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上天台(补)
汝阳府与凤阳府毗邻, 距离已为天教占据的安庆、徽州等地极近,更何况东南各州府诸多陷落,百姓们惧怕战事, 有家有口财产颇丰的早听到风声时, 就收拾行囊往北面逃去。留在城中的, 要么是觉得天下兴亡都无所谓的,要么是觉得天教比朝廷好的, 又或者只是无力出逃的孤寡妇幼……
是以众人入城时, 城中连人影都少。
举着火把提着灯笼从道中走过, 城中满地狼藉,街门紧闭。
万休子自然不将这些看在眼底。
汝宁府分舵乃是旧年占了一个和尚庙, 把庙里的和尚赶走之后修建的, 佛像推了换三清, 佛经扔了换道藏,还运来一块块大石料, 在里面修建起了一座高高的天台, 专为教中议事集会、公示赏罚之用。
众人才到分舵口,舵主鲁泰便带着教众在外相迎。
其人面黑身壮,环眼鹰鼻, 阔口宽颌,作武人打扮,两手手腕与腿脚都紧紧地扎了起来,拳头握起来大如沙包, 像那种力气猛起来一拳能锤死一头牛的。
然而实非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之辈。
只那一双眼睛扫看人时便带着点天然不善的阴鹜,尤其是看见后方谢危与他身边的姜雪宁时, 目光停了一停,同万休子见过礼后, 才问道:“听闻此次我教中与公仪先生齐名的度钧先生也来了,属下久在教中,却从来只闻大名,未曾得见。不知教首,可否为属下指点一二?”
万休子便向后看了一眼,随手一指道:“这便是了。”
鲁泰便顺着他所指,重新看向了谢危。
这一瞬间,他眼神中分明地闪过了一分杀意,动作快得连万休子身边的道童都没有反应过来,竟然直接拔了一旁教众腰间所挂的刀,冰冷的刃锋径直压在谢危脖颈之上!
姜雪宁就站在谢危身后,惊得险些叫出声来。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鲁舵主这是做什么?!”
万休子却看着没作声。
谢危想过对方会向自己发难,却没想到对方连一句话的功夫都不肯费,心底便微微凛了一凛:看来万休子比他想的还要迫不及待,只是不知燕临他们何时能到了。
毫无疑问,鲁泰便是先前谢危与姜雪宁交代今日计划时所提到的那名分舵主,是公仪丞的旧部。
据传公仪丞早年救过他一命,是以忠心耿耿。
谢危轻轻伸手,先将姜雪宁往自己身后挡开,示意她避远,才从容不迫地道:“看来鲁舵主是有事指教。”
鲁泰可不管那么多,早在当年他就怀疑通州一役有鬼,此次更得教首暗中知会,必然不会让谢危安然无恙地从汝宁府走出去,便冷笑道:“三年前,上万教众,还有公仪先生,是怎样无辜枉死,你难道不清楚?!”
周遭顿时一静。
几位分舵主早在洛阳的时候,就亲耳听谢危承认过此事了,只是当时教首没提,谁也没有往外传,鲁泰如何这般肯定?其余身份微末些的教众,更是从未听闻。因而所有人的神情,不管起于何因,又是真是假,倒都是一般的震惊至极。
谢危当日说自己杀了公仪丞时,就想过会有今日了——
万休子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他既想要抢在自己之前动手,可又怕自己并无反心,一旦他先动手,试探失当,只怕要逼他反过来与天教作对。那时若让自己跑了,是为天教增加了强敌;即便没跑,留下来也无用,杀不杀都会失去一大助力。
所以,需要一个进得又退得的合适位置。
谁能比鲁泰更合适呢?
公仪丞的旧部,忠心于天教,只要将公仪丞之死的真相告知,鲁泰必定向他发难。如此,万休子身为教首,表面主持公道,作壁上观。若他有反心,自是立刻当着教众的面,就地正法;若他没有反心,之后也无异常,则可大度地网开一面,对他施恩,以换他忠心回报。
实在是一招难以舍弃的妙棋。
只可惜,万休子或恐没有想过,杀公仪丞这件事,是他主动提起的。
为的,就是给他这么个合适的位置。
有了这个位置,他才会如他所想一般行事,而不会一个念头便狠辣不留余地地直接下杀手,如此尽管吃些苦头,却可以争取到足够的时间,等待着燕临那支从黄州杀来的军队!
谢危目视着鲁泰,只道:“公仪先生与我也是相识已久,彼时潜伏于朝廷,未能及时对他施以援手,使他遇害,我心中也甚是愧疚。鲁舵主有心责怪我,也是应该。”
“放你娘的狗屁!”
鲁泰最厌恶的便是同这样的文人说话,黑的都能说成是白的!
他握着刀的手都在发抖。
“好端端的,公仪先生的行踪为何会泄露?萧氏那一帮酒囊饭袋也能有那样的好筹谋?更不用说,现在你身边这相好的女人,当年就在通州!甚至与兄弟们的死有莫大的关系!”
姜雪宁单听“公仪丞”这三个字时,还没想起来,可待听得“通州”二字,当年那血腥的画面便瞬间涌流回了脑海,使得她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她没想到,这人连自己都知道!
谢危一双眼更是瞳孔骤然紧缩,冰寒至极,挺直的脊背隐约绷紧,却向鲁泰逼视:“鲁泰,你因公仪丞之死对我有所偏见,倒是无妨。只是血口喷人,未免下作。你既想要分辨个明白,不如今日上天台,看谢某是否给你一个交代!”
鲁泰登时一声冷笑:“好!”
他倒也爽快,原本搭在谢危脖子上的刀立刻收了回去,竟然俯身撑着单膝向万休子一跪,躬身请道:“教首明鉴,实非属下想要为难度钧先生,实在是当年一番恩怨事关上万条人命。我天教众弟兄岂能白死?今日即便赌上这条性命,属下也要向他问个明白!恳请教首恩准,为公仪先生,为通州一役中殒身的弟兄们,主持一个公道!”
周遭可是众目睽睽啊。
且这本来就是万休子想要看到的,自然不会拒绝。
只是他仍旧做出了一副略显为难的神情,看了看谢危才道:“你二人都是教中难得的英才,本座实不愿见你们生了龃龉。这中间,或恐是误会居多也不一定。只不过,你二人既然提出要上天台一辩,那便一辩,也好叫大家都来听个明白,断场是非!”
天教之所谓“上天台”,取的是“众生平等,无愧天地”之意,诸般是非皆由台下人定,不分i身份人人都有定夺之权。
只可惜,近些年来已形同虚设。
乍一听闻要上天台,所有人都议论纷纷,交头接耳。
万休子身为教首都已经发话,这事便是板上钉钉了。
谢危原本就是如此打算,自无异议。
不汇集教众于天台之下,怎能一举全歼?况情况越乱,姜雪宁才越好趁乱逃走。若如以往一般,才到分舵便锁入房中,那真是半点逃走的机会都没有。
众人入得分舵,纷纷聚拢在那离地两丈高的石台周围。
石台前有台阶。
其实分作了两层,一层在一丈半高处,宽阔平台;一层还在更高处,竟然设了张椅子,乃是专给上位者的位置——
说是众生平等,实则仍分高低。
万休子当先走上去,端坐正中。
谢危与鲁泰也随之步上。
可没想到,他们才上天台,鲁泰竟然躬身向万休子一拜,回首一指姜雪宁,道:“今日既是要议通州之事,这个女人为官府通风报信,与度钧里应外合,也当上来,让我们教中兄弟们看看,什么叫‘狼狈为奸’!”
后头立刻有人推搡了姜雪宁一把。
她险些摔在台阶上。
谢危垂在袖中的手指悄然握紧,一时已杀心四起,然而时机未到,到底没有发作,只是折转身走上前去,将她扶起,淡淡问:“怕吗?”
怕?
姜雪宁自然是怕的。
只是当他将自己扶起来时,她指尖触着他温热的掌心,感受到他传递过来的力量,又好像没有那么怕了。这样糟糕的境地,倘若只有一个人,那自然是该怕的。
所幸,他们是两个人。
姜雪宁没有回答,只是扶着谢危的手站稳了,回转头去重新向身后看了一眼。
那些个天教教众都站在后面。
原本都不觉得自己之作为有什么,可被她这一眼一看,竟不知为何生出几分心虚来:欺负弱女子倒也罢了,被欺负的人并未表现出受欺负的卑弱姿态,反倒透出了一种蔑视和坦荡。
全场安安静静。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姜雪宁收回目光后,才搭垂下眼帘,拎了自己的裙角,向谢危道一声“没事”,而后一步步踏上台阶,站到了台上去,正正好在鲁泰的面前。
但并不说话。
她甚至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愤怒,只是抬起手来,向对方微微躬身道了礼。
这一瞬间,台下忽然就有了许多嘈杂的声音。
人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姜雪宁即便是素面朝天也有着惊人的容貌,身形纤细却并不颓弱,脊背挺直倒有风骨。人在这春夜里立到台上时,晚风吹拂裙摆,四面高烧的火把照亮她身影,像是一抹瑰丽的颜色,点缀在黯淡世界。
只这一道礼,便煞是好看。
更何况,鲁泰可骂她与度钧“狼狈为奸”啊。
对个姑娘来说,这无论如何说不上是好听。
谁能想到,她不仅不哭不闹不害怕,甚至还主动向鲁泰道了一礼?美人本就赏心悦目,根本不需多做什么,就已经分出了些许的高下。
教中可不仅仅都是什么为了天教抛头颅洒热血的人,更何况他们原本就不知道通州一役的真相,只把这上天台当做是一场真实的好戏,眼见得这般精彩的开局和强烈的对比,都不由沸腾了起来。
高位者的笑话谁不想看呢?
甚至有人已经忍不住笑起来,大声朝着台上喝起了倒彩:“堂堂的大老爷们儿,还没个女人有风度!鲁舵主不行啊!”
作者有话要说:
昨晚没写完今天补一截,新章晚点来。
第232章 还不起
汝宁府城外, 吕显正与燕临立在道旁,望着远方的城池,等着前方去探消息的人回来。
比起往日, 这位分明进士出身却跑去经商的大老板, 似乎消瘦了一些, 精明算计的市侩眉眼里,也多了一种奇怪的萧索。
看着像没事儿人, 实则不是。
燕临心知是才从尤芳吟之死缓过来没多久, 还要一阵子恢复, 也不多问,只道:“天教举义旗, 眼看在南方声势虽然不小, 可要与我们抗衡只怕不能。我等只需虚与委蛇, 假意与其联手,便可交涉, 虽或许多费些功夫, 可谅他们不敢不放宁宁。谢先生却偏要以身犯险,大费周折,我不明白。”
吕显心里有些懒怠。
旁人看不清谢居安, 是因为不了解,可在他眼底,一切却是清清楚楚的。
本来不想解释。
可问话的毕竟是燕临,他也有心想走出这些日来的阴郁, 便吸了口气呼出来,答道:“擒贼先擒王。”
燕临看向他。
吕显便问:“如今天下, 我们,朝廷, 天教,算是三分鼎立。倘若是你,当如何争得胜局?”
燕临略一思索道:“合纵连横,连弱抗强。第一该打朝廷,所以不妨与天教合作,纵然与虎谋皮,也先谋了京城,剩下的再争胜负。”
吕显于是笑一声:“所以你是正常人。”
燕临忽然蹙了眉。
吕显却垂眸喝了一口水囊里装着的酒,才道:“正常人都会想以二打一,可世子,你这位兄长,他是正常吗?”
燕临回想,慢慢道:“他不是。”
吕显叹:“是啊。”
他不是。
他是疯狂。
谢居安冷静理智的筹谋深处,永远藏着一种近乎极端的疯狂。
想别人不敢想,做别人不敢做。
倘若朝廷和天教,都看不破他究竟是个什么人,为他旧日那一身皮囊表象所蒙蔽,但凡对他抱有那么一丁点儿的幻想,以为他就算有野心也不会与另一方同流合污,是一个能争取到己方来的人,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可惜,不幸的是——
天教与朝廷都还没有意识到,而万休子也只是个正常人罢了。
他们或恐对谢危还有疑虑,谢危却绝不会对他们心慈手软。
天教也好,朝廷也罢。
都是他要铲灭的,他已经忍了二十余年,一朝得机,只会用最快的速度、最残忍的方法,将这两方一网打尽,以偿当年的血仇!
燕临闻言,沉默了良久。
他没有再问。
所以吕显也没有再提:二十余年都忍过了,这一时半刻,有什么忍不得的呢?以身犯险固然有利益的诉求,可他相信,倘若被天教挟持之人不是姜雪宁,他绝不会做出眼下的选择。
前方一骑疾驰而来,马上兵士翻身下马,神情振奋,语速飞快:“禀告将军,前方探得,天教诸贼首已于半个时辰前入城!”
燕临与吕显于是对望了一眼。
挥手间,停驻于城外的两万人迅速集结,黑暗里犹如一片阴云迅速朝着汝宁城卷去!
*
高台之上,鲁泰一张脸几乎已经难看成了猪肝色。
姜雪宁的坦荡与教养,简直将他衬成了不入流!
更何况下面还有那一帮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教众,什么也不知道,还在下面起哄!
姜雪宁虽然容貌端丽,还向他行礼,可在鲁泰看来,却越发面目可憎,甚至让人现在就恨不得撕了她!
