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杀周寅之
在听闻真定府忻州军有异动时, 才在保定府歇了没几天的天教义军,差点没吓疯!
这几个月来他们几乎都已经习惯了背后的追兵。
总归对方好像故意掐算着什么似的,每回虽然追着他们打, 可也给他们留够了修整的时间, 不至于使他们过于疲于奔命而损耗太多的战力。
所以这消息传来时他们简直不敢相信。
紧随而来的, 便是灭顶的危机感:难不成忻州军要跟他们来真的了?终于打到了京城,对方觉得他们已经没有了利用价值?
万休子自打被谢危放出来后, 一双手几乎已经废了, 延请多少名医也没治好, 一把年纪还要随军作战,再好的养生之道都撑不住。
几个月下来, 哪里还有昔日的神气?
只是一路被催逼着眼看着又打回了京城, 他竟想起当年挥兵北上时的盛势与辉煌, 到底激起了几分血性,便是死, 他也要死在那九五之尊的龙椅上!
于是即刻下令, 拔营行军,根本不管身后追的是狼还是虎,疯狂地朝着京城进攻!
保定府的城防, 如何能与京城相比?
倘若他能先一步攻下京城,挟重兵守城,未必不能拒谢燕大军于城外,为自己博得那仅有的一线生机!
上头的教首为了执念而疯狂, 下面的教众却因即将到来的追兵,涌起强烈的求生之欲, 自知再无别的选择,反倒咬紧牙关, 在攻打京城时展现出了惊人的战力!
京城四座主城门。
天教义军根本不分化半点兵力,一到城下,便径直对准南方城门疾攻猛进,俨然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用最短的时间将之拿下!
万休子本以为或恐要花费很多时间,可没想到,原本他以为坚固的城防,这时候竟跟纸糊的差不多,一捅就破!
脆弱到不堪一击!
城门被打开的那一刹那,所有人几乎都露出了狂喜之态,包括万休子在内,一片沸腾的振奋,甚至都没心思去想,这样的胜利来得是不是太容易。
倘若是对京城足够熟悉的谢危在此,必定能一眼看出其中的端倪:倘若朝廷有心要守,凭借天教这帮人的本事,即便可以凭借人数的优势获胜,可要打开城门最少也得花个三天五夜,决计不会如此容易。
兵者诡道。
只怕真正的后招不在城门,而在城内!
升起的朝阳破开了黎明前的黑暗,金红的光芒洒遍皇宫金色的琉璃瓦,上头凝结着的白霜很快消融,只映照出一片耀目颜色。
太极殿前,一片空阔。
穿着一身龙袍的沈琅赤脚站在台阶的最顶上,披散着头发,双目却一瞬不瞬地看着那一轮渐渐变得刺眼的朝阳,似乎等待着什么。
*
周寅之不知道皇帝的计划,究竟能不能成功。
或者说……
已经与他干系不大了。
作为新任的九门提督,他没有被分到城中伏击天教,而是被分来防守东城门。所率之兵,不足一万,且少有军中真正的好手,倘若谁选从这里破城而入,下手狠些,几乎可以使他们全军覆没!
身旁一名年轻的兵士握着枪的手在发抖。
周寅之却拿起装了烈酒的水囊,仰头喝了一口,似乎也想借此驱散那随着秋意侵袭到身上的冰寒。
没有人知道,他已暗向忻州军密送过三封降书。
只是都如石沉大海,没有回应。
自从发现幺娘失踪后,他便知道,厄运早晚会降临到自己的头上。
可他没想到,会来得这样快。
一生汲汲营营,永远都在算计,为了往上爬,为了当人上人,可一位一位主子换过去,不过也只是一个接一个地低下头去。
半生筹谋,究竟选错!
南城门那边传来了已被攻破的消息。
全军上下一片悚然。
周寅之的目光,却始终放在前方,终于在两刻之后,一匹哨探的快马自前方疾奔而回,惊慌地大喊:“来了,来了!忻州军也来了!”
那名年轻的兵士顿时问:“大、大人,怎么办?”
周寅之道:“慌什么?”
他将搁在城门楼上的绣春刀一抓,佩在腰间,竟然转身便向着城下走去,冷肃的面容看不出波动,只道:“燕世子与谢少师所率乃是忠君勤王之师,追讨天教逆贼而来,有什么好担心的?”
周遭人面面相觑。
周寅之下得城去,已经振臂一呼,大喊道:“开城门!”
东城门有多少兵力,守城的兵士心里都有数。
天底下谁能不怕死?
若说先才还未听闻天教已经从南城门攻入城中的消息,他们或恐还有几番犹豫,想想要不要舍命一搏。可如今南城门已破,作为提督的周寅之更下达了如此命令,那一点犹豫,也就被强行驱散了——
他们也只是奉命行事,不会担责。
于是左右兵士,终于用力地将城门拉开!
前方烟尘滚滚而来。
三军整肃阵列城下。
周寅之也不知自己赌的这一把究竟是对是错,可到底除此之外别无选择,在远远看见那辆马车驶到城门前时,他微微闭了闭眼,竟然将刀往地上一拄,朗声道:“下官周寅之,恭迎少师大人与世子还京勤王!”
谢危轻轻撩开车帘,听见他声音,唇边浮出一分笑意,先从马车上下来,但暂未搭理他,只是向车内递出一只手去。
姜雪宁好久都没听见过这个声音了。
当日尤芳吟倒在血泊中的画面,骤然又从脑海中划过,她搭了谢危的手,跟着也下了马车。
在看见谢危从马车上下来时,周寅之觉得是意料之中;然而当他看见谢危并未回应他,而是向车内递过去一只手时,心便陡地沉了一下;紧接着再目睹昔日旧主姜雪宁扶着谢危的手从车里出来,一股先前本已被烈酒驱散的寒意,便骤然回到了心头,让他如坠冰窟!
刀琴剑书侍立一旁。
谢危没有说话。
姜雪宁注视着他,来到了他面前,又看了看他身后这洞开的城门,便突地笑了一声:“不愧是周大人,能屈能伸,能为皇帝卖命,也能为命卖了皇帝!”
周寅之想过,天下人,无非以利而合。
只要他还有利用的价值,便不会立刻被弃置。
届时先归附谢危燕临,即便吃些苦头也无妨,只要能保住一条命,过后总有慢慢斡旋筹谋之机。可千算万算,怎会算到,这种两军交战的关键时刻,谢危竟是带着姜雪宁一道来的!
这意味着什么,他实在太清楚了。
垂在身侧手指因强烈的不甘而紧握,这一瞬间,周寅之的脑海里掠过了太多太多。
然而越是在绝境,越想要垂死挣扎。
他眸底掠过了一抹异色,抬首看着姜雪宁,一副悔恨模样,道:“忻州之事,是下官害了尤姑娘。只是彼时下官家中妻儿皆在京城,大小一应利害皆受朝廷掣肘,实在别无他选!今日姑娘与少师大人还于京城,下官念及过错,悔之晚矣,是以开此城门,愿能弥补一二,只望姑娘念在往日情分——”
话到此处,却陡然转厉!
先前拄在地上的绣春刀径直出鞘,周寅之面上的悔恨哪里还见得着半分?竟是趁着姜雪宁站得离他最近时,以说话忏悔的方式放松她警惕,持刀向她而去,欲要在这绝境之中将她挟持,为自己换来一条生路!
然而刀琴的刀比他更快!
“当!”
电光石火间一声利响,面容冰冷不带一丝笑意的刀琴,分明离姜雪宁还要远一些,可竟偏偏抢在了周寅之刀至她脖颈之前,将他刀刃重重挡开!
手腕再转,更趁势划下。
锋利的刀尖瞬间在周寅之手臂之上拉出了一条长长的血口!
另一侧剑书则是趁势以剑鞘击中他腿部,随后一脚踢出,力道之狠几乎准确地击碎了他的膝盖骨,使得周寅之整个人立刻站立不稳,重重扑跪在地!
刀也脱手飞出!
周寅之几乎不敢相信,这原本站在两侧的二人会有这样快的反应,仿佛是提前料到他会出手,早就在防备他一般!
刀琴曾目睹他对尤芳吟下毒手,以至于他空有一身卓绝的武艺,竟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么个活生生的姑娘香消玉殒。
因为当初他赶到时尤芳吟就已经被挟持。
可如今面对着面,凭周寅之这点本事,要在他面前对姜雪宁动手,简直痴人说梦!
眼看着周寅之那惊怒交加、不敢置信的神情,刀琴只冷冷地道:“早在方才来路上,宁二姑娘已经提点过,说你禀性难移,若知自己难逃一死,势必不会束手就擒,必会铤而走险。如今,果然应验。”
周寅之万万没有料到。
他回想自己这一生,姜雪宁的确算他一任旧主,可拢共也就办过那么几件事,真论交集实则不多,对方怎会对他之行事,如此了如指掌?
而且……
他咬紧牙关,死死瞪着她,声音似滴血一般从喉咙里出来:“姑娘答应过的!那封信!你明明允诺过,只要我肯为内应,出手相助,便不计过往,饶我一命,也放过幺娘与她腹中的孩子!”
姜雪宁怜悯地看着他:“所以你竟信了?”
这一瞬间,周寅之面色铁青。
姜雪宁却只是抬起头来,看着这道已经大开的城门,想世人很是荒谬,慢慢道:“也是,我这样的人在周大人眼底,当是良善好欺,所以一旦坏起来骗人,反倒不易使人相信。”
她想,时辰也不早了,还是不要耽搁后面的大军入城。
于是便向一旁的剑书伸出手去。
剑书将剑递向她。
她几乎从未握过刀剑,那锋锐的长剑自鞘中抽离,仿佛将人性命的重量都压在剑锋之上,沉沉地坠着人的手腕,天光一照,寒光四射!
周寅之要挣扎。
但左右已有兵士上来将他死死摁住。
姜雪宁持着剑,有些吃力。
谢危便走上来,手掌覆盖在她的手掌之上,帮着她将剑紧握,只朝着周寅之脖颈递去,轻轻笑了一笑:“我教你。”
那剑锋瞬间刺破了皮肤。
周寅之一双眼已经赤红。
死亡临近时,他只有一腔强烈的不甘,困兽犹斗似的大声嘶吼:“我便是杀了尤芳吟又怎样?这是皇命!你们举兵造反,权谋诡计,甚至刀下亡魂,哪样又输给我周寅之?!有什么资格杀我!”
姜雪宁从未杀过人。
她几乎是被谢危的手带着,将这柄剑递出。
然而在对方这质问乍起的瞬间,一股戾气却陡然滋生出来!
她原本有些颤抖的手指,竟然将剑握紧了,用力向他咽喉处一送!
鲜血顿时迸溅,甚至从周寅之口中冒了出来。
他张大了嘴想要说什么,可刺破的气管只能发出斯斯的模糊声响,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只能死死瞪着一双眼!
姜雪宁猛地拔了剑,眼眶已然发红,一字一句冰冷地道:“我曾说过,若是行恶,莫让我知晓。天下权谋诡计者甚众,可你最不入流!没有一样手段上得台面,连个枭雄都算不上,只配作那蝼蚁不如的宵小!没有人想杀你,是你自寻死路。”
周寅之终于记起,许多年前,她的确是说过这样一句话的……
可已经晚了。
鲜血淌得多了,身后摁住他的人将他放开,他便一下面朝地地倒下,眼底竟涌出泪来,竭力地向着姜雪宁伸出手去,张口要说些什么:“幺、幺……”
姜雪宁听出他是要问幺娘。
可是她的心里一点怜悯都没有,异常冷酷,不过居高临下地看他一眼,没有搭理,扔了剑,便从他旁边走过。
对一个人来说,最痛苦的死法,便是直到他咽气,也不能知晓心系之人的安危!
当日尤芳吟遭受了多少,她今日便叫他如数领受!
第242章 亡魂归来
大开的城门口, 周寅之渐渐停止了淌血的尸体,倒伏在道中,在掀起的漫天黄土烟瘴中, 隐隐然拉开了一道血腥的序幕。
燕临一挥手, 大军入了城。
姜雪宁从城门外走到城门内, 那些熟悉的街道再一次出现在她眼前,从前世到今生, 依稀还是那般模样。只是没有一家开着的店铺, 要么房门紧闭, 要么破败狼藉,哪里还有往昔一朝都城繁华地的盛景?
很久以前, 就是在这条长街上, 燕临意气风发, 带着她纵马驰过灯会;尤芳吟笨手笨脚,想看个荷包, 却撞翻了人家的摊铺;沈芷衣去鞑靼和亲时, 那看似欢喜实则悲切的队伍,也曾蜿蜒自城中流淌过;谢居安也还在韬光养晦,为了一根琴弦, 几块好木,从自己的府邸背着手走去幽篁馆找吕显……
一切从这里开始,也终将在这里结束。
她以为杀了周寅之,报了仇, 当很痛快。
可好像并没有。
站在这条长街上,眼看着那一列一列向前行进的兵士, 姜雪宁心里生出的竟然是一种空茫,好像突然间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还要做什么, 又该往哪里去。
谢危就立在她身边,陪她看着,却一句话也没有说。
姜雪宁突然问他:“你呢?”
谢危回首:“什么?”
姜雪宁道:“等报完仇,你要干什么呢?”
谢危望着她,久久没有回答。
二十余年的厚重执念,身世颠覆的血海深仇,倘若一朝得报,他会感到快慰吗?
又或者,与她那突如其来的感觉一般……
姜雪宁实难揣度。
深秋的落叶被风吹卷着铺满长街的角落,行军的脚步声一直延伸到街道的尽头,往前刺探消息的哨兵骑着快马,另一头吕显皱着眉正同燕临说着什么。而长街的那头却快步跑来了一名穿着蓝衣的年轻僧人,只不过被沿途的兵士拦下了,他费力地解释着什么,直到突然看见那头的谢危,于是伸手一指,眼睛都亮了……
谢危忽然恍惚了一下。
他向身旁刀琴道:“让他过来。”
刀琴依言走过去,交代了那边的兵士,带着那名小僧走了过来。
姜雪宁有些好奇地看着。
那名小僧对谢危显然也有几分畏惧,但到得他面前时,还是十分有礼地先合十颔首,才道:“前些日有位姓孟的施主,满身是血来投,方丈问过后,说是要来知会谢施主一声。听闻忻州军已然入城,特着小僧来报。”
谢危知道他说的是谁,只略略垂眼,道:“有劳了。”
姜雪宁看着这僧人却很迷惑。
谢危却忽然转向她问:“去过白塔寺吗?”
姜雪宁心头陡地一颤。
白塔寺之名,她是听过的,可从来不曾去过。
话在喉间,涩住未能出口。
谢危却拉起她的手,一笑道:“有位你也认识的故人在那边,我得去一趟。你与我同往,可好?”
