三步远的位置,不会特别多,也不会特别少。


    他一个接着一个地指出最快破解阵法的方法,步伐很是从容,不过眉目之间的重视却是谁都看得出来。


    不得不承认,他很好看,也很有本事。


    即便是从容站在阵法之中,也不会让人觉得他闲庭信步过于超然。


    所以这么一看,也不会生出厌恶的情绪,只会让人觉得他与见愁之间的配合,简直默契到了极致。


    一人言出,另一人必定能领会其意,并且拥有强大的实力将之贯彻到位。


    一人吐词清晰而准确,判断笃定,至今没有失误;一个出手狠辣而果断,毫不犹豫,至今没有失手。


    这两个人,就这么一个动口,一个动手,三下五除二地飞快接近了陆香冷。


    外面人若不凝神细看,只能看见阵中的残影!


    ……


    “调转阴阳。”


    “坎位四十五,阵眼。”


    “亢龙。”


    ……


    谢不臣有时候不会直接说出八卦的方位,而会以卦数卦象指示方位。


    盖因其方位太过复杂,若详细叙述过来,只怕便是一会儿工夫过去,谁知道在这一会儿的工夫里会发生什么变故?


    他能做的,便是尽量避免变故,在变故出现之间将之扼死。


    最少最精炼的言语,以求迅速指示方位。


    只是这对听者的要求也很高。


    若是不熟悉卦象卦数,光是听见“亢龙”两个字就蒙了,那不用说什么节省时间了,能不死在这里都算是命大。


    还好,见愁一切都知道。


    旁人口中毫无道理,甚至生僻至极的词汇,到了她这里,便会自动地在脑海之中解构,再重新排列,变成一条可行的路线。


    她胆大而心细地走着,往往在最惊心动魄的时候开辟出一条全新的世界。


    见愁一步迈出,飞身闪过了头顶上砸落的闪电。


    谢不臣对阵法无比了解,更是早就知道这一次的“五丈鼓”落下的位置,行走路线直接避开,那一道闪电便擦着他染血的宽大袖袍劈向了下方宽阔的水面。


    陆香冷所在的位置便在眼前了。


    周遭无数的泥淖将护身印撑起的紫金光芒挤压,似乎下一个便要像是一个气泡一样破碎,原本就不很明亮的光芒更是黯淡了不少。


    见愁与谢不臣都对情况有清楚的判断。


    一人迈步,一人跟上,眨眼便进入了下一座阵法。


    只听得耳边有“嗡”地一声响,周遭一片又一片的灵光迸射出来,谢不臣四下一看,便以了然于心。


    灵蛇阵,所出之攻击悉数以灵气幻化成蛇,且有蛇毒浸润其中。


    一则其速惊人,攻击灵敏,二则其毒惊人,并不针对修士之身,而针对神魂,一旦沾上,少则修为掉落,重则神智错乱,形如疯癫。


    谢不臣微不可察地拢了一下眉头,开口时却镇定自若:“左六,星——”


    话音出来之时,他的声音忽然顿了一下,便是自己都怔住了。


    这么自然,且毫无预料……


    “星”已经不是卦象之中的用词了,而是围棋。


    他下意识地看向了见愁。


    见愁侧对着他,也看不清她脸上到底是什么表情,似乎也是那么微微地拧了一下眉头,只是不知到底是因为他话语之中那一刻的停顿,还是因为他这脱口而出的一个“星”字。


    总之,一切都是一个闪念之间的事情。


    行进之中的见愁毫不犹豫朝着左面改变了自己的方向,在她离开自己身处之地的瞬间,便有无数淬毒的灵蛇飞扑而出,却都扑了个空。


    围棋棋盘四四方方,其上有九个特殊的点,会用粗圆点来标明,便是棋盘之上所谓的“星”位。


    棋盘之上的“天元”,便是棋盘最中心处的一个“星”位。


    如今谢不臣脱口而出,以“星”来表示位置,见愁还不至于摸不着头脑。


    甚至……


    她很清楚地知道,这一个“星”字到底有怎样的来源。


    眼前这一座阵法,因阵型排布的原因,只拥有一个“星”位,熟悉围棋,熟悉阵法,更熟悉谢不臣的见愁,轻而易举便推断出了其位置。


    于是,飞身而上,一刀斩落!


    “轰!”


    有艳冶的刀光划开一片阴暗,出现巨大的光亮。


    谢不臣的眼底,也一时为这光亮所晕染,出现了片刻空茫。


    双目所视之处,尽是刀光。


    于是,脑海跟着视野空白了那么一瞬间。


    他仿佛听见了从遥远时空长河里传来的声音……


    “所以阵法上是没有‘星’这个位置的吗?”


    ……


    “说无也无,说有也有。你收它有,这里便是。”


    某一根干净的手指,轻轻在铺好的沙盘上一点,便指出了某个位置,乃是将棋盘方位与阵法的位置重叠计算出来的点。


    于是,从此以后,那谢侯府的三公子,偶尔便用“星位”来称呼这个复杂的方位。


    甚至在某次看她与侯夫人下棋的时候,知道她不能赢,又不能输得特别容易,他便状似无意地端着茶,站在了窗边,笑着道一声:“你们下棋,倒比我摆阵还危难……”


    说着,手指便在那窗棂上轻轻一敲。


    “笃。”


    一声轻响,从回忆里挣扎而出,又瞬间被呼啸的风声所淹没。


    谢不臣人还在怔忡之。


    见愁一刀劈散阵法,所有阵法之中还未发出的攻击便立刻停止。


    她本想要继续往前,感觉到谢不臣并未跟上,于是回过头去,却见他竟在这当口上走了神。


    谢不臣素来一切尽在掌握,心机手段都是一流,又怎会走神?


    她眉头一皱,便要开口。


    “嗖!”


    谢不臣身侧,竟凭空出现了一条残存的灵蛇!


    细细小小,银白色的身子,头顶却有一点深紫色的印记,一看便知带有剧毒。


    它尾巴一甩,划过一道虚幻而危险的轨迹,直直奔着谢不臣头颅而去!


    谢不臣人在走神中,又如何能知周围发生的一切?


    眼见那银蛇便要得逞,见愁眉头顿时皱得更紧,眉心之中结着霜寒煞气,手腕一翻,割鹿刀便紧紧攥在掌心。


    二尺弯刀,刀尖凝着皓月霜雪般的冷辉,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擦着谢不臣耳廓而去!


    手腕一转,刀面一侧!


    袭来的那一条灵蛇,竟在即将钻入谢不臣头颅之时,被见愁一刀挑开!


    刀尖那两寸位置,正正好挡在灵蛇前头。


    “叮!”


    竟然是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之声!


    那灵蛇为割鹿刀一挡,周身光芒散去,竟然现出了原形,不过一枚银色的梅花针!


