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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番外

作者:时镜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251章 刀藏


    姜雪宁听他说“回去”, 用的还是“我们”,眼底便带了几分促狭之意,偏要问他:“回哪儿去?”


    谢危唇线紧抿, 看着她不说话。


    姜雪宁便忍不住闷笑。


    过了好半晌, 他耳尖微红, 面上却平静一片,道貌岸然地吐出了两个字:“学琴。”


    她差点笑倒。


    谢危却是拿她一点法子也没有, 索性一手持伞, 一手把人环了, 从坤宁宫偏殿前面带走。


    郑保手里拿了一张清单来找。


    还没等他开口,谢危已经扫了他一眼, 径直将他的话堵了回去, 淡淡道:“不是死人的大事就明天来问。”


    郑保顿时无言。


    一句话也不敢再说, 只能这么眼睁睁看着谢危把人带走。


    姜雪宁踩着已经被雪盖上薄薄一层的台阶往下走,只笑:“你也太霸道了些, 今日安排不好, 明日还要他们布置,耽搁了可不好。”


    谢危道:“你有意见?”


    姜雪宁连忙摇头,假假地道:“那小的怎么敢, 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谢危不接她话了。


    两人出得坤宁宫门时,许是今日人来人往,搬进搬出,宫内一应琐碎无人照管, 竟有一只毛色雪白的猫慢悠悠从朱红色的宫墙下来,可因着那一身与雪的颜色相近, 乍一看还很难发现。


    姜雪宁瞥见时,差点踩着它尾巴。


    可这一瞬间脑海里想起的竟是身旁的谢危, 手伸出去几乎下意识就拽住谢危,要将他往自己身后拉。


    没料想,谢危倒没什么反应,只是垂眸看了一眼。


    眼见它挡路不走,便俯身拎着这小猫的脖颈,轻巧地将它提了起来,然后放到道旁去。


    姜雪宁愣住。


    这一时竟有一种说不出的迷惑之感,又隐约像是猜着一点什么。


    她怔怔然望向他。


    谢危却只道一声“走吧”,便拉着她的手往前走。


    紫禁覆雪,宫墙巍峨。


    姜雪宁心有所触,唇边也绽出微微的笑意来,问他:“不怕猫了?”


    谢危道:“猫哪里有人可怕?”


    姜雪宁沉默片刻,又看见了逐渐低垂的夜幕下不断飘洒下来的白雪,问:“那雪呢?”


    谢危道:“总会化的。”


    那一刻,当真像是漫天飞落的雪,都褪去了萧瑟的寒意,反透出一种轻盈和缓的温柔。


    刀琴驾着马车,在宫门外等候。


    两人出来,便掀了车帘入内。


    而后一路朝着谢危府邸驶去。


    道中无聊,姜雪宁便忍不住,暗搓搓从他口中探听内阁那边的情况:“女学的事,那帮老学究,现在是什么口风?”


    这小骗子,成天想从他这儿套话。


    后门走起来可真是顺溜。


    谢危闭上眼睛,含笑道:“没有口风。”


    姜雪宁以为他这意思是不告诉自己,眼珠子一转就蹭了上去,声音都软了些:“我知道,如今朝廷都是内阁议事,事若未定不外传,你在其中的确不方便总跟我说里面的情况。可稍微透露一点也无妨嘛,就一点,一丁——点儿!”


    话说着她还掐了掐小拇指。


    比出来的是一个特别特别小的部分。


    谢危被她这一声叫得耳朵都要酥了,斜眼看她,然后按住了她搭在自己左臂上的手掌,以防她再做出点什么来,叹了口气道:“‘没有口风’的意思是,他们心里有意见,却不敢反对,不是不告诉你的意思。”


    姜雪宁明白了:“哦。”


    她想想就要松手,只不过眼珠一转,突然又想起学塾的事儿来,非但没松手,凑得还近了些:“那你觉得,把以前奉宸殿,仰止斋,就坤宁宫附近那一片改作女学第一间学塾,先收京中贵女,余者比闻风而动。然后再往京中其他地方,还有其他州府推行,怎么样?”


    谢危想想,这是觉得自己利用价值还没尽。


    其实对什么女学,科举,他一应兴趣都没有,但若要此时说出“随便”二字吧,她一双眼又亮晶晶地看着他,让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于是想想道:“挺好。”


    姜雪宁得寸进尺:“然后呢?”


    谢危考虑片刻,看她一副真心求教的模样,到底是没磨过去,耐心地教她道:“法子是没有错的。只不过,鹰隼长有一双利眼,为的是飞在高空也能看清下方的的猎物;农户给庄稼勤浇水,去虫害,为的是秋收时节千钟粟;天下读书人,十年寒窗,为的是一举闻名天下知,封侯拜相享庙堂。世间人多是无利不起早。要推女学,怎么建学塾,收学生,都是外术。倘能我不动而人趋之若鹜,方是内道。长公主要推女学是个想法,提起来容易,但你们可想过,学有何用?”


    我不动,而人趋之若鹜。


    姜雪宁心底一震。


    她眨了眨眼,脑海里便突然闪过了几道灵光,隐隐然已抓住了什么,顿生醍醐灌顶之感。


    谢危知道她还不算笨,这些事上还是一点就透的,便道:“且凡谋事,不可一味谋大,越是大事,越当从小处做起。凡能一蹴而就的,往往都是坏事。开女学,你是想使学生能学成科举之才,还是先识字为好呢?”


    姜雪宁皱眉思索。


    谢危循序渐进,一点点引导她:“天下有白鹿、岳麓等几大书院,学子千里迢迢也来求学,可知为何?”


    姜雪宁道:“因为书院的先生学识更厚。”


    谢危一笑:“不错。”


    姜雪宁便轻轻“啊”了一声:“所以,能开多少学塾,又开成什么样,关键不在有多少学生能来,而在于有多少先生能教,还愿意教!”


    谢危见她抓住了关键,唇边的笑意便深了几分,安安然重新把眼睛闭上,靠坐回去,道:“谋事易,成事难,贪多嚼不烂,想清楚再做,别让人看了笑话。”


    谋事易,成事难。


    姜雪宁前世总想,这人天纵奇才,做什么都很容易,哪怕是谋反这般的大事,也仿佛信手拈来。然而世间哪里有什么真正容易的事?


    一切的举重若轻背后,都是不为人知的心血……


    她凝眸望他,到底又为这人心折几分,服了气。


    只不过么……


    某些事上,真的是不开窍。


    姜雪宁琢磨,内阁里面如今可是全天下各种消息的汇聚地,她入主坤宁宫的事情按说也不小,这人怎么就能憋住了不问呢?


    回到谢府,她满脑子都是关于女学的想法。


    谢危问她:“想吃点什么?”


    她随口答:“下碗馄饨?”