姜雪宁没能说出拒绝的话。
谢危便拉着她上了马,径直将她圈在怀中,策马而去,穿过了几条街道,很快远远便看见了一座修得高高的白塔。
荒芜的城池一地萧杀。
地上原本是铺满了落叶,无人打扫。坊市中更看不见一个寻常百姓,纵然是有些人没有离城,这时候也都将家门紧闭起来,躲避祸事。
然而前方那条道,竟是干干净净。
陈旧的石板青苔上,留着扫帚划过的新鲜痕迹,一片落叶都没有。尽头处便是一座古老而偏僻的寺庙,寺中枫叶早已飘红,在这深秋时节,倒有几分云霞似的灿烂。
谢危便在此处勒马。
他又向姜雪宁递出手去,扶她下马。
寺门前正有一名小僧端了水盆出来,往刚扫过的地面上洒水。他似乎没想到这时候竟还会有人来礼佛,刚看见他二人时,目中还露出几分奇怪。
然而等他看见谢危,便瞬间睁大了眼睛。
谢危知他是认出了自己,但也并不废话,只问:“忘尘方丈在哪里?”
那小僧说话都结巴了,立了半晌后,赶紧把手里的水盆搁在了一旁的墙角,道:“方丈正在禅房里打坐,小僧这、这就去通传!”
说完竟是飞快往里面跑去。
谢危也没管他,只带着姜雪宁一道走入寺中。
墙下栽着不少菩提树。
方丈的禅房还在后面,普普通通简简单单的一小座。
到得前面时,谢危便对她道:“在这儿等我片刻。”
姜雪宁点了点头。
谢危便径直朝里走去,身形眨眼被门扇挡了,禅房糊着发黄窗纸的窗内,传来了一声佛号,继而是平缓的交谈声。
众所周知,谢危虽在朝堂,可既读道经,也晓佛法,是以既能与士林交好,也能与早先的国师圆机和尚旗鼓相当。
只不过这还是她头回见他真与寺庙有什么交集。
姓孟的施主,她还认识……
是孟阳么?
姜雪宁想想,发现自己对此似乎并不十分好奇,只抬眸向周遭打量,于是便看见了前方不远处的那座石亭。
那一刻,她分明没有看见这座石亭的名字,可冥冥中,却有一种奇怪的感应,让她的心脏猛然跳动了一下,于是抬步,朝着它走去。
待得近了,便看清了。
果真是潮音亭。
七级台阶将石亭垒高,亭内置着一张陈旧的木案,一只香炉搁在案上,似乎是早晨才燃过香,此刻虽没有香烟袅袅,却隐约能从虚空里嗅出已经淡了的沉香味道。
在这座石亭旁边,便是一片广阔的碑林。
每一块都是六尺高,一尺宽。
上面镌刻着一个又一个名字。
更往后一些连名字都没有。
看得出它们已经在这里伫立了许久,每一块的边缘上都留有风雨侵蚀的痕迹,甚至落满尘灰。
姜雪宁慢慢走到里面去看,赵钱孙李,什么姓氏都有;有的有名有姓,完完整整;有的却似乎还没起大名,只一个乳名刻在碑上;更后头那些没有名字的也不少……
三百义童冢。
前世她不曾看过,因为那似乎毕竟是与她没有什么关联的事情,若非后来在坤宁宫软禁时听尤芳吟提起,或恐还不知晓,自己前世命运最终的跌宕,实则都系在这二十余年前这一桩血色的旧事之上。
今日总算看见。
她看得并不快,每看到一个名字都要停下来片刻,似乎想要它们在自己的记忆中留下少许痕迹。
只不过在走到东南方角落里时,姜雪宁忽然停了好久,也没有再继续往前。
眼前同样是一座石碑。
但它与周遭那些,格外不同。
旁的石碑上,要么刻着清楚的名姓,要么空无一字。可这一块上,原本是刻有名姓的,但似乎没有刻完,就被人强行削去,只在上面留下几块斑驳的凹痕,几道杂乱的刻记。
一道声音,忽然从她身后响起:“这是我。”
姜雪宁回头。
谢危不知何时已经从禅房里出来了,远处潮音亭下的台阶旁,立着一名老和尚,身旁站着面色苍白的孟阳,但只是看着,并没有走过来。
第一时间,姜雪宁没有明白谢危的意思。
他却来到了她身旁。
深色石碑上积落的灰尘,被他伸手轻轻拂去。
谢危看向她,笑了一笑:“本来这里也是要刻上名姓的,可她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那堆雪化之后的枯骨与污泥便是我。匠人在上头刻名时,她便把刻刀夺了,把这上头刻的名字毁去。然后对旁人说,她的孩子未必就死了,即便是早已遭逢不幸,要归葬入土,也不要再姓萧。”
分明是笑着说的话。
可姜雪宁听着却不知为何,眼底潮热,竟觉喉间有几分哽咽。
谢危却静静地道:“我本是一个该在二十余年前就死去的人。”
姜雪宁伸手去握他的手,对他摇头:“不,你不是。”
她手心有汗,甚至在发抖。
谢危于是笑:“你在怕什么?”
姜雪宁无法告诉他,只是道:“无论如何,她希望你活下去。”
谢危喉结微微涌动,久久没有说话,垂在身侧的手指紧握,最终却没有回应她的话,只是道:“往后不要一个人到这里来,该走了。”
他拉着她往外走。
从潮音亭下经过时,孟阳看了他们一眼,那位忘尘方丈则向他们合十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诸法空相!”
姜雪宁没有慧根,听不明白。
谢危则没有回应。
他重带着姜雪宁从白塔寺出来,门外是燕临领着黑压压的兵士静候,吕显则是立在台阶下面,见他们出来,先看了姜雪宁一眼,才走上前来。
谢危停步。
他上来低声同他说了一句话。
谢危似乎不甚在意:“随她来吧,不必拦着。”
吕显久久凝视他,问:“你真的还想赢吗?”
谢危说:“想的。”
吕显于是道:“但如果你想要的东西变了,你的赢,对旁人来说,便是输。”
谢危平淡地道:“我不会输。”
他没有再与吕显说话。
在他进白塔寺的这段时间里,燕临等人早已率军查清了城中的情况。天教的义军进入城中后,显然遭遇了一场蓄谋已久的伏击,西城南城坊市中到处都是横流的鲜血,一路顺着长安街,铺展到紫禁城。
倒在路边,有的是天教的,有的是朝廷的。
甚至还有受了伤却没断气的。
在忻州军从染血的道旁经过时,他们便哭喊着哀求起来:“救救我们,救救我们……”
大部分人看了,都心有戚戚。
然而谢危的目光从他们身上掠过,却只是勾起了往日的回忆,并没有多做停留,一路与燕临等人,直向着前方那一座过于安静的紫禁城而去。
宫门早已被天教攻破。
尚未来得及收拾的尸首随处可见。
原本金灿灿的太极殿,此时已经被覆上了一层血红。
万休子环顾周遭,几乎不敢相信。
跟在自己身边的竟已经只剩下数千残兵,个个双目赤红,身上带伤。连他自己的腰腹之上,都插着一根尚未拔除的羽箭,只折去了箭身,箭矢还留在体内,却暂时不敢取出。
大殿之前的情况,却也好不到哪里去。
数千精兵阵列在大殿之前,卫护着中间的皇帝。只是沈琅这披头散发赤脚的模样,看着哪里还像是往日的一国之主?
他神经质地大笑着。
满朝文武,没投敌的,没逃跑的,一心忠君的,如今都战战兢兢瘫软在大殿之中,心有余悸地看着已经逼到殿前,与他们对峙的天教义军。
临淄王沈玠,定国公萧远,刑部尚书顾春芳,户部侍郎姜伯游,甚至连萧定非都混在其中……
只不过并不见张遮。
已是皇贵妃之尊的萧姝,这时立在角落里,看着大笑的沈琅,只觉浑身冰寒,满心惨淡。
若只论心术,沈琅无疑是一个合格的皇帝。
他竟故意抽调了城门的兵力,转而使人埋伏在街市狭口处,在天教以为自己致胜之时,予以迎头的痛击,着实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一路拼杀,竟然惨胜一筹!
如今虽被人打到了皇宫之中,可他竟一点慌张之色都没有,甚至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意,只让人怀疑:这位帝王,手里是否还留着其他的底牌?
万休子目光阴沉地看向他,这一时竟有点拿不准主意。
不管后面如何,那张龙椅就在太极殿的高处放着。
二十余年前,他距离这个位置便只有一步之遥;只可惜平南王纠缠于皇家恩怨,非要将沈氏血脉赶尽杀绝,以至于被援兵杀来,最终功亏一篑!
二十余年后,他再一次站在了这张龙椅之下!
太极殿前,日光炽盛,双方上万人对峙,可阵中只有风声猎猎吹拂而过,竟无一人敢发出半点声音。
于是这时远处的声音,便变得清晰。
那时许多人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一声一声砸在皇宫用石板铺得坚实的地面上,渐渐变得近了,仿佛每一声都踏在人的心上,左右着人心脏的跳动!
天教与朝廷两边都出现了一阵耸动。
沈琅与万休子都朝着宫门方向看去。
在远远看见那举起的忻州军旗帜时,天教这边的残兵只感觉到一阵的恐慌,而朝廷那边一众官员中的小部分,却几乎立刻振奋起来,甚至有些喜极而泣的味道!
“是谢少师与燕世子的忻州军!”
“他们终于来了!”
“勤王之师啊,天助我朝,天教这帮贼子今日必将交代在此处!”
……
然而与之相对的是,沈琅的面色骤然铁青。
万休子更像是听见了天大的笑话一般,抬手指着这些愚蠢的脓包,扬声大笑起来:“救兵,你们还当是救兵来了!哈哈哈哈……”
谢危一身雪白的道袍不染尘埃,在疾吹的风中,慢慢走近。
所有人的目光几乎都朝着他这个方向看来。
姜雪宁在他身旁,看着眼前这惨烈对峙的场景,只觉满世界发白,生出一种怪异的眩晕感。
成碾压之势的大军黑压压如潮水一般,阵列在太极殿前,几乎将所有人包围。
朝廷里那些人听了万休子的大笑,一阵嘈杂。
万休子只道自己已经是可怜可悲,却不曾想原来世间还有比自己更可悲更可怜的人,笑得越发肆狂起来,竟抬手转而一指谢危,大声道:“在朝中为官七八载啊!就在你们眼皮子底下!你们竟然没有认出他来!这哪里是为你们朝廷鞠躬尽瘁的太子少师,这分明是随时向你们索命,要你们偿还血债的魔鬼!”
萧定非藏在人群里,轻轻叹了口气,心想:自己骗吃骗喝的日子,到底是要结束了……
谢危走上了台阶,没有说话。
定国公萧远看着他,又看向万休子,突然想到了什么,心底骤然蔓延开一片无法言说的恐惧!
紧接着,那种不祥的预感便应验了。
在所有人惶恐不安的目光中,万休这那带着无比恶意,甚至带了几分得意的声音,在这空阔的太极殿前方响起,却偏带上了一股无比阴森的味道:“放在二十余年前,彼时此地,他不叫谢居安,该称作——萧定非!”
朝野上下不少人脑袋里顿时“嗡”地一声响。
谢危却只是站定,异常平静地看向了众人,淡淡道:“这般热闹,我好像来得晚了些。”
第243章 弑尽亲族
万休子的话是什么意思?
有许多人第一时间竟然没有听懂。
谢危怎么会是萧定非?
那位大难不死的定非世子现在不好好在角落里站着吗?倘若谢危才是萧定非, 那这个萧定非又是谁?且当年那些事情,他又为何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分明是简简单单一句话,可却在瞬间弄乱了他们的脑袋。
二十余年前, 天教乱党伙同平南王逆党杀至京城, 那位早慧聪颖的定非世子舍身李代桃僵救主的事情, 早已经在这些年传扬到街头巷尾。
然而谁又想过其中的真相?
毕竟这世间所有人自小所学便是忠君为国,没有一个人会想, 让一个孩子替另一个孩子去死, 是否合情, 又是否合理,甚至究竟是不是真的。
他们习惯了。
君是君, 臣是臣, 君可以要臣死, 臣也当为君死!
人的贵贱,是由天定。
凡人便想要往上爬得一步, 也需要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垂青, 或者为人奴,或者为人臣,卖才华, 卖性命,出卖自己能出卖的一切,只为求得上位者随意施舍下来的一点残羹冷炙!
天下人皆没有足够的觉悟。
所以今日,谢危站在了这里。
不知当年真相的人, 惶然不安;
知晓当年真相的人,却是瞬间脸色煞白!
在他们眼中, 此时此刻站在太极殿前的谢危,哪里还是个活生生的人, 分明一只从坟墓里复活的鬼魂,用那来自九幽的目光凝视着他们!
“不,怎么可能……”
定国公萧远原本已经在先前与天教的交战中受伤,行动不便,此刻只像是看着一个怪物般看着谢危,睁大的眼底分明已经填满恐惧,却不知是告诉别人还是告诉自己一般,高声大气地叫喊起来。
“不!绝不可能!一点也不像,一点也不像……”
沈琅瞳孔也陡然紧缩,先等来的竟是谢危与燕临的忻州军,已经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更不用万休子突然投下的这记平地惊雷!
谢居安,萧定非……
饶是他已经对今日的乱局有所预料,自以为能镇定自若,可仍旧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炸得脑海里空白了一刹,紧接着一颗心便如同沉进了深渊一般,冰寒一片!
因为,在听闻万休子这番话之后,谢危竟然只是立在那边,没有半分反驳的意思!
萧姝的目光落在谢危身上,同样落在他身旁不远处的姜雪宁身上,然后才带了几分茫然地转向了萧定非。
这位自打“回京”以来,便不务正业、无所事事的“定非世子”,似乎也注意到了她的注视,这一刻竟然朝她抛来一个格外明媚的微笑。
天知道这两年他把萧氏折腾成什么鬼样!
鸡飞狗叫,浑无一日的安宁!
整个萧氏大族原本就不大好的名声,在他的糟践之下,更是一落千丈,市井之中人人唾骂!
然而此刻,他才笑眯眯地站了出来,假模假样风度翩翩地向众人揖了一礼,腼腆地道:“真对不住,其实我现在也真叫萧定非。只不过嘛,这名字是许多年前遇到先生时,先生不要了给我的。我琢磨你们其实也没找错人。不过,这两年来,我吃你们的,喝你们的,玩你们的,还花了你们不少的银子,实在是很不好意思!”
萧远一听差点气得吐血!
年纪轻轻的萧烨更是目瞪口呆。
萧姝一张端丽的面容更是一阵青一阵红,难看到了极点!