    一击不成,阵法已碎,这梅花针自然倒飞了出去,眨眼消失不见。


    刀刃冰冷,寒气投射而出。


    见愁还保持着那持刀的姿势。


    割鹿刀停留在谢不臣身侧,谢不臣眼帘一动,眸光微微一闪,只觉得耳边有几分冷冽。


    他已经回过了神来。


    见愁皱着的眉头没有松开,眼底似乎依旧藏着几分疑惑,只是她没问谢不臣出神的原因。


    手腕一抖,撤回。


    割鹿刀跟着收回了她手中,她一转身,重新面向阵法,淡淡开口:“看来入了十九洲后,对阵法与棋盘的研究,都还在。”


    谢不臣心知她这一句指的是“星”那一个字,也不解释自己为何恍惚出神,沉默片刻,只一点头:“是。”


    简单的一个“是”字,看似云淡风轻,又似百转千回……


    见愁几乎与他并肩而立,只隔着那么短短的三尺距离。


    可这三尺,却偏偏如同鸿沟天堑一样,无法逾越。


    谢不臣垂眸,只道:“只剩下最后一座阵法了,劈开即可。”


    一路拆解阵法过来,他对这一座大阵已经是了然于胸。


    从对阵法的选择和组合来看,设置阵法的这一位当是大家,但是他最强的一定不是阵法造诣,而是其本身的修为。


    一路上的阵法各种机关巧变,都是“术”,唯有最后一座阵法,乃是“力”,一切的机关巧变都不过是点缀,到了最后,若不能一“力”破之,此前的一切努力都是白费。


    见愁听明白了谢不臣的意思,微一挑眉,倒是高看这布阵之人一眼了。


    无疑,最后一座阵法便是见愁最喜欢的。


    她往阵法前面一站,便能看见一个隐约的圆,将中间的陆香冷困住。


    打破这个“圆”,眼下这个小变故便能解决了。


    割鹿刀一收,鬼斧重出,见愁握紧了鬼斧,感受着它传递给她的战意,便高高地一跃,同时鼓荡起周身的灵力,悍然一斩!


    铺天盖地的红,再次席卷而去。


    斧头锋锐的光芒,触到那阵法边缘之时,便听得“啵”的一声轻响。


    原本这隐界便没有多少灵力供给,阵法对灵气的消耗十分巨大,更兼之隐界如今破碎,最后的这一座阵法威力自然打了折扣。


    见愁没有轻视,直接祭出自己杀招之一的“红日斩”,自然在这一刻彻底打通了整座阵法!


    一条孔隙,便在此刻,向着见愁打开。


    下方的陆香冷,已经彻彻底底到了支撑的极限。


    在那漫天红霞撞碎阵法边界的刹那,她在一片闪烁摇曳的紫金光芒之中抬眼一看,便瞧见了那熟悉的身影。


    在陆香冷的认知中,见愁是不同于别人的。


    初见时她便这样相信了。


    一种与整个十九洲的女修完全不同的气质,甚至也不是人间孤岛那些寻常女子的气质,她独特而且强大。


    所有人都自然而然地视她为领袖,以她为中心。


    陆香冷虽是大名鼎鼎的药女,可事实上也不例外。


    在看见她过来的那一瞬间,陆香冷脑海之中闪过了很多东西。


    是给一名求水的老妪端水之后,对方看着她手腕时嫌恶的眼神,是给一名小乞丐包扎之后,对方投落到她身上的石子,是她修为尚低时为人围攻,却无一人向她施以援手时冷漠的眼神……


    谁会向她伸出手来?


    她真的是有情道吗?


    或者……


    她的选择真的对吗?


    ……


    一切一切的疑问,全数在她意识松懈的瞬间,冒了出来。


    紫金光芒摇动,悉数崩散!


    陆香冷整个人都被那力道拽着往下坠去。


    下方,是污浊的泥淖,是不见底的深渊,是污浊的泥淖……


    陆香冷其实有点困惑,脑海之中甚至有一个荒诞的想法:要不,就这样掉下去也很好。


    可下一刻,那道熟悉的身影已经掠来。


    同时,有一只素白的手掌,远远向着她伸出!


    那一瞬间,陆香冷抬了素淡的眼眸看去,接触到了见愁的一双眼眸:没有疑惑,没有彷徨,也没有畏惧。


    她的眼眸,是她所见过的人里最纯粹的一个。


    只有坚定。


    于是,她忽然一笑。


    淤泥不染,清莲不妖。


    在见愁掠过的那一刻,她向着她递出了自己的手,端庄与冷静不失。


    “啪!”


    两只手掌交握在了一起。


    见愁将她一拽,霎时脱离了这一片大泽之上的泥淖,朝着对面不远处的平地落去。


    ……


    这一刻,如花公子等人的心终于安稳地落了下去,有几分笑意出现在脸庞上。


    便是夏侯赦,也似乎松了那么一口气。


    谢不臣既不站在如花公子等人这边,也没站在见愁与陆香冷那边,只是悬空立在中间,看着整片残破的阵法。


    没人知道他是不是又恍惚走神了。


    有风吹动他衣袂,他整个身子却晃也不晃一下,岿然不动。


    ☆、第199章 螳螂戈,谢不臣


    “总算是没事了。”


    刚才那一幕,简直看得左流捏了一把汗,心脏险些有些受不了。


    如花公子也是一样的感受,只是在扫了谢不臣一眼之后,便飞身而上,随口道:“不过好像才分别了一会儿,见愁道友的战力,却是又涨了一截呢。”


    他们不是没有见过见愁的“红日斩”,可以说这是见愁在帝江风雷翼之下最惊艳的一招。


    之前见见愁使用,尚还有那么一点点生涩。


    可刚才,他们眼见着见愁一斧头劈出,竟已有一种行云流水的顺畅之感,渐渐举重若轻起来。


    这一位道友,真是越来越棘手了呢。


    如花公子脸上的笑容深了一分,说话间已经直接通过了已经完全残破的阵法,从谢不臣身边经过,很快落到了见愁的身边。


    “见愁道友,没事吧?”


    “我没事。”


    见愁手掌垫着陆香冷的后颈,带着几分小心地将人放了下去。


    此刻的陆香冷双目紧闭,似乎已经晕了过去。


    刚才还好好的。


    如花公子一看,顿时皱了眉:“怎么回事?”


    左流与夏侯赦很快也落了下来,围在见愁的身边:“这……”


    “我查过了,没什么大碍,只是力竭晕了过去罢了。”


    见愁直接从袖中乾坤袋里取出了一枚雪白的丹药,送入了陆香冷口中,再次伸出手去查探了一翻。


    药力已经很快在她体内化开,不多时应该就会恢复了。


    见愁心放了下来,这才对众人道:“没有大碍,她一路支撑,已是强弩之末,方才我救了她起来,她便晕了过去。身上伤势都不重,只是身体之中灵力空虚,我已经喂她服下一枚丹药,过一会儿应该就能复原。”


    陆香冷脸色惨白,躺在这一块勉强还算是干燥的平地上,紧闭着眼,已经失去了意识。


    她乌黑如瀑的长发散落在了地上,有些凌乱。


    原本月白色的衣袍之上也沾染了不少的污泥,看着哪里还有昔日药女的风光?


    方才为陆香冷所救的左流,一时有些沉默起来,想要说什么,又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纠结了半晌,他张了张嘴,还是没说话。


    见愁不用回头都知道他心底肯定有些复杂,只伸出手去,指尖慢慢划过,便将陆香冷衣襟之上的污泥拂开,又变成一片干净的月白。


    “我等一路同行,乃是同伴,相互施以援手乃是寻常事。你修为微末,香冷道友救你也是应该。”


    左流本就无门无派,一开始修炼就是随便买了一本小破册子,练的是整个十九洲大地上最普通的功法,一路上误打误撞过来,也成功炼气筑基。


    在黑风洞中,他也算是有几分奇遇。


    出去后不久,又踩了狗屎运,神奇地结丹,一直以来都感觉像是做梦一样。


    无父无母,无门无派,在世间没有什么牵挂。


    乍然有人救自己,还有了同伴,左流不是很习惯,可听着见愁这一句,偏偏又觉得心里面暖暖的。


    他忍不住嘴硬嘀咕了一声:“我没说你怎么知道我想什么……我又没特别感动……”


    见愁回头看他。


    如花公子回头看他。


    夏侯赦也默默看着他。


    于是,左流聪明地一拍自己嘴巴:“我胡说八道,我口是心非,我知错了!”