无论如何,他也不愿还礼。
索性就这般面带冷笑地立着。
下头顿时又嘘声一片。
谢危原以为姜雪宁会害怕,会无措,可在看见她一步步走上去,甚至就这样简简单单地将了鲁泰一军时,便忍不住笑了起来。
小姑娘终究是长大了。
能独当一面了。
若说姜雪宁的镇定还有几分怒火在强撑,他的平静便是真正的平静了,同样不曾多言,很快也踏上了高台,同面向鲁泰而立。
郎才女貌,一对璧人。
火光下犹如花月交相辉映,若忽略这紧绷的情势,倒有几分养眼。
下方嘈杂声非但未消,反而更甚。
上方高坐的万休子看着,皱起了眉头,只站起身来,朝下头扫看了一眼。
下方教众都注意到了,顿时不敢再放肆。
场中立刻安静了下来。
万休子这才道:“度钧向来为我教鞠躬尽瘁,效命多年,鲁舵主缘何敢这般肯定他乃是害了公仪丞、害了教中兄弟,又怎么还会与姜二姑娘有关?”
鲁泰面色总算好了些,因为他知道教首站在自己这边,是以多了几分有恃无恐,便拱手躬身道:“属下既然敢言,自然不是口说无凭。朝廷的走狗机关算尽,自以为计划□□无缝,然而这世间又怎会有不透风的墙?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说到这里,他看向了谢危。
紧接着便一振臂,示意自己手下人将人带上来,朗声道:“鲁某这里有两个人,还要请度钧先生与您这位相好,辨认一二!”
这人嘴里说话实在不干净,时时刻刻不忘贬损人。
姜雪宁听得心头火起。
只是人在屋檐下,她忍了并未发作,只抬起头来向着鲁泰示意的方向看去,忽然之间眼睛便睁大了,几乎控制不住地朝身旁谢危看了一眼!
那被绑上来的,是一女一男,一大一小,身上皆是伤痕累累。
尤其那名女人,头发蓬乱,泪水涟涟。
看得出已经有一些年纪,约莫三十好几岁,一身妇人打扮,看眉眼淳朴无心机,手脚都并不纤细,一看便知也是出身不好做惯力气活儿的苦命人。
而最令姜雪宁震惊的,是跟着被推上来的那看着年纪不大的少年……
是小宝。
当初在通州一役救过姜雪宁的那个孩子,后来曾出现在谢危身边,机灵懂事,常帮着跑跑腿,只不过这两年她不曾见过,已然是长高了,长大了。
只不过他身上的伤比那妇人还多。
脸上更是一片污迹。
被捆着手推上台来时,满面灰败,甚至还有些愧色,只看了她与谢危一眼,眼底便差点涌出来来,不敢抬头多看。
谢危一看还有什么不明白?
小宝原就是教中的,偶然被他瞧中才带了几日,教给识文断字,他自己也争气,练得一身好武艺,又因年纪小,旁人不容易注意,所以能办许多刀琴剑书不能办的事情。
只是他入天教并非因为他想。
而是因为他家中兄嫂入了天教,才带着他一块儿。
那听闻中的兄嫂,谢危并未见过,只知道他每回得了什么好东西,总要留起来,拿回家里去,想必将家人看得极重。
他或恐能受得住刑,咬牙不吐露一个字,可兄嫂就未必了。
何况天教把人一齐抓起来了?
若此事换了他来做,想必也是一般无二:但知这孩子重视什么,便在他眼前鞭打其长嫂,铁打的人都是一颗肉心,又怎能真忍见待自己极好的亲人受苦受难?
果然,鲁泰紧接着就指着谢危与姜雪宁,先问小宝:“小子,这两人你可认识?”
小宝咬紧了牙关没说话。
鲁泰便一脚揣在他身上,径直越过他走到那低头哭泣的妇人身边,一把抓住她蓬草似的头发,将人的脑袋提了起来,仍旧指着姜雪宁与谢危问:“认识吗?”
她脸抬起来,五官便变得清楚了一些。
姜雪宁终于是想了起来。
见过的,这妇人也是她在通州一役时见过的。那时是她与张遮一道被逃出狱中的江洋大盗携裹着,与天教逆党在破庙歇脚,这妇人作为天教接应的人之一,为他们端来了食物与水,还笑着向她递了个炊饼。
那妇人农家出身,只跟着自家男人入了教,不过帮着做些吃食,平日里也不接触教务,更不知道这般大的祸事怎么会降临到自己的头上。
她一双眼都差点哭红了。
顺着鲁泰手指的方向一看,见着谢危自然是不认识,然而在看见姜雪宁时,目光却是一停,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喊:“认识,认识!这个姑娘我认识的!”
姜雪宁的心幽幽沉底。
鲁泰顿时大笑起来,有些欣喜如狂,续问道:“你何时何地,哪里见过她?”
妇人哭着道:“两年,不,快三年了。就当年通州那事,死了好多好多人的那回。我跟小宝,去给大伙儿送刚做好的炊饼。那里都是大男人,这个姑娘穿着的是男人的衣服,可我一眼就看出她是假扮的,但想这也不是我该问的事情,便没有声张。后来,后来才听说通州出了事……”
台下顿时一片哗然!
鲁泰更是趁势厉声向姜雪宁叱问:“都已经被认出来了,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这局面已然对他们不利。
可姜雪宁的目光去落到了小宝的身上,仔细考虑了一番,竟然不慌不乱,反问:“不瞒鲁舵主,我也的确见过她,但仅仅是在破庙之中,一面之缘,此后更是半点交集都没有。难道同在一处庙中歇脚,便能证明通州一役与我有关,与度钧先生有关吗?”
“ 好,你既要负隅顽抗,今日便叫你死个明白!”鲁泰种种将女人推得倒在地上,自己却重新向小宝走了过来,冷冷道,“该你了,前日我问你时,你是怎么说的,今日便如实说出!”
谢危将手背了,静静立着。
小宝抬起头来向他看去,又慢慢转过头向姜雪宁看去,一双乌黑的眼底,闪过几分压抑的血性,竟然道:“我替先生做事,自然见过先生,也见过姑娘。可通州一役,甚至公仪先生的死,与先生和姑娘全无干系!我什么都不知道!”
“胡说八道!”
鲁泰勃然大怒,几乎立刻伸手掐住了他的脖子,满面凶恶之态,甚至有些狰狞。
“前日你分明已经招认得一干二净,如今当着我天教众兄弟,甚至教首的面,你竟然敢撒谎!说,快说——否则我立刻剁了你的手脚,让你知道知道厉害!”
谢危从头到尾都很镇定,此刻一撩眼皮,仿佛小宝并非为自己做事的人似的,只事不关己一般,淡淡提醒了一句:“鲁舵主,他年岁不大,你又何必为难?我竟不知,我教什么时候也会屈打成招了。”
天教招募人入教,打的便是“大同”的旗号,向来厌恶官府衙门里那一套。早在鲁泰将人带出来的时候,就有人注意到了这两人身上的伤痕,见得鲁泰那般对付小宝,心里不免都有些不适。
毕竟他们不是高位者。
鲁泰当年跟公仪丞的时候还是个小角色,可这些年来位置高了,手底下有人使唤,床榻上有人暖被,甚至还有流水似的金银能花销,哪里还记得自己也是为了一口饭入的教?早不知把初心都丢到了什么地方。
上天台还当是私底下,难免使人诟病。
谢危此言一出,下面便有些窃窃私语,交头接耳的声音。
鲁泰再蠢,这时也反应过来,自己做得过了。
一张脸一时红一时白,下不来台。
但更令他狂怒的,是小宝先前招认,如今站在这高台之上,竟然不顾他嫂嫂的死活又矢口否认,反而使得自己陷入不利之境。
而谢危方才这一句话,更绝了他用那妇人来要挟他的可能!
至少现在不可能。
场面一时竟有些僵住了。
还是这时候万休子坐在上头咳嗽了一声,状似不经意地问道:“通州距离京城不是很近吗?这位姑娘,当时也在通州?”
鲁泰瞬间就被点醒了。
他一下反应过来,即便小宝不开口,也不是没有文章可做,这一时竟干脆放了小宝,站到中间来,指着姜雪宁问他:“方才你说,跟着度钧,所以自然认识这个女人。那我问你,这女人姓甚名谁,家住何方,是何背景,与度钧又是什么关系?”
小宝一听这话,面色便变了一变。
与此同时谢危一张脸也沉了下来。
姜雪宁虽不知鲁泰为何问起这话,可只看小宝与谢危的脸色,便知道自己的身份,在天教,或恐是一桩麻烦——
这样一个与朝廷作对的教派,会怎样看待一名官家小姐?
鲁泰见小宝不开口,冷笑道:“说啊!不是认识吗?!”
小宝喉咙干涩,开口道:“姑娘姓姜,乃是,乃是……”
后面的话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鲁泰便冷哼了一声,自觉已经握住了胜机,环视周遭所有人,大声道:“你不说,我却知道,我替你说!这个女人,姓姜,叫姜雪宁,是狗朝廷里户部侍郎姜伯游的女儿!她父亲在朝廷里当大官,是皇帝的走狗;她姐姐嫁进了王府,是皇室的媳妇;而她自己,入过宫,当过公主的伴读,而且还是度钧的学生!这样一个女人,我教号称与公仪先生齐名的度钧先生,竟然枉顾伦常,还要与她修炼,更为她孤身涉险!兄弟们,可还记得我教的教规——”
竟然是官家女!
一石激起千层浪,高台之下,一瞬间人声鼎沸!
不少人又惊又怒。
“竟然还是皇亲国戚?”
“呸,难怪这架势,看着就不像普通人家!”
“户部侍郎,年年苛捐杂税收着的户部吗?”
“度钧先生怎可与这种女人一起……”
“师生之间,伦常何在!”
“呸!”
……
若说先前还是看戏的人多,眼下姜雪宁的身份被公之于众时,大部分人先前那种看戏的心态便骤然转变了。大家都是贫苦出身,受尽了赋税的沉重与徭役的艰苦,对朝廷,对皇族,都有着深深的怨气,不然又怎会愿意为天教卖命?
求得不就是有一日“大同”么?
可这权贵家的姑娘,就这样立在高处,还与他们教中大名鼎鼎的度钧先生搅和在一起,实在扎眼,甚至让人的怒气与怨念都有了一个明确的对象和出口。
教中有过明确的规定,凡入教者,从此与权贵划清界线,有家者离家,有产者交产,更不许与这样的女人有染!
也不知是谁先在下头叫了一声:“教规处置!”
紧接着便有人跟着大喊起来:“按教规处置!”
很快下面声音就汇聚到了一起:“三刀六洞,先来一刀处置了!”
姜雪宁头皮都麻了一下,只觉被鲁泰看着,犹如被毒蛇盯上,背脊窜上一股寒气。
所谓“三刀六洞”是江湖上的规矩。
一刀穿过身体的一个部分,却会留下两个窟窿,反是要退出教派的人,都要给自己三刀戳出六个窟窿,以表决心。
而天教的教规……
“我教规矩,凡是教众,不得与权贵牵连有染。度钧先生身在教众,为我教兄弟表率,却明知故犯!”鲁泰的声音一句比一句寒厉,“若你不是教中人,当然好说。可你既然是,也还没有退教,就与这女人在一起。不能轻轻饶过吧?”
谢危盯着他没说话。
下头又有人开始喊“三刀六洞”。
姜雪宁面色微微煞白,心念电转,却偏偏什么也不能做。
万休子在高处冷眼旁观,倒是渐渐看出点意思来。
他其实只是想借鲁泰之手,制住谢居安,又不让自己搅进其中,给自己留下一点余地。毕竟谢危虽在此处,可边关上他那表弟燕临,还手握十万大军,不可小觑。若能联合去打朝廷,便如当年与平南王一般合作,自然最好。便是要杀谢危,也得顾忌外面,不能让边关与朝廷联合。
不过倒没想到,鲁泰对谢危恨得这样深。
公仪丞没白养这条狗。
他考虑片刻,竟然笑起来,一副和善的神情,道:“度钧这些年来,于我教有十万分的功劳。况这女子与他也不过就是一道修炼,并且婚娶。民间伦理先不顾,于教规虽有冲撞,却也不那么厉害。依本座所见,度钧也不过是一时糊涂,迷了心窍。”
全场都安静下来。
万休子却看了姜雪宁一眼,才将目光落到谢危身上,似乎全是为他着想,道:“三刀六洞对有功之人,未免太过。不如这样吧,度钧,念在你是初犯教规,我教也并非不讲道理,便给你一个走回头路的机会。只要你与这女人撇清关系,此事便当没有发生过,从此功过相抵。”
教首发话,谁敢不听?
没人表示反对。
然而谢危却知道,万休子断断不会这么简单就放过:撇清关系容易,难的是如何证明!
果然,紧接着他便抬手示意身边的道童,竟然将腰间一柄佩刀拔了,掷在下方的地上,然后指着那刀对谢危道:“无须三刀六洞,可太过敷衍,只怕大家未必心服,一刀还是要的。腿伤难治,身伤要命,便穿她一只手好了。倘若你不愿,这刀可就要落到你自己的身上!”
话到此处,已显出几分森然。
万休子固然是要向谢危发难,可姜雪宁这筹码握在手中,他总要进一步地试探,这筹码到底价值几何,有多重要。
毕竟为情爱单枪匹马到洛阳救人这件事,于他而言,始终有些不可思议。而且就这么跳进了自己的全套,又似乎有些简单得离谱,以至于使人不得不怀疑背后有阴谋诡计。
假如他与那女娃是装的呢?
又或许这一路就是为了放松他的警惕,使他觉得自己掌控了全局,好顺遂地踏入他设计的圈套。届时他以为用那女娃能威胁他,说不准谢危反将这女娃推出来挡刀,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这一回,他就是想要趁机看看清楚,这种情况下,谢危是选择给姜雪宁一刀,还是给自己一刀?
姜雪宁听见他这话,下意识看向谢危。
那刀就在谢危脚边。
他也朝着她看来。
这一瞬间,一种不祥的预感就这样从心中升起了,姜雪宁抬步就要向他冲过去,急急喊道:“不要!”