满朝文武都惊呆了。
这个萧定非竟然是个冒牌货!
只见得这位定非世子吊儿郎当地走到了谢危面前去,笑嘻嘻道:“怎么样,本公子可没辱没这名姓吧?说教训这帮孙子就教训这帮孙子,可惜这两年你不在京里,可错过了好多场大戏!不过即便没有人看,本公子也是兢兢业业,演得可好了!”
谢危淡淡一笑:“是没辱没。”
姜雪宁嘴角微微一抽。
萧定非却早已注意到了她,美人儿当前,好久不见,着实惊艳,嘚瑟之下忘了形,一双轻浮的桃花眼便没忍住向姜雪宁眨了眨。
然而还不等姜雪宁有反应,谢危已经平平看了他一眼。
萧定非顿时浑身一激灵。
他立刻把眼神收了回来,站直了身子,老老实实地退到了边上去,一直站到吕显旁边才停。
吕显无言。
在场之人看见这副情景,还有谁不明白?
萧远想起这两年来受的窝囊气,整个人都忍不住因为愤怒而发抖,抬手便指着谢危斥道:“原来这一切都是你算好的!连这个人渣王八蛋都是你故意安排的!你、你——”
萧定非翻他个白眼。
有那么一瞬间想说“你他娘骂谁呢”,只是眼角余光一瞥谢危,又心不甘情不愿把满肚子的脏话咽了回去,只在心里问候起萧氏一族祖宗十八代。
谢危却显得比任何人都要平静。
他走上前去。
每上前一步,太极殿下面那些阵列的兵士便会压抑着恐惧,谨慎地往后面退上一步。
萧远目光死死地盯着他。
谢危打量着这个人,内心竟无任何多余的波动,甚至还笑了一笑,道:“的确是一点也不像,是不是?”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脸上。
毫无疑问,这位昔日的当朝帝师,长着一副绝无仅有的好皮囊,有山中高士的隐逸,有天上谪仙的超尘,倘若再配上这样极淡的三分笑意,天下谁能不对他生出好感呢?
的的确确是一点也不像。
反倒是那已经缩到一旁去的冒牌货,眉眼之间竟与萧远有三四分肖似,简直不可思议!
可谁说,儿子一定长得像老子,女儿一定长得像娘亲呢?
萧远一刹间已面如槁木!
谢危看着他道:“我长得和她不像,和你也不像。所以既不向她那般良善,也不似你这般废物。到如今,实在是正正好。”
不良善,便狠毒;
不废物,便恐怖。
所有人听了这话简直不寒而栗!
万休子眼见这般场面,却是在后头抚掌大笑:“妙!妙极啊!”
想当年,他为何没杀谢危?
为的不就是今日这样的场面吗?
报复朝廷,算计皇室,好于众目睽睽之下,将这所谓皇族的虚伪面具撕下,让天下都知道这些人内里到底藏着多少污秽,又配不配主宰天下!
只可惜,谢危并不是好操纵的傀儡。
他的计划到底没能完全完成,但如今能瞧见其中一半,已叫他万般畅快!
谢危并不想理会身后疯狂的万休子,且留他多活上片刻,只是道:“圣人言,生身之恩当报。”
萧远眼底忽然涌现出了一分希望。
他立刻道:“对,对!当年太后娘娘推你出去替圣上,那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啊!她是你姑母,怎能不疼你呢?我萧氏一族,乃至皇族,都是你的血亲啊!”
他说话时不够仔细,只那一句里所含的“推出”二字,已让周遭众臣轻易意识到了这背后潜藏的真相,骤然变了脸色!
连沈琅一张脸都沉黑一片。
萧姝看向谢危,却没有与萧远一般从此人的脸上感觉到半分的仁慈,相反,只有一股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
这一刻,谢危听见萧远的话,竟然笑了起来,还附和道:“说得对,都是血亲,该要留些情面。”
萧远简直要喜极而泣了。
然而谢危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云淡风轻地补上一句:“你想要个什么死法呢?”
你想要个什么死法!
此言一出,先前那种好说话的错觉,几乎立刻就被击穿了!
别说是朝中众臣,就是他身后天教与忻州军一众兵士,也不由得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为这云淡风轻的一句话里所蕴藏的笃定杀机而胆寒!
萧远愣住了。
紧接着便是一种死亡即将降临的恐惧。
他距离谢危最近,轻易能够看见他淡漠到没有一丝情绪的眸子,只让他感受到一种来自心底的寒意,仿佛当年那被埋在雪里的三百义童的亡魂都附着在他身上,更有一双眼睛透过虚空俯瞰着他!
“不,不,不要杀我……”
萧远本不是什么强干之人,在意识到谢危是真要杀自己的时候,竟然忍不住朝着后方退去。
他想要逃跑。
可这太极殿前的台阶从来没有那样长过,平日里短短一会儿就能走完的长度,却好久好久也望不到头。
谢危并不叫人去追他,只是向后方伸出手去。
刀琴便将背着的弓箭取下,递到他手中。
谢危看向那狼狈跌撞的身影,接过了弓与箭,随后弯弓搭箭,雕翎箭的箭矢闪烁着一片晦暗的寒光,远远对准了萧远的背影,只道:“今天这样好的日子,太后娘娘怎能不在呢?剑书,带人去找找。”
“嗖”地一声,手指轻轻松开,弓弦剧烈地震颤!
雕翎箭离弦飞去!
萧远正急急往台阶下去的身影,便骤然一震。一支箭就这样射入了他的后背,他身子晃了晃,却没有立刻倒下。
紧接着便是第二支,第三支!
第一箭只穿入后背,第二箭已射过心脏,第三箭直接洞穿了他的头颅!
染血的箭尖从他眉心钻出。
头发已然花白的萧远,两只眼睛里的惊恐尚未散去,便渐渐失去了神采,“扑通”一声,整个人面朝下栽倒,鲜血从他身前涌流而下,染红了汉白玉的台阶。
弑父!
朝野上下所有人都惊呆了,说不出话来。
沈琅立于众人之中,更是怒火炽盛。
只不过,更令他不安的,并非是萧远的死,而是谢居安方才一箭射出时,对身边那几个人交代的话!
萧姝万万没有料到,谢危竟敢这般当众动手!
萧烨愣了半天,却是个不善遮掩的直脾气,几乎立时就红了眼,径直朝着谢危扑去:“你杀了我爹,我跟你拼了!”
然而谢危只是看了他一眼。
他甚至都没有动手。
刀琴刀在手中,根本不待他靠近谢危,已经直接一刀捅进他胸口,然后面不改色地抽刀。
萧姝花容失色,惊叫了一声:“弟弟!”
萧烨低头看去。
胸前破开了一个血窟窿,鲜血几乎瞬间染红了半边身子,他摸了一把,眼底还出现了几分迷惑,就这样退了两步,倒在地上。
年轻的眼睛大睁着,再也闭不上了。
整座太极殿前,几乎是死一般的静寂!
谢危身边的刀琴、剑书,朝野上下不少人都见过,素日里跑跑腿,料理一些琐事,本以为只不过是两个有些拳脚功夫的书童罢了。
刀琴话少,武艺高些;
剑书圆滑,通晓世事。
可谁能料想,如今一言不发动手,竟有这般残忍的利落,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便取了一人性命!
而这个人,本该也是谢危的兄弟……
众人此时再看谢危,回荡在脑海中的,竟只有先前万休子癫狂至极的那一句:这哪里是什么圣人、帝师,分明是向人索命、要人血债血偿的魔鬼!
萧氏先后两人横死,于谢危而言,似乎并没有什么触动。
他只是看向了沈琅。
仿佛是能感觉到他的不安与恐惧,三箭射死萧远,又观刀琴杀了萧烨之后,他却稀松平常模样,回过头来,淡淡对他道:“别着急。”
别着急,很快就轮到你了。
众人也当真没有等上很久。
后宫方向,没一会儿就传来惊恐的呼喊声:“你们是谁,你们想要干什么?你们怎么会知道密室的位置?!放开哀家,放开哀家!”
萧太后是被人拖过来的。
凤钗歪倒,发髻散乱,一张已经有了些老态的脸上,满是惊恐。
她原本是躲在皇宫里那个只有皇族才知道的密室中,试图与二十余年前那一次一般,藏身其中,躲过一劫,等待着叛乱的平复。
可谁想到——
就在方才,石门洞开,一伙她完全不认识的人,竟然走了进来,如对待阶下囚一般毫无尊重,一路将她拖行至此!
剑书把人扔在了太极殿前,躬身对谢危道:“先生,人已带到。”
萧太后这时才看见谢危:“谢危?”
她内心尚有迷惑未解,然而一转眸便看见了萧烨满是鲜血的尸体,吓得惊声叫起来,下意识要去找萧远时,才发现群臣之中竟无他的人影。
原本高高在上的定国公,此刻连荒野上的横尸都不如,倒伏在那长长的台阶之下。
萧太后找了好久才看见。
她的目光从沈琅身上划过,看向万休子,又看向谢危,终于意识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危险,大叫起来:“来人,护驾,护驾!”
谢危这些年来,毕竟是外臣。
他没有见过太后许多次,可这一张脸却总是烙印在他记忆的深处,一丝一毫都没有忘记。
只不过,眨眼是二十三年春秋。
物换星移,人事变动。
如今,他是持刀人,他们是阶下囚。
谢危并不看她,只是将手中那张弓递还给刀琴,又拿过一柄刀来,反而注视着沈琅道:“趁着你要等的人还没来,现在选吧。”
沈琅听见这话,眼角都抽搐了一下。
谢危却仿佛没说什么洞察天机的话似的。
他将那柄刀掷在了沈琅与萧太后面前,声音轻缓似天上飘着的云雾:“你亲手杀了她,或者她亲手杀了你;又或者,我来帮你们选……”
当年皇族逼他在替代沈琅与保护燕敏之间,做出一个抉择,今日,他便把同样的抉择抛到这一对天下最尊贵的母子面前!
满朝文武已骇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谢居安何等狠辣的心肠,这竟是要硬逼着在这紫禁城内,上演一出母子相杀的人伦惨案啊!
第244章 冠姓者皆杀
自古中原以“孝”治天下, 他自己弑父杀亲也就罢了,如今竟然在这等危难之时还要逼迫天家母子相杀!世间伦理纲常,完全被他践踏在脚下!
有些保守的大臣已经怒得满面通红。
责斥之声不绝于耳。
然而谢危岿然不动, 浑若未闻。
他从来都是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却不需要对任何人做出解释, 也完全不需要旁人来理解个中的因由。
纵然所有人都视他为魔鬼。
姜雪宁在人群里远远看着他,竟然觉得心底隐隐抽痛。
谢危看着他们, 只是轻轻催促了一句:“不好选么?”
不清楚当年内情之人, 道他丧心病狂;然而有所了解或者有所猜测之人, 却隐隐意识到他此举背后,必定潜藏着当年的秘密!
是否, 二十余年前, 也曾有这样一场抉择, 摆在谢危的面前呢?
谁也无法确认。
萧太后自打被拖到此处后,便受了接连的惊吓。
此时听见这话, 终于反应了过来。
她分明不觉得谢危与萧远或是当年的燕敏很像, 然而联想起本不该被人知晓的密室的位置,还有眼前这熟悉的两难抉择,脑海中那原本令她不敢相信的可怕猜想便浮现出来。
萧太后目眦欲裂。
像是见着恶鬼一般, 她颤抖着指向他,声音仿佛撕裂一般狰狞:“是你!原来是你!!!”
然而,她的情绪实在是太过激动了,几乎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到了谢危的身上, 以至于根本没有看见,在距离她不到五步远的地方, 披头散发的沈琅,目光阴鹜, 已经捡起了先前谢危掷在地上的那柄刀。
谢危眼底划过了一分嘲讽的怜悯。
后方的萧姝发出了一声惊呼。
那柄刀被一只手紧紧握住,轻而易举地贯穿了萧太后的身体,从她背后透到胸前,当她低下头看去时,甚至能看见那染血的刃面上,倒映出自己带了几分茫然的面孔。
先前还在叱骂不断的朝臣,突然像是被人迎面摔了一巴掌似的,所有话都戛然而止,再没有半点声息!
太极殿上,只闻刀刃缓缓抽离人身体的声音。
萧太后踉跄了两步。
胸前背后的鲜血根本捂不住,如泉涌似的朝着外面流淌,她终于转过身来,看清了自己的背后——
那是一张何等熟悉的脸?
是她亲手养大的嫡长子,为他斗过宫里诸多宠妃,为他逼迫着当年不足七岁的定非世子顶替他赴死,甚至为了他同意将自己的女儿远嫁鞑靼……
“琅儿……”
萧太后看见他拿着刀,静默地站在那里,却不敢相信方才发生了什么。然而身体的痛楚是如此清晰明了,以至于她无法安慰自己,这只是一场噩梦。
沈琅一双眼底掠过了片刻的不忍,然而转瞬便成了那种帝王独有的冰冷与无情,天下人在他眼底也不过都是草木!
即便这是他生身之母!
他提着刀,凛然道:“社稷危难,此番委屈母后。只是当年之事,确与儿臣无关,乃母后擅作主张,强行以燕氏的性命作为要挟,迫使年纪尚幼的定非世子代朕受过!朕当年不知世事,这些年来每每念及却总为之辗转反侧,常思己过!如今他回来了,也该是母后幡然悔悟的时候了!”
谢危自己没提,然而沈琅等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倒是相继将当年的事情抖落得七七八八。
朝臣们已经能据此猜测出二十余年前的真相——
从来就没有什么忠君救主,当年年幼的定非世子,不是自愿去的,而是为了燕氏的安危,被萧太后胁迫着李代桃僵,去叛军阵中送死!
只不过,这些话在沈玠听来,都是一片迷雾。
他根本不知道沈琅在说什么。
在眼见着沈琅的刀穿过萧太后的身体时,他脑袋里已经“嗡”的一声,几乎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
沈玠素来知晓,自己与皇兄、与母后,并非一样的人。可他以为,血脉亲情维系,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做出相残之事!
甚至方才谢危说出那话时,他都不认为他说的那些会真实地发生。
然而此刻……
他只觉眼前站着的皇兄已变成一头嗜血的野兽,一时间竟激起他胸臆中不多的血勇之气,上前便推开了他:“你做什么?!”
萧太后已奄奄一息。
沈琅那番冠冕堂皇的话,简直让她觉出了一种天大的讽刺!
沈玠半跪下来将她捞在自己怀中,一声一声地唤:“母后,母后!”