    看他的几个人这才似笑非笑起来。


    诡异地滑稽着。


    见愁忍不住笑了一声。


    这一刻,陆香冷躺着,她半蹲在旁边,如花公子、夏侯赦、左流三个人则都站在她身后的位置,成了个半圆,就这样看着。


    似乎……


    的确是很合拍的一行人。


    谢不臣远远看着,过了一会儿才落了下来。


    见愁自然看见了他,唇边的笑意淡了那么一点,只道:“谢道友也过来了,如今香冷道友已经无虞,我等便在此地稍事休整,顺便也说说隐界的情况。”


    谢不臣一点头,没有意见。


    如花公子等人莫不清楚这两人现在是个什么关系,也不好插嘴,更何况见愁说的也是他们所想,当下便都找了个稍微干燥些的地方,围坐下来。


    见愁随意地坐在了陆香冷身边不远处。


    如花公子脸上挂着那等雍容华贵的笑容,在地面上先铺了一层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香花,才慢条斯理地坐下去。


    他转头一看见愁正用一种一言难尽的目光瞅着自己,不由问道:“你也要吗?”


    “……谢过好意了。”


    但是不需要。


    见愁盘腿这么一坐,衣袍前摆搭在膝头,上面还有不明的血迹,有的是她自己的,有的是对手们的。


    左流思索了一下,也抱着那玉折子,坐到了见愁的身边来:“我也挨着见愁师姐坐吧,有安全感。”


    夏侯赦默不作声地坐到了左流的身边。


    余下只有一个谢不臣还站得有些远。


    见愁不冷不热看他一眼,声音很是平淡:“谢道友也请坐吧。”


    地面之上有些一些枯草,仅余的位置在左流与夏侯赦之间。


    谢不臣慢慢走了过来,看了她一眼,却并未怎么言语,也慢慢的盘腿坐下了。


    他身上的伤势的确很重,只是那掀了袍角慢慢坐下的动作,却透着一种天然的雅致。


    深重的危机改不了他的从容,便是满身伤痕,似乎也不失风度。


    只是有些沉默罢了。


    满身狼狈的谢不臣,却有着最淡漠的神情。


    见愁忽然觉得这一幕其实很讽刺。


    不管是人间孤岛,还是十九洲大地,谢不臣大多数的时间里都是天之骄子。


    侯府有满堂金玉,他身为三公子,出行之时往往有人前呼后拥,一应事宜自有府中人安排妥当。


    便是入了十九洲,也是高高在上的昆吾横虚真人座下真传弟子。


    细细想来,侯府覆灭后,那一段逃难的日子,是他过过最苦的日子吧?


    她现在还记得,她带着他悄悄坐了一辆租来的马车逃离京城。


    那一架马车上还有着一些灰尘,毕竟是很破旧的马车,车主人平日也不搭理,所以并不干净。


    见愁在外面张罗完了,将车帘子一撩,便看见彼时的谢三公子看着一层浅浅的灰,没有说话。


    见愁以为他身份贵重,平日里锦衣玉食,到底忍不得这样的环境,便要上去将那灰尘擦拭干净。


    他却有些沉地道一声不用了。


    那个时候,还是谢无名的谢不臣转过了头来,在三日的阴沉压抑里,第一次露出了一抹难言的笑。


    是沉重的,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后来的日子里,见愁没有看见一个娇生惯养的谢不臣。


    相反,他甚至比寻常市井之中过惯了苦日子的那些人更能忍耐,没有抱怨,没有咒骂,也没有颓唐。


    他变得沉默,他关注着关于谢侯府一案的始末,又从那些每天议论着他去向的人之间走过……


    那是一种浸透了鲜血的忍耐,压抑之中酝酿着疯狂。


    见愁曾见他在无星无月的黑夜里,站在窗前凝望,却一语不发。


    每每那时,她会觉得心里难受,站在后面望着他,又默默将灯灭了,任他一个人这么站着,想着。


    女人的心,总是相对柔软。


    爱情之外也总有许多别的感情,交织混杂。


    于是,她们对于某个人的情感,便会慢慢地加重,复杂,难以分辨,最终变成无法挣脱的羁绊。


    侯府的相遇,是一时悸动,阳春白雪,他风雅睿智,她素淡敏锐。


    隐姓埋名又历尽磨难的路上,则变成了刻骨铭心,是默不作声地陪伴,是相互之间的照顾和守候,是她的善解人意,他的隐忍和抱负。


    谢不臣硬逼着昔日尊贵的侯府三公子埋下去,埋进那市井的泥淖里去,没有了三千花醉客满堂,只有小院松风粗茶淡饭……


    那时候,见愁以为这就很好了。


    风雨会来,可它毕竟还没有来。


    只是谁也想不到,最终会是这样的结果。


    她终究还是爱过眼前这人的。


    往昔那些美好的东西,见愁从不否认,也永远不会忘却;而如今丑陋的东西,她更不会逃避,也不会任由它腐烂生长。


    兴许是想得深了,见愁有那么一点晃神。


    回过神来的时候,如花公子才刚开口没一会儿。


    “……所以我们进来的时候,就撞见了那一位宋少宗,我对此人不很看得惯,正邪相遇总有一战嘛。”


    描着大红牡丹的纸扇挡在他唇边,衬得他那无辜的笑容越发欠揍。


    左流跟着点了点头,接着又叹了口气:“可惜最终还是给他逃了……”


    “逃了?”


    见愁闻言,眉梢微微一挑,回想起自己一路所经之地,还有当初有意无意的布置。


    唇边笑意一深,她凉凉道:“跑了也就跑了吧,他也挺可怜的……”


    可怜?


    左流大为诧异,几乎忍不住就要开口询问为什么了。


    可他刚一抬头,就触到了见愁那含着虚伪悲悯的目光,也不知怎地,就猛然一个激灵上来,脑海之中顿时浮现出一个画面——


    白玉长道的起点,深渊的边缘,见愁手一扔,六只阵盘飞出!


    七十二杀连环阵!


    靠!


    左流简直险些被自己的记忆给噎着,看着见愁的那一双眼瞪得老大:“见愁师姐,你、你、你……”


    “我怎么?”


    见愁笑得有些无辜。


    她当时没去追宋凛也是有原因的嘛。


    左流痛心疾首,狠狠一捶自己膝盖:“人面兽心,人面兽心哪!”


    见愁听了,依旧是之前说过的那一句话:“过奖了。”


    心无愧疚,半点不在意。


    白玉长道乃是所有人原路出隐界的必经之道,见愁在那个口子上布置过了凶残的七十二杀连环阵!


    当时他们还稳问过见愁的用意,结果她不咸不淡来了一句以备不时之需。


    谁能想到,她这话才过去多久啊?


    这他娘的就派上用场了!


    想想之前的宋凛,多么风光,多么嚣张,多么得意?


    呵呵……


    掐指一算,只怕他已经到了长道上面了。


    左流心里嗤嗤地冒着寒气,忍不住在心里为这一位听起来似乎很厉害的宋少宗点了一根白蜡烛。


    兄弟啊,走好!


    当初见愁在白玉长道上布置阵法,是大家都看见了的。


    唯一不清楚此事的乃是谢不臣,可如今一听众人这对话,便已经猜到见愁在来路上有动过手脚。


    好好地进隐界,哪里用得着动手脚?


    说到底,这手脚为谁准备的,不言自明。


    谢不臣抬眸起来,正好看见了见愁那带着淡然笑意的眼神。


    见愁没理会他。


    她将自己入隐界以来遇到的事情说了一遍,大多事情都算是详细,入内的遭遇,遇到的灵兽,种种的意外和疑惑,都说了出来。


    唯独找谢不臣麻烦的事情,不在叙述之列。


    如花公子对这两人之间的关系本就好奇,谢不臣的人皇剑在见愁手中,那叫一个明晃晃地,可见愁就能睁眼说瞎话,完全将这件事忽略掉


    啧……


    他似笑非笑看见愁:“这就没了?”