    谢危便把她往壁读堂里一放,有笔有墨,留她一个人伏首案前飞快地写下什么,自己则往后厨去。


    这两月姜雪宁早把他这府邸摸熟了,跟在自己家似的,地龙烧着,地毯铺满,才一进屋便把鞋踹了,盘腿坐在谢危平日坐的太师椅上,铺了纸,提笔记马车上所得的指点和想法。


    没留神便是两刻过去。


    她写了一会儿,思路便被困住,坐半晌之后,没忍住下来左右踱步走着,考虑起来。


    身后便是一排多宝格,另一边则是一墙的书,有几只嵌在壁上的匣子,抽屉上连着祥云竹枝般的铜环。


    先才没注意,偶一抬头,竟看见其中一角挂出一根细细的黑色丝绦。


    姜雪宁脚步便止了。


    她手指缠上这缕丝绦,本以为只是哪里不小心挂上的,没料想竟然连着匣子里,于是扣着那枚铜环,便将那匣子抽了一半出来。


    这时便看清那丝绦系着的,乃是一方印。


    里头还放着一柄眼熟的薄刃短刀。


    下面压着几页纸,那字迹歪七扭八,拙劣得像狗爬,叫她这个曾经的原主见了都忍不住面上一红。


    姜雪宁轻轻咬牙,便想要拿出来。


    没料想一只手及时地伸了过来,竟赶在她去拿之前,将这抽出来的匣子压了回去,严丝合缝地,再也瞧不见里面是什么。


    姜雪宁一怔,立刻回头。


    果然,不知何时谢危已经回来了,另一只手上还端了碗馄饨,此刻立在她身后,高出她半个头,僵着脸瞧她:“谁让你乱翻的?”


    姜雪宁可一点也不心虚。


    她还稍稍抬起了自己削尖的精致下颌,轻哼一声,像是偷着腥的小狐狸一样看他:“怎么,翻不得呀?”


    谢危把那碗馄饨放下了。


    姜雪宁这人惯来是给三分颜色就能把染坊开遍全京城的,偏不放过他,还凑过去追问:“我怎么觉得里头那张答卷那么眼熟呢?是谁这么大逆不道,竟敢公然宣称要搞出孔圣人的十八般做法来?这种答卷,真是,就应该把人抓起来,狠狠骂她……”


    谢危唇线抿直,盯着她。


    姜雪宁脸贴着他肩:“谢先生,你说你怎么想的呢?”


    那时她在奉宸殿伴读,见天儿被他训斥,动辄得咎,旁人都下了学,她还要被拎去偏殿练琴。且他人前是叫人如沐春风的圣人,人后对她却总有一种叫她害怕的严厉。


    还有甄选考学的那一次……


    这人留她下来说两句话,差点没把她吓哭。


    可这答卷……


    谢危不回答,只转头:“你饿不饿?”


    姜雪宁摇头。


    她现在才不饿呢,难得抓着谢居安的小辫子,她眼底都是兴奋,浑然不知凡事得讲个“度”,还絮絮地追问:“我记得,你给我做了桃片糕,我给了周宝樱几片,你后来还生气了……”


    接下来的话便淹没了。


    谢危的手臂突然紧紧的箍住她纤细的腰肢,凝滞的面庞上带着一种纵使被人揭了短处也镇定自若的冷静,然后封缄了她的嘴唇。


    她支吾,声音细碎。


    半晌后被放开,只觉头晕眼花。


    谢危坐在书案前那张太师椅上,然后抱她坐在自己腿上,好脾气地笑着问她:“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姜雪宁看着,心底突然有些发怵。


    他人高腿长,抱着自己坐在他腿上时,她只穿着罗袜的脚掌都不大沾得到地面儿,如此越使她心慌意乱,几乎立刻怂了,换上一副委屈的口吻:“不想知道,我什么也不想知道。”


    谢危就知道她是属乌龟的,手把着她腰,便在她腰侧软肉上捏得一把,面上笑意未减半分:“刚才不还很好奇吗?先生一点点教你啊。”


    姜雪宁猝不及防,顿时呜咽了一声。


    她声线本就细软,这般来多带了少许惊喘,一双眼更是水雾蒙蒙地,可怜巴巴看他:“我错了。”


    还未成婚,晚些时候还是要送她回府的。


    谢危到底没把她怎样。


    只是静静抱着她坐了片刻,傍晚时分内阁里的听闻便渐渐浮了上来。


    姜雪宁问他:“你没有什么话想问我吗?”


    谢危凝望她。


    这种感觉终究让他不习惯,但看她眼底带了几分期许地望着自己,许久后,终于开口道:“入主坤宁宫,是怎么回事?”


    这一瞬间,姜雪宁眼底便绽开了笑意。


    她伸手搂住了他脖颈。


    然后一五一十,如实地告诉他:“吕显不给朝廷出了个主意吗?”


    沈氏皇族,如今位置尴尬。


    放在那里,总不能晾着。


    可人养着就要花钱,难不成还像以前一样,国库是他们家,予取予求?


    内阁辅臣自然不答应。


    吕显回了朝廷,当了户部侍郎,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就烧给了皇族,只提议:以往沈琅私库里的钱财,归于皇族,朝廷既往不咎;但国库的钱,却不容许皇族再染指,从今往后,每一年国库只按定例,还要交由内阁审定,才拨给皇族一笔。就这两部分钱,皇族可以随便开销,一年花完朝廷都不管,反正他们不能再问朝廷多要哪怕一个子儿。


    如今皇族是沈芷衣执掌。


    国库空虚,拨的钱不多,但沈琅的私库却是承继自历朝历代皇帝的私库,纵使挥霍了大半,剩下的那一部分也犹为可观。


    只是若取用无度,久了仍会坐吃山空。


    想要长久,有得有长久的法子。


    所以,沈芷衣倒比旁人看得远些,力压沈氏内部诸多不满之声,径直将这么大一笔钱都交到姜雪宁手里,让她想做什么生意做什么生意,得利之后抽她二成做佣金。


    要知道她手里缺钱的产业还真不少。


    且这么大一笔钱,将引动多大的力量?绝对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姜雪宁没有拒绝的道理。


    她掰着手指头给谢危算:“你看,要当皇族的账房大管家,要推女学,那么多的事要调停,来来往往都是人,内务府那么大点地方,哪里装得下?比不上坤宁宫宽敞呀。”


    谢危还是觉得沈芷衣给自己添堵。


    他不说话。


    姜雪宁看他这模样就知道他有闷气,不高兴,于是突然想起了前世那个被她女扮男装气得红了眼的沈芷衣,眼帘微微一颤,轻声对谢危道:“她只是想用她的方式对我好罢了。”


    那天是她从内务府整理账目回来,经过坤宁宫。


    许多宫人搬进搬出。


    她问了一句:这是在干什么?


    边上的宫女告诉她:圣上已经大行,坤宁宫历朝历代都是皇后住的地方,将来还不知道谁当皇帝,如今再住是名不正言不顺。按祖制,郑皇后自然要从里面搬出来。从此以后,这座宫室便要空置了。


    傍晚时分,夕落残照。


    朱红的宫墙映着金黄的琉璃瓦,坤宁宫那道熟悉的大门里,是仿佛也流转着几分物是人非、朝代更迭的斑驳,一下让她想起了前世。


    费尽心机入主坤宁……


    可最终呢?