萧太后眼底便两行泪落。
临死之际,她竟惨然地笑出声来,也不知是笑这荒唐的老天,还是笑所谓皇家的亲情,又或是笑可怜可悲的自己:“哈哈哈,报应,报应,谁也逃不了!谁也逃不了——”
那声音在最尖锐高亢时,戛然而止。
喉咙里温热的血从她嘴里冒了出来,她无力地挣扎了两下,终于颓然地瘫了下去。
沈玠哭出声来:“母后,母后——”
但他只是个孱弱的人。
既没有勇气向自己弑母的皇兄质问,也没有勇气向作为始作俑者的谢危复仇,只能抱着萧太后的尸体,痛哭流涕。
谁能想到,前后根本没用半刻,沈琅竟然就已经做出了选择!
朝臣们只觉心底发悸。
便是一路杀过来的天教义军都觉得不忍入目。
万休子都愣了半天,然而紧接着便抚掌大笑,连自己腹部的伤口都没顾及,抬手指着这太极殿前染开的血泊,兴奋道:“看见了吗?天潢贵胄啊!这就是高高坐在紫禁城里的天潢贵胄啊!市井鼠辈都未必做得出这等丧尽人伦的惨事!天潢贵胄?我呸,猪狗不如才对!哈哈哈哈……”
他话说着竟朝地上啐了一口。
轻蔑之态,溢于言表。
唯有谢危,轻轻地叹息了一声,竟似有些惋惜:“死得太容易了……”
周遭在寂静之后,多少起了几分议论之声。
所有人的目光几乎都落在沈琅脸上。
他手里还提着染血的刀,也大约能猜到众人都议论他什么,只是眼前这位旧日的帝师是什么性情,在方才已经展现得淋漓尽致!
如果不做出选择,死的便会是两个人!
既然如此,倒不如他先给萧太后一个痛快。
沈琅看向谢危:“当年的事,你是知晓的,都是母后擅作主张。你原是朕的伴读,可朕这些年来竟不知晓。你又何必瞒朕呢?如若你早些告知,朕必向天下下达罪己之诏,为你讨回一个公道。”
可真是做皇帝的人。
谢危看着他,唇边浮出一丝笑意,竟没有回答,只是抬起手来一指:“那她呢?”
他手指过处,无人不心惊胆寒。
但最终大多人都是虚惊一场。
那修长的手指,最终指向的是后方宫装华美却容颜惨白的萧姝!
地上已经躺了她的父亲,她的弟弟,她的姑母……
如今,终于轮到了她!
这时候,不用多说一个字,所有人也已经明白:谢危这分明是要将萧氏一族斩尽杀绝,不留任何余地!凡冠此姓者,皆杀!
萧姝与萧太后不同,萧太后是皇帝的生母,可她不过只是皇帝的宠妃罢了。
于沈琅而言,她只是个泄欲与权谋的工具。
她知道,倘若谢危要她今日死,她绝活不过明日……
可这一生所为,不过是不受人摆布。
为何一步步往上攀爬争取,所换来的却是连命都由不得自己?
沈琅提刀朝着她一步步走近,萧姝眼底含着泪,却抬起头来,既没有看沈琅,也没有看谢危,而是在这一刻,看向了远处凝望她的姜雪宁!
那种被命运捉弄的荒诞之感,从未如此强烈。
她这短暂一生前面十九年,几乎是完美的,甚至没有犯下过一件大错;然而一切的改变,便源自于仰止斋伴读,她忌惮姜雪宁,构陷她与玉如意一案有关,却失了手,从此结下了仇怨。
如今,她是谢危的心上人,而她虽成了皇帝的宠妃,却连个阶下囚都不如!
一步错,步步错。
如此而已罢了。
刀刃穿过身体时,萧姝感觉到了无尽的寒冷,可她终于收回了目光,看向眼前这个无情的帝王,到底再没了往日的温顺,近乎诅咒一般道:“你以为你能逃么?”
沈琅本就不在乎这女人的生死。
闻得她竟然口出如此恶毒的言语,心中戾气上涌,竟然拔了刀出来,又在她喉咙上割了一刀,使她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倒了下去。
至此,萧氏一族最重要的几个人,几乎已经死了个干净。
姜雪宁记得,上一世好像也是如此,虽然不是一样的死法,可结局似乎并无太大的差别。
她同萧姝争斗了那么多年。
可其实谁也没斗过谁。
萧姝先死在了叛军刀下,连带着萧氏一族都被谢危屠灭;而她在苟延残喘不久之后,也于坤宁宫自戕……
只不过这一世,她放弃汲汲,而萧姝却走了一条比上一世还要歪的路……
眼看着萧姝倒下时,她说不出心底是什么感觉。
只觉的好像也没什么错。
因果报应,到底谁也不会放过。
这一时,立在所有人眼前的,已经不仅仅谢危一个魔鬼了,比他更像魔鬼的,分明是那原本高坐在金銮殿上的帝王!
沈琅道:“朕可以下令,夷平萧氏,绝不姑息!”
谢危只是负手笑道:“不必对我如此虚与委蛇,且看看你等的人到是不到吧,时辰快了,是吗?”
沈琅先前就觉得他是知道什么,如今听得他如此清楚地挑明,心底已慌了三分。
杀萧太后,杀萧姝,他都不觉得有什么。
只要谢危不立刻对他下手,便未必不能等到翻盘的机会。是以他忍辱含羞,反过来对谢危大吐拉拢之言,可谁料谢危也知道他的意图!
这一时,沈琅几乎以为对方立刻会向自己动手。
但也是在这一刻——
先前忻州军到来时,众人曾听闻过的声音,再一次于宫廷的远处响起,从东北角的顺贞门一路朝着太极殿的方向靠近。
没有旗帜,也看不出来路。
一名又一名兵士身上所穿仅是黑色的铠甲,军容整肃,行进极快,光是能看见的都有上万之众,不知留守宫外未能一道入宫的,更多几何!
而为这支军队,簇拥于中央的,赫然是一名女子。
深紫的宫装穿在了她的身上,可面上未施粉黛,眼角的疤痕几乎与她的面容一道,第一时间为所有人注意到。
姜雪宁忽然愣住了。
她唤了一声:“殿下!”
然而在即将迎上前去时,一只手却从旁边用力地拉住了她。
姜雪宁回首,竟是燕临。
他不让她上前,眼底流淌过几分晦暗的光华,只低声问:“还记得我以前对你说的吗?”
第245章 留他全尸
以前?
以前他对她说的话实在是太多了, 姜雪宁想不起来,到底是哪一句,于是只能迷惑地看着她。
但燕临只是笑了一笑, 并没有再多言。
只这一耽搁, 这一支从来没有人见过的军士, 便已经来到了近前,轻而易举与忻州军呈对峙之势, 若论兵力, 竟然未必输上一筹!
吕显眼皮都跳了一下, 看向谢危。
谢危只看着,没作声。
然而沈琅却是欣喜若狂, 再无先前在谢危面前委曲求全的姿态, 那种帝王的风采突然间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让他振臂大笑:“我就知道,到底是我皇族的血脉!绝不会辜负我一番苦心!”
忻州军上下顿时如临大敌。
可谢危似乎并不意外。
他凝视着沈芷衣, 只一笑, 轻轻抬手向身后一摆。
燕临看他一眼,便对全军上下道:“为公主殿下让路。”
这命令简直让人摸不着头脑。
然而从边关到京城,一路征战下来, 作为他们的统帅,燕临已经建立了足够的威信,根本无须解释一句,所有人虽有困惑, 也还是迅速如潮水一般退开。
原本被围得铁桶般的太极殿前,便让出了一条道。
沈芷衣看向谢危, 也看见了角落里带了几分疑惑望着她的姜雪宁,那一刻, 她脚步有片刻的停顿,然后便垂下眼帘,竟无半分畏惧,带着一队黑甲兵,如同一支利箭般,从忻州军阵中走过。
援兵既来,沈琅还有什么惧怕?
这都是当年先皇曾遭平南王谋逆一役后,为了防止此类叛变再次发生,所留下的后招!
用皇帝的私库,秘密于直隶、天津两地交界之处豢养军兵!
世代只听命于皇族,非皇族血脉持兵符调遣不能动!
他只觉胜券在握,倒觉得这个自己以往看不起的妹妹,前所未有地顺眼,于是向着谢危冷笑道:“你以为朕当真会束手就擒吗?早在得知忻州生变时,朕便有心筹谋,使周寅之给乐阳送去了半枚兵符。三日前,朕又在诸多朝臣中左挑右选,派了张遮送去剩下的半枚兵符。周寅之狡诈,朕许以重利;张遮清正,朕晓以大义。他们二人绝对能够保守秘密,还能在你眼皮子底下把这两件事做成!”
张遮清正,保守秘密?
前半句谢危是同意的,只不过后半截么……
他想起那日这位刑部侍郎一点也没遮掩地坦荡道明自己来意,陡地笑了一声,竟向姜雪宁看了一眼。
沈琅对此却是半点也不知晓,目光从地上那躺倒的尸体上一掠而过时,屈辱之色便浮现在他眼底,使得他一张脸都扭曲了起来。
这一时便径直下了令。
他刀指谢危,朗声道:“天教与忻州军合谋叛乱,尔等速速将贼首拿下,为朕平乱讨逆!”
太极殿前原本就有不少的兵士。
皇帝一说援兵来了,所有人都振奋起来。
几乎在沈琅一声令下时,他们便操起刀枪,朝着前方冲杀而去!
忻州军与天教这边更是下意识以为大势不好,早已如一箭紧绷在弦,一触即发!
持刀剑者怒发冲冠。
后方的弓箭手更是数千支雕翎箭如雨激射而下!
太极殿那点兵力,又如何能与忻州军相比?
更何况对方占据弓箭之利。
顷刻之间,沈琅身后便倒下了一片,他面上忽然出现了难以置信的愕然——
因为,在他一声令下之时,立在台阶之上的沈芷衣,竟然只是闭上了眼睛,纹丝未动!
沈琅蒙了:“乐阳,你在等什么?!”
一种不祥的预感升腾起来。
他暴跳如雷,扯着嗓子叱骂沈芷衣身后那些同样未动的黑甲军:“你们,都是饭桶吗?!朕叫你们讨逆!”
那些黑甲兵士面上也并非没有犹豫之色,只是沈琅刚杀过自己血亲,又是这般疯魔之态,简直让人头皮发麻。
他们的目光都看向沈芷衣。
沈芷衣始终没有发令,他们便都扛住了叱骂,一动不动,默不作声!
谢危冷眼旁观,饶有兴味。
沈琅终于意识到了不对,他换了称呼:“芷衣,你想做什么?”
沈芷衣看见了地上的尸首。
而她的兄长,手上拿着染血的刀。
不难猜出,这里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便是和亲那一日,她也从未有过这样的绝望与失望:“你又做了什么?”
沈琅道:“是朕让人将兵符交给了你!你身上流淌着皇室的血脉,就该肩负起自己的职责!难道你要看这江山白白落到外人手中吗?”
沈芷衣冷笑:“我难道没有负吗?!”
她在宫里时,性情虽然娇纵,可从来也算是温顺。
这突然之间的反问,几乎让沈琅愣住。
他面色铁青:“你什么意思?”
沈芷衣有些悲哀地看着他:“你残害忠良,边关动荡,可去鞑靼和亲的那个人,是我!你身上固然流淌着皇室的血脉,甚至高坐在这九五之尊的位置上,可你做的哪一件事,对得起自己的身份?天下之主,万民之宰,凭你也配么!”
变了。
这个皇妹变了。
沈琅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以前所做下的一切事,或许都不足以使他万劫不复,可眼前这一件,却或恐将葬送他原本筹谋好的一切!
他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沈芷衣大声道:“我知道!”
沈琅双目赤红:“我让周寅之与张遮带给你的话,你都忘了吗?”
沈芷衣道:“正是因为我没有忘,所以今日才会来!”
谢危在旁边听了半晌,突然觉得他们皇室,也有那么几分意思。
沈玠却已经不知道他们俩到底在争论什么,萧太后与萧姝的尸体都已经变得冰冷。
方才的箭矢甚至落在他身边。
谁也没来关注他,只有人群边缘的方妙着急,趁着无人注意,将他拉到了一旁。
沈琅则看着沈芷衣不说话。
因为情况几乎已经比他所想的最坏的情况还要更坏!
自己竟白白将黑甲军拱手送人!
可沈玠不堪用,其他亲族他信任不过,这才想起了沈芷衣,彼时她在忻州,又兼有当年毅然和亲的民心,理所当然便觉得同为沈氏血脉,沈芷衣该站在他这边。
但他想错了。
沈芷衣回想起信上那些话,还有刑部那位张大人带到的话,只觉自己此前的一生全由旁人拨动,一时竟有无限的感怀,便慢慢道:“你让人带的那些话,都很对。弱肉强食,若为鱼肉,便不能怪旁人作刀俎。所以今日,我来了。只不过,不是为你而来。”
沈琅牙关紧咬。
沈芷衣看着他道:“我为自己而来。”
在她说出这一句话时,沈琅那仅存的一线希望便也破灭了。
绝望使人疯狂。
他紧紧扣着那柄刀,竟然朝着沈芷衣冲去。然而原本就围在周遭控制局面的忻州军,几乎立刻反应了过来,也不知是谁脚快,竟然一脚将人踹倒在地!
近些年来,方士们进献所谓的“仙丹”,他又不断服用五石散,原本算得不错的身体早已经被药石与纵欲掏空。这一脚力道下来,他腿骨几乎折断,趴伏在地上根本爬不起来。
一张脸更是彻底变得狰狞。
然而所有的怒气都是冲着沈芷衣去的:“你怎么敢?你姓沈,你身上流着皇族的血脉,你怎么敢这种时候落井下石?!”
沈芷衣眼底的泪滚出来,只问:“我去和亲,自该是我身为一国公主所应当,是我自愿;可你们作恶在先,昏庸在后,软禁我、逼着我去往千里边塞、蛮夷之地时,可曾想过,我也姓沈,我身上也流淌着皇室的血脉?!”
这一句,到底是透出了几分恨来。
沈琅的刀落到地上,人虽爬不起来,却叱骂不止,哪里还有片刻之前嚣张的姿态?
谢危走过去,捡起了那把染血的刀,叹一声道:“看来没有人能救你了。”
沈琅厉声喊:“沈芷衣!”
沈芷衣闭上了眼,似乎在隐忍着什么,只是这两年来的所见,已经让她清楚明白地知道,有的人该活,有的人只配死。
但沈琅到底算她兄长。
这一刻,她缓缓睁眼,看向谢危,放低了自己的姿态,请求他:“恳请先生念在往昔情面,留他一个全尸吧。”
谢危凝视着她,竟然笑了一声,答应了她:“好啊。”
然而下一刻,手起刀落!
如瀑的鲜血溅红了所有人的眼,一颗脑袋骤然落下,骨碌碌地蘸着尚温的鲜血滚到了沈芷衣脚边,一双眼正好翻过来,其态狰狞可怖!