    见愁也看他,镇定自若:“没了。”


    好嘛。


    如花公子没话说了。


    见愁这里铁定是撬不出什么来,眼见着对方回看自己这眼神,都带着那么一点凉意,如花无意捋虎须,干脆转头一问谢不臣,异常友好地开口:“谢道友与我们分别最早,似乎也经历了一番奇遇?”


    气氛顿时变得诡异起来。


    见愁看了如花一眼,眼皮子一搭,直接闭目开始调息了,对即将发生的对话一点兴趣不感。


    如花公子没撩成人,心里就不大乐意。


    只是,对于谢不臣将要说出什么,他也很好奇。


    谢不臣与如花公子等人并不熟,只是一路上也约略能感觉到,这是个唯恐天下不乱之人。


    他淡淡开口:“画壁意外之后,我便过了暗河,意外遭逢了山阴宗的修士,在白玉长道上杀了一个,在即将入意踯躅之前杀了落后的一个,假扮了对方,混入其中。不久出意踯躅,便遇到了乔装假扮的见愁道友,一时未曾辨认出来,出了些小误会。”


    “也没了?”


    如花公子的笑容已经有些绷不住了,开始咬牙切齿起来。


    谢不臣微微地一点头,不说话了。


    如花公子那脸色顿时很精彩。


    左流同情地看了一眼,心下却同时生出一种莫名的胆战心惊:这诡异的气氛啊……


    看看闭目凝神的见愁,再看看眼观鼻鼻观心的谢不臣,他简直怀疑这俩人下一个就要拔刀相向——


    没办法,一路上他俩给人的印象实在是太恐怖了啊!


    手指摩挲着自己的玉折子,左流左看看,右看看,张了张嘴,又有些胆怯发憷,生怕自己一句话碰了这恐怖的气氛。


    他扭动着身子,显出几分难言的不安定来。


    见愁搭上的眼皮掀开了,清凉的眸光便倾泻而出,她没看别人,只看了左流:“左流道友有事?”


    “啊?”


    左流一怔,接着才反应过来,有些拿不准自己到底开口还是不开口。


    只是……


    好不容易琢磨出来了这东西,让他放弃着实不甘。


    左流一咬牙,望着见愁,开口道:“事是有,不过有些冒昧。我……我想请几位道友,那什么……借我一滴血……”


    “血?”


    见愁顿时疑惑。


    其余人也都觉得这请求有些稀奇,不很明白起来。


    左流怕他们误会自己是有什么邪术,连忙解释了一番。


    “简单来说,我就是研究出了一种方法,可以用修士的鲜血,通过某种很独特的法器,关联到修士的本事上去。比如使用某种道印发动攻击,这就是一种本事。”


    众人点头。


    左流续道:“在昆吾那几天,我悄悄去经阁找了找,上古还真有术法,能通过荒古、上古妖兽身体的某个部分,或者是骨髓、鲜血,倒推出它们的本命道印,以供修士使用。这一本玉折子,便是我参照那术法之中必须的万法归宗轮,借了一点来制作的。”


    这可厉害了。


    一听见本命道印,万法归宗轮,见愁顿时感兴趣了起来。


    当初见愁的帝江风雷翼,便是扶道山人用了万法归宗轮制出来的。


    在座之人中,没一个比她更熟悉这东西的原理。


    她好奇道:“你不会想要反推道印吧?”


    “我没那个本事。”


    别说古法已经失传,就算是左流天纵奇才,有倒推的术法,也不一定有那个本事修炼啊


    左流嘿嘿笑了一声,露出一个猥琐的笑容来:“但是我能通过鲜血,制作修士的一个化身,如果成功的话,这修士的化身就能发出他修炼过的一道攻击来。所以……”


    “容易成功吗?威力如何?”


    天底下应该没有那么容易的术法,简直不劳而获。


    见愁一眼就看出了其中有问题,直接问道。


    左流顿时哭了脸:“我还没吹多久呢,见愁师姐你也太一针见血了点吧?”


    “说吧。”


    见愁不由觉得好笑。


    左流只好老老实实交代:“成功率看运气吧,修士的修为越高,越容易成功。从血本身来看,身上的血要比指尖血差,指尖血又不如眉心血,最好的当然还是心头血。至于发出攻击,都是一次性的,看修为和血的情况,威力基本在一成到四成之间吧。”


    吓!


    这出口惊人的!


    如花公子咂摸了两下,摇头道:“你这本事有些鸡肋,谁还能给你两勺心头血不成?”


    左流当然也知道短时间内是没这可能的,不过这不妨碍他畅想一下未来。


    “哼,万一呢?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大能修士也不会知道我有这个本事,以后他们打,我就在下面接血,他们还能揍我不成?”


    “……”


    合着他已经想到以后怎么去这种地方捡便宜了!


    众人瞬间无话!


    眼前的左流面上露出了神秘的微笑,明明算是个英俊的小青年,此刻却偏偏透出一种十足的猥琐气来。


    见愁简直为之赞叹,脑海之中瞬间浮现出画面来。


    大能修士纵天入地,打得山摇地动。


    长剑一出,那是血肉横飞,简直令人心驰神往,无法它顾。


    下方,却有个缩头缩脑的家伙,握紧了拳头,两只眼睛里发出兴奋的暗光。


    “打,打!戳他眼睛!砍他胳膊!对!哎呀,这刀法也太不准了!好,好,打得好!”


    然后,便见一身影,悄悄摸摸地在地面上忙碌,将那些从天际坠落的鲜血,一一收集……


    ……


    想想都头疼啊!


    见愁简直怀疑这一幅画面日后会成真,一时都不敢在想下去了,连忙抬手扶额,打断了自己。


    其实换个角度想想,左流看似流氓,实则专注力惊人,每每都能出人意料。


    若非这几日相处下来,他的确是这个德性,看不出什么假装的痕迹,众人都要怀疑这家伙是个扮猪吃虎的高手了。


    这制作“化身”说起来似乎只有原修士几成的攻击力,可左流这话还真没说错,万一呢?


    万一他哪天真的走了狗屎运,得了一滴大能修士的血呢?


    修士的修为,到了后期,每越过一个层级,实力都是数倍乃至于数十倍的暴涨。


    一个元婴期修士即便只剩下三成实力,也能轻松干掉一个金丹。


    若有足够的“血源”,左流将成为一个逆天的变态!


    她定了定神,还算镇静地开口道:“若你有这术法,还真值得一试。心头血我是给不了,不过眉心血还成。”


    说着,见愁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之中抬了手。


    微凉的指尖,在眉心处一抹,便有一滴嫣红的血珠冒了出来,落在她指腹上。


    见愁看向左流。


    左流简直没想到,说给就给这么刚烈?


    他都愣了一阵,才连忙将自己的玉折子铺了出来,迅速翻到镌刻着见愁名姓的那一页:“这玉折子便是我参照古籍上万法归宗轮的印符,做出来的法器,师姐你把血放在这里就成。”


    玉折子整体为青色,极为温润。


    不过在左流打开的手,众人便看清了,玉折子之上有些无数纵横的线条,像是连成一片的大小河流。


    见愁只这么一看,还真看出了点万法归宗轮的□□来。


    她轻轻一弹指,那一枚血珠便离开了她指腹,“滴答”一声,准确的落在了镌刻着“见愁”二字的那一页上。


    “刷!”


    青色的玉质之上,顿时冒出一片暗紫的光芒,眨眼之间竟然有无数金色的符文,以这一滴鲜血为中心,朝着整个玉折子扩散而去!


    瑰丽!


    见愁都忍不住为之目眩了片刻。


    随即,那一滴鲜血扩散入了周围的符文之中,在流转了一圈之后,竟然重新汇聚到了一起,凝结成一道印符!


    色泽金红,光华隐隐,形如云雷。


    很简单,却也很漂亮。


    这应该是已经成功了?