然而边上的道童几乎立刻将她制住。
无论她多用力挣扎,都不能逃脱掌控。
无数双眼睛看着。
谢危弯身捡起了地上的短刀,刀身雪亮,轻易映照出了他一双平静深邃的眼,灼灼的火光则燃烧在到刀尖,透出一种格外的凶杀。
他的手是弹琴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如玉,犹如被上天精心雕琢打磨,又仿佛山间凉风吹拂时屹立的竿竿青竹,带着几分温润墨气。
姜雪宁想起的是最初。
见着他时,病恹恹一张脸,白衣抱琴,信手拂弦,便使人如见巍峨高山,如闻潺潺流水。连身陷险境,自己都走不动了,还硬要连那张琴一起带着。她至今都不会忘记,在她发怒砸了那张琴时,对方看着自己的眼神……
还不起。
这个人情她还不起!
恐惧升腾上来,将她整个人攫住了,姜雪宁试图阻止他,几乎带着哭腔求他:“不要,谢居安,不要!我还不起……”
她泪水已然滚落。
谢危看向她,微微显出几分苍白的面容上,却浮出了一抹奇异的微笑。
他攥紧了那柄刀。
却只是云淡风轻地向她道:“还不了。那从今以后,换你欠我,好不好?”
姜雪宁说不上那一刹的感觉,仿佛痛彻了肺腑,又好像有什么拽着她跌坠,从此无法逃脱——
鲁泰已不耐烦的催促,指着一旁惯用来行刑示众的刑台:“教首难得开恩,选谁你想好了吗?我数三声——”
谢危搭下眼帘,只道:“不用数,我选好了。”
周遭人甚至都还没反应过来。
他已右手攥刀,平静地在将自己左手放在了凹痕遍布的刑台上。刀尖抵着手背,刺破皮肤,血珠顿时冒出。他停了有片刻,似乎要彻底抛去什么,然后才紧抿着嘴唇,闭上眼,暗咬牙一用力,便将刀刃往下压去!
隐约似乎有“嗤”地一声,在人脑海中响起。
可实则无声。
这一刀锋锐地楔入,深深贯穿了他整只手掌!
第233章 不相负
所有人都没想到。
包括万休子在内。
没想到一个人在自己和别人之间, 可以如此迅速地做出抉择,连一点犹豫都没有,就如此决绝地对自己下了手……
一刀下去, 鲜血几乎立时顺着刀缝涌流出来。
刀尖抵在刑台。
下方那不知早已淌流过多少人鲜血的沟壑里, 便蔓延出去一片赤红, 在这高台四面火光的照耀下,触目惊心。
骤然袭来的痛楚, 让谢危两道眉蹙紧了, 额头上都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然而他咬紧了牙关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压在刑台上的手指几乎用力地蜷缩, 连握住刀柄的那只手,手背上也陡然浮现出了几道青筋!
姜雪宁陡然失去了全部的力气, 颓然地跌坐。
道童们这时倒将她放开了。
她怔怔地望着那一滩血, 仿佛那赤红的颜色是流淌在她眼底一般, 让她觉出了一种刺痛,一直投射到心底去。
万休子乍惊之后, 却是忽然自心底涌出了万般的惊喜, 甚至没有忍住大笑起来:“竟然为了一个女人!为了一个女人!本座还当你谢居安连日来都在我眼皮子底下,没料想原来是真的情真意切,情根深种!连这只手你都舍得, 那便是连你执着多年的琴也不如她了,世间竟真有这样的痴情种子,哈哈哈,好!好啊!”
当年奉宸殿学琴, 她与琴一道摔倒,谢居安下意识救了琴, 却由着她摔倒在地;
后来壁读堂辞别,她向他赠了张琴, 谢居安伸手将她拉住,那张琴却跌坠损坏;
今日万休子催逼,要他在他与他之间选,谢居安一刀穿过了自己那只弹琴的手;
……
姜雪宁也不知怎么,看着谢居安立于刑台旁的身影,悲从中来,突地失声哭了出来,泪眼已是一片模糊。
鲁泰眼见得谢危下手不曾犹豫,也有那么瞬间,感觉到了几分悚然,只为这人的镇定与可怕。
然而这种悚然只是一时的。
他很快就想起了公仪丞之死的仇怨,目光在姜雪宁与谢危之间一阵逡巡,忽然间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目中精光四溢,大叫道:“还是教首英明!原以为度钧先生乃是一时迷了心窍,才与这朝廷官家妖女有染。如今让你在自己与这妖女中间选,你竟肯为这妖女舍了自己的手!这难道能说是你对这妖女毫无留恋?你分明是对这妖女情根深种,毫无真正的悔悟之心哪!这妖女何等贵重的身份,好端端的当初又怎会出现在我天教众人所在的庙中,且还接了我天教教众递去的吃食?公仪先生之死,通州一役无数兄弟,绝对与你们脱不了干系!”
台下的教众们,闻得此言,也总算是从震骇中反应过来了。
谢危的举动固然令人震惊,可并不能挽回什么。
姜雪宁的身份既然已经爆出,天教中人贫苦百姓出身,又哪里会有半分的同情?
甚至有人大喊道:“让那妖女受刑!”
鲁泰自然大为振奋。
然而就在他走上前,待要再多做点什么、严加审问的时候,却有一名年轻的教众身上染血,连滚带爬地冲进了高台下聚集的人群,带着万般惊慌地大声叫喊:“打进来了!外面有军队打进来了!!!”
什么?!
这一刹那,整座高台下聚集的上千人几乎齐齐吃了一惊。
万休子更是头皮一炸,心里一个激灵,骇然从座中起身!
外头轰隆一声,仿佛是大门被人撞开。
紧接着便是惨叫疾呼。
刀兵相接之声几乎是从四面八方响起,前面有,后面也有,完完全全被包围了!
怎么会?
这里可是汝宁府,从哪里来的军队能打过来?
万休子根本想不明白。
要知道他时时刻刻提防着谢危,提防着朝廷。东面战起,汝宁几乎已经成了一座空城;而边关大军驻扎忻州,若朝着这面行进而来,不说路途遥远,就是那行军的动静,也不可能瞒天过海,必然早早被他知道。自打决定要对谢危动手以来,他一直派人注意着忻州的消息,十万大军,一兵半卒都没动!
哪里来的军队?!
哪里来的援兵?!
脑袋里一团乱,万休子大叫道:“速速整顿抵挡!来人,先护我!”
两边道童立时拔剑将他护住。
紧接着他目光一错,瞥见旁边的谢危,几乎立刻灵光一闪,抬手指向他,恶狠狠地道:“是你,是你在算计我啊!快,万莫叫他跑了!抓他!抓他起来!”
然而这一场变故,对万休子来说是突如其来,对谢危来说,却是早有预料。
在听见外头乱起时,他已经咬牙忍痛,将穿在左掌的短刀抽了,紧握在手——
先前刺穿手掌的刀刃,瞬间成为了他新的武器!
在两名道童合身向他扑来时,谢危毫不犹豫转手一挡,刀刃顺着对方剑锋下落,电光石火间已削去了对方三根手指,自己另一只已然受伤仍旧血流不止的手,却向身后的刑台一拍,借力旋身,又避开了另一道袭来的剑锋!
但这一拍也加剧了伤处的痛楚。
他眉心紧蹙成一道竖痕,看向另一面跌坐的姜雪宁,却并没有出声提醒,只是这样惊心动魄的一眼!
万休子遇险时第一反应先自保,所以叫台上的持剑道童都聚拢到自己身边;第二反应是让人去抓谢危,因为外头攻打来的势力绝对与谢危有关,先将他擒住或有回天之力,所以这时候,自己的安危其实全系在谢危身上,制住谢危这个真正的幕后之人,才有生机,于是那些个道童又都调转方向,提剑朝谢危冲去。
可这样一来,就没人看着姜雪宁了。
她仍跌坐在地,在看见他投来的那一眼时,却不需只言片语,便全然明白——
谢居安是让她趁乱逃,按着他与她先前的约定。
几乎所有人都在她前面。
她在他们背后。
姜雪宁牙关都在打颤,却近乎麻木地从地上爬起来,判断了一下方位,便跌跌撞撞朝着东面台阶而下。
她还记得他说的话。
正东往北走二十步,就有一座密室。
只藏在里面,等人来找便是。
整座分舵,已经完全乱了。
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对手是谁。
所有人都奋力地持着刀剑朝外面冲杀,手持利刃的谢居安则将万休子这几个人拖住,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在这座高台之上有一名弱质女流,趁乱往下走。
姜雪宁能听见怒斥,能听见惨叫,能听见惊慌,也能听见绝望……
可心里却空荡荡的。
仿佛有一阵狂风从她心里吹刮过去,把这些声音都刮走了,只余下那一句:“从今以后,换你欠我,好不好?”
明明是谢居安自己癫狂,以身犯险,拔刀换她,不是她逼的;
她知道先前在忻州,她没有走,留下来,只是因为“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此刻他就在她身后拼杀,拖住那些人,为她换得一线生机;
……
可这些与自己有什么干系呢?
她是想要摆脱的啊。
倘若谢居安不死,那是他命大;倘若他死了,不也正好吗?无论是谁亏欠谁,谁束缚谁,人一死便一了百了,不用再斤斤计较。
可为什么,她竟觉脚下一步比一步沉!
那是她救了两次的人啊。
他的命属于她,而不是阎王爷!
姜雪宁似乎终于被自己说服了,分明该头也不回离去的这一刻,她竟然停下脚步,朝着他看去。
谢居安肩上也多了一道剑伤。
衣袍上沾着的不知是自己的血多,还是对手的血多,那柄刀便像是长在手上一般,不曾松开半分,招架着那一寸长一寸强的利剑。冷不防一剑自侧面袭来,尽管他避得快,手臂上也被划出了一道血痕!
已然是左支右绌,颓势渐现。
这一瞬间,姜雪宁眼底一片潮热。
她轻轻地搭住了自己左手手腕。
那里绑着谢危给她的刀。
或恐是跟疯狂的人在一起,待久了,也会染上几分似乎本不属于自己的疯狂。
她抬眼,看向了万休子。
这位天教教首打心底里不相信世间有人愿因一个“情”字放弃一切,平日也许还会想想,真到危急之时却是下意识地直接忽略了也许原本最是紧要的姜雪宁,此刻他看着一片乱战的景象,早已气急败坏,破口大骂。
可道童们都在对付谢危。
姜雪宁朝着他走了过去。
她以为自己心底本该如浪潮翻涌,然而事实是,心里面只有一片平静,仿佛大雪过后的山岭,掩盖了一切的行迹,世界悄无声息。
根本没有人意识到她想做什么。
甚至边上一名天教教众看见她向高台走去,都只是在提刀而去的间隙间朝她投来奇怪的一眼,而并没有加以阻拦。
毕竟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家罢了。
这节骨眼上他们奇怪的甚至不是她朝着万休子走去,而是她面上竟然没有惊慌,也没有害怕。
甚至就连万休子自己,在一眼看见她走过来时,都没有在意。
前方道童已经一剑逼退谢危!
紧接着数剑将他包围!
万休子见状顿时大叫了一声:“好!”
然而也就是这时候,姜雪宁已经走到他近旁。
万休子不经意向她看一眼,本准备继续让到道童们赶紧将谢危制住,然而话未开口,想起方才一瞥之下姜雪宁面上的神情还有那拢在袖中看不见的右手,浑身突地打了个激灵:“拦住她!”
危险的感觉骤然袭来。
可这时候已经迟了——
根本还不待距离最近的道童反应过来,姜雪宁拢在袖中的右手已经伸出,一柄薄刃紧紧地扣在指尖,飞快地抵住了万休子的喉咙!
锋锐的刀刃一碰,便有血流!
万休子一时连动也不敢多动一下,眼睛睁大,声音发颤:“你好大的胆子!”
道童们更是齐齐愣住了。
尽管他们的刀剑已经将谢危围拢,他一身道袍都被血污沾染,可这时也是一般地不敢轻举妄动。
谁能想得到?!
一介弱女子不仅身怀利刃,且还有这样的胆气!
然而姜雪宁只是死死地扣着万休子,挟持着人往更高处的台阶退去,立得离那些道童远了,才转眸看向他们,冷冷地命令:“放开他。”
道童们持剑直指,立着没动。
谢危已有些力竭,眨了眨眼,抬起头来,从人群中望向她。
万休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有阴沟里翻船的一天,突然之间毫无防备地栽在了这样一个女人手中,听她这般威胁道童,气得浑身发抖:“你做——”
话音未落,已戛然而止。
回应他的只是姜雪宁骤然往里压进的刀刃!
几乎已经有一个刀尖刺进了他脖颈!
温热的鲜血瞬间涌流而下!
万休子惊恐地大叫起来。
道童们更是浑身紧绷,攥着刀剑手都能看见青筋!
可姜雪宁的眼神却比任何人都要狠上三分,她先才哭过,眼眶发红,仿佛有一股戾气侵袭而上,添了几分残忍。本是连血都怕见的人,此刻却现在浑无往日温良,只格外冷酷地俯视着下方:“谢居安的命便是要收也轮不到你们来!不要让我重复第三遍,放、开、他!”
第234章 放执念
眼下这般场面, 万休子完全有理由相信这女人一个手抖一个激动就结果掉自己,眼看着下面那帮道童傻了似的愣住不动,脖颈上尖锐的疼痛又使他感受到了生命流逝的威胁, 一时便狰狞着面目, 色厉内荏地叫起来:“放开他, 愣着干什么,放开他!”
只是话虽喊着, 人却不敢乱动。
鲜血留下来已经染红了一片衣襟。
下方的道童们向着谢危看了一眼, 到底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朝着后面退去。
谢危垂在身侧的手还在淌血。
他却全然不顾, 只仰首看着立在高处的她,褪去旧日少女的柔和, 换上一身出露的锋芒, 便恍惚想起当年她逼急了砸自己琴时的架势, 于是唇角慢慢弯起,竟笑了出来。
浑身是血, 可眉目柔和。
外头攻打进来的人本就不少, 而且围拢了四面八方,几乎就没天教分舵众人逃脱的机会,很快就形成了碾压的优势, 将场面控制。
姜雪宁看见燕临和吕显从门外走进来。
很快就是一阵喧哗之声。
剑书惊急的面容从众人之中一晃而过,好几个人几乎立刻上去,查看谢危的情况,他却还看着姜雪宁, 同时向身边几个人冷静地下达着什么命令。
然而话音落时,身子却微不可察地轻晃一下。
整个人毫无征兆就倒了下去!