    入主成了入土,是宫殿也是坟墓。


    这一天,她足足站在外头看了一会儿,才一笑离去。


    谁曾想,第二天沈芷衣就派了人来。


    是郑保。


    他师父王新义在两个月前已经因为想要暗中逃离京城被锦衣卫的人暗杀,所以如今皇宫上下大小事宜都由他来打点。


    眉清目秀一张脸,还是以往模样。


    见着姜雪宁,就微微笑起来,道:“如今坤宁宫已经空置,地方宽敞明亮,比起内务府那点狭窄的地方更适合议事,且仅次于乾清宫,勉强也算在皇宫中心,去哪里都方便。长公主殿下说,还请您从仰止斋那小地方搬出来,入主坤宁,也免得成日劳累。”


    姜雪宁目瞪口呆。


    她知道坤宁宫意味着什么,当时就拒绝了。


    只不过……


    琼鼻轻轻一皱,姜雪宁想起那帮老学究就生气:“我都识相没答应,他们还叱骂我,我是那种受气的人吗?铺盖一卷第二天我就搬进去了,跟我斗!”


    想她前世什么人?


    不管谁当皇帝,她都要当皇后。


    如今沈芷衣不过送她一座坤宁宫,这帮老头儿就天天叭叭说个不停,两世过去,讨厌的人还是一样讨厌!


    谢危终于被她这样生动的神态逗笑了。


    唇角弯起时,眉梢都清润起来。


    姜雪宁见了,便目眩神迷,突然鬼迷了心窍,竟凑上去亲他。润泽的唇瓣,带着一股清甜的气息,贴上他的唇瓣,描摹那薄薄的带着些许棱角的唇形,犹豫片刻,尖尖的小舌悄悄探出,便朝他口中滑。


    心跳骤然快了几分。


    她还少有这般主动的时候,还未做得多少,面颊便已染上了桃花似的绯红,越是那一分欲说还休的羞怯,越是如擂鼓一般使人怦然。


    谢危双目锁着她,声音沙哑:“你一定要找死吗?”


    姜雪宁立刻后悔了。


    她只是想这人难得有什么不满都好声好气说了出来,该给他些奖励,可不想在这儿被他留到半夜,于是身形一动就想跑。


    可她人本就在谢危腿上,能跑到哪儿去?


    早就迟了。


    他轻易便将她把住。


    连地方都不挪一点。


    上手抚触拈拢,引她情难自已,淋漓水溢;沾不到地的雪白脚掌上,罗袜晃晃地挂着,指甲修剪圆润的脚趾都禁受不住似的绷直了。


    然后才抵入缓进。


    她无处求援,张着嘴如同溺水的鱼似的,深至尽头时,又渐渐有一种感觉升腾上来,使她头皮都跟着发麻,泪水涟涟。


    姜雪宁哀哀喊:“饶了我,我要死了。”


    谢危笑:“快活死?”


    姜雪宁顿时一张脸连着白玉似的耳垂都红了,情转浓时,张牙舞爪想跑。然而脚尖才一挨着地面便觉发软,差点没跌下去,还好她伸手扶了前面书案一把。


    这下好,更如放进锅里的鱼。


    贴在边上煎得一会儿便老实了,没了力气。


    幸而有谢危在后头,扶着她腰。


    雪峰摇颤,娇靥带露。


    力竭时,她羞愤捶桌:“你这人怎么这么坏!”


    谢危捞她起来深吻。


    一双含着笑的眼眸里,无比认真:“我总能比你想的还更坏三分。”


    分明不是一句好话,可姜雪宁却被这人眼底的认真打了个七零八落,溃不成军。


    抱他一会儿,方问:“为什么连刀都藏进匣中?”


    以后不用了吗?


    或者,不用防着出什么意外了吗?


    谢危喉结上下动了动,沉默良久,凝视她濡湿的眼睫,终究没有回答,只是用自己带了几分热度的唇瓣,在她眼角烙下一枚轻吻。


    天下之刀,总为杀人。


    许多刀用来杀别人,但不是所有刀都用来杀别人。


    他贴她极近,带了一种近乎蛊惑缱绻,低哑如允诺似的向她道:“姜雪宁,我是你的。”


    第252章 前世番外 雪尽人去


    1)惩戒


    夜里闪烁的星辰, 在东方渐渐明亮的天幕下,变得暗淡。


    秋寒霜重。


    两道朱红宫墙夹着的幽长狭道口,一干人等屏气凝神, 半点声音也不敢发出, 便是露水凝结在他们发梢眉角, 也未动手去擦上哪怕一下。


    谢危立得久了,一身寒气。


    昏昧的天光投入他深寂的眼底, 便如坠入乌沉沉的水潭中一般, 不起丝毫波澜。


    燕临从坤宁宫内出来时, 身上的酒气虽还未散,酒却已经全醒了。


    大仇得报, 兵权在握。


    本该志得意满的少年将军, 这时看上去竟有一种近乎懊丧的颓唐, 一种近乎无措的茫然,衣襟凌乱。走得近了, 还能看见他脸颊上一道细细的血迹已经结痂的抓痕。


    昨晚他到底做了什么……


    那一双带着哀求与惊痛的眼眸, 蒙着泪水,陡然又从脑海里划过。


    燕临脚下竟然踉跄了一步。


    他脸上不剩下多少血色。


    一名反贼的统帅,谋反软禁了前朝皇后之后, 在天未亮开的清晨从坤宁宫里,衣衫不整地走出来,究竟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谢危看见他时, 眼角都微微抽了一下。


    这一刻说不上是失望更多,还是沉怒更盛。


    待他走到近处, 站在这座为雾气弥漫了少许的宫门前时,便抄起旁边人手中的长棍, 用力往他背上打去!


    这一下的力道极重。


    燕临未闪未避,几乎打了个趔趄,喉咙里也泛出了隐约的血腥味。


    他望向谢危:“兄长……”


    谢危面上看不见半分情绪,只道:“跪下。”


    燕临咬紧了牙关,眼底竟出现了几分执拗,发了红,大声道:“是她负我在先!我有什么错?便有今日一切也是她咎由自取!”


    谢危一双眼终于寒了下来。


    他半点都没留情,这一次是径直打在他的腿弯,厉声道:“跪下!”


    两人于宫道之上对峙。


    彼此仿佛毫不退让。


    周遭所立兵士皆不敢斜视,只暗自为这一幕所预示之事而心惊不已。


    这些年来,倾颓黄州,浴血边关,都是他在背后支撑。


    长兄如父。


    燕临看了他半晌,到底是未能忽略从那座寝宫之中走出来时的慌乱与迷茫,仿佛做了错事的那个人的确不是她而是自己一般,屈膝跪了下去。


    已为磨难与征战砥砺过的身躯颀长,面容也在风霜打磨下褪去青涩,变得硬朗。


    跪在那为露水沾湿的石板上,像是一尊雕像。


    然而谢危没有半分触动,只是将长棍掷在了地上,道:“她毕竟是皇后!传家训,圣人命,便是让你做出今日这些事来的吗?人言可畏,前朝不稳,你若真想害她死,只管继续。”


    燕临未回一字。


    谢危只向左右道:“打。军法三十棍,叫他自己受着!”


