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我不成龙
如花公子可没想到见愁竟然来了这么一个狠的。
眼见着那鬼斧一抽,手腕一转,便是呼呼风声,再看看那边左流已经准备掐手诀,他一下就头疼了起来:还真要打吗?
“咳,见愁道友何必如此?本公子不过就是开句玩笑吗?如今空海猎龙,大敌当前,我们还是不要内耗……”
终于承认是句玩笑话了?
见愁微微眯着眼睛,一副“有本事你再继续给自己开脱”的表情,丈高的鬼斧在她手中,却有举重若轻之感,没有半点笨重,反显出几分轻灵。
随意一挥,便是几道狰狞的鬼影,配着见愁脸上那似笑非笑的表情,霎时间只给人一种毛骨悚然之感。
她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如花公子也防备着那边的左流忽然动手,正在一种诡异的剑拔弩张气氛之中——
“吼!”
“轰隆隆……”
一声恐怖的龙吟之后,怒海生波,连卷三千浪涛,浪头飞雪!
见愁一听,顿觉头皮一炸。
震骇与诧异之间回过头去,只见那庞大的阵法范围之内,黑龙巨大的龙身,有半截埋在海水里,露出海面的部分也有数十丈长,直直伸出海面。
龙头一昂,仰天长啸,带起一种傲绝于世的狂气!
因它忽然腾跃而起的动作,整个海面都激荡着波涛,像是要将站在它身前不远处的姜问潮一口吞掉!
“姜道友!”
再顾不得什么与如花公子之间的小龃龉,见愁见状,手指扣紧了鬼斧,朝着姜问潮看去。
姜问潮便站在那怒浪的最前面,无数激荡的浪花撞过来,却都没沾湿他半点一教。
一片枫叶红的颜色,落在这蔚蓝的深海之上,只叫人眼前一亮。
黑龙状若疯狂,他脸上却看不见半分的惊讶,反倒带着几分笑意。
听见背后见愁的声音,他平和道:“见愁道友不必担忧,它并无恶意。”
说着,他朝着前方伸出了手去。
身躯庞大的黑龙在看见他这个举动之后,竟然将那高高的龙头低垂了下来,硕大的龙目之中透出一分喜悦,竟然用头顶从蹭了蹭姜问潮的手心,显出一种柔和的温顺来。
“我去!这是忽然驯服了?!”
刚刚放开手诀的左流,抬起头来就瞧见这惊悚的一幕,吓得下巴都要掉到地上了。
小金也是瞪圆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目中所见。
虚空之中还在隐身状态的如花公子不说话。
见愁却觉心底惊讶与放松同时袭上,她望着姜问潮的背影,又看了看那的确没有伤人之意的黑龙,心知姜问潮在方才多半已经与黑龙交流出了什么来。
既然姜问潮说无事,她也就放心下来。
十里轻纱般薄红的阵法之中,黑龙低垂下了自己的龙头,朝着姜问潮伏下了自己的身子。
姜问潮的掌心,则从龙头之上,渐渐朝着后方移动。
一点乳白的灵光,从他掌心之中冒出,温和地从龙颈部位渗入龙身之中,又向着整条龙脊蔓延开去。
那一瞬间,站在阵法之外的见愁等人立刻睁大了眼睛。
在那乳白的灵光流过之时,龙身之上所有的血肉,似乎都化成了透明,于是深藏于血肉之中的骨骼,顿时在一片晶莹之中显露了出来,龙脊的曲线蜿蜒却有力,似乎轻轻一弹,便能有鞭打天下的伟力。
一条深红色的光线,从黑龙颈部开始,一直延伸到龙尾,散发着微红的光芒,紧紧贴附在龙骨之上,仿佛一体。
那是……
龙筋!
在这龙筋出现的刹那,姜问潮掌心之下的整条黑龙,竟然微微颤抖了起来,一双龙目微闭,隐隐露出几分痛苦之色。
“哗啦……”
龙尾仿佛抑制不住那忽然袭来的痛苦一般,在水面之上挣扎起来,划出震荡的水声。
姜问潮皱了皱眉,在看清龙筋情况的瞬间,已经连忙撤手。
温和的乳白色光芒顿时消失,在这灵光之下变得透明的龙身,也顿时恢复了原来的情状。
丰满的血肉,纯黑而有光泽的龙鳞,一片一片覆盖起来,长而狰狞的龙骨消失了,诡异的微红龙筋也消失了。
黑龙像是受到了什么巨大的折磨一般,无力再支撑自己海面之上庞大的身躯,竟然在姜问潮撤手这一刻,朝着海面坠落而去。
“轰隆!”
龙身顺势砸回海中,溅起浪涛无尽。
姜问潮眼底闪过几分复杂,回头看去。
见愁等人都站在阵法的边缘,用一种带着探寻的目光望着他。
“姜道友,可是有了什么结果?”
问话的乃是虚空之中的如花公子,听他这话的声音,竟然像是已经进到了阵法之中,就在姜问潮的不远处。
姜问潮回道:“结果暂时没有,不过原因却清楚了。”
“原因?”
见愁顿时好奇了起来。
姜问潮微微一笑,只是眼底多有几分奇怪的沉重,道:“这一条蚯蚓,原本并无任何化龙之意,只被人一捉,扔进这空海之中,而后便有龙筋自动附体,强行将它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姜前辈的意思是……”
左流脑子里灵光一闪,问话的时候已经带了几分惊喜。
姜问潮点头,算是认同了左流的猜测:“我已与它交流,它愿意让我们一查龙筋,看看原因何在。若能由此将龙筋从它身上剥离,亦算是皆大欢喜。”
原本不过一条在泥里耕耘的普通蚯蚓,一入空海便有龙筋附体,于是成为一条威风凛凛的巨龙。
在所有人看来,这都应该是一件从天而降的巨大好事。
可落在小蚯蚓自己的眼中,这却是一场空前的灾难。
……
见愁想起先前由姜问潮转述的那一句“它想回地里吃土”,忽然觉得有几分好笑,可真到了嘴唇一弯,要露出笑容的时候,又不知怎么,一下笑不出来了。
反倒是小金左流等人兴奋无比。
“这么好?没想到大家竟然志同道合啊,这下不就简单了?如果它是因为龙筋附体才变成了龙,那么只要抽掉龙筋,它就可以变回原样了吧?”
“是啊是啊,我们要不试试看?”
如花公子也道:“看来先前没有直接动手,竟然是对的。若是贸然取龙筋,只怕我等双方都不讨好,必定有一场大战。多亏了见愁道友有先见之明,又幸有姜道友有与之交流之能,如今算是与这一条龙志同道合,省却了几分打斗的力气,大好,大好。”
“见愁道友呢?”
姜问潮听完了其余几人的言语,不由得看向了一直没说话的见愁。
见愁微微皱了皱眉,压下自己心底那些忽然冒上来的奇怪想法,吐出一口气来,放轻松了口吻,也笑道:“诚如如花公子所言,若确定这一条黑龙肯佩服,的确省却不少力气。余下的,便是如何抽龙筋的事了。”
蚯蚓身上本身根本没有“筋”这一种东西的存在,而姜问潮先前所施展的那一道灵光,原本应当于其无害,偏生它露出几分痛苦神色来。
想来……
这外来的“龙筋”,于原来的一条蚯蚓而言,不算是什么好物。
可对于寻常人而言,一日获得龙筋,成为可上天可入海的庞然巨物,绝对是天上掉馅儿饼的好事,纵使有万般的痛苦,也难以拒绝。
这一条蚯蚓一心想要回到泥土之中去,倒是难得一见的朴素。
在所有人看来,这多半是蒙昧未开灵智,才会蠢得想要放弃龙筋。
不过,蚯蚓想要放弃,对见愁等人而言却是好事。
如花公子听了对话,微微一笑,只道:“只怕这龙筋之上残余有伟力,若将龙筋抽去,龙身重新变成蚯蚓之身,应当不会对这一条蚯蚓产生伤害。我曾在古籍之中看过类似的故事,抽除龙骨之后,巨龙化凡,重新变成了海底一条鱼,只是过程似乎痛苦了一些。不如请姜道友对蚯蚓兄一同言明,若不介意,我等愿意一试。”
这声音里带着些微的笑意,听起来措辞客气又儒雅,可众人却很分明地感觉到了一种深深镌刻在心上的“黑”。
简直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得了龙筋,还算是施恩于这一条蚯蚓,天下真没比这个更划算的买卖了。
见愁看向了落回海中,在海水之中游弋的巨龙,回想起方才的场景来,却思考起扶道山人设置这一局的用意。
这种事情,便像是科举的时候,士子们去揣测考官的用意一样。
只是眼下见愁实在猜不出什么来。
她并未反对。
“便请姜道友一问之。”
姜问潮遂一点头,重新向着那蚯蚓,开口问道:“我等欲取君龙脊上所附之龙筋,恐痛苦难当,不知蚯蚓兄可愿一试?”
海底的巨龙顿时冒出头来,近乎惊喜地凑近了姜问潮,一颗硕大的龙头竟然使劲朝着下面埋了埋。
巨大的龙身做出一个低伏的动作,像是愿请他们帮忙。
数十丈长的龙身,带着几分笨拙的憨态,忽然便有了一种诡异的喜感。
这一回,不用姜问潮细说,他们都能看出:这是同意了。
“好了,现在就看何人来动手了。”
如花公子一拍手,总算是松了口气,提出了下一个问题。
见愁看向了姜问潮,道:“姜道友修为不弱,又与它有所交流,当最熟悉,不知能否请姜道友抽取龙筋,见愁将与如花公子在旁侧为道友护法。”
“姜某正有此意。”
姜问潮自己心里也是这个打算,见愁所言与他心中所想,不谋而合。
所以,他并未拒绝,只一颔首,便重新面向了巨龙。
同时,见愁也穿过阵法,持斧上前,站到了姜问潮的身边不远处,周身灵力运转而出,已经蓄势在身。
另一道如花公子的身影,众人虽然看不见,却知他早就到了姜问潮的身边,原本就已经在阵法之中,所以并不担心。
就连左流与小金也分别找了两个不同的方位站定,防止出现什么意外。
一切就位,姜问潮放心地将后背交给了这空海之中的朋友们,唇瓣翕动,转眼发出几声旁人难以听闻到的声音,而后伸出手去。
“轰!”
巨龙顿时腾跃而上,自动重新将自己的颈部伸了过去。
再高大的身影,在巨龙庞大的身躯映衬之下,也显得渺小而单薄。
可站在空海之上,巨龙身前,姜问潮那一身枫叶红的衣袍被风鼓荡起来,霎时间如同在风中燃烧的烈火,有一种说不出的绚烂与静美。
这一刻,一切都显得沉静无比。
见愁的眉是舒展的,身体却是紧绷的,平静的目光落在姜问潮的身上,注视着那一点一点的变化。
同时在心中升腾而起的,却是一种佩服——
从始至终,姜问潮都从容不迫,没有半分紧张,光是这一分气度,已可让她断定:出第二试,眼前之人,必是她后试之大敌!
姜问潮并不知身旁两位所谓“护法”之人到底是何心思,也并不关注。
伸手出去,并指如刀,他只在黑龙颈部一切——
噗!
坚硬的黑色龙鳞,瞬间被这如刀的指力划破,一股龙血顿时从伤处冒出,其色玄黄。
古书云: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玄黄者,天地之杂也,天玄而地黄。
龙乃是遗留自上古甚而荒古的神种,至今已极少见到,乍一见龙血颜色,便是连见愁都忍不住心下一惊,同时隐约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从心底冒出。
上古神龙有玄黄之血无可厚非,可近古之龙,却已普遍与寻常妖兽无异。
眼前这一条黑龙,因这一条龙筋而出的血脉,似有几分不同。
其余人等眼底倒是没有什么异色,只是紧紧盯着姜问潮的动作。
巨龙因伤而震颤不已,玄黄的鲜血顺着它身上片片龙鳞滴落到蓝色的海面上,顿时染出一片青黄之色。
一点隐约的红光,从横切的伤口之中冒出来。
那,便是龙筋的踪迹!
姜问潮瞳孔一缩,目光一凝,出手之时却迅疾如雷霆,双指竟然朝着那伤处狠狠一夹。
指力精细,弯曲如钩,瞬时勾住了那一缕龙筋,猛力一拽!
“吼——”
巨龙痛吟之声顿起,半个龙身都如雷电轰击过一般,剧烈颤抖起来,甚至隐隐有痉挛的趋势,就连这一处的海水,都跟着它一起颤动了起来。
龙筋赤红如血,可因为这红太深,竟隐隐发暗。
在姜问潮手指勾住它的一瞬间,它忽然在他手指之间卷动了起来,像是要死命从他手中逃开一样,疯狂朝着那龙肉之中回缩而去!
“是活物!”
站得近的见愁,几乎瞬间就判断了出来,骇然开口。
声音出口的同时,鬼斧之上已经腾起一片灿烂的金光,防备着一个万一就要出手。
姜问潮手指之间便拉扯着那一条龙筋,自然更清楚其中的感受。
它扭曲着,不断地挣扎着,死命地要朝里面蜷缩而去。
越是朝龙身之中蜷缩,黑龙的痛苦越是深重,一双龙目之中已经隐隐有赤红之色,庞大有力的龙尾翘起来,狠狠拍击到了水面之上,似乎想要借力,将这一条龙筋从自己身体之中震荡出去。
只是龙筋在它身体之中,这一番挣扎又如何能有效果?
换来的,不过是那龙筋借力,又如倒刺一样朝着它身体之中缩进一分!
姜问潮见状,顿时眉头一拧,眼底已是一片霜寒之意。
龙筋上有微红的光芒,与姜问潮控制住它的指力相碰撞,竟隐隐发出一种冷水溅入滚油中的爆响之声。
它在竭力地挣扎!
整头巨龙像是承受不住这样巨大的疼痛,立刻翻腾了起来。
“啪!”
姜问潮毫不犹豫,另一手直接拍下,将龙头死死按住!
在他手掌掌心落到龙头冰冷龙鳞之上的同时,一座巨大的斗盘,直径两丈又五,轰然旋转而出。
斗盘之上某个道印一亮,便有一道赤红色的朱雀虚影出现在了姜问潮的背后!
它有如同火凤一样的灿烂,站在一片熔岩之上,就连赤红色的羽翼之上,都缠绕着熊熊烈火,贵而无情的双目呈现一片深红。
呼啦!
双翅一扇,便有一道焚风从它身上发出。
几乎同时,姜问潮直手上直接用力,那一道焚风竟然融入了他手掌之上,顿时有一层薄红的光芒覆盖了他整个手掌。
“噗嗤噗嗤!”
龙筋像是忽然被什么灼伤了一样,痉挛一样颤抖了起来,像是鲜肉被扔到了火红的铁板之上,顿时开始嗤嗤冒烟。
眼见得已经将龙筋压制住,他更不犹豫,眼神一冷,再次狠狠一拽!
刺啦!
原本只冒出龙肉一寸的龙筋,在他这一拽之下,竟然像是无力抵抗一样,生生被他抽了一尺出来!
黑龙剧烈地挣扎了一下,甩动的龙尾甚至险些砸到姜问潮的身上,四处乱拍。
“砰砰砰!”
海面之上顿时起了无数的浪花。
站在姜问潮身侧不远处的见愁,不得已撒开了一蓬青光,将自己护在其中,却不敢离开姜问潮半分。
整个海面顿时喧嚣了起来。
唯有姜问潮那平静之中藏着霜冷的眼神,没有任何变化。
他的两只手都很稳,一只手掌死死按住黑龙,让它不能脱出自己的掌控,另一只手却勾住龙筋,继续以一种难以让人相抗的力量往外狠拽!
在黑龙痛苦的龙吟之中,在越来越高的浪花之内……
一寸一寸。
龙筋如同一条深红色的暗线,缓慢却持续地被抽离出来。
它恐惧地反抗并且挣扎,不断有深红色的光芒从它身上分离而出,撞击到姜问潮掌心之中,只是没有任何效果。
朱雀之火护体,这一小小邪物,如何能从他掌心之中脱出?
姜问潮凛然不惧,龙筋越是挣扎,越是被他握得死紧。
一点一点,一寸一寸,一尺一尺……
只在这一会儿挣扎之中,姜问潮已将这龙筋抽了整整两丈出来!
黑龙的尾部顿时被解开了束缚,它只死死将尾部一甩,竟然同时在海面之上借力,弓起了自己庞大的身躯,向着与姜问潮相反的方向狠狠一退!
噗!
又是一蓬玄黄龙血洒出。
“吼!”
巨大的疼痛让巨龙忍不住嚎叫了出来,可同时竟然伴随着一种痛快!
众人眼底,都忍不住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见愁见状更是生出了几分佩服:虽则是一条志在吃土的小蚯蚓,可这回去吃土的决心还是有的。
在它这狠狠的一退之下,原本就被姜问潮死死拽住的龙筋,竟然直接脱出了十丈!
一条暗红色的长线震颤,一头在姜问潮的手中,另一头却还深深埋在黑龙的颈部的伤处之中,绷得死紧。
这大好的机会,姜问潮当然不会放过。
手腕一翻,他竟将这十余丈长的龙筋收成一圈,任这龙筋再怎么蜷缩,也无法将之从姜问潮手中收回半分。
深红色的龙筋,终于颤抖了一下,像是对眼下发生的事情感到恐惧。
嗡嗡……
一阵疯狂的震颤。
深红色的光芒如同血一样,霎时将整条龙筋覆满,原本深红色的龙筋,竟然有一种红得发黑的感觉。
一股诡异莫测的气息,随着这光芒的腾起,也一下从姜问潮的心中腾起。
几乎就在这光芒出现的同时,巨龙眼底那痛苦的眼神忽然一闪,竟然变得凶恶了起来!
“当心!”
见愁见机得快,知道只怕是事情有变,已经立刻出手。
姜问潮听见声音的时候,还觉得见愁在自己的身侧,可抬头感知的时候,却发现前方一道浅淡的月白色身影忽然出现,竟然是……
水空遁!
毫无预兆地,见愁已经直接站在了那巨龙的身后,正好在尾部的位置。
龙筋之上,深红色光芒再闪,霎时间已漆黑如墨。
一股叫人发冷的气息,凛冽而出。
黑龙龙目之中顿时再无其他情绪,先前对姜问潮的亲近也在这霎时间消失无踪!
有力的龙身死命一拱,坚硬的龙角直直朝着姜问潮按住它的左手撞去!
姜问潮全身的力气几乎都落在双手之上了,左手固然可以放开,可也就失去了对整条黑龙的掌控;右手固然可以上来帮忙,可放开也就失去了对龙筋的掌握。
一只手也不能放!
在那一瞬间,姜问潮脑子里电光火石的一片,变化太快,根本来不及细想。
“啪!”
在那龙角朝着他撞来的瞬间,他竟然直接朝着粗大的龙角,狠狠一握!
巨力一撞,虎口登时崩裂,鲜血四溅。
黑龙眼底一片深红,显然已经被附着其身的龙筋控制,露出一种极其阴险的得逞之感,便待再次一拱,彻底撞碎姜问潮的手掌,脱出困境。
龙身太长,若要蓄力,须得从身体而起,尤其是腰部。
黑龙眼见着便要收拢身体,将龙身拱起,蓄势而发——
可下一刻,它竟然发现自己无法将后半截身子收回。
相反,一股恐怖的力量,竟然从龙尾处传来,生生将它朝着后方拽去!
这……
到底是什么?
深红得近乎黑色的龙筋之上,一阵赤红的光芒乱颤,又是惊恐又是愤怒!
空海之中,包括姜问潮在内,齐齐将目光投向龙尾处,而后齐齐傻眼,倒吸一口凉气!
站在那龙尾处的,不是方才借了水空遁之力瞬移过去的见愁又是谁?
在龙筋即将控制着黑龙朝姜问潮发动第二轮攻击的瞬间,她已经直接赤手空拳,朝着那巨大的龙尾一抱!
纤细的手掌,在纯黑色的龙鳞映衬之下,更是白皙得仿佛透明。
只有一道一道隐约的青筋,从手背之上隐隐突出,骨节泛白,显然已经用上了巨力。
一人之力,柔弱女子。
一抱之下,竟然生生拽住了整条龙尾,眸底神光敛入,一派铮铮的硬朗!
抱紧,一拽!
“吼!”
巨龙顿时发出一声凄惨的痛嚎!
龙筋之上无数近似于黑的深红色光芒,在这一声痛嚎之下,竟然轰然破碎,“嗡”地一声,整条露出来十余丈龙筋之上,顿时气息委顿下来。
黑龙眼底的红光全数消失了,叫得越发凄惨可怜了起来。
这于“蚯蚓”而言,真真一场无妄之灾。
姜问潮更不迟疑,抓住了机会,直接松开了龙角,牵着那一条作妖失败的龙筋,朝着后方扯去!
一人向东,扯着龙筋;一人向西,拽着龙尾。
咻——
一声悠长又令人牙酸的鸣响,尖锐刺耳。
无数人已经直接头皮一炸:这两人,简直丧心病狂了!
那可怜的黑龙无力挣扎,又被放了不少的血出来。
更可怜的是那方才还耀武扬威的龙筋,只这一瞬间,竟然就已经被扯出了数十丈。
最后一刻,也就留一小节短短的尾巴在龙身之中。
深红色的龙筋,扯出来的时候其实纤细无比,像是一道又一道的细线排布在空中,颤抖个不停。
姜问潮与见愁都不是什么善心之辈,会去可怜这一条不安好心的龙筋。
手上用力,两个人极有默契,便要给这龙筋最后的一击,彻底将它从巨龙身上清出。
“嘿嘿。”
昆吾主峰之上,无尽云海,诸天大殿就在那云海的尽头。
不知何时,扶道山人与横虚真人,已经都站在那漂浮于主峰三百尺之上的广场之上。
眼见着见愁与姜问潮两人就要成功,扶道山人忍不住发出了奸诈的一声笑来。
横虚真人注视着那一条颤抖而无力反抗的龙筋,不由得微微皱紧眉头,像是看出了其中的端倪。
其余各门派的掌门长老,也都站在了广场之上,只是在更远一些的地方。
一身深灰色长袍的周承江,站在师尊龙门长老庞典的身边,说了几句话,脸上看不出半点的愧疚来,反倒藏着一种替人背锅的无奈。
庞典一张苍老的脸上,充斥着怒意,鼓着两只眼睛瞪视着周承江,简直不敢相信他刚才说了什么!
整个龙门都为见愁对战唐不夜时候使出的“龙鳞道印”而耿耿于怀,已经磨刀霍霍,就等着朝崖山问罪,看看这独属于龙门的功法怎么就到了崖山弟子的手中,还被无虞使用了出来。
可哪里想到,现在周承江竟然说这是他与见愁“交流切磋”之后交换给对方的!
气炸了,庞典简直要气炸了!
“你,你……”
满布着皱纹的手指伸出来,指着周承江,一句“逆徒”就在舌尖上,眼见着就要炸出来。
周承江也已经准备好了迎接狂风暴雨,一副听天由命的架势。
这时候,前方忽然传来一声幸灾乐祸的大笑:“哈哈哈哈,出来了!哈哈哈哈……”
庞典听得这笑声耳熟,像是扶道山人。
难道是第二试结束了?
他不由得转过头去一看,只见扶道山人手中挥舞着鸡腿,仰天大笑起来,他头顶的空海之上,却出现了一片恢弘的异象!
那一条已经只剩下少许几寸还在龙身之中的龙筋,像是知道自己气数将尽一样,狠命挣扎了起来。
姜问潮手中正好握着龙筋的一端,在它这恐怖的挣扎之下,原本柔软的龙筋竟然化作了一根利刺,朝着他掌心狠狠一扎!
“轰!”
滔天的烈焰顿时从姜问潮掌心燃起,弥漫了姜问潮整个身体。
海面之上,顿时一片烈火熊熊。
见过了这龙筋折磨蚯蚓时候的惨状,更知道对方一跗骨,自己便会变成下一条蚯蚓,姜问潮宁愿将这龙筋毁去,也万万不敢让它近身。
烈焰一起,龙筋被烧灼,顿时在表面燃起一层火焰。
方才刺破姜问潮手掌的龙筋,立刻被烧得蜷缩了起来,狠命挣扎。
细细的龙筋,竟然有恐怖的力量。
姜问潮一时竟然没有握住,被它挣脱出去。
带着火焰的龙筋,深红被烧灼,竟然渐渐透出一种金色来。
“砰!”
一朵小小的红梅从虚空之中飞来,也朝着那龙筋一撞。
一撞之下,立刻炸开。
花瓣爆出无限的华光,震得整条龙筋一阵萎靡。
这是如花公子出手了。
他与见愁一直在旁侧,便是为了防止出现现在这种情况。
见愁见机也不算慢,只是她下手比如花公子要狠辣果断得多,她的目标,竟不是那龙筋,而是巨龙!
手臂一举,鬼斧一引,已腾起森然的玄光。
嗷呜……
无尽鬼影从那锈迹斑斑的铸纹之中钻出,张开獠牙。
可它们再凶恶,也敌不过此刻的见愁!
