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冰山一角(修)
鞑靼在中原以北, 数十年前为大乾铁蹄击退,自此退出南漠,多年以来屈于中原, 不再向边境进犯。其地广阔荒芜, 百姓游牧而居,少有定所,只鄂伦河流经领土,因水草丰茂, 经年累月聚集成群落。
鞑靼王都,便建在鄂伦河中游河湾地带。
入夜后,缀着五色丝绦的牙帐内点上了灯火, 从外面远远看过去就像是一只巨大的灯笼。
远远的有几座小山坡。
其中一座朝南的山坡上, 隐隐然还能看见一匹高大的骏马,骏马旁边则伫立着一名身穿胡服的女子。
婢女从远处走来, 望见这道纤弱的背影,险些掉泪。
她好不容易才平复了心情,面上挂着笑走上前去, 高高兴兴地朝着前面喊:“殿下, 天色已经晚了,夜里头风这样大,你可谨慎着别吹坏了身子。我们还是回到帐里去吧!”
沈芷衣静立不动。
她遥遥望着那被漠漠烟尘与深紫的幽暗淹没的东南故土, 只问:“还是没有消息吗?”
北地天寒, 气候干燥,风沙也重。
没有中原养人的风水,她旧日娇艳的面颊难免也留下几分风霜的痕迹, 虽是清丽如旧,可往日稍显丰腴的面颊已然瘦削了不少, 直有几分形销骨立之感。
只是比起形貌的变化,最惊人的或恐是那一双眼。
沉沉的暮色如同水墨坠入了她眼底。
昔年鲜活的神光,在苦难的磨砺之下,消失殆尽,却又像是一柄藏在鞘中的匕首,有着前所未有的、隐忍的锋芒!
婢女自然知道这些年来,公主都经历了什么。
初入匈奴王庭,她们有整整二十余名宫人。
然而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便只剩下了四个。离开的那些人,有的是受不了北漠的艰苦奔逃,有的是想念远在万里之遥的家园请离,也有的横遭鞑靼贵族的折磨刑罚,没能扛过去……
表面看是尊贵无比,来和亲的帝国公主;
可在华美的冠冕之下,却是一副残酷的枷锁!
与其说是一朝公主,鞑靼王妃,莫若说是一介命不由己的阶下囚。
婢女不忍吐露外头来的消息,只走上来轻轻扯着公主的衣袖,道:“密函才送出去不久,想必即便到了边关,那些人也不敢擅自行动,必要送到京城去禀告过了圣上才能定夺。您是大乾的公主,皇族的血脉,圣上和太后娘娘,一定会下令发兵攻打匈奴,救您出去的!”
一定会救她?
沈芷衣远眺的目光垂落下来,深秋时节,树木枯黄,衰草连天,她只看向脚下被马儿啃过的草皮,弯身下来,自黄黑的泥土中捡起一截腐烂的草根,陡地一笑。
紫禁城里的牡丹,由人精心打理,吹不得风,淋不得雨。
漠北的荒草却深深扎根在贫瘠的土壤中,抛却了娇艳的颜色,将自己放得低低的,只为在干涸与冰冷的侵袭之中求得生存的寸土。
朔风吹拂下,手指已经冰凉。
她望着这一截草根,长长地叹了一声:“我曾以为,变作一根草,总有一日可等到春来。可这秋也好,冬也罢,都太长、太长了……”
远远地,牙帐旁吹响了一声晚间的号角。
萧瑟风中,像极了长声的呜咽。
山坡上最后一点天光隐没,沈芷衣的身影,也终于与无边的黑暗融为一体,不分彼此。
*
临出发的这一晚,姜雪宁做了个噩梦。
梦见自己站在京城高高的城墙上,身周人的面目都模糊不清,声音也此起彼伏、嘈杂难辨,她似乎努力想要从中分辨什么。
那是从长街尽头来的哭声。
雪白的仪仗像是一条细细的河流,渐渐近了,一副盛大而肃穆的棺椁,无声地漂在这条河流之上。
她在城墙上,分明隔得那样远,却一下看了个清楚。
于是,在这看清楚的一瞬间,脚下的城墙忽然垮塌了。
她从高处跌坠而下,惊恐之间,仓皇地大喊一声:“不要——”
人豁然从床上坐起,额头上冷汗密布,梦中那朦胧吊诡的感觉却仍旧游荡在身体之中,姜雪宁在床帐之内做了好半晌,慢慢抚上胸口,余悸也未散去。
她起身来推开窗,朝着外面望去。
这回江南的天,才蒙蒙亮。
一盏孤灯挂在走廊。
斜白居本就在乌衣巷中,附近并无商户,这时辰既无辛苦劳作的百姓,也无起早贪黑的商贩,是以一片静寂,仿若一座孤岛般与世隔绝。
今日便要启程前往边关了。
姜雪宁不知道自己的梦到底预示着什么,也不愿去揣度世人是否各有自己的命数。她只知道,倘若想要去改变,除了一往无前,别无选择。
纵使与虎谋皮,为虎作伥!
卯时末,由两个丫鬟拎了行囊,姜雪宁从斜白居出去。
一辆马车已准时停在门外。
天色将明未明。
立在马车旁边的,既不是刀琴,也不是剑书,竟是一袭文人长衫的吕显。
这位来自京城的奸商,拥有着同侪难以企及的学识与见识,纵然满心市侩的算计,面上瞧着也是儒雅端方,令不知情者看了心折。
姜雪宁见着他,脚步便是一顿。
吕显昨日在别馆谢危门外同她打过回照面,此刻拱手为礼,笑道:“宁二姑娘瞧见吕某,似乎不大高兴呀。”
姜雪宁对他倒没多少意见,只不过昨日与谢危一番交谈甚为不快。
她向来不愿被人摁着头做事。
大小一应账目固然已经整理好,为救公主,的确做好了付出自己全部身家的打算,可这些打算里并不包括受人要挟。
可谢危偏用长公主作为要挟。
所以眼下看这位谢危麾下第一狗头军师,也就不那么痛快。
她态度并不热络,只淡淡还礼道:“昨日已交代芳吟,留在江南,凡吕老板有差,她便听遣。诸事庞杂,产业虽不算大,十数万的现银却是拿得出的。吕老板眼下该是忙得脚不沾地,今日亲来,莫不是有什么账目对不上,有所指教?”
吕显摇了摇头:“倒不是。”
须知他此刻出现在这里,乃是连谢危都瞒着的。
姜雪宁挑眉:“哦?”
吕显目视着她,道:“我来,是有事相托。”
有事?
姜雪宁听得迷惑了。
只是今日就要北上,她与谢危约定的乃是辰初二刻金陵城外会合,可没太多时间浪费。
她问:“长话短话?”
吕显一怔:“说来话长。”
姜雪宁便一摆手,道:“我要赶路,那便请吕老板上车,边走边讲吧。”
吕显:“……”
目光移向那辆马车,他脸都差点绿了,仿佛看着的不是一辆构造结实、车厢宽敞的马车,而是看着一座死牢。
姜雪宁奇怪:“吕老板不上来?”
吕显按住了自己跳动的眼皮,咬了咬牙,心道也未必这么倒霉,回头被人抓个正着,狠狠心眼睛一闭也就跟着上了马车。
两人相对而坐。
姜雪宁吩咐车夫先去城外,转头来才对吕显道:“吕老板何事相托?”
吕显手指搭在膝头,却是将姜雪宁上下一番打量。
过了好半晌才道:“宁二姑娘这些年来,贩丝运盐,行走各地,不知可曾听过一个地方,叫做‘鄞县’?”
确如吕显所言,这些年来姜雪宁去过的地方也不少。
中原的舆图基本也刻在脑海中。
是浙江宁波一个不大的地方。
她想了想道:“听过,但并未去过。”
吕显面容之上便显出几分回忆之色来,微微笑着道:“实不相瞒,吕某少年游学时曾到此地。民风淳朴,乡野皆安。只不过许多年前,这地方上任了个县太爷,那些年来收缴税赋,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平民百姓交税,以白纸封钱写名,投入箱中;乡绅富户交税,则用红纸封钱写名,也投入箱中。”
姜雪宁听到此处便微微皱眉。
她虽不知吕显为何讲这些,可平民百姓与乡绅富户交税,用不同色的纸区分开来,想也知道是官府那边有猫腻。
果然,吕显续道:“凡红纸交税,官府一应按律法办事;可遇着白纸交税,府衙差役便要百姓在朝廷所定的税赋之上多收钱款,称作给官老爷们的茶水辛苦钱,起初只多一成,后来要给两成。”
姜雪宁道:“狗官胆子够大。”
吕显笑起来:“是啊,狗胆包天。所以时间一长,赋税越重,百姓们不乐意了。于是闹将起来,聚众请愿。正好有个识得文、断得字的人途经此地,既知官府之所为不合律例,便替他们写了诉状。一干人等以此人为首,自乡野入城,上了衙门,要官府取消红纸白纸之别,平了粮税。”
姜雪宁道:“官府有兵,百姓闹事简单,成事却未必容易。这士子既读书知律,还要多管闲事,怕是惹火上身了。”
吕显看她一眼,笑容淡了几分。
只道:“不错。无非就是一帮乡野村夫请人写了诉状檄文,县太爷岂将他们放在眼底?正所谓,杀鸡儆猴。县太爷不由分说,径直将这人抓了起来,关进牢里,定了个‘‘聚众’的罪名。我朝律令,聚众是重罪,最轻也要判斩立决。”
姜雪宁眉头皱了起来。
她已经觉出吕显讲故事是其次,说这人或恐才是重点。
眼珠子骨碌一转,她道:“你说的这人莫不是你自己?”
吕显顿时摇头,道:“吕某俗人一个,趋利避害,遇到这种事躲着走还来不及呢,哪儿会去蹚这浑水?”
姜雪宁不置可否:“后来呢?”
吕显道:“此人为百姓请命,忽然被判斩立决,乡野之间谁人不怒?且又逢灾年,内外交困,盛怒之下,竟然聚集了好多人,涌入城中,围堵县衙,把人给救了出来不说,还把县太爷从堂上拉下来打了一顿,押到城隍庙外,示众辱凌,逼迫其写了从此以后平粮税的告示。末了,一把火把县衙烧了。”
正所谓是,穷山恶水出刁民。
民风淳朴不假,剽悍也是真。
姜雪宁道:“这可闯了大祸了。”
吕显轻叹:““谁说不是?桩桩件件,都是枭首的罪,烧县衙更是等同谋反。县太爷做到这份儿上,自然不中用了。巡抚衙门很快派下一位新县官,叫周广清。宁二姑娘去过宁波,该知此人如今官至知府,很有几分本事。”
姜雪宁好奇:“他怎么解决?”
吕显道:“周广清到任,先把这些闹事的乡民,叫过来一一询问,是不是要谋反?”
姜雪宁心底微冷。
吕显嘲讽:“乡民们做事一腔怒火上头,冷静下来才知烧县衙是谋反的罪,哪里敢认?他们原不过只是想平个粮税。在周广清面前,自是连番否认。周广清问明因由,却声色俱厉喝问,衙门都烧了,还叫不反?乡民所见不多,所识不广,慌了神,都来问周广清该如何是好。”
乡民们不知律法,烧了衙门乃是一时无法无度的猖狂,可刀要架在脖子上,谁人能不贪生怕死?