    言罢转身,拂袖便走。


    数十日前,周寅之的脑袋还被长铁钉钉在宫门上。


    此时上方的血迹都还未清洗干净。


    燕临长身而跪。


    左右则面面相觑,过了片刻,才有人轻道一声“将军得罪”,继而抬手起刑,一时只闻得棍落之声,年轻的将军则攥紧了拳头,始终未发出半点声音。


    2)杀意


    案牍堆得高高的。


    谢危没有去翻一页。


    吕显来时,看见他手中持着一张弓,搭上箭,拉满了,在他脚跨入门时,修长的手指便一松,“嗖”地一声,雕翎箭离弦而去,竟深深射入了书架一方木格,震得上面摆着的书册都摇晃跌落。


    旁人不敢乱传,只担心掉脑袋,可吕显毕竟不同,已经听下面人来说了燕临受罚之事,再看谢危如此,便察觉到他心情似乎不快。


    话在心中转了一圈。


    他斟酌了片刻才出口:“世子的心思,谁都能看出来。你虽是长兄,可今日罚他,难免生出罅隙。”


    谢危收了弓,望着那犹自震颤的箭羽,漠然道:“若非他姓燕,凭这份荒唐,今日我已杀了他。”


    3)回忆


    血洗半个朝廷,光谢危这个名字,便是笼罩在京城上空的阴影。


    诸事繁多,每日都有人遭殃。


    燕临在宫内受罚的事情只有少数人知道,并未传开。他似乎也自知不妥,此后数十日再未踏足过坤宁宫。


    只是没料,前朝竟有个叫卫梁的傻子,千里迢迢赴京,口口声声说他们犯上谋逆,软禁皇后,要他们将人放出来,请皇后宣读沈玠遗诏,另立储君。


    朝野上下谁不骂姜雪宁一句“红颜祸水”?


    这个往昔探花郎,分明因她贬谪到州府,却偏偏是忠心耿耿,便连她手底下那条叫周寅之的狗,看似忠心耿耿都背叛了,他偏一根筋似的轴,要与朝野理论。


    旁人若骂他,他不善言辞,涨红了脸时,往往只能大声地重复一句:“娘娘不是你们说的那样!她不是坏人!”


    那实是一种让人无法理解的执拗。


    甚至会使人暗生出暧昧的怀疑。


    燕临到底被激起了妒火,借酒浇愁,可酒只会使人想起过往,想起她。五脏六腑,无一处不觉痛,烧灼之中,爱极恨极,又去寻她。


    没过几日,原本只在私底下传的流言蜚语,便跟乘了风似的,飘遍宫廷。


    “瞧她那样,一张狐媚子脸,要不是她勾引在先,燕将军那样好的人能看得上她?”


    “早两年我便觉得这样的人怎么也配母仪天下……”


    “没规矩!”


    “谁不知道她原来是什么没教养的野丫头,也亏得圣上当年喜欢,给宠着,白白叫朝野看笑话。可惜呀,人没这命,有这位置也压不住,这不倒了霉?”


    “要我说,往日的青梅竹马,如今不过是旧情复燃罢了。”


    “她有的是手段呢,可别小瞧她。”


    “知道原来锦衣卫指挥使周寅之吗?都是被她惑的。”


    “还有刑部的张大人……”


    “害人精!”


    ……


    话到底是传到了谢危耳朵里,燕临又做了什么,他也清楚,只是突然想起了许久前某一日,群臣议事,却都在偏殿等候,姜雪宁一身华服从里面出来,他们入内,抬眸却见年轻的帝王手指上沾着点粉艳的口脂,刑部那位平素清正的张大人,话比往日更少许多;又想起事之前不久,他与张遮一道出宫,半路上竟遇着那位皇后娘娘在等,他忖度片刻,寻了个借口折返,那二人却留在道中相叙。


    燕临到底是侯府的血脉。


    谢危想,他实不能再对他做些什么了。


    4)五石散


    入夜后,宫人掌了灯。


    他头痛,好几日没有睡好。


    那名手脚利落做事机灵的小太监,便连忙使人将五石散与烈酒端了上来,服侍他服下。


    沈琅便是服食丹药死的。


    五石散也不是好东西。


    谢危都知道。


    只是他服五石散也没有旁人药性发作时的狂态,浑身虽如烧灼一般,却只是平静,清醒,甚至能与寻常时候一般,批阅奏折,筹谋算计。


    人最痛苦是清醒。


    朱砂磨碎,砚台如血。


    他提笔蘸了朱砂,落在眼中便似蘸了血一样,勾画在纸面,都是沉沉压着的性命。


    上头端正的字,渐渐在光影里摇晃。


    深宫静寂的晚夜,灯花突地爆了一下,空气里浮来一段幽长的香息。


    谢危抬眸,便见她走了进来。


    鹅黄的仙裙,径直的面容,乌发上簪着晃晃的金步摇,走一步,便颤一步,潋滟的眼眸里隐约有一丝畏惧的期期艾艾,微启的檀唇却覆着灯火光影所覆上的润泽与可怜。


    佛经上说,万念纠缠,挣扎难解时,邪魔易侵。


    谢危静静地瞧着“她”。


    她还提着食盒,来到他面前,带了几分小心翼翼地,将一盅熬好的参汤轻轻放在了御案上,声音有一种掐得出水的柔丽婉媚,却失之忐忑:“夜深天寒,谢、谢太师,请用……”


    谢危想,这幻梦当真奇怪。


    他看了那参汤一眼,轻嗤一声:“皇后也是这般蛊惑张遮的吗?”


    那明艳得夺目的面容上,乍然闪过了一丝怔忡,随即却苍白下来。


    好似被人戳了一刀似的。


    她那白皙的手甚至还未来得及从盛汤的瓷盅上撤回,便已轻颤,透出一种无措的愧疚与仓皇来。


    这样的神态,轻易使谢危想起声色场里曾见过的,那些交缠的身体,淋漓的香汗,如丝的媚态,欲拒还迎。


    确能勾起人不可为人知的欲想。


    他突地轻笑一声,眼见她搭在案上的手腕,竟然伸出手去拿住了,滚烫的指腹慢慢挲摩过那片本该有一道浅浅的伤痕可此刻却几乎白如玉璧一般无瑕的肌肤,戾气渐渐炽盛。


    便在这药力发散的幻梦之中,她都好像怕极了她,仿佛又后悔了、不愿了一般,想要用力地抽回手去,只带了一点哽咽对他道:“臣妾只是想起以前,曾与太师大人同路,如今身陷绝境,不敢盼先生饶恕,但求一隅以、以安身,还请先生,还请先生怜、怜……”


    那一个“惜”字,分明就在嘴边。


    可她竟怎么也说不出口。


    谢危压着她手腕的手指,用力了几分,竟慢慢用指甲在上面划出了一道细细的血痕。


    她痛得掉眼泪。


    谢危心底冷笑,也不知是觉她堂堂皇后却来自荐枕席过于轻贱,还是觉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出口的那“怜惜”二字令人生厌,便将她拽到了自己面前来,似笑非笑:“娘娘,这般不知自重?”