众人回神时,沈琅已身首异处。
有些文臣已经受不住这般血腥的场面,捂住嘴强忍胃里的翻涌。
沈芷衣身形僵了片刻。
在低头看清沈琅那一张死不瞑目的脸时,垂在身侧的手指,到底还是紧握着颤抖了起来。
她抬首看向谢危——
这就是他答应的“留全尸”!
这时便是最迟钝的人,都发现情况似乎有些不对了:分明不是一定要生死相争之局,谢居安何以非要做到这般残忍决绝的地步?
连姜雪宁都愣住了。
好像有许多她不知道的事情,已在暗中发生。
第246章 传国玉玺
这样陌生的谢居安, 谁能将他旧日那位圣人似的谢少师联系起一分半点?
哪怕他的面容没有半点变化……
别说是朝中官员,就是对他已经足够熟悉的吕显,也没忍住眼皮一跳, 被他吓得背后冒出一股寒气来!
然而他却始终平静若深海, 不起半分波澜, 随意一脚轻轻将沈琅那没了脑袋的尸首拨开了一些,仿佛这不是旧日高高在上的天子, 只是一件微不足道任他摆弄的物件。
谢危目视着沈芷衣。
只道:“你说得对, 我虚伪狡诈, 步步为营,处处算计。世间生灵涂炭, 世人流离失所, 于我而言, 并无所谓。可我就是这般,皇帝要我磕头, 我便砍了他的头。纵我视人命如草芥, 天下又能奈我何?”
沈芷衣心底怆然,道:“先生昔年也曾饱受其苦,目睹三百义童之惨遇。人失其家, 子失父亲,天下罹难,苍生哭号,竟不能使先生动哪怕一二的恻隐之心吗?”
谢危平静地回她:“不能。”
这巍峨的皇宫, 在渐渐下落的夕阳艳影里,浸了血一般, 透出一种浓烈的精致,可他一点也不喜欢。
当下甚至还笑了一声。
他道:“我曾想, 我与沈琅,皆是肉i体凡胎,何我须跪他,还要为他舍己之命?天生万民,人人都是其子,为何只有皇帝敢称天子?分明人人都是天子。可人人也都是草芥。万类相争,从不留情;想杀便杀,想毁便毁。倘若人要问一句为什么,或恐该向天问。毕竟天生人于世,真正的平等,从来只有一样——”
一地静寂,所有人都看着他。
谢危眉目舒展,淡淡续道:“那便是死!”
只是千古艰难唯一死。
有些人怕死。
所以他今日,特意来送这些人一程罢了。
本来这天下除却一个“死”字,便没有更多道理可讲,他也不想和任何人讲道理。
此时此刻的谢居安,分明平静而理智,可不知为何,所有人听闻他这一番话后,从心底里生出的只有彻骨的寒意。
这样一个疯狂的人——
纵然拥有卓绝于所有人的智计,可谁又敢让他执掌天下?
沈芷衣久久地静立不动。
燕临则若有所思。
太极殿前,两军对峙。
气氛忽然间紧绷到了极点,战事一触即发!
然而就在这种时候,大殿之内却忽然传出了一声喜极的笑:“哈哈,皇帝死了!小皇帝也死了!这传国玉玺,总算落到本座的手里!”
所有人突然都怔了一下。
对峙之中的双方差点没绷住向对方动起手来,这一时齐齐朝着太极殿中看去。
不知何时,万休子竟然到了那金銮殿上,站在高高的御案前面,手中捧起了那一方雕刻精致的传国玉玺!
谁也没注意到他是怎么过去的。
他们只能看到,他身上的伤口分明还在淌血,箭簇都尚未取出,可他却浑然不在乎的模样,笑得格外快意,仿佛了了一桩心愿似的,紧接着甚至朝着那最高处的龙椅走去!
在看见那方玉玺时,姜雪宁怔神了片刻。
这东西她再熟悉不过了……
可她没有注意到,立在她身旁的燕临,也同样注视着这方玉玺,眼底甚至闪过了一抹难言的伤怀之色。
这一刻,他沉了脸,竟然拎着剑,抬步向殿内走去。
万休子正要坐上那龙椅。
燕临抬脚便将他踹倒下来,一手拿过了他紧紧抱持的传国玉玺,另一手则反持长剑向下,径直从其颈后一剑将其脖颈贯穿!
万休子面上狂喜之色尚未完全消减。
甚至他的手还伸向那把龙椅。
可燕临只是无情地拔了那柄长剑出来,于是他体内仅余不多的鲜血也尽数喷溅而出,将那龙椅的底座,都淹没在赤红的血中。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谁也没有料到。
甚至许多人还迷茫了一阵。
为何燕临突然之间动了手?
有朝臣见他竟然染指玉玺,不由得一声怒喝:“乱臣贼子,还不速速放下传国玉玺?!”
然而燕临一手持着长剑,一手托着玉玺,深黑的劲装如同在他身上覆盖了一层浓重的阴影。
他根本没有搭理那些人,甚至没有回头看上一眼。
只是望向了谢危,又望向了沈芷衣,可最终目光则落到了姜雪宁的身上。
她还不明所以。
吕显心底却是掠过了一缕不妙的预感,眉梢一动,突然意识到什么,一张脸骤然冷了,质问:“世子这是要做什么——”
可他话音才落地,已闻“当”地一声!
燕临手中长剑竟脱手投出,正正钉在了他身前三尺的地面上!
哗啦啦!
周遭忻州军几乎是立刻举起了手中兵刃,齐齐对准了正中的吕显!
整座大殿之前,局势陡然一变!
忻州军背后固然有谢危,可他并不带兵作战,纵然规划大局,可行兵指挥的那个人却是燕临。
在军中,他说一不二。
所以此刻他剑落处,全军的刀刃几乎都跟了上来。
吕显毛骨悚然。
谢危也有那么稍许的几分意外,但他并不与吕显一般,有那样强烈的反应,只是注视着他,似乎想知道他究竟要做什么。
那传国玉玺四四方方的一块,人若两只手一道去拿,刚好能完全拿住。
历朝历代只有皇帝能拥有它。
但此刻的燕临却没有低头看它一眼,甚至连目光都不曾从姜雪宁身上移开,他只是轻声唤她:“宁宁,过来。”
姜雪宁愣住了。
所有人的目光突然都汇聚到了她的身上。
一种难以形容的恐惧忽然让她轻微地颤抖起来,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看向了谢危。
谢危突地一笑,只对她道:“去吧。”
燕临似乎并不很喜欢谢危这般言语,根本不等姜雪宁有所回答,便重复了一遍:“宁宁,过来!”
姜雪宁如坠五里雾中。
她慢慢走了过去,抬眸注视着此刻的燕临,那种说不出究竟是陌生还是熟悉的感觉,再一次地冒了出来。
可眼前的青年,却用一种无比认真甚至近乎贪婪的目光注视着她,仿佛看一眼,便少一眼般,濡湿的黑眸里甚至沾染了一点泪意。
他竟将那传国玉玺放到了她手里!
姜雪宁在发抖,颤声问他:“你是谁?”
燕临却像是没听到一般,用一种极轻的声音哄她:“是我错了,我再也不要了,再也不拿了,都还给你,好不好?”
姜雪宁眼泪一下涌出。
一刹的痛竟至锥心!
她永远不会忘记,上一世沈玠驾崩前留了遗诏,将传国玉玺交到她手中,让她甄选合适的宗室子弟作为新任储君。或恐那个善良懦弱的人,只是想留给她一道保命符。却不曾想,到了她手里之后,反成了她的催命符。
那一日,他们来逼宫。
她实在活不下去了,才将这玉玺与懿旨一道放下……
如今,燕临却对着她说:还给她……
姜雪宁咬紧了牙关,唯有如此才能克制住自己的颤抖,她一字一句泣血般问他:“你究竟是谁?”
他想帮她擦去眼泪,可抬手又缩了回去。
燕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站在她面前,过了好久才说:“我也不知道……”
可到底是谁重要吗?
不重要。
他终于又想起自己的打算来,拉着她便走到大殿门前,抬手一指伫立不言的谢危与沈芷衣,对姜雪宁道:“来,现在都由你来选!我站在你这边!这天下你想要给谁,我们就给谁!皇后哪里是这世间最尊贵的人呢?真正的人上人,只有皇帝!倘若你谁也不愿选,那我便帮你,把他们都杀个干净!”
第247章 换我教你
到底是庄周梦为蝶, 还是蝶梦为庄周?
刚开始的时候,燕临尚能分清。
然而当梦境不断在深夜造访,另一段记忆从头到尾不断地注入脑海, 他便渐渐开始分不清了。梦与真, 交汇在一起, 终究使人无法分辨,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自己……
又或者, 二者已融为一体。
但他唯一能清楚感知的, 是现在, 是此时、此刻!
他想她爱自己所爱,得自己所得, 一切心愿都满足, 一切创痕都愈合……
被他拉到这恢弘大殿前方的姜雪宁, 却只有一种做梦般的感觉。
传国玉玺就抱在她手上。
目之所及的所有人,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倘若是前世, 她或恐都要笑出声来, 毕竟她想要的都没得到;可这一世,她明明不想要,别人却偏偏硬往她手里塞……
前世今生, 突然交织出一股奇异的荒诞。
姜雪宁怀疑自己是在梦里。
然而那传国玉玺上精工雕琢的龙鳞去硌着她的掌心,有些许疼痛缓缓地渗进来,一点也不假。
可是,怎么能呢?
怎么能由她来选呢?
姜雪宁记得, 自己上一世选中了一个年仅十岁的宗室孩子,才刚过继为储君, 尚未扶立登基,便被他们杀死在了赴京的途中……
她怎么敢选?
那种恐惧伴随着这只交付到她手中的玉玺, 一道泛了上来,她摇了摇头,像是怕惊醒了什么随时会择人而噬的猛兽一般,双手持着那玉玺,想要递还给燕临。
她说:“不,我不敢……”
然而燕临没有伸手去接,只像是一个受刑的罪人般,用一种沉默到近乎哀求的目光望着她。
前方一声冷笑陡地传来,谢危一双浑无情绪的眼注视着他们二人,话却是对姜雪宁说的:“这不敢,那不敢,你什么时候能长大一点?”
姜雪宁看向他。
谢危竟然没有丝毫反对的意思,只是声音却一句比一句冷:“要么闭上眼睛,就当自己是随便选头猪;要么剖开你的心,好好看清楚自己想的究竟是什么!”
若说先前燕临之所言,只是让所有人震骇得失去了言语,好半晌没有反应过来,那么此时此刻的谢危的一番话,便将被震得七荤八素的那些人唤回了已存不多的神智。
“事关天下家国的大事,岂能如此儿戏!”
“难道竟要这小小女子来决定?”
“你们都疯了不成?!”
“胡闹,简直胡闹……”
……
有几名年迈的大臣捶胸顿足,险些都要急得背过气去。
天教这边数千残兵群龙无首,死了万休子,都十分茫然。
但他们左看右看——
什么公主,什么世子,什么姜二姑娘,全他娘不认识!
怎么办?
众人面面相觑,也不知是哪个贪生怕死地先十分狗腿地喊了一句:“当然是选我们度钧先生!”
紧接着便是一片起哄。
吕显先才因为燕临扔过来那一剑而发麻的头皮,尚未完全恢复,这会儿听见这帮乌合之众墙头草的声音,差点没一口老血喷出来!
敢情没了万休子,还指望投靠谢危保命呢!
只不过这一帮草包起哄,还真引起了大殿前后左右一阵连着一阵的骚动。
忻州军之中也未必是人人都服燕临的,各有各的想法,只是他们打量谢危,似乎半点没有反对燕临的意思,一时也不好做些什么。
听从燕临号令的那一批,自然按兵不动。
沈芷衣身后那人数众多的黑甲军也从未遇到过这般情形,只不过他们又与别人不同,本是先皇为保皇室而筹建,自然不可能容许传国玉玺旁落。
所以这一刻,无数人竟然拔剑而出!
剑锋所向,尽指怀抱玉玺的姜雪宁!
他们只等着沈芷衣一声令下,便冲杀出去,无论如何先取姜雪宁性命,再夺回她手中的玉玺。
然而等来的,竟不是动手。
沈芷衣甚至比谢危还要平静:“放下兵刃。”
她身后几名将领惊呆了:“殿下?!”
沈芷衣面色一寒,声音终于冷了几分:“我说放下兵刃!”
“……”
黑甲军众人,这一时是茫然的。
然而沈芷衣态度强硬,纵使他们摸不着头脑,纳闷半晌后,终于还是带着几分心不甘情不愿,将举起的兵刃收起,退回了后方。
沈芷衣没有看谢危,也没有看燕临,只是凝望着姜雪宁,慢慢勾起了唇角,浮出来的这抹浅笑,柔和了她所有的轮廓,便连眼角那一道疤看着都显得溢满了光彩。
倘若世间,只有一人能让她全身心地信任——
那么毫无疑问,这个人是姜雪宁。
她轻轻对她道:“宁宁,你选谁,就是谁,我也永远,站在你这边。”
哪怕她可能会选谢危。
可只要她乐意,沈芷衣想,好像也没有什么大不了。毕竟当皇帝,也不是真的就能为所欲为了。
这一瞬间,理智尚存的满朝文武,简直被炸得找不着北,只觉天都被捅出来了一个窟窿!
一个谢危不够,加上个燕临!
现在好,连长公主殿下都跟着疯了!
终于有人眼睛一翻脑袋一歪,一头昏倒过去,引得周遭一片混乱。
角落里的萧定非、方妙等人几乎用一种佩服和羡慕的眼神看着姜雪宁,隐隐然还带了几分热切,仿佛期待着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
然而吕显心里却是咯噔一下。
他的目光在谢危、姜雪宁、沈芷衣三者之间逡巡,只片刻便突然想要骂人。
好啊,敢情是在这里等着!
他就说谢居安怎么疯到这境地,偏要一副与沈芷衣水火不容、你死我活的架势!
燕临方才所为显然不在他意料之中,但他没有任何制止,便证明此举正中他下怀!
谢居安等的便是此时此刻,要的就是将人逼进两难!
若要在他与沈芷衣之间求个两全,留给姜雪宁的选择,哪里还剩下几个?
吕显简直怀疑自己都能看出结果了。
只不过心仍旧在这一刻悬了起来——
谢居安当真能赢,能得偿所愿?
姜雪宁真的没有明白,怎么一切忽然就变成了这样?
究竟是自己疯了,还是他们疯了?