姜雪宁先才已经料到了这结果。
她道:“连哄带吓,这般倒是不费吹灰之力,把事给平了。”
吕显冷笑:“岂止!周广清此人为官多年,深知为官要治民,可赋税从民出,若要追究这么多人的罪过,只怕官逼民反。所以他给这些人出了主意,说,事情闹得这么大,朝廷必然派钦差来查,你们若怕,不如先将自己撇清,写封呈文到县衙,声明你们并未进城闹事。又说,立刻为他们平了粮税,要他们尽快将今年的粮税缴纳上来,证明他们并无反心。如此,钦差官兵来查,也是擒贼擒王,只去抓那为首之人,抓不到他们身上。”
讲到这里,他停了一停。
姜雪宁佩服极了:“分而化之,连削带打。只可惜了这位管闲事的,怕要倒霉。”
吕显听着车轱辘碾压过地面的声音,还有经行的街市上渐渐热闹的声音,淡淡一笑:“没过七天,数百撇清关系的呈文便递到了周广清桌上,自陈并未闹事,听从调遣,服从律例,照常交税,与那‘带头人’划清了界限。此人已被救出,不知所踪。官府便贴了告示通缉此人,悬赏三百两,不许窝藏,召集乡民向官府举报其行踪。”
姜雪宁沉默。
忽然竟觉出几分悲哀来:“百姓养家糊口,生死面前谁又能不退缩?不过是人之常情罢了。只是这人到底帮过他们,该不至向官府举报吧?”
吕显大笑,道:“宁二姑娘都说了,此乃人之常情。如此,财帛在前动人心,且一日抓不到人,事情就一日不能了结,焉知不会又怪罪到乡民头上?没过三天,就有人向官府举报。”
姜雪宁登时说不出话。
吕显悠悠然:“只不过,这人最终不是官府派官兵抓来的,他是自己来投的案。”
姜雪宁陡然愣住。
这可大大出乎她意料:“怎会?”
吕显道:“当年我也这样想,怎么会?”
那是个风和日丽的午后。
县城里一切如常,熙熙攘攘。
吕显在客栈里,正琢磨作诗,忽然就听有差役从大街上跑过,一面跑一面喊,说是聚众谋反的元凶魁首,自己前来投案,已往县衙去。
一时之间,万人空巷。
乡民得闻,悉数前往。
重建的县衙门口,人头攒动,观者如堵。
周广清高坐堂上。
吕显挤在人群之中,却向堂下看去。
他向来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只想这人搅入局中,沾了一身的泥,已经够蠢,现在还自己来投案,不知是个怎样的书蠹、莽夫?
然而待得看清,竟然惊怔。
其人立于堂下,一身雪白道袍,卓然挺拔,是渊渟岳峙,丰神俊朗。
哪里有半分暴民匪徒之态?
只五分泰然的自若,五分坦然的平静,虽立危衙之中,受诸人目睹,却没有半分的忐忑与不安。
反观周遭乡民,个个目光闪躲,面生愧色。
那一日是周广清亲自做的堂审。
吕显想,周广清该与自己一般,对那一日记忆犹新:“此人对自己之所为,供认不讳。周广清虽出了这离间分化人心的计,却也没料到此人会自己投案。当时大约觉得,大丈夫当如是,不免言语激赏,称他是一人做事一人当。他却朝那些乡民看了许久,人人不敢直视其目光,低下头去。此人却还平静得很,也看不出喜怒。然后,说了一句话。”
姜雪宁已听得有些入神,下意识问:“说了什么?”
风吹起车帘,外头行人熙攘而过。
吕显的目光投落在窗外,回忆起此事来,恍觉如一梦,只道:“他说,天下已定,我固当烹!”
天下已定,我固当烹!
史书上,韩信穷途末路时曾言: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
正是天下熙熙为利来,天下攘攘为利往。
人心向背,瞬息能改。
姜雪宁细思之下,寂然无言。
吕显则道:“宁二姑娘以为此人如何?”
姜雪宁注视他半晌道:“吕老板此来自陈有事,又是志高才满之人,天下能得你仰而视之的人不多。我倒不知,谢先生身上原还有这一桩往事。 ”
她果然猜出来了。
吕显不由一声兴叹。
姜雪宁却冷漠得很:“可这与我有什么干系呢?”
吕显凝视着她,只回想起谢危这两年来殊为异常的表象,许久才道:“吕某旧年科举出身,进士及第,却甘愿效命谢居安麾下,姑娘可知为何?”
姜雪宁道:“不是因为他也许不会一直赢,可无论如何不会输吗?”
吕显先是愕然,后才笑出声来,道:“这也不错。”
姜雪宁轻嗤。
吕显却接着道:“可不仅仅如此。”
姜雪宁道:“难不成还是敬重他人品?”
吕显沉默了片刻,慢慢道:“说来您或恐不信,我之所以效命,非只慕其强,更如路遇溺水之人,想要拉上一把。”
溺水之人,拉上一把?
姓谢的何等狠辣手段,哪里需要旁人怜悯?
姜雪宁觉得吕显脑袋有坑。
吕显道:“在下此来,不过想,天地如烘炉,红尘如炼狱。谢居安挣扎其中,也不过是个可怜人罢了。这一路远赴边关,难料变故。若真出点什么意外,刀琴剑书虽在,可吕某却知未必有用。是以,特恳请宁二姑娘,菩萨心肠,拉他一把。”
本是寻常一句托付,听来却颇觉沉重。
姜雪宁未解深意:“能出什么意外?”
吕显只愿近两年来那些蛛丝马迹是自己杞人忧天,可到底不好对姜雪宁言明,只道:“但愿是吕某多想吧。”
说完却听外头车夫一声喊:“城门到了。”
他整个人登时一惊,差点跳将起来撞到车顶,跌脚悔恨道:“坏了,坏了!”
姜雪宁茫然极了:“什么坏了?”
吕显二话不说掀了车帘就要往外头钻。
然而此时马车已经停下。
金陵城的城门便在眼前。
谢危的马车静静等候在城墙下。
他一身苍青道袍立在车旁,注视着从姜雪宁车内钻出来的吕显,瞳孔微微缩了一缩,又向车内的姜雪宁看一眼,原本面无表情的一张脸上扯出一抹笑,只向吕显淡淡道:“你似乎很闲?”
吕显简直汗毛倒竖!
人从车上下来,几乎条件反射似的,立刻道:“宁二姑娘请我上马车的!”
姜雪宁:“……”
不是,虽然是我请你上的车,可这有什么要紧吗?
她还没反应过来,刚想说“是这样”,结果一扭头,正正对上谢危那双眼。
也不知怎的,浑身激灵灵打个冷战。
那一刻,对危险的直觉,让她下意识否认甩锅:“不,是吕老板说有事找我!”
吕显:?????
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他瞬间转头怒视姜雪宁——
怎么能随便甩锅呢,这他娘会出人命官司的好不好!
然而谢危的目光这时已经轻飘飘落回了他身上:“吕显?”
吕显:“……”
又不是人姑娘的谁,还他妈醋缸一个。求求你别喊了,再喊你爷爷我当场死给你看!
第192章 滚出去
正所谓是为兄弟两肋插刀者, 往往还要被兄弟和兄弟的心上人插上两刀,吕显觉得自己小命休矣。
他心头憋闷,又不敢把锅甩回去。
开玩笑, 姓谢的胳膊肘都拐出了天际, 能信他?他敢说姜雪宁一句,天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
吕显绞尽脑汁,想为自己寻找一个合适的借口。
岂料谢危看起来并无什么异常,反而轻若浮尘似的一笑, 续道:“既然不闲,那还不赶紧回去忙?”
吕显顿时一愕:“诶?”
谢危却是看都不再看他,径直转向姜雪宁道:“此行我回金陵, 乃是回乡祭祖。与你同路, 明面上只说机缘巧合遇到,本与姜侍郎姜大人有故旧, 便顺路捎你一程。所以这一路并不直奔边关,先按回京的路走,什么时候再改道向西, 路上再看。”
姜雪宁也是错愕了一下, 才明白他的意思。
原本她就疑惑,谢危这样的天子近臣,一朝离开京城, 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 倘若没个合适的理由,只怕不好。倒是忘了,这人明面上乃是金陵谢氏的子弟, 回金陵祭祖是个再充足不过的借口。
而与她同行,也好解释。
毕竟她离开京城已有两年, 姜伯游要接她回去也说得通。
这人倒是,任何时候都思虑周全……
拿自己当挡箭牌呢。
姜雪宁心里嘀咕,面上却很快答应了一声:“好。”
谢危便道:“这便启程吧。”
姜雪宁本来就没下车,此刻又答应一声,便要钻回车里。
不过临转身时,却没忍住瞅了吕显一眼。
真是,看这人方才如临大敌的架势,搞得她以为是他们无意中犯了谢危什么忌讳,要出点什么大事,让她跟着紧张了一把。
结果啥事儿没有。
这人没毛病吧?
这一眼虽然简单短暂,可吕显何等精明之人?一愣之后,立时回过味儿来,品出了其中的怀疑与不屑,一时真是心里有苦说不出,气得干瞪眼。
也不知是不是觉着这场面有趣,谢危笑了一笑。
吕显更觉闷得慌了。
刀琴剑书都在,一人赶车,一人骑马。
随行的还有先前在观澜楼下看见的那十数名身着劲装的护卫,个个高手,都跟在了两驾马车旁边。
这会儿天天刚亮,城门口笼着一层薄雾。
谢危也上了车去。
一行人就这样大摇大摆地出了城。
诚如谢危所言,倘若他们直奔边关,落入有心人眼中,难免露出端倪,只恐误了大事。所以此行并不朝西北方向的滁州而去,反而是上了去往扬州的官道。
姜雪宁昨晚没睡好,马车上正好补觉。
这两年她出行不少,所以车厢里打造得很是舒坦,倒也没什么颠簸的不惯。
只是睡醒之后,便觉无聊。
一开始还撩开车帘朝外头看看,可江南风光也无非是这样,天上既不会长出树,地上也不会飘着云,看多了便觉得没什么稀奇。
这一路除了赶路,就是歇脚。
人倒有大半时间都在车上。
她只好看书。
毕竟提前也料到了路途遥远,所以带了几本闲书路上看。
可一则车上看书格外费眼睛,二则闲书也不怎么禁读,才过六七天就已经被她翻得差不多了。
“唉,无聊……”
躺在自己车厢里,姜雪宁把最后那本书扔到了角落里,盯着车厢顶上木质的纹理,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掀开车帘一看,外头是衰草遍地。
这段时间他们一路往北,已经走了上千里路,江南的风景也渐渐改变,天气也越来越冷,远山的红叶上都凝了一层薄薄的寒霜。
谢危的马车就在前面不远处。
这一路他们除了在驿站或者客店停下来打尖歇脚,几乎都待在自己的车上,很难碰上面,倒跟不认识似的,话都很少说上一句。
实在闲的时候,姜雪宁偶尔也会想到这个人,思考一下与这个人有关的问题。
比如,她真的知道谢居安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毫无疑问,这人便像是那山上的大雾。
难以琢磨,无法揣度。
他行止有度,甚少轻慢,身上有着与生俱来似的矜贵。纵使她知道他上一世曾造了多少杀孽,又是何等心狠手辣,也很难否认,他的确配得上世人“圣人遗风”之称道。
有时,她甚至会想,当时别馆里对着谢危,她到底是愤怒多一点,还是失望一点?
以势压人,机心算计,一副冷酷心肠,为了保全大局才带着她去边关营救公主,固然让她有一种被人玩弄于鼓掌的愤怒。可往深了去想,未尝不是她对谢危存有希望。
好像觉得他不该那样。
尽管他绝不简单,可姜雪宁潜意识里仿佛认为,谢居安危险归危险,算计归算计,却有自己的底线与原则,绝不与那些真正的阴险小人同流。
盯着前头那辆马车,姜雪宁出了会儿神,待得一股冷风吹到面上,才回过神来。
她想这么多干什么?
总归救完公主之后,桥归桥,路归路,躲得远远的就好,谢危是什么人都同她没干系了。还是想想怎么度过这漫长无聊的路途比较合适。
这么琢磨,姜雪宁的目光就自然地落到了一旁刀琴的身上。
蓝衣少年背着弓箭,骑马跟在她马车边。
她趴在窗框上喊:“刀琴。”
刀琴回过头,便看见她朝自己勾手,下意识先向前面谢危的马车看了一眼,犹豫了一下,还是调转马头,与她的马车并排而行,靠得近了些,问:“宁二姑娘有吩咐?”