    她害怕。


    想挣扎。


    可又竭力地控制住了那股恐惧,没有挣扎,只是紧绷着身体,张着眼看他。


    佛经上说,邪祟若至,不可沉沦,不可甘堕,澄心则自散。


    于是谢危静了片刻,转眸提了方才滚落在案上的御笔,往那赤红的朱砂里蘸满,然后攥着她,慢慢从她右颈侧,顺着喉咙,锁骨,一笔从那莹白滑腻的肌肤划下,斜斜地落进左心房。


    像一道淋漓的血痕。


    又似乎一道利刃,将她整个人划开了,有种近乎残忍的艳丽。


    朱砂驱邪。


    她是那样又惊又怕地看着他。


    谢危好生憎恶这样的神情。


    他心底萌了恶意,眼帘淡漠地搭垂,嘴唇凑到她耳畔,舌尖一展,只轻缓又清晰地道:“滚。”


    邪祟似乎终于被他吓退了。


    她如蒙受了巨大的屈辱一般,在他放开她的一刹,狼狈地退后,连端来的那碗参汤都忘了端走,落荒而逃。


    谢危却坐了回去。


    他仰在椅子里,眨了眨眼,看见重新恢复了冷寂的西暖阁,手垂在一旁,蘸满朱砂的御笔便自松松的指间落到地面。


    某一种巨大的空茫携裹而来。


    谢危闭上眼睡着了。


    只是纵然借了五石散混上安息香的药力,这一觉也显得太浅。


    醒来时,暗香已去。


    他看着那堆得高高的案牍,才想起还有许多事情不曾处理,将伸手去提笔架上悬着的一管新笔时,抬眸却看见了案角那一盅静静已冷的参汤。


    轮值的太监们,守在殿门外。


    过了好久,忽然听见里面喊:“来人。”


    他们顿时吓了一跳,唯唯诺诺地进去听唤。


    谢危坐在那案后问:“昨夜谁来过?”


    大多数人面面相觑,茫然摇头。


    谢危慢慢闭了一下眼,改问:“昨夜谁当值?”


    这下,众人之中立刻有名小太监腿软跪了下来,连连朝着地上磕头,自知事败,哭求起来:“太师大人饶命,太师大人饶命!实在是皇后娘娘相求,奴才一时鬼迷了心窍,才答应了她,太师大人饶命啊……”


    “……”


    谢危低垂在身侧的手指蜷了一下,好像有一种钝钝的痛觉,迟来了许久一般,从他身体里经过,让他恍惚了一下。


    门外,已四更残夜。


    5)门外


    经历过杀伐的皇宫禁内,宫墙四面皆是兵甲。


    越是凛冬,越见肃杀。


    宫人们都少了许多,平素不出门,若是出门,也不敢抬了眼四下地望,是以道中无人,连往日总闹腾着的坤宁宫,也如一座困着死人的囚笼。


    在天还未亮开的时候,谢危驻足在宫门外,看了许久。


    昨夜的朱砂还未从他指掌间擦拭干净。


    他垂眸看了一眼,抬了步,缓缓走入宫门。


    两旁的小太监见着他,无不露出几分惊色,向着他跪地伏首。


    谢危却只轻轻一摆手。


    他们将要出口的请安,于是都归于无声,连头都不敢多抬一下,直到谢危走过去了,也未敢立刻起身。


    旧日奢华的宫殿,一应摆设虽未改变,可少了人气儿,添上了一种世事变幻所镀上的冷清。


    景致的窗格里镶嵌着雪白的窗纸。


    他走到了紧闭的宫门外,又立了半晌,方才抬手,也不知是要叩门,还是就要这般推开。


    然而,也就是在这时,里面隐隐传出了说话的声音。


    是两名女子。


    或恐是一开始就有,只是他刚才站到这门外时,心思不在,所以并未注意。


    “娘娘……”


    “谢居安不过是披着圣人皮囊的魔鬼,萧姝死了,周寅之死了,沈玠也死了,我能怎么办呢?人在屋檐下,总要虚与委蛇。想想,委身燕临也没什么不好,说不准我还能当新朝的皇后呢。”


    ……


    她的声音,没了昨夜的慌乱与忐忑。


    只有一种寂冷的平静。


    以至于听了也让人生寒。


    谢危还未碰着门扉的手掌,凝滞了许久,终于一点一点,慢慢地收紧,重新垂落下去。


    然而清晨那一股原本已压下去的戾气,却汹涌地翻上来。


    他搭了一下眼帘,再抬起已无任何任何异样,转身便从殿门外离去。等到他身影完全出了宫门,身后那些宫人才敢从地上起身。


    紧闭的殿门,未曾打开。


    深宫里是两名女子的絮语。


    那位把生意做遍了大江南北却竟是个女儿身的尤会长,轻轻地一叹,只道:“万事有因,若我料得不错,谢危此人也很可怜的……”


    6)匕首


    回了西暖阁,谢危才想起指上的朱砂,便拿起一旁的巾帕一点一点擦拭起来。


    一名小太监进来说:“昨夜那人已经处置了。”


    谢危静得片刻,忽然道:“去给我找把刀来。”


    小太监顿时一愣。


    只是也不敢多问,低头道一声“是”,便去内务府开了库寻,只是也不知谢危究竟要怎样的刀,只好不同式样形制的刀都拿了一柄好的,甚至混进去两柄匕首,才战战兢兢地呈到他面前。


    谢危的目光一一划了过去。


    末了,手指停落在一柄匕首上。


    那真是一柄好看的匕首。


    银鞘上镶嵌着一枚又一枚圆润的宝石,倒像是一件玩物。


    然后拔开,刀刃上寒光四溢。


    拇指指腹只轻轻碰了一下,便见了血,竟十分锋锐。


    于是合上,将其掷回漆盘。


    他道:“这匕首,给皇后娘娘,送去。”


    小太监上前来,等得片刻,却未等到他说别的,便醒悟过来,立时将那漆盘连着匕首端了下去,送至坤宁宫。


    7)逼杀


    过去了一天,两天……


    又过去了一月,两月……


    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燕临又有几次于深夜进出坤宁宫,宫中的非议,终于传到了朝野。


    谁能容忍前朝的皇后如此水性杨花?


    谏书雪片似的飞来,许多人要她为沈玠殉葬,以全天下夫妻同生共死之义。同时旧朝势力翻涌,借着沈玠遗诏,要将姜雪宁选的那名宗室子借至京城来,立为储君。


    残冬将尽时,谢危仍不愿出门,只立在蒙着黑布的窗前,问吕显:“那孩子几岁?”


    吕显说:“七八岁。”


    谢危便说:“年纪还小。”


    费尽心力造反,皇族杀了,萧氏屠了,谁不觉得,将来谢危或者燕临,总有一人要登基为帝呢?


    吕显希望是谢危。


    若是燕临也没什么关系。


    但听着谢危此刻的口吻,他心里竟萌生了几分警兆,忽然问:“你难道想立这孩子为储君?”


    谢危没有回答。


    对旧党要扶宗室子来京城,也未有任何举动。


    只是还没等得冬尽春来,外头就传了消息:那年幼的孩子惨死在了半道上,是燕临命人动的手。


    他把燕临叫来问话。


    燕临却如同被激怒了一般,冷冷地道:“千百人都杀了,一个孩子有什么了不起?这天下是你我打下来的,难道要扶立一个字都写不来几个的小孩儿当皇帝?!”