那一瞬间, 仿若玉山崩塌。
各种声音尖锐地进入姜雪宁的耳中,可只是无意义地交杂在一起, 在脑海中形成一股混乱的嗡鸣,反而让她眼前所见的画面,充满了一种矛盾的寂静。
世界都似乎随之塌陷。
周遭静了一刹,紧接着便是大乱。
人如潮水一般涌了沟渠,将谢危围拢。
她却像是岸上一块石头,动也不动,视线被阻隔大半,看不见他了。
姜雪宁手指紧紧扣着的刀刃仍旧没有松开半分,更没有放开万休子,整个人动也不动一下。直到下面人慌乱地将谢危扶走,又有人迅速上来将万休子从她手中押了下去。
她抬起头来,看见了一双担忧的眼。
燕临站在她面前,峻拔的身影为火光映照,只用一种格外沉默的目光望着她,眸底千回百转,过了许久,才慢慢道:“宁宁,你喜欢上先生这样的人,会很累。”
姜雪宁却只看着地上那一小滩血迹。
她恍若未闻。
人如在梦中一般,只想:我也知道。可这样的一个人,叫我怎么去忘掉,又怎么敢忘掉……
*
“宁宁……”
沈芷衣本是来陪她下棋,眼看着她下着下着,便怔怔盯住了其中一枚棋子,魂不守舍模样,眼底便添上了几分忧虑,轻轻唤了她一声。
姜雪宁这才回神。
沈芷衣是事后两天才到的汝宁府。
她本是要随燕临他们一道来的,可黄州有屯兵,怎会愿意叫她一个皇族公主知晓?是以婉拒,只让人准备她车驾,晚了好些天启程。
待得事定,方才抵达。
姜雪宁与谢危历了一遭艰险的事,沈芷衣也有听说。
只是毕竟不再是当年天真的公主了。
谢危此人看似光风霁月,内里剖开却是一副污黑的心,她只担心,此人犹如一座深渊,拽着姜雪宁往下跌坠。
若是往常,姜雪宁只怕已经注意到了沈芷衣欲言又止的眼神,然而这两天她连自己的事情都不特别关照,所以有些很明显的细节都忽略了过去,不曾注意。
当下还笑问:“该我下了吗?”
沈芷衣看了她许久,心里实有千万般的话想要对她讲,甚至是那件使她犹豫了许久的事,然而此时到底说不出口,只敛了眼底的复杂,笑笑道:“该你下了。”
姜雪宁便胡乱下了几手。
末了还是沈芷衣赢。
她这糊里糊涂的下法,就算是沈芷衣有心要让她,也实在让不出什么结果来,末了也知她现在没什么下棋的心思,拉着她说了会儿话,便叫她好生休息,自己离开了。
姜雪宁坐在屋内,却没有去睡觉。
两天前那一场突如其来的袭击,自然将天教这座分舵剿灭,所有匪首包括万休子、鲁泰在内,尽数被擒,关押在地牢内。
谢居安的伤势不算轻。
周岐黄等几名大夫忙前忙后也着急了好一阵。
只不过,姜雪宁竟没有去看过。
她仿佛想花些时间,彻底把自己整理透彻。
也或许,只是怕。
直到此刻,她才搭垂着眼帘,问了边上来伺候的丫鬟一句:“谢先生那边怎么样了?”
丫鬟是原本将军府里伺候的。
她位卑也不敢瞎打听,只道:“大夫们前一天折腾了小半夜,后来人醒了,好像就没事了,据说只是些外伤,将养将养就好。”
外伤。
一只手而已,的确也只能算是“外伤”。
姜雪宁听后,实在不好说自己心底究竟是有多少情绪交汇在一起,索性不去分辨了,起身便走了出去。
此时正是午后。
窗外有悦耳莺啼。
碧树阴阴,日照明媚。
谢居安住处,挑的仍旧是僻静院落。
外头那一座石头堆砌的高台上,新鲜的血迹才刚刚干涸,她也不看上一眼,径直从庭院的边缘穿过,便看见了一树无忧花旁紧闭的门扉。
刀琴仍在京城未回。
如今伺候在谢危身边的就剑书一个,并一个才打天教救出来的小宝。
两人见着她,神态并不相同。
小宝是且愧且疚。
剑书眼底却是掠过了一抹黯然,然而看见姜雪宁时,又到底怀了几许希冀。
房中隐约有一丝颤颤的琴音。
只是并没有往日的流畅。
连音调都差了少许,凝着一种僵硬的滞涩。
姜雪宁心底骤然抽痛,险些没说出话来,静立半晌,却再也不闻那房中琴音响起。
剑书低声说:“先生不愿见谁。”
姜雪宁立在房门外,只朝着里面道:“先生,我想进来。”
里面久久没有回答。
她便强忍了心底的翻涌,往面上挂上一抹笑,只当他是默认了,伸手将紧闭的门推开。
屋内弥漫着清苦药味儿。
谢危穿着身简单的白衫,盘膝坐在窗下的罗汉床上,上头置了一张几,几上搁着一张琴。他身上的伤口早已经处理过,左手上了药,用雪白的绢布缠住,露出的修长的手指上还能看见点隐约的伤痕。
面上那种病态的苍白,却使人想起初次见他的时候。
只是那时候……
姜雪宁眼眶一酸,安静地走到他身旁去,罗汉床边的脚踏上屈坐,却笑着凝望着他:“你故意的,是不是?”
谢危看着她,没有回答。
她拉了他的手来看,有那一刹,泪水险些滚出眼眶,可她强忍住了,不无调侃地弯酸他:“别人都说你算无遗策,可有时候,你明明一点也不精明,蠢得好厉害。我当年救你,可不是出于什么良善,我就是不想你死在我旁边,我害怕。”
谢危岂能看不破她的强撑?
但并不揭穿。
只是低眸,也拉了她的手。那纤细的左手腕,一道细细的疤痕犹未褪去,温热的指腹轻轻压上,仍旧能抚触出些许痕迹。
他平淡地宽慰她:“我也怕的。”
很难想象,这样一句话从谢危口中说出来。
他杀伐果断,哪里会怕个死人?
姜雪宁看着他,心下难受,慢慢道:“为我不值得。”
谢危一声轻笑:“不过是一时弹不准调罢了,本也只是个放不下的执念,如今放下了也好。”
他幼时学琴最差。
可偏素性要强。母亲又说,世上本无不擅之事,怕的是苦心人。肯学,肯练,时日久长,总能卓然拔俗。天不厚才与人,人所赋于己罢了。所以二十余年如一日,不曾毁弃,倒也堪堪成个琴中高才。
他平生不服,乃一“输”字。
学琴不过其中之一。
姜雪宁却几乎要为他这云淡风轻的一句落泪,心绪如在云端翻涌,几经回转,飘荡天际。
可她不敢问他还能不能弹。
许久后,只低低道:“谢居安,往后我弹给你听,好不好?”
谢危手指抚过她面颊,半带嫌弃地笑她:“你弹得那样难听,琴曲都不会几首……”
姜雪宁凝望他。
然后慢慢直起身,仰起脸颊,轻轻凑上去,在他薄唇上落下鸿羽似的一吻,眼底却为水雾氤氲了一层湿润的光亮,道:“那你以后教我。”
名师出高徒。
他好好教,她必能学会。
倘若学不会,那一定都是他的错。
第235章 权谋世
谢危喉结微微滚了滚, 声音略有喑哑,向她伸手:“来。”
姜雪宁被他拉了起来。
他一手搂了她的腰,将她圈在了自己怀里, 却没有多做什么, 只是坐在窗下, 这样简单地抱住她,又似要用这样克制的动作, 压抑住内心某一种冲涌地仿佛要溢出的情绪。
她的脸贴在他胸膛。
能听见里面有力跃动的心跳。
前段时间陷落天教的时候, 他们更亲密的事情做了不知多少, 可并不包括这般的相拥。只因那似乎是比亲密更亲密的事,而谢居安从来不敢跨越这道界线。
直到此时此刻。
姜雪宁原是不习惯与人靠得这般近, 有这般亲密的姿态, 只是谢居安拥住她的动作是如此小心翼翼, 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到底没有抗拒。
过得片刻,便也慢慢放松下来。
谢危说:“你是我的。”
姜雪宁抿唇不言。
谢危注视着她, 考虑半晌, 笑:“那我是你的。”
姜雪宁听了,只觉这人荒唐又幼稚,可心里知道与他辩驳这些不会有结果, 说不准还要把自己绕进去,索性不搭理,唇边勾一抹笑,便把眼睛慢慢闭上。
谢危便当她是默认了。
他看向窗外, 春日的花树都在清风与天光之间摇曳轻晃,可往日他从没有一回觉得它们充满了这般焕然的生气, 原来每一花每一叶都不相同,便如时光静默流淌, 每一刻都使他真切地感知自己平平凡凡地活在红尘俗世之间。
过了许久,他才说:“我便当你是答应了,往后不能反悔,不能不要我。”
姜雪宁静静伏在他臂弯。
谢危久不闻她回答,低下头来看,才发现这小骗子竟然睡着了,怔了一怔,不由失笑。然而目光流转时,却看见她眼睑下那一点淡淡的惫色。
她这两日,究竟是想了多少,熬了多久,才终于走进这间屋子,对他说出方才那话?
他竟觉得心里堵着。
万千情绪都积压到了一起,然而又难以寻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想要用力地将她拥得更紧,甚至揉碎了捏进自己骨血,可又怕稍一用力便将她吵醒。
臂膀间有千钧力。
落到她身上时,却只那样克制而隐忍的一点。
谢危终究是没有忍住,眉睫轻轻一颤,伏首轻轻吻在她眉梢。
没有浑浊紧绷的欲求。
只有满满浓烈的炽情。
两人的身影在窗下交叠,细碎的天光散落在她发间,柔软的青丝则铺在他垂落的袖袍,氤氲着的像是暴风雨后平静柔和的虹光,仿佛相互依偎着,有一种难言的温情脉脉。
吕显来的时候,庭院里安安静静。
剑书守在外面。
吕显看向那掩着的房门,蹙了眉问:“说好的未时末,我在那边等半天了,你们先生怎么没来?”
剑书低低道:“宁二姑娘在里面。”
吕显便不说话了。
但此处安静,房门虽闭着,谢危也能听见他的声音。此刻便动作极轻地将姜雪宁放了下来,将一只软枕垫在她脑袋底下,又将那置着的方几撤到一旁。虽是春末,可也怕这般睡着染上风寒,于是拉过罗汉床另一侧的薄被,一点一点轻轻替她盖上,然后仔细地掖好被角。
她睡梦中的容颜,真是好看极了。
谢危立在床畔,凝视她娇艳的唇瓣,忽然想起儿时侯府庆余堂外那掩映在翠绿叶片下红玉似的樱桃,于是又没忍住,俯身亲吻。
从房内出来时,他没说话,只返身缓缓将房门拉拢,对一旁小宝道:“照看着,别让人吵着她。”
小宝轻声道:“是。”
吕显一听,也没有立刻开口,而是同谢危一路走出了庭院,离得远了,才道:“按你的意思,都收拾得差不多了。”
谢危披上了一件鹤氅。
从庭院里走出来时,方才的深静温和早已风吹云散一般消失了个干净,眼帘一搭,冷淡得很:“没弄死吧?”
吕显道:“自尽了三个,骨头硬。”
谢危闻言,墨画似的长眉都没多动一下,只道:“没死干净就好,我还有些用处。”
天教既是江湖中的教派,自然不免常有争斗,无论是对付教外的人还是教内的人,都得有个地方。可朝廷禁私刑,也不敢明目张胆,所以都设成了地牢。
阴暗逼仄,湿冷压抑。
谢危到时,脚下的地面已经被水冲过了一遍,干干净净,若非空气里还浮动着隐隐的血腥味,墙角某些凹陷处尚有淡色的血痕,只怕谁也瞧不出在过去的两天中,这座地牢里上演过怎样残忍的场面。
早先万休子身边那些天教的舵主、堂主,有一个算一个,全部用铁链吊在墙上,淋漓的鲜血还在时不时往下滴。
许多人已奄奄一息。
也有人尚存几分力气,听见脚步声时抬起头,看见谢危,便目眦欲裂地叫喊起来:“狗贼!度钧狗贼!有本事便把你爷爷放下来堂堂正正地较量个高下!”
边上一名兵士几乎立刻狠狠一条铁鞭抽了上去,在那人已没有几块好皮的身上又留下一道血痕,鞭梢甚至卷起扫到了他眼角,看上去越发狰狞可怖。
谢危停步转眸,倒没辨认出此人来,问剑书:“他谁?”