姜雪宁眨眨眼:“你会下棋吗?”
刀琴身子一僵,道:“会,一点。”
姜雪宁顿时两眼放光:“那可真是太好了,你上车来!”
刀琴眼皮直跳:“您想干什么?”
姜雪宁也不知他这算什么反应,怎么也跟吕显那怂包一样如临大敌的架势?她纳闷归纳闷,却是直接将自己车厢里放着的一张棋盘举了起来,道:“路上太无聊,来陪我下两把。”
刀琴:“……”
他幽幽地看了姜雪宁一眼,只觉自己是倒了八辈子的霉,实在没那胆气再接半句话,干脆没回答,直接一夹马腹,催着马儿往前去。
姜雪宁原想谢危身边的人对自己也常给几分面子,言听计从的,一看刀琴有所动作,还以为他是要答应,哪里想到他直接走了?
再定睛一看,这厮竟朝前面谢危马车去!
人超车窗靠去,似乎贴着车厢同里面说了几句话。
没一会儿便回来了。
姜雪宁还未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无语道:“就下个棋都还要请示过你们先生吗?”
刀琴望着她:“先生请您过去。”
“……”
只一瞬,她所有的表情都凝固在了脸上,然后慢慢崩裂。
迎着姜雪宁那注视甚至控诉的目光,刀琴一阵莫名的心虚,慢慢把脑袋低了下来,小声重复:“先生请您过去,就现在。”
姜雪宁体会到了久违的想死的感觉。
她慢慢放下棋盘,让车夫靠边停了下车的时候,只冲刀琴扯开唇角一笑:“对你们先生这样忠心,我可算记住了。”
刀琴不敢回半句。
姜雪宁去了谢危车里。
一掀开车帘,就瞧见了车里摆着的一张棋盘,黑白子都错落地分布在棋盘上,谢危手中还拿着一卷棋谱,竟是在研究棋局。
她一进车来,气焰便消了,小声道:“先生有事找我?”
谢危撩了眼皮看她一眼:“不是想下棋?”
姜雪宁顿时像吃了个黄连。
谢危闲闲一指自己面前的位置:“刀琴说你无聊,坐吧。”
我是无聊,可不想找死啊!
刀琴到底怎么说的?
姜雪宁心中咆哮,可对着谢危,就跟霜打的茄子似的,到底还是坐下了。
谢危问:“想执白还是想执黑?”
姜雪宁看向棋盘,觉得头晕。
谢危道:“白子赢面大,你执白吧。”
姜雪宁倍感煎熬:“能,不下围棋吗?”
谢危正去要去拿白子棋盒递给她的手一顿,看向她,眉梢微微一挑:“那你想下什么,象棋,双陆?”
姜雪宁弱弱举手:“五子棋行么……”
谢危:“……”
为什么忽然有种把手里这盒白子扔她脸上的冲动?
姜雪宁觉得自己离死不远了。
谢危!
这可是谢危!
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谢居安!
她居然敢跟谢危提议说下这种小孩儿才玩的五子棋!
可……
围棋那么费脑。
她真的不想。
说完“五子棋”三个字后,姜雪宁把脑袋都埋了下去,想要避开谢危那近乎实质的目光。
谢危有好半晌没说话。
过了会儿才开始收拾原本摆在棋盘上的棋子,白子黑子分好,重新将一盒白子搁到她手边上,道:“下吧。”
姜雪宁抬起头来:“下什么?”
谢危眼角一抽,轻飘飘道:“你不下,我便把你扔下车去。”
姜雪宁打了个激灵,二话不说摸了枚白子,摁在了棋盘正中。
这是天元。
若是围棋,敢下在这个位置的,要么是傻子,要么是天才。
但很显然她两者都不沾。
她小心翼翼看向谢危。
谢危盯了那棋子片刻,才摸出一枚黑子来搁在她棋子旁边。
姜雪宁一看:妥了,五子棋的下法!
她心里于是有点小高兴,立刻纯熟地跟了一手。
谢危下围棋很厉害,姜雪宁是知道的。
不过她想,五子棋比围棋简单,谢危棋力虽然高在这种简单的棋局下却未必用得上,等同于她将谢危拉到了自己的水平线上,完全可以凭借经验打败对方。
只是下着下着,棋子越来越多,需要顾及的地方也越来越多,她只注意着右上角,却没想到左边左边棋子已经连成了阵势,谢危又一枚黑子落在棋盘,便连出了五颗。
她输了。
姜雪宁憋了一口气,想自己差得不多,并不甘心,便道:“再来再来。”
谢危瞧她一眼,也不说什么,同她一道分收棋子。
两人又下了一盘。
这一次姜雪宁还是差一点,被谢危抢先了一步,大为扼腕,心里很不服气。
一直到第三盘,她苦心经营,竭力掩饰,绞尽脑汁地往前算计,终于放下了自己诱导谢危走错的一步棋,然后不动声色地望着谢危,看他会不会发现。
谢危似乎没察觉,真把棋子放在了她希望的位置上。
等他手指离了棋子,姜雪宁终于没忍住笑了一声,立刻把自己早准备好的下一步棋放了上去,道:“哈哈,先生你中计了,这一盘我赢了!”
谢危照旧不说什么,面容淡淡。
可落在姜雪宁眼底,这就是强撑要面子。
她可不在乎。
高高兴兴收拾棋子,倒是忘了自己刚被谢危拎过来时候的不情不愿,一心一意计较起眼前的胜负来。
总的来说,还是谢危赢的多。
可隔那么三四盘,偶尔也会输上一把。
姜雪宁输的时候,都紧皱眉头,赢的时候也不特别容易。
也正因如此,格外难以自拔。
下得上瘾。
尤其是偶尔能赢谢危一盘时,欢欣雀跃之情难掩,无聊苦闷一扫而空,简直别提有多快乐。
第十三盘,终于又赢了。
搁下决胜一子定得乾坤时,姜雪宁眼角眉梢都是喜色。
她乐得很:“先生围棋的棋力惊人,换到五子棋这种小孩玩意儿,可派不上用场了吧?您这就叫,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而我这叫,愚者千虑,必有一得。”
谢危看向她,又低头看棋盘。
风吹起车帘,午后深秋的阳光懒洋洋照落一角黑白错落的棋子上,每一颗棋子都流淌着莹润的光泽。
于是顺着这束光,他朝外看去。
山川河岳,沃野千里。
南飞的大雁从远处掠过。
听着她那句“愚者千虑,必有一得”,他唇角终是浅浅地一弯,三五明光投落眼底,在瞳孔的深处只酝成一种前所未有的温静平和。连那墨画似清隽的眉眼,都如远山起伏的轮廓一般,缓缓舒展。
姜雪宁正要收拾棋子,抬头这么看了一眼,只觉一团冰雪在眼前化开,竟不由为之目眩神迷。
这样的谢危,委实太好看了些。
这一时,她鬼使神差,也不知是哪处心窍迷了,由衷地呢喃了一声:“若先生永远只是先生,就好了……”
“……”
谢危听见,转过头来看她。
唇边那点弧度,慢慢敛去。
姜雪宁方才实是恍了心魂,心里话说出声也不知道,直到他目光落到自己脸上,才陡然惊觉,身形立刻变得僵硬。
谢危面上已无表情。
先前那使人迷醉的温和,好像都成了人的错觉一般,他漠然垂了眼帘,只道:“你滚出去。”
第193章 惑敌
“滚就滚, 输棋了不起啊!”
从谢危马车上下来,姜雪宁越想越气不过,咬着牙小声嘀咕, 愤愤一脚踹在了车辕上, 转身跺脚就往自己马车那边走。
剑书赶马车不敢说话。
刀琴见着她也把脑袋埋得低低。
姜雪宁一把掀了车帘,一屁股坐进车里,还觉一口意气难平:旧日在京城时,她怎么会觉得谢危这人脾气不错?从金陵见面开始到如今上路这段时间, 简直称得上是喜怒无常!明明前面还在笑,瞧着心情很好,几乎就要让她忘了这人到底什么身份, 做过什么事情, 又会做什么事情,结果一句话就翻脸无情!
不就是下个棋吗?
这一路上没人陪着玩又不会死, 等到了边关事情了结,姑奶奶有多远走多远!
姜雪宁嘴里念念有词,干脆倒下去想蒙头睡一觉, 只是想来想去谢危那张欠揍的脸还在脑袋里晃荡, 非但没有睡意,反而越来越精神。
她算是记恨上谢危了。
接下来的路途都不需要谢危给她甩脸,她先把脸给谢危甩足了, 能不说话就不说话, 非要说话也有刀琴、剑书居中通传,完全是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
九月初一,他们进了山东泰安地界。
众人商议后决定入城落脚, 略作修整。
马车经过城门的时候需要停下来查验,姜雪宁在车内听见外头似乎有乞求之声。
她撩开了车帘一看。
城墙下聚集着一群普通百姓, 有男有女,都围着一名背着箱箧的僧人,质问不休。那僧人穿着的僧袍已经在推搡间被扯破,不住地解释着什么,哀求着什么。然而他越说话,似乎越激起周遭人的愤怒。终于有名拉扯着孩子的女人一口唾沫吐到了他的脸上,紧接着旁边一个高壮的男人便一拳打到僧人脸上。
事情立时一发不可收拾。
聚集着的人们面上似乎有恐惧,也有愤怒,有一个人出手之后,立刻跟着出手,拳脚全都落到了那僧人身上。
这动静可一点也不小。
姜雪宁看得皱眉。
城门口本就有守卫差役,一见到这架势立刻往那边去,大声责斥阻拦起来。
谢危坐在前面车里,看得更清楚些。
一名差役正查验要放他们入城。
谢危若无其事问:“那边出什么事了?”
差役验过路引,瞧着这帮人非富即贵,倒也不敢敷衍,但想起城中近来发生的事情,也不由摇头,道:“还能有什么事儿?叫魂呗。”
谢危挑眉:“叫魂?”
差役道:“您从外面来的不知道,前阵子城里五福寺外头要修桥,有几个贼心的和尚居然把人的名字写在纸上,贴在了要打下地的桥墩上。太虚观的道士说了,这是妖魔邪法,人的名字被写纸上,魂就会被叫走,打进桥墩里。有了人魂的桥,修起来就会更坚固。这不,刚才这和尚拿着钵盂走来走去,被人发现箱箧里藏有头发,不是拿来作邪法的是什么?”
另一帮差役已经过去阻拦事态。
可架不住群情激愤。
尤其那名扯着孩子的女人,声音尖高:“你不是想叫我儿子的魂,问他的名字做什么?箱子里还藏着头发,还敢说你不是!我儿子要出什么事,非要你偿命!拉他去见官,拉他去见官!”
那僧人被拉扯着,脸上已经青一块紫一块,哭道:“小僧只是见令郎心善,想要为他祈福罢了……”
然而没人听他辩解。
差役们好不容易将情势稳住了,忙将他捆绑起来,拉去见官。原地的女人这才抱着孩子大哭,其余人等则是簇拥着差役,一道往衙门去了。
谢危目视了片刻。
刀琴剑书都不由回头看他。
他却是慢慢地一笑,半点没有搭理的意思,轻轻放下车帘,道一声:“走吧。”
此时姜雪宁的马车靠上来不少,正好将这一幕收入眼底。
真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谢危望着那群人,眼底神光晦暗,却说不上是怜悯还是嘲讽,只这么淡淡一垂眸,所有的情绪便敛去了,甚至透出了一种惊人的……
冷漠。
人的名字写在纸上就会被叫魂?
想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百姓们听了道士的话后却对此深信不疑,甚至为此恐慌。这妇人不过是听得僧人问了自己孩子的名字,便吵嚷不休,周遭人更是又怕又怒,完全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分青红皂白把人打了一顿拉去见官……
姜雪宁心中微微发冷。
尤其是想起谢危方才的神情。
从城门经过时,那喧闹的声音已经远了,她却不知为何,一下回忆起了吕显给自己讲过的那个鄞县请平粮税的故事——
对人,对世,谢危到底怎么看呢?