    见愁看向了左流,却他整个人眼神都不对了,呼吸也变得急促了起来,还有着那么一点恍惚。


    “谁、谁掐我一把……”


    居然真的成功了!


    还是一步到位!


    简直不敢相信!


    左流有种热泪盈眶的冲动:你娘啊,他当时也是眉心血,试得自己都要贫血了才成的好不!


    怎么轮到见愁师姐了,这玉折子就幡然悔悟,变得听话了?


    这也可以区别待遇的吗?!


    他内心之中咆哮着,整个人还在呆愣的状态里。


    见愁等人只当他是看见印符出来了,有些激动,也没往别的地方想。


    如花公子一甩扇子:“能看出这是见愁道友哪种本事吗?”


    左流回神,却尴尬了一下,望天道:“这个么……暂时还不能……那什么,这术法吧,我也是刚研究出来。咳,以后应该是可以的!你们要对本流氓……啊不,本人,有信心。”


    如花公子顿时给了个白眼。


    见愁也失笑,不过却安慰道:“能想出这等奇诡之法已经很是厉害。至于这一枚化身印符,却也不用担心。道印贵精不贵多,我修炼的道印就那么几枚,即便不能判断到底是那一枚,却也差不到哪里去。”


    这一切,都有赖于扶道山人的教导。


    藏经阁内一直有不少合适的道印,不过见愁都没有将就着修炼,因此斗盘虽大,偏偏空空荡荡。


    由此,左流的印符不管是哪种本事,都不会很差。


    听得见愁竟然这样说,左流简直心花怒放,连着喊了好几声“多谢师姐”,只喊得见愁都摇头了,他才停下来。


    接下来么……


    左流慢慢地转过了头,搓着自己的手,两眼发光,大着胆子看向了如花公子。


    照旧嘿嘿一笑,他有点奇异的小羞涩搓手:“几位道友……”


    道友……


    道友个屁啊!


    这分明是把他们当肥羊,要他们给血了!


    众人哪里还不知道左流的打算?


    一时之间,简直又好气又好笑。


    只是左流这术法实在是新奇,如花公子罕见地没计较那么多,直接给了一滴血,就连夏侯赦也面无表情地抹了一滴出去。


    这两滴血都是一次成功,只是凝结出的印符里,那一点流动的金色,要比见愁稍稍少那么几许,一对比起来看有些暗淡。


    这其实就是境界和实力的差距了。


    如花公子与夏侯赦一看,便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不过这也是在意料之中的事情,见愁当初便是小会第一,登上了一人台,原本就不弱于他们,更不用说进入隐界之后种种惊人的表现了。


    唯一不能平静的,其实还是左流。


    他心里简直崩溃:这两个还是一次成功!见愁是,怎么他们两个也是?靠,玉折子这他娘真的是人格歧视吧?!!


    他郁闷极了,又不能将自己差点试到贫血的丢脸事情说出来,当下脸色臭臭地。


    三枚化身印符已经集好。


    金红色配着那玉折子,竟然半点不觉得俗艳,反而很是明丽。


    同行一共有六人出来,左流自己修为微末,实在是不能一提。


    剩下的五人之中已经有三人给了血。


    陆香冷不善攻击不说,人还躺着,自然不能跑去人家眉心取血,忒不道德了。


    左流这点规矩还是懂的。


    他琢磨了一阵,又瞅了端坐在旁边一直跟个局外人一样的谢不臣一眼,这一位难度太高了。


    刚才他敢找夏侯赦要血,是因为看出这一位的确不是什么人品特差的。


    眼前这位么……


    可就不一定了。


    再说他跟见愁师姐之间还有那么一点不清不楚,实在不能冒险。


    左流这么一想,便准备将玉折子收起来了。


    没想到,就在他手刚动了一下的时候,见愁开口了。


    “谢道友。”


    那熟悉的淡淡嗓音,这一时竟给了左流一种胆战心惊的感觉。


    他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忙抬头一看。


    见愁盘坐在原地,整个人身上透着一种沉静的气质,她面上带笑,正看着对面的谢不臣。


    谢不臣抬眼看她。


    “左流道友为提升自己的实力,也是为了给我们减少麻烦。我等同路而行,相互扶持。昆吾道友更是宅心仁厚,为我中域楷模。”


    见愁像是说着“今天天气不错”这种扯淡的话一样寻常。


    “想必一滴血,不是大问题吧?”


    眼眸深似寒潭,冰下有幽咽泉流。


    他与她对视,轻而易举地看出了那眼底深藏的嘲讽,自在昆吾重逢之后,这种嘲讽便再也没有从她眼中褪去过。


    “你大可不必担心我不给的。”


    谢不臣说了意味不明的一句话,便垂眸,指尖在那两道眉峰间的眉心里,虚虚一点,便有一滴血珠被他生生一指凝出,向着左流那玉折子上一弹。


    “滴答!”


    鲜血溅开一朵小小的血花,转眼之间化作了无数流动的血色线条,铺在整个玉折子上。


    同样绚烂的场面,已经在之前展示了三次,这是第四次。


    见愁唇边有那么一点讥诮的浅笑,半点不在意谢不臣到底说了什么,老神在在地看着玉折子。


    “啪!”


    转过一圈之后,化身印符再次成功凝结在了玉折子之上。


    赤红之间,流转着不熄灭的金色,像是有天上的阳光照着一样,格外醒目。


    这一枚化身印符,与见愁那一枚,竟是差不多一样的水准。


    看来……


    他的实力的确与自己相近。


    见愁心里得出了这个毫不意外的结论,便愉悦地一笑:“这一下左流道友的印符集齐,回头我们继续前进,多少便有几分保证了。”


    “但愿运气不错吧。”


    左流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眼神瞅了谢不臣一眼,这一枚印符收得他简直有点胆寒,生怕谢不臣下一刻就直接跳起来一掌劈死自己。


    还好,观察了一会儿,对方垂眸养神,并未言语。


    左流放了点心,便将放在地面的玉折子捡起来,正要合上,没想到手才一翻,顿时吓了一跳!


    “娘呀!”


    玉折子方才摊开放在地上,左流一没留神捡起来,那两折一合,便瞧见那玉折子正面上贴着一只青皮螳螂!


    细细地身子,带着一种上天赋予的邪性与狰狞。


    扇形的脑袋,两条长腿像是挥出的两柄长戈,森然极了。


    这东西什么时候爬上来的?


    左流被这东西吓了一跳,自觉面上无光,一下有些恼羞成怒,一把伸出手来,将青皮螳螂捏了:“个王八犊子,还他娘的敢吓我了!信不信我捏死你?!”


    不过他也就是这么一说,没真的捏死它。


    螳螂乃是生性大凶之种,外形又往往给人一种森然之感,叫人心里发寒,所以很不讨人喜欢。


    见愁也不喜欢这东西。


    尤其是,在想起螳螂的某种习性的时候。


    螳螂性残暴而好斗,在幼虫时就会因饥饿而互食同类,成虫之中雌虫吃雄虫的情况更是屡见不鲜。


    世人口中的“眷侣”,在螳螂之中是完全不存在的。


    ——雌虫在交欢相配时,会因为饥饿吃掉雄虫。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那小螳螂身上。


    谢不臣似乎被骂声惊动,掀了眼帘,目光落在那螳螂因戒备而高举的双“戈”之上。


    “连我的玉折子都敢爬,你知道老子是谁吗?螳螂,你螳螂了不起啊!啊!”


    左流依旧对着那螳螂骂骂咧咧。


    见愁听着,忽然品出了那么几分味道来。


    她近乎玩味地看着那螳螂,笑出几分令人惊心的薄凉,转眼又消失不见,忽然就问道:“左流道友,说起来你至今没有门派吧?”


    “是啊。”


    左流一怔,也不知见愁怎么问这个。


    他一没留神,那螳螂竟然从他手中跳了出去:“嘿!”