持斧一击,看似笨钝的斧刃竟向着巨龙颈部一划!
原本是蚯蚓的“黑龙”简直亡魂大冒,刚刚被龙筋控制着,又被后面那疯狂的女人死命一拽,恐怖的力量,简直让它觉得自己整个身子都要断掉。
现在好不容易摆脱了龙筋的控制,还没高兴上片刻呢,原本活菩萨一样的存在,竟然对着自己举起了恐怖的斧头?
娘呀!
被骗了!
这群坏人!
嘤嘤嘤……
黑龙顾不得再多想,死命朝着前面一窜!
只是它再快,又哪里及得上已经结丹的见愁?
精粹的力量凝练无比,同样是一挥斧头,力量猛增,速度飞快。
刷!
短促如一道闪电!
黑龙只觉颈部一阵剧痛,猛地痛苦嚎叫一声。
龙吟之声,顿时震颤天地。
见愁一斧头劈落,从黑龙颈部一划而过,一块拳头大小的血肉便被一斧划下,连着那龙筋,直直朝着海面落下。
“噗嗤……”
又是一蓬玄黄龙血。
只是巨龙的颈部并没有断掉。
见愁对这一条小蚯蚓还算挺有好感,能不下杀手自然不会无故动手。
龙筋只留有一小部分在龙身之中,与其让它有机会借着这机会反扑,不如直接一斧头断掉一切!
人没了一块肉尚且不会死,更何况是生命力强大的龙,或者说……
生命力更恐怖的蚯蚓?
见愁这一斧头来得果断而猛烈,很多人根本还没反应过来,便见整条龙筋已经被彻底剥离,长蛇一样在海面之上翻腾,周身带着姜问潮掌心的朱雀之火,还缠着如花公子一朵红梅的破碎灵光。
原本深红的龙筋,在这诸般折磨之下,深红有隐隐的消退,透出一点淡薄的金色。
在这一点金色出现的瞬间,整个空海,忽然震颤了一下,快得像是错觉。
见愁正自警惕迟疑之间,还没来得及思考其中的关窍,更为猛烈的震颤出现了……
龙筋之上,金光渐渐强烈起来。
在震颤起来的时候,它竟然完全不受见愁等人的控制,朝着更高处的天空飘去。
“轰隆隆……”
整个海底都在震动,像是有什么庞然大物要从深海之中探出一样。
在这震动出现的一瞬间,一种无端的恐惧,从黑龙的心中升起,让它毫不犹豫地一甩尾巴,直接缩到了刚才砍掉它一块肉的见愁身后,瑟瑟发抖。
这场面有一种十足的滑稽,只是此刻谁也笑不出来。
小金、左流、如花公子与姜问潮四人,几乎在同时朝着见愁靠拢,注视着周围的情况。
“咕嘟嘟……”
海水沸腾。
一道庞大的灰白色光芒,渐渐从海底升起,又转而变成浅淡的金色,在它越来越接近海面的时候,越发强烈起来。
见愁等几人的周围,九根十数人环抱粗的白色龙柱,一下破开深海,冲天而起!
同时,在他们正前方,刺目的金光忽然覆盖了半个苍穹,照亮了颜色深暗的海洋。
一座宏伟的金色巨门,缓缓从海底升起,越来越高,越来越高……
只眨眼之间,巨门已有一百二十丈!
古拙的金色花纹盘旋在巨门之上,一片一片鳞片一样的雕刻闪烁着淡金的流光,涌动出来的却是一种亘古一般苍老的气息。
强横,浩瀚,古老!
那粗大的门框之上,竟然是一条又一条首尾相衔的巨龙,足足九条,十八龙目尽皆紧闭。
可在金色巨门停止继续拔升的瞬间,十八龙目竟然像是感应到什么,全数睁开!
毛骨悚然!
那感觉像是被九头来自上古的金色巨龙盯上,顿时有一种寒意从心底而起,侵袭全身。
威压深重!
在这十八道威严又沧桑的目光之下,见愁只有一种被压制的感觉,就连周身的灵力运转,都变得极为艰难,脸色顿时惨白了起来。
轰!
几乎毫不犹豫,在龙目张开的一瞬间,龙鳞道印不受控制地激发而出。
以见愁眉心为中心,一片片淡金色的龙鳞将她周身覆盖满,顿生一股神秘又悠远的强大气息。
来自这金色巨门与九条巨龙的威压,霎时减轻。
可站在见愁身边的人就没这么好运了,几乎个个脸色通红,气血翻涌!
黑龙更是彻底将自己蜷缩成了一团。
在失去龙筋之后,它整个身体都似乎要变小,只是依旧没有重新化作蚯蚓。
它恐惧无比,目光却落在了巨门前方漂浮着的那一条龙筋之上。
近百丈长的龙筋,在金色巨门出现的刹那,竟然完全变成一片金色,而后猛然一缩,竟只有五丈长短,自动盘成了一个金色的符文,朝着巨门印去!
“嗡!”
像是打开了什么古老的封印,金色的巨门猛然一颤,爆出一团强光来,令天地为之失色。
盘桓在门柱门框之上的九条巨龙,几乎同时龙头一转,十八只龙目齐齐向着门内望去,同时龙口一张,便有九声龙吟一同响起,震得人心中一片激荡,除却这龙吟之外,再无任何杂念。
轰然巨响之中,所有人心神都为之吸引,眼中更无他物。
紧闭着的大门,终于缓缓打开。
于是,门后那壮阔的场景,便忽然朝着众人扑来。
那是一片远比空海广阔更多的海域,呈现出一片灰暗的蓝色,像是被人从无尽的岁月之中打捞而出,沾满了尘土。
一根根满布着裂痕的龙柱,无声地伫立在深海之上。
在这一片暗淡的颜色之中,却偏偏有一道一道绚烂的色彩,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
一条一条或银蓝、或赤红、或金色的巨龙,或是盘于龙柱之上,或者深潜于海水之下,或者嬉戏于海面之上……
远处的天空尽头,铅灰色的阴云仿佛没有尽头,也就无从探测这一片海洋到底有多广阔……
上古龙域!
一种莫名的气息,在这巨门打开的瞬间,便全数倾泻而出,如同巨浪一般席卷了众人。
他们分不清这到底是真实,还是虚幻。
那一条一条的巨龙,在这灰暗的背景之下,有一种莫可名状的凶狠与凄凉……
烈风吹来,将龙域上空深重的阴云吹开,一只巨大的金色龙角出现在云缝之中。
沧桑而浩瀚的声音,从巨门之中传出。
“汝辈蝼蚁,既得吾族无法无天无常无定之龙脉,何不成龙?”
何不成龙……
无尽回声震荡海上。
那一条蜷缩在见愁身后的黑龙,原来的蚯蚓,在这声音落下的瞬间,竟然不受控制地朝着那巨门飞去,像是要投向无尽龙域之中无数的同族!
“吼……”
一声无力而悲愤的龙吟!
何不成龙?
见愁心怀之中亦是一片的激荡,只是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成龙?
这一条蚯蚓根本不想成龙!
黑龙数十丈长的龙身,飞快地从她身侧划过,眼看着就要彻底投入巨门之中。
关键时刻,见愁眼底却爆出一团冷光来,毫不犹豫伸手狠狠一抓!
纤细却有力的五指,顺势抓住了黑龙的龙尾!
又来!
那一瞬间,黑龙简直有一种眼前一黑的冲动。
虽然人家只想回地里吃土,但是你能不能换一个抱我的方式!
吐血了……
“轰!”
另一手跟上,一把抱住龙尾,见愁竟然在这间不容发之际,凭借着龙鳞道印与金丹期的巨力,一把将黑龙拽回,狠狠拍回了海面之上!
巨浪腾跃而去,霎时溅湿了所有人的衣衫。
见愁就站在这一片巨浪之间,拖着黑龙无力的龙尾,淡静朝那巨门的天空望去,一身凛冽。
“它不过一蚯蚓,不想成龙,尊驾何苦相逼?”
☆、第152章 何求你来施舍?
此言一出,巨门之中那亘古的存在也为之陷入了恐怖的沉默,整个昆吾主峰之上更是一片寂静。
下方观战的糙汉孟西洲这会儿简直都要放声嚎叫起来,死命拽住了钱缺的衣领:“是、是、是……”
是前辈,是前辈啊!
这等的英姿,除却前辈还有何人能比!
别说她是个女修,跟自己想的不一样了,就算她是个不男不女的妖怪,他孟西洲也只佩服这一人!
因为太过激动,他口舌打结,一时之间竟然难以完整地表述自己的意思。
可怜钱缺此刻有伤在身,再被他这样一拽,只觉得脖子勒紧,面色顿时紫涨一片,险些就要背过气去,急得直翻白眼。
崖山那边,众人全数陷入了“见愁大师姐徒手提龙抡来抡去”的恐怖震骇之中。
四弟子沈咎,一直巴望着继大师姐之后,崖山再多点可爱娇羞的女修,这会儿见状也是眼前一黑,只用桃花扇在自己脸上一拍,蹲到地上去哀嚎了:“杀了我吧!”
“崖山大师姐的形象”,从来都是谜一样地在变化啊……
这么生猛。
“……好想跟大师姐打上一场啊!”
抱剑而立的寇谦之,眼底已是一片战火熊熊,炽望着空海之中那一道近乎傲然的身影,竟有无数向往。
其他人则都是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
好想装作不认识大师姐啊!
可是在周围无数惊讶之中带着探寻的目光转过来的时候,这些崖山弟子下意识地便将腰杆挺直,坦然且无所畏惧地回视了过去:看看看看个屁啊!我崖山大师伯的风采岂是你等凡人可以度测!
……都是一副“大师姐为我崖山弟子楷模”的骄傲表情。
于是,围观众人忽然明了:崖山弟子,就是不一般啊!
人人心中都有一种莫可名状的激越。
其中,尤以龙门长老庞典为甚。
砰,砰,砰。
是身体里的热血冲撞着他血管,朝着他脑袋里奔流的声音。
他近乎呆滞地望着那空海,望着那一道花纹古拙的金色大门,望着那门内荒芜又凄厉的世界!
“龙域……”
竟然是他龙门的“龙门”开启之后的龙域!
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脑子里一道光芒爆闪而出,庞典顿时想起见愁那“速成”的龙鳞道印,又想起之前输出去的小龙门水底湖,霎时间气得炸开了!
不行了,要喘不过气来了,要气死了……
个王八蛋!
他身形剧烈颤抖,目光一转,便朝着前方扶道山人张牙舞爪地扑了过去,状若疯狂:“哎呀呀呀呀扶道老贼老子跟你拼了!”
扶道山人眼见着众人落入自己的拳套,正自得意大笑,哪里想到庞典忽然发狂,顿时应之不及,大叫起来:“你他娘的又发什么疯!谁他娘知道这是你龙门的龙门,山人我……”
“你知道那是龙门!”
原本就怒极的庞典闻言,原本三丈高的怒火,顿时再涨一截,险些将他整个人都烧了。
当下毫不犹豫直接朝着扶道山人撞了过来!
娘的,一不小心说漏嘴了!
扶道山人心里骂了一声,眼见着庞典来到身前,毫无良心地直接把手里啃了一半的油腻鸡腿扔出!
咻!
鸡腿十分准确地砸到了庞典的身上,留下一块油污。
同时,扶道山人已经准确地手肘一撞,把站在自己身边的横虚真人朝前面一推:“左三千小会之上竟有人闹事,横虚老怪你还不出来管管!”
“……”
横虚真人无话。
无数龙门弟子虽不明白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扶道山人的一切做派全数被他们看了个清清楚楚。
就连站在原地的周承江都有一种心里骂娘的冲动:这还执法长老呢,简直无耻!
一时之间,气氛剑拔弩张,眼见着就有一场恶战在眼前。
七百二十丈高接天台上,夏侯赦却半点没有注意。
他手中拎着自己得来的赤红龙筋,在看见那巨门出现的刹那,顿时眉头一皱:龙门之内的世界,似在召唤那一头黑龙进去?
当时,他是直接一把毒火,将整头黑龙烧了个干干净净,最后只剩下这一条龙筋,倒是没有那么多的波折。
也不知,这样省事,是不是错过了什么机缘。
夏侯赦深深地望着见愁那一道身影,只有一种无端升腾而起的压力:进可攻退可守,战之有神力,领之有神助,龙域之前,凛然无惧,竟是真英雄一个……
倒栽在天空之中的空海,此刻有一半阴云密布。
海水倒悬在头顶,却始终不曾坠落。
庞大的龙门之中,一片森然压抑,半点感觉不到生机,只有一种飘摇的死寂,恍如一座荒芜的坟墓。
见愁说完那一句之后,便站在这坟墓之前,没有半点退缩。
龙域天空之上那仿佛至高无上的存在,似乎没有想到,竟然还敢有人反驳自己,插手本族之事,顿时沉怒无比。
低沉的阴云一阵滚动,竟然覆压而下,
方才那声音再次响起,却不复先前的从容,带了几许森然。
“汝何人,敢妄议我龙族之事!”
依旧是强烈的威压。
见愁满身龙鳞,折射着与那龙域之中一条条游龙身上一般无二的光芒,强行将脊背停止,没有半分的弯曲,一笑道:“一介凡人而已,妄议不敢,不过路见不平。”
“不平?”
那声音似乎觉得好笑。
见愁亦觉可笑:“蚯蚓不欲成龙而君迫之,岂敢言‘平’?”
半截身子垂在海水里已近乎一条死龙的蚯蚓,听了此言,也不知道怎地竟觉一股寒意无端端透体而入:娘呀,怎么觉得这一句话就把战火引到了自己的身上?
可是……
好像也没什么不对的地方啊。
它就是不想成龙。
“龙”是什么玩意儿?
这模样恐怖,看着都害怕,不如自己原来的样貌;再说了,在水里钻着简直要喘不过气来,哪里及得上自己在地里吃土舒服?
所以,见愁说得很对。
尽管头朝下,可小蚯蚓思索一番之后,竟然朝下点了点自己的尾巴,表示自己同意见愁的话。
这一幕,着实透着几分难以言喻的滑稽。
站在见愁身侧不远处的小金险些一个没绷住笑出声来。
门内层云之中的存在,却忽然蕴蓄了沉沉的怒意:“不欲成龙?这世间万般生灵,竟还有人不欲成龙!”
仿佛是听见这世间什么巨大的笑话一般,那声音在质问过后,竟然仰天长笑起来。
整个龙域,都仿佛为这笑声而震动。
层云激荡,飘飞而去;怒海翻涌,冲刷天际。
整个天空越发阴沉下来,随之而来的却是一股幽暗而虚无的气息。
九龙门内,整个世界仿佛否陷入了黑暗。
伸手不见五指,只隐约能听到这无尽黑暗之中的声音,仿佛有很多动东西在黑暗里穿行。
见愁只觉得这画面有一种隐约的熟悉之感。
脑子里灵光一闪,她一下记起来了:是混沌的宇宙!
“刷!”
就在她念头闪过的一瞬间,几缕细微的光线,忽然破开了黑暗,伴随而来的还有一道伟岸的身影。
那是宇宙之中的第一缕光,被这一缕光照到的“东西”有很多。
祂们形状各异,看上去奇奇怪怪,唯有中后方的影子,让人觉得熟悉。
因为……
那是一头金色的巨龙!
沐浴在宇宙之中第一缕光里,巨龙整个发亮了起来,无尽的灿烂光辉被它身上一片一片的龙鳞折射,也照亮了身边无尽的黑暗……
那一道笑声,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
见愁听到那云层之中的存在,沧桑开口:“吾之一族,与世界同生于一片蒙昧混沌宇宙中,乃为荒古神祇,与天同寿。”
下方的黑龙不是很明白祂的意思,有些不安地轻轻动了动身子。
因为后半截尾巴还在见愁的手里,所以黑龙没有大幅度动作,只是极力将头抬起来,看着九龙门内,硕大的龙目之中,似乎露出了一点点的震撼。
那一道声音落地之后,见愁等人眼前的画面便忽然一变。
虚空消失了,无尽的宇宙消失了。
星空之中有无尽的恒星,发光发热,巨龙游走在星辰之间,忽然钻入了其中一颗星辰,于是蓝天白云重现。
金色的鳞片,反射着金光熠熠。
巨龙腾跃在白云之间,一声龙吟,风云色变!
霎时间蓝天白云消失,取而代之的乃是隐层怒号,浊浪排空,一道深蓝色的闪电划破阴暗,于是整个世界风狂雨骤!
地面之上,于是洪水滔天,无数凡人被大水一卷,便消失无踪。
没有被大水吞没的人们,则望着云层之中隐现的金色身影,顶礼膜拜,以香火供奉。
“吾之一族,翱翔于九天之上,一声龙吟,可行云布雨,有无上之伟力。”
下方的黑龙看见这些场景,也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什么别的情绪,隐约颤抖了起来。
见愁见状,微微拧紧了眉头。
她有点明白九龙巨门之中这存在的意思了。
果然,一念过后,眼前的画面再次一变,
无尽幻想,像是忽然变成实实在在存在的东西一样,朝着他们扑来。
这一次,是在海面之上。
金色的巨龙从云层之中落下,钻入了无尽的深海之中,百丈长的身躯猛然一变,竟然入水就涨,一会儿便已经有千丈。祂并未跃出海面,只是一条金色的影子在深海之下游动。
嘭!
在祂他游出海面的一瞬间,海面之上,无数红的、蓝的、黑的巨龙,竟然跟随着这一条金色巨龙,从海水之中跃出!
那一时间的场面,震撼到了极致。
幽冷的龙鳞带着一种近乎力与美的冰冷,将海天之间的光芒,折入所有人的眼底。
“吼……”
那金色巨龙长长的巨尾在海水之中狠狠一掀,便有无穷尽的浪花翻腾而起。
半个大海朝着空中撞去!
一片怒浪过后,九条颜色不一的黑龙竟然首尾相衔,在海面上构成了一座百丈龙门!
这一座门,与见愁等人眼下所见,何其相似?
心神震动之下,见愁抬眸看去,但见那龙门之上九龙齐齐转头,双目紧闭,却发出了一种炽烈的光芒。于是,整个深海之中的生物都被吸引而来。
一条一条小小的鱼儿,带着无比的兴奋,奋力腾跃而起,想要跃过这一道龙门。
可它们之中的大多数,顶多跃起数尺或者数丈,便无力地坠回了海面之上。
唯有海族之中的佼佼者,才可一跃百丈,直接翻过龙门!
这,便是“跃龙门”!
一条红色的鲤鱼从远方游来,小小的尾巴在海水之中奋力一拍,顿时借力飞起,竟然真的一口气跃上百丈。
近乎透明的鱼鳍在空中翕动,闪耀着夺目的光华。
它跃过了。
于是九龙全数睁开了双目,一股浩荡的龙气顿时从整座大门之上席卷而出,九条巨龙同时龙口一吐,各自吐出一道气息来,凝成一条赤红色的龙筋,一下没入了那小小的鲤鱼身上。
于是,原本巴掌大的鲤鱼脊骨,瞬间化作百丈龙骨,原本脆弱的血肉全数崩碎,以龙骨龙筋为中心,重新凝聚。
无数金红色的龙鳞,从脆弱的龙身之上渐渐生出。
“砰!”
待得这一条红色的鲤鱼跃过龙门,重新坠落在深海之中,已经成为了一条新的巨龙,龙族的一员!
画面,顿时重新模糊,开始破碎。
每一枚碎片里,都是一座龙门,有的在湖中,有的在江上,有的在海底深处……
无数水中的物种祈求天地,朝着龙神祷告,希望龙门出现……
“世间种种生灵,无一不渴求无尽的寿命,强大的力量,顶礼膜拜,香火供奉,祈求风调雨顺,祈求能降龙门于世,给生灵一个跃过龙门,得到吾族传承之机会……”
“孩子,你有缘得龙筋附体,已有龙形,何不跃过龙门,化去凡身,炼去凡骨,洗去凡血,成无上真龙!”
“吾族,后辈,还不速速跃过龙门!”
还不速速跃过龙门……
还不速速跃过龙门!
还不速速跃过龙门!!!
……
一声比一声更高,渐渐恢弘如惊雷!
见愁只觉心神不稳,竟有一种不如听从祂言,一跃龙门,成就无上真龙的冲动。
下方那一条黑龙,更是在这一刻一摆龙尾,挣脱了见愁手掌,从海水之中腾跃而起,仿佛受到了什么吸引一样,龙首一昂,仰天长啸!
悠长的一声龙吟,冲破无数的幻象。
啪啪啪!
一片又一片幻象的碎片在龙吟之中消失。
金色的阳光穿破了天上的阴云,重新投落入空海之中,还空海以本来颜色。
一片蔚蓝里,只有九龙门内依旧阴惨灰暗的一片,唯有那无数巨龙龙鳞之上的颜色,绚烂到极致,乃是龙域之中唯一的色彩。
见愁、如花公子等四人,全数为这龙吟之声所震,头皮发麻。
“它要干什么……”
小金的声音里带了几分担心。
“那还不简单?那可是真龙诶,千百年都求不来的机会,谁不化龙谁脑子有坑!”
接话的是头脑昏昏的左流。
在见识过了龙族悠久的历史,强大的能力,还有龙门的来由之后,谁人能不向往?
那等操纵风云、抬首扬尾之间毁天灭地的威能!
修士修道所为何?
不就是为了追求永恒的生命,追求强大的力量吗?
如今捷径在前,又有几人能不动心?
就算那小蚯蚓再蠢,在见识过眼前这一切之后,总不能不开窍吧?
左流说出的话,亦是其他人的心声。
只可惜,面临这个选择的,是那一条幸运的小小蚯蚓,而不是他们这些渴求长生与力量的普通修士。
无数人将目光投向了黑龙,想知道它最终的选择。
那悠长的龙吟,到此时才渐渐低沉下去。
像是力量用尽,又像是激荡的情绪慢慢恢复了正常。
黑龙甩了甩龙头,整个龙身一缩,就像是一个人忽然之间一缩脖子的动作,充满了一种后怕的滑稽。
像是……
它也很诧异自己为什么就仰天长吟了一般。
后半截身子埋在海水之中,黑龙看了看那九龙门之中,一双龙目倒映着里面阴惨又瑰丽的场景。
可下一刻它就转过了头来,看向见愁,像是在征询见愁的意见。
这一瞬间,见愁竟然觉得有几分好笑。
她不想说话。
化龙或者不化龙,都是蚯蚓自己的选择,她无权置喙半句,就像是旁人亦无权替它做决定一样。
就在这犹豫的一会儿,龙门之内的存在,仿佛终于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又是震彻心神的一声催促。
“还不速速跃过龙门,更待何时!”
“……”
这声音颇大,吓得黑龙立刻缩了一下。
它盘踞在海面之上,迟疑了许久,终于还是张开嘴,发出一声龙吟,比先前低沉了不少,像是询问着什么。
站在见愁背后的姜问潮顿时面色古怪。
见愁头也不回地问:“它说了什么?”
“……”
姜问潮深深望了她一眼,叹道:“它问,龙住在哪里,吃什么东西……”
“……”
“……”
“……”
合着人家给你看了那么多的幻象洗脑,结果你脑子里心心念念的还是住在哪里,吃什么东西!
真是烂泥扶不上墙,烂蚯蚓当不成龙!
这脑子简直没救!
空海内外,无数人为之绝倒,有一种晕厥的冲动。
左流气得直接狂翻白眼,想给这一条“不知天高地厚”的蚯蚓跪下去:你赢了,你真的赢了!!!
黑龙,或者说蚯蚓,半点不知自己有多惊世骇俗。
它只困惑地歪了歪头,依旧巴巴望着龙门之内,等着那至高无上的存在,给自己一个回答。
然而,只有无尽沉默。
这一时,见愁脸上忽然绽开了明艳又灿烂的笑容。
龙,可潜于海,可飞于天,却绝不会住在地里,兢兢业业的吃土为生!
从这无知蚯蚓口中发出的疑问,于拥有荒古血脉的龙族而言,简直是莫大的侮辱!
果然,云层之中一直隐匿着身形的存在,终于被它触怒。
呼啦啦!
狂风一卷,竟然从云层之中吹拂而出,在抵达龙门的瞬间,玄奥地一转,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
无穷尽的拉扯之力瞬间朝着黑龙扑去!
黑龙只觉得自己庞大的身躯立刻就要不受控制,慌乱地大吼了一声,发出一声惊惧的龙吟,狠狠把粗大的龙尾朝海面上一砸,试图以海水的阻力对抗漩涡的吸引之力。
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一言不合就拉人去当龙,还死活不回答它问题,不用说,当龙之后就不能住在地里,也不能好好吃土了,这还当个屁的龙啊!
谁爱去谁去!
当龙了不起啊!
黑龙愤怒地一声咆哮,死活不肯就范。
九龙门之中的存在,仿佛听懂了它的龙吟,彻底被激怒!