她因无聊积攒了几日的不快,忽然都被别的东西压了下去。
到得客栈,一干人等都歇下。
晚上用饭的时候,剑书出去了一趟,回来向谢危说了一会儿话。姜雪宁在远处听得不特别清楚,只约略知道“叫魂”这件事似乎是天教与佛教那边的争斗,暗中有人在煽风点火,推波助澜。
她以为谢危会有所动作。
没成想这人听完便罢,半点没有插手的意思。
他们在客栈只歇了半日,喂过了马,吃过了饭,带了些干粮和水,便又下午出了城,上了往北的官道。
她不由纳闷:“下午就走,为何不干脆歇上一日?”
刀琴还和以往一样,坐在马上,走在她旁边,只道:“越往北越冷,气候也将入冬,我们须在雪至之前赶到边关。”
姜雪宁皱了眉。
一琢磨也觉得有道理,便干脆不想了。
天色渐渐变暗,窝在车里没一会儿就发困。
往前走了有七八里后,她打了个呵欠,有点想睡了,便将厚厚的绒毯一披,准备躺下去。谁料刚要动作,黑暗中车帘陡地一掀,一阵风吹进来,随之潜入车内的还有另一道暗影!
姜雪宁顿时大骇!
要知道刀琴剑书与另外十数名好手都随在两侧,可刚才外头竟没听见半点异响,甚至此人进来的时候,车都还在继续行进,来者又该是何等恐怖的人物?
这一瞬她浑身紧绷,立刻就要尖叫。
然而来者的动作却无比迅疾,欺身而上,一把就将她的嘴捂住了。
微有凉意的手掌,沉稳而有力。
对方的面庞也离得近了,几缕呼吸的热气洒在她耳畔,激得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这时才借着吹起的车帘外那一点极为昏暗的光线,看出了些许熟悉的轮廓。
竟然是谢危?!
姜雪宁震惊地眨了眨眼,这一下终于不敢乱动。
是了。
外头明明有那么多人,若不是谢危,怎可能半点动静没有?
可眼下这是什么情况?
她生出几分迷惑。
谢危轮廓清隽的面容,在幽暗中显得模糊,竟像是一头蛰伏的野兽,给人以危机四伏之感。两片薄唇紧紧抿着,一双眼却透过车帘那狭窄的缝隙静默地朝外窥看。
姜雪宁顺着朝外看去。
花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勉强发现,前面是一条官道的岔路,他们这辆车继续向北,而谢危原来所乘的那辆马车在经过岔路时无声无息地朝着西边转去,上了那条岔路,渐渐消失在重叠的树影之中!
姜雪宁虽算不上冰雪聪明,可看了这架势,还有什么不明白——
有人盯上他们了。
一时之间心跳如擂鼓。
她一动不敢动,只恐自己一个不小心坏了谢危的计划,任由他将自己摁在柔软的绒毯中,捂住自己的嘴,甚至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喘。
作者有话要说:
*
叫魂,《叫魂:1768年中国妖术大恐慌》孔飞力
第194章 涉险
从金陵去边关, 谢危与她同行,找的借口是帮姜伯游接她回京城。而刚才走上岔路的车是谢危的车,谢危本人却不声不响藏到了她的车里。
只一瞬间, 姜雪宁就能判断——
不管暗中的人是谁, 似乎都是冲着谢危来的。
车内安静极了。
一半的马匹跟着谢危那辆车走了,连赶车的剑书都没从车上下来。
外头是马蹄如常踩踏在官道上的声音,还有随行那几名侍卫低声的交谈,也能听见马车的车轮从荒草丛间经过的碎响, 甚至距离她极近的谢危,那谨慎地压低了、放轻了的呼吸声……
以及,自己的心跳!
时间在这样极端紧绷的安静中, 似乎被拉长了。
姜雪宁甚至难以说清楚到底过去了多久。
只觉自己浑身都麻了, 才听到外头刀琴悄悄靠近了车厢,低声说了一句:“似乎被引过去了, 暂时无人跟来。”
谢危眉头紧蹙,紧绷的身体却并未放松。
姜雪宁嘴唇动了动想要说话。
可方才情况紧急之下,谢危怕她一时慌乱之下惊叫出声, 露出破绽, 是以伸手捂住她时,十分严实,掌心抵着她嘴唇。此刻她想说话, 嘴唇一动, 便贴着他掌心。
那是一种柔软的触感。
贴在人掌心脆弱处,更增添了几分润泽潮湿的暧昧。
谢危只觉掌心像是过了电般,微微麻了一下。
他回眸盯着她, 慢慢撤开了手掌。
姜雪宁这才大喘了一口气,连忙靠着车厢壁坐起来, 抬手抚向自己因剧烈心跳而起伏的胸口,急急地低声道:“怎么回事?”
原本一个人的马车,此刻进了两个人,尤其谢危身形颀长,与她同在一处,便更显得车厢狭小,竟透出几分拥挤。
他盘腿坐在了车厢里。
只回答道:“调虎离山。”
姜雪宁险些翻他个白眼。
谁不知道这是调虎离山之计?
可问题是虎是什么虎,又从哪里来!
她深吸一口气,把这些日的蛛丝马迹理了理,忽然想起在泰安府客栈里听到的那桩,灵光一现:“天教?”
掌心里留下了些许润湿的痕迹,是一抹浅浅的樱粉色。
狭窄的空间里,有隐约的脂粉甜香。
谢危手指轻轻颤了颤,眼皮也跳了一下,取了边上一方锦帕慢慢擦拭,眉头却皱得极紧,道:“差不离。”
姜雪宁下意识又想问,天教干什么要追杀他?
可一抬眸,视线触到近处的谢危,只觉他低垂着头的姿态有一种凝滞的深沉与危险,于是忽然想起前世。那时候天教连皇帝都敢刺杀!
对谢危这样一个天子近臣下手,又算什么?
实在是太正常不过。
她叹气道:“这帮江湖匪类,胆子倒是泼天地大,不过在这官道上,料想他们也不敢太过明目张胆,人数也不会太多。先生料敌于先,运筹帷幄,倒不用担心他们。”
姜雪宁对谢危有信心。
谢危却沉着脸没说话。
于是,姜雪宁心里咯噔一声,隐隐觉得这一次的事情恐怕不那么简单。
果然,两人安安静静还没在这车里坐上两刻,外面刀琴便忽然喊了一声:“停下。”
众人急急勒马。
马车也停了下来。
周遭于是一片静寂。
这一条官道已经离泰安府很远,靠近一处山坳,东西两侧都是连绵的山岳,几乎不再看得到什么人家,安静得连风吹过树林的声音都能听清。
而远远望向他们来的方向——
树林间竟有一片寒鸦惊飞而起,隐隐约约,马蹄声近!
刀琴瞳孔顿时剧缩,几乎立刻抽了马鞍边上捆着的长刀,低低骂了一句什么,对前头车夫道:“跟上来了,快走!”
车夫“啪”一声马鞭子甩在马身上。
马儿扬起四蹄立刻向前,剧烈地奔跑起来。
这可比之前颠簸太多。
姜雪宁一个没留神,便向前栽倒。
还好谢危眼疾手快,早有准备,及时在她额头上垫了一把,才避免了她一头磕到窗沿,落得个破相的下场。
姜雪宁顾不得喊疼,捂住脑袋道:“难道剑书那边已经露馅?”
谢危声音沉极了:“不会那么快。”
剑书那边分过去一半人,看似不多,可个个是以一当十的好手,即便被发现动起手来,追着他们来的人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便将其解决,还能调转头来追上他们!
心电急转间,另一种不祥的预感忽然爬了上来。
谢危掀了车帘出去,寒声喝道:“刀琴,马!”
刀琴一怔,但是凭借着多年跟随谢危的经验与默契,二话不说一拍身下马鞍,整个人飞身而起,径直将身下那匹马让了出来,自己落到马车车辕上。
谢危则直接翻身上马。
然后朝着车里喊了一声:“宁二出来!”
姜雪宁一阵心惊肉跳,根本来不及多想这到底又出了什么变故,连忙钻出车来。
人都还没站稳,腰间便是一紧。
眼前一花,只觉天旋地转,整个人已经被谢危一把捞上了马,坐在了他身前,被他揽入怀中!
几乎就在同时,身后马蹄声已经变得清晰。
隐约仿佛有人呼喝起来。
紧接着便是“嗖嗖嗖嗖”一片破空的震响,竟是数十雕翎箭破空而来!
“笃笃!”
马车车厢后半截几乎立刻变成了只刺猬!
刀琴一刀斩了两支箭,竟被震得虎口麻了一下,顿时几分心惊,几分骇然,向谢危道:“教中绝不可能有这么厉害的弓箭手!”
乱箭纷飞,夜色里看不分明。
谢危心底戾气陡然滋生。
耳旁有破空的风声一道,他眉尖便如冰凛冽,电光石火间,只朝着身畔黑暗中一弹指!
“啪!”
黑暗中疾驰而来的箭,立时被震飞。
姜雪宁只觉面颊前面一道凉意掠过,竟是那支箭紧贴着她的耳廓擦去,惊险万分!
追兵未现,箭雨先至!
不用想都知道后面有多少人。
谢危手指紧紧扣住了缰绳,向西面深山密林里看去,迅速考虑了一番,声音近乎冻结,断然道:“你们继续往前!”
刀琴立时应声:“是!”
姜雪宁惊魂未定,还没想出谢危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便见他调转马头,竟带着她驰马朝着一旁幽深的密林间冲去!
重重的树影,在天幕山野中,晦暗层叠。
马儿受惊,跑得飞快。
不像是带着他们穿入林中,反倒像是这幽深寂静的密林冲着他们扑过来,迎面的冷风淹没了姜雪宁的言语,让她不得不瑟缩在谢危双臂之间,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后方很快传来短兵相接之声。
时而夹杂着人和人的惨叫呼喝。
只是太过混乱,很难判断战况。
谢危完全没有回过一下头。
他的冷静,近乎于冷酷。
马儿一径朝着山林深处奔去。
方才袭来的那些刺客箭虽然到了,却离他们还有一段距离,黑暗中是不能立刻判断出他们出了马车,也不能确定人群中是否少了一匹马——
这便是最大的生机所在!
也不知往前奔了有多久,前面的树林变得越来越密,地上也开始出现了低矮的荆棘,山势在往下走,马儿不好下坡,渐渐不肯往前。
谢危便翻身下马,向姜雪宁递出一只手:“下来。”
姜雪宁下意识地将手放到他掌心。
他用了力,另手搭在她腰间,将她扶下马来。待她站稳后,也不及说上什么,只将挂在马鞍上的箭囊取下来背在身上,然后握着弓箭用力地在马臀上抽了一下。
马儿吃痛,一声嘶鸣,前蹄扬起,便朝着林间疾奔出去。
一路撞折了树枝,踩踏了腐叶。
在其身后,留下了明显的痕迹。
谢危却不向那边去,反而顺着前面的山坡往下走。
姜雪宁脑袋发蒙:“我们逃了,刀琴那边怎么办?还有剑书呢!”
谢危头也不回:“死不了。”
姜雪宁心颤不已,有些吃力地跟着他走,突然觉着这惨兮兮的情形有种说不出的熟悉,于是笑了一声,有些自嘲味道:“我算是发现了,跟着先生你啊,就没什么安生日子。一共也就同行三回,回回倒霉。当年遇袭,现在刺杀,小命全拴在刀尖上!”
“……”
谢危脚步陡地停下。
姜雪宁一没留神撞上,正好磕在他挺直的脊背,不由疼得龇牙,抬头:“先生?”