    见愁道:“由它去吧。”


    左流只好歇了去追那王八犊子的心思,回头来看见愁。


    他一直无门无派,修行全靠自己,也算是个奇葩。


    “我本来打算功成名就,就去找个门派投靠,嘿嘿……”


    说着说着,左流的笑容顿时变得有点奇怪。


    若是有个正常些的女修在这里,说不准就要一巴掌扇过去了:这家伙,笑得忒荡淫了!


    还好,他面前只是见愁。


    见愁在黑风洞看见过这一位流氓修士的远大志向,不想都知道他脑子里转着什么东西。


    她唇角一勾,道:“想找个门派投靠,你觉得我崖山可好?”


    “……”


    我我勒个去?!!


    这简直像是平地一声惊雷,砸下了千万斤馅儿饼,把他埋了个半死!


    左流原本还想让见愁帮忙推荐俩靠谱门派,回头自己去投奔,哪里想到,见愁一开口,竟然说出这么劲爆的一句话来!


    你觉得我崖山可好?


    可好?


    可好个屁啊!


    崖山哪里是能用“好”字来形容的,那他娘是我中域传奇好吗!


    左流那捧着玉折子的爪子都有点抽搐了,他吞了好久的口水,暗地里咬了咬舌尖,一没留神咬重了,差点变成自尽。


    哎哟,给痛的!


    不是做梦呢!


    “怎么了?”


    见愁还以为是自己太冒昧了,她早与曲正风提过了左流的事情,心下是很欣赏这一位的。


    只是没想到,不久之后那一位“曲师弟”就突破元婴,晋升出窍,还叛出了崖山,搞了一回大事。


    见愁心里倒没什么感觉,只是觉得曲正风在哪里应该都差不了多少。


    后来,她把左流的事与扶道山人也说了一遍,自然是得到了首肯。


    崖山挑选弟子虽然严格,可左流这样的奇才,怎么说都是够格了。


    她望着左流,斟酌道:“左流道友若是觉得不合适……”


    “不不不不!”


    左流还恍惚着呢,一听见愁这话,瞬间就清醒了,忙大叫了一声。


    “见愁师姐你说好了,怎么又想反悔了!”


    见愁愕然片刻,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他不是不愿意。


    “我没想反悔,还以为你不愿意呢。”


    左流听着这一句,翻白眼的心思都有了。


    就连旁边的如花公子跟夏侯赦都有一瞬间的静默:为什么总觉得这一位见愁道友这么装呢?好想揍她!


    崖山是什么地方?


    天底下有几个修士能拒绝崖山主动伸出的橄榄枝?


    除却昆吾,又有几个门派能与崖山一争高下?!


    靠着崖山对人发出了邀请函,左流又怎么可能拒绝?


    偏偏见愁似乎对崖山的吸引力毫无所觉,简直……


    还是想揍她啊!


    兴许是感觉到旁人那几乎要洞穿了她的灼烫目光,见愁心下有些奇怪。


    其实她虽知崖山声名极盛,可到底没有经历过那种和所有人一起朝圣一样赶往崖山,希望能拜入宗门的过程。


    她是由扶道山人领进山门来的,从某种角度而言,这是一种“幸”,也是一种“不幸”。


    见愁思绪倒流了片刻,又闪了回来。


    她看向左流,笑了起来,从身上摸了一枚崖山令牌来,递给他:“那你便算是我崖山弟子了。不过师承的话,还得待回门中再定。”


    一枚令牌,黑色的,看着平平无奇。


    左流现在还有些晕乎乎的,将那令牌接了过来,也没细细去思考见愁话里的意思。


    唯有谢不臣,在听见这一句话之后,又掀了眼帘,看向她。


    崖山昆吾关系甚笃,同为巨擘。


    拜师入门,一般而言,引荐人不能与弟子同去,才会交给信物,让他单独拜上师门,这时候再递出信物证明自己的身份。


    见愁按理说也应该要亲自带左流回崖山的,可她偏偏给了信物。


    谢不臣淡淡地想到了这里,那紧抿的薄唇,忽然就勾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淡笑起来。


    她与自己乃是一样的想法——


    此行,未必有命回去。


    信物之诡异处,见愁心里清楚,谢不臣亦看出了端倪,其他人却暂时还没往深了想。


    左流犹自在兴奋之中,见愁却见着时间差不多了,道一声:“隐界尚在崩溃之中,只怕鲤君的情况也不很妙。香冷道友伤势不要紧,我去唤她醒来,我们即刻出发吧。”


    ☆、第200章 画中有锦鲤


    陆香冷幽幽醒转了来。


    入眼之所见,便是那没有什么光亮的天幕,一条一条巨大的裂缝,像是有人用刀在上面划开了一个又一个的口子,阴惨的虚空便在天幕背后,隐隐露出狰狞的面目。


    忽然就恍惚了一下,她甚至有些没分辨清楚自己在哪里。


    还在白月谷清心崖上吗?


    可随之,便有一道浅淡的声音传入了她耳中,由模糊而真切:“醒了。”


    陆香冷眨了眨眼,便见眼前那天幕的一角,出现了一张很有几分淡漠之感的脸,像是一片茫茫的白雪。


    唯有那细细的眼尾,拉开一条狭长的弧度,为这一片白雪一般的素淡添上一抹最幽微的冷艳。


    “我是昏迷了很久吗?”


    苍白着一张脸,陆香冷手指按在冰冷的地上,强撑着坐起身,向着周围一望,便瞧见了为宋凛所算计时陷落的那一片泥淖。


    周遭一片接天的水光,那一片泥淖已经只剩下一个影子了。


    下方出现了一条巨大的裂缝,连整片水域都跟着被吞噬了,只怕不多时,他们栖身的这一座“小岛”也会消失。


    陆香冷想要站起来。


    见愁顺手扶了她一把,道:“本该让你多休息一会儿的,不过隐界破碎越发严重,时不我待,只好唤你醒来了。”


    眉头微微一皱,清冷的脸上却掠过了一分了然。


    陆香冷没有问什么,只放开周身窍穴,略略感知了一下,便道:“我无大碍。”


    这是让见愁等人放心。


    好歹她自己是药女,到底有什么情况,她自己也能解决,只要她还醒着。


    见愁既然说了“时不我待”这样的话,自然是时间更要紧,她的疑惑,路上再解答也不迟。


    在唤醒陆香冷之前,见愁已经查探过了她经脉的情况,如今见她自查一遍,自然更是稳妥。


    当下,她站在众人之中,向着来时的方向看了一眼。


    整个迷宫几乎已经完全被淹没,陆地还在逐渐地变少。


    隔着茫茫的水域,只能看见先前的那一座岛屿上,有着隐约的一片黑影,应当还有不少灵兽站在那边,望着他们。


    见愁深吸了一口气,收回了目光,一指东面,道:“鲤君在东面,我们要越过剩余的三重大门才能进去。我手中有开启大门的秘符,便由我打头,谢道友第二。”


    其余人忽然都皱了一下眉头,便是连谢不臣都多看了她一眼。


    是敌非友,却叫谢不臣走在自己后面?


    到底是忽然信任了,还是脑子有坑了?


    如花公子琢磨起来,正打算扯上两句“美人还须英雄来护,不如我在你后面”这样的鬼话,见愁便出乎他意料地补了一句:“如花公子修为深厚,不知可否请你在后压阵?”


    如花公子顿时一怔。


    他看着见愁,见愁也看着他。


    那一瞬间,实在是没忍住,如花公子竟然大笑了一声,已经领会了见愁的意思:这是真正的人多势众啊!


    谢不臣有大明印,见愁让他在第二位很寻常。


    看起来虽然危险,可见愁还有他们所有人啊。


    人多势众,谢不臣敢动手,他们就能联手干一票狠的!