“身覆龙鳞,已有龙身,更有龙骨,敢不归入吾门……”
“哗啦啦……”
海水激荡。
黑龙龙尾处的海面,竟然被凭空来的巨浪掀起,也一瞬间推高了黑龙的龙身,霎时间所有阻力消失。
黑龙距离漩涡又近了数十丈!
轰隆隆!
九龙巨门云层之内,同时钻出了无数银蛇,一阵乱劈,照得整片龙域如同一片雷池。
所有的雷电方向一转,竟然像是被漩涡吸引,形成之后,便朝着龙门之外猛扑过去!
一时之间,悬浮于巨门之中的那漩涡里,无数雷电疯狂奔出!
眼看着就要到漩涡前面的黑龙,简直亡魂大冒,吓了个半死!
它还没死……
只因为,一双已经很熟悉的手,带着一种冰冷的温度,再次在间不容发之际抱了过来!
还是见愁!
她满身覆盖着金色的龙鳞,面对着无尽袭来的电光,眼底微芒闪烁,只露出一分冷笑来。
“强扭的瓜不甜,尊驾怎么就不懂这道理!”
“区区凡人,残魂断魄,亦敢妄议吾族!”
该死!
无尽雷电,原本已经扑向见愁,可在这一刻,竟然又凭空炽烈了几分,像是要将见愁全数吞没!
姜问潮等人哪里想到见愁竟然还会第二次出手,与那云层之中至高无上的所在相抗,如今简直傻眼。
小金狂擦冷汗的同时,也不忍见见愁落难,狠狠一咬牙,脚下一跺,便有无数海水化作冰山,从见愁与九龙巨门之间的海面上升起。
只是那雷电迅疾无比,也凶狠无比。
噼啪!
一阵恐怖的爆响。
坚硬无比的海冰竟然轰然破碎,没有对奔行的雷电产生任何影响。
小金却脸色一白!
那些雷电来势极猛,见愁避无可避,也没打算避!
周身金色的龙鳞,被她一阵加持,陡然爆射出一层强烈的金光。
只是转眼之间,金光便被雷电覆盖,一团又一团的电光在龙鳞之上炸开,像是在她身上披了一层由蓝色电光织成的战甲。
一时威风赫赫!
空海内外,所有人嘴巴顿时张大仿佛能吞下整个鸡蛋!
“龙族道印!”
眼见着见愁在这无尽雷电之下近乎安然无恙,云层之上的存在,似乎终于判断出了见愁身体覆盖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祂声音里翻涌的怒意更甚:“汝竟敢以龙族之印对抗龙族!”
唇边溢出了一点鲜血。
见愁眼底也难得带着几分狠厉的意味儿:“用你龙族道印又如何?人能以人制之器杀人,我还不能以龙族道印战龙不成!”
说完,她竟然将手中提着的龙尾狠狠抓起,但问一句:“可愿成龙!”
“嗷吼……”
死也不要!
黑龙狠命地摇着头。
下一刻,便彻底后悔了自己的回答……
一只纤细的手掌,顿时并拢如刀,竟然在它给出明确的回答之后,狠命朝它脊背之上一插!
噗嗤!
玄黄鲜血四溅!
白皙的手掌顿时被龙血染了颜色,看上去越是纤细,越是狰狞!
左流小金压抑不住一声惊呼。
如花公子与姜问潮也是同时瞳孔剧缩:她在干什么!
剧痛袭来,比先前抽取龙筋之时更甚!
黑龙死命地挣扎着,半点不明白见愁到底要干什么。
它快要为这恐怖的疼痛晕厥过去。
见愁手很稳,一手拽住黑龙,一手在血肉之中摸到了坚硬的龙骨,五指霎时扣紧,而后死死往外一抠,一撕!
“吼——”
恐怖至极的痛吟!
那一瞬间,一道鲜血如箭一样激射而出,甚至染污了以见愁为中心的数丈海面!
所有人只觉得头皮一炸,眼见着见愁竟然生生从黑龙血肉之中将那一条龙骨拔了出来,顿时只觉得自己脊梁骨跟着一冷,像是她这一下,也把所有人的脊梁骨都拔了出来一样!
如此狠辣!
黑龙简直都要疯了:这是要干什么!!!
见愁眼底一片绚烂的神光,在拽住那一条龙骨的瞬间,脑海之中却冷静而平静。
因有龙形,这龙门才会出现;因有龙形,这漩涡才会对黑龙产生独特的吸力;因有龙兴,龙门之中的存在才会要求黑龙归于龙域。
可……
它又算是什么龙!
如今既然没有什么别的好办法,它又一心想要回地里吃土,见愁便来了一手狠的。
抽去龙筋还不够。
龙骨尚在,不如抽去!
龙鳞尚在,不如剥离!
如此,一切龙的特征为之消散,还怎样召唤黑龙?
所以见愁下手,堪称狠辣无情。
她目光一错,便发现巨门之中的所在似乎对自己所作所为十分恼怒,一点点金光已经渐渐从云层之中溢出,隐约有一片巨大的龙尾显现出来。
不能再等了!
若等到这一位出手,真是半点生还的机会都没有了。
要“帮”蚯蚓,不过是突如其来的一把任性,但见愁很少做完全没有把握的事情。
眼下,只要掐准了时间,一切皆有可能!
在那龙尾露出形状的一刹那,见愁赢毫不犹豫一手拽着龙尾,朝着龙门之上狠狠摔去,同时扯着龙骨的右手却半点没有松开。
这一瞬间的效果,就像是之前姜问潮抽着龙筋,而见愁拽着龙尾一样。
一声越发凄厉的龙吟响起。
见愁眉头都没见皱一下,已经嘶啦嘶啦地从龙背之上拉出一条锁链一般沾着血肉残渣的龙骨来!
“还想回土里,就把你身上的龙鳞蹭掉!”
“砰!”
见愁的话音,伴随着黑龙摔在九龙巨门边缘的恐怖撞击声响起。
黑龙简直痛得打滚,一双龙目已然赤红。
可见愁的声音,却清晰地传了过来。
回去吃土!
蹭掉龙鳞它就可以回去吃土了!
一时之间,它满脑子都是这个声音,让它忘记了无穷尽的疼痛。
没有了龙骨的身体变得柔软无比,尽管鲜血横流,可身为“龙”,血量大,死不了!
于是,黑龙竟然围着那巨门缠绕起来,像是一段捆绑在龙门之上的麻绳,死命地磨蹭着。
咔!
一枚龙鳞蹭到了龙门之上古拙粗糙的雕刻,顿时从黑龙身上生生剥落,溅起一点点的鲜血。
嗷,这感觉好变态!
可是有一种把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排斥出去的巨大爽感。
简直上瘾!
有了第一枚,很快就是第二枚,第三枚……
黑龙彻底癫狂了!
见愁一看,忽然觉得自己是没看错蚯蚓。
要的就是这一股子疯劲儿。
若非逼迫自己,她哪里知道,自己也是个合格的疯子呢?
完全不顾背后队友们惊骇欲绝的目光,见愁眼底燃烧着一簇小小的火焰。
手中一条近百丈长的龙骨,被她一抖,便是“啪”地一声震响,化作了一道长鞭,朝着那一扇已经打开的巨门抽去!
众人一开始以为见愁的目标是那一扇巨门,可仔细一看,才知道她抽的居然是那一条化作了印符的龙筋!
那一瞬间,如花公子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够聪明!”
之前人人为九龙巨门之中上古龙域的景象所震撼,却都忘记了这上古龙域因何而开。
不正是因为那小小的一枚由龙筋蜷缩而成的印符吗?!
龙域之中虽有各色巨龙,可天空灰暗,龙柱满布斑驳裂纹,已然一片残败之景,显然是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虽则半点不能判断眼前龙域是真是幻,可只要关闭它,一切便迎刃而解!
“啪!”
百丈龙骨鞭带着悍然气息,抽中了那一枚金色的古拙龙符!
那一瞬间,所有人都仿佛听见了一声惨叫!
原本固定成某个形态的龙符,竟被见愁这一鞭抽得瞬间扭曲起来,不复之前形态。
“轰!”
整扇巨门顿时一动,尘土飞扬!
门扇之上的龙符越是扭曲,巨门越是颤抖。
云层之上的巨龙,像是感觉到了威胁一样,那一条巨大的金色龙尾,竟然像是覆盖了整片龙域的天空,一枚一枚金色的符文从龙尾之上亮起,玄奥莫测,神秘悠远。
“凡人,你有龙鳞道印在身,金筋铁骨,资质上佳,不如也跃我龙门,化为真龙,享无尽之生命,御无穷之伟力!”
震动四野的声音,照旧带着一股浩瀚之意。
所有人闻言顿时一怔:这是……
看上了见愁的资质?
目光不由一转,一下落到见愁身上。
她纤细的身体之上,覆盖着看似柔软的金色龙鳞,给人一种莫可侵犯之感,伴随着她挥鞭的动作,有一道一道金色的流光从龙鳞之上划过。
重要的是她的眼神,看似狂热,实则深藏着冷静,如同一柄出鞘的宝剑,锋锐得让人不敢逼视。
龙鳞道印,资质上佳,堪跃龙门?
这一位恐怖的存在,眼光还不错嘛!
众人霎时艳羡了起来:若是答应了,这可是个一步登天的好机会啊!
只可惜……
见愁嗤之以鼻。
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忽然要去帮助一只变成黑龙的蚯蚓重新变回蚯蚓,也没有人知道她此刻为何讽笑出声,所有人能听到的,只有她凛冽冷然的话语。
“我本人中之龙,何求你来施舍,化我成龙!”
话音出口,手中白骨长鞭更是半点迟疑也没有,再次狠狠抽出!
“啪!”
又是凶狠猛烈的一鞭!
不管那龙域天空之中是何等恐怖的存在,见不惯便是见不惯。
天底下何曾来的逼人化龙的道理?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仗着自己有本事,便可蛮横无理、横行霸道?
就像是仗着自己有本事,便可滥杀无辜一般。
不成龙,有什么不好?
有的人一辈子只喜欢平平静静简简单单的生活,能在地里吃土,于蚯蚓而言又何尝不是一件幸福的事?
或恐人人觉得它目光短浅,人人觉得它错失良机,人人觉得它不识好歹,是一条蠢得不能再蠢的蚯蚓,蒙昧不曾开化……
可它又何尝不觉得那无数死命也要跃过龙门的生灵可怜?
天地亦不能迫使我俯首低眉,区区一不知是何来历的龙域,岂敢叫她不战而退?
战意熊熊。
见愁第二鞭子抽得那龙符顿时死命挣扎,却依旧想要贴在巨门之上,不想这一道门就这样关上。
而盘旋在边缘的黑龙,已经蹭掉了自己身上大半的龙鳞,尽管鲜血淋漓,可它竟然越发兴奋……
自由,似乎就在眼前了。
九龙巨门之内,那一条巨大的龙尾,也轰然朝着外面拍来。
无尽飓风,被龙尾挟裹而来,从巨门之内吹出。
见愁顿觉浑身如刀割,噗嗤噗嗤,只听得一声又一声的响,她身上坚硬的龙鳞,竟然被风刀割破,洒出一蓬又一蓬鲜血来。
来不及了!
见愁头皮一麻,一看那越来越近的龙尾,心知只有下一击必中,才能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争得生机。
虽惊不乱,她眼神一狠,眼见着那龙筋形成的龙符还死死贴在巨门之上,不断挣扎蠕动,竟然手指一点,重新挥出第三鞭!
第一二鞭都不能使龙符脱落,第三鞭又如何能够?
所有人脑海之中浮出同样的疑惑来。
只是片刻之后,他们便发现了不同——
这第三鞭之上,竟然多出了一层青色的灵火,从见愁手指尖蔓延开去,霎时覆盖满了整条百丈龙骨鞭。
那一瞬间,她挥出的已经不是一条鞭子,而是一条着火的青色长龙!
呼啦!
长鞭挥舞生风。
“啪!”
一声结实的脆响,龙骨砸在巨门之上,暴烈到了极点。
一团青色的灵火,在长鞭砸落的瞬间,随着鞭梢炸了开来,霎时狠狠击中了龙符。
“滋滋滋……”
血肉被滚油淋上的声音,同时伴随而起的,还有一阵又一阵凄厉的惨叫声!
毛骨悚然!
那竟然是一条龙筋的惨叫!
青莲灵火之威何其强大?
远远不是这样毫无防备的一条龙筋所能承受。
几乎只在灵火覆盖的一瞬间,那龙筋便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抵抗之力,从一枚凝实的龙符,重新化作了一条着火的龙筋,从巨门之上脱落!
“轰隆……”
一直在颤动,却从未移动的巨门,忽然发出颤颤的一声响。
巨门轰然,竟然终于从两侧朝着中间合拢!
“吼!”
门内爆出一声不甘的嘶吼,恐怖的龙吟像是要撕裂整个龙域!
门缝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见愁龙骨长鞭一抖,鞭梢一卷,便将那一条已经被灵火烧去所有意识的龙筋卷了,伸手一接,已经稳稳将之握在掌心之中。
原本恐怖的灵火,到了她掌心之中也一下温驯了下来,像是已经驯服的小羊。
目光一转,她看向了龙门边缘之上盘旋的黑龙!
“来不及了,快下来!”
最后一枚龙鳞了!
黑龙在龙门之上镌刻的古拙纹路之上,使劲儿地磨蹭。
只差最后一枚,它就可以回地里吃土了!
一时之间,黑龙兴奋了起来,将自己已经一片光秃秃的龙头朝着龙门一块龙角上死命一撞!
那是一枚生在黑龙额头正中的鳞片,只是生长的方向似乎与正常龙鳞的方向有些不一样。
见愁脑子里灵光一闪:“逆鳞,别碰!”
“砰!”
已经迟了!
见愁话音出口的瞬间,黑龙已经直接将这一枚鳞片撞在了雕刻的龙角之上。
只那一瞬间,它便痛得全身痉挛,竟然直接从龙门之上滚落而下——
此刻,那一道巨门已经只有一条缝了,可漩涡还在,里面是即将出来的龙尾,外面是刚刚掉下去的无力黑龙!
情势危急,间不容发。
见愁不愿看见不想成龙的蚯蚓重入那荒芜龙域,更不知这里面是否有什么陷阱,在那一瞬间,咬紧牙关,再次一抖长鞭,将黑龙遍体鳞伤的龙身一卷。
间不容发之际,险之又险地避过了那撞来的龙尾!
随后,一声巨响,震天撼地。
整座龙门终于轰然合上!
“轰隆!”
巨门一阵震动,那巨大的龙尾在最后一刻撞在了闭合的大门之上,险些将整座龙门都掀翻!
一声愤怒的龙吟隔着巨门传来,
可龙门闭合,周围无数的龙柱便开始缓缓沉落,龙门也不例外,没一会儿便朝着海底降下去,飞快地消失了踪影。
海面之上,所有的幻象顿时消失。
没有了阴惨惨如坟墓的龙域,也没有了那五颜六色的龙影,更没有了苍穹之上那恐怖的威压……
除却见愁与黑龙身上的伤痕,一切似乎都是一场梦。
刷刷刷刷!
四道毫光几乎同时来到了见愁的身边:“没事吧?”
见愁抬首一望,正是姜问潮等人。
她身上是鲜血淋漓,可实际上没有受到什么重伤,只对着他们摇了摇头,而后看向了那被卷在龙骨长鞭之上的黑龙。
龙角撞断,龙骨被抽,龙筋已无,就连浑身的龙鳞也都只剩下可怜兮兮的一片。
此刻的黑龙哪里还有先前的威风?
或者说……
更像是一条虫子。
黑龙勉强从海水之中游了出来,晕乎乎地晃着龙头,似乎觉得额头之上还有一枚鳞片很是糟心。
可刚才触碰这一枚鳞片时候近乎崩裂它整个存在的剧痛,却萦绕在心间不去,让它再没有尝试第二次的勇气。
或许蚯蚓不知道这是怎样的存在,可见愁却一清二楚。
那是龙之逆鳞,触之即死。
难道,它终究没办法变回蚯蚓了?
那么她先前又何必费那巨力?
心底忽然一阵怅惘,只是念头还没落地,黑龙身上便忽然腾起一阵乌光!
呲溜!
原本近百丈黑龙,在乌光腾起的刹那,身形竟然急剧缩小!
只在眨眼之间,百丈已经缩成了三寸!
一条土色的蚯蚓霎时出现在了海面之上,与之前被扶道山人随手扔进空海之中的一般无二!
变、变回来了?
所有人都有些傻眼!
就连见愁都没想到竟然还会发生这样的变化,那龙之逆鳞呢?
她仔细一看,竟在那三寸小蚯蚓的头上发现了一个小黑点一样的存在,如果没有感觉错的话,龙之逆鳞跟随了小蚯蚓缩回原来的大小,也变小了。
“这也行?”左流简直目瞪口呆。
那一条小蚯蚓骤然变回了自己原来的样子,还傻了好一阵,接着才欢快地游动了起来:可以回地里吃土了,可以回地里吃土了!
它一个用力,竟然从海面上跃出,弯曲着身子,朝见愁鞠了一躬,仿佛很是感激。
一道浩淼的声音响起:“龙筋已抽,黑龙归位。”
咻!
蚯蚓立时化作了一道小小的影子,一下从空海之中飞出,消失不见。
想必,是终于能回去吃土了吧?
只是……
它历尽劫波,重回泥土之中,却带着空海一行的印记——那一枚奇异的龙之逆鳞,这样,还算是原来的那一只蚯蚓吗?
甚至,它已经在不知觉之间失去了另一个“自己”,
见愁望着空无一物的天空,一下竟多了几分迷惘。
不过,这样的迷惘也就持续了一小会儿。
危机既然已经解除,见愁更不迟疑,竟然直接并指如刀,将那一条龙筋切为五段!
原本缩小之后的龙筋仅有六丈长,见愁半点没客气,自己分走了两丈,其余四人各自一丈平分掉了剩下的四丈龙筋。
左流与小金顿时有一种受之有愧的感觉。
见愁却道:“我等通力合作,才能围住黑龙,抽得龙筋。管黑龙死活乃是我自己的事,纵使牺牲再大也与龙筋无关。所以,我两丈,诸位一丈,还是诸位照拂于我,不必有任何客气之处。”
“有见愁道友此言,姜某便承道友之情,收下了。”
姜问潮没有太过客气,却许给了见愁一个“承情”。
说句实在话,这可比一段龙筋值钱得多。
有了姜问潮,小金与左流也不再纠结,各自取了一段抓在手中,同样谢过见愁。
唯有如花公子拿起那一段龙筋看了又看,兴致缺缺:“跑一趟就为了这东西,咱们叫龙筋,之前上古龙域之中的所在却称之为无法无天无定无常之龙脉……这东西难道还有什么古怪不成?”
他一阵嘀咕,却没人能回答他的问题。
“第二试空海猎龙结束,请诸位小友持龙筋,出空海!”
这一次响起的,竟然不是扶道山人的声音,而是罕见的横虚真人的声音。
见愁一怔,只觉得脚下无尽的深海,竟然像是受到了什么吸引一样,忽然朝着远处奔流而出——
像是它形成时候一样,无尽的海水退潮,在横虚真人长袖一挥之下,由东而西,重新归于西海!
原本因为被左三千小会借海而便浅的西海,顿时为之一涨!
昆吾主峰穹顶之上,那一片遮天蔽日的深海蔚蓝,已消失了个无影无踪,露出了站在高空的五道身影。
那一瞬间,无数人仰头而望。
大多数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了那一道月白染血的身影之上!
轰隆——
四十四座接天台霎时从下方飞旋而上,托在见愁的脚底,带着她扶摇之上!
一千三百二十丈!
只眨眼之间,见愁已经能清晰地看见那无尽的云海广场,还有上方高高伫立的诸天大殿!
扶道山人不知何处去了,只有昆吾横虚真人,站在广场的边缘,缥缈的云气围绕在他身周,高空之中冷冽的风亦吹得他衣袍飘荡。
睿智的目光,在这一瞬间,与见愁触碰。
于是,脑海之中忽然闪过她一鞭飞出时候那一句凛冽的话:“我本人中之龙,何求你来施舍,化我成龙!”
横虚真人的眼底,飞快地掠过了什么,又转眼消失。
他微微一笑,带着一种昆吾领袖独有的道骨仙风,从容通达:“恭喜见愁小友,第二试后,一千三百二十丈,四十又四接天台,战绩第一,果人中之龙!”
☆、第153章 叛出崖山
“……”
白云悠悠,眼前这一名老道,也好似要乘风而去。
在看见对方的刹那,见愁已然有些微怔;在听见这一番言语的刹那,她却觉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讽刺:不是因为对方昆吾首座的身份,不是因为对方名传十九洲的声望,只因为他是那个收谢不臣为徒之人。
于是,片刻的沉默。
见愁注视着横虚真人,坦坦荡荡,也无所畏惧。
唇边挂上一分近似于后辈对前辈的恭敬,她拱手行礼时候,挑不出半分的破绽来,人在接天台上,对着横虚真人一揖到底。
“真人谬赞,晚辈尘缘未斩,心性不佳,此试不过侥幸,惟愿后试竭尽全力,不堕崖山威名。”
这话,隐约透着些耳熟的味道。
——尘缘已斩,心性绝佳。他日寻仙问道,通天大能,必有你一席。
脑海之中忽地又回荡出一句话来。
横虚真人抬眸瞧着见愁,面上一片平静,还有一点点的笑意,颔首道:“胜而不骄,已是心性难得。见愁小友倒不必妄自菲薄了。”
说着,横虚真人向着下方一些的位置看去。
“第二试已结束,余者有六。你等已渡过重重险关,抽得龙筋,皆可持龙筋进入第三试。”
接天台上,包括见愁在内,共计六人,只怕是历届小会之中颇为罕见的一次“人多”。
见愁为首,四十四座接天台稳居第一。
夏侯赦次之,累计接天台二十四座。
剩下的四人里,如花公子接天台十六,小金十三,姜问潮十一,左流十,虽然看着不多,可他们也是实实在在持着龙筋能进入第三试的人,怎么着也算是如今中域左三千新一辈之中的翘楚了。
横虚真人一开口,所有人的目光便被吸引了过来。
“此次空海猎龙,诸位各有收获,空海道印一出空海,便不可再继续使用。不过,它们却会在各位小友的体内,留下一枚‘印种’,算是留下了修习之法。小会过后,你等勤加修炼,用心体悟,未必不能尽复这道印的威能。”
竟然有“印种”?
站在接天台上的几个人,这会儿都忍不住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他们在空海之中使用的道印,威力颇为强大。
见愁从没想过,这道印出了空海还能使用,没想到如今横虚真人竟然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
印种……
她思索着,立刻沉下心神,内视一番。
意识沉入眉心祖窍,几乎瞬间就来到了灵台。
三枚虚虚的灵光漂浮在灵台上方,受到见愁心意的影响,微微晃动。
三枚!
御岛,水空遁,深海之缚!
除了见愁一开始就有的道印之外,后来击败唐不夜所夺得的两枚道印,竟然也留下了“道种”!
这可真是意外来的收获,一下让众人高兴起来。
横虚真人将这一切看在眼底,又道:“此刻崖山扶道长老有俗务在身,咱不得空,所以你等可借机修整一二,照旧闻钟为令,自便即可。”
“多谢横虚掌门……”
下面不少人听见“俗务在身”四个字都忍不住露出几分古怪的神情,不过当着横虚的面,自然是所有人都齐声道谢。
见愁可不觉得扶道山人能跟什么“俗务”挂上干系。
她皱了皱眉,却不知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站在云海广场之上的横虚真人,也不多言,只收了声音,笑对见愁道:“不必担心你师尊,怕过不一会儿便会出现。”
“是。”
见愁心里疑惑刚冒出,就听横虚真人开口说话,顿有一种自己被看破之感,当下也不多言,只应了一声。
横虚真人淡淡点了点头,便在这云海广场上一个转身,竟也没再多说一句话,向着诸天大殿而去。
昆吾首座一走,原本还算安静的整个昆吾主峰,顿时喧闹了起来,议论起空海之中的一战。
什么“今年竟是野路子出身的占了两个”啊,“崖山大师伯那道印到底是什么来头”啊,“有那道印在手,一人台简直毫无悬念嘛”等等乱七八糟的事。
概括起来,无非是见愁太强,众人都觉得下一试是她稳赢了。
毕竟,她身负帝江风雷翼。
虚弱的唐不夜,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打败的。
更何况,帝江风雷翼反击的乃是“两张机”。
想来,在众人想法之中,这一届小会的结果已经定下来了。
只是于见愁而言,一切还充满变数。
她再次向着四周看去,却没有看见半个白月谷的人,陆香冷更是半点踪迹也寻不着,于是不由得眉头一皱。
云海广场的边缘上,此刻还有各大门派的掌门、长老,似乎他们观战的位置也从下面换到了上面。
周承江正好也在上面。
他站在站在两个年长的龙门长老面前,似乎正在说着什么话。
那两位长老交代了几句,便朝着诸天大殿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周承江似乎会意,点了点头,目送这两人下了云海广场。
见愁远远看见这一幕,思索片刻,便直接御空而去,来都了周承江前面,含笑打了声招呼:“周道友。”
这声音……
周承江一听就知道是谁来了,转过脸来看见愁的时候,已经只有满脸的苦笑。
“唉,若周某没猜错,道友此来,想必是要问问龙鳞道印一事的后续。”
“还有香冷道友。”
要问的事可不少。
她眼见着周承江离得近,心知他人在上五,知道的应该也读,所以顺便过来一问。
听得周承江已经猜出了她一半的来意,见愁干脆补上了另一半。
只是……
在“香冷道友”四个字出口的瞬间,周承江已经无声皱眉:“白月谷陆道友,怕不很好……”
见愁一下怔住。
***
云海广场尽头,恢弘的诸天大殿漂浮在最接近苍穹的高度。
灿烂的光辉洒落在它身上,为其披上一层耀目的光芒。
横虚真人顺着台阶,一步步往上,穿过了一层薄薄的浅蓝色光幕,于是,便听见了里面你一言我一语的争吵声。
“还我龙门!”