谢危回眸看着她,山林间只有些细碎的星光从枝叶的缝隙中倾泻而下,落在他肩上,他静默的身影似乎与这幽暗的山林融为了一体。
姜雪宁顿时有些紧张:“我不是……”
谢危沉默转过身去,只道:“你说得对。”
跟着我没有好下场。
第195章 前尘如昨(补)
姜雪宁觉得, 谢危似乎的确不很对劲。
她原不过是一句戏言,得他这么回答之后,倒好像添上几分沉重的阴影。不过转念一想, 其实也没什么不对的。
毕竟说的是事实。
当年她从田庄被接回京城, 就有谢危同行,不同的是她只是回家,谢危却是隐姓埋名,要悄无声息入京帮助沈琅夺嫡。
自然不会有人大费周章来杀她。
那一回半路刺杀找麻烦的, 明摆着是冲着谢危去。
两年前倒是她误打误撞,卷入谢危设局铲灭天教的事情之中,从通州回京的路途中, 一行人同样遭遇了刺杀。
当然这些死士而已不是冲着姜雪宁来的。
他们都是冲着那位上天垂怜、侥幸生还的“定非世子”来的。
至于这回, 她左右琢磨,觉得自己也没得罪什么人, 倘若是自己独自前往边关,该也不会引起什么人的注意。
坏就坏在和谢危同路。
想到这里,她眉头皱得越紧, 不由道:“你知道谁要杀你吗?”
谢危持着弓背着箭, 继续往前走着,道:“想杀我的人太多。”
姜雪宁无言道:“那这回呢?刀琴说天教的人——”
不,不对。
刀琴不是这样说的。
话音到此时, 她脑海中某一跟紧绷的弦陡然颤了一下, 让她整个人都跟着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仿佛被人扔进了冰水里似的,骤然清醒了。
先前危急时刻, 刀琴说的不是“天教绝不可能有这么厉害的弓箭手”,而是“教中绝不可能有这么厉害的弓箭手”!
天教, 教中。
一字之差,里头所蕴藏的深意却有万里之别!
什么人会说“教中”,而不是说“天教”?
姜雪宁眼皮跳起来,看向走在自己前方的谢危。
谢危却仿佛并未察觉到她戛然而止的话语底下藏着多大的震骇,也或许根本不在意,只道:“江湖鼠辈藏头露尾,养不出这等的精锐,算来算去都与朝中脱不开干系。是谁并不要紧,届时都杀干净,也就不会有漏网之鱼。”
“……”
姜雪宁说不出话来。
谢危在前头笑:“我以为,你对我的真面目,有所了解。”
了解归了解,可隐约知道与亲耳听见,却不是一样的感受。
姜雪宁不愿了解他更多。
知道越多,危险越深,上一世她已经卷入纷争太深,这一世救完公主便别无所求。
她看向周遭的密林,却完全看不见道路,心里添了几分焦虑,同时也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道:“我们不回去吗?”
谢危道:“马车里没人,他们迟早会发现。略略一算就知道我们是何时逃窜,必将在先前的路上布下天罗地网。走回头路便是自投罗网。”
姜雪宁皱眉:“那我们去向何方?”
谢危道:“济南府。”
姜雪宁眉头皱得更深,不免怀疑:“先生知道路?”
谢危折断了前面挡路的一根树枝,坦然得很:“泰安往北便是济南,只需翻过这片山野。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姜雪宁彻底无言。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天知道是不是一不小心葬身虎腹!
深秋时节要在山中行路,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何况乎放眼朝四周望去,丛林密布,阴风呼号,山势崎岖险峻,走不到多长时间,便让人气喘吁吁,精疲力竭。
谢危手长脚长,在前面开路。
姜雪宁一开始还同他说上两句话,后面却是既没心情,也没了力气。才不过两刻,额头上就已出了一层汗,只顾得上低头走路,踩着谢危在前面留下的脚印,吃力地一步步往前走。
深夜的山野,万籁俱寂。
枯枝腐叶在林间铺了厚厚的一层,浅处能陷下去半个脚掌,深处却能埋掉人半条腿。
他们行进的声音,在空寂中被无限放大。
有时甚至使人疑心那不是自己发出的声音,而是身后有别的东西跟着。
这种感觉,格外地熟悉。
姜雪宁以为自己已经忘却很久了,可当相同的情形,相似的处境,重新来临时,旧日那些不堪琐碎的记忆,便都从某个已经被黑暗覆盖久了的角落里浮现出来。
像是潮水褪去后露出的礁石。
虽然已经在流水的侵蚀下和尘沙的堆积下,改变了原本的形状,甚至已经挪动了原来的位置,可他仍旧在,一直在,从未消失。
只有在这种天地间再无尘俗干扰、整个人都被恐怖的自然所笼罩的时候,人才能真正意识到自己的渺小,真真切切地面对自己满是创痕的深心。
谢危已经很有一会儿没听见她说话了。
只能听见背后深一脚浅一脚的行进声,有时近一些,有时远一些。
还有那渐渐明显的喘息。
可始终没有听到她任何一句“慢一点”,或者“等一等”的请求。
她只是竭力跟上他的脚步。
谢危一下觉得像是回到了当初那个时候。
他回头看向她。
姜雪宁落在了后面。原本精致的衣衫在行走中被周遭的枝桠荆棘划破了些许,显出几分狼狈,梳起来的乌发也凌乱地垂落几缕。她捡了根木棍在手里当拐杖,可毕竟没有他高,也没有格外强健的体魄,走得格外艰难。完全是紧咬着牙关,凭骨子里一股不屈的傲气撑着。
像是一根原上野草。
沉默,坚韧。
那样的神态,轻而易举与当初那恓惶自尊的少女重叠在了一起。
比起六年前,她只是长高了些,长开了些。
其实没有什么真正的改变。
可谢危却忽然想:她本该是园中花,不应是原上草。
走到近前时,头顶是一片高高的树影,遮挡了萧瑟寒夜里本就不多的星光,姜雪宁未免有些看不清脚下,没留神便磕着了边上一棵树延伸过来突出于地面的树根,顿时踉跄了一下。
谢危伸出手扶住了她。
两只手掌交握。
一切似乎一如往昔。
只是那时候,她会紧抿着唇,皱着眉,宁肯摔在地上,也要一把拂开他的手;而如今,长大的小姑娘,只是抬头看他一眼,沉默片刻后,向他道:“谢谢。”
看似没变,又好像有什么东西悄然流转。
接下来的一路,莫名地越发安静。
两个人各怀心绪,都不说话。
有时走得快了,谢危会停下来等上一等;姜雪宁也不一味逞强,有什么山坡沟壑,自己过不去,也会抓住谢危递过来的手,尽量不使自己拖慢行程。
谢危说,要在下雪之前,翻过这片山岭。
姜雪宁于是想起刀琴先前所说,要在下雪之前,赶赴边关。
刀琴说时,她未深想;
可当相差无几的话,从谢危口中说出,她便有了一种不大乐观的猜想。
谢危却没作什么解释,前面又一根横斜出来的枝桠挡住了去路,他伸出手去,刚折断树枝,便听见了窸窣的动静,有什么东西“嘶”了一声。
几乎同时,右手食指靠近手掌处便传来尖锐的刺痛。
他瞳孔陡地缩紧。
有什么东西咬了他一口,可黑暗中他却并未发出半点声音,只是反手就着那折断树枝锋利的断口,用力地将之刺入那物冷软的身体,隐约有“嗤”地一声碎响。
姜雪宁走在后面,根本没看见,只问:“先生怎么了?”
谢危怕吓着她,把那东西扔远了。
只道:“没事。”
两人又向前走了有小两个时辰,毕竟也只是肉1体凡胎,久了也会倦累。
好在前面这一座山总算翻越了。
姜雪宁跟着谢危从树林里钻出来,便看见了两座山之间幽深的山谷,一条清溪从远处蜿蜒流淌下来。东方已亮起鱼肚白,细微的晨光从树影里照落,薄薄的雾气如轻纱一般漂浮,在苦行奔走了一路的人眼中,仿佛化作了一座世外的仙境。
她欣喜不已,立刻就跑了下去,蹲在溪水边,鞠一捧水便浇在沾染了污渍的面颊上,舒舒服服地叹了口气。
然后才想起谢危。
回过头去便喊:“先生,我们就在这里休息——先生?”
谢危并没有跟过来。
姜雪宁转过头去时,只看见他靠坐在山坡一块裸露的山岩边上,闭着眼睛。听见她的声音,也没有睁开眼来看。
等了片刻,他仍旧坐着没动。
姜雪宁重新走回去,上了山坡,又喊了一声:“先生?”
谢危轻轻搭着眼帘。
初出的天光照在他面上,竟有一种病态的苍白。
姜雪宁几乎以为他是睡着了,伸出手去想要搭他肩膀,却忽然看见他垂落膝上的右手食指之上,赫然留着两枚深红的血孔!
这一瞬,姜雪宁感觉到了一种刺骨的寒意。
冰冷的溪水从她面颊滑落。
她静静地注视着眼前这张平静的面孔,竟生出了几分近乎于恐慌的悲怆,停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几乎是颤抖着执了谢危手掌,将他食指指节含入口中,用力吸吮。
血孔里顿时有腥咸的味道涌出。
她含了一小口,朝旁边吐出。
心里却没来由地慌张。
谢危眼睫动了动,平静地睁开眼,看着她,却浑无波澜起伏地道:“你还是很怕死人吗?”
姜雪宁骤然愣住。
她唇瓣是微凉的,舌尖却带着温度,此刻抬起头来,只对上那一双幽深清醒的瞳孔,根本没有中蛇毒,也根本没有昏迷!
“你!”
霎时间,她才像是那个被蛇咬了的人一般,立时扔开了他的手,退至一旁,警惕且愤怒地看向了他。
谢危缓缓收回手来。
手指尚留一分余温。
他的目光落在姜雪宁身上,并未移开,却张了口重将伤处含入,舌尖尝到一抹血味后,才慢慢道:“当年那个行脚大夫、江湖骗子,没教你分辨吗?没有毒的。”
这是在嘲讽她当年割腕喂血的蠢事!
姜雪宁胸膛起伏,气得说不出话。
谢危的目光却更让她有一种被毒蛇盯上的悚然,连他的声线都有一种使人震颤的冷平:“我是你先生,虽禁祍席之欲,潜心佛老之学,可从非圣人善类。荒山野岭,人如野兽。你若还想嫁个好人,不愿被我事后灭口,便奉劝你,离我远些。”
姜雪宁不是傻子,光听“祍席之欲”四个字便眼皮一跳。
然而人到极限易逆反。
恐惧到极点,便成了愤怒。
都落到这般田地了,姓谢的嘴里还没半句人话,浑身上下那股劲儿怎么看怎么像个“作”字,她也不知哪根筋拧着了哪根反骨,冷笑一声道:“是么?谢先生修身养性素得很,别的不会,口是心非倒真厉害。甭担心,还不知谁睡谁、谁吃亏呢!”
第196章 雪至
“……”
回应她的, 是久久的沉默。
谢危面色虽然苍白,靠坐在那深色的山岩上,身体却微微绷紧, 沉凝的姿态犹如一只蓄势待发的猛兽, 霎时锋锐的目光,几如刀剑朝她落去。
姜雪宁却不当回事。
她等上半晌,果见谢危脸色虽难看至极,却慢慢握紧了另一手中的弓箭, 并无真的要有所举动的意思。
于是“嗤”一声。
谅他做不出这等事,也懒得再管他,径直朝着溪流旁侧的林间走去, 只留下句话:“我去找些吃的。”
世事真奇。
上一世她走投无路, 夜里专程拎了汤羹去,向那位高坐明堂的太师自荐枕席, 结果人向她邈若烟尘似地笑一笑,请她“自重”;这一世她有自知之明,对这位光风霁月的圣人避如蛇蝎, 没想到人反而莫名其妙地阴魂不散了, 轮到她来冷嘲热讽。
姜雪宁心里就一个想法——
什么狗屁倒灶的事!