捧着这传国玉玺,她头回觉得自己像是背了座金山的乞丐,非但不高兴,反而觉得自己快要被压死了,一点也喘不过气来。
明明自己什么也不是。
可所有人都在这一刻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甚至一个目光,一个眼神。
她先看向了沈芷衣,又看向了谢危,与这两人相关的回忆纷至沓来。
一个是公主,一个是帝师;
一个是仁善心肠,一个疯魔偏执;
一个身为女子,一个当了反贼;
一个视她为知己,一个是她的先生;
一个远赴鞑靼和过亲,几经沉浮回到宫廷,一个身世离奇幼年逢难,忍辱负重复仇洗雪;
一个身上有着另一个人仇人的血脉,一个先才当着另一个的面杀了她的血亲;
……
然而这一切的一切掠过后,唯一留在脑海的,既不是沈芷衣,也不是谢居安。而是不久前,那个下雨的傍晚,张遮含着极淡的微笑注视着她,那样笃定地对她说:“娘娘,你可以。”
等待的时间,被拉得无比漫长。
可却很难分清,到底是才过去一刻,还是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
久久立在大殿门前的姜雪宁,终于动了。
她看了一眼谢危,眸底千回百转,然而只是向他露出了一个有些奇异的微笑,便转身走向了沈芷衣!
燕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
殿前更突起哗然。
谢危垂在身侧的手掌忽然用力地握紧了。
连沈芷衣都只能怔忡地看着她。
姜雪宁在她身前停步,想起自己与沈芷衣这一世的初遇,是她提笔在她耿耿于怀的那道疤上画了一抹樱粉,从此她对她好,她也对她好。
天底下有什么比这更好呢?
她只含着一点柔和的笑意道:“其实,迎殿下从鞑靼回来,并不是我最高兴的一件事。我最高兴的是看见,殿下再也没有刻意遮掩过面上的伤痕,您终于接纳了自己。不管将来发生什么,您扶立新皇也好,拥兵自立也罢,在姜雪宁的心里,您永远是那个一无所有爱世人,留给我一抔故土之约的公主殿下。”
沈芷衣突然泪下。
姜雪宁却抬了她的手,将那沉甸甸的传国玉玺,放进了她的掌心。
她说:“我想要相信您。”
在她话音落地之时,立于她身后的谢危身形却晃了一晃,紧握的指尖深深陷入掌心,他几乎要将自己的手指握碎!
一无所有爱世人!
他不是没有料到姜雪宁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可那“爱世人”三个字却像极了三枚极长的铁定,楔入他心脏,又如忽然翻涌而起的浪潮一般,将他所有强撑着绷起来的镇定和偏执都击垮!
喉咙里隐约有一股腥甜的血气上涌,谢居安从未这样疲惫过,他不愿再听半句,径直转身,拂袖而去。
乌金西坠,衣袍猎猎。
然而他才行到那长长的台阶前,那道熟悉的声音便在他身后响起:“谢居安!”
谢危到底停了步。
片刻后,一只带着温度的手掌,从他身后伸来,握住了他的手掌。
姜雪宁凝望着他:“来时我便说,我有话想对你讲。”
谢危怎会不知?
那天她见过了张遮,第二天一早,便说有话想要对他讲。
剑书偷偷来禀告了他。
可是……
他转眸望着她,突起的喉结上下一阵涌动,只道:“我也说过,我一点也不想听。”
在马车上,她便几次三番想要开口。
可谢危总是叫她闭嘴。
那时姜雪宁以为,大约是将到京城,决战在即,这个人或许需要静心定神,所以开口不成之后,便没有再打扰,只想着过两日再说也不迟。
然而此刻看着此人模样,她还有什么不明白?
这个人活得该有多苦呀。
她险些哽咽,却没有放开他,只是伸手去拿他右手一直紧紧扣着没有松开的那柄刀,便像是当初在山洞里他哄自己时一样,轻声道:“把刀放下吧。我就在这里,我不会走。”
谢危满心都是深重的戾气。
他本不愿松开。
可又怕那柄刀伤了姜雪宁的手,所以到底还是慢慢放开了。
她将刀扔到了台阶下。
这聚集了数万人的太极殿周遭,不知为何,忽然静悄悄的。
那一方传国玉玺就压在手中,可沈芷衣却没有看它,反而是看向了与谢危站得极近的姜雪宁,她问:“宁宁,你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姜雪宁说:“我知道。”
这个人上辈子逼杀她,就算到了这辈子,都还想过要带她一起去死,绝不是一个好人,她怎么会不知道呢?
甚至可以说,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因为她看过他最真实也最疯狂的一面。
沈芷衣又问:“你是喜欢他吗?”
姜雪宁想了想,道:“喜欢。”
这一瞬间,谢危的手掌轻轻颤了一下,脑海里却仿佛有万般光影掠过,最终什么不剩下,只是怔怔望着她。
燕临站得太远,没有人能看清他模糊的神情。
沈芷衣也好久没有说话。
她并不是完全认同谢危这个人的,怕她的宁宁选错了伤心,可却不能去拦她,千百的担忧,最终只化作一句:“那你真的清楚,自己现在在做什么吗?”
姜雪宁朝她一笑:“我清楚。”
而且非但清楚现在在做什么,还知道将来要做什么。
所以平静而坦然:“我要同他成婚。”
“……”
那一天晚上,他问过她一次,可她没有回答,他便再也不敢问第二次。
可现在她说,要同他成婚。
谢危突然无法分辨,这究竟是真,还是梦:她难道不是要离开他,去找张遮吗?
姜雪宁看着他,突然发现,她竟能读懂这人此刻的想法,于是忍不住笑了一声:“很久以前,你跟我说,倘若是你喜欢一个人,便要永远藏在心里,不让那个人知晓。可是谢居安,你若真喜欢一个人,又怎么可能藏得住呢?”
谢危不明白。
姜雪宁也看出他不明白:“你真的,聪明绝顶,可就是不会喜欢人。”
谈情说爱,这个人笨得要死。
一不小心便要钻进牛角尖。
太害怕拥有的再失去,也仿佛觉得那些得到的终将会失去一般,所以偏执,偏激,还偏偏不肯对人示弱,把那些话都讲出来。
姜雪宁忽然觉得,这个人和前世的自己,实在是太像了。
有些东西不明白,所以撞得头破血流。
她眨了眨眼,眼底隐现泪光,却拉着他的手,踮起脚尖亲吻他微凉的薄唇,低低道:“谢先生,你教过我读书,写字,弹琴,做人。可从今往后,换我来教你,教你怎样好好地去喜欢一个人,好不好?”
……
这一天,谢居安究竟是怎么回答姜雪宁的,最终成了史书上一道始终无人能解答的谜题。
因为,就在这大家都聚精会神的当口。
整座为夕阳笼罩的太极殿前,突然响起了吕照隐那咬牙切齿、恨之入骨、终于没能忍住的大骂:“我就知道,我早该知道!雄才大略净拿来算计哄骗人小姑娘!不干,不干了!老子要改行做官去了!真是他妈信了邪才跟你一起造反!操了你祖宗的!”
第248章 新朝气象
“他骂了, 然后呢?”
赌坊里众人个个聚精会神,连注都忘了下,听到此处, 见他停下来, 不由着了急, 连声追问起来。
萧定非嘴角一抽,把白眼一翻, 用力地用手指叩击着赌桌, 大声提醒这帮“不务正业”的赌徒:“搞清楚, 我们这可是在赌钱!你们以为小爷是天桥底下说书的吗?还‘然后’呢!然后赶紧给老子下注啊,愣着干什么?!”
这里是京城最大的赌坊。
三教九流, 什么人都有。
他原本就是这里的常客, 还结交了一帮狐朋狗友, 只不过天教与忻州军打进来之前,赌坊老板早早就怕死地收拾了细软离京逃难去, 一直到这阵子一应事了, 好像又平静下来了,才拖家带口地回来重新开门。
毫无疑问,憋在家闲得差点没长毛的萧定非, 得知消息后第一时间就来关顾了。
这赌坊里于是倒有了点往日的热闹。
众人与他那是一道去青楼里嫖过的交情,可一点也不搭理他,硬拉着他往下讲:“这不是只有您那天在宫里面吗?我们别说旁观了,就是连京城里都不敢多待。您就说说, 那吕显骂了人,然后呢?”
萧定非看了看, 是真没人下注。
他现在恨不得回到半个时辰前,给自己两巴掌:让你憋不住想跟别人炫耀你知道, 这下好了吧?钱都没得赌了!
无奈,他只能不耐烦道:“还能怎样?这种时候大声吵吵,差点没被人揍一顿,连点三脚猫功夫都没有,三两下就被人收拾收拾架了出去。”
有人唏嘘:“敢骂那位,胆子可真是够大的……”
也有人不大相信:“往日我也去过幽篁馆,吕老板是个财迷,内里奸商,按理说‘和气生财’,这么骂人不应该呀,这一段儿别是你编的吧?”
萧定非翻着眼睛想了想,其实他这人记性不是特别好,都过去快两个月了,的确不记得吕显具体是骂了什么,就记得那一张愤愤然仿佛遭受了欺骗的脸。
别人一质疑,他还真生出点心虚来。
但当年到底也是十里八乡乞过讨、街头巷尾挨过打的二皮脸,萧定非可不会承认,三言两语就想把这话茬儿带过去,佯作生气:“你们又要听,又不信我说的,怎么这么难伺候呢?我说他骂过他就是骂过,不爱听你们找别人讲去!还真把老子当说书的啊?”
说罢作势要走。
赌坊里这帮人哪儿能真让他走呢?
赶紧把人拉住了,好言好语地劝回来。
萧定非便也顺顺利利就坡下驴,推拒了两把之后,重新回到了赌桌旁。
这帮人总算是开始赌钱了。
可一边赌,嘴也没闲着。
毕竟两个月前天教打到京城进了皇宫之后发生的事情,早已经在市井中传得沸沸扬扬,只不过这里头夸大或者附会的消息占了大多数,那一日究竟是什么样,是一个人一个说法。
有人说皇帝是天教的教首杀的。
有人说皇帝是谢危亲手杀的。
甚至还有人说,是乐阳长公主预谋夺权,给算计死的。
但赌坊里这帮人已经听过了,最好奇的不是这个。
有人还是想不通:“这姜家二姑娘红颜祸水是没得跑,可吕照隐怎么说是‘哄骗小姑娘’呢?”
萧定非心道,老子要知道得那么清楚,老子不得当谋士去了,还坐这儿跟你赌钱?
他正想找话敷衍。
这时坐边上一名书生打扮的人笑了笑道:“定非世子所言,如若是真,倒也不难推测。谢太师要这天下,直如探囊取物;乐阳长公主彼时手握援兵,也有一战之力。姜二姑娘救过长公主,长公主无论如何也不会恩将仇报伤害她,可对谢太师就不一定了。谢太师若握天下,天下恐不安生;长公主若握天下,谢太师就未必有好下场。所以姜二姑娘不就得选择吗?她若与谢太师成亲,长公主爱屋及乌,就算心里再讨厌、再忌惮谢太师,也该知道姜二姑娘心有所属,绝不会秋后算账。”
萧定非一听,还真觉得有点道理。
这说话的文士不是旁人,正是前两年考取了榜眼的读书人翁昂,当年还与萧氏闹出过一桩仇怨的,为人任性洒脱,屠沽市井里走动,半点不拿翰林清贵的架子,倒是个异类。
只不过他作此番推测的前提,是萧定非说的都是真的。
事实上朝廷对外的说法是:谢危、燕临二人所率的忻州军确系勤王之师,一路追赶到京城来,与乐阳长公主联手剿灭无道之天教,匡扶了江山,所以谢危成了太师,燕临封了大将军,长公主则暂时临朝摄政。
史书这东西嘛,得胜者高兴怎么写就怎么写。
寻常百姓埋头过日子,谁去计较这个?
这帮赌钱的不认识几个大字,但对着翁昂这样的读书人,却都恨不得舔着。
毕竟人家这才叫高见。
于是有人左右看了看,凑过来压低声音问了一句:“那往后,谁会当皇帝呀?”
翁昂在翰林院里有官职,听见这话,看那人一眼,却没回答。
萧定非冷哼一声:“朝里成天介儿吵,天知道!”
这两个月来,京城里发生的事情实在不少。
比如萧氏一族被抄,上上下下除了萧定非这个冒牌货幸免于难之外,所有冠“萧”姓的人都倒了一顿大霉;
比如城外乱葬岗中,竟然发现了昔日国师圆机和尚的尸体,查来查去也没查到是谁动的手,反倒查出这圆机压根儿不是什么高僧,手里牵扯不少命案,还曾淫人i妻女,端的是禽兽不如;
比如……
比如紫禁城里的皇帝之位,已经足足空缺了两个月没人坐上去,简直是历朝历代千百年来闻所未闻的稀罕事。
按理说,沈琅一朝身死,传国玉玺落在长公主手中,自该扶持皇室,便是从宗室里找一个孩子来当幼帝,都不能让皇位就这么空着。
可朝里有个谢居安杵着,谁敢?
皇族可是有不少人目睹过当日太极殿上那血腥的一幕,胆都吓破了,更是不敢轻举妄动。更何况顶头有个摄政长公主在,他们想要这位置,也得问问她同意不同意。
所以愣是没选出个人来。
但天下各州府每一日都有许多事情需要朝廷调停,又才经历过一场战事,百姓需要休养生息,从户籍到赋税到军队,没有一样不要人处理。
怎么办?
只能由文武百官坐下来一起商量着办,由原本内阁几位辅臣牵头,又引入各部大臣,每日于内阁值房之中议事,商定票拟。但少了以往皇帝御笔朱批盖印这一节,拟定后交由长公主沈芷衣过目,做个样子,便原封不动地下发各部省。
刚开始,朝臣们还有点不习惯。
可没过一个月便发现,朝廷里有没有皇帝,好像并没有他们想的那样重要。政令从中书省出,没了皇帝照样下达,甚至因为不需要再让皇帝批复,早晨来的折子下午就能发回各地或是下级,快了不知多少。
而且有皇帝时,甭管多好的想法,总要被挑挑拣拣,皇弟又总有自己的亲信宠臣,是个人都要顾忌点。
现在好,完全不用。
纵然也有官位高低,可谁也不真的压过谁去,即便很快就分出了一些派系,可大家都有一战一辩之力,倒没有出现什么“一言堂”。
更何况,一个月前,内阁里因“秦淮北到底种马铃薯还是种稻谷”争执不休,以至于谁也不服谁,抄起“兵器”大打出手后,刑部与礼部便共同拟出了一卷临时的《内阁疏律》,将“票拟”改为“票选”。
凡在内阁,皆有票权。
政令拟定皆要票选,票众者令出中书省,下达各部省,严禁内阁“械斗”,包括戒尺、砚台、桌椅、瓶盏等物在内。
现在内阁还打不打,萧定非不清楚。
但他琢磨,皇帝怕是悬了。
这帮老王八蛋刚开始的时候,总说什么“国不可一日无主”,催着立一个。可最近这个月吧,渐渐半点声儿都没有了。
毕竟他们都能干完的事,养个皇帝来给自己当祖宗,算怎么回事?