“别扯淡了,龙族鼎盛时期那么多座龙门,还能全是你龙门的了?”
“你的意思是这龙门还不是从我龙门出的了?”
“废话,要真是你龙门的我敢拿出来用吗?这分明是我那徒弟曲二傻孝敬山人我的小玩意儿,不过借了你留在小龙门水底湖的功法给它‘开了个光’,这才能用……”
“孝敬?小玩意儿?!”
……
龙门长老庞典,听着无耻无赖的扶道山人这话,整个人都要炸开了,一张老脸已经涨成了猪肝色,眼见着就要撸袖子跟扶道山人再战几场。
“庞长老。”
一道淡漠之中含着威压的声音,忽然从背后想起。
眼见着要动手的庞典,一听了这声音,立刻收手,回转身来,便瞧见是横虚真人来了,于是道一声:“真人。”
之前在云海广场上,他与扶道山人少不得过了两招。
横虚真人眼见着这两位中域鼎鼎有名的人物掐了起来,只怕坏了名声,便请他们入诸天大殿好生说话,还布置了一道隔绝旁人查探的结界。
哪里想到,现在回来没见争端止息,反倒有几分变本加厉味道。
横虚真人走上前来,一眼便看见庞典气呼呼的样子,反倒似乎是“罪魁祸首”的扶道山人翘着二郎腿,老神在在地坐在那里。
心里叹了口气,横虚保持着那波澜不惊的平淡口吻开口:“扶道兄做派,我向来了解,倒不至于在此事上撒谎。只是……孝敬一说,倒是有点意思。”
谁不都知道龙门保留了遗留自上古的“龙门”,以保证给后世弟子的传承。
龙门的存在,想来机密,曲正风一崖山弟子,哪里来的一座“龙门”孝敬给扶道山人?
扶道山人未必撒谎,只是这龙门的来历,颇有几分出奇。
扶道山人翘着腿,听得横虚此言,只哼了一声。
“曲正风那二傻子难得尽尽孝心,看看你们一个个紧张得。你龙门只管放心,我崖山还不稀得用此物来谋算什么。更何况此门残破,门内世界又透着一股诡异,我曾探测过了,才敢扔到空海当做这一局的小惊喜。”
惊喜?
确定不是惊吓?
那么恐怖的威势,出现在小会之中,当时观战之人多少被吓得面无人色?
庞典已经无力再反驳扶道山人了:这老王八蛋扯淡起来真是一套一套的。
好在龙门查验过,门中有大小龙门十数座,一座没少,估摸着扶道山人这龙门的来历,的确与他宗门无关。
既然有这一座九龙门在,那见愁的龙鳞道印便挺好解释了。
庞典心里叹了一口气,又想起周承江主动为见愁背锅,还得了《人器》炼体之法作为交换,一时也觉得没什么气了。
他干脆一甩袖子:“成,这么多年的交情,我也不跟你计较了。反正承江倒霉,今年的一人台算是没了机会……”
“嘿嘿,你门中此子也算是天赋卓绝……”
扶道山人本想要客气两句,可话没说到一半,诸天大殿之外的天空之中,却陡然炸开一团霞光,一下照亮了整个大殿。
未出口的话瞬间被卡住。
像是被人咬了一口一样,扶道山人一下站了起来,将震惊的目光,投向了外面。
“问心?!”
云海广场上,周承江还慢慢对见愁说着话:“……白月谷来了人,带走了陆仙子。我听人说,出现在陆仙子身边的那一条巨蟒,乃是邪物……”
话音未落,西面天空忽然覆压过一股恐怖的气息。
见愁一下抬首望去,只见西面一片深紫色的云,渐渐扩大,绵延数百里。
云层厚实,电光隐约攒动,不时有震荡人心的轰鸣。
那个方向……
心底暗惊,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前段时间师弟们说,曲正风已经回崖山闭关,准备突破元婴!
天地之间,忽然起了一点点玄异的变化。
昆吾之上,还未来得及离去的人群立刻沸腾了起来。
“是崖山的方向!”
“有人在突破吗?”
“是不是问心?”
“好大的劫云……”
……
西海边,九头江尾,望江楼。
江水横流而去,浪涛阵阵,传到高楼之上。
绣金线地毯铺满,桌台之上放着美酒千盏,一柄宝剑横在桌案之上,妖娆的美人儿将那酒盏端了,照旧朝榻上华服男子身上凑。
“侯爷……”
软糯的声音,只听得人骨头都要酥了。
剑眉星目,带着一种凛然的贵气。
这男子穿着一身近似于蟒袍的华服,倚在榻上,似乎醉生梦死,眼见得又一杯美酒倒来,便忍不住一笑,就着美人手腕饮了,叹一声:“好酒!”
“那您多喝两杯?”
这可是千年的玉液琼浆,寻常修士难以得到,珍贵无比。
只是,在剑侯眼中,又算得了什么?
望江楼紫衣剑侯薛无救,向来只爱美酒佳肴相伴,名剑美人作陪……
美人想着,拎起了酒壶,又倒了一盏,便要将男子服侍个服帖。
没料想,在她第二盏就端来的瞬间,一直懒洋洋倚在榻上的紫衣剑侯,竟忽然之间睁开了一直眯着的眼睛,带了几分诧异,看向西面,崖山方向。
桌案宝剑之上,划过流光一道。
多少年了,昔年齐名的“东西一剑”,他这“西一剑”已成紫衣剑侯,东一剑曲正风,却还停滞于元婴修为,多年不得进。
“终是想开了吗……”
一声感叹,他笑了一声,便将桌案上宝剑提起,消失在高楼之上。
那一片已经许久没有在十九洲出现过的劫云,吸引了近乎整个十九洲大能修士的注意。
出窍是一道坎,一旦能迈过,便又算是进入了一个全新的境界。
此境界,像是一道壁垒,划分了一般与超凡,纵使之前再厉害,跨不过这一道坎,也终于白搭。
望江楼,望海楼,通灵阁,北域阴阳两宗,西海禅宗,雪域密宗……
一道又一道强大的灵识,跨越了无尽空间的阻隔,来到崖山的边缘。
这里,便是劫云的正中心。
无尽劫云翻涌起来,像是在崖山的天穹上扔了一片海洋。
或是在修炼,或是在闲聊,或是在山林之间行走……
崖山境内,不管是寻常人,还是崖山的弟子和长老,此刻全数抬起头来,看着头顶的天空。
执事堂前。
毕言与羲和两位长老,一个严肃死板,一个诙谐稳重,此刻却又是惊喜又是担忧,望着还鞘顶之上。
在那里,一道身影在鼓荡的风中站立,已经许久不曾动。
满地尘土尽数被狂风卷走,只有大一些的沙石还留在原地。
粗糙的地面上,满布着一些刀剑的痕迹,似乎是曾有人在这崖山最高处切磋比划留下。
陡峭的平台,像是被人一剑削平。
高大的崖山巨剑,如同亘古不醒一样,伫立在曲正风视线的尽头。
他望着这一把剑,像是听不见耳边呼啸的风声,也听不见头顶噼啪作响的雷电之声,更听不见那冥冥之中想起的喝问……
问尔修士,心何所向!
已经过去了四日,昆吾谢不臣虽还未归来,只怕也不远了。
只可惜……
他们再快,也快不过他突破的速度。
三百余年困囿于同一境界,堪称是十九洲少有之事,而且还是曲正风这样原本的天才。
长久的时间,让他几乎吃透了这个境界之内的每一样东西。
可以说,他是整个境界唯一的噩梦,是所有同境界的修士难以企及的存在,甚至有修士刚踏入元婴期的时候,曲正风是元婴期第一人,在这修士突破元婴到达出窍之后,曲正风还是元婴期第一人……
九重天碑之上其他人的名字换来换去,唯有曲正风名姓三百年如一日,风吹雨打不动。
如今,是时候了。
曲正风没有去看头顶随时会爆发的劫云,也没有去理会这一场问心道劫。
他的心,不必问。
劫云数百里覆盖,就连很远很远的白月谷也被覆盖在内。
曲正风迈步前行,走在这还鞘顶上,像是走过他在崖山的一段又一段岁月。
往事如霎沙,悉数从回忆里流淌过去。
他来到那一柄崖山巨剑之前,伸手出去,抚摸着它石质的外表,感觉这被岁月雕琢出来的粗糙,和六百年不曾出鞘的寂寞。
“喝了我六百年的酒,如今我将行,你可愿同往?”
“……”
冰冷的剑身,像是屹立在还鞘顶上的一块顽石,沉默没有回应。
可曲正风也没有等待。
仿佛,他只是自语这么一声,也仿佛他半点不在意崖山巨剑的回答。
一抬手之间,身形飞起,宽大的织金黑袍在阴惨的苍穹之下,闪过一道炽烈的亮光,他终于还是伸出了手,一掌拍下!
“咔咔咔……”
在元婴期停留三百余年的恐怖修为积累,瞬间爆发。
澎湃掌力,透过这一柄顽石一般的崖山巨剑,一下传入了整个崖山的山体之中,颤颤震动了起来。
“轰隆隆……”
山体继续摇晃,甚至连坚硬的山石也从山体剥落出来,掉进了下方九头江的江流之中。
曲正风五指猛然朝着那石质之中一扣,顿时只见只冒出一个剑柄一点点剑身的崖山巨剑,竟然缓缓朝着上方拔了一寸出来!
只这一寸,已地动山摇!
一时之间,恍惚有一种山崩地裂之感。
不少灵照顶上的崖山弟子,只觉脚下震动,站立不稳,纷纷大叫起来:“这是怎么了?”
执事堂前,几名长老的面色也凝重起来。
只是此刻的他们,还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
它,愿意跟他走!
乌黑的眼仁底下,有一种奇怪的沧桑与伤怀。
崖山剑,崖山剑。
崖山弟子的心中,人人都有一把剑,如此才能遇事拔剑,无所畏惧。
他忘不了的事,崖山剑也忘不了。
于是,弥天镜上的枯骨,终于睁开了眼睛,血肉重新覆盖满身。
他抬首而望,便看见在这无尽黑暗的天空之中,那一柄从还鞘顶插下的巨剑剑尖,缓缓从底部脱离,慢慢朝上,很快消失在了山岩的岩峰之中。
“唉……”
一声长叹,枯骨终于还是闭上了双眼,重新陷入了无尽的沉寂。
金光炽烈,划破无尽阴云。
整座崖山,如同一柄坚硬而古老的剑鞘,而剑鞘之中的剑,沉睡在山体之中已久。
此时,它却被曲正风从还鞘顶上,缓缓拔起,一寸一寸,缓慢而坚定。
像是从剑鞘之中将宝剑抽出,寒光乍破,刀枪铮鸣!
呼啸的剑吟,响彻天地。
没有人知道这声音从何而来,是何物发出,只觉得四面八方都是声音,除此之外,天地再无二声。
崖山巨剑,长有千丈,出鞘之时便已刺破苍穹。
曲正风的身影,在这巨剑之侧,又算得了什么?
然而,他只抬手一接,如同一座山雕刻而成的巨剑,便化作了一道傲然于天地的金光,落在他掌心之中。
一片灿灿的金色,仿佛连天际的劫云都要被金光逼散。
没有人看得清曲正风手中握的是什么,只能看见这一刻,他昂藏的身躯被隐在那一片燃烧的金光之中,整个崖山范围之内,都被照亮。
没有人能分清,到底哪个是他,哪个是剑。
也许他就是崖山剑,剑就是崖山他。
抬首而望,崖山剑在手,三百年苦修不辍,眼前问心道劫又算什么?
问心问心,心志不坚者易受其苦……
可他从不怀疑自己。
于是在这一片金光之中,曲正风朝着那乌云盖顶的苍穹,持剑斩去!
“轰”地一声,剑气纵横三万里,袭天而去!
数百里劫云,被这纵横剑气拦腰斩断,就连天地之间游窜的电蛇,也难以抵御这一剑的剑光,在接触的刹那便青烟一样湮灭。
整个天际,安静了片刻。
而后,一片炸响。
狂风吹卷而来,凄厉无比,压抑厚重的劫云,终于承受不住这一剑的威压,由凝聚而破碎,竟如退潮之水一般,被风一卷,轰然散去!
崖山一剑斩,光寒十九洲!
曲正风回看一看,脚下群山茫茫,原野苍苍,只将唇角弯起一分,而后自还鞘顶一跃而下,向西面剪烛派而去,很快消失不见。
唯有……
那朗朗的声音,还留存在众人耳边。
“不复崖山门下,我自入魔而去,后会有期!”
“……”
什、什么?
下方诸位长老只看见曲正风将崖山巨剑拔起,震惊于他一剑劈散劫云的赫赫威势,眼下还没反应过来,便听得这样凛冽的一句话回荡在耳边,一时震悚无限!
慌忙之间,毕言、羲和等四位长老身形一闪,已出现在还鞘顶上。
古拙如顽石的崖山巨剑,已消失无踪,整个还鞘顶上空荡荡的一片,只有原地留有一个数丈方圆的巨大孔洞,朝下一看,幽深黑暗,通向崖山未知的地底……
昆吾主峰,诸天大殿之上。
崖山之外有护山大阵,隔绝一切灵识的查探。
横虚真人与庞典亦无法穿破这一层隔膜,窥见劫云崩散的全貌,只勉强感知到了那一股惊人的剑气。
劫云既散,来得快去得也快,想必是曲正风已经成功渡劫,突破元婴,成为出窍修士。
无比的震惊之下,庞典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大笑起来:“三百年啊,厚积而薄发,恭喜扶道兄,恭喜扶道兄了!”
曲正风多年以来,多有携崖山之名外出行走,人人都知他处事有度,分寸拿捏恰当,乃是难得的一个人才。
不管是样貌,品行,见识,都格外出色。
纵使在天才辈出的崖山,他也是难以叫人移开目光的所在。
唯一的美中不足,便是他困囿于元婴期已久的修为,过了某个时限,困在一个境界越久,突破的可能越低,多少人为她他捏了把汗,私底下认定他再无突破的可能。
谁想到,如今竟然上演了这样震动十九洲的一幕!
就连横虚真人,上千年修炼出一颗止水般的心,在瞧见那劫云崩碎的一刻,也不禁起了些微的涟漪。
只是,与庞典不同,他心底隐隐有一种难言的压抑之感……
兴许是因为曲正风对昆吾始终难以放下当年的敌意吧?
他叹了一声,也笑着看向了前方的扶道山人:“恭喜扶道兄了,崖山又出一出窍大能。”
扶道山人站在最前面,站在这昆吾的最高处。
他身材枯瘦,穿着一身不知多少年没洗的油腻道袍,手里还端着之前与庞典吵架时候的鸡腿,此刻正怔怔望着那一片已经崩散的劫云,许久没有说话。
与横虚庞典不同,他乃是崖山明面上辈分最高的那个人,崖山的大阵不会阻挡他的灵识进入……
乱糟糟的眉毛下面,那一双透亮的眼底,似乎涌现出了什么,可很快又消失不见。
他向西面剪烛派去了……
扶道山人脑子里钝钝的一片,听见横虚与庞典的道贺,他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是可喜可贺……”
不复崖山门下,我自入魔而去。
能不是喜事吗?
☆、第154章 六扇是非因果门
为什么觉得有些许的不对劲?
横虚真人心底这念头刚划过,便瞧见扶道山人念叨完了那一句话,转过身来。
鸡腿朝嘴里一塞,他已经是一脸得意洋洋的猥琐劲儿。
“哈哈哈怎么样,还是我徒弟厉害吧?哎呀,总算是突破了,也好也好,免得被你们这些人手底下的徒弟唾骂。现在啊,他们也可以去第四重天碑之上一游,也不算是虚度此生了!”
“……”
横虚真人与庞典长老,闻言彻底无话。
说什么扶道山人似乎有不对劲的地方?
扯淡!
压根儿错觉,他就这样一张破嘴!
横虚真人隔着渺渺的云气,已经听见了外面鼎沸之声,只道:“后辈各有后辈的机缘,一切随缘就好。如今小会第三试在即,扶道兄……”
“对啊!”
忽然“啪”一声一拍脑门,扶道山人像是终于才想起来一样:“都叫你们给我折腾忘记了,你进来了,第二试也就结束了,我的小见愁!”
“哎!”
庞典还有话想问呢,只是才一抬头,便瞧见扶道山人已经没了影儿。
他手里抄着鸡腿,看背影简直荡漾得没边儿了,一路用一种肉麻得让人想搓鸡皮疙瘩的声音嚷着:“见愁,小见愁,你得第一了没啊!”
云海广场之上,才跟周承江说了没两句话的见愁,听见这从诸天大殿那边远远传过来的声音,顿时头皮一炸。
“见愁,小见愁……”
亲昵的称呼,带着一种十足的不搭调。
除却扶道山人,还能有谁?
在周承江愕然的注视之下,见愁近乎生无可恋地僵硬着一张脸,回头朝声音的来处看去。
果然,扶道山人手里拿着鸡腿,一蹦一跳,很快就来到了她面前。
“见愁丫头!”
“徒儿拜见师父。”
强忍住内心的抽搐,见愁躬身行礼。
扶道山人瞅了旁边的周承江一眼,似乎奇怪他怎么在这里,不过眼角余光一扫,一下就看见了那一座漂浮在上方的巨大接天台,简直像是一座漂浮在天空之中的巨岛。
“好像没有比这一座更高的接天台了诶。看来你这次拿了第一?”
原本见愁只有十余座接天台,如今变成了恐怖的四十四座,几乎是瞬间便从中游水平,蹿升到了顶尖。
这里面倒有大半唐不夜的功劳。
所谓“为他人做嫁衣裳”,说的恐怕就是他了。
见愁如实道:“龙筋第二,接天台第一。”
夏侯赦独自宰了一条黑龙,得了六丈龙筋,可见愁这边统共也就六丈,自己只得了两丈,接天台数目是见愁远远超出其他人。
若论龙筋,自然是夏侯赦第一。
“那没事。”
见愁原以为扶道山人会不大高兴,没想都他竟然一脸不在意的表情,道:“第三试是看心看运气,龙筋多少倒是不怎么影响,顶多选择多了一点罢了。”
“有影响?”
见愁一下听出了扶道山人话里的意思。
扶道山人嘿嘿一笑,干脆地摸出一只鸡腿来,破天荒地递到了见愁的手里:“来来来,当初你师弟们要决战的时候也吃一只,好好补补。至于到底有什么影响么,哼,到时候你不就知道了。”
油腻腻的鸡腿,落到手掌之中。
见愁听着扶道山人的话,脑子却头一次有些转不过来了。
有些傻愣地看了看扶道山人,又忍不住用一种诡异的眼光看自己手里握着的鸡腿,她结巴了一下:“师父,我、你……鸡腿……”
师父给自己鸡腿了?
不是向来讨厌别人觊觎他的腿,不,鸡腿吗?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母猪会上树了,扶道山人会给人鸡腿了!
一旁的周承江,目光越发奇异起来:眼下这个时候的见愁,跟战斗之中的见愁,有那么一点的小不一样。
他没说话,也插不上话。
毕竟不是崖山门下,扶道山人也没有搭理他的意思,他也就乐得假装自己不存在。
扶道山人半点没觉得怎么了,塞完了鸡腿就摆了摆手说道:“你师弟们都是吃过的,这辈子估摸着就这一次,除非日后山人我脑袋被驴踢了。吃完了赶紧收拾,嘿嘿,第三试可在等你了。”
哦。
所以这一只鸡腿,算是给历代参加小会的弟子的犒劳吗?
这个……
见愁不禁想到了当初扶道山人随手塞给自己的九节竹,这礼物跟礼物,总是一言难尽啊。
看着手里这一只鸡腿,色泽鲜嫩,带着一点点的焦红,外表的皮已经透着一股股油腻的光泽,只拿在手里,便能闻见那扑鼻的香味。
对扶道山人的鸡腿好奇已久,见愁埋头就是一口。
周承江好奇地看着她。
下一刻,见愁脸上的神情便变化了起来:“好吃!”
鸡腿鲜香肥美,肉质劲道之中带着一种被烤得正到火候的酥软,一口下去的时候,咬下外面那一层带着焦红色的皮,便是满口浓郁的醇香在口中蔓延。
难怪扶道山人走到哪里吃到哪里!
眼睛发亮,见愁抬起头来,就想问扶道山人这鸡腿到底是哪里做的。
结果没成想,不待她开口,扶道山人已经朝着后方看去:一身灰白色道袍的横虚真人,从诸天大殿那边慢慢走来。
扶道山人道:“第三试要开始了,你吃着。”
说完,他竟直接转身朝着广场中央而去。
巨大的昆吾云海广场,漂浮在最接近天的地方。
最中心的位置,呈现出一种古旧的深灰色,像是中间的石头曾经被什么炙烤过一样,古老的圆形图腾覆盖了中心三十丈距离。
一柄一柄剑形的浮雕剑柄向外,剑尖向内,拼在了整个图腾之上,顿时有一种磅礴的剑意。
横虚真人远远看了见愁与周承江一眼,便在这图腾前顿住了脚步,笑道:“果真第一,如今高兴了?”
“自然是高兴了,这一届必定是我崖山见愁丫头获胜。只可怜了你昆吾,虽则与我崖山起名,可竟然连一个进入第三试的弟子都没有,实在是丢人哪。”
扶道山人这伤疤揭得够狠。
只是横虚真人也不生气:顾青眉与谢定两人,原本都是夺冠的大热门,只可惜都折在见愁的手底下,技不如人,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胜败兵家常事,无甚可在意的。时辰不早,我倒是对第三试期待了。”
“成,就让你看看什么叫无限潜力,无限战力吧。”
扶道山人评价见愁的话可不是吹的,他哼了一声,只站在原地一挥手。
霎时间,整个百丈云海广场之上一片震动。
站在广场之上的各大门派长老掌门,几乎瞬间就感觉出来了。
“咔嚓……”
第一声响,所所有人脚下那广场的石板地面,竟然轰然开裂。
一道圆形的裂缝,忽然出现在了图腾之外三丈的地方,于是裂缝之外的地面猛然一阵膨胀,竟然朝着外面狠命一扩散,竟然顿时将云海广场分割成了内外两个部分,像是在一个方形之中切出了一个“圆”来。
图腾,正在圆形小广场的正中。
这是要做什么?
所有人脑海之中几乎都浮出了这个疑惑。
无数原本在下方的人,能御空御器的,都忍不住飘了起来,想要看得更清楚。
扶道山人手上动作并不停,只是再次一掌拍出。
“咔嚓咔嚓……”
原本剩下的一块圆,竟然直接破碎成了六块,风一吹来,便立刻翻而立起,竟然形成了六座分布在六个方向的十丈石门。
除却一柄从上插下的长剑雕刻之外,石门之上没有半点花纹,看上去简单有朴素。
六座石门围绕着的中心,则还留有一个悬浮的十丈平台,乃是图腾的最中心。
若有人从石门而入,推开石门,便可看见那一座平台了。
见愁看见这一座石门,就想起了自己曾遇见过的那一扇又一扇石门。
想必与之前的迷雾天与空海一样,眼前这就是他们第三试的主要“战场”了。
只是不知道扶道山人又会给所有人怎样的惊喜,又到底与龙筋有什么样的关系……
“当!”
昆吾主峰之上的铜钟终于被重新敲响。
扶道山人与横虚真人站在诸天大殿的台阶附近,周围无数人则站在外层的广场之上,中间的六扇大门自成一体,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上面。
“入试六人,都上云海来吧。”
扶道山人朗声开口。
下面接天台上的修士们,闻言便都直接飞升而上,落在了广场之上。
原本便在上面的见愁,直接走了过来,站到扶道山人与横虚真人面前不远处来,排在她右手边第一个的是夏侯赦,依次下来是如花公子、姜问潮、小金、左流。
几个人齐齐向着前方这两人一揖:“拜见真人、长老。”
横虚微微一笑,示意大家不必多礼。
扶道山人也笑,随即环视了周围一圈,发现即便是在云海广场这个颤巍巍的高度周围,也有一群修士不怕死的御器上来,围了黑压压的一圈,真是好不热闹。
“小会第一试第二试已过,第三试如今也已经准备好。能走到这一步的,无一不是我中域将来的大能修士,青年才俊。鉴于六位小友修为都不低,为了不造成不必要的伤亡,所以最后一试,将不会由弟子与弟子之间直接对战。”
“啊?”