这一片莽莽的山野里,虽然人迹罕至,可却并不是找不到食物。
她年少在田庄上时, 便喜欢到处玩闹。
什么能吃, 什么不能吃,心里也有些数。
循着溪水而上,倒也不敢太深入, 只在山林边缘寻找,运气竟然不错, 寻到了几枚能吃的、自己踮踮脚也能摘得下来的浆果。
她啃了一口,剩下的都兜在怀里。
这一趟出去的时间虽然不长,却也不短,回来时竟看见那块山岩上放了只已经剥皮去脏的野兔,下方流淌的山溪边隐约有股血腥气,谢危的弓箭放在一旁,一支箭上的鲜血并未擦干,显然是前不久才从那只倒霉的野兔身上拔下。而他本人则随意地坐在刚生起的火堆边,一柄短刀握在他手中,正不紧不慢地削去一根硬竹竹节上生长的枝叶。
那柄短刀……
这一路上姜雪宁没有见过。
可许久以前,她是曾见过,甚至也曾用过的。
走过去,放下了怀里抱的浆果,她看了那已经剥皮的兔子一眼,暗暗拧了眉,却没置喙什么,只是坐到了那火堆旁边去,捡起自己先前啃过的浆果来啃,道:“先生这刀倒是几年不换一把。”
谢危没说话,削了竹,便拎了那只野兔穿上。
姜雪宁移开目光:“您当个厨子不比在朝堂上折腾自在吗?”
谢危看她一眼,还是没接话。
姜雪宁便也不说话了。
这会儿天光早已大亮,他二人逃了一夜的命,早已精疲力尽,饥肠辘辘,只不声不响相对坐在这火堆旁,看着渐渐被火舌舔熟的那只兔子。
一切都显得静谧。
仿佛不久前的暗潮汹涌与针锋相对,都根本没有发生过一般。
他们都知道——
荒山野岭,人如野兽。
在这里,既没有什么姜二姑娘,也没有什么少师谢危,生死面前谁也不比谁高贵,谁也不用怕谁。即便有千军万马在握,金山银海堆家,现在都不过单枪匹马,活生生一个人罢了。连那些仇啊恨啊爱啊怨啊,都像是这清晨的雾气似的,飘飘渺渺便散向了天边。
接过谢危掰了递过来的一只兔腿时,姜雪宁还是客气了一下,道了声谢。
荒山野岭自没什么油盐酱醋。
可谢危这兔子烤得外酥里嫩,火候极佳,金黄的表面泛着一层油光,撕下一块来吃进嘴里,更觉肉质上好,隐隐还能品出下面松枝燃烧时送上去的松木香。
她差点没把自己手指头吃掉。
虽然的确难比有调料的时候,可于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之下,已然算得上人间至味。
这些年,谢危怎么说也算是位当朝重臣了,俗话说得好,君子远庖厨,可偏偏这人的手艺,竟然没见跌?
姜雪宁吃得半饱后,没忍住看他一眼。
谢危早把火给踩熄了,连同生火的痕迹一并扫入溪水之中,漠然起身道:“吃好了就走。”
姜雪宁看他将那柄短刀绑回了自己腕间,又拿起了弓箭,连同之前射中野兔的那一支箭都擦干净装回了箭囊里。
只是那食指指节上的血孔,还有些显眼。
她真怕这人死在路上。
于是道:“您伤口真没事?”
谢危道:“若没你添乱,现在该愈合了。”
姜雪宁:“……”
她着实被噎了一下,微笑起来:“我以为先生被毒晕了。”
谢危回眸:“坐下养神罢了。”
说完又道:“你若能分辨分辨什么是昏倒,什么是休憩,兴许那点三脚猫的医术,能少祸害几个人。”
得,都是她错了。
不知为什么,姜雪宁瞧他这不温不火模样,很是暴躁。忍了好一会儿,才把和他抬杠的冲动压下,顺手将地上没吃完的三两浆果捡了,跟上他往前走。
两人蹚过了山溪,进了另一边的山林。
赶路的日子,实在无聊。
老话有云,“望山能跑死马”。谢危先前说,走过这一片山,到得济南府便好。可这一片山野,看的时候不怎么遥远,走起来却是三五日都看不见头。
姜雪宁这时候虽没什么娇惯脾气,可这副身子到底不怎么能吃苦。
到第三天脚底下便已经磨了水泡。
纵然她不想拖累人,也很难走快。
这一天,他们要翻越一座山的山脊。
山势颇为陡峭。
她上去几步之后便冷汗直流,脚下发软,若非谢危在旁边用手拉住她,只怕她已经往下跌坠。
姜雪宁不由苦笑,看向高空,掩藏起深深的忧虑,向谢危道:“边关那边等着你过去主持大局,长公主殿下危在旦夕。我就是个废物,这一路本就难行,你带着我只怕雪上加霜。倒不如你把我留在这里,自己先去济南府,我就在山中,也不乱走,你料理好事情便派人来找我便是。”
谢危一言不发,只向自己衣摆上用力一扯。
“嘶啦”一声响。
他竟从那已经沾上了几分污秽的雪白道袍上撕下一条来,径直绑在了姜雪宁手上,然后将另一端紧紧系在自己腕上,面沉如水,道:“走。”
姜雪宁觉得这人有病。
明明她提议的是最好不过的办法。
可谢危没有半点考虑一下、理会她的意思,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拉着她一道往前走。
然而,他们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在他们费力站上山脊的那一刻,朔风迎面呼啸而来!
北面天边,彤云密布。
登高而望远,分明该有万般开阔之境,可这一刻,姜雪宁却感觉到了一种大军压境般的窒息与沉重。
她看向谢危。
谢危立在风中,道袍猎猎,只看着那片漫天而来的云。
眼底竟少见地澄澈。
仿佛那深埋的尘埃与阴霾都被凛冽的寒风吹卷一净。
她听到他平静渺然的嗓音:“宁二,要下雪了。”
第197章 魔鬼游荡
姜雪宁问:“要往前走吗?”
说不准他们运气好, 能与老天一搏,敢在大雪封山之前走出去,也或许雪下不很大, 没多久就停, 并不影响他们的行程。
可谢危摇了摇头。
他朝前方看了很久后,没有回答,只转过身往回走,顺山脊而下。
姜雪宁站在高处凝望他背影, 莽莽山野间犹如一只孤鹤。
顶着即将来临的风雪赶路,的确太过冒险。
可找地方暂作休憩,也并不安全。
如果风雪太大, 下很久, 他二人困坐愁城,就不得不考虑是否有冻毙饿倒的可能。
——二者都有可能发生, 谢危为何要择后者?
她想起谢危不喜欢下雪。
可仅仅如此吗?
轻锁眉头,立了片刻,姜雪宁终究压下疑问, 跟着他按原路返回。
这时阴云已经蔓延过来。
山野的里光线本就不明亮, 被飘来的阴霾一遮,更渐渐充斥着一种压抑、不安的气氛。
树叶静止不动。
虫蚁却逃难似的在泥土腐叶表面慌忙爬行。
他们足足花了一阵,才在后方不远处的山脚下找到了一处洞窟。山岩上流有水流侵蚀的痕迹, 还有几块石头落在洞口, 被风吹得久了,外头一摸就化。
里头不过两丈深,一丈宽。
高不过丈许, 有些地方比较低矮,得低头才能通过, 很有几分崎岖。
姜雪宁对这洞窟里的乱石和灰土略作清理的时候,发现了几撮灰黑的细毛,像是野兔之类所留,估摸着以往风雨大作时,有些小动物也进来避雨。
他们这算是占了人家地方了。
不过也好。
在去外头找来许多深秋的枯草铺在地上时,她想,倘若晚些时候它们来,正好自投罗网,少不得落入她与谢危腹中,都不用自己找什么吃食了。
雪也许下一会儿就停,也许下很久也不停,不管是哪种情况,他们一怕的是冷,二怕的是饿。
所以姜雪宁打整好洞窟后,便到处搜集树枝干柴。
而谢危则拎了弓箭往深山密林里去。
直到天擦黑,姜雪宁才远远看见他从对面山坳里走出来。
手里拎着一只拔毛的野鸡,一只剥好的野兔,另一边竟是只不特别大的獐子,全都穿在竹竿上。
他面容沉冷,连道袍上都沾了不少鲜血。
姜雪宁眼皮便不由一跳:这些天来多赖谢危箭术不错,可在山中猎得一些野物果腹。可他本是爱洁之人,也知她不大能见血腥,所以猎得野物后一般就地处理,既不让她瞧见,身上也不沾上半点腥血。
而眼下……
她隐约觉出几分不对,深感触目惊心。
谢危却毫无对身上血污半点多余的反应,漠然将穿着野物的竹竿插至岩缝中后,又出去了一趟,折了几簇树叶繁茂的树枝,堆在洞口,权当是半面不特别厚实的墙,挡些外面进来的风雪。
然后坐下来生火。
整个过程,没有说一句话。
姜雪宁忽然就感觉到了一种无与伦比的压抑。
不来自即将到来的风雪。
只是来自眼前这个人。
她没作声,只在他对面寻了处还算干净的地方坐下来,抱住膝盖,静默地审视他。
夜幕悄然降临了。
风声在外呼啸不绝。
洞内的光线变得无比昏暗。
谢危的面容,也模糊不清。
但敲响的火石开始闪光。
他那平静而冰冷的轮廓于是一明一暗地闪烁起来,一时被忽然的闪光照亮,一时又陷入闪光熄灭后的黑暗,仿佛陷入了一场没有止境的拉扯。直到那火星落在干枯的草团上,橙红的火焰慢慢烧起来了,周遭的黑暗才被渐渐驱散,将他整个人的正面照亮,只留下身后嶙峋凹凸的山壁上那摇晃不定的影子。
也不知为什么,在火终于升起来的那一刻,姜雪宁悄然松了一口气。
谢危看向她。
她却避开了这道直视的目光,反而朝着洞外看去,然后轻轻惊呼一声:“下雪了!”
终于还是下雪了。
深夜阴沉的天像是一块暗色的幕布,被风的利爪扯出一道巨大的口子,千千万雪花抛落下来,风吹飘如鹅毛。
甚至有些落在了洞口堆着的树枝上。
看这架势,只怕不用一个时辰就能盖得满山银白。
姜雪宁看了一会儿,心下着实沉重,却偏故作轻松地笑起来:“看来我们是困在这里,暂时出不去了。”
她以为谢危这时也该转头去看雪了。
然而当她回转头,谢危的目光却仍旧落在她身上,深静沉默,就像是外头一瓣被风吹进洞来的雪。
他没有朝外面看上哪怕一眼,只是在看得姜雪宁唇角那点勉强的笑意渐渐僵硬地消无后,才重新垂下了眼帘,朝着火里添柴。
谢危抚琴的手指很好看。
折断几根树枝时仿佛也不费什么力气,然后便将其投入火中。有不够干的树叶被火焰舔舐,卷曲起来,发出细小的噼啪声响。
山洞里忽然安静极了。
姜雪宁同他守着这堆火,相对而坐,谁也没有再出言打破静默。
跳跃的火焰,燃烧在瞳孔深处。
这一刻,竟有一种脉脉的平凡。
在这与俗世隔绝的地方,任何语言都失去了意义。她和谢危好像有了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既没什么可聊的,也没什么想聊的。
偶尔她也朝火里添上几根柴。
思绪却好像一下飞远了,所有远的近的光鲜的痛苦的回忆,都纷至沓来。
姜雪宁将脸埋进臂弯,看着那燃烧的火焰,到底感觉到先前忙碌的疲乏涌上来,渐渐生出些困意。
也不知什么时候就闭上了眼睛。
意识迷糊中却好像听见有谁压抑着的咳嗽声。
等到重新睁开眼,却发现自己竟躺在先前铺好的软草堆上,肩头搭着件染血的道袍。而谢危身上少了件外袍,仍旧面朝火堆而坐,手指间拿着半根细长的树枝,只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团火。
姜雪宁想,她大约还是太良善了些。
否则怎会觉得鼻尖微酸?