    谢危静静看他:“你想当皇帝?”


    燕临道:“我为什么不能想?让那小孩儿当皇帝,她岂非要当太后?她怎么能当太后!她该是我的皇后!”


    “啪!”


    谢危看着他这混账样,终于没忍住,给了他一巴掌。


    他被他打得偏过头去。


    这一时,几月前的缝隙便忽然成了裂痕,使得他把原本浮在表面的平静撕碎,冲他道:“你从来看不惯她,甚至纵容那些朝臣进谏,想要置她于死地!可我喜欢她!谁若要害她,叫她殉葬,我便一个个都杀了!看他们还敢进言半个字!”


    谢危沉了一张脸:“谁要害她,谁让她殉葬,你便要杀谁,是不是?”


    他突然唤来了刀琴剑书。


    尚未近得燕临的身,便动起手来。


    然而双拳难敌四手,到底是燕临被狠狠地摁在了地上,已经听出他话中所蕴藏的疾风骤雨,一时目眦欲裂:“你想要干什么?!”


    谢危捡起那掉落在地上的长剑,只道:“那我便杀给你看。”


    言罢出门传令:“命禁军围了坤宁。”


    然后命人勒了燕临的嘴,将人捆缚,一路推至坤宁宫外。


    禁军甲胄沉重,行走时整肃有声,才一将整座宫殿围住,里面所剩无几的宫女太监都惊慌失措地乱叫逃窜。


    禁军手起刀落,都杀了个干净。


    燕临红了眼眶,竭力地挣扎,几乎哀求地望着他。


    然而谢危只是岿然地立在宫门外,持剑在手,雪白的道袍素不染尘,平添一种凛冽的冷酷,向里面道:“皇后娘娘,人都死了,可以出来了。”


    里面仿佛有说话的声音。


    又安静下来。


    过得许久,这听得里面忽然一声喊:“谢大人!”


    谢危不言。


    她的声音却又平静下去,像是这铺了满地的白雪,压得紧了,也冷了,有一种沁人的味道:“您杀皇族,诛萧氏,灭天教,是手握权柄、也手握我性命之人,按理说,我没有资格与您讲条件。我这一生,利用过很多人,可仔细算来,我负燕临,燕临亦报复了我;我用萧定非、周寅之,他们亦借我上位;我算计沈玠,如今也要为他殉葬,共赴黄泉。我不欠他们……”


    身后的燕临似在呜咽。


    姜雪宁的声音停得片刻,已然沾了些许轻颤:“可唯独有一人,一生清正,本严明治律,是我胁之迫之,害他误入歧途,污他半世清誉。他是个好官,诚望谢大人顾念在当年上京途中,雪宁对您喂血之恩,以我一命,换他一命,放他一条生路……”


    那一瞬间,谢危是恍惚了片刻的。


    然而待得她话音落地,那个名字便从他心里浮了出来——


    张遮。


    朝堂上沉默寡言的一张脸,无趣乏味的一个人……


    他无声拉开唇角,陡地冷笑。


    只不过姜雪宁也看不见。


    心内仿佛有一团炽火烧灼肺腑,可他的声音仍旧带着那一种残酷漠视的冷平:“可。”


    那一刻,仿佛拉长到永恒。


    然则不过是一个眨眼。


    宫门里先是没了声响,紧接着便听得“当啷”一声清脆的响,比锋锐的匕首见血封喉、从人手中脱落,掉到地上去的声响。


    燕临如在梦中一般,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


    连刀琴剑书都愣住了。


    他红了眼,终如困兽一般,身体里爆发出一种谁也无法抗衡的力量,竟骤然挣脱了,踉跄着向那宫殿中奔去,一声声喊:“宁宁,宁宁——”


    鲜血从殿内弥漫出来。


    那怕疼的、怕死人的、怯懦了一辈子的姑娘,决然又安静地倒在血泊里。


    金簪委地,步摇跌坠。


    燕临冲进去抱起她,统帅过三军,攻打过鞑靼的人,此刻却慌乱得手足无措,像是少年时那般哭起来,绝望地喊:“太医,太医!叫太医啊——”


    他沾了满手的血。


    那样无助。


    剑不知何时已倒落在了地上,谢危一动不动站在外面,看了许久,没有往里面走一步。


    姜雪宁终于死了。


    8)绿梅


    燕临的魂魄,似乎跟着她去了。


    停灵坤宁,朝臣或是不敢,或是不屑,都不来拜。


    只有他成天坐在棺椁前喝酒。


    醉得狠了,便同她忏悔;偶得清醒,又一声声埋怨,恨她,责怪她,仿佛她还在世间一般……


    也不知是谁忽然提了一句,说刑部那位张大人,竟给自己写了罪诏,长长的一页,三司会审诸多朝臣,没有一个忍心。


    于是他忽然发了疯。


    提着剑便要往刑部大牢去,要杀张遮。


    下头人来报,谢危才想起,确还有一个张遮,收监在刑部大牢,已经许久了。


    燕临自然有人拦下来。


    他想了片刻,只道:“前些日抄家,姜府里那柄剑,拿去给他吧。”


    那应当是很久以前的东西了,姜伯游革职,姜府抄家,才从那沾满了灰尘的库房里找出来。


    剑匣打开,内里竟然簇新。


    是一柄精工锻造的好剑。


    剑匣里面还镌刻着贺人生辰的祝语,一笔一划有些稚拙,可刻得很深,经年犹在。


    去送剑的人回来说,燕将军看着那把剑,再没有喝过一口酒,只是在坤宁宫前,枯坐了一整夜。


    谢危也懒得去管他。


    只是晚上看书时,见得《说文》的一页上,写了个“妒”字,后面解:害也。


    他便把这卷书投入火盆。


    次日天明,雪化了,他想起那为自己定下秋后处斩之刑的张遮,去了刑部大牢一趟。


    只是话出口,竟然是:宁二殁了。


    后来才补:你的娘娘殁了。


    那一刻,谢危只觉出了一种没来由的讽刺,好像冥冥的虚空里,有个人看笑话似的看着自己。


    又说了什么,他竟没印象了。


    从刑部大牢出来,待要离开时,却见一人立在门外,同看守的卒役争执不休。


    穿着的也是一身官服。


    只是模样看着面生,手里执着一枝晚开的绿梅,碧色的花瓣绽在枯槁的枝上,似乎是宫里那一株异种。


    谢危想了想,才想起:“是卫梁?”


    刀琴在边上,道:“是。”


    谢危道:“他来干什么?”


    剑书便上前去,没一会儿回来,低声道:“似是,皇后娘娘生前有过交代,托他折一枝梅,给张大人。”


    谢危沉默许久,道:“让他去吧。”


    剑书再次上前。


    那些人才将卫梁放了。


    卫梁也远远看见了谢危,只是神情间颇为不喜,非但不上前来,甚至连点谢意都不曾表露,径直向着大牢内走去。


    谢危立在原地。


    片刻已不见了卫梁人。


    刀琴剑书都以为就要走了。


    然而那一刻,他眸底寒凉,也不知触着了那一道逆鳞,竟然道:“去抓了他,那枝梅也不要给!”