“还能这样?”
“这是什么意思啊?”
“之前还在想崖山大师伯铁定是这一次的第一了,其他人没法比,没想到这一下就变了?”
“不只觉对战,难道是比文战?”
……
这一句话一出,所有人顿时议论了起来,显然是半点不清楚这要怎么操作。
扶道山人只让众人稍安勿躁,随后则以眼前这六座门为开始,将整个第三试的规则和盘托出。
“此门名为六扇是非因果门。”
“叩门而入者,须手持无法无天无定无常之龙脉,即第二试中的龙筋。”
“以龙筋为引,入此门者,将见常人所不能见之事,玄奥异常;出此门后,将得一身外化身幻象。”
“身外幻身,有别于身外化身,乃为半个幻象,保佑半个时辰的战力,但是不能长久,也并非真实存在。”
“幻身乃六扇是非因果门视入门者在门内之经历、见闻、选择而幻化,也许它事关你的因果,事关你的执念,事关你的信仰,事关你的过去和未来,事关你的喜恶……甚至……”
说到这里,扶道山人忽然顿了一下,然后恶劣一笑。
“也可能毫无关系。”
众人正听得入神,到这里齐齐翻个白眼。
见愁听了也拧紧眉头:影响身外幻身的因素,未免也太多,到底出来的幻身又是怎么个情况?
仿佛是明白众人的疑惑,扶道山人没有拖拉,继续道:“幻身的实力,与本身的实力关系不大。本试的交战,便将由你们唤出的幻身为你们完成。负责交战的,可能是你心中的某个信念,可能是过去的你,可能是现在的你,也可能是未来的你,它可能是你的反面,也可能是曾与你有过交集的其他人,其他物……”
“是非因果门,无法无天,无常无定,这一试倒是高明。”
横虚真人听了这一番话,再看看前面存在的那六扇是非因果门,颇有几分奇异的赞赏之色。
只是周围,却一片寂静。
谁也没想到,第三试竟然会是这般别开生面的存在。
让入试的弟子进入六扇是非因果门中,唤出自己的幻身来与人交战,而且还说“幻身的实力与本身的实力关系不大”,也就是说,现在战力再强,都没有什么鸟用!
谁知道代替你出战的,到底是个怎样的幻身?
的的确确,无法无天,无常无定,甚至无法预料,无法控制!
这……
这不是专门坑自己的弟子吗?
其实因为崖山大师伯见愁战力太高,在第二试之中就已经表现出了近乎碾压的实力,一个打三个估计都死不了,最后一试恐怕没人能越过她去,所以大家伙儿对第三试的结果基本都已经有了预测,变得有些兴致缺缺。
可如今扶道山人这炸雷朝着昆吾一投,整个主峰上下顿时热闹了起来。
专业坑徒弟啊!
如果比的是幻身,谁能确定见愁唤出的幻身便是所有人之中最强的?
影响唤出幻身的因素太多了,而且幻身的选择也太多了,众人肯定都是第一次见到六扇是非因果门,处于同一条起步线上。
这最后一试的规则公平吗?
不公平吗?
谁也没办法说清楚。
唯一没有疑问的是:热情又回来了!
在场六人,即便有侥幸的成分在,其实力也无一不是同辈之中的顶尖。
这六个人进入六扇是非因果门之后,各自会有怎样的变化?
众人一下就期待起来了。
而且……
最终能登上一人台的人选,也彻底充满了悬念!
没有任何人可以预知自己的幻身到底是怎样的存在,更难以比较强弱,某种程度上来说,的确就是扶道山人说的“=看心看运气”。
心里细细思量一番,见愁已经明白了扶道山人的用意。
“能走到这里,一时的成败已经无关紧要。世上没有人可以永远成功,心性绝佳者,才堪当大任,踏上通天仙路。”
扶道山人听着这沸腾的议论声,倒是一副“全在山人我意料之中”的沉稳表情。
“你等六人,都往门前一站,且入门口,看看能有何等的是非因果,唤出怎样的幻身吧。”
无法无天无定无常之龙脉,无法无天无定无常之幻身。
十丈高的门,那一柄剑像是从头顶插下,透着一种古拙的凌厉与锋锐。
见愁等六人,全数回头看去。
如花公子兴味地笑了一声,姜问潮面上一片的平静,左流则带着一种想要看穿这一扇门的感觉,小金跃跃欲试,夏侯赦眼底却有一片带着侵略气息的压抑与阴郁。
“走吧。”
见愁眼帘一垂,一笑的同时,掩了眼底一点点奇异的晦涩,走向了距离自己最近的那一扇正东的是非因果门。
***
崖山向西南三百余里。
剪烛派。
巨大的平湖,被高山环抱,如镜的湖面,倒映着苍青的山峦,照旧带着那种文人墨客吟咏的秀雅。无尽竹海被风吹动,沙沙作响。
平湖的尽头,修筑着剪烛派的大殿,飞檐高翘,亭台楼阁凌立空中。
排云殿前,不少剪烛派弟子进进出出,在这一片山野幽静之中,有多了几分带着人气的热闹。
水面波平,只有风吹来的时候会有一片片的皱纹。
太阳的光辉撒下,照得整片湖面烟波浩渺。
一道玄黑色的身影,突兀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湖面之上。
腰上按着两柄长剑,一柄剑鞘暗蓝,透着一种深海一样沉静的气息,一柄剑鞘灰白,像是石壳,死寂沉沉,看不出半分灵气。
黑袍之上织着的赤金,在阳光之下,有流光淌过。
还在剪烛派大殿走廊之上行走的女修们,偶一抬头,终于发现了这所在,纷纷停下脚步,看向那一身玄袍之人,随是阳光覆盖,可却无端端给人一种冷意。
一女修冷声喝问:“来者何人,竟敢擅闯我剪烛派!”
曲正风眼底闪过了几分赞叹,将殿堂亭台修建在这两山峭壁夹缝之间,也算是略有几分奇丽之色。
只可惜……
不久将不存焉。
听了那女修的喝问,他只想到了在青峰庵隐界之中发现的有关于《九曲河图》的文字,想来剪烛派野心勃勃,皆因此起,不知,此刻此图是否还在门中。
不疾不徐,曲正风平静甚而森然的声音,穿透了整片湖面,清晰地传了过去,覆盖整个剪烛派。
“三息后,助剪烛派为虐者——杀。”
***
昆吾九头江湾外,小镇驿站。
“噗……”
又是一小口鲜血吐了出来。
许蓝儿周身灵光散尽,身形委顿。
剪烛派掌门烛心,连忙收了自己度去许蓝儿身上的灵气,将她身形一扶:“蓝儿,你可还好?”
许蓝儿脸色灰败,便连眼角那一颗泪痣都没了生气,整个人枯瘦之中带着苍白。
回想在到了一战之中的遭遇,她眉尖顿时拧上一股煞气,眼底心头尽是凄厉!
“师尊,徒儿不甘心……”
经脉尽废,形同废人!
苦苦练成的所有修为,在见愁一击之下,全数化为乌有!
她连那深藏了许久的绝技都不曾使出,便再也没有了机会,那一刻不会再有,此生也不会再有。
“徒儿不甘心……”
若不遇到见愁,谁可阻拦她登上一人台?
若不遇到见愁,她还有大好的前途可以追寻!
若不遇到见愁,她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鬼样子!
恨。
恨得心里戳刀,眼底淌血!
“好恨!”
她一张已经瘦得只剩下皮包骨的面容,已经扭曲了起来。
与烛心一起留在屋内的其余几人,都有些不敢去看,少女江铃有些畏惧地将头埋了下去。
坐在身旁的乃是掌门烛心,向来美艳的面容之上,也笼了一层阴翳。
恨?
谁不恨?
许蓝儿乃是她千挑万选之后,觉得最适合继承剪烛派的人,如今被见愁一轮红日斩劈下,竟成为了一个废物。
目光从许蓝儿身上掠过,烛心只觉出一种难掩的烦躁。
“经脉被废,师父他日自会为你找寻修补之法。只是你也别哭了,哭有什么用?若彼时曾好生修行,今日何至于被人一巴掌摔在脸上!”
“师尊……”
这话里藏着的不耐烦,许蓝儿几乎一眼就听出来了。
她颤颤抬起头来,只看见向来对自己颇为重视的师尊,眼底藏着几分冷淡。
于是,心头一凛。
她已经不是昔日的许蓝儿了,于此刻的剪烛派而言,她更像是一种负累……
“崖山如此嚣张,迟早会付出代价。我派有《不足宝典》在手,待得小会之后,各大门派重新排定位次,中间的数十宗门已经联合好,就连通灵阁也答应了本座。”
烛心在屋内踱步,声音里含着满满的冷意。
“此次,势必要将扶道老儿拉下执法长老宝座,只要让我得到了皇天鉴,再加上蓝儿你在隐界之中得来的《九曲河图》,何愁没有翻身之日?届时我自会为你报仇。”
轻蔑地笑了一声,她只将白皙的手掌在身前一握,仿佛已经万事尽在掌握:“我就不信……”
“噼啪!”
话未说完,一道雷信忽然划破了晴空,竟然直接从窗户缝中劈过,直直朝着烛心而来。
烛心一怔,眉头紧皱,一看便知道是从剪烛派门中来的。
也不知道又有了什么事。
她直接伸手一接,五指用力,便已经碾碎了雷信,一行带着惊恐的文字,便出现在了眼前……
“……”
在看清雷信所言之事的刹那,烛心只觉得眼前一黑,有些站立不稳。
怎、怎么可能……
这跟她想的不一样!
摇摇晃晃,烛心退了好几步,竟然连眼前都看不清了,险些跌倒在地。
其余剪烛派弟子见状,大为骇然:“师尊,师尊,你怎么了!”
“崖山……崖山……”
怨毒的声音从齿缝之中磨出,烛心手指掐紧,美艳的面容已瞬间扭曲!
***
青天白日。
泰半已经发生的事情,还没来得及传入昆吾。
主峰正上方,悬浮着的广场已经变成了一个圈,圈中立着六扇十丈高巨门,巨门之内,内侧则有一座十丈方圆的小型广场。
此刻,入试六人,已经全部站在了这六扇是非因果门前。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这里了。
只是推开门的竟然还暂时没有一个,似乎这六人之中,许多都在迟疑。
见愁也在迟疑。
每个人都只能看见自己,而无法窥测旁人的情况。
她无从得知旁人怎样了,只将两丈长的龙筋取出。
细细的一条,看上去像是一段金色的线条,躺在她手中的时候,似乎有一点点的流光。
看向这一扇巨门,见愁挪一步上前,伸出了自己的右手,却又忽然停住。
龙脉无法无天无常无定,入此门后,出来的幻身,可能是某个信念,可能是入门者的过去、现在或者未来,可能是她的反面,也可能是曾与她有过交集的人。
推开这一扇门,自己会遇到什么?
又会经历什么?
会暴露出怎样的心性?
最终又会出现什么幻身?
……
一切都是未知。
而未知,则代表了恐惧。
见愁沉下心来,伸出的右手,重新探出,终于慢慢地、慢慢地、接近了那一扇巨门。
温热的指腹触到了冰冷的石门,也触到了石门之上雕刻的剑刃。
像是一只手按进了平湖之中,一阵涟漪,竟以见愁手指所触之处为中心,朝着周围扩散开去。
原本显得简单粗糙的灰色大门,霎时间有了色彩。
在见愁这一手按下的瞬间,它竟然变成了一座简单的木门,浅黄褐色,一条又一条年轮纹理,像是湖面的波纹一样扭曲,有时候变成一张笑着的娃娃脸,有时候又变成无数呼啸的恶鬼……
从上插下的长剑,化作了一道恐怖的带血剑痕,留在木门之上。
见愁按在门上的手掌,忽然僵硬。
门,以心证。
☆、第155章 旧亭台
除了大了一些,这是两扇见愁有些熟悉的门。
只因为,这样的门她来到十九洲之后便从未见过,它只出现在那有着一棵古榕树的小山村里,伴随着袅袅而起的炊烟,金黄金黄的落日,还有那掩在一层层雾霭之下的墨色山峦……
唯有,这一道恐怖的剑痕,划在这门上,也似划在她心上。
此门,心门?
这就是扶道山人说的“看心看运气”吗?
若以此而论,她的运气着实算不得好。
一颗心微微颤抖起来,可见愁却不知自己为什么还能笑出声,甚至只在片刻的僵硬之后,便将脑海之中的一切杂念抛开,伸手慢慢推开了这一扇门。
悄无声息。
只有龙筋之上,发出了淡淡的金光,分出一缕又一缕,进入了这一扇十丈大门。
像是推开了一扇富户人家的园门,精致玲珑的景致顿时出现在眼前。
那是一座不小的庭院,两边是长长的抄手游廊,假山立在透明的水潭之中,偶尔有金红色的小鱼从水下游过,碧树大已凋零,只有园子深处一丛一丛的红梅绽开。
薄薄的一层白雪,洒在园中地面上,像是洒了一层白银。
红梅林间,隐约露出一角高高翘起的飞檐,黑色的影子在红梅白雪之中,格外醒目。
……
见愁站在大门之前,像是站在刑台上,只觉脚下全是一片又一片锋锐的刀刃。
“天欲雪,正合红梅煮酒,饮一杯无?”
一道声音,从那飞檐下方传来。
虽还不见人,可光听着这声音,便已经有一种凉沁沁的感觉,格外舒服。
这不是见愁往日认识的任何一个人,她的记忆里不会有这个声音。
尽管重新看见眼前这场景,多少有那么几分糟心,可一种亟待破局的好奇,又萦绕到了她心头。
会是谁?
脑海之中闪过了很多的念头,见愁终于还是向着前方走去。
手持无法无天无常无定之龙脉,一步进入。
那一瞬间,简单的木门消失了,狰狞的剑痕消失了,甚至就连背后的昆吾也消失了,见愁只一步,就走入了另外一个世界。
脚下有九级台阶,一级一级。
雪薄,见愁一步落下,便能将之踩实了,留下一个又一个的脚印。
庭前的道路还算宽阔,可一靠近梅林,便显得清幽了起来。
见愁走到林前,将横在面前的一枝梅遮开,侧身走过,脑海之中的回忆却一浪跟着一浪,恍惚之间已经有欢声笑语响起,又有五弦琴音飘荡在林间,伴着男子清隽的吟咏之声……
“英雄一去豪华尽,唯有青山似洛中……”
“哗啦。”
纤细的手指轻轻推开另一根欹斜的梅枝,深红色的梅瓣上,落下点点摇曳的积雪,沾在见愁月白色的衣袍上,很快染出一点点微微的深色。
她一垂眼帘,无声地从旁侧经过了,才放了手。
再一抬头,眼前这一座精巧的石亭已经在眼前了。
亭中有一石桌,上头摆了一些粗陶的酒器,黄黑色的花纹勾勒出朴素和简单,竹制的托盘上放着新采的一朵一朵红梅,却是娇艳无比,隐隐有暗香浮动。
桌旁放了一座红泥小火炉,绿蚁酒新焙,已在炉上温着。
一只素白的手,挑了一朵红梅出来,只将花瓣扯落,一瓣一瓣扔进酒中。
隐约的红梅香息,没一会儿便融入了美酒的醇香之中,顿时变成了一种勾人无比的冷香,于空气之中散发着一种凛冽又勾人的味道。
是好酒。
也是美人。
见愁站在了庭前,只能看见那侧对外面而坐的女人,一身墨绿色的长裙,上头有繁复的绣纹,基本以藤蔓和绿叶为主。光是瞧这侧影,见愁竟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似乎又想起了杀红小界之中的绿叶老祖来。
不过,眼前这人明显不是。
“待得这冷香几近幽无,便可起而饮之。”
凉沁沁的声音,起伏很小,带了一点点的笑意。
那窈窕的身影一回首,只朝自己身前一摆手:“请入座。”
一样的景致,不一样的人,也是不一样的心境和经历。
见愁心知这便是这一局的考验所在,也不拒绝,只走了上前去,拂去身上沾着的雪花,坐到了绿裙女子对面的位置。
她抬眼起来打量,却忽然发现了一点点的奇异之处。
不管她看时,这女人的五官有多清晰,一旦视线稍稍错开,脑海之中便是一片的模糊,竟然再也难以想象方才所见的五官到底是什么模样。
所以,这绿裙美人的模样,在一片的真幻之间。
“是非因果门,即是心门;是非因果境,即是心境。”
美人将粗陶的小碗放到了见愁的面前,翘起的手指带着一种艳冶的优雅。
她唇角一勾,是千万的旖旎:“你在此境之中所见、所未见、所将见,皆与己身所思所想所历所渴盼有关。而我,说不定也与日后的你,有所关联。”
这倒是奇妙。
“意即是,此境或与我过去有关,也或与我未来有关。”
见愁微微一笑,看向这绿裙女子的目光,顿时带上了几分探寻。
“正是如此。”
那女子放下杯盏,又拿起一朵红梅,扯了花瓣,一点一点扔进炉上酒中。
“我非惜花人,只做摧残事。你入此境,便要经受我的考验,否则休想得到你的幻身……唔,钥匙可带来了?”
钥匙?
先前扶道山人说,那龙筋便是钥匙。
见愁一伸手,将龙筋放在了石桌之上,竹托盘之旁:“此物?”
那绿裙女子点了点头,似乎目测了一下龙筋的长度,便饶有兴致地抬眼起来看见愁:“在此境之中,我的名字叫因果,你可以称我为因果道君。”
撕下最后一瓣梅,点进酒中。
热酒朝外冒着热气,氤氲在冷风之中,酒液之中涟漪荡开,很快便将那一瓣梅的香息吸入。
自称“因果道君”的女子狠狠吸了一口,露出一脸陶醉的表情,叹息道:“你听说过孟婆汤吗?”
“……”
不管是人间孤岛还是十九洲,都有过“地府阴司”一说,只是在凡人的传说里,人死要过黄泉,经过三生石,喝下孟婆汤,便可忘却前尘,转世投胎,谓之“轮回”。
只是十九洲载鬼赴鬼门的九头鸟死,十九洲修士再无轮回。
孟婆汤,见愁是听过的。
她不由转了目光,看着炉上的酒。
这时,问完这莫名的一句话,因果道君已用一把竹制的素勺舀了酒起来,慢慢注入酒觚之中,再起身来,娴静地将酒觚捧起,为见愁斟酒。
粗陶的碗,怎么看也不算是精致,按理而言,与眼前这一位因果道君不搭。
可偏偏,有一种一切归于尘土的质朴。
人从微末而来,再见这微末,忽然便有一种奇怪的心绪。
一摆手,因果道君又是一笑:“听闻你人间孤岛,轮回尚在。四百六十六年前,曾有一朝国师梦游地府,醒来之后对当朝天子描述自己所见之景,还绘了万鬼之图,写了一本《八方阎罗见闻录》,从此凡人于地府之所见闻,竟甚于修士。连十九洲之上有关极域轮回之说,都从人间孤岛而来。”
只因修士不可入轮回,所以难以知道下方的情状吧?
见愁思索起来。
因果道君也为自己倒了一碗酒,端起来略略抿了一口,眼底顿时充溢着一种满足,近乎迷醉。
“想想也真是有意思……”
“凡人人人想求得长生,却不知一旦踏入修行之路,便被轮回拒之门外。贱命一条,一死便从这天地之间消散一空,魂魄被十九洲大地吸收,成为这天地间渺渺之一气。欲求长生,却失了长生;蒙昧无知,寿命短暂,却可入六道轮回,纵使前尘往事尽忘,也还以独特的灵魂状态留存在这浩瀚宇宙中。”
一时迷惘。
见愁发现,因果道君所言之事,竟是自己以前从未想过的。
便是这十九洲的修士,又有几个将这道理想透?
踏入修行之路,是得是失?饮一盏孟婆汤,又已经将前尘往事尽忘,转世之后,还是原来的自己吗?
还有……
谢不臣。
他寻长生而去,便真的能寻得吗?
见愁垂眸看着自己眼前这一碗酒,泛着几乎快要没有的梅花香息,忽然问:“修士的性命灵魂,仅有一次,也不可入轮回。也就是说,死了便是真的死了,再也不会有任何再重来的机会?”
“不错。”
通达又晦涩的目光投去,上下扫视见愁。
因果道君一下就看穿了她所有的想法,只贴近了她,在她耳边说话:“修士一死,灵魂飘荡于天地,会被这宇宙重新化为混沌。所以,若你要杀什么人,一击毙命,他便再无翻身的机会。”
见愁眼睫微颤。
红唇在她耳边翕张,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此酒名为‘照见’,饮之便可照见是非、正邪、善恶……它可以让你看见一切你想看到的、不想看到的,敢面对的、不敢面对的。你饮下此酒,照见你自己,本道君便指点你幻身所在……呵,我的见愁,你敢么?”
敢么?
见愁缓缓将目光移过去,正好与因果道君对在一起,只轻嘲一笑:“我饮此酒,于你无干。”
“……”
因果道君忽然一愣,似乎有些没明白见愁这一句话。
在她有些微怔的目光之下,见愁已经将粗陶碗端起,一饮而尽。
酒液入口,顿时烧灼的一片。
凛冽的香息缠绕在每一丝的酒中,顿时弥漫到见愁的全身。
“有意思。”
因果道君忍不住叹了一声,而后随手朝桌上一指,那两丈龙筋竟然有灵一般腾跃而起,竟然直直朝着灰蒙蒙的天空之中射入,化作一枚细小的光点,消失不见。
于是,转瞬间,周围的场景全数消失。
雪,下了起来。
没了原来的庭院,没有了满庭的红梅,也没有了假山小池……
灰蒙蒙的天幕也一下暗了下来。
耳边忽然有哗哗的水声,像是流水拍击在石头上,忽大忽小,就连脚下,也开始晃荡起来。
见愁低头一看,石亭竟然已经瞬间化作了一只小船,趁夜行驶在江面上。
前方有行船无数,亮着的灯笼漂在江面上,沾着江上的雾气,有一种世俗的安宁。
可他们眼下的这一艘船上,却没有半点的光亮。
照着小船的,只有天上一轮素白的月。
哗啦啦……
江水从船侧划过,波纹切碎了月光,起起伏伏。
抬眼一望,江上数峰苍青。
可这夜,竟似如万古一样长。
一道瘦削的身影俯在船边,嶙峋的五指已经探入了那江水之中,长发被江风撩起来,勾连着衣襟,带着一种依依不舍之态。
他眉峰如那江上的青峰,疲惫之中藏着伤怀,一张苍白的脸上,带着一种病后的憔悴。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因果道君的影子已经消失不见,船上的见愁,站在这一道身影的背后,不由自主地朝着前面走了一步。
细微的脚步声响起。
他没有回头,只将手慢慢从冰冷彻骨的江水之中收回,像是不用猜都知道站在自己身后的人是谁一样,全然的信任与安然。
“见愁,我们成婚吧……”
☆、第156章 懦夫?
那是独属于谢不臣的温柔和缱绻。
嗓音里有隐约的沙哑,因为连日来不分昼夜的亡命,他终于病倒,昏迷了整整三日,直到这个深夜才醒了过来。
他的眼睛里,也带着将浮华都淹没的沉静,望着她,满心满眼都是她,等待着她的回答。
而这一刻的见愁,浑身僵硬。
她甚至险些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什么地方,看见的是什么人,又到底是在经历什么。
江上行船,随着江流荡漾。
见愁的心绪,却是大海之上猛烈的浪涛,一片汹涌澎湃。
“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戏谑的声音,从一片虚无之中响起,落入见愁耳中。
她僵硬地站着没动。
因果道君忍不住笑了起来,却不是一般女子那般的温文,反而有几分爽朗:“厄运的起始,恨意的开始……如果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这是你真实发生过,难以面对的过去……”
“六扇因果门,果真是好东西,不是吗?”
……
见愁依旧没有说话。
她凝视着站在自己对面的谢不臣,瘦削的脸颊,透着几许冷峻的眉峰,似乎因这几日突发的种种事端,而染上了霜寒之意,可这眼神,是微暖的。
曾记得,便是这一刻的眼神,在满江揉碎的波光之上,让她终于投降,从此与他生死不离、患难与共。
谁许她一世共白首?
如今只有仇满心、恨满腔!