剑书看一眼,道:“是鲁泰。”
谢危凝视他片刻,想这人不必留,便淡淡吩咐一句:“手脚砍了,扔去喂狗。”
他继续往前走。
没一会儿后面便传来可怖的惨叫声。
地牢内的血腥气仿佛又浓重几分。
最里的牢房里,万休子听见那回荡的凄惨叫声,几乎忍不住牙关战栗,被铁链锁在墙上的他也没多少动弹的空间。
可身上却没多少伤痕。
这些日来他是地牢里唯一一个没有遭受刑罚的人,然而他并不因此感到庆幸,反而自心底生出更深更厉的恐惧,一日一日来听着那些人受刑的声音,几乎是架在油锅上,备受煎熬,睡都睡不下,只害怕着哪一日就轮到自己。
他知道,这是故意折磨他。
外头来的脚步声渐渐近了。
他身上的颤抖也就越发剧烈,连带着锁住他的铁链都发出轻微的碰撞声,一双已经有些浑浊老迈的眼死死地盯着过道的右侧。
谢危终于是来了。
不再是那个穿着太子衣袍、虚虚七岁的孩童,二十余年过去,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可怕的怪物,潜伏在天教的魔鬼,终于悄无声息地将那一柄屠刀,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这一瞬间,万休子甚至是愤怒的。
他紧紧地握住铁链,朝着前面冲撞,恶狠狠地瞪着眼睛,仿佛恨不能上去掐住他的脖颈,将这个一念之差铸成的大错重新扼杀!
可到底冲不过去。
他仇恨极了,喉咙里发出嘶吼:“当初我就应该一刀杀了你,让你跟那三百义童一起冻在雪地里,也好过今日养虎为患,竟然栽在你的手里!本座救过你的命,本座可是救过你的命!”
剑书拉过了一旁的椅子,将上面灰尘擦拭,放在了谢危身后。
谢危一拂衣袖,坐了下来。
对万休子一番话,他无动于衷,只轻轻一摆手。
两名兵士立刻走了进去,将万休子摁住。
他疯狂地挣扎。
然而挣扎不动。
靠墙脏污的长桌上已经整整齐齐地放着一排小指粗细的长铁钉,边上是一把血迹未干的锤。
剑书便走上前去,拿了一根。
万休子预感到了什么,瞳孔剧缩,哪里还有前两日作为天教教首的威严?只声嘶力竭地大喊:“你想干什么?放开本座!”
他的双手都被死死按住贴着墙。
剑书来到他面前,只将那一根长长的铁钉对准万休子手掌,一点一点用力地敲打,深深钉入筋骨血肉之中,甚至整个穿透了,钉在后面墙上!
那恐怖的痛楚让万休子瞬间惨叫起来,身体更是抽搐一般痉挛,一时挣扎的力气竟然极大,可仍旧被那两名兵士摁死。
紧接着,还有第二根,第三根……
鲜血涌流而下,长铁钉一根接着一根,几乎将他两只手掌钉满!
早在钉到第三根的时候,他就已经承受不住,向着先前还被自己叱骂的谢危求饶:“放过我!看在我当年也饶过你一命的份上放过我!你想要什么都拿去!天教,天教要不要?还有存在银号里的很多很多钱,平南王,平南王一党余孽的消息我也知道!你不也想当皇帝吗?不也想找朝廷报仇吗?放过我,放过我,啊——”
下头有人在旁边置了张几案,奉上刚沏上的清茶。
谢危端了,喝了一口。
左手手掌还缠着一层绢布,痛楚难当。
抬起头来注视着万休子,他看着他那钉满长铁钉已经血肉模糊的手掌,心里一点触动都没有,只嗤一声:“天教?一帮酒囊饭袋,废物点心。靠他们能成事,如今你就不在这里了。给我?养着都嫌费粮,你可真看得起自己。”
万休子终于挣扎不动。
这两只手上终于也没有多余的地方。
他奄奄一息地挂在墙上,已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这般残忍的场面,叫人看了心惊。
谢危却始终视若未见一般,将那茶盏搁下,起身来,慢慢走到近前,深邃的眸底掠过一道幽暗的光华,竟似带上了几分大发慈悲的怜悯。
他道:“不过你当年放过我,的确算半桩恩。”
万休子几乎要昏厥过去。
一瓢冷水将他泼清醒。
他听清了谢危的话,尽管明知不可能,可人在绝境之中,忽然抓着一丝希望,还是忍不住抬起了眼来,死死地盯着他。
谢危唇边于是浮出了一点奇异的微笑,慢慢道:“你不是想当皇帝吗?我放你一条生路,给你一个机会。”
万休子浑身颤抖起来。
谢危眼帘低垂,轻声续道:“天教还是你的,义军也是你的,尽管往北边打,龙椅就放在紫禁城的最高处。”
这一瞬间,万休子竟感觉浑身寒毛倒竖!
他也算是老谋深算之辈了,岂能听不懂谢危的话?
然而别无选择——
从这里出去,在这广阔的天下征战,或恐还有一线生机,否则今日便要身首异处!
*
先前抓起来的那些天教上层魁首,连带着万休子在内,都被谢危放了。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但在万休子放回去半个月后,原本偃旗息鼓的天教义军,便重整旗鼓,如同疯了一般,挥兵北上!一路见城拔城,见寨拔寨,几乎是不计后果,拿人命和鲜血去填去换!
天下已乱,群雄逐鹿。
朝廷发了檄文讨逆。
原本在边关打了胜仗、踏平鞑靼的忻州边军,拥护旧日勇毅侯世子燕临为统帅,向天下宣称奉了公主的懿旨,冠冕堂皇地举起勤王的旗帜,同时集结忻州黄州两地兵力,剿灭天教,卫护朝廷!
天教的义军在前面打,他们的“勤王之师”便在后面追。往往是天教这边费尽心力不知死了多少人才打下来的城池,还未来得及停下来喘口气,后面的追兵便已经临近城下。
打根本打不过,只好继续往北逃。
边打便逃,边逃边打,简直像是一头被放出笼子生怕被抓回去又饿狠了的豺狼,顾得了头顾不了尾,为了那一线生机只好疯狂地往前奔突!
猎人则跟在后面,不疾不徐。
捡起他们丢下的城池,安抚他们惊扰的百姓,几乎不费一兵一卒,便占据了半壁河山,赢得民心无数。
沈氏江山,摇摇欲坠。
短短不到五个月的时间,已经被逼红了眼的天教义军打到直隶,剑指京城!
紧随其后,便是谢危所谓的“勤王之师”。
都这时候了,微如累卵的京师,竟还有人天真地相信,忻州军确系勤王而来,且领军的乃是当朝少师谢危大人,届时与京中八万禁卫军前后夹击,必能尽诛天教贼逆!
殊不知——
割鹿的屠刀,已在暗中高举!
第236章 幺娘
八月中旬, 天教打入直隶,于保定府驻军;所谓的“勤王之师”则紧随其后,收了天教花费大力气打下来的真定府。
保定距离京城快马不过半日。
真定在保定东南, 距离京城稍远一些, 但距离保定同样也只有半日不到的路程。
燕临等人率军来到真定时, 驻扎在城中的那些个天教义军根本抵挡不住进攻,本来就是军疲马惫, 才打过朝廷, 还未来得及喘口气, 就迎战忻州军、黄州军,哪里能有半点反抗之力?
没两个时辰就开城投降。
入得城中, 周遭所见皆是战乱贻害, 遍地狼藉, 满目疮痍。
万休子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深知自己若停下来守住打下的每座城池, 必然面临前有狼后有虎的状况, 遭受谢危与朝廷的夹击,届时更无半点生路。
所以最近两月,倒想出了些“削弱”谢危的法子。
比如进得城中便烧杀抢夺, 将乡绅官僚富户的家财洗劫一空,能带走的带走,带不走的便一把火烧掉,半点粮草都不愿意留给谢危。甚至若城中还有青壮, 要么强行抓了编入自己义军之中,充当下一次攻城的牺牲;要么当场杀掉, 以免使他们加入忻州军阵营。
所以天教义军所过之处,十城九空。
前期是被万休子下令劫掠清理, 后期则是百姓们赶在交战之前便早早逃离,以避危难,等到燕临将军的勤王之师到了,才会回城。
两相对比之下——
万休子是魔鬼,谢居安是圣贤;
起义军是悍匪,忻州军是王师。
可谁能知道,背后推动这一切的,根本就是那所谓的“王师”,所谓的“圣贤”呢?
燕临领兵作战,谢危谋划大局,吕显协调粮草。当然这里面免不了也有姜雪宁一分力,毕竟自打从天教手中接管南边之后,蜀中与江南一带的生意便自然拿了回来,即便周寅之盗去信物,可也不过只是劫走存放在钱庄的十数万两白银。
钱是死物,能使钱的人才是稀罕。
她没闲着,一路都随在军后,把没去参加科举的卫梁也给捎上了。每到一城,必定先问民生,因地制宜,布置农桑,于安抚百姓之上倒是起了很大的作用。
只不过嘛……
剑书捏了手里那封信京城来的信,往前走去,想起那位呆呆傻傻的卫梁卫公子来,不由轻轻撇了嘴。倒不是他对卫公子有什么意见,事实上这位只对种地感兴趣的公子,事情做得多,却没半点架子,还挺得人好感。
可坏也坏在这里。
谁让他是宁二姑娘手底下的人呢?
长得将就,总跟着宁二姑娘走,话也聊得来,自家先生有一回眼瞅着这俩人手里拿着红薯在田间地头蹲了一下午,脸色简直黑得跟锅底似的。
偏偏这人还听不懂人话。
某一次宁二姑娘不在,先生正巧遇到他,留他坐下来喝茶,花了三言两语敲打他。卫梁愣是没听明白,而且半点人情世故不通,还颇为迷惑地反问:“东家姑娘不能一块儿去吗?可她管钱,大伙儿都喜欢她,事事要她点头,总要去看看才知道。哪儿能隔着账本,就把事做了,把地种了?”
那或恐是自家先生心情最差的一天。
连带着宁二姑娘次日都倒了霉,学琴时候走了神,还顺嘴提了一句卫梁,被先生抄起戒尺来就打了手板心,又哭又叫,到头来都没明白先生那日火气怎么那样大。
剑书琢磨自家先生闷声不响吃大醋的架势,都觉得脖子后头发凉,可也不敢多嘴。
好在先生心里有数。
吃醋也就吃一时。
毕竟宁二姑娘与那卫梁公子之前清清白白,并不是真的有什么,一心种地罢了,再不乐意先生也得憋回去。
此时的真定府知府衙门里,早已经换上了忻州军的人,抬眼庭院里都是穿着盔甲的兵士在走动。
原先的知府在前阵子天教进城的时候,便被万休子一刀砍了脑袋,其余官僚也杀了大半,剩下没死的更是早跑了个精光。
是以衙门就空了出来。
正好挪给谢危燕临等人住。
宁二姑娘的院落当然是这府邸最好的院落。
时以入秋,枫叶渐染。
走廊上飘来了泉水似流泻的琴音,已经算是摸着了门路,渐渐有种得心应手之感了。
剑书在外头听着,便也忍不住一笑,只是垂下头看见手中的信封时,面容又慢慢肃冷下来。
他步入了院中。
临院的窗扇开着,姜雪宁便坐在琴桌前,信手抚弄琴弦,谢危则立在她边上,静默地看着,听着。
一曲毕,她舒了口气,紧接着便喜上眉梢,回头道:“怎么样?这回可全部弹对了吧?那接下来的半个时辰我可就要休息了。”
谢危闻言扯了扯嘴角。
他薄凉的目光掠过她含着期待的眼,心里虽知道她这说是与自己打赌,说什么弹对了这首便算是她会了,接下来的半个时辰就能休息,其实就是讲条件,想偷懒。
只不过来日方长。
一日学不会便继续学一日,宁二这小傻子是一点也不懂。
他也不为难她,笑一声道:“那今日便练到这里吧。”
自打上回天教的事情后,宁二说到做到,倒是真的跟着他学琴。这几个月来,若逢着当日无战事,他不去商议筹谋,她不忙生意打理,便窝在房里,一个教琴,一个学琴。
只不过,宁二的嘴,骗人的鬼。
她天性并不喜静,待在屋里便惫懒,出得门去又活蹦乱跳。说是要学琴,往后好了弹给他听。学是真学了,长进也是真有长进,但不大能坐得住,待那儿半个时辰便浑身难受,要左蹦右跳,赖皮躲懒。
谢危向来是严师,若换作是当年奉宸殿伴读学琴时,早拎了戒尺抽她。
可如今……
她不练琴;他生气;她苦命练,他又心疼。
明明叫剑书备了两把戒尺,可直到现在两柄都还崭新崭新的,别说打断了,上头连划痕都没几条!
姜雪宁是不知谢危怎么想,只觉这人越来越好说话。
这段时间她倒不是不想练琴。
毕竟对谢居安做出承诺时,她是认真的;只是眼见战事发展,快打到京城,旧年那些事情便一件一件清晰地往脑海里浮。这般心不在焉地练琴只怕是事倍功半,不如等寻心思清净的时候再练,所以才跟他耍赖躲懒。
坐得久了,脖子酸疼。
她长舒一口气,没忍住转了转脑袋。
谢危立在她身后,见状便笑,伸手过去搭在她后颈,修长的手指使了力,一点一点替她捏起来:“就你这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架势,只怕学到七老八十也未必能有我七八分,这点时辰便累了……”
姜雪宁翻他个白眼。
不过回过头去时,一眼就看见了门外来的剑书,同时也看见了他的面色,脸上轻松的笑意便慢慢敛了,只问:“消息到了?”
剑书入内,奉上那封信。
他躬身道:“有定非公子襄助,刀琴已经带了人平安出城,今夜便到真定。”
姜雪宁将那封信接过,拆开来看,面无表情地坐了许久,才抬眸看向窗外的红叶,向谢危道:“一眨眼,又是秋来百花杀的时节了……”
*
周寅之少见地不想骑马,也不想乘轿,只是背着手,走在回府的路上。
方才朝中议事的一幕幕又从脑海划过。
分明今日刚被授以九门提督的之位,可与定国公萧远各自领兵卫戍京城,可以说距离位极人臣就那么一步之遥,可他竟没有半点高兴。
朝廷如今竟落到这般局面,是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的。
自从忻州归来,萧姝面上有光,沈琅也对他大为赞赏,本以为虽然对尤芳吟下了重手,算是得罪了姜雪宁,可这一桩做得也不算亏。
可谁能想到,还没高兴两日,天教便反了。
紧接着便是如今一片乱局。
去过忻州,也了解攻打鞑靼始末的他,自然不会跟京城里那些天真的权贵一般,以为谢燕二人真是勤王之师,是善类。
只不过谁也不敢明白地说出真相。
随着天教越打越近,京城所面临的危险也就越来越重,更别手天教恶名在外,城中许多勋贵之家都不大坐得住,有人暗中筹谋要先跑了避避风头,有人甚至在动投敌的念头。
沈琅岂能不管?