这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吗?
正好长公主好像也没有要把她那异族血统的儿子扶正的想法,他们当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十分默契地把“立皇帝”这么一件原本“比天大”的事儿给“忘记”了。
萧定非没读过多少书,也不知道这究竟意味着什么,但反正朝廷怎么折腾都不影响他赌钱,想想便懒得往深了去思考,径直把自己手里的色盅开了出来,一声大笑:“看见了吗,四个五两个六!大大大,这些钱可都是我的了!”
众人顿时骂声一片。
可输了就是输了,只好眼睁睁看着他把那赌桌上一大堆钱都捞进怀里。
窗外头朔风寒冷,沿途有人叫卖热馄饨。
萧定非听见方觉得肚子有些饿了,脑袋探出窗去,就想叫住那卖馄饨的,叫人端几碗上来。只不过刚要开口时,目光一错,便忽然愣了一下。
竟然是看见了刑部那位张大人。
大冷的天,他穿着便服,揣着手从街边上走过。
几个光脚丫的小叫花子端着破碗一路行乞,到他面前。他停下来看了这几个孩子一眼,便从衣袖里摸出了不多的两粒碎银并一小把铜钱,放到他们碗里。
然后抬手给他们指了个方向,似乎说了什么。
小叫花们都露出惊喜的神情来,朝他弯身,便相携着朝那方向跑去。
萧定非知道,因为战乱恢复后,城里多了不少流民,又是这样冷天,所以乐阳长公主沈芷衣同内阁提议各地设粥棚,由国库赈济,同时各地重编户籍,均田安置流民。
商议一阵后便拟定细则过了票选。
现在城东处就设有粥棚,衙门则就地重录户籍制发路引,给予这些人安置。
只不过这位张大人……
如今都升任刑部尚书了,却还是一点架子都没有。
他见了,便忍不住想起两个月前——
皇宫里一番惊心动魄,最终刀光剑影竟归于无形。
那位年轻的将军看了许久后,彷如在梦中一般,也没有笑,只是转过身便逆着人潮而去,连身边任何一名亲兵都没有喊,只是带着一种藏了几分沧桑流变的颓然与萧索,慢慢走出宫门。
姜雪宁看见时,他已经走得远了。
只是她并没有走上前去追,就那样远远地注视着,眸底凝聚着隐约的微光。
萧定非至今都无法形容自己那一刻奇异的感觉:他觉得,她好像并不单单只是注视着某个人,更像是注视着渐渐远去的过往与前尘……
黑甲君与忻州军都撤出紫禁城。
天教那帮废物自然被抓了起来。
谢危、沈芷衣并一众朝臣留下来就地议事,其余人等自然是巴不得早早离开这血染的宫廷,能走时立刻就走了。他当然是脚底抹油,溜得比谁都快。
只是出得宫门,走到街市,入目所见都是兵荒马乱。
繁华的京师成了一座空城。
客栈药铺高挂的匾额落在地上,摔成几块;秦楼楚馆精致的雕窗破开大洞,狼藉一片;有些酒家平日招展的酒旗被风吹卷到街面,上头留下许多脏污斑驳的脚印……
萧定非就是在这种时候看见张遮的。
人去屋空的酒肆,门窗大开,桌椅倒塌,碗盘也碎在地上,可就在这满目狼藉之中,偏生辟出了一块安静整齐的地方。
方桌一张,清酒一盏。
那位张大人独自坐在桌畔,一个人慢慢饮了一壶酒,坐了会儿起身,在那覆了薄薄一层灰的柜台上放下几枚酒钱,然后才出来。
风吹过的街道上,一个行人也无。
荒芜的城池像是一场梦境。
张遮却寻常若旧日一般,从这一片荒芜里走过,转进一条寂静的胡同,向门里道一声“我回来了”,低下头推开门走进去。
那一天的京城,分明是风云汇聚,危机四伏,转瞬千变。
惜命的或四散逃窜,或藏身家中。
什么样的一个人,会在这样一天,觅得无人酒家,静酌一盏清酒,细留几枚酒钱,再与寻常无异一般回到家中?
萧定非着实恍惚了一会儿。
旁边人叫他:“定非公子,怎么了,还赌不赌了?”
萧定非这才回神。
再看时,前面街上已经不见了人影,也不见了跑走的叫花子,更不见了挑着担子卖馄饨的小贩。
他回过头来笑道:“废话,小爷我今日手气正旺,当然要赌!这回非让你们把裤子脱了再回去不可!”
众人都嘘他。
他也不在意,高高兴兴把钱收好后就准备重新下注。
有个人突然奇怪地问:“说起来,原来你叫萧定非也就罢了,怎么现在大家都知道你是个冒牌儿货了,你还叫这名字?”
萧定非怔了一下。
他是谁呢?
生本无根,飘到哪里是哪里,连名字都是捡别人不要的。
赌坊里忽然静了一静。
方才说话那人后知后觉,忐忑起来。
没料想,下一刻,萧定非就把腿架起来嘚瑟上了,没心没肺吊儿郎当样:“不然呢?叫什么张二狗李二蛋?你不寒碜吗!叫什么不重要,能不能骗吃骗喝才是关键哪!我这名字,翠红楼的姑娘叫起来可好听。”
先前还紧张的众人陡地哄笑出声。
话题一下就变成了翠红楼哪个姑娘更好。
萧定非一通赌到天将暮才打算回去,好好儿琢磨琢磨大美人儿和姓谢的过几日成婚,自己送点什么。只不过,前脚还没跨出赌坊呢,后脚就听见对面茶楼小二不知从哪里跑回来,带了几分兴奋地同里面道:“刚刚朝里传的消息,那位姜二姑娘要入主坤宁宫了!”
“噗!”
萧定非一口茶喷了出来。
开什么玩笑?皇帝的人选不都还没着落吗!
作者有话要说:
*
这章简单做一下收束,明天应该能写到糖和前世番外。
然后……
不得不说,昨天的假条……
本来是打算更文的时候,给朋友挂个正经章推,挂假条只是心血来潮顺嘴一提。一般来说收藏夹里看到个”假“字,读者就知道请假了,所以我以为这东西应该没几个人看,如果有人看到去看一眼,应该也不多。
所以挂完后我就没管了,晚上一边看书一边和她闲扯晋江。
结果……
聊着聊着她截图给我,呼啦啦去了一票人……
不知道这是不是晋江请假条推文第一人。
OJL
我真的……
没点虚荣和高兴是假的(。这排面真的老给力了。
所以我代她把明年的头给各位磕了吧(。
*
正式挂章推。
她刚开头抠得比较细,比较慢,入V后应该可以稳定日更6000字,坑品和脾气都比我好。书的话肯定不能说是一眼惊艳的水准(整个晋江也没几本这样的书),但基本线是有的,就看喜好就好。
真的真的不用强行吃安利。
昨天已经很很很很感谢了。
*
书名:《这个反派大佬我不养了》
作者:蓝白调
主梗:狗男人追妻火葬场
文案:乔家大小姐爱上了凤凰男秦沐,为了嫁给他,不择手段。
婚后,乔绾对秦沐的控制欲强烈疯狂,豪门千金生生作成了神经病。
某天,乔绾忽然发现自己是本小说里的炮灰女配,而她爱得疯狂的秦沐,是书里的大反派,娶她只是利用她报复!
作为丰富剧情存在的炮灰,乔绾下场凄惨,靠送外卖为生。
娇生惯养的乔绾:……???
神他的送外卖!
清醒后,乔绾潇洒地将一纸离婚协议甩在秦沐面前,离婚!
这种把她当棋子利用的狗男人,注定没好下场的反派,不离婚难道留着过年?
狗男人·秦沐:呵……她又在作了,这次招数清奇。
看着乔绾潇洒离开,秦沐打赌,不出两小时乔大小姐的查岗电话一定打来。
结果,真香!
粘人精·乔大小姐一连两星期没出现在他视线里。
他反倒开始不习惯了。
***
不学无术,恋爱脑的乔家大小姐风风火火忙起了自己的事业, 外人对此不太看好。
数月后——
新一届影后:感谢我老板乔姐,没有她就没有我的今天!
偶像兼实力派歌王:感谢我老板乔姐,没有她就没有我的今天!
网红美食博主:感谢小乔,没有她就没有我今天!
最性感健身UP主:感谢我女神乔乔,我要追求她!
台下的秦沐:……
这小子是想死么?敢抢他媳妇!
第249章 内阁
近晚朔风夹雪, 外头的天色将暗而未暗,隐隐如涂了一层晦涩的玫瑰色般,抵在朱红的宫墙和金黄的琉璃瓦上, 倒是为这座前不久才为血腥所浸染的宫廷掩去了几分深沉的厚重, 在渐次点亮的宫灯昏昏的光晕里, 添上了少许平和的静谧。
内阁值房里烧着上好的银炭。
来报信的小太监吓得哆嗦,不敢抬头。
诸位朝臣早已才吵了个不可开交。
谢危都跟没听见没看见似的, 只坐在窗内, 端了一盏茶, 凝望着自那深寂高空飞撒下来的白雪,不着边际地想:沈芷衣这是成心跟他过不去, 眼看着他与宁二婚期将近, 上赶着给他添堵。
“胡闹, 简直胡闹,坤宁宫是什么地方?且不说那姜雪宁一介外姓, 如今皇帝的人选都还没着落呢, 郑皇后才从里面搬出来,她转天就搬进去,什么意思?这什么意思?”
“可这不是长公主殿下的意思吗……”
“甭管谁的意思, 现在天下无主,咱们也没说因为没皇帝就把议事的地方挪到乾清宫去啊,还不是空着?如今不过是请她替皇族料理些琐碎,内务府地方还不够宽敞吗?原以为她识时务, 昨个儿才说婉拒了长公主好意,怎么今天就改了主意?”
“咳咳, 姚大人慎言……”
“入主坤宁宫,她是想当皇后不成?!”
……
原本这些天都风平浪静, 可前几天倒好,也不知怎么就来了想法,乐阳长公主沈芷衣忽然说要把坤宁宫给姜雪宁。
一个外姓,又不是嫁给皇族,怎能入主坤宁?
群臣自然无不反对。
那姜雪宁倒也识相,头天便婉拒了公主好意。可没料想,这还没过几天,她突然又改主意了,今天闷声不响就着人收拾东西搬了进去。非但如此,连挨得近一些的奉宸殿、仰止斋等处也命人清理打扫出来,简直让人不明白她与沈芷衣合起伙儿来究竟是想要做些什么。
吵着吵着,话也越说越过。
也不知是谁先反应过来,颇为用力地咳嗽了一声,挤眉弄眼地示意众人注意着点——
谢居安虽一语不发,可人就在边上坐着呢。
现如今天底下谁不知道他与姜雪宁的关系?
过几天便要成婚。
他们当着谢危的面竟然敢编排姜雪宁,表达不满,是嫌命太长吗?
果然,众人陆续注意到之后,争执的声音很快就小了下来。
谢危轻轻搁下了茶盏。
几名辅臣的心忽然咯噔一下,悬了起来。
今时不比往日了。
早在几年前,谁人见着谢居安不赞一句“古圣贤人”“如沐春风”?那真是一万人里也挑不出一个的好脾气,好修养,好品性。
可这阵子……
诸位朝臣才像是重新把这个人认识了一遍似的,几乎不敢相信一个人前后的变化怎会如此巨大。
以往若是议事,谢危总是唇边含笑,偶尔一句话便有四两拨千斤之效,居中调停,有理有据,三言两语便能缓和原本紧绷的气氛,让众人相谈甚欢。
便是他想说服人,都让人浑身舒坦。
可如今,人虽然依旧是坐在这里议事,可作风已与往日大相径庭。不管旁人是吵架还是争论,他都懒得抬起眼皮看一眼,甚至就连上回内阁里抄起砚台瓶盏打起来,他也没有多搭理,只是拿着手里一卷佛经就走了出去,似乎是嫌他们太吵闹。
若是战战兢兢拟定了国策民计,递到他面前,请他阅看,或问他有何高见。
谢危多半是淡淡一句:随便。
天下兴亡,匹夫生死,他是真的一点也不关切,甚至完全不放在心上,连样子都不愿意装上一装。
只不过,在这里头,“姜雪宁”三个字是绝对的例外。
众人可还记得,三日前,乐阳长公主心血来潮,说想要在大乾广开女学,便如当年她在奉宸殿上学一般,推行至天下,使得女子与男子一般都能进学堂读书。
自古男女有别,男尊女卑。
当年沈芷衣能在奉宸殿进学,乃是因为她是公主,身份高贵,格外不同罢了,也是因为她来年就要去和亲,当时沈琅为了哄这个妹妹高兴,使她听话。
即便是当时都在朝野引起了一阵非议。
如今内阁这帮老臣,怎么可能同意?
当时姚太傅就皱着眉开口:“三纲五常,夫为妻纲,今本乱世,阴阳之位若再颠倒,天下还不知会乱成什么样。女子顶多读些女则,懂得孝悌之义,精熟内务,能搭理后院的事情便足够了,圣贤书岂是她们能读得?”
众人刚想附和。
岂料边上一道平平的声音传来,竟道:“为何不能读?”
众人方听这声音,第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
毕竟这些天来谢危几乎都不说话。
内阁票拟或是票选,他都不参与。
所以当他们循声望去,看见谢危放下了手中道经,抬起头来注视着他们时,众人头上的冷汗几乎一瞬间就下来了。
姚太傅的官位虽与谢危相当,可两个月前的事情一出,谁还不知道谢危如今在朝中举足轻重的位置?
他也有几分紧张。
可事涉伦理纲常,他心里对开女学一事实不能认同,便正了脸色,冷声道:“圣贤有言,女子与小人难养。定天下计本该有男子来,阴阳颠则乾坤倒,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万万不能坏!倘若要开女学,姑娘家难免在外抛头露面,成何体统!”
谢危一双眼似深海般寂无波澜,目光转向他,只道:“依姚太傅之言,尊卑有别,如若男子读的书,女子读不得,那君王读的书,臣下读不得;圣贤读的书,愚夫读不得。我读的书,姚太傅你读不得?”
众人听得心惊。
姚太傅面上更是一阵红一阵白,因为谢居安这话几乎是在指着他的鼻子骂他,说自己读的书他不配读!
谢危却不觉得自己说了何等过分的话,淡淡补道:“人生世间本来一样,你乐意跪着没人拦你,可旁人若想站着,你却死活拦着,你又算什么东西?”