站在谢不臣的面前,站在这飘摇的小船上,天上的月亮照在两个人的身上。
兴许是因为她奇怪的沉默,兴许是因为她脸上并不一般的表情,船边的谢不臣似乎有些担心她,忍不住朝着她走了一步。
那向来平静的眼底,少见地出现了几分不确定,甚至还有一种希望可能破碎的脆弱。
他似乎,有些害怕。
害怕从见愁的口中,得出一个否定的答案。
“待安定下来,我们便隐姓埋名,不再颠沛流离。从此以后,你我是彼此唯一的家人,我们将生儿育女,慢慢白发满头……”
他的声音,平缓,柔和,又低沉,像极了这江上浪涛的声音。
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谢不臣朝着她走了过来,将她冰冷的手握住,慢慢搓了搓,似乎想要帮她暖手,可下一刻他好像才意识到自己的手也是一样的冰冷,甚至才从江水之中出来。
于是,所有的动作顿时一僵,他忽然摇头一笑,似乎是对自己这般难得的考虑不周全而发笑。
于是这一瞬间,笑容点亮了他整张苍白的脸。
见愁的整颗心,也忽然颤了一下……
多熟悉啊。
她眨了眨眼,似乎觉得眼睛底下藏了什么东西,又像是在思考什么。
最终,见愁也轻声一笑,如同叹息一般:“生儿育女……”
缓缓闭上眼,夜,还有这样、这样长。
……
昆吾主峰之外,所有还看着木门之上场景的人,顿时都一头雾水起来。
“那是什么地方啊?”
“那个又是谁?”
“太模糊了……看不清啊。”
细碎的议论声在云海广场的四周响起。
横虚真人没有说话。
扶道山人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表情注视着那那一扇木门,那一扇见愁走入的木门。
“见愁丫头啊……”
“担心了?”
听见他这一声,横虚真人终于开口问道。
扶道山人看他一眼,冷哼了一声:“只怕最担心的人不是我。”
话中有话。
不是他所熟悉的扶道。
可他们……的确很早以前就已经开始生疏了。
横虚真人没有回话,只将目光投向了那十丈高的巨门之上,一片模糊的月亮,像是镶嵌着毛边,江水上飘着渔火与行船,都在影影绰绰之间。
所有外间人都只能看见上面像是被水雾蒙着的画面,一点也不清晰,也只能隐约从这些画面上猜测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者他们遇到了怎样的人。
而见愁,站在这小船上。
她的面前出现了一名身材颀长的男子,人人都能看见他的身影,却少有人可以猜测他的身份。
只有昆吾门中少数几个人,感觉出了一种隐约的熟悉,可又有些不敢相信:毕竟,如今风头正劲的崖山新一辈第一人,怎么会与昆吾近几年最天才的真传弟子谢不臣,有什么交集呢?
或许……
见愁看见的是未来?
下方横虚真人座下第三弟子吴端,不由有些困惑地皱起了眉头。
接触过谢不臣的人,或许有那么一点隐约的感觉,但没接触过他的人,自然无从猜测起来。
打从一开始,他们就在关注见愁了。
毕竟,同样一扇是非因果门,别人的门可没有见愁这一扇“触目惊心”。
在恐怖剑痕出现的刹那,全场的目光便差不多都奔着见愁那边去了。
只是没想到,第三试并不像是在空海之中一样,能清晰地看见里面所有的场景。
入试者进入门后的场景,通通变得模糊,也许是扶道山人不想让这些新一辈之中弟子的弱点暴露在所有人的面前,于情于理都能讲得通。
但越是这样半遮半掩,越是勾起人们的兴致。
就像是此刻,所有人都忍不住要在心里想:这一位新近两年才成为崖山大师伯的女修,到底拥有怎样的内心世界,又经历过什么,那个握住了她手的男人又是谁?
偏偏,久久没有更多的发展。
不少人也在看其他人的情况。
六个入试者进入六扇是非因果门,却展现给了所有人截然不同的画面。
东北,左流。
手腕上缠着的一丈龙筋已经直接化作了一条蛟龙腾跃出去,投入万丈虚空之中。
左流的手上还拿着那蓝皮簿子,嘴里还叼着一杆快要秃了的毛笔,这会儿有点一头雾水,还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说好的幻身呢?
他迷惘地眨了眨眼。
刚想要继续往前走,便忽然发现自己眼前冒出一片又一片金光,金光之中夹杂着一缕又一缕幽暗的墨气,一下抽离了出来。
“哎哎哎这什么鬼东西!”
幽暗的墨气,简直像是一缕又一缕森然的鬼气。
左流胆子不大,只一瞬间就差点被吓趴了,可下一刻,他就瞪大了眼睛:“我的姥姥!”
一缕墨气从他的蓝皮簿子上飞出来,凝聚到了虚空之中,霎时间便化作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而且,还是一个左流见过的人!
白发苍苍的老头儿,不苟言笑,却偏偏有红色的酒糟鼻,看上去发际线还高得很,只怕是离秃不远。
只在看见这人的第一眼,左流就认了出来:“望江阁的护法长老张鸣前辈,我崇拜的第六千八百九十六个人!”
“咻。”
又一道墨气飞了出去,蓝皮簿子上的名字消失不见。
这一次,凝聚而出的是一个穿着一身素色道袍的道姑,有些微胖,看上去有一股怨妇的气质,不很好相处。
左流再次脱口而出:“天雪楼的芙蓉仙子!我崇拜的第九千九百七十五个人!”
……
一道一道墨气飞出,一个又一个的名字消失,一位又一位活生生的修士出现……
只在几个呼吸之间,整个虚空之中,像是排了无数泥塑木偶的神殿一样,出现了无数表情形态完全不一样的人,他们都是在左流死缠烂打之后,勉强将自己的名字写在了他蓝皮簿子上的人,都是左流崇拜到了极点的人!
“幻身,你们就是我的幻身对不对!”
环视一眼,密密麻麻都是人,少说也有上百修士的阵容!
天,简直发了!
左流摸着眼前一个壮汉的肌肉,简直有一种闭上眼睛享受的冲动:“壮士,我的幻身……”
“砰!”
一个沙包大的拳头,在左流靠到那壮汉怀里的瞬间,落到了左流的脸上。
“噗!”
鲜血顿时喷出,还有两颗白白的牙齿混在了鲜红的血液之中,伴随着方才左流那吃痛的一侧脸,摔在了地上,左流整个人也直接被这一拳揍倒在地。
壮汉冷着一张脸,用一种近乎嫌恶的眼神看着左流,慢慢收回了拳头。
左流懵了:“难道你们不是我的幻身吗……”
这完全符合之前扶道山人说的内容啊,这就是他心里最在意的东西,这些人都是他最崇拜的人啊。
为什么……
为什么“幻身”竟然会打他?
彻底不明白了!
左流不信邪,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直接走向了旁边一个杵着拐杖,看起来异常慈和的老奶奶:“寿姥姥,晚辈左——”
“咔!”
浑圆的拐杖头,在左流话音出口的瞬间,敲打在了他的膝盖上,顿时碰出了一种叫人心颤的恐怖声响。
紧接着,是左流杀猪般的叫声:“嗷嗷嗷嗷我的膝盖骨啊!!!”
他直接跪倒下来,惨呼不已。
可惜,上百人,挤挤挨挨,下饺子一样围在这个虚空里,围在他的身边,竟然都对他的惨叫无动于衷。
……
西北,姜问潮。
在那无法无天无常无定之龙脉投入混沌的瞬间,通灵阁那高高的殿堂终于出现在了姜问潮的面前。
“抱一殿?”
似乎是惊讶于自己眼前所见,他皱了眉,那一瞬间,忍不住朝着前方踏了一步。
于是,大殿之上的场景,顿时清晰。
门中的师长,一个比一个严肃,冷漠地坐在大殿之上,所有冰冷的目光,都投射在一道身影身上。
那是一个跪伏在大殿中央的青年,穿着一身枫叶红长袍,却再不复昔日给人的热烈之感。
他有着一张年轻的脸。
天才的荣光,此刻全数从他身上褪去,只剩下无尽的惶恐。
他无措地抬起头来,看向大殿之上,希图从所有人的表情里,找到那么一点点的希望。
可是没有。
一点都没有。
每个人都用一种近乎从模子里刻出来的冷漠和失望的脸,看着他,又或许已经懒得再看……
那一瞬间,姜问潮忽然浑身僵硬,悄然将拳头握紧。
大殿之上端坐着的师长们,好像忽然感应到姜问潮心意一样,豁然转头,冰冷的目光,落到了他的身上……
正西,小金。
“西瓜……”
“好多西瓜,天!”
……
简直是属于西瓜的一片海洋,翠绿的表皮,深浅不一的花纹,给人一种如玉之感。
小金进了是非因果门,便进入了一片巨大的瓜田,他毫不犹豫冲了出去,抱抱这个瓜,拍拍那个瓜,脸上露出一种幸福得就要晕倒的表情。
“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就是当一个辛勤耕耘的瓜农啊!”
西南,如花公子。
“洒家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来啊,干一场!”
“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好男儿当如是!”
“力拔山兮气盖世……”
……
白骨铺平的大地上,一名又一名身材壮硕的男人,破土而出,像是被人从地里种出来了一样,拍着如花公子的肩膀,在他绣满繁花的衣服上,留下一个个脏兮兮的手指印。
丑陋而遒劲的肌肉,没有丝毫美感;
弥漫而微酸的汗臭,更无半分吸引力;
满脸络腮胡,一口黄褐色的牙,快要扎出来的黑色鼻毛,张口时喷吐而出的口臭……
……
不管哪一样,都让人无法忍受!
衣袍之上秀美的繁花,在被那手掌印上之后,惊恐又嫌恶地将花瓣回缩,于是一朵原本盛开的花,便在如花公子衣襟之上重新变成了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
每一片花瓣,都像是堡垒一样紧紧闭合起来,将自己死死地保护在内。
眨眼之间,华丽的衣襟之上,竟然一朵开着的花也没有了。
无数属于臭男人的手掌,还在不断地朝着他伸过来。
手指之间掐着的那一朵小花,终于一折,霎时在如花公子指间枯萎。
那一瞬间……
他雍容慵懒的脸,终于黑沉了下来:“污秽如泥的臭男人们……”
五指紧握,而后一张!
如花公子抬手就是一巴掌,直接扇飞了面前一群壮汉!
“真是让人不舒服的是非因果!”
东南,夏侯赦。
“从此以后,你便是万器之皇,万兵之主!”
“天下再无人是你的朋友,举世皆敌!”
“你不再需要这些人,也不再需要虚伪的朋友,只要你一人,便可纵横十九洲……”
……
无尽虚空之中,回荡着一道威严而猖狂的声音,夹杂着镣铐挥舞的撞击之声,格外瘆人。
夏侯赦踩在云端之上,每一片云都是诡异的赤红色。
下方荒凉的原野上,枯黄衰草接天去,凄冷的断茎在风里颤抖。
一座一座的坟墓,伫立在原野上,每一座坟墓,都是一把尘封的武器,等待着有人挖开坟墓,撬开棺材,让它们一一重见天日……
这是他无比熟悉的场景了。
夏侯赦在云端之上走了两步,脑海之中却回想起别的什么东西。
“哼,让他这个怪物一边儿待着去吧!”
“就是他,就是他,就是他搞的鬼!”
“怪物,滚出去!”
……
无数谩骂,责斥,讥讽……
“嗤。”
可是又如何?
今时今日,他已经成为封魔剑派之中新一辈最强的所在,前途不可限量,还有谁,敢站在他面前,说出那些不逊的话语?
若有,他势必拧断他们的脖子。
举世皆敌又如何?
孤独的强大,多少人羡慕不来。
夏侯赦嗤笑之中,一步迈出,便要下到那原野之中去。
可就在这一瞬间,一道柔和的白光,从无尽红云之中飞出,缓缓停在了他的面前,一颗圆润雪白的珠子……
……
每个人的际遇都不一样,也没有人知道,这些画面到底意味着什么。
它们可能是真实,可能是虚幻,可能是入试者的正面,也可能是入试者的反面,可能是他最渴盼的东西,也可能是他最恐惧的东西。
而对见愁而言,一切早已有了答案。
那是她一直应该面对,却不愿意面对的——
过去。
“答应他,便是无边的苦海,无尽的地狱,苦痛与折磨,你已经受过了一次,还要重蹈覆辙吗?”
因果道君的笑声,似乎就在耳边。
见愁却像是听不见一样。
见愁,我们成婚吧。
好。
这是她当年的答案。
她曾以为从此以后,幸福来临,她拥有了天下所有女子梦寐以求的一切……
可事实告诉她,她只是打开了厄运的门,让不幸降临到自己的身上。
脑海之中有无尽的回忆划过,见愁脸上却看不出半分的异样来。
“唉,懦弱的女人啊,你的心在犹豫……到底是个英雄,还是个懦夫?”
……
依旧是因果道君的声音,见愁却觉得她有些聒噪了。
懦弱的女人?
她到底是哪里给了她这样的印象?
见愁那满布着伤怀的脸上,忽然出现了一抹笑,一抹难以言喻的笑,像是对着那不知在何处的因果道君,也像是对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谢不臣,缓缓勾起。
她回握住他冰冷的手,凝视着他染了风霜之色的脸容,只启唇道:“好。”
好,我们成婚。
“你疯了!”
因果道君简直不敢相信见愁的选择。
无尽的业火,忽然从眼前这一身墨绿色长袍的男子身上涌出,一瞬间将见愁吞没。
她看不清大火之中谢不臣的表情,甚至连轮廓也模糊。
整个江面之上,一点一点的渔火,全数扩大,一瞬间将这江面,烧成一片业火地狱!
天上月,一片血红!
见愁的脸上,却没有半分痛苦之色,甚至平静而森然。
“懦弱?”
“道君从何处来的误解,竟以为我是个懦夫?”
“……”
因果道君忽然一怔。
无尽业火狂舞着,要将她拉扯下去,焚毁一空。
见愁身上的血肉似乎都要为之侵蚀,可骨骼之上,却有一层淡淡的青莲灵火浮出,抵御在外。
“这不过是我的过去,是我过去的选择,是我过去的回答,是我曾经历过的一切,在答应他的这一刻,我心里终究欢喜……”
“否认过去,便是否认过去的我。”
“没有昔日的回答,又何来今日的见愁?”
纵使往昔再不堪回首,亦不必回避。
她无法改变自己的过去,却还可以掌控自己的未来。
☆、第157章 我心无妖魔
因果道君彻底愣住了。
是非因果门内,多少人困囿于此,不得真门而出?
如今竟然叫她听说这样的一句话。
谢不臣的身影,已经化作了无尽业火之中的一部分,再也分不清到底哪个是他,哪个是业火。
也或许,他便是见愁的业火。
而她就被业火包裹,似乎难以挣脱,只有那一双眼眸,像是早已经看穿了世事的变幻,波澜不惊,喜怒不定。
虚空之中隐约露出一点翠色的轮廓。
见愁的目光,便移了过去。
那一瞬间,因果道君看见了见愁的笑容。
无尽的业火顿时小了,渐渐退去,重新凝聚成江面之上的点点渔火。
一艘小小的行船,也重新出现在了见愁的脚下。
只是这场景之中没有了谢不臣。
“咳咳……”
船篷之中,隐约出现了几声咳嗽,压抑着,又像是人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发出。
见愁站在陈旧的船上,冷淡地看着船内。
可就在听到这声音的同时,却有一道身影从她身体之中走出,像是另一个她,忽然从她站的位置走了出去,脸上带了几分忧心和焦急,很快进入了船篷之中。
船篷里有一个侧卧的身影,蜷缩在狭小的空间之中。
略带着几分潮气的棉被裹住了他的身躯,谢不臣苍白的脸色在一片昏暗之中也如此明显。
清隽的眉紧皱,人并没有醒,只是咳嗽。
“见愁”蹲了下来,摸了摸他的额头,眼底便露出了几分隐忍的泪意。
“还在烧……”
得去取清水来,这样烧下去不是办法。
她一下就想要撤回手离开,没想到,却被一只忽然伸出来的手握紧,滚烫的掌心,一下灼得她再也动不了。
紧闭的双目张开了,疲惫和病弱之感并未消散去,只是眼底有一点点的笑意。
他一用力将她拽回来,让她朝着自己跌倒过来。
“见愁……”
呢喃声。
“你……”
见愁被他抱在怀里,他尖尖的下巴,却搁在了她温暖的颈窝上,她可以清晰地感觉到谢不臣脸颊上滚烫的温度,像是一只火炉抱着她一样。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沉沉地搭下了眼皮,像是什么也不知道了。
见愁就站在船外面,而另一个她,就像是根本看不到她的存在一样,开始忙碌了起来。
慢慢拨开了谢不臣的手,她起身来,走到外面从水壶里取了干净的水来,拧了湿的绸巾搭在他额头上,守了整整半夜,见得他烧退了,才在黎明时分撑了船篙,朝着不远处的渔船靠去。
一家一家地问,她用身上微薄的积蓄换取了自己所需要的东西。
那是一些还算是活泛的鲜鱼,一些破旧的锅碗瓢盆,被她一一洗净了,打理干净,仔细地熬了一锅不算很精致的鱼汤。
分明也是一身虚弱疲惫,可她也不过只尝了鱼汤两口,便端进了船篷。
……
分明一俗世生活的场景。
昆吾上空,围观的人们,都有些不明白。
她在照顾谁?又为什么要照顾?
这是崖山大师姐踏入修行路之前的经历吗?
……
疑问不但没有减少,甚至越发多了起来。
旁侧的吴端,已经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第一眼便觉得熟悉。
而在那男子将手探入江水之中的时候,一幅画面便从吴端脑海之中奔涌而出——
那是在九头江的江心之上,谢不臣抽江流为剑!
还能是谁?
还能有谁?
吴端已经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可又不敢确定:没有人知道六扇是非因果门之中发生的到底是什么事,可能是过去,也可能是将来……
怀疑又不敢确定,吴端终于还是忍不住,将目光投向还站在诸天大殿台阶之上的横虚真人。
一道电光,忽然由远而近,噼啪作响,一下朝着横虚真人飞来。
周围顿时有不少人惊讶地看了过来。
雷信。
扶道山人瞥了一眼,脸色如常:“你们昆吾的弟子真是越来越不懂事了,竟然敢对你发雷信,真是嫌命长……”
附近有昆吾长老听见,忍不住对扶道山人翻了个白眼。
也不知当初是谁把雷信发到了诸天大殿上,险些炸翻天。
现在还有脸说别人!
横虚真人自己倒是并不介意,只是将手中那小小的电蛇一碾,霎时间雷信成形。
一封书信的内容,于是了然于心。
只是……
在看完之后,他的脸色却忍不住沉了下来,带着一种霜寒的凝重。
与此同时,天边竟然飞来了密密麻麻的雷信。
场面壮阔!
因为左三千小会的举行,整个中域各大门派的掌门和长老,几乎都在此处,此刻无数的雷信,分别飞向了不同的人,有的早,有的晚。
只在碾开雷信的瞬间,无数人面色大变!
中域中等宗门剪烛派被屠戮大半,生者寥寥!
仗剑行凶者,崖山,曲正风!
一时之间,整个云海广场上都陷入了一片死寂。
其余人等为这场面所骇,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人群之中,一名一身白衣的修士,不由得沉思了起来。
他眉宇之间带着几分英挺之意,又给人一种阳刚之感。
右眉染着几许灰白,正是见愁等人之前在飞天镇偶遇的北域修士裴潜。
眼见得周遭震悚,纷纷议论了起来。
他凝神细听一会儿,便见所有人似乎都若有若无地看向扶道山人,心中便有了猜测。
唉……
中域竟是这样一个是非之地。
裴潜思索片刻,悄无声息地向着四周看去,便瞧见了不远处聚在一起的崖山弟子。
手一翻,一只乾坤袋便已经被他勾在指间。
身形一闪,他化作了一道风,向着那边还在谈笑之中的崖山众人而去。
崖山戚长老之子戚少风,看着前面的情况,也疑惑地眨了眨眼。
颜沉沙站在他身边,手中把弄着那一柄箫,也是眉头紧皱,正待说话,前面一道残影忽然卷了过来:“什么人!”
他一声断喝,便要出手。
没想到,那一道影子,竟然只是从戚少风身边一晃,便飘然而去。
“咦?”
戚少风有些怔忡,只觉得自己手中像是被塞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竟然是一只乾坤袋,看上去平平无奇,普普通通,不过袋口系紧,却没有任何的神识印记,竟是无主之物。
“这是什么?”
他疑惑了起来,犹豫着要不要打开看看。
颜沉沙早已经没了人影,显然追着那一道残影而去。
只是……
某个角落,正注视着六扇是非因果门的唐不夜,也忽然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眼底闪过一道精芒,霎时间回首看去,而后毫不犹豫纵身一跃!
半年多的找寻,没想到啊,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那不是叛徒裴潜,又是何人?
唐不夜顿时一阵冷笑,再顾不上看什么热闹,直接化作了一道弧线,投向远处……
此刻,正西方的大门之上,那一片近乎辽阔的瓜田场景,忽然消失。
巨门之上,光华一阵闪烁。
依旧身穿兽皮短褂,赤着脚,小金竟然从那巨门之中走了出来。
一枚巨大的西瓜的虚影,也缓缓从巨门的这一侧浮现出来,并且随着小金踏出的脚步,慢慢凝实,而后竟然猛地从门上一拔,竟然凭空出现在了小金头顶两丈高的地方。
那是一只……
巨大的西瓜,上面竟然还有两只眼睛,一张小小的嘴巴!
“靠,那是什么?”
“难道这是他的幻身?”
“我的老娘啊,这不会是西瓜精吧……”
……
整个昆吾之上,气氛原本有些诡异的沉重,可在这大西瓜出现的一瞬间,便有修炼已久的长老嘴角狂抽,脑子里有再复杂的念头,这会儿也消失了个一干二净!
小金也抬起头来,好奇地看着头顶的大西瓜。
只有眼睛和嘴巴,却没有手脚。
“天啊……好大的西瓜……”
那巨大的“西瓜精”,在半空之中转过硕大的身子,居高临下地瞥了他一眼。
“呸!”
嘴唇一歪,嘴巴一张。
扑哧扑哧!
一蓬黑色的西瓜子竟然从那巨口之中喷吐而出,暴雨一样落到了小金的身上,顿时砸得他哇哇大叫起来!
“妈呀!好可怕!”
小金万万没想到可爱的大西瓜竟然会变成这样,再仔细一看,那大西瓜眼睛一错,竟然又朝着自己看来。
那一瞬间,他后背寒毛都竖了起来,怪叫了一声,毫不犹豫开始了逃命!
大西瓜一转身,便追着他去了。
“……”
“……”
昆吾之上,无数人慢慢将难以言喻的目光转向了扶道山人。
扶道山人险些被鸡腿给噎着,再一看,连横虚真人都看向了自己。
他咕嘟地吞了一下口水,眼珠子朝天转了转,咳嗽着解释道:“这个……想必是他平日吃多了西瓜,所以头顶上这个西瓜精幻身,是他的报应吧……”
这也行?
不少人简直被他这样的解释气得眼前一黑。
第一个从门中走出的人啊,幻身居然是一只大西瓜,不知道其他人……
一时之间,顿时有人为还在门内的五人担心了起来。
正东方,见愁那一扇是非因果门内。
小船顺江而下,一路走了很远。
一个“见愁”在船上,另一个她,永远冷眼旁观。
在逃命的路上,他们遇到了形形□□的人。
曾因为盘缠用尽,“见愁”当掉了自己身上仅有的首饰,还有老夫人送的玉佩,也曾为了几粒米,去沿岸的渔家帮忙,学会了织网,甚至自己捕鱼。
她也曾与沿江的贩夫走卒斗智斗勇,从盐帮的小混混手里拿到治病需要的药材,也曾一把剪子横在自己脖子上,逼退觊觎的登徒浪子……
……
似乎一切都不是白费。
因为一切似乎都有了完满的结果。
谢不臣终于还是醒了。
他带着她,很快找到了一个偏僻的地方,那里还有没被谢家牵连的人,他改名易姓,与她成亲,一切似乎都平静了下来……
有着一棵大榕树的村子,被人们称为古榕村。
树上挂着一条又一条新新旧旧的红绳、红布或者红绸,还有一些小小祈福的小福包,整棵榕树绿荫浓密,点点的红被风吹起,飘荡起来,带着一种安宁又朴素的祥和。
“见愁”站在树下,用难得喜乐的目光,望着这一棵老树。
细细的和风吹拂着她的脸颊,被枝桠切碎的阳光,铺在地面上,也铺在她的身上,让她整个人看上去充满了宁静与温和。
就是这里了吧?
她把双手合十起来,像是这天地间最普通的善男信女一样,在祷告什么。
谢不臣就站在她的身边,带着一身跋涉的风尘,也抬首而望。
只是,没有人看见他那一时难言的眼神。
同样在这一棵树下,见愁也抬首而望。
满树枝桠。
一条又一条的红绸,是无数人美好的愿望。
“把你那一把银锁也挂上去吧。”
离开村子的时候,路过这一棵老树,扶道山人如是说。
这一刻,心念微微闪动。
见愁又觉像是回到了过去。
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一样,站在树下,双手还合十着的“见愁”,忽然朝着她站的位置转过头来。
于是……
她的过去,她的如今,四目相对。
过去的那个她,眼底带了几分迷惑,几分惊讶。
脚步向前一迈,她似乎便要向她走来。
见愁一下想起了方才在船上的时候,从她身体里走出去的那个“她”。
眼见着她一步步走来,似乎就要回到自己的身体里,见愁忽然笑了一声,摇了摇头。
弃我去者……
昨日之日不可留。
“刷。”
在她惊讶的目光之中,见愁拔了鬼斧出来,朝着身前一划。
平坦的地面顿时被划开一道巨大的裂痕,如同楚河汉界一样分明。
这一瞬,身在昆吾之上的所有人,全数毛骨悚然。
割裂过去!