张口想说什么,可看着谢危被火光照着的侧脸,她到底没说出口,只是起了身,将那衣袍叠了一叠,交还给他,道:“谢谢。你不睡会儿吗?”
谢危这才回头看向她,将外袍接了,却没有重新披上。
指尖在柔软的衣料上触到了些许余温。
有那么一刻,他很想问:姜雪宁,你相信世上有魔鬼游荡吗?在无人的荒城,在空寂的雪夜。
——他不敢睡。
作者有话要说:
*
2月的断更,学名”疫情丧“。
第198章 梦魇
可谢危终究没问, 只是回:“我不困。”
姜雪宁去他对面坐下,弯腰拉过了边上几根树枝,咕哝道:“我都睡了一会儿了, 火有我看着, 看这雪的架势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就算不困,先生也去歇会儿吧。这种天气里,越休息不好越容易生病, 您要倒下了,麻烦的可不是我么?”
这话说得别扭。
有点抹不开面子。
她自己也知道,所以说完了之后只埋头往火里加柴, 并不抬头看。
谢危莫名地低笑了一声, 看着她添进去的柴,淡淡提醒道:“不禁烧, 慢点扔。”
姜雪宁:“……”
她心梗了那么一瞬,抬眼就望见谢危唇边那一点微不可察的笑弧,已到嘴边的“还用你提醒吗”便咽了回去, 低声轻哼:“知道了, 睡你的吧。”
谢危瞅她半晌,到底还是慢慢闭上了眼睛。
他没有去干草堆上躺下。
只是抄了手,微微仰头斜靠在了后方的岩壁上假寐。
谢危没有想要睡着。
可这样一个夜晚, 注定不会平静。
几乎就在他闭上眼睛的刹那, 旧日那无尽带血的洪流便如噩梦一般向着他席卷而来,像是撞倒了壁立千仞的悬崖,击毁了参天茂盛的大树, 将他携裹……
纵使用了全力,也无法挣脱。
他跌入不安的梦中。
清晨的天光里, 九重宫阙的琉璃瓦,一片叠着一片,巍峨壮丽。
新雪洁白,映得迎送宫人的脸庞都沾上洋洋的喜气。
年轻的妇人停下来,为他整理衣袖,轻轻笑着对他说:“瑞雪兆丰年。今冬下了雪,来年庄稼的收成才好,百姓们就更高兴啦。”
那张脸应当是貌美明丽的。
可无论他如何努力,也只记得一些模糊的细节,拼凑出一片不大真切的轮廓。
只有那牵起他前行的掌心的温度,深深烙印。
一步步踏入宫门,走过长道,上得台阶,又随着她躬身下拜。
华服的人们觥筹交错,相谈甚欢。
太子沈琅带着其余几名伴读进来,拉他去偏殿下棋。
他下了几盘,便困了。
那年轻的妇人来,使宫人带着他,进暖阁睡了一觉。
他做了个梦。
梦见了夏天,舅舅府上那棵新栽的樱桃树,结了鲜红的果;梦见了自己坐在屋檐下弹琴,原本怎么也弹不好的调忽然都顺畅了起来;梦见府里的厨子终于做了一碟特别好吃的桃片糕,他笑起来端了就要往外面跑……
然后跌了一跤,忽然醒了。
睁开眼时,外头竟然已经天黑,暖阁里一名伺候的宫人也没有。
只有低低的哭声传进来。
他从榻上起身,走出去,看见几名年纪不大的宫人抱在一起,不住地流着眼泪,哽咽不已。那年轻的妇人则与那一身头戴凤冠、宫装华丽的女人坐得很近,面上难掩忧色,可看见他时仍旧露出笑容,招手让他过来。
他问,发生什么了?
她说,没有什么,会好的。
年纪不大的孩子,虽然懂的事情还不够多,可也隐隐嗅到了空气里浮动着的恐惧。
只是谁也不敢说。
子夜时,以前他见过的一名守卫宫门的将军冲了进来,身上披着带血的铠甲,朝着皇后跪下来磕头哭道:“京城将破,请娘娘开密道,入地宫,保住殿下!”
于是他们被蒙上了眼。
黑暗里,只有那名妇人紧紧攥着他的手。
等到蒙着眼的绸布被解开时,他们已经到了地下一处暗室之中,隐隐能够听见头顶上沉重的脚步踏过去的声音,还有刀剑相交的声响,几乎持续了整整两个日夜。
他睡着前能听见。
睡醒了睁眼开,还能听见。
直到第三天声音才渐渐小了,听不见了。
躲藏在暗室里的人们已经憔悴了许多,几乎喜极而泣。
皇后却厉声责斥,叫他们不许哭。
年轻的妇人将他搂在怀里,说,舅舅和父亲都是大将军,率领着十万兵卒,很快就能收到消息赶回来,接他们从这里出去。
他听了,心里却始终有一团迷惑:假若他们不能赶回来呢?
可看了看皇后姑母那阴鹜的脸色,到底没有说出口。
时间在等待中消磨。
到后来已经分不清时辰,日夜,只是睁着眼睛听他们说话,或者闭上眼睛做起纠缠的噩梦。
但那一天,他罕见地没有睡着。
隐约听到好像有人出去查探。
回来后叙说了不久,就有尖利的声音响起,有什么东西摔碎了,紧接着是带着哭腔的争吵,其中一个声音十分地熟悉。
他没有穿鞋,悄悄地走了出来。
珠帘遮挡了他的身形。
离得近了,听得便更真切了。
“娘娘,天教与平南王来势汹汹,本自狼子野心,杀戮成狂,倘若不得太子殿下踪迹,那三百孩童或还有救,兴许能撑到援军来救的时候!倘若依您所言,不管谁去,那三百孩童只怕都凶多吉少!是真,他们一杀以绝后患;是假,未必不恼羞成怒。怎可李代桃僵?”
“叛党已经向全京城下了通牒!倘若再无人出现,岂不激起民变?届时即便驱逐叛党,平复叛乱,焉知不会引起朝野动荡,清流诟病?”
“可娘娘,他连七岁的生辰都还未过……”
“太子又才多大,难道你竟敢让我的儿子去送死?”
“那又凭什么该是我的孩子?!”
“就凭我儿是君,他是臣!臣为君死——尊卑有别,贵贱不等!”
凭沈琅是君,他是臣。
凭尊卑有别,贵贱不等!
臣,当为君死。
他静悄悄地站在珠帘后,看见那年轻的妇人哭干泪水,泣血般颓然地坐倒在地,捂住了自己的脸。
冷厉的女人说:“去请小世子来。”
边上的太监躬身应了,走到这边来掀开珠帘,在看见立于帘后的他时,吓得惊叫了一声,跌坐在地,见了鬼似的颤声喊:“世子,怎、怎么在这儿?”
头戴着凤冠的萧皇后身形僵硬了一瞬,脸上的戾气尚不及平息,却在转头看见他时,连忙换成了平日的亲近温和,还冲他笑了起来:“怎么,睡不着呀?正好,姑母有事要和你商量呢。”
他站在那边没有走过去。
萧皇后却走了过来,蹲在他面前:“圣贤书教,该当忠君。现在外面有坏人要抓太子殿下,你是殿下的伴读,愿不愿意假扮成太子殿下出去呀?”
他抬起头向角落里看去。
年纪相仿的沈琅瑟缩着坐在那里,触着他目光时有些躲闪,可一转瞬又恶狠狠地回瞪向他,豁然起身训斥:“君要臣死,你敢不去?”
萧皇后恼了,骂他:“闭嘴!”
等转回头来向他时,又和颜悦色:“本宫知道,世子自小早慧,是最懂事的,也该知道取舍。”
那哭泣的女人终于崩溃了,往这边冲过来,哀嚎道:“不,不要去!”
萧皇后一摆手。
站在黑暗里的那些太监就上来将她按住,拦在远处,他只觉得这些人好像长在那片黑暗里似的,走出来时,像是从黑暗里血淋淋地剥出来,却行尸走肉似的悄无声息。
萧皇后戴着珐琅护甲的手指轻轻搭在他肩膀上,朝着他回头一指那个女人,笑着说:“看,你娘亲这些天藏在这里,都要憋坏了,憋疯了。她疼你,你也护她,对不对?”
侍卫的手上握着剑。
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了鞘,在幽暗中闪烁着惨白的寒光。
他们制住了那个孱弱的女人。
使她无法发声,不能动弹,只有悲切的呜咽。
她含泪的眼,仿佛是在哀求。
他眨眨眼,慢慢收回目光,似乎有了一种超乎寻常的平静,回答说:“我,愿代殿下;臣,愿代君。”
距离他最近的女人满意地笑了。
距离他最远的女人却掩面哭倒。
他走过去。
有人拦住。
萧皇后看他半晌,摆了摆手,那些人便退开了。
他来到那美丽妇人的面前,抱住她,轻声说:“娘亲,不怕。”
她却哭得更厉害,拉住他不肯松手。
直到有人用力地掰开。
他看见他们将她拉了下去,隔到一旁,听见萧皇后在他背后说:“姑母会看好她的。”
有太监把沈琅穿的衣服扒下来,给他换上。
从鞋袜,到玉佩。
在被人重新蒙上眼之前,他跪下来向那妇人安安静静地磕了三个头,她疯了一样用力地挣扎,却无论如何也挣扎不脱。
黑暗在这时仿佛成为了无底深渊。
他在其中行走摸索。
在听见一道机关声响、暗道打开后,一股寒意扑面而来。
摘下蒙眼的绸布,从乾清宫的丹墀旁走出,顺着台阶一级一级往下。宫人的尸体横了遍地,石缝里,低洼处,冻住的鲜血像是殷红的琥珀。
天上还在落雪。
他不知道是从进宫那一天开始,雪就一直在下,没有停过,还是中间停了又下了新雪。只觉得很冷,冻得人手指发疼。
梦境在行走间跌坠。
黑的夜,白的雪,无不化作了厉鬼,声嘶力竭地向他叫嚣。
忽然间有无数陌生的脸孔重叠在面前。
阴沉,狰狞,森冷。
有人问,你是沈琅?
他说,我是。
然后就听见长刀出鞘,雪剑铮鸣,一声寒彻骨的冷笑:“杀!”
杀——
眼前忽然被袭来的风雪遮挡,他步履维艰走在一条河中。
雪雾里传来猫儿的叫声。
他冲进去,大声地喊:“你们在哪儿?”
没有人回应。
他脚下被一块石头绊住,摔倒在地,起身来却发现自己满身满手都是赤红——原来脚下不是河流,是无数淌不尽的鲜血;原来绊脚的不是石头,是一只小小的胳膊。
那一刻恐惧攫住了他。
他往后退了一步。
可大风恰在此时卷来,扫清所有遮挡视线的迷障,露出那无数孩童尸首堆砌成的小山。残破的四肢,压着冷硬的躯体;割破的喉咙,挨上撞碎的脑袋……
几只猫就蹲在上面,埋头吃着什么。
它们浑身脏污,瘦如皮包骨,似乎没有半点肉,显得一颗脑袋有这怪异的棱角,浑身紧绷着转过头来看他时,两肋的骨骼在干薄的皮毛下突出显露。
一双双饥饿的眼睛,在黑暗里发光。
连叫声都透出一种低沉的阴森可怖,让人几欲作呕!
“喵嗷!”
充满了尖锐敌意的一声叫。
黑影闪电般朝着他扑来!
“娘亲……”
谢危一下醒了,手指尖一颤,睁开眼来,火堆的火还在燃烧,可他却几乎感觉不到半分的温度,甚至因为那翻涌的恶心,难以动弹。
然而当他转过头,便看见了山洞口——
一双双在幽暗里发光的眼睛!
那是十数只山中的野猫,不知何时聚集在了洞口,从洞口堆着的枝叶间露出身影,虎视眈眈地看向他们!