    前后一想明白,如花公子那桃花眼眯起来,有着千万种的风情:“哎呀,见愁道友这样相信我,我怎能辜负你呢?虽然是在后面可怜兮兮地,不过既然你说了,我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


    像只老鸨。


    见愁微微一笑,心下却很平静。


    一条路要走到了尽头,仇恨便酿成了一坛好酒,埋在地里,有了最醇的味道,香息反而幽微起来。


    无所畏惧。


    也懒得在乎。


    见愁也不多话,定好顺序之后,其余人等夹在中间,自有如花公子能将众人照料妥当。


    辨认过了方向,她头一个御空而去。


    “走吧。”


    “呼啦……”


    裂缝之中有大风吹来,刮面生疼。


    那腾跃而起的身影,眨眼混入了风中。


    在后的众人,明明能看见她,可若以灵识一感应,只会觉得前面有一阵风,而没有一个人。


    如花公子忍不住赞叹了一句:“御风之术,臻至化境矣。”


    左流也带着几分艳羡地看着:“若有一天能像大师姐这样就好了。”


    恩,不愧是他崇拜的人啊。


    很厉害!


    见愁听见了,目中却是平静的一片,她看向了远处茫茫的水域,声音清楚地飘到了左流的耳边:“不必像我,像你自己便好。”


    “呃……”


    左流心说像自己那还了得,半点出息都没有啊,话到了喉咙口,险险便要出来,可目光一触到前面的见愁,却忽然有那么一分恍惚。


    为什么……


    这一句话给他一种莫名的感觉,像是背后藏着什么……


    左流忽然没说话了。


    一行人一路前进。


    为照顾陆香冷,见愁已经放慢了速度,可在这个境界的修士之中,依旧快得离谱。


    众人必须全神贯注,才能保证自己不被扔下。


    风驰电掣。


    也许是隐界已经完全坍塌,也许是所有充任“守关者”的灵兽,都已经聚集到了岛屿之上,也可能是鲤君为他们敞开了大门……


    道中没有任何东西阻拦,顺畅得令人不敢相信。


    半刻后,他们遇到了第二重门,被埋在水下的废墟里。


    见愁隔着水面画下了一枚印符,先前出现过的那一座虚幻的大门便再次出现,所有人迅速钻入门中,向着下一重门而去。


    整个隐界明显经过了精密的计算,见愁保持着恒定的速度不变,每穿越一层迷宫,正好花去一刻的时间。


    所以,又过了两刻,见愁面前出现了最后一重大门。


    这是他们一路行来,看见的唯一一座还立着的大门。


    青苔满布,却满布着新鲜的裂痕,两扇紧闭,右上角的部门已经全部垮塌,露出门口的世界。


    依旧是空旷的水域,没有什么锦鲤池,也没有他们先前在天穹之上看见的鲤君。


    门扇的正中,六角凹槽保存完好。


    见愁已经熟门熟路,扫视了周围一眼,便走了上去,将手指按在了凹槽之中。


    “此刻门后之所见,与老龟银狐所言都不相同。若所言是真,门一开,门口的环境势必发生变化,在我们面前的只是一座障眼法;若所言是假,这便是阴谋诡计,门一开就会出现危险。大家当心些。”


    众人自然知道她的顾虑,前者还好,若是出现后者的情况,那这隐界也实在是太坑了。


    心下各有各的想法,不过她身后五人,无一例外地将心神紧绷到了极点——


    不仅是为了保护自己,更是为了在出现意外的时候,能及时伸手搭救。


    毕竟,站在最前面的乃是见愁,一旦发生什么,便是她首当其冲。


    见愁自己也很清楚,深吸了一口气,让原本就很沉静的心,越发向下沉去。


    手指按在凹槽的某一个起点上,顺着自己记忆之中的轨迹,轻缓滑动。


    嗡……


    在手指开始移动的刹那,便有一阵轻微的震动出现。


    以见愁手指划过之处为中心,一道光痕陡然明亮,将那柔和的薄红淡光洒出,包裹住了整个凹槽。


    一点一点……


    整个印符越来越完整,见愁掌下的光亮也越来越炽烈。


    在印符完成的那一瞬间,一道光柱猛然从凹槽之中直射而出,冲向天际!


    见愁整个人站在大门之前,身影几乎要为这一道光柱的光芒所淹没,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


    身后众人的心,顿时都提到了嗓子眼。


    幸而,那一道冲天的光柱并没有亮多久,转眼便如同长鲸吸水一样,朝着凹槽回收。


    “轰隆!”


    一声闷响。


    破旧的大门竟然轰然震动了起来,朝着里面打开。


    “咔嚓。”


    两扇门门缝之上的那六角凹槽,竟然应声裂成了两半,随着大门一起打开。


    那一刻,所有人都怔住了,甚至极难形容。


    门内并没有出现十分玄奥的变化,也没有像是出现在左三千小会空海之上的龙门一样,一打开,门后便是另外一个空间,另外一个世界。


    事实上,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应当是一幅画。


    卷轴高悬,抵着石门的上下两端,乃是一幅莲池锦鲤图。


    画纸保存完好,一点没有发皱,只是稍显陈旧,似乎已经历过了漫长岁月的浸染,有些发黄。


    唯有那作画用的五色,依旧鲜艳。


    庭院用深浅不一的墨色渲染勾勒,成为了画卷之中一片有些虚无的背景,隐约能看得见回廊环绕。


    当中有一不小的碧湖,细长的石道延伸入湖水之中,一条又一条地接着。


    湖中莲叶浑圆而深碧,稀疏处独浮一片,密集处交相覆盖。


    一朵一朵的莲花,乃是粉白的颜色,深深浅浅。含苞者有之,怒放者有之,凋谢者有之……


    姿态种种,笔法自然,浑无雕饰痕迹。


    那湖水的中央,似是用巨石围成了一座较为宽广的石台,中间凿空,引湖水进入,流入其中,便形成了一石池。


    内中则换了更小一些的莲,莲叶不大,其莲花之色却更艳。


    只是最艳的,却是那池中鲤。


    绕着最中心处那一片莲叶,一尾红鲤轻轻游动。


    作画人很是用心,那甩尾一转身的□□,描摹得极为逼真,简直让人怀疑那一尾鲤鱼就要从画中跃出。


    见愁看得心中惊叹,可下一刻,瞳孔猛地一缩,便惊讶地发现:那一尾鲤鱼竟然真的动了!


    站在她身后的众人,除却谢不臣,有一个算一个,全都睁大了眼睛,露出惊异的神情来。


    “这……”


    画中的鲤鱼怎么可能会动?


    一个人看错了还有可能,可现在一群人都看错了?绝无可能!


    画中的锦鲤,是真的动了那么一下。


    红色的尾巴轻轻一甩,那画中的锦鲤侧转过了身子,于是一下就露出了身上斑驳的伤痕。


    何等熟悉?


    细密又精致的鱼鳞,有一些缺失脱落,露出了泛白的鱼皮,有着一种难言的格格不入之感,刺目至极。


    这不是先前天宫之下,穹顶之上一战中受伤的鲤君,又是谁?


    那池中的鲤鱼转过了一个身,游在水中,只道了一声:“进来吧。”


    一把温柔的嗓音,带着微微的沙哑,低回而婉转。


    深深的疲惫,被藏在这样的温柔之后,让人难以察觉。


    原来,灵兽们所说的锦鲤池,便是这样的一幅画。


    见愁约略明白了它的意思,迟疑了片刻,便朝前行去,一步迈出,竟然便迈入了画中!


    那一瞬间,见愁的身影便化作了一片淡色的水墨,融入了画中。


    众人皆觉骇然,定睛一看:在见愁消失的同时,画中竟然出现了一个素淡的身影,立在莲池的边缘。


    那身形与□□,甚至包括手中握着的那一把人皇剑,无一不告诉他们:这画中人便是见愁!