鸿沟,天堑。
裂缝逐渐扩大。
村庄顿时被割裂为两半。
今日的见愁站在这头,昔日的见愁站在那头。
她凝视着她,她也凝视着她。
一个的眼神里带着不解与疑惑,一个的眼神里只有冷漠与平静。
一个一袭素衣,身无坠饰,带着满心对生活的期待和向往,美好得让人舍不得打破;一个一身月白,手中持着狰狞的巨斧,一颗心已渐如止水。
……
素淡的唇,缓缓勾起。
在昔日之见愁的凝视之下,今日之见愁转身而去,一身云淡,一身风轻。
隔着鸿沟,昔日的她只能遥遥注目,却再也难以跨过。
小山村的道路,一如既往地朴素。
可在见愁转身跨出第一步的瞬间,脚下的长路,忽然变成了一封铺开的巨大陈旧竹简,一枚又一枚用刻刀划下的文字,随着她迈开的脚步,慢慢在她脚下生成,记载着她走过的路。
前方的道路,一片空白,竹简上还一个字没有。
就像是近在眼前的未来,等待着她的脚步,等待着她的书写。
……
无数无数的画面,走马灯一样出现在这竹简长道的两旁,很快地闪烁而去。
是小山村的大榕树,是雨中孤独的新坟,是倒在地上沾了泥土的墓碑……
是青峰庵隐界门外乱窜的光芒,是扶道山人持剑而立的身影,是茫无际涯的西海剪影……
是聂小晚紧握住她的手,是陶璋蒙着的一只眼,是张遂背着的带鞘长剑,是寒夜里飞舞的蜉蝣……
是西海之畔九座厚重的天碑,是崖山长长的索道,是无数崖山同门的面庞……
也有无尽的声音在她耳边闪过。
见愁一步步走去,也就慢慢能看清了,站在尽头的那一道深碧的身影,因果道君那模糊的面容,依旧不清晰,脸上却带着一种很奇怪的笑意,注视着她。
“娘。”
奶声奶气的一声喊,带着无限的天真与懵懂,忽然出现在了见愁的身后。
用刻刀镌刻下的文字之中,忽然冒出了一团光,很快就变成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娃娃,挥舞着胖乎乎的小手,望着前方行去的见愁的身影,眼神里是无尽的渴盼。
“娘,娘……”
他跌跌撞撞地朝着见愁跑去,并且伸出自己的手,似乎想要牵住娘亲的手。
这一瞬间,见愁眼底忽然出现了几分潮意。
留?
走?
一闪念的挣扎,那小孩子终于跑了上来,开心地用小手拉住了见愁的一根手指:“娘!”
是孩子的声音,软糯,香甜。
是孩子的手掌,柔柔软软的一片,让人舍不得挣扎开,生怕伤了他的存在。
这感觉,是如此地陌生,以至于见愁一时之间恍惚了起来。
那小手拽着她的小指,有些无力。
一根红绳缠了两圈,系在他的手腕上,下面还挂着一把小小的银锁,轻轻晃动。
那一瞬间,见愁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就要回过头去。
可是——
怎能回首?
怎敢回首?
那是她已斩断的过去,无法回首的昔日。
霎时,泪如雨下。
她心里像是有千把刀在划,却只将双眼一闭,挣开了那几乎没有什么力量的小手,大步地向前去。
空白的竹简之上,新的文字出现,镌刻下了新的篇章。
背后,却是一声颤抖一声无助的哭喊。
“娘,娘……”
“娘亲不要我了……”
“等等,等等……”
“娘——”
“哇呜呜呜……”
……
像是忽然摔倒在地,然后便是撕心裂肺的哭泣。
她的心,在这哭声响起的一刻,忽然麻木了起来。
因果道君的一声叹息,穿过了这似乎没有尽头的竹简长道,落入了见愁的耳中。
“你的血,是冷的么?”
见愁没有回答,脸上泪痕未消,她只抬手擦了个干干净净。
冷?
不,她身体里流动的血,一片滚烫,灼得她快要迈不出步伐,走不完这脚下漫长的路了。
见她不答话,因果道君又开口:“那是你孩子,你的骨肉,你都不回头看上一眼吗?”
“道君有逆转生死、倒推轮回之力吗?”
见愁抬首望着她。
“……”
忽然沉默,过了好久,因果道君才答:“没有。”
“所以无尽的幻象,又怎值得我回看一眼?”
见愁低低的呢喃了一声,似乎要用这样的一句话说服自己。
若真有那么一日,叫她窥见了真正的希望,自当为之疯狂。
可如今……
何苦用过去羁绊自己?
“该有的仇,该有的恨,我一样不少。只是我心里,并没有这一路上,诸般鬼怪妖魔。”
过去的她依旧站在时光鸿沟的另一头,无法跨过这恐怖的天堑。
她用一种莫名的目光注视着不断前行的她,似乎是祝福,又似乎是祷告,还有一种深切的怜悯,不知到底是怜悯她,还是怜悯自己。
于是,长道之上,忽然出现了一座新的大门。
因果道君便站在这门前,看着逐渐走近的她,忽然想起的只有那一句:道君从何处来的误解,竟以为我是个懦夫?
她不是懦夫,是个英雄。
见愁已来到门前。
在因果道君的注视下,她看向了这一座巨门,仿佛感知到了她的目光,原本暗淡乌光的大门,忽然一变,一半化作冰冷的纯黑,一半发出灿烂的金芒。
因果道君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你的世界,已经没有第二个选择。”
斩尽过去,分割了今昔。
她的世界,只有未来。
☆、第158章 最强未来
“入此门去,再无回首。”
因果道君如是说。
见愁在门前驻足片刻,一颔首,只身入门去。
***
诸天大殿之前,云海广场之上。
硕大的西瓜还在追着小金狂吐西瓜子,一颗一颗西瓜子,足足有婴儿拳头大,落到人身上,一砸就是个大包。
小金被打得四处乱蹿,嗷嗷直叫。
眼见着没一会儿已经满脑袋是包,他也强行忍住,宁死不屈:“你就算打死我,我还是要吃瓜!吃!瓜!”
大西瓜更为愤怒,大口一张,便是更为密集的西瓜子,如雨瀑般落下!
“嗷嗷嗷嗷……”
小金又怪叫了起来,朝着旁边死命逃窜。
他一下没注意方向,竟然冲进了人群之中。
于是,所有人都骂了起来:“怎么进来了!快跑快跑!奶奶的这怪物!”
“噼噼啪啪!”
西瓜子疯狂落下,无数人遭了秧。
整个广场之上一片混乱。
其余众人生怕被头顶这怪物误伤,连连退开,不敢再接近。
观战的圈子,像是被潮水冲散了一样,只在这一会儿已经朝着外面扩了足足百丈远!
小金欲哭无泪。
什么破是非因果门啊,简直坑人!
他死命地朝前面奔着,也用飞快的速度掠过那六扇门,只是跑着跑着,就感觉出了不对劲。
“为什么没继续打我了?”
漫天砸落的西瓜子消失了,就连地面上也没有了那巨大的影子。
大西瓜没追他了?
小金停住了脚步,朝着后方看去,顿时睁大了眼睛。
方才还追着小金满天跑的大西瓜,在半空之中转过了自己庞大的身躯,看向了下方一座巨门。
那是西南方向的门,姜问潮。
一步迈出,姜问潮的身影,出现在了巨门的这一侧。
伴随他身影出现的,却是……
一面石壁。
深翠色的青苔长满,古早的文字数百,一笔一划极其工整,就连这些比划的缝隙里,也有细小的青苔。
“三省崖”。
三个字,笔力雄劲,又似带着黯然的忏悔,落在石壁的最右侧。
在这石壁出现的瞬间,所有人顿时感觉到了那种奇怪的气息。
黯然。
恐惧。
还有……
忏悔,拷问。
人人心底都有那么一点两点的罪恶,于是由这石壁之上让人看不懂的文字而起,勾出了一种隐藏的情绪……
大西瓜自然也看见了,不过它实在没什么人的情绪,只嘴巴一张,在众人目瞪口呆之中,朝那一面石壁吐了几口西瓜子。
“噼噼啪啪。”
西瓜子粒粒带风,全数砸在石壁之上。
“……”
没有造成任何伤害。
姜问潮就站在自己那一扇巨门之前,近乎面无表情地看着“飘”在半空之中的那个大西瓜。
小金远远看着这一幕,头上立刻冒出了冷汗来。
完了,这蠢西瓜好像踢到铁板了。
不过……
最后一试是幻身之间的交战,那不就是大西瓜与石壁之间的交战吗?
也就是说,没他事了?
想到这里,小金顿时高兴了起来,眼见着就要重新掏出西瓜开始啃,可那笑容才从脸上露出来,天上那西瓜像是后脑勺长了眼睛一样,竟然一下就转了方向,朝着他冲了过来,继续吐西瓜子!
“娘呀,为什么还是我!”
小金吓得拔腿就跑,忍不住悲愤地大声叫喊起来。
“哈哈哈哈……”
这一幕顿时逗笑了远处围观的人群。
叫你刚才乱跑,自作孽不可活啊!
倒是扶道山人没笑,只饶有兴致地看着姜问潮这一面石壁,忍不住问了一句:“你这三省崖是怎么回事?”
“晚辈心念旧事,曾生怨恨。可旁人的善恶,与晚辈的善恶无关。若有怨恨,不过徒增修行之上的烦恼,怨心起,则三省吾身;杀心起,亦三省吾身。”
姜问潮答道。
也许昔日的确有很多人对他不起,可罪不至死。
是非因果门中,他看见了自己这三十年来最深的心结所在——
只因一朝修为出错,天赋散尽,昔日对他寄予厚望的师长们纷纷责怪……
那些年月里,倒退的修为不让他痛苦,只有这三十年来尝尽的冷暖让他心寒。
恨?
怨?
想让他们真正地认识如今的自己?
都有。
可最重要的,是一念之差,险些铸成大错。
天下人可轻他、恶他、随时对他落井下石,可他姜问潮,却不该是个一念之差便轻人、恶人、随时对人落井下石之人。
三省吾身,虽非圣人,亦相差不远矣。
对上扶道山人与横虚真人探寻的目光,姜问潮也不卑不亢,只拱手一拜。
“心性清明仁善,明珠蒙尘三十年,也是时候放光华了……”
横虚真人感叹了一声,算是给了赞赏。
扶道山人也点了点头。
场中已有两人有了幻身,一只奇怪的西瓜精,一面死板的三省崖……
看来,要打起来,还得等其他人出来。
西南方。
如花公子的身影,几乎是随后便出现在了门后。
众人立刻兴奋地看了过去,然后齐齐怔然——
为什么觉得如花公子的面色,好像有点不好?
岂止是不好,简直是面色铁青,甚至黑沉如锅底!
衣襟之上一朵一朵的香花,都像是感觉到了主人的怒意,紧紧地把自己缩成了一团花骨朵,没有一朵敢绽开一片花瓣。
到底是发生什么了,竟然让一向笑面虎一样的如花公子,露出这样的神情?
众人心中齐齐出现这样的疑惑。
不过很快,答案便出现了。
伴随着如花公子一步步走出,一道虚影也渐渐从大门之上凝聚出来,跟在见愁公子的身后,出现在了所有人视野之中。
那竟然是一个身高三丈的巨人!
凶恶的表情,瞪着铜铃大的双眼,嘴唇上穿着十数铁环,獠牙穿出;黝黑的皮肤,坟起的肌肉,虬结成一块一块,硬邦邦如同铁坨;肩膀展开,宽阔如同小山;双臂过膝,形态好似猿猴;脚板肥厚,黑色的毛发如同杂草,覆盖其上……
所有人都傻了。
这……
是个什么鬼!
十九洲大地之上,还有这么雄壮的“人”?!
隔着很远很远,钱缺抱着自己的小算盘,心跳加速,简直就要被这一幕给吓死了:“怎么觉得像是一只妖猴……”
“是**。”
一道声音截然。
钱缺“啊”了一声,尾音上扬,诧异地回头看去,只瞧见孟西洲一脸惊叹,正盯场中巨人,眼睛都不带错一下的。
“什么意思?”
孟西洲摸摸下巴,怪笑了一声:“这还不简单吗?幻身便是心之所见,如果如花公子对**没有渴望,怎么会出现这东西?”
“……”
无话可说,也不好不给回应,思考半天,钱缺最后对孟西洲翻了个白眼。
如花公子的幻身是一个巨人,显然与如花公子本人的审美不符合。
众人全都憋笑。
只有扶道山人的目光在三个幻身之中来回穿梭,最终露出了一个奸诈的笑容:嘿嘿,好戏要来了。
幻身都源自于修士的内心,有正面有反面,其形态一定程度上反应修士的内心师姐。
一般而言,内心强大、心性稳定的修士,其幻身的实力会越高。
最后这一局就是一个纯粹的“看心”。
至于谁胜谁负,那要手底下见真章了。
原本场中大西瓜跟三省崖打不起来,这野蛮的巨人一出现就不一样了。
第一个调转了方向看过去的,是一直追着小金狂喷的大西瓜。
其次,才是那一面死板的三省崖。
三省崖,顾名思义,供人三省己身。
在大西瓜朝着巨人飞去之后,三省崖壁面之上便发出了紫蓝交织的光芒,也向着巨人的方向一转。
“嘭!”
壁面每一个字上,都投出一道光芒来,直直击向巨人。
巨人一声怒吼,便拎起拳头朝着那石壁冲去,似乎感觉到了石壁的威胁,想要抢先将它砸碎。
只是……
在所有人神经紧绷的时候,在巨人迈开脚步的时候,大西瓜身子一抖,一块翠绿的西瓜皮竟然瞬间从它身上剥落,迅疾如闪电,在间不容发之际,朝着巨人脚下一塞!
“吧唧!”
三丈高的巨人竟然直接踩中西瓜皮,一脚跌倒!
“砰!”
魁梧的小山砸了下去,顿时地动山摇。
朝着巨人而去的三省崖壁光芒,也完全没料到有现在这个场面,顿时便击了个空,直直砸到了地面上,一片坑坑洼洼的痕迹。
“……”
如花公子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
这一瞬间的昆吾是安静的。
“……”
扶道山人拿着鸡腿,愣愣地看着,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西瓜皮,哈哈哈哈笑死山人了哈哈哈……”
捧腹大笑!
意态猖狂!
丝毫不给面子!
其余人也终于憋不住了,纷纷大笑起来。
西瓜皮!
这本事真是绝了!
整个昆吾上空顿时东倒西歪的一片。
巨人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脸上充满了愤怒,顿时放弃了之前第一个朝自己发起攻击的三省崖,转而攻向了大西瓜。
大西瓜飞在空中,身形灵活,大嘴一张便是源源不断的西瓜子喷出,一颗一颗皆如石子般坚硬。
打在人身上,一时陷入肉中,鲜血迸溅。
整个场面,顿时血腥了起来。
那巨人竟像是毫无感知一样,继续往前迈步,一拳头握紧,整条右胳膊之上的肌肉全数暴涨一圈。
凝重的一拳,轰出!
轰隆隆。
气劲如剑,朝着前方奔去!
笃!
一道气劲直接从大西瓜露出的一小块红肉之上穿过,留下一个孔洞。
大西瓜吃痛,横眉怒目,龇了尖利的撩牙,身上绿光一涨。
周身西瓜皮顿时如玉一样晶莹。
啪啪啪!
气劲打在西瓜皮上,竟然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白印。
“哈哈哈——”
笑声顿止。
众人都被眼前的变化惊呆了:这一只西瓜虽然长得滑稽了一点,可战斗力真是不差啊!
原本以为不过是一场闹剧,哪里想到闹剧之中藏着真材实料?
原本在笑的所有人,几乎同时收起了自己原来的轻视,重新朝这一场混战,投入了自己十分的注意力。
左流刚从是非因果之中出来的时候,便看见了这……
堪称滑稽的场面。
一只大西瓜跟一个三丈高的巨人掐得你死我活,一个在天上飞,一个在地上追,旁边还有一面墙壁一样的东西,伺机而动,时不时投几道蓝紫色的光芒进去添乱……
这他娘的,到底是什么跟什么啊?
左流一个头两个大。
他朝左边看了看,崖山大师姐见愁和封魔剑派夏侯赦还没出来,朝右边看了看,姜问潮、小金、如花公子三人已经站在外面了。
……
场中乱战成一团的三个玩意儿,该不会就是他们的幻身吧?
脑海之中浮出这样一个恐怖的念头,左流回头一看,巨门之上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出现,他在被那一群自己崇拜的人殴成了二傻子之后,什么也没有得到,就出来了?
“你的幻身呢?”
远远地,扶道山人看见了刚出来的他,扬声一问。
左流听了,险些泪流满面:“长老,我也想问您呢,怎么他们都有,就我没有?”
“没有?”
扶道山人愣了一下。
“没有你怎么玩、啊不,战斗啊?”
“……”
听见这一问一答的人,都有一种扶额的冲动。
左流一脸的崩溃。
“咳咳咳……”
扶道山人终于意识到自己重点错了,他仔细地看着左流沉思了片刻,说出了一句异常深奥的话:“没有也是幻身,看来你要靠自己了。”
“哈?!”
靠自己?
屁!
左流目光朝着场中移去:魔王一样的大西瓜,巨猿一样的肌肉野人……还有,难以形容、见缝就插针的三省崖壁……
“这战不了啊!!!”
他还以为他的幻身会是那给他签过名一个个厉害修士,现在居然说“没有”也是幻身?
简直太坑!
眼前的战场太可怕了,左流转身就想要逃跑。
没想到,这畏惧的情绪才刚升腾起来,那一面一只追着巨人打的三省崖壁,竟然立刻就感知到了,方向一转,立刻朝着左流扑来。
“娘呀!”
左流亡魂大冒,吓得腿上长毛,一溜烟遁走。
只是……
又哪里是那么容易跑掉的?
“心生忧怖,当省之!”
沙哑的声音像是石壁摩擦出来,从三省崖之上发出。
蓝紫色光芒一闪,三省崖竟然速度暴涨,眨眼之间追上了左流,毫不犹豫朝着左流一拍,蓝紫色光芒网状交织,立刻将左流捆成了个大粽子。
“你奶奶的这是要干什么!放开我,快点放开我!”
左流死命地挣扎,情绪却开始浮动了起来。
我是不是做了什么错事?
我这样是不是不对?
我怎么可以朝着别人大呼小叫呢?
我怎么可以临场退缩呢?
……
一样一样错处,瞬间出现。
被缠成个大粽子的左流,就像是一个俘虏一样,被蓝紫色的光芒缠着,拖在三省崖的后面,活像是个犯人。
三省三省,便是这样的三省。
简直狠啊!
众人头一次见识到姜问潮这幻身的威力,都不由得咋舌。
只是……
战况虽然激烈,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终于有人忍不住问了:“还有两个呢?”
“是啊……”
现在也就四个,还有俩呢?
众人的目光,一下都投向了剩下的两扇门:正东见愁,东北夏侯赦。
纷繁复杂的画面,都已经从这两扇门上消失。
十丈高的巨门,至今没有什么动静,让人忍不住怀疑起来。
“都这么久了,怎么还不出来?”
“也可能是专门晚点出来,坐收渔翁之利?”
“谁知道呢,半点都没动静了……”
“不会是在里面出事了吧?”
……
不想起则已,一想起来,众人只觉心里抓心挠肺,恨不得扒开两扇门,看看见愁和夏侯赦到底怎么样了。
崖山门下弟子,也都皱了眉头,带了几分担忧。
九头江上,垂钓人将鱼竿放到了一旁,仰头而视……
***
巨门之内。
见愁身影已去,原地只余下那绿袍女子站在原地,回首凝视这一片虚空。
像是感应到什么的召唤,原本被她一指之下投入天际的那一条两丈无法无天无常无定之龙脉,竟然又从天际抽离而出,钻进了那一扇巨门。
这一刹那,绿袍女子这一侧的巨门,彻底合拢,变成一片渐渐淡出的虚影,引入黑暗中。
于是,她唇角一勾,身形一散,化作了一片晶莹的翠叶。
一只柔嫩的手掌,从虚空里伸出,指头轻轻一点,便点住了这这一片翠叶。
巨门之外,异象已出。
浓重的黑气,从正东的巨门之上翻涌而出,一片阴惨。
可同时,也有一股浩浩之气,覆盖了天地。
一道身影,由小而大,逐渐拉近。
有人大喊了一声:“出来了!”
无数人侧目而视。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了过来。
大门之内,那一道身影,终于越发清晰。
一步。
照旧是那一身的天空处最浅淡的颜色,见愁从门内迈出,终于重新站在了这广阔的云海广场上。
不少人松了一口气,可就在见愁站定的那一刻,她背后的天空,一下阴霾了起来。
黑色的裂缝,伴着异象出现。
千里惨淡黄云布满天空,阴沉沉欲雨,蓝色闪电划过天际,照亮了下方大殿的轮廓。
碎裂的白骨铺了满地。
殿堂的最前方,是九千九百九十九森然骷髅头堆成的高高台阶。
一方白骨王座,端放在台阶的尽头。
王座上,端坐一女子。
她右手持一柄狰狞的巨斧。
恶鬼图纹满布,赤红色的花纹像是人身上的血脉一样跳动,背后镶嵌着一颗黑白的珠子。
左手则把着一柄带锈的六尺长剑。
古朴古拙的三个字镌刻于剑身,锋锐的剑刃边缘则有波浪的纹路。
一道深深的红痕,从剑尖往剑身拉开一线,血迹一样触目惊心。
十二旒冠冕戴在她头顶,一身深墨底上绣着繁复血纹的衮服,脊背挺直,肃然坐在这大殿的最高处。
深邃的眼眸底下,是窥破凡尘的冷静;秀气的眉宇之间,则是不容侵犯的凛冽威严。
血流成河,白骨如山。
修罗地,阿鼻场。
数万万恶鬼匍匐在地,只对她——
顶礼膜拜!
☆、第159章 我敌
滔滔江水,永不止息。
还有多少人记得,这一条纵贯十九洲的九头江,到底因何得名?
原本喧闹的昆吾群峰,此刻已经陷入了一片寂静。
“啪嗒。”
巴掌大的黑鱼,像是一条咸鱼一样躺在鱼篓里,听得身边好半天也没声响,于是才翻了个身,朝着坐在船头的人看去。
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头上的斗笠,在他身上投下遮盖半个身子的阴影。
傅朝生仰首望着天。
这一刻的鲲相信,此时此刻的昆吾,只怕有无数人保持着跟它,哦不,他,一样的姿势。
森罗幻象,出现在最接近穹顶的地方。
那三丈鬼斧,那六尺古剑,那高高戴在她头顶的十二旒冠冕……
高高在上的统治者,不必垂眼去看所有人,万鬼已如蝼蚁匍匐在她脚下。
一样的眉,一样的眼,一样的轮廓。
这一位“故友”的幻身,不一定就是她自己,但至少与她长了同一张脸。
傅朝生的目光,落在那白骨王座之上,落在她脚下踩着的九千九百九十九骷髅之上,落在她背后阴惨惨如地狱的黑暗之上……
“阎君?”
极域之下有阴曹地府,自六百年前乱战以来,至今只有八方阎王殿,八位阎君。
眼下的“见愁”又是哪一门子来的?
原本只是来此借个宙目,却不曾想,竟亲眼目睹了眼前场景。
傅朝生微微眯了眼,思索了起来,又想起那被他陷害,丢了性命,最终被押入秦广王殿的廷尉张汤。
这一趟,算是意外之喜?
主峰之上,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目之所见。
昆吾乃是正道领袖一般的存在,平日有白云缥缈其上,金光照耀不歇,云海广场,更是日出最早、日落最晚之地。
只因其太高,太高。
如今,竟有这一层层阴云笼罩,数万万恶鬼咆哮。
纵使仙家圣地,眼下竟也如阴惨地狱。
那崖山大师姐的幻身,竟然就是她自己,高居于白骨王座,似要藐看众生!
入是非因果门,出则有幻身。
可眼前见愁这幻身,到底是什么来头?
是她的过去,她的将来?
还是她的执念,她的心魔?
是她曾经看见的,还是凭空捏造的?
……
没有人可以给出肯定的答案。
就连扶道山人,也在这一刻失去了言语。
高高站在诸天大殿前方,素来山崩于前还泰然自若的横虚真人,在看清那凛然于白骨宝座之上的女子容貌时,更是难以克制,微微色变!
鬼气森森,白骨遍地。
“她”右手的鬼斧正是见愁如今的法器,只是模样略有不同;而“她”左手的那一把剑……
“一线天!”