锦衣卫最近就暗中抓了不少想要逃出的人,统统关进监牢,更有甚者直接暗杀。
现在不提谢燕二人的“勤王之师”,尚且能稳住京城的局势;倘若将这件事明明白白地告诉所有人,那京城简直要不攻自破了。
毕竟谁能相信——
这孤零零的一座城池,能抵挡住天教义军与谢燕二人的共同进攻?
在周寅之看来,如今的朝廷,便像是一枚悬在头发丝的上鸡蛋,随时都有可能因为一阵小风,便掉下去摔个粉碎稀烂!
通州屯兵,皇城禁卫。
加起来拢共也就那么一点人,这一战当真能撑得住吗?
再想起皇帝今日,竟单独留下那个油盐不进的张遮说话,似乎是有什么事情交代,可却不叫群臣旁听,实在不一般。
他渐觉烦躁,抬头已经到了府门口。
新修的府邸原本占地就极广,装饰雕梁画栋,自迎娶陈淑仪进门后,更添上了仆从上百,珊瑚玉树,金银珠翠,甚是豪奢。
只是此刻他都没有心情多看一眼。
于庭院中驻足片刻,周寅之想想陈淑仪那副端着的架势,心下厌恶,索性调转脚步便过了垂花门往西院去。
往日外头都有丫鬟候着。
可今日不知怎的,外头没人也就罢了,里面更没有半点声音。
这一时,周寅之有些奇怪。
但也没太在意。
然而就在他脚步就要跨过门时,却看见边上一盆往日照看得好好的金黄龙爪菊摔倒在地,心里顿时一凛,忽然生出了几分不祥的预感。
快步走进门,入目所见,所有丫鬟竟都塞住了嘴绑了扔在墙下!
周寅之眼皮一跳,立时按住腰间的刀冲了进去。
他声音里藏了几分恐惧:“幺娘——”
屋内空空如也。
地上落着一件还未绣完的婴孩儿衣裳。
一封信静静搁在案头。
*
入了夜,走廊上挂起了灯笼。
屋内的烛火则因风吹进来,而带了几分摇晃。
姜雪宁端丽的面容,也因此闪烁不定。
一去京城数月的刀琴,终于回来了,而且带回来一个女人,一个怀有身孕的女人。
面容清秀,眉目腼腆。
比起前些年姜雪宁第一次见她时,皮肤却是细白了不少,身上的布衣也换了绫罗绸缎,五官倒是柔和温善,此刻为她深静的目光打量,更露出了几分恐惧,不自觉地轻轻伸手,护住了自己的腹部。
那里有一片隆起。
幺娘已经有了六个多月的身孕。
上一世,姜雪宁从未见过她;这一世,也不过是两面之缘。
倘不是因为周寅之,或恐她连她名字都记不住。
姜雪宁莫名笑了一声,抬手轻轻抓起她一簇垂落的秀发,思索着这个女人究竟能派上多大的用场,只慢慢道道:“不用紧张,我要杀的不是你。”
她不说这话还好,一说,幺娘的面色几乎瞬间煞白。
她自然是记得姜雪宁的。
自家大人何以能发迹,她当年都一清二楚;后来大人去了一趟忻州,刚回来的那两日焦躁难安,总是后半夜都不能入睡;如今,这位姑娘回来了……
第237章 寒夜热粥
刀琴这趟去京城, 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利。
周寅之早不比以往未发迹时,如今府邸新修,又在锦衣卫要职, 格外注重自身的安危, 府里的护卫大多都是好手, 且日夜巡逻。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后院里一个大活人劫出来,着实要花费一番心思。末了还是那市井里摸爬滚打混上来的萧定非有主意, 找了往日天教专训练来刺杀朝廷命官女刺客, 扮作绣娘, 抬着一口装满衣裳的大箱子进去,又抬着一口装装了活人的大箱子出来, 简直是偷天换日, 在周寅之眼皮子底下变戏法。
出城门又是一番折腾。
如此才把人给带到真定府来。
姜雪宁自然知道幺娘的恐惧, 可谁又还她那个活生生的芳吟呢?
纵然有怜悯都被仇恨压下。
她也不多说什么,只收回手来, 吩咐道:“把人带下去, 好好看着吧,到底也是有身子的人,该小心些。”
刀琴便先将人带了下去。
幺娘似有千万的话想说, 可本就笨嘴笨舌,说不出口。
况且姜雪宁也不想听。
人走之后,她独自在屋里坐了一会儿,眼见窗外星河漫天, 弦月渐满,竟觉心内有一股凄怆蔓延开来, 浑无困意。
于是干脆起了身,往外走。
夜里巡逻的兵士都放轻了脚步, 见着她便停下来唤一声“宁二姑娘”,她只点头示意,也不停留,径直向着谢危所居那最僻静的庭院去。
然而深夜的院落里,竟静悄悄的。
屋里虽点着灯,却空无一人。
只有小宝坐在屋外的走廊下,一看见她便笑,都不用她问,就开口道:“先生去了后厨。”
姜雪宁只觉纳罕,心道这大半夜的,谢居安还去后厨干什么?
她也不多问,折转身便去。
到得后厨外面,果见里面点着灯,有刀不轻不重恰恰好挨着砧板的声音细碎而密集地传来,听得出使刀的那人有着熟练的刀功,大约正在切菜。
姜雪宁走进去,看一眼便道:“你饿了么?”
厨台上搁着干净碗盘。
炉子上文火煨着热粥。
谢危长身立在灶台边,挽了袖子,垂眸将砧板上的山药且成丁,推至一旁堆上,才抬眸瞧她,淡道:“我不饿,但琢磨今晚你或许想吃点。”
后厨比不得书房,只点着两盏油灯,甚是昏暗。可这般不够明朗的光线,却正好勾勒出他颀长的身形,将淡淡的阴影描在他颈侧,像是蒙了一层真切的俗世烟火。
姜雪宁竟觉得心底泛出一股酸涩。
这个人总是什么都知道。
她曾以为,假如真与谢居安在一起了,他那样厉害,又并不是真正好相处的性子,内里又偏执又疯狂,该是燕临说的那般,很累,甚至不自在。
可这小半年下来……
小半时间学琴,大半时间赶路,从吃到用,从人到事,竟然没有发生过一次不愉快。谢居安总是会把一切都安排得好好的,不该她操心的事,一件也不让她插手;该她料理的事情,他半桩都不多问。
学琴吧,有时恼她惫懒,一样拿戒尺抽她。
只是她假假哭叫两声,他攥着她手,抿抿唇,也就不大能狠心打下去。末了多半只能由着她去,甚至还得给她沏壶茶,端盘点心,让她歇着吃会儿再继续。
但也有招他狠了的时候。
这种时候,谢居安便很难轻饶她。有两回撩出火气来,大白天剥了她半边衣裳,摁她到墙边上,面贴着窗格,弄得她心里害怕,浑身发软,然后一声声问她:还敢不敢?
她说不敢,他才放他;
倘若倔脾气上来不认错,那就是自讨苦吃,等琴练完,手未必酸,腿一定软。
只不过事后,往往轮到谢居安来哄她,搂进怀里吻去眼角泪痕,却偏只笑着说:让你下回还嘴硬。
姜雪宁真觉他是把圣人魔鬼两面都融在一体。
但不管什么时候,他注视着她的眼神,总是平和深静。有时她同别人说话,偶然间一抬头,经常会触着他注视的目光。初时被她发现,这人还会有少许的不自在;只是久了,便光明正大,坦荡得很。
她也曾问:看不够么?
谢居安开始没回答她。
一直等到他们打下了济南府时,庆功宴上他被人多敬了两盏烧春,那夜不知从哪里揣了一把鸡头米,跌坐在她床边的脚踏上,一颗一颗剥给她吃。
她当他是喝醉了。
谢危说:我清醒得很。
那一刻屋里没有亮光,他一双眼眸像是浸过了水,然后凑过来亲吻她,像是怕碰碎了一场幻梦般小心翼翼,然后问她:你不会走,是不是?
姜雪宁沉默。
她实在不知道那一刻心底到底是什么在冲涌。
良久后才回答:不走。
姜雪宁没有去问他从何得知自己偶尔爱吃这些东西,但之后却很少会见着燕临了,偶尔碰见也总有其他人在场,寒暄两句便各自有事情要去忙。
而今天,她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谢危却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的确想找个人说话。
只是知道他都知道后,便都尽在不言中,似乎也用不着再说了。
姜雪宁在那火炉旁的小木凳上安静地坐下来,看谢危将那些切好的碎丁都放进快煮好的粥里,拿了勺在里面慢慢搅动,终于道:“我还没有真的杀过人。”
谢危搅好,又将砂锅的盖子盖上。
他也在火炉边上坐了下来,同她挨着,目光则落在烧红的炭火上,格外平静:“总有第一次。”
姜雪宁便慢慢抱住了自己的膝盖,伏身下去,眨了眨眼,似乎想得多一些,没有说话了。
谢危就在边上陪着她。
等了有好些时候,外头都完全安静下来了,才将熬好的粥盛了一些进碗里,端给她。两人也不去多搬一张桌案来,只坐在火炉旁,在这微寒的霜夜里,吃了有半热碗,等着那烧红的炭火渐渐暗淡了,才一道从后厨出去。
谢危送她回屋,知她心情并不十分好,守着把人塞进被窝里,往她唇上亲了一下,道:“明早不练琴,你可以睡个懒觉。”
姜雪宁整个人都裹在被窝里,就一张脸露出来。
她笑:“你近来倒很正人君子。”
谢危抬眸,盯着她:“这大半夜你要想死个痛快,我现在就满足你。”
姜雪宁顿时缩了下脑袋,接着又吃吃笑一声,倒是真也不敢再招惹他了,乖乖把眼睛闭上。
谢危看了好一会儿,才道:“我走了。”
姜雪宁又睁开眼看他。
谢危的手搭在她额头,轻轻又在她垂落的眼睫上亲吻一下,才真的放开,从她屋里走了出去,离开时返身将门带上。
星月已稀。
凉风扑面。
他本是要回去,只是临到走廊转角,又停下来,向姜雪宁已经紧闭的门前看了片刻,才终于回到自己屋里。
刀琴刚回来。
剑书正在整理桌案。
谢危进来,搭垂着眼帘,淡漠的眸底却染上了几许夜色的晦暗,在琴桌边上坐下,许久都没有说话。
刀琴剑书两人都在他身边许久,约略猜着一些。
剑书欲言又止。
刀琴却是快人快语,道:“留着是祸患,待得事了,干脆杀了,斩草除根。”
周寅之必死无疑,无论是姜雪宁还是谢危,都不会留他性命。
可这幺娘却是祸患。
偏生她肚里还有个孩子,焉知将来养成什么样?
谢危垂眸看着左手掌心那道疤,想起方才姜雪宁温温然在注视他的眼神,也想起许多年前宫里那场大雪,慢慢将手掌攥紧,过了会儿才道:“不必了。”
刀琴剑书都看向他。
他道:“周寅之若死,是咎由自取,我与宁二问心无愧,不必斩尽杀绝。”
放天教,逐天下,他什么都算计,从未心慈手软。
有时候为保万无一失,又身处朝廷与天教的夹缝之中,沾满鲜血的事情做了不知凡几,绝非良善之辈。
对幺娘,他确动了杀心。
只因他自己便是一路这般走过来,深知仇恨的力量有多大。只是三百义童冢,冤魂犹在,二十余年前那一场雪,还堆积在他心头,尚未化尽……
谢危又问:“京里情况如何?”
刀琴道:“已生乱象,锦衣卫暗中捕杀了好些朝臣,到处人心惶惶。属下出城时,听到风声,说圆机也收拾了细软,大概见势不好,偷偷溜出了城去。”
谢危一声冷嗤。
剑书问:“早年此人常与先生作对,这一次……”
谢危道:“自有孟阳对付他,说不准现在已横尸乱葬岗了。早不过是用他制衡万休子,如今天教打到京城,已没了他用处,早些死了也好。”
剑书便点了点头。
只是刀琴眉头蹙着,似乎还有话没讲。
谢危抬眸瞥见,便问:“还有什么?”
刀琴不大敢讲:“宫里传来消息,似乎要派人前来游说,联手先剿天教……”
这根本不可能成。
但这不足以令刀琴犹豫。
谢危想到什么,眼角忽然轻轻抽了一下,沉声问:“沈琅要派谁来?”
刀琴把头埋下,声音低了许多:“刑部张大人。”
第238章 潇潇雨骤
姜雪宁一觉睡醒时, 外头已经有了些嘈杂的声音。她睡得还不错,所以也没有什么被吵醒的不快,起身来梳洗时, 顺口问了一句:“卫梁进城了吗?”
莲儿棠儿两名丫鬟这阵子也跟在她身边。
这时候莲儿替她梳头, 笑得甜甜的, 便说:“进了,早上时候还来找过您, 不过遇到谢先生, 说您多半还在睡, 便打发他先去看城外的农田。又说等您醒了,再知会您一声, 去那边找他。不过等下午, 还是要您抽大半个时辰出来, 早些回来练琴。”
姜雪宁顿时无言。
她可还记得昨晚谢危说今早不用练琴,让她好好睡个懒觉。没成想, 早上不练, 下午照旧。倒真是他谢居安说得出来的话,干得出来的事。
只是她也没什么意见。
听了莲儿说卫梁遇到谢居安,也没有多想, 用了些粥饭便先去看了看沈芷衣,又逗弄了一下已经会咿呀叫唤的小沈嘉,接着才叫人备车,出城找卫梁去。
在她离府时, 消息就递到了谢危这里。
剑书说:“宁二姑娘临出门前,又去看了公主一趟。”
谢危坐在凉亭里沏茶。
周遭栽种的丹桂已经有了淡淡的飘香。
闻言他轻轻蹙了蹙眉, 眸底掠过了一分隐隐的阴鹜,却一副寻常的口气问:“沈芷衣没跟她乱讲什么吧?”