姚太傅气歪了鼻子。
朝臣们更是差点没吓死。
然而谢危已经重新低下头去,将方才放下的道经捡了起来继续读,只不冷不热地留下一句:“近来京中棺价渐贱,姚太傅年事已高,趁这时机不妨早些给自己买一副备着。”
这不是明着咒人死吗!
连日来谢危对什么都是“随便”二字,天底下的事都漠不关心,几乎已经要让朝臣们忘了当日太极殿上,这人三言两语间做下过何等血腥可怖的事。
此刻一听,全想了起来。
顿时个个脸色煞白,哪里还有人敢说什么“开女学不对”之类的话,连先前还与谢危驳斥的姚太傅,额头上都渗了冷汗,在接下来半日的议事中,愣是没敢再说一句话。
直到中午,谢危走了,众人才如释重负。
姚太傅却还不明白自己究竟哪里开罪了谢危。
末了还是吏部陈尚书将他一言点醒:“太傅着相了,您想想当年长公主殿下在奉宸殿进学,谁去当的先生,那些个女学生里又都有谁?”
姚太傅一听,顿时明白过来。
当年奉宸殿进学,去当先生的可不就是谢危?
那会儿他在士林之中声誉正高,甚至被人称为“大儒”。
而那些学生当里……
其中一位,可不就是姜伯游家的二姑娘、那位在太极殿前叫满朝文武瞠目结舌的姜雪宁?
他不免一阵后怕,庆幸自己没有在谢危面前说出更过分的话来。
开女学这件事,更成了内阁禁忌。
别看其他朝政上的事情,群臣那是撸起袖子来就吵,可这一桩却是无一例外保持了缄默,就这么离奇地任由政令昭告天下,待得翻过年便要在京中试行。
而刚才……
沈芷衣将坤宁宫给姜雪宁、姜雪宁也真有胆子入主的这件事,对内阁这些辅臣来说,着实是很难接受。
所以方才吵闹中无意提及,言语间已是有些冒犯了。
先前还吵嚷得面对面说话都听不见的内阁,突然安静得能听见针掉在地上的声音。
众人的目光都若有若无落在谢危身上。
谢危却只是看着茶盏中那轻轻晃动的茶水,还有沉浮于其中摇曳的芽叶,想起了前段时间,初雪的那个早晨。
姜雪宁抱着他说:喜欢一个人,是想要对方高兴,自己也高兴,而不是相互的折磨。谢居安,倘或你心里有什么不快,都要告诉我。我笨,你不说我不知道。对我好,也要叫我知道。不然有什么事,都一个人闷在心里,另一个人没心没肺,你呀就越看越生气,常跟自己过不去。
他还是不懂。
多年来,他的心里都埋藏着秘密,从身世,到天教,到各种各样层出不穷的计谋。倘若心里藏不住事儿,迟早会害了自己。
所以他习惯做,不习惯说。
谢危问:我常让你不开心吗?
姜雪宁面上便出现了一种很难言说的神情,似垂悯,似难过,又好像带着一种温温的包容,然后凑上来,亲吻他眼角。
她说:我只是想你放过自己。
她唇瓣是润湿的,落在他眼角,便如一般倾覆而来、沾着些许清润露水的花瓣。
谢危搂她在怀里。
可人坐在窗下,却只是看着案上点的那一炉沉水香袅袅而上的烟气,久久不言。
姜雪宁曾说,他不会喜欢人。
姜雪宁又说,有什么不快要告诉她。
姜雪宁还说,想他放过自己。
可卸下防御对着旁人剖白自己,对谢居安来说,是一件危险的事。
他始终很难去想象。
只是这些天来,宁二注视他时,那仿若蒙了一层薄雾似的眼神,总是在他脑海中浮现,让他觉得胸膛里跳动的那颗心像是浸泡在烈酒里一般,灼然地滚烫,甚至带着一种饱胀的滞痛。
谢危突地起了身,抬步便往外面走。
内阁值房外挂了许多伞。
他拿起一柄来,便伸手将其撑开。
内阁中几位辅臣都不由吓了一跳,几乎下意识喊了一声:“谢少师——”
谢危头也不回,只道:“有外姓因公事入主坤宁宫,不正好么?”
说完已执了伞,径直步入纷纷扬扬的暮雪,向坤宁宫方向去。
不一会儿便远了。
内阁中众臣乍听此言,皆是一怔,不由面面相觑。
坤宁宫有主,这算好事?
然而刚要开口表示疑惑时,脑海里灵光一闪,总算是反应了过来。
他们觉着乾清宫空着,坤宁宫就该也空着。可如今坤宁宫被长公主挪给了姜雪宁,这不正说明沈芷衣完全没有要扶立新帝的想法吗?
不然将来立了新帝,新帝大婚,叫人搬进搬出,那多麻烦,多尴尬?
他们已算知道没有皇帝的好处了。
明里不说,暗里却都十分一致地不希望再搞个皇帝出来。
姜雪宁入主坤宁,几乎立时削弱了坤宁宫作为皇宫寝宫的特殊,连带着把整个皇宫的特殊性都给削了下去,可不是好事一件么?
倒真是他们没想透啊。
只不过,谢居安也觉着这是好事一件吗?
第250章 不吃醋
坤宁宫内外, 到处是忙进忙出的宫人。
郑保指点着他们重新布置宫室。
不用的搬出去,有用的搬进来。
姜雪宁倒用不着自己动手,交代完了一些事之后, 就同进宫来走动的方妙一道, 坐在偏殿里, 一边剥着橘子,一边烤火, 顺道聊聊近日京中的趣事儿。
殿里头暖烘烘的。
方妙第一百次忍不住地赞叹起来:“当初头回见着你, 我就知道你是个有‘势’在身的大运之人, 果然没叫我料错吧?你看看着座宫殿,往日那可是天子女子巴不得就来了的地方, 如今 长公主殿下眼睛也不眨一下就给了你, 甭管当不当皇后, 这也是坤宁之主啊。”
沈琅虽然驾崩了,可皇族并未瓦解, 朝臣也没有瓦解皇族的意思, 所以沈玠还是临淄王,方妙也还是临淄王妃。
只不过谁也不提“报仇”的事儿。
二十余年前“三百义童”的惨案,是非曲直如何, 各在人心,何况还得掂量掂量是不是有本事向谢危寻仇。沈芷衣手握重兵都没提这事儿,其余人等有点眼色也该看出局势来了。
方妙自然也不瞎掺和。
她虽嫁了人,可眉眼间的神态却与旧日仰止斋伴读时没什么变化, 甚至端庄的衣裙边角不显眼处,还偷摸摸挂了一小串铜钱, 时不时便悄悄摸上一把。
眼睛看着人是也还透着点神叨叨的打量。
只是看着看着,又忍不住深深地叹息了一声:“唉, 太可惜了……”
姜雪宁闻言,不由得向天翻个白眼:又来了,又要来了,这些天她耳朵都要听出茧来了!
果然,紧接着,方妙就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口吻,扼腕道:“真的太可惜了!其实这座坤宁宫算什么啊,你可是差一点就把整座皇宫握在手里的女人啊!大好机会放到眼前,天下唾手可得,只要你当时点个头,这天下说不准就换了女主!”
姜雪宁没接话。
方妙眼底便多了一分惋惜:“到那时,说不准我能跟那个圆机和尚一样,骗吃骗喝,蹭着你混个国师来当当,岂不美哉?”
姜雪宁掰了一瓣橘子塞进口中,笑起来道:“天刚好要黑了,挺适合你现在做梦。”
她穿着一身浅青的衣裙。
抬起手来时,那上好的绸缎顺着她柔滑的肌肤层叠地落下,便露出了纤细白皙的手腕,上头松松挂着一串通透澄澈的蜜蜡黄手串,轻轻一晃便折射出柔和的光彩。
说是“蜜蜡黄”,可其实不是蜜蜡,而是和田黄玉之中比羊脂玉还要名贵的玉种。瞧着与蜜蜡黄玉相似,可价钱是差出去天远,除了少量为民间巨富所有,仅有的那些也进献了皇室。
方妙还记得,以前沈玠拿回来过一块儿。
她当时瞧着欢喜,琢磨着是打块小玉佩戴在身上,还是做成抹额挂在头上,末了拿不定主意,也舍不得瞎动,便干脆锁在了匣子里。
可如今看姜雪宁,就这么漂亮圆润的一串挂在手腕上,十二颗珠子打磨地光滑细腻,婉约柔丽,乍一眼看上去只怕要以为是蜜蜡。
毕竟哪家有钱也不是这样糟践的。
拿着一方整的黄玉,做成一枚印章或是玉佩还好些,若要切碎了打磨成珠,不知要浪费多少好玉料,简直是暴殄天物。更不用说,玉色如此均匀,质地又都如此上乘,天知道要花多少工夫才能凑足!
方妙是前几天见她戴上这手钏的,第一眼看时也没在意,后来对着光偶然瞥见,才发现这玩意儿竟是和田黄玉,差点没惊得把心给吓出喉咙。
于是带了几分艳羡地说,这一串可真好看。
姜雪宁当时在做别的事,只漫不经心、不甚在意地回说:“上个月谢居安随手给的,也不大好看,妆奁上搁着吃了大半月的灰,前两日把原来那紫玉手镯磕了,才勉强捡来戴戴。”
随手给的。
吃了大半月的灰。
勉强捡来戴戴。
恩,可能人比人就是这样吧……
当时方妙就不想说话了。
眼下不意间又瞥见这串珠子,便想起当日的堵心来,这回倒是真心实意地道:“也就是姜二姑娘才有这福气,往日吃得多少苦,今日才能享得多少福,过个舒心日子,换了旁人还吃不住这样好的命格呢。”
姜雪宁不由看她:“你这感叹来得没道理,府里什么事儿叫你不痛快?”
方妙与沈玠那是一对欢喜冤家,不打不相识。
如今是床头吵架床尾和。
小两口的事情本也不需要旁人多掺和。
只不过沈玠善良又心软,后宅里还有一个姜雪蕙,虽然她不争不抢,日子也能过吧,可与什么“神仙眷侣”就差多了,也就是凑合凑合比旁人好点。
方妙撇嘴:“你可不知道,早两年是传过要立他为皇太弟吗?这阵子京里人人都在猜将来谁做皇帝,有些个没眼色的便往他身上猜。如今王府里面可热闹,金银财宝之外,什么妖姬美妾都往后院里送呢,今儿个赏雪偶遇,明儿个月下相逢,没事儿都能搞出事儿来,一团乌烟瘴气。今晚我可不想回去受那罪,你若不留我,我找殿下蹭个地方睡去。”
话说得轻巧,却未免带了点酸气。
但凡动了真心,哪儿能那么心平气和地面对呢?
姜雪宁笑起来:“你这是在意了,吃味儿了。可他既然对这些人无意,那也只是那些人对瞎子点灯,白费蜡,你倒不用往心里去,总归就烦一时罢了。”
方妙道:“我知道他没错,可看着就是不高兴。”
这种事,总是没道理可讲的。
能控制住不迁怒是很难的。
说不心烦是假的,她只恨不得把那帮心怀不轨的女人都赶出去,别在自己面前晃悠。
只不过抬眸一瞧姜雪宁,却突然怔了一下。
姜雪宁道:“怎么了?”
方妙眨了眨眼:“你从来不这样吗?”
姜雪宁没反应过来:“哪样?”
方妙坐直了身子,注视着她,眸底多了几分探究的认真:“像我一样,通俗点讲就是‘吃醋’。比如别的女人靠近他,明明也不是他的错,可你就是不高兴,忍不住,甚至还要给他气受。你没有过吗?”
吃醋?
姜雪宁仔细回想了一下,还真没有。
于是摇头。
方妙面上顿时划过了一分惊异:“这怎么可能呢?”
她忍不住想要追问。
只不过这时候外头突然来人通传,说谢少师往这边来了 。
方妙立刻就闭了嘴,同时还有几分莫名的心虚胆怯,赶紧起身来道:“天色也晚了,我突然想起我在这儿跟你说了半天话,还没去给殿下请安呢,这就先走一步!”
说罢脚底抹油便溜。
那架势俨然是学得不好的学生怕遇着先生,能躲多远躲多远,毕竟方妙当年在仰止斋,也算是混日子一把好手,可不敢被看见。
于是,谢危撑着伞,从纷纷扬扬的雪里走过来时,就见偏殿里的姜雪宁手里掰着半拉橘子,用一种颇为无奈的眼神看着他。
一名新来的宫女立刻上前要接过他的伞。
岂料谢危眉尖微微一蹙,只跟没看见似的,自己轻轻将已经收了的伞斜靠在廊柱下,然后才从外头走了进来。
谢居安凡事不爱假手他人,这一点姜雪宁是习以为常的,往日并不曾注意。可今日兴许是换了一名新来的宫女,瞧着眼生,她反倒注意到了。
方妙方才困惑的问题,忽然从脑海中划过。
姜雪宁眨了眨眼,看着他朝自己走近。
大冷的天从内阁值房那边来,他眼角眉梢本就是清隽,如今更染上少许寒意,一双眼看着人时,格外有种专注深沉的味道。
道袍雪白,不沾尘埃。
从前世到今生,她几乎已经习惯了谢危这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模样,好像除了前世胆大妄为的自己之外,也不曾听闻哪个女人对他投怀送抱,好像此人天生不近女色,旁人天生也不招惹他一般。
想想怎么可能呢?
谢居安位高权重,又生得这样一副好皮囊,便是没有满身的智计才华,也不知是多少闺中少女梦里良配,天底下想与他有点什么的姑娘,想也知道根本不可能少。
可自己就是没有半点听闻。
甚至从来没有见过。
自然也就不会像方妙一般烦扰。
因为谢危不是沈玠。
姜雪宁并非不会吃醋的人,相反,她若闹腾起来,手段是一点也不少。可打从与谢居安在一起,甚至没在一起时,她就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想法,那些小性子和脾气,更是再也没有出现过。
不是她收敛了,不用了。
而是谢居安不声不响,做得太好,一点烦扰都不带给她,以至于无论是小性子也好,醋坛子也罢,根本连派上用场的机会都没有。
她眼底润湿了几分,上前主动环住他腰,问:“怎么过来了?”
他才从外头来,身上还是一片冷意。
可她在这殿内熏得暖烘烘的,凑到他怀里,便将那冷意驱散了几分,谢危搂住她,一声笑:“我要不过来,就你给沈芷衣卖命这架势,还不知要在宫里睡几天。”
姜雪宁咬唇笑:“谁叫你不来接我?”
她惯来强词夺理,这般理直气壮,谢危都习惯了,也不反驳,拿起旁边雪狐毛滚边的斗篷来,便把她整个人都罩里面,只露出巴掌大一张小脸,然后道:“我们回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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挤牙膏式写法,出门喝酒去了,有缘晚上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