    这分明是戾气深重。


    刀琴剑书近来越发摸不着他喜怒,只得又将已到大牢里面的卫梁抓了,连着他方才携入的那枝碧色的寒梅,也带了回来,奉给谢危。


    谢危修长的手指执了,看得片刻,扔在地上,慢慢踩碎。


    9)断义


    回去时,街市上仿佛已经忘了前几个月才遭一场大祸,渐渐恢复了热闹。


    也有流离失所的百姓沿街乞讨。


    一名赤着脚的小乞丐与人厮打作一团,挡了前面的道。


    谢危坐在马车里,也不问。


    剑书便来道:“几个小叫花子打架,已经劝开了。”


    谢危撩了车帘一角看。


    那小乞丐头上见了血,哭得厉害,一双眼睛却瞪得老大,恶狠狠地看着先前与自己厮打的某个大人,咬紧了牙关不说话。


    狼崽子一样的眼神。


    又带着一种活泛的生气。


    还有满腔的不甘,不愿,不屈服……


    他忽然道:“把他带过来。”


    刀琴将人带到了车前。


    那小乞丐也不知深浅,更不知他是谁。


    谢危问:“几岁?”


    小乞丐擦了擦头上的血,道:“七岁。”


    谢危又问:“有名字吗?”


    那小乞丐说:“没有。”


    谢危便慢慢放下车帘,对剑书道:“带他回去。”


    却不是去皇宫。


    而是去谢府。


    只不过,当谢危走入壁读堂时,那面空无一物的墙壁前,竟已经立了一道身影。


    是燕临。


    玄黑的劲装,让他看上去挺拔极了。


    只是听见脚步声,转过身来时,一双眼里浸满的却是沉寂的死灰,还带着一种尖锐的嘲讽。


    一柄镶嵌着宝石的精致匕首,被他从袖中扔出,落在案上。


    燕临问他:“是你让人给了她刀?”


    谢危没有否认:“所以?”


    那一瞬间,燕临几乎腾起了炽烈的杀心,腰间剑峭拔而出,便架在了他的脖颈上!


    他简直不敢想象这个人做了什么!


    坤宁宫里,从来不敢留什么锋锐之物,便连金簪他都叫人把尖端磨钝。


    可这个人却送了一柄匕首进去!


    剑锋挨着他脖颈,已出了血。


    燕临紧咬着牙关质问:“你怎么敢,你怎么敢做出这样的事来!她活着于这天下又有什么妨碍?她没有害过你,你有什么资格逼她去死!”


    谢危道:“你怎知,我给她刀,是要她自戕?”


    燕临怔住。


    谢危一双平静地眼眸,注视着他,分明和缓无波,却让人觉出了一种幽微里蕴蓄的疯狂,甚至让人浑身发寒:“既是刀,便人人都可杀。”


    他觉得他疯了。


    谢危笑了起来:“只可惜,她是个懦夫,不敢杀你,只敢讲刀对准自己!这般的人,便是死了一千一万,又有何足惜!”


    这是他的兄长。


    也是他认识了将近十年,共事了五年的先生!


    他递刀给姜雪宁,原来想她杀他!


    这一刻,燕临只觉出了一种莫大的荒谬,几乎想要将他一剑斩杀在此!


    然而燕牧临终嘱托,到底浮现。


    剑锋一转,最终从他身侧划过,劈落在那书案上,分作两半:“你我从此,有如此案。是我从来不曾看清你,你是个丧心病狂的疯子!”


    燕临走了。


    谢危似乎并无所谓。


    10)天下


    那个小乞丐被刀琴剑书带下去,洗漱干净,头上的伤口也包扎了,换上合身簇新的衣物,反倒有些忐忑局促起来。


    一双眼看人也带着浓浓的警惕。


    仿佛他随时可以抛弃这一切,去逃命。


    谢危问他:“你想当皇帝吗?”


    那孩子大概已经知道了他身份,有些畏惧,然而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渴望,直白利落,竟无半点遮掩地回答:“想!”


    谢危突地笑了起来。


    他牵了他,往高高的城楼上走。


    那孩子问:“我要起个名字吗?”


    谢危说:“以后你可以给自己起。”


    那孩子道:“想叫什么便叫什么吗?”


    谢危说:“想叫什么,便叫什么。”


    暮色昏沉,衰草未绿,城外的荒原一直延伸到天边。


    谢危立到了高处。


    那孩子拽着他的衣角,站在他身边,也朝着下方望。


    谢危问:“你看到了什么?”


    那孩子道:“光秃秃的地。”


    谢危道:“是天下。”


    他于是高兴起来:“我当了皇帝,那天下就是我的!”


    谢危却摇头:“不,它不是你的。”


    那孩子困惑。


    谢危便抬了手,向下面一指:“你看这江山,绵延万里不到头,可天下没有谁是它真正的主人。你贵为九五之尊,也只能使天下万万人匍匐在你脚下,却不能使这天地为你改一分颜色。甚至那跪伏在你脚下的万万人,也从来不比你低贱。你是乞丐,能当皇帝。他日你若配不上,这万万人当中,总会有人站起来,拼着一死也要将你从龙椅上拽下,为痴愚的世人,讲一个他们或恐一辈子也不会明白的道理。”


    那道理究竟是什么呢?


    许多年以后,已经成了一代贤君的皇帝,还总时不时从噩梦中惊醒,回想起那个谜一样的人,留下的谜一样的话。


    可他此刻,却忘了追问。


    只是在回去的时候,他高兴极了:“那将来我有喜欢的人,可以封她做皇后,还有喜欢的,也都可以封作妃子。”


    谢危沉寂不言。


    他便迷惑地看他:“先生没有喜欢的人吗?”


    谢危喉结涌动了一下,仿佛压抑了什么,最终却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后来的贤君偶尔也会回想起这一幕来,却仍觉在迷雾中一般:那样的神情,真的没有喜欢的人吗?那或许,总是有过某一个极为特殊的人,曾为他划下一道深痕。


    11)雪尽


    最后的那几天,谢危并不住在宫里,也不住在谢府。


    他住在白塔寺。


    住持方丈则在附近的山中修行。


    春来的前一日,谢危上山去看望。


    山中春来晚,越往高处越冷,茅屋前竟然飘了雪。


    忘尘方丈在沏茶。


    他坐下来喝了几盏,看庭前的雪,将屋檐下一只小小的水罐盖满。


    忘尘方丈说:“世间事,有时看不破倒好,人在世间,活一条命,许多人庸庸碌碌便也过了。”


    谢危却说:“那有什么意思?”


    忘尘方丈轻轻一叹,宣了声佛号:“你这又是何苦?”