剑书摇头:“不曾有。”
谢危这才搭了眼帘, 夹了茶海,用滚烫的第一遍茶水浇了紫砂茶盖。
过了会儿又道:“她倒还算聪明。城中乱,时时刻刻紧着公主的安危。”
剑书明白,只道:“是。”
谢危便不说什么了,平心静气地沏茶,仿佛是在等什么人。
过了约莫小半刻,刀琴引人入了园。
谢危攥了只空茶盏,立到亭边台阶上,抬眼看过去。
张遮未着官服,一身藏蓝长袍简单,肃冷的面容惯常地不带笑意,像是扎根巉岩风雨不动的松柏,又像是耸峙峭壁霜雪不改的坚石,让人觉出几分静定。
人是什么性情,几乎一眼便知。
既不畏惧,也不遮掩,两三年过去,还是一身清坦荡的清正。
把玩着茶盏的手指攥得紧了些,又慢慢松开来,谢危慢慢将心绪压下,看人到得近前了,便像是见着熟人一般,笑起来道:“张大人自京城而来,谢某事忙,未能亲迎,只派了下面人去,还望见谅。”
张遮本是沉默寡言之人,对着谢危这般能言善辩的,自然更显得话少。
且他自知与谢危并不投机。
此刻只一拱手,道:“朝廷有命,前来游说罢了,谢少师言重。”
他本是昨夜便启程从京城出来,到得真定府本该是晨光熹微的清晨,谁料想人还在城门外驿站,竟就被一伙人截住,暂不让走。
为首者正是谢危身边的刀琴。
说是他们先生已经听闻他大驾光临,因世道颇乱,特意派人前来接应,免得回头出了事,被朝廷责斥“斩来使”。只不过谢危事也忙,恐要劳驾他等上一等。
如此竟不让入城。
眼见着将近中午了,真定府那边来了个人同刀琴说了什么,这才终于重新出发,到这里见到了谢危。
谢危打量他,道:“初时听闻,我还当朝廷是昏了头。张大人既不在礼部,也不在鸿胪寺,一个全然与此事无关的刑部侍郎罢了,且还不善言辞,皇帝派你前来当说客,可真是别出心裁,要令人吃一惊的。”
这话里隐隐有些刺探的味道。
张遮两手揣着,宽大的袖袍垂落,却并不转弯抹角地说话,只道:“他们以为通州一役,在下与少师大人共尽其力,且与姜二姑娘有故,该是最合适的人。”
谢居安听着“通州一役”时,尚无什么感觉,可待听见“有故”二字,便不知怎的,只觉一股连着一股的酸气往外涌。
他冷笑一声:“可惜朝廷想错了。”
张遮与他非但不是什么共同剿灭过天教的同僚,甚至还在通州的时候就已经很不对付,或者说,是他非常忌讳这个人。
张遮没有说话。
谢危又道:“来当说客,该有个筹码吧。朝廷给了什么筹码?”
张遮道:“姜府。”
众所周知,不管是真是假,谢危对外自称是金陵谢氏出身,一个人上京之后,府里上上下下就他一个姓谢的,无亲亦无故。
而姜雪宁在他身边的消息也不难探听。
一来二去,朝廷想到先将姜府控制起来,作为筹码,以掣肘谢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他想起了这阵子朝廷里暗流涌动的情况,道:“姜大人有小半个月没上朝,姜府内外一应人等皆不能随意出入,便连买菜的厨子都要查过三四遍才放行,虽未名言软禁,实则未差分毫了。”
谢危一听只觉好笑。
他将那白瓷茶盏在手里转了一圈,又轻轻搁回了茶桌上,眉目之间非但没有半分怜悯,反而还浮出了几分饶有兴致的笑意:“这可好,近段时日我总想起宁二前些年受的委屈,他们倒霉,倒免了我回头专程去寻他们晦气。”
张遮看向他。
谢危浑然不觉自己说了多过分的话,也不回避他的目光,甚至还转头向他道:“说来,当年姜伯游对张大人是颇为青眼,我与他也算有些故交。待张大人回京,倒也不妨替谢某带个话,请他不用太过操心,宁二我养得挺好的。”
话音落地,未免沾些戾气。
分明还没说上两句,他已有些不耐烦,只道:“谢某与燕世子本就是奉公主殿下还京,举的是勤王之旗,还请张大人回去如实禀告,待过得两日,大军休憩好,必定一举歼灭天教,救朝廷于水火,灭叛乱于紫禁。”
这是直接下了逐客令。
张遮不会听不出来。
只不过依着沈琅的意思,派他前来游说,本也不过是个幌子罢了。见不见谢危与燕临,又到底能谈成什么样,并没有那样要紧。
一阵秋风吹来。
原本覆盖着些许白云的天际,飘来了大片低沉的乌云,原本懒懒落在台阶前的晴照便跟着黯淡了几分。
像是要下雨了。
他立于亭下,抬头看了一眼,此时此地竟想起彼时彼地。
只不过夏已尽了。
一场秋雨一场寒,这院中更无当年避暑山庄满湖的莲叶与菡萏。
这时,他本该向谢危道礼,随后告辞。
只不过临到转身时,又停步。
薄薄的眼皮掀起,隐约有种并不圆滑的锋利,张遮凝视了他片刻,竟然道:“沈琅派我前来游说是假,暗中面见公主是真,另有一物交付。”
谢危的瞳孔陡地一缩。
然而张遮却不再说什么了,只是向他一拱手,转身下了台阶,径直去面见沈芷衣。
刀琴剑书侍立一旁,无不惊诧。
先前在忻州时,周寅之来,也曾将一物交付给公主殿下。
谢危是知道的。
只不过一则她曾有恩于姜雪宁,二则尚有几分利用的价值,他并没有使人去查究竟是什么东西,沈芷衣也并未有什么异动。
如今又来一个张遮……
可本该遮遮掩掩做的事情,他为何这般明白地告诉谢危?
剑书皱眉:“要不派人将他拦下?”
谢危想起当初在通州,他使刀琴剑书遍搜自己以度钧身份写给天教的密函不见,转头却在张遮手中,可他并未拿这东西做什么文章,只是交还与他。
眼下又提及沈芷衣之事……
他与张遮的不对盘,是彼此心知肚明的。他不会觉得对方这般独来独往不合群的人,会拉帮结派站在自己这边。事实上,当他在将那封密函交还给他时,他是动了杀心的。
只是彼时他毕竟是宁二心上之人……
一念及此,谢危薄唇抿得更紧,面覆霜色,终究是将翻涌的情绪都压下去,道:“不必。”
怕的不是事情本身。
怕的只是不知道有这件事。
眼见着天阴阴欲雨,他越觉烦闷,索性拂袖便走,留下话道:“等见完沈芷衣,便叫他速速离开,一刻也别让他在城中多待!”
刀琴剑书跟他多年,更何况从今早就开始在办事了,哪里能不知道他这话下面真正忌惮的是什么?
好不容易支开了宁二姑娘。
倘若叫这两人见上面……
两人对望一眼,心照不宣。
谢危回了房中,因心不是很定,便翻出一卷道经来读,静了一些,便听得窗外淅沥沥作响,竟是真下了雨来。
秋叶飘黄,萧条寒凉。
只不过看得一会儿,倒是洗去了他心底那一股躁意,这时便想起宁二一会儿回来还要练琴,于是把手里的道经放下,取下悬挂在墙上的一张琴,解了琴囊,仔细调弦。
昨日他听着宁二弹的时候,有一根弦稍稍松弛了一些,奏出来的音虽只差毫厘,可若一日不调,每一日都差上毫厘,那便不知差到哪里去。
修长的手指一点一点绕紧琴弦。
谢危想,外头既下了雨,那小骗子同卫梁也不会在田间地头继续忙,该会早些回来,手指便一停,吩咐剑书道:“外头风凉雨大,叫厨房先备碗驱寒的姜汤。”
剑书奉命去了一趟。
然而回来时,神情却有些不对。
谢危立在琴桌边,一手斜斜扶着琴,刚将方才那一根弦调好,信手轻轻一拨,颤音潺潺,唇边便浮出了几分笑意。
只不过到底是买来的琴,不如自己制的得心。
等往后闲了,该为宁二斫上一张。
他见剑书回来,随口问:“人回来了吗?”
剑书一下屈膝半跪:“宁二姑娘因下雨回来得早一些,车驾在城门口,正好撞见张大人,她……都怪属下等办事不力!”
他垂着头不敢抬起。
甚至连确切的话都不敢说。
谢危唇边的弧度有片刻的凝滞,然后一点一点慢慢地消了下去,像是一页放进水里的彩画,缓缓褪去颜色,成了一片格外平静,又格外叫人害怕的黑白。
竟没有责怪他们。
视线停在那根犹自轻颤的弦上,他轻声问:“宁二找他去了,是不是?”
剑书只觉前所未有地压抑:“先生……”
仿佛有一股锥心之痛直直打进来,谢危搭在琴身的手指渐渐暗紧,到底是没有忍住那一股深埋的戾气,垂眸间,抄了那张琴便砸在桌角。
哗啦一声响。
琴散了,弦断了。
他只寂然而立,面无表情地看着。
修长的手指垂在身侧,一缕鲜血顺着被断木划破的口子蜿蜒滴落。
窗外是潇潇雨骤。
第239章 厌世
天色已暮, 提前备下的姜汤已经凉了。
姜雪宁却仍旧未归。
燕临那边派人来请他前去商议下一步的动向,谢危便搭垂着眼帘,捡了一方雪白的巾帕将手指上的血迹擦去, 淡淡道:“我随后便来。”
他放下了巾帕, 让人将屋内的狼藉收拾了, 又吩咐后厨将姜汤温着,便从屋内出去。
去议事的前厅正好要从姜雪宁那院落旁经过。
他竟然在道中遇见了沈芷衣。
这位昔日的帝国公主, 已经不爱着旧日宫装, 只一袭深红夹白的广袖留仙裙, 看方向是才从姜雪宁院落那边过来,但似乎没有见到人, 眉头轻轻蹙着, 神情并不是十分轻松模样。
她眼角有着淡淡一道疤。
那是二十余年前天教并平南王一党叛逆攻破京城时, 在她面颊上留下的伤痕。当初在宫中时,总十分在意女子容貌的娇美, 以至于她对这一道疤痕耿耿于怀;如今历经过千里和亲, 边塞风沙,辗转又成傀儡,对外表的皮相反倒并不在意了, 是以连点遮掩的妆容都不曾点上,倒多了一点坦荡面对真实的模样。
因为有些事,视而不见,粉饰太平, 只不过是掩耳盗铃,欺瞒自己罢了, 该在那里的并不因为虚伪的矫饰而改变。
下午时候她见过了张遮,本是心绪翻涌, 这偌大的府邸中人虽然多,可也想不到别的能说话的人,是以枯坐了一个多时辰后,还是决定拉起找姜雪宁。
只是不巧,她竟不在。
转过回廊没两步,沈芷衣抬头就看见谢危。这一时,两人的脚步都奇异地停下了,周遭暮雨尚未停歇,空气里却忽然弥漫着一股凝滞。
有些事,不必对旁人道,他们之间是一清二楚的。
什么勤王之师,什么公主懿旨,什么恭奉殿下还朝……
统统都是没有的事!
沈芷衣既没有下过任何懿旨,也没有说过想要还朝,一切只不过是幕后一只大手在操纵全局,将她作为了一只摆上台面的傀儡,以为他们要做的种种事情寻找一个合适而正当的理由,让这一切可以名正言顺、冠冕堂皇地继续下去。
而所谓尊贵的公主……
连那道城门都不能自由地跨出。
沈芷衣心里觉出几分讽刺,但终究没表现出来,只是先问:“宁宁说下午出城去找卫梁,如今天色这样晚了,还没回来吗?”
她是前不久才见过张遮的。
谢危背着手,没有回答,竟反而问道:“该回来自然会回来。中午时候她已经去看望过殿下,殿下晚间又来寻找,是想告诉她张遮来了,知会她去见上一见吗?”
身边伺候的人里有眼线,她的一举一动都有人往上呈禀,这对宫廷里长大的沈芷衣来说,实在司空见惯,已经算不上什么稀罕事了。
只是当确实地知道谢危了如指掌时,仍旧忍不住为之发寒。
甚至憎恶。
她面容冷下来几分,但言道:“只不过有些话想对她讲罢了,如今谢先生权柄在握,已将大半天下收入囊中,实不必对我这么个即将弃置的傀儡如此忌惮。毕竟,你之所以还敢让她见我,不正是因为你确信我绝不会在她面前多言,令她为难么?”
虽然姜雪宁赶赴边关,一道救了她,然而忻州军、黄州军,却是实打实谋逆的反贼。一名皇族的公主,为反贼所救,本身位置就已十分尴尬。
倘若只是如此倒也罢了。
偏偏她真正在意的人,与反贼的幕后魁首,有着千丝万缕的亲密联系。
尤芳吟已经故去。
沈芷衣也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自己,心中即便是有千万般的难处,哪怕表面与事实相去甚远,也决计不会向姜雪宁吐露、抱怨半分。
只因她是她唯一的朋友——
她不愿使她增添任何的烦恼,再将事态推向不可解决的深渊。
对此,谢危心知肚明,也并不否认,他只是注视着沈芷衣,没有起伏的平静嗓音带着一种格外的无情味道:“你既知我忌讳,便不该总来找她。”
这哪里是昔日奉宸殿那位谢少师?