    这一幅画,竟是大有玄机在!


    众人有些忧心见愁的安危,不过在看见见愁的身影动了动,并且向后转过身来,似乎向着他们的方向看了一眼之后,心又放了回去。


    依着他们先前定下的顺序,应当是谢不臣下一个进去。


    可就在谢不臣方要迈开脚步的一刹,一把纸扇便直接横了过来。


    “……”


    微一拧眉,谢不臣满脸清冷,看了过去。


    如花公子笑道:“内里说不准还有什么危险呢,谢道友身上有伤,又是横虚真人座下高徒,若是出了什么事情,我等担待不起。不如这次,便由我进去先探个路吧。”


    他自顾自地说完,竟也没管谢不臣的反应,便一拱手,全当他是答应了,一个转身就入了画中。


    于是,画中那女子的身边,立时多了一人。


    见愁入画后,便发现自己站在莲池边。


    入目所见,碧湖之上荡漾着点点波光,莲叶漂浮,莲花百态,一条石道穿行于满湖莲花之间,蜿蜒着通向湖心的锦鲤池。


    “好风景啊。”


    一声赞叹传来,同时伴着人脚步落地的声音。


    见愁回头一看,便见了一片墨痕突兀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渐渐凝实起来,转眼一个活生生的如花公子就站在她面前。


    见愁是记得顺序的。


    如花公子似乎看出她疑惑来,两手一摊,笑着解释一句:“实在好奇变成画中人到底是什么感受,所以我先进来了。”


    无非是怕谢不臣第二个进来,再与见愁发生什么冲突罢了。


    毕竟此刻四重大门已经完全打开,谢不臣再没有需要见愁的地方,谁知道什么时候会动手?


    见愁心知他方才那一句好奇不过玩笑,真实的目的却是为防万一。


    于是,她微微地一笑,只道一声“谢了”。


    话音方落地,立时又有一道身影出现在了如花公子身边。


    正是谢不臣。


    随后,剩下的三人,依次是左流,陆香冷,夏侯赦,也先后出现在近处。


    六个人转眼之间已经到齐。


    一脚就进入了画中,这体验着实有几分新奇,左流东看看西看看,只道:“我还当进来会看见水墨晕染的一片呢,没想到看起来跟真的一样……”


    画中境,是真?是幻?


    见愁也不清楚,她目光一转,便看向了湖心的位置,那里便是一片锦鲤池,满池的莲花莲叶之中,似乎有那么一道红色的影子。


    只是不知道是因为太远,还是有什么禁制,见愁站在湖边,竟不能一眼看透那影子到底是什么存在。


    “总觉得心里不那么舒坦……”


    如花公子自然也注意到了那一片红影,皱着眉头说了一句。


    见愁却思索着之前灵兽们说的话,当下摇头道:“舒坦不舒坦,都是要去的。站在这边看不清,我们进去看看吧。”


    毕竟,方才是鲤君邀请。


    她提着人皇剑,便从莲池边向着那一条通向湖心的石道走去。


    细细窄窄的石道,是蜿蜒向前的一条小路,从湖中的莲叶和莲花之中穿过。


    两侧偶有斜斜枝蔓过来的莲叶,挡住去路,见愁也不踩踏,只轻轻地跨过去,从容又镇定。


    越是接近湖中心,模糊的一切便越是分明,见愁的心里也越见平静。


    似乎湖心锦鲤池的位置,有什么特殊的存在,释放出那种让人安定的气息。


    柔和,亲切,又有那么一点若有若无的怅惘。


    行走之中的状态很奇妙,若要形容,只能说她的灵魂已经与身体分离,轻轻地漂浮起来,浮在头顶三尺处,也不走远,似乎要与风融为一体,静静地注视着她。


    有微风轻拂,送来池中荷叶的清爽和荷花的清香,浅淡出尘,萦绕于身,也萦绕在她心怀,沾染在她衣襟之上。


    身后五个人似乎也都为这静美的景致所触动,一时尽皆无声。


    六人行于碧湖之上,步于莲花之间,都有心旷神怡之感。


    他们脚步不快,只是那细窄的石道,终究有尽头,见愁的目光一直凝在湖心锦鲤池中,不曾移开过。


    越是接近,越是清晰。


    可直到见愁迈出了最后一步,从石道之中走出,脚步实实地落在了锦鲤池边的地面上,眼前的一切,才像是终于驱散了迷雾,揭开了幕布,明艳而丝毫毕现。


    那一瞬间,见愁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下了。


    锦鲤池中,满池莲花盛开。


    稀疏的水草生长在池底,将整个锦鲤池底染成一片幽暗的深碧。


    池两侧都修筑有台阶,一级一级,从边缘开始,向着池水水面以下延伸,似乎通向了池底。


    深绿色水草在这台阶的底部,因着距离水面较近,原本的幽暗被驱散一些,变出三分的明丽来,像是女子的秀发一样随着水流而舒展。


    于是,整个锦鲤池就有了颜色的变幻。


    从暗绿到深碧,再到浅碧……


    一朵又一朵莲花绽放在水面上,花朵小小,却有更艳丽一些的颜色。


    只是见愁的目光既没有停留在水草上,也没有停留在莲叶上,更没有停留在花上……


    她的目光,已经难以控制地,为那左侧台阶上的身影所吸引。


    一名男子。


    见愁看着他的时候,他也静静地看着她。


    五官很精致,像是经过了最精心也最精细的雕琢,有棱角,却又很柔和;皮肤则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隐约透明,又好像一切开,便能淌出一汪水来。


    只是,他容貌虽好,见愁却不很注意。


    那一双幽深的眼眸,已经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隐隐有流水的痕迹在他眼底,像是有一尾鱼在里面摆动,水面上立时划出一道道细细的波纹。


    一身有些艳丽却并不显得浓烈的红衣,松松地挂在他身上,两旁宽大的袖袍,则撒开来,像是两把大扇子一样,漂浮在水面上。


    他似乎有些累了,只坐在那斜斜探入锦鲤池的台阶上,暗红的头发如同匹缎一样铺了下去。


    一腿屈起,一腿则有些微微的放平,却又不完全放平。


    一种极为放松,也极为疲惫的姿态。


    白皙的赤足则探入了下方水中,为那流动的水波所围绕。


    哗啦啦……


    水流从他脚背拂过。


    红色的衣角被水流带着,牵动着,打了个旋儿,又回到了他身边。


    无欲无求,平淡简单。


    满身的包容与柔和,注视着人的时候,眼底有那么一缕微光,让人可以轻而易举的感知到他的善意。


    美。


    见愁从未看见过这么美的一个人,或者说妖。


    他带着水一般的包容,蕴蓄的美感之中,还有属于鱼的三两份灵动。


    那一双眼,是见愁看见的最干净也最温柔的一双眼。


    甚至,很久很久以后,都难以忘怀。


    鲤君注视着她有一会儿,便微微地一笑,友善地朝着她点了点头。


    然后他转开了目光,很自然地去打量站在她身后的人,很直接,可由他做来,却半点也不觉得冒昧。


    如花公子,左流,陆香冷,夏侯赦……


    他一一地看了过去,却没有找到自己想找的人。想来也是,该没那么快的。


    鲤君眼底似乎有几分回忆之色闪过,那轻柔的目光,最终落回了谢不臣的身上。


    “我记得,你上次来过,不过不是一个人。”


    他开了口,嗓音低回。


    谢不臣站在那里,并未说话。


    上次隐界之行,于他而言,并非什么值得回忆的好经历。


    他与曲正风同来,发生了什么,如今已经不是秘密了。


    “原来这次,他不曾与你们同来吗……”


    鲤君并不介意他的沉默,只收回目光,有些兴叹,低低呢喃了一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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