不远处,聚集在一起的崖山弟子,此刻终于从震撼之中醒来。
终于有人眼尖,彻底注意到了“她”左手所把之剑。
所有筑基期以上的崖山门下,无一不入过崖山武库。
谁不曾肖想过,那一把被封存在冰山之中、剑尖向下的六尺古剑?
纵使锈迹斑斑,也无人可抹杀它的威压。
那一条从剑尖顺着剑身延伸的红痕,便是它名字的由来!
如今,这一把剑,崖山一线天,竟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出现在,见愁幻身的手中!
不应该啊!
多少人,拔了多少年!
一线天只在山中,巍然不动。
现在竟然就这样出现在见愁的幻身手中?
“作弊了,大师伯一定是作弊了!”已经有崖山门下忍不住嚎叫起来。
就连见愁那几位同门,也都难以置信……
这日子没法过了!
才得知了曲正风拔走崖山剑,他们还心中不平,哪里想到转眼之间就来了见愁?
“冷静!冷静!”
沈咎生怕诸位同门受打击,连忙大喊。
“只是幻身!大家不要激动!”
“……”
一片沉默!
幻身?
说幻身就更恐怖了。
幻身又是什么由来?
正道修士,虽有杀戮,却不入邪魔。
见愁这幻身,却叫人看得心头发冷,发寒,甚至忍不住阵阵颤栗!
其他的还好,若这幻身冥冥之中与见愁本人有什么关联……
只这么一想,已有人开始头皮发麻。
场中原本混战成一团的几座幻身,也全都停了下来,为见愁这幻身的威势所慑。
已经失去了意识的左流,被那面三省崖一放,整个人像是一块石头从云层之上坠落下去。
左流,出局。
姜问潮看着她,三省壁朝后退了三丈,似乎有些忌惮;
如花公子看着她,天空之中的巨人甩了甩硕大的头颅,露出几分不安;
小金也看着她,飞在天上的大西瓜一转眼珠子,嘴巴一张,便飞速朝着见愁吐出无数西瓜子!
晕!
那一瞬间小金简直有种一头撞死的冲动!
蠢西瓜要死你自己死啊,别拖累了我!
“见、见、见愁师姐,它不是故意的!”
“……”
见愁站在原地,小金惊惶的喊声,从她耳中穿过,却没在她心底留下任何痕迹。
旁人在看着天空之中的“她”,她也在看着天空之中的自己。
完整的鬼斧,握在掌中的一线天。
那一把……
面对她的呼唤,怎么也无动于衷的剑。
崖山一线天。
旁人都不知道这幻身与她是什么关系,只有她知道……
迈入那一道门,放眼皆是未来。
一蓬西瓜子砸过来,还没到那幻身身前三丈,便像是受到了什么震荡,猛然间碎为齑粉,消散无踪。
大西瓜一击不中,竟然吓得瑟瑟发抖,毫不犹豫鼠窜而去。
宝座之上的“见愁”,只淡淡地一抬眸。
右手举着鬼斧,手腕一转,那鬼斧脊背之上的一颗黑白珠子,便闪过一黑一百两道光芒。
手一松,鬼斧顿时脱手飞出!
这一斧头,没有漫天的斧影,也没有呼啸的风声,更没有狰狞的恶鬼。
只有……
迅疾的速度,黑白的淡光!
一种,令人心惊的纯粹!
返璞归真,平平无奇。
大西瓜原本已经在奔命之中,感觉到背后这一道看似平静实则恐怖的气息,吓得凭空长熟了两圈。
“嗷!”
它一声怪叫,性命悬于一线之间!
“嗖嗖嗖!”
一条一条翠绿色的西瓜藤,竟然从大西瓜的头顶射出,疯狂地缠绕在了三省崖石壁之上,将那数丈高的石壁生生拔起,朝着自己身后,也就是鬼斧袭来的方向上,猛力一扔!
三省崖石壁之上,数百古字之上感知到了危险,乱射出无数的蓝紫色光芒,却不能阻挡大西瓜分毫。
姜问潮脸色一下难看起来。
三省崖石壁于身有过错之源、心有愧疚之根之人有用,可对于这不知道什么来历的大西瓜精,却是毫无办法。
西瓜精拖了三省崖当挡箭牌,三省崖竟无任何反抗之力!
“砰!”
几乎就在三省崖被扔出去的瞬间,见愁的鬼斧已经来到它前方。
斧刃向前,在触碰到三省崖石壁表面的一瞬间,已直接破开整个石壁。
霎时间,碎石乱飞,朝着四面八方而去。
姜问潮,出局!
斧头依旧向前。
撞碎三省崖壁,只像是捅穿了一块嫩豆腐一样,其速度竟然半点没受到影响,依旧追着那大西瓜而去!
可怜大西瓜好不容易搬起了石壁砸鬼斧,哪里想都竟然没有组拦住对方半点?
小山一样的身影,奔跑在大西瓜的前方。
就连巨人,这一刻也根本生不出战斗之心。
在看见见愁幻身的一刹那,它内心之中深藏的恐惧便被激发,断断不敢在此停留半分!
逃!
往死里逃!
巨人迈动脚步,跑得飞快。
宽大的脚掌砸落在广场地面之上,震得所有人东摇西晃。
后面的大西瓜也在逃命,可一看巨人在前面当着,背后的西瓜皮已经发出清脆的碎裂之声——
撑不了多久了!
大西瓜之上那两只眼睛,顿时一片血红。
不想死。
它们并不知道自己只是幻身,只有一定的留存时间,可即便是知道,也会为了多活哪怕一瞬,拼死一搏!
血红的双目顿时染了狰狞之色,大西瓜大口一张,竟然从身体的中部裂开了一条巨大的黑缝。
它的速度,也在这一刻猛然加快。
巨口一张,再往前一合!
咔嚓!
还在奔跑之中的巨人,只感觉眼前一黑。
那一只大西瓜,竟然一口将他吞了进去!
如花公子……
出局。
所有人只觉得这一幕充满了暴力,毛骨悚然。
整个一三丈高的巨人,一下消失在了所有人眼前,被那大西瓜一阵咀嚼,之后竟然像是吃饱了一样打了个饱嗝。
“嗝。”
一声响动之后,原本就已经有数丈直径的西瓜,竟然暴长了起来!
一丈两丈三丈!
像是吸入了那巨人的力量,西瓜竟然在眨眼之间变得如同一座山岳。
一只高大的怪物!
周身一层深浅不一的翠色西瓜,在这时,已经变成了坚不可摧的铠甲,刀剑难穿。
下方的小金极力地仰了脖子去看,只觉酸痛。
这巨大的西瓜,怪诞之中混杂恐怖,滑稽之中藏着恐怖,只让人觉得一颗心都被狠狠握住,一不小心便要捏爆!
似乎觉得自己拥有了无穷伟力,大西瓜终于回转了身体,面向见愁,也面向那与见愁一模一样的“幻身”!
鬼斧上交替闪烁着黑白两色光芒,原本就紧紧逼在大西瓜身后。
此刻大西瓜一吞人一转身,便浪费了逃命的时间。
于是,鬼斧眨眼已到眼前!
红绿光芒轰然腾起,霎时挡在身前。
大西瓜已花了自己所有的力量,想要抵挡住鬼斧这猛烈的一击。
……
只是,预料之中的狂猛攻击,并没有到来。
无声的鬼斧,平和的光芒,竟然像是一道幻影一样,在撞上大西瓜的时候便直接消失。
像是一下散了。
也像是直接从大西瓜的体内穿过了。
大西瓜忍不住极力地垂下眼去看,它身上没有任何一点伤痕,完好的“盔甲”也没有任何的破碎,不痛,不痒,没破皮,没流血。
极端的诧异。
不只是大西瓜,所有还在观战的人,也都愣住了。
只有扶道山人与横虚真人,齐齐瞳孔剧缩!
他们二人看到的,不是那滑稽的大西瓜,而是——
依旧端坐在白骨王座之上的那一道身影!
左手把剑,右手持斧!
方才明明已经从她手中飞旋而出的狰狞鬼斧,此刻竟然像是从来没有出去过一样,诡异地重新出现在她手中,被她用纤细的手掌,静静按在白骨王座的扶手上!
什么时候……
回去的?
到底是回去了,还是根本没有飞出过?
一个人看错是寻常事,可这上上下下如此多的修士,还能一起看错不成?
“她”像是从来没有出过手,又像是一直在看戏。
沉静而睿智的目光,穿过这一片云海之上的虚空,落到了大西瓜的身上。
那一瞬间,世界是没有声音的,可所有人的耳中,却响起了奇异的收缩之声,像极了骨骼的爆裂。
那大西瓜僵硬在原地,刚想要为自己的“幸存”而仰天长笑,可大嘴一张,便再也动不了了。
一道黑色的光芒,从大西瓜的周身亮起,一闪又迅速熄灭。
一道白色的光芒,一闪,又立刻出现,包裹住了整个西瓜。
咚。
咚。
咚。
是心脏跳动的声音。
三下过后,急剧缩小!
原本巨大如山岳,刹那便微小如浮尘!
众多修士,若用肉眼,此刻根本看不见场中有任何东西。
恐怖的收缩,积攒下巨大的能量。
浮尘一般微小的身体,如何能承受得住?
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的那一瞬间,这一粒已经小成了灰尘的“西瓜”,便轰然炸裂!
自、自爆?
当然不是!
横虚真人的眼底,已经有一片慧光闪烁。
那是……
近乎规则的力量!
尽管因为受限于幻身的存在,受限于修士原本的心境和修为,无法展露出全然的威力,可紧紧是这冰山一角,已足够叫人骇然!
领悟规则的修士不一定成仙。
但若是不领悟规则,却一定不能成仙!
鬼斧一黑一白,沟通阴阳两界。
镶嵌在鬼斧脊背之上的两仪珠,代表的乃是世间万物正反相对的两面!
是至强至弱,是至亲至疏,是至正至邪……
也是,至大至微!
小得肉眼难辨的微尘,几乎等同于虚无。
于是那一瞬,如同无中生有一般,翠色的瓜皮从一片“无”里炸开,像是无数迸溅的碎玉;红色的瓜瓤飞溅出鲜艳的赤血,有如赤色的霞光。
一片俗艳的浮光暗影里,凝聚到了极点的精粹力量,轰然炸开!
“轰!”
站得近的小金首当其冲,直接被掀飞了出去。
伫立在广场之上的六扇是非因果门,被连根拔起,轰然碎裂!
围在广场周围,已经离得很远的修士,也像是被人当胸狠狠捶了一拳。虽不至于受伤吐血,却也气血翻腾,险些驾驭不住脚下腾空的法器。
他们摇摇晃晃,东倒西歪,眼看着就要从高中之中一头栽下!
还好,云海广场的地面之上,及时地散射出了一片白光,交织起来,将混乱的气流归拢,所有人才能将身形稳住。
于是,方才还来不及升起的骇然,全数袭上心头。
狂风吹卷中,白骨王座上的女修动也没动一下。
甚至,就连她脸上凛然的神态,也如同雕刻一样,没有半分变化。
可就是刚才那做梦一样的一斧……
摧枯拉朽!
一口气干掉了三个对手!
而他们……
毫无抵抗之力,甚至生不出抵抗之心。
仿佛这天地间,没有任何人能阻挡她的一斧!
拥有这幻身的见愁,只差一步,便可成为最终登上一人台的那“一人”。
而这最后的一步,已悄然出现。
在巨门碎裂的最后一刻,东南方那一扇巨门之中,暗红色的身影,终于迈出,夺过了一劫。
夏侯赦睁开了暗红的双目,便瞧见了眼下的一片狼藉,也看见了——
两个见愁!
一个云淡风轻,静立在广场之上;一个威严至尊,端坐于宝座之中。
那一瞬间,夏侯赦的眼底,闪烁过了几分挣扎。
一道虚空,似宿命般,缓缓在他身后的虚空之中凝聚……
巨大的金色羽翼,每一片都闪烁着耀目的光芒。
噼啪一声,有蓝色的雷电穿行其上,不仅不伤害羽翼半分,反而祛除了其上的杂质,让它闪烁的金光看起来更加自然明亮。
舒展开的羽翼,足足有数丈之长,而且……
这是所有人不久之前,才在空海之中看见过的羽翼。
帝江,风雷翼!
一道迷糊的人影,也渐渐清晰。
月白的衣袍,被风吹动,像是要与这天空融为一体,又像是要化进这一阵风中,游遍河山万里。
眉眼柔和,有一种舒展的美。
那是……
这云海广场之上,第三个见愁!
所有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那一颗早被人捏在手中的心脏,在这一刻,全数被捏了个爆炸!
疯了!
封魔剑派,兵主夏侯……
其幻身,竟是在上一试中,与他死战到底的对手——崖山见愁!
☆、第160章 遍地英雄余者一
风卷起一缕一缕的烟云,从众人的身边飘过,却悄无声息。
这一刻的昆吾,安静极了。
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万般的不理解:为什么是?又怎么可能是?夏侯赦心里怎么想的?一个见愁,又要怎样对战另一个见愁?
这是左三千小会之上从来没有过的情况,也可以说是整个十九洲都罕见的一幕奇景。
同一片云海广场,三个一模一样面目的人。
一个见愁站在下方的广场上,仰头看着上方的两个“自己”,身着衮服的“见愁”也看见了对面那个身负帝江风雷翼的见愁,二者遥遥相望。
夏侯赦站在下方,同样没有人能看懂他的表情。
很多很多年以后,近乎全知的智林叟回想起如今的这一幕,只觉出了一种近乎宿命的暗示。
越是强大,越是难逢敌手。
在未来的未来,她强大得近乎孤独。
最寂寞的战斗,无非是这世间只有自己堪为敌手。
便……
一如此刻。
今日的智林叟,自然还想不到那么多。
只是在看见这一幕的时候,他已经两眼放光,飞快地在《一人台手札》母本之上记录了什么。
场中安静了很久。
很多人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在震惊过后,他们相互看了看周围的同伴,只看见表情,就知道一切不是幻觉!
夏侯赦的幻身,就是见愁!
“这怎么可能?”
“天啊,这要怎么算胜负?”
“我好像闻到了什么不一样的味道……”
“这是非因果门到底是什么道理?”
“这届小会真是没白来,花五十个灵石传送过来,真是值了!”
“要打起来了吗?”
……
在第一声议论声起之后,所有人都像是被人打了鸡血一样,迅速地兴奋了起来。
云海广场之上,顿时喧嚣成一片。
就连见愁自己,内心里也是一万个没想到。
她很清楚,她的幻身便是自己的未来;可是夏侯赦的幻身,到底是什么来头?
执念?
心魔?
还是别的什么?
……
另一旁封魔剑派的修士们,也是一下交头接耳起来,不过皱眉的占了大多数。
“是不是搞错了?”
“夏侯师弟在搞什么啊?”
“他的幻身代替他战斗,竟然选了崖山大师伯?简直丢咱们的脸!”
“是啊,怎么回事……”
……
夏侯赦在封魔剑派之中本就是奇葩的存在,性格阴郁,并不讨喜。
也许有人尊敬他,也许有人畏惧他,却永远不会有人真正地喜欢他。
如今他幻身一出,众人立刻就议论上了。
好歹也是今年封魔剑派派出的最有希望登上一人台的天才修士,其幻身竟然是自己的对手?
何等羞耻?
即便是赢了,谁会觉得这完全是夏侯赦的功劳?
在夏侯赦幻身出现的那一刹那,这一战的真正结果,已经毫无悬念。
是谁登上一人台已经完全不重要!
重要的是,最终真正的获胜者已经只有一个。
三个见愁同时出现,这场面诡异又奇妙。
接下来,将是前所未有的“见愁与见愁的战斗”,人人都在好奇,人人都在期待!
一身暗红的长袍,完全将他瘦削的身躯罩在里面,严丝合缝。
眉心一道深红的血痕,像是要滴血一样,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
站在原地的夏侯赦,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议论纷繁,他好像听了个完全,又好像什么都没听见。
脑海之中,只有是非因果门内的场景,一幕一幕浮现……
心绪骤乱。
另一个“见愁”端坐在上方,眼底无情无感。
夏侯赦的目光,隐约着晦涩,落在了她按在左手之中的六尺古剑上。
剑尖之上延伸而去的那一道红痕,像是一枚刺一样,深深地扎入了他的眼底、眉心,顿时剧痛起来,让他在袖中紧紧握住了拳头,才能强忍住这种近乎撕心裂肺的痛!
崖山,一线天!
“一线天……”
是初见时,夏侯赦口中那一声呢喃。
在察觉到他目光变化的瞬间,见愁也想起来了,只是下一刻,便再没有心思去细想这当中到底藏着怎样的玄机。
白骨王座之上的“见愁”,望了对面那“见愁”半晌,目光落在那电蛇金光环绕的帝江风雷翼上,终于露出了一点点感兴趣的表情。
她难得地从座中起身,踩着九千九百九十九骷髅站起。
于是,一身威严的衮服,在所有人面前,展示出了全貌:纯黑的衣袍之上,深红色的绣线如同鲜血,一一刺绣下恶鬼,巨龙,骷髅……
一手是狰狞鬼斧,邪气凛然;一手是古朴长剑,浩然中正。
近乎矛盾的气质,尽数交汇在她的身上。
没有人知道她是正还是邪,也没有人可以预知,她到底是怎样的存在。
来自“未来”的注视,似乎充满了危险,让背负帝江风雷翼的见愁,在一瞬间察觉到。
一振翅,她已如闪电般靠近!
骇人的威势顿时席卷。
雷电电传遍全身,飓风挟裹她扶摇。
她的选择,竟然是先发制人!
“轰隆!”
九天雷霆,惶惶降落。
粗大的闪电之上,带着一个又一个恐怖的球形,包裹着让人毛骨悚然的赫赫威能,从天而下。
风雷之翼,振翅一划!
雷霆震动,竟顺着风雷翼划出的轨迹,向那头戴十二旒冠冕的见愁冲去!
太快,太近!
只一眨眼,已四目相对,近在眼前!
一双冷肃而冰冷,一双无情又威严。
只那么一瞬,电光石火。
“未来”的见愁,眼底闪过了那么一分一芒,竟在这间不容发之际,一手穿出!
白皙的手掌,阳光之下还能看清楚上面蜿蜒的青色血脉,放在平日里看,势必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可此刻竟从这无数雷电之中穿过,便是骇人听闻,从容得近乎变态了。
噼噼啪啪!
带着近乎毁灭气息的雷电,霎时砸落其上,竟不能损她分毫皮肉!
身为夏侯赦幻身的见愁,顿时瞳孔剧缩,可躲之已然不及。
巨大的帝江风雷翼,还携裹着磅礴的威势,这一刻却被这看似平平无奇的五指狠狠按住!
衮服逶迤,威势深重。
未来见愁的眉眼之间,带着一分煞气,一分仙气,在看着这帝江风雷翼时,眼底却藏了几许赞叹。
时间,仿佛静止。
手底下的触感,是如此地真实,仿佛这完全借助道印凝聚灵力而成的风雷翼乃是实实在在存在的一样。
一点一点,她仔仔细细地看了过去,原本素淡的眼神里,却忽然出现了一种极其晦涩的沧桑,和……
怀念!
身负帝江风雷翼的见愁,看不懂这样的眼神,甚至还有一瞬间的迷惘。
只是下一刻,危机感便已经袭上心头!
那来自未来的目光,不曾移到她的身上,只是看着这一片羽翼,而后嘴唇轻勾,声音却冷漠无比,像是半点感情也没有。
“若它永远是帝江之翼,该有多好?”
喟叹。
整个广场之上,所有人,包括见愁,齐齐一怔:此言何意?
可下一刻,这个问题便从所有人脑子里消失一空,再没有时间思考——
因为……
仅仅在这话音出口的瞬间,那头顶冠冕、身披衮服的“见愁”,已经一脸平静地伸出另一只手,拽住这乘风御雷的快巨大羽翼,向着两边用力,狠狠一撕!
嘶啦!
璀璨的金光与雷电交织之中,一蓬绚烂的鲜血撒开!
巨大的帝江风雷翼,竟然在这一撕之下,裂为两片!
徒手撕去上古神祇的羽翼!
那凌立于半空之中的女人,双手之上沾染了鲜血,脸上的表情却没有任何的变化。
电蛇爆炸,金光弥碎!
可是还没有结束……
“你会拥有更好的……”
近乎呢喃般的低语,从未来见愁的口中发出。
她两只手拽着帝江之翼,并没有松开,而是在一撕得手之后,继续往下!
骇然!
撕裂的痛苦,顿时蔓延!
挣扎又近乎狰狞的痛楚表情,出现在了身为夏侯幻身的见愁脸上。
她难以忍受地仰起了头,张大了口,似乎因为这撕裂的痛苦想要呐喊,可……
没有声息!
何等磅礴的力量?
再强的护身光芒,竟都难以抵挡!
皮肤撕裂,血肉迸溅,就连深埋在躯体里,那经过黑风雕琢的骨头,也在这一瞬间折断!
撕裂羽翼!
撕裂躯壳!
一撕为两半!
那是雪白的肌肤,赤红的鲜血,森然的白骨!
这一刻……
画面无声。
广场无声。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得一干二净,就连风声,也为这近乎恐怖的一幕而凝滞。
残忍而冷漠的女修,拥有与她的对手一模一样的面容,却用她看似普通的双手,生生撕开了她的羽翼,也……
撕开了那血肉躯体!
蓬!
漫天血雨飘散!
鲜血溅落在威势厚重的衮服之上,溅落在她透明圆润的指甲上,也溅落在她不带半分感情的眼底……
一个“见愁”,在一个见愁的注视下,徒手撕碎了一个“自己”,毫不留情!
她挺直着脊背,站在半空中,站在昆吾的最中心,站在所有人惊悚得近乎就要尖叫的眼神里……
孤傲。
狠辣。
冷艳。
冠冕之上的十二旒轻轻晃动,血绣的玄色衮服如黄袍加身,她眉目间的表情没有任何波动,森然冷漠,俨然一暴君!
扶道山人说不出话来,横虚真人说不出话来,崖山昆吾上上下下所有的长老和弟子也都说不出话来。
就连见愁的对手夏侯赦,这一刻也是骇然……
还有谁,可与一战?
漫天的血色,很快消失。
由六扇是非因果门幻化而出的身体,本就借规则、聚灵气而生成,在被撕了个彻底之后,终于崩毁,化作混乱的灵气,重新归于这天地之间。
于是,第三个见愁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也仿佛血腥而残暴的杀戮并不存在。
见愁站在广场之上,并未动过一步。
像是众人都注视着高空之中的那个“她”,难以移开自己的目光一样,即便是她自己,也难以克制。
此时此地的昆吾,只有满地的寂静。
有凛冽的风从高空吹来,散尽浮云,尽皆化作缥缈的雾气,从人群之中穿梭而过,留给众人的,却只有——
冷!
后背之上,已不知何时,被汗水浸透。
胜负已定,可没有一个人可以想到,竟然是以这样残酷冷血的方式……
暴君见愁,在这风中,转过了身来。
“她”看见了见愁,见愁也看见了“她”。
“她”的目光里,没有半点荡漾的波涛,仿佛已经看尽了这世间许多的沧桑变换,把浮华褪了一遍又一遍,只余下深海一样近乎朴素的平静。
那曾沾满鲜血的右手,缓缓朝着见愁伸出……
相隔遥远,又好像一伸手便能触摸。
正?
邪?
这一刻的见愁看不分明。
只有一种难言的渴望,近乎疯狂地,从她心底升起。
她难以克制自己,也不想克制!
在未来的见愁向着她伸出手的这一刹那,她也将自己的手伸出。
那是一模一样的两只手,仿佛穿破了时空的壁垒,交汇了现在与未来,就这样轻轻地点触到了一起……
见愁感觉不到对方的存在。
指尖与指尖相对,她触摸到的,只有一片纯粹的力量,那个未来的自己,乃是一片虚无。
可在这一瞬,那血腥又冷酷的暴君,却抬起头来,朝着她露出了一个极浅淡的微笑,近乎于无……
“呼啦……”
有大风吹来。
原本凝实的幻身,顿时重新化作了虚影,似乎连这大风的力量都难以阻挡,一时竟如尘烟一样,尽数散去。
广场之上,众目睽睽之中,只余下见愁一人,孤独地伸着手,触摸着一片不存在的天空……
没有人能读懂这一刻见愁的表情,就像是没有人能读懂幻身见愁所留下的话语……
见愁仿佛感觉不到所有人或是惊骇或是震怒的目光,她只是近乎痴迷地望着自己前方的天空。
低矮的天空。
她站在最接近苍穹的地方,注视着毫无遮挡的一片湛蓝,仿佛这一伸手,触到的便是天。
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渴盼,在此刻,迅速扎根,疯狂生长!
那是未来的她,未来的见愁!
强大得令人心折……
她站在更高更高的地方,俯视着曾经的“自己”……
而更高的地方,会有更美的风景。
从来没有这样一刻,她渴盼自己更加强大,去攀,那一阶一阶,去看,那一景一景……
何时,可敌天下英豪,登临绝顶,一览众山皆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