沈芷衣几乎不敢相信他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一瞬间,怒气冲涌。
她寒声质问:“这便是你喜欢一个人的方式吗?你可有问过,她知不知道,又愿不愿意?天底下从来没有不透风的墙,也从来没有能被纸包住的火。她率真良善,性本自由,你却虚伪狡诈,步步为营,处处算计,什么也不让她知晓!你把她当做什么?被你关在笼中的囚鸟吗?!”
谢危道:“她该知道什么?”
沈芷衣冷笑:“对天教,你先抓后放,放任他们为祸世间,涂炭生灵!沿途之上,多少人流离失所,罹难战火!纵然你要反,这天下从来任人主宰,可百姓何辜?若说你力有不逮,确不能阻,倒也罢了。可偏偏你是有余力而不为,故意纵容恶行,只为呈一己之私!你想要灭朝廷,取江山,大可光明正大打过去,却不必用这等视人命如草芥的下作手段!”
做了什么事,谢危自己有数。
他无动于衷,对所谓天下人的生死,也漠不关心,只道:“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
沿途所见,满目疮痍,有被劫掠了毕生心血的商人,有被杀了丈夫的妻子,有无家可归的孩童……
一声声哭,一声声喊!
沈芷衣是随军而行,不像是姜雪宁与卫梁等人,总要落后几日,但凡所见所闻皆入心间,常常夜不能寐。
此刻她看着谢危,就像是看着怪物。
何等冷血之人,才能说出这样一句话?
她眨了眨眼,到底还是平静了下来,只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道:“姜雪宁一腔赤诚真心对人,她值得所有人永远对她好,但你配不上她。”
说完拂袖便走。
那“配不上”三个字,实在有些尖锐。
谢居安搭着眼帘同样不欲与她多言,只是走出去几步之后,过往的一切实在是浮现出来太多,太多,以至于原本就萦绕在他心怀中的那股戾气越发深重难抑!
这一刻,脚步陡然停下。
他回转身,声音里仿佛混杂了冰冷的恶意,竟冷酷地道:“弱肉强食,世间愚夫只配为人屠戮!公主殿下立于危墙,该当慎言。便有一日,我杀尽天下人,也只怪天下人甘为刍狗!”
言罢已不看沈芷衣一眼,径直向议事厅去。
沈芷衣望着此人背影消失在层叠廊柱之间,只觉那平静的躯壳下,藏着一种即将失控的狰狞与疯狂。
一阵风吹来,才觉寒意遍身。
她轻轻摊开手掌,两块碎片拼凑起来的兵符,静静躺在掌心。看得许久,竟觉出一种荒谬的悲哀来,闭上眼,一点一点用力地攥紧,任由它们硌得生疼。
*
姜雪宁不知自己是怎么回来的,恍惚如穿行在两世的幻梦中,周遭花树之影交叠而去,倏忽之间好像化作了她两世所见所识的那些人,让她头重脚轻,竟有点分不清自己身在何方。
直到斜刺里一只手掌忽然抓住了她的胳膊。
她这才回神。
雨已经小了,燕临没有撑伞。
他穿着一身劲装,看她失魂落魄模样,不由皱起了英挺的剑眉,只是胸臆中偏有一股异样的情绪在涌动,使得他第一时间没有说出话来。
姜雪宁看向他。
他渐趋成熟的轮廓为降临的夜幕覆盖,竟有一种说不出的低沉,本是该问“你去了哪儿”,可话出口却变成了:“宁宁,我昨晚做了一个噩梦。”
姜雪宁怔住。
燕临的手还握着她胳膊,沉黑的双眸凝视着她:“我有些怕,在那个梦里,我对你好坏好坏……”
梦……
若说她先才还有些摸不着头脑的恍惚,这一刻却是被惊醒了。
一种前世遗留的恐惧几乎瞬间袭上心头。
眼前燕临的面容竟与前世在她寝宫里沉沉望着她时,有片刻的重叠,姜雪宁心底狠狠地颤了一下,几乎没能控制住自己下意识的反应,一下挣脱了他攥着自己的手掌,往后退了一步!
燕临看着,但觉心如刀割。
在对姜雪宁说出这话之前,他甚至还在想,只是一场梦,一场梦罢了。
可为什么,她真的如此害怕呢?
少年的声音里,隐约带上了一点沙哑的哽咽:“你说的梦,我做的梦,都是真的,对不对?”
他还是这一世的燕临。
姜雪宁望着他,意识到这一点时,便立刻知道自己方才的举动伤害了他,可她也没有办法控制。
世间还有这样奇异的事情吗?
又或是今日听了张遮讲述的那些,生出了一种前世今生交汇、难辨真假虚实的错觉呢?
不……
她摇了摇头,竟觉头疼欲裂,不愿站在这里同燕临再说上半句。
只是她走出去几步,那已经褪去了旧日青涩的少年,还像是被人抛下了一般,立在原地。
那股内疚于是涌了出来。
姜雪宁想,他们终归不是一个人。
凝立许久,她终于还是回过头,向他道:“一场梦罢了,醒过来便都散了,别放在心上。”
燕临站在爬满了枯黄藤蔓的墙下,看她走远。
窈窕纤弱的身影被一盏盏灯照着。
可落在他眼底,映入心间,竟只剩下荒芜一片。
*
到得谢危院落前的时候,雨已停歇。
姜雪宁心里面装着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以至于她不愿去回想方才燕临那些话究竟意味着什么,甚至到得院门前,听刀琴说谢危还在等自己时,也仍旧带着一种难解的空茫。
她走进了屋里。
桌上竟然摆了精致的碗盘,做了几道菜,放了一壶酒,两只酒盏已经斟满,但里面的酒液已经不再摇晃,显然斟好之后已经放上了许久,以至于杯中一片平滑如镜。
琴桌上摆了一张新琴。
屋里原本的狼藉已经被收拾干净,谢危就坐在桌案的那一头,看着她走进来,面上没有半点异样,只端了一盏酒递给她,问:“和卫梁聊什么了,这么晚才回?”
姜雪宁和卫梁遇着雨,自然是早早就忙完了,只是回城路上,她竟看见张遮,追上去说了许久的话才回。
只是她不想告诉谢危。
结果他递来的酒盏,她垂下了眼帘,避开了他直视的目光,笑笑道:“被一户农家留下来说了好久的话,没留神忘了时辰。”
谢危坐在桌旁,静静看着她。
她心绪究竟是比平常乱上一些,都没去想谢危为何备了一桌菜,还准备了酒,酒盏既递到了她手中,说完话端起来便要喝。
谢危的目光便落在她执盏的手指上。
然而就在那酒盏将要碰着嘴唇时,他却豁然起身,劈手将之夺了下来,直接掷在了地上,“啪”一声摔个粉碎!
那一刻,他面容有着说不出的森冷。
也不知究竟是气多一些,还是恨多一些,毫不留情地骂她:“姜雪宁,你是傻子吗?!”
那飞溅的酒液有两滴落在银箸上,染出些许乌黑来。
只是姜雪宁没看见。
她甚至带了几分茫然地抬头看他,没有反应过来。
午后傍晚下过一场雨,她从外头回来,鸦青的发梢上都沾着湿气,谢危的手伸过去抓住她肩膀时,掌心里也是一片寒凉。
于是那股怒意更为炽盛。
他直接将她拽进了里间,让人备下沐浴的热水,冷着一张脸将她身上为雨水寒气所侵的衣裳都扒了个干净,连着整个人一道扔进了浴桶。
姜雪宁跌坐进去,几乎整个被热水浸没,打湿的发髻顿时散乱,披落在白腻的肩头,搭在起伏的曲线上。
人从水里冒出头来时,浓长的眼睫上都挂了水珠。
她只觉这人突然间变得不可理喻起来,刚想要开口问个究竟,谢居安已经一把按住了她后颈,双唇倾覆而来,紧紧地将她掌控,那种侵略里带着几分发泄的欲求,依着他探入她口中的唇舌,将她禁锢得淋漓尽致。
他将姜雪宁弄得湿淋淋。
但来自她身上沾着的水珠,也将他原本整齐的外袍浸染,她呜咽着,竟有一种窒息的错觉。
这一次分明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激烈。
可谢危的眼眸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平静。
他说:“我想要你。”
姜雪宁看着他这一副偏执的疯样,不知为何,竟觉胸腔里跳动着的那颗心被人拿刀破开,汨汨的鲜血顺着伤口涌流出来,使她生出万般的怆然,可一句话也说不出。
很难想,她竟会心疼这个人。
谢危突然间厌极了她这样的眼神,抬手将她眼眸盖住,然后埋头深吻下方绯红的唇瓣,最后压制着她,一点一点缓慢地深入。
一场近乎极致的欢愉。
可结束后留下的却是狼藉的空白与不能填满的恐惧,还有一种对于自己的憎恶。
她侧躺在他身旁。
谢危安静了一会儿,才问:“我们成婚,好不好?”
姜雪宁没有回答。
她咬紧了唇瓣,一只手贴着心口攥紧,极力地压抑着什么。泪已湿枕,是怕自己一松口便哭出声。
谢危等了她好久。
却不敢再问第二次。
披衣起身,屋内残酒歪倒,窗外清辉洒遍,想起的竟是吕照隐以往调侃他的那句话。
谢居安固然不会一直赢,但永远不会输。
可倘若……
这一次他无论如何都想要赢呢?
第240章 会战京城
次日一早, 谢危便不见了影踪。
枕边空荡荡。
姜雪宁睁开眼坐起身时,倒是发现昨夜打湿的头发已经被人仔细擦干。跟卫梁在城外谈了几个时辰,到城门遇到张遮, 回来还伺候了个祖宗, 她心绪烦乱压抑, 都忘记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了。
这里本是谢危的房间。
只不过料想他有交代,棠儿莲儿两个丫鬟早等在门外伺候, 甚至还有个剑书在。
早晨用过粥饭后, 周岐黄便来把脉。
她奇怪:“这是干什么?”
剑书躬身说:“先生走时交代, 您昨日吹了风回来的,怕您沾上风寒, 让请周大夫来看上一看。”
姜雪宁便想起来:“你们先生人呢?”
剑书看都不敢多看她一眼, 小声道:“凌晨前线有急报, 先生天还没亮就去了军中。”
天没亮就走了?
可真是“干净利落”!
姜雪宁有片刻的愕然。两世为人,她竟头回生出一种被人白嫖的感觉, 有点是气不打一处来, 险些没翻个白眼。心里原本想的是,等今早冷静一些,考虑得也周全一些, 再同谢危谈将来包括成婚在内的一应事宜,该比较妥当。
谁能想,这人一大早跑了?
她琢磨半天,还真没算出究竟是自己吃亏些, 还是谢危吃亏些。
总归一笔糊涂账不明白。
姜雪宁气笑了,抬起纤细的手指压了压太阳穴, 目光流转间,不经意发现剑书这低眉垂眼的架势, 倒像是知道点什么似的,心思于是微微一动。
昨晚谢危整个人都怪怪的。
当时她是脑袋空空,无暇多想,此刻一回想便发现了端倪。
她忽然问:“他知道我昨晚去见过了张大人?”
剑书万万没想到姜雪宁竟然直接问出这话来,差点吓出了一脖子冷汗,张了张嘴,一下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姜雪宁却已经不用他回答了。
光看剑书这目光闪烁不大敢出声的架势,她还有什么不明白?
说他谢居安是口醋缸,那都是抬举了。
这人得是片醋海。
没风都能翻起点浪来,自个儿跟自个儿过不去。
只是静下来一想,她又觉得自己竟好像明白他。
谢危和她不一样。
他们虽有相似的经历,可她是打从出生那一刻起,便没拥有过什么。上一世是渴望拥有,然而真等那些东西都到了手上,又发现不过如此;这一世没再刻意追逐,但凡有幸拥有的,她都心存感激。但谢危却是原本什么都拥有,只是年少时一场变难,失去了一切。
于是一切都成了创痕。
他活在世上,却没有丝毫的安全感,所以宁愿再也不拥有。可一旦拥有了呢?
姜雪宁心底泛出了微微的酸涩,由周岐黄号过脉之后,只对剑书交代了一句:“待你们先生回来,知会我一声,我有话想跟他说。”
剑书听得头皮发麻。
可他也不敢随意揣度这“有话想说”究竟是什么话,只能低下头应了一声。
平日议事,或是去军中,也不过就是半日功夫。
姜雪宁想,下午就能见到谢危。
可没料想,别说是下午了,就是第二天,第三天,都没见着过人影!
一问才知道,在这短短的两三天时间内,原本每到一城便会安排停下里修整十天半月的谢危,这次竟然一反常态,与燕临一道迅速整顿兵力,竟是一天也不愿意耽误,与第三日天明时分,直接朝着天教如今所在的保定府出兵!
刚听见这消息时,姜雪宁几乎以为谢危失心疯了。
然而冷静下来一想——
天教知道了忻州军这边的动向,该如何?要么停下来与忻州军硬碰,可万休子遇到谢危早就如惊弓之鸟,只怕不愿赴此必死之举,让朝廷渔翁得利;要么便如被猎人催逼的野兽,不得不疲于奔命,抢在谢燕二人之前出兵攻打京城……
谢危这不是发疯。
他分明是懒得再等,硬逼万休子攻打京城!
这边厢,姜雪宁才想出个眉目来;那边厢,整整三日没露过面的谢危,总算是又出现了。
马车已经备好。
前线有燕临。
他进得房中,便朝她伸手:“走。”
姜雪宁还在低头看琴谱呢,见他向自己伸手,下意识先将手递了过去,才问:“干什么?”
谢危凝视着她,拉她起身。
声音平静,内里的意思却惊心动魄,只道:“带你去杀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