    谢危枯坐良久,一搭眼帘,道:“倦了。”


    接下来谁也没有说话。


    喝完这盏茶,他告了辞。


    临走时,又瞧见屋檐下那罐雪,于是向忘尘方丈要了,带下山去。


    忘尘方丈说:“雪下山就会化的。”


    谢危没有回答。


    到得山下,他将那罐子置在潮音亭内那张香案,里面的雪已经开始融化。


    儒释道三家的经卷,都被他堆在亭下。


    一把火点上,烧了个干净。


    欠了命,得要还。


    谢危盘膝坐在香案前,看那罐雪慢慢化,也等着那些经卷渐渐烧尽,擦不干净血迹的金步摇搁在正中,边上是一方干净的绢帕。


    他垂眸解下了腕间刀。


    薄薄的刀刃折射了一缕明亮的天光,映入他眼底,却未惊起周遭半寸尘埃。


    午后负责为碑林燃香的小沙弥进来,三百义童冢的碑林里,那一块为人划了名姓的石碑后,不知何时竟挖开一座新坑。


    到得潮音亭前,只见许多血从上方顺着台阶,蜿蜒下来。


    雪白的道袍红了半片。


    香案上一柄薄刃短刀,用过后,被擦得干干净净,与那金步摇并排放在一起。


    罐中无雪,只余一半清水。


    这个曾如阴影一般笼罩在新王朝上空的男人,就在这样一个春将至、雪已尽的午后,离奇而平静地去了,没有为世间留下只言片语。


    第253章 第252章 余响


    “我想吃樱桃。”


    “冬天哪里给你找?”


    “那妹妹想吃呢?”


    “也没有。”


    ……


    三岁多的谢添下了马车, 同谢危一道,朝着宫门方向走,一面走, 还一面问。听得谢危说冬天没有樱桃, 便不高兴, 还把他妹妹抬出来。


    岂料谢危还是一样的回答。


    他年纪虽小,可五官生得极好, 粉雕玉琢, 一看便知是全接着他父母好看的地方长。


    前几天, 他和妹妹争论,爹爹和娘亲哪个更厉害。


    妹妹非说是爹爹。


    谢添虽然只早她两刻出生, 可既然当了哥哥, 就有责任教她明事理, 于是肃着一张小脸,纠正她:“肯定是娘亲更厉害, 你还小, 你不懂。别人都听爹爹的,可别人也听娘亲的,而且爹爹也听娘亲的。”


    谢韫淘气得很, 两只小手扒拉着翻出白眼来,气呼呼的:“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今日宫里面公主姑姑家那个叫沈嘉的小子过生辰,谢韫那丫头一听, 巴不得就去吃去喝了,一早黏着娘亲不放, 非要早早去宫里凑热闹。


    娘亲没办法,才带了她去。


    谢添现在想起, 便跺了一下脚,也生了气:“宫里的厨子有什么了不起,做东西那么难吃,哪里有爹爹好?”


    谢危养女儿还有点耐心,养儿子……


    那可算了吧。


    他一向爱静,听他叨叨说个不停,懒得搭腔,只放缓了脚步,在他后头慢慢走着。


    这会儿是下午,内阁议事早就结束了。


    宫门外的守卫都松快了几分。


    谢危只琢磨着这两个孩子都不像他,更像宁二一些,打小张牙舞爪,让人不省心,得找个法子收拾收拾,给他们紧紧皮。


    冬日里雪还厚。


    便早晨清扫过,此刻又铺上一层。


    谢添踩着雪难免有些吃力,一脚深一脚浅,可也不抱怨,就那么一点点往前走,将过宫门时,却忽然眼前一亮,一拽谢危:“呀,爹爹你看,是绿梅开了!”


    谢危抬眸,朝前看去,先前还漫不经心的神情,便收了几分。


    那不是什么绿梅。


    是张遮。


    他似乎才从宫里出来,两手叠袖交在身前,却携着一枝尺多长的梅。梅枝倾斜,枯瘦有节,枝头的梅花却或绽开或含苞,瓣瓣皆是浅碧。


    刑部这位大人,素来清冷,这一枝梅,倒正好与他映衬。


    这些年来谢危甚至都懒得去内阁,能与张遮打上照面的时候,屈指可数。


    因为某些原因,他不可能待见此人。


    燕临远去边关,没有回过京城。


    这位却不一样。


    此刻见着,他唇角一勾,挂了笑,却浅淡得很,道一声:“梅花甚好。”


    张遮袖手,官袍在风中吹起一角,他搭垂着眼帘,也不如何寒暄,只道:“还好。”


    谢危便不再说话。


    谢添眨巴眨巴眼,目光却在张遮身上,半天收不回来。


    他拍了拍他脑袋,道:“走了,别让人久等。”


    谢添这才“哦”了一声,转过身跟他一道往前走。


    只是走得没两步,又忍不住回头去看。


    张遮略微颔首,待他们先经过,也出了宫门,清风振袖拂衣去,雪里留梅一段香。


    谢危收回了目光。


    谢添却凑到他身边来:“爹爹,爹爹,那个是不是就是修新律的张大人呀?我听别人说过,他好厉害的!”


    谢危听这话,不舒坦,眼见这小子一脚深一脚浅在自己前面走,轻哼一声,轻轻一脚过去,都不用两分力,便把他推得一头扑进前面雪里。


    谢添懵了。


    他扑腾着挣扎了一会儿才从雪里把脑袋拔i出来,有些茫然地朝后面望,看了看谢危,又朝谢危身后找了找:“谁推我,我怎么摔了?”


    谢危凉凉道:“你年纪小,走路不稳当,摔是正常的。”


    谢添将信将疑。


    但这毕竟是他爹,他真没怀疑,又扭头往前面走,只是走着走着还想起方才那茬儿来,接着道:“您不是嫌我笨,说教娘一个就够费心的,不愿再教我,要找开蒙先生来教。那个张大人厉害,他行吗?”


    “扑通。”


    涉世未深的小年轻再次一头扑进雪里。


    谢危就在他边上停住脚,一双眼这么不咸不淡地瞧着。


    若说头一回摔了,还没反应过来,那摔第二次还反应不过来,谢添就是傻子了。


    他吃了一嘴的雪,好不容易爬起来。


    然后心里委屈,嘴巴一张,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只不过这回倒是乖觉了。


    他已经差不多知道自己是哪里错了,呜咽着道:“爹爹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千好万好都不如您好,我都听您的。”


    谢危背着手往前走,假假地道:“我们家从来不强迫人,你想请什么先生就请什么先生,不用昧着良心勉强的。小小年纪就出卖良心,多不好?”


    谢添差点哭出血。


    他摇摇头,坚决不往坑里跳,咬死了道:“修新律算什么,一点也不好,儿子没有卖良心,这话就是凭良心说的!”


    小没良心的良心可真不值钱。


    谢危哂笑一声,眼看着能瞧见重重宫殿了,也就不再对这倒霉孩子动手。


    往后有的是教他做人的时候。


    已离得远了的宫门外,大雪纷纷扬扬,从寥廓天际飘洒下来。


    立得片刻,雪便落了满肩。


    张遮驻足回首,向宫门方向看去,那一高一矮父子二人的身影已经渐渐变得模糊。


    谢居安厌憎尘世,对这天底下的凡夫俗子漠不关心,每日所念,或恐只那一粥两饭,袅袅烟火。


    他还活着……


    只不过是因为姜雪宁还在吧?


    朔风吹去,人间雪重。


    圣人看透,唯其一死;


    若生贪恋,便作凡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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