几乎同一时间,最前方的山猫恶狠狠地龇了牙。
一声厉叫从它口中发出,顿时化作一道黑影,迅速朝着洞内扑来!
姜雪宁添了小半夜的柴,到得这后半夜眼瞧着要天明的时候,到底还是犯困,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头打盹儿。
谢危隐约说了什么梦话,让她骤然惊醒。
这一下正好看见洞口聚集的那弓着背、耸着毛的一群山猫,霎时毛骨悚然,一股寒气从脚底顺着脊骨窜上后脑勺!
谢危那柄短刀擦干净了搁在一旁的山岩上。
电光石火间,根本来不及多加思考,姜雪宁一把将刀捡了起来,在那山猫扑过来的瞬间,往谢危面前一站,一刀朝着那只猫划了过去。
浑无半点章法。
嗤拉!
风雪夜里似乎有一声裂帛之响,锋锐的刀刃却划破了那猫的眼睛,拉开了半边肚肠,脏污的鲜血顿时迸溅到她身上,而这只猫摔了下去,落了一地狼藉,凄厉地惨叫起来!
姜雪宁只是下意识的举动,并没有想到会见血,更不曾想到会见到如此血腥可怖的场面,头皮都炸了起来,几乎想要埋头呕吐。
那一刻她想扔掉手里的刀。
甚至差一点就要退后。
然而冥冥中却有旧日的画面的浮现出来。有道声音告诉她,不能退。于是那股力量驱使着她,重新用力将这柄刀握紧。强迫着自己不低头看一眼,忍了作呕的冲动,只迅速一脚将地上已经没了声音的山猫尸体踢出去。
洞外的山猫顿时又一阵凄厉的嘶叫!
谢危冷极了,面容苍白,既看不到她表情,也读不了她心绪,只能看见这道背影,因极度的恐惧而息喘,起伏。
分明发抖的手指,偏紧攥着那柄刀。
姜雪宁像个傻子似的,逞强将他挡在身后,用几不可闻的低哑嗓音,对他说:“先生,我在。”
第199章 苦海谁能渡
最前面那只山猫的尸体擦着洞口堆着的树枝, 滚到外面那群山猫之中,让这些眼睛发光的畜生纷纷耸动起来,察觉到了危险之后, 纷纷呲牙。
可外面还在下雪。
温暖避雪的地方难找, 谁也不甘心就此离开,只迈动着无声的脚步,似乎在寻找着进入的机会。
山里的野猫不比驯养的家猫,每一只都长着尖尖的利爪獠牙, 在洞口来回徘徊时的阴沉姿态,简直使人不寒而栗,毛骨悚然。
但同类的遭遇也让它们忌惮。
姜雪宁同它们对峙着, 背后已经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站上一会儿,小腿肚子都因为过度的紧绷而打颤。
不。
僵持下去绝不是办法。
她必须要将这帮畜生赶走。
深山野林, 人迹罕至。
听市井行脚贩夫走卒们说,野兽怕火。
姜雪宁紧紧扣着指间那柄刀,目光却悄悄移开, 看向了山洞里还在燃烧的火堆, 然后一咬牙,竟迅速地从中抽了一根正熊熊燃烧的木棍,径直朝着包围了洞口的野猫们挥去!
灼人的温度瞬间靠近。
几乎所有野猫都在她上前的那一刻弓了背, 朝着边上散开。
但也有那么几只躲避不及, 被燃着的火焰撩了毛,被烧红的木棍烫到皮,顿时尖锐地嘶嚎起来, 逃得远远的。
几只猫如何能与人斗?
吃过痛后,纵然再凶悍也不敢再往前进一步。
姜雪宁更持着火棍驱赶。
它们已经退到了外面, 风吹着,雪冻着,终究知道这山洞它们无法进入,又不甘地叫喊了几声,慢慢地四散开。眨眼,雪地上就没了踪迹,应该是去寻找别的遮风避雪之所了。
惊心动魄后,终于归于平静。
姜雪宁剧烈地息喘着,想要走回去,可不知为什么立在那里,就是走不动一步,好像整个人都钉在了地面上一样。
直到有一只手忽然握住了她的胳膊,将她身子拽了过去。
谢危的胸膛里仿佛燃烧着一团火。
她一手扣住她后脑,将她按进自己怀中,埋头深深地吻了下去,舐舔她唇瓣,撬开贝齿,侵略得像是一团滚烫的火,又紧绷出一种令人血脉贲张的压抑与狠戾。
姜雪宁脑袋里一片空白。
谢危像是一头野兽,在啃食她,呢喃:“我坏得透顶,你怎么这样这样心软?”
她的神思还未来得及回笼,待得被这强势的侵入惊醒时,已经成为为他臂膀所束缚的猎物,挣脱不得,困厄混沌。
先前谢危坐在火堆旁,唇上、指上有着一层暖热的余温,然而压得近了,姜雪宁便觉这温度并未深入,因为从他身体的深处,只有一股冷意慢慢泛出来。
分明炽烈的吻,却使人战栗。
他紧紧地贴着她的肌肤,汲取着她的温度。
手中那只火棍被他夺了扔下来,可那柄刀还在手指间。
太过紧张,姜雪宁忘了放下。
似乎这样紧紧地攥着,才是安全。
谢危的手指却顺着她手腕往下,一点一点,掰开了她蜷曲的、近乎痉挛的手指,硬生生将那柄刀用力地往外抠。
可她攥得实在太紧了。
手掌心都勒出了一条红痕。
谢危的吻于是变得轻了几分,柔了几分,深静的瞳孔注视着她,轻声哄道:“没事了,把刀给我。”
眼泪毫无预兆地滚了下来。
姜雪宁颤抖起来。
他终于将那柄短刀从她指间抠了出来,掷在地上,扶着她的乌发,任由她额头垂下来抵住他胸口,带着崩溃的余悸,瘦削的肩膀轻轻耸动,压低了声音哭。
谢危静静地立着,眨了眨眼,只忽然想:倘若一辈子,永远困在山中不出去,也很好。
然而几乎在这念头冒出的同时,就有另一道声音朝着他歇斯底里地叫喊——
你怎么敢?
你怎么敢!
你这多舛命途,沉浮煎熬,半生要强,连睡梦的资格都没有,血海深仇尚未得报,怎么敢有这样的念头?
姜雪宁再有胆子,也不过就是宫廷里与人勾心斗角、市井里和人吵吵闹闹那一点,山猫夜啸这种奇诡恐怖之事却是从未遇到。
她静下来才发现自己怕得要死。
哭了好一阵鼻子,把谢危推开了,自己又坐回火堆边添柴,都还没停下抽搭。
这场面有一种说不出的滑稽。
谢危慢慢笑起来。
姜雪宁看见,扬起手里一根树枝就朝地上打了一下,凶巴巴地冲他道:“笑什么?你这样连猫都怕的人有资格笑吗?如果不是姑奶奶我在,你早被它们撕了个干净!”
谢危觉得她小孩儿脾气,不反驳。
只是捡起被她打折的那段树枝,扔进火里。
姜雪宁擦了一把脸,想起刚才都觉得委屈,又掉了会儿眼泪,哭到外头天都亮了,才觉腹中干瘪,干脆把穿着野兔的那根竹竿抽出来,就朝谢危递,没好气道:“我饿了。”
从来吃食都是谢危动手。
他也没说什么,接了过来。
两人烤了只兔子。
姜雪宁泄愤似的吃了很多,谢危却似乎无甚食欲,吃了两片肉便放下了。
外面的雪似乎小了不少,只有些雪沫还在飘。
漫山遍野一片白。
既看不见什么飞鸟,也看不见多少走兽。
吃完后,姜雪宁就皱起眉头,拿了根树枝在地上算他们的食物能吃多久,柴禾能烧多久,回忆鞑靼那边这阵子是什么情况,眨眼就想到了沈芷衣的事。
地上划着的树枝,忽然停了。
她转头看向谢危,犹豫了一下问:“先前你们说,燕临已经先行赶往边关,要想法子救殿下。可到底是什么法子,我们半道耽搁,会否影响?”
谢危坐在那边,似乎出了神,并未回答。
姜雪宁本想重复一遍自己的问题,然而在她起身要朝着端坐的谢危走去时,却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哪里不对?脑海中一个闪念,再看谢危,她才发现——
他竟坐在那边看雪!
白茫茫的雪地,给人一种空阔寂寥之感,天光落下又被雪地漫映,全投入他眼底。
谢危静默得像尊雕像。
姜雪宁却忽然生出一种没来由的不安,甚至更甚于先前与野猫对峙,她唤了一声:“先生。”
谢危头也不回道:“影响不大。”
可姜雪宁这时已经不在意问题的答案,只是想起前世尤芳吟所透露的那个可怕的猜测,看着谢危那仍旧注视外面的姿态,声音里已经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恐惧:“谢危!”
谢危问她:“怎么了?”
她就是害怕,上前去径直拉了他一把,不让他再往外看:“别看了!”
谢危望着她,眼瞳里飘过渺远的光影,却问:“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姜雪宁心跳如擂鼓:“知、知道什么?”
谢危笑笑说:“不知道,你又在怕什么?”
姜雪宁强作镇定:“我没怕。”
谢危便伸了手,顺着她下颌,慢慢搭在她颈侧,微凉的手掌紧贴着她清透的肌肤,感知到那涌动的血脉,平淡地道:“撒谎。”
姜雪宁悚然,一把挥开了他的手,将自己微敞的领口压紧,朝着后面退去,甚至带了几分薄怒,色厉内荏地道:“你有病啊!”
谢危却无话了。
他果真没有再去看雪,只是轻轻靠在洞壁休憩。
刚开始,姜雪宁还没发现什么异样。
到了第二天,她发现原本在自己梦中偶尔会响起的压抑着的咳嗽,原来并不是梦。
谢危开始咳嗽。
在这样冷寒的天气里,他的脸色以一种肉眼可辨的速度苍白下来。
第三天他烤焦了小半块獐子肉。
也是这天,她将雪装进水囊化掉后,递给谢危,而他没有准确地接住,停了一下才拿到手中。
那一刻,姜雪宁觉得有寒气朝自己骨头缝里钻。
谢危那双眼实在瞧不出什么异常,慢慢喝了一口水,向她道:“现在我已经没有用了。如果我是你,够聪明,就该带着东西,找雪停的那一天,走得远远的。”
姜雪宁想,这人怎么这样?
她不敢泄露半点多余的情绪,只道:“你难道想死在这里吗?”
谢危又咳嗽一声,唇畔的笑意轻轻漾开,道:“死在这里,有什么不好?”
至少好过沦为人手中的筹码。
生由己,死由己。
姜雪宁却恍恍然如在幻梦之中,看着眼前平静又平凡的这个人,竟觉一股莫大的悲哀涌了上来,将她填满。
这是她两世都不曾见过的谢危。
可怎么会呢?
谢危怎么会是这样呢……
她退了一步,胸口像压着一块巨大的石头,喘不过气来。
于是转身直接出了山洞。
外头刮面的寒风一吹,那口气才渐渐缓过来。
谢危从始至终坐在那边没动,慢慢塞上了水囊的塞子,将其轻轻靠在一旁。
他想,如果她真的走了就好了。
可过不久,脚步声便重新临近,进了山洞,她冷冷地说:“外面雪停了,出了太阳,天气很快会暖和起来,我们很快就能启程了。”
谢危几不可察地一笑,又怎么会信她?
下雪不冷,化雪才冷。
倘若真的出了太阳,雪还堆了满山,接下来的日子才难过。
姜雪宁根本不提走的事,仿佛从来没有听见谢危那番话。
从这一天开始,由她来烤吃的。
只是有时过火,有时不够,总要折腾上好几趟,才能顺顺利利吃到嘴里。
谢危并不抱怨。
但也许更是没力气抱怨。
他的咳嗽在天气越来越冷后,也变得越来越严重,末了有些烧起来,一闭上眼,妖魔鬼怪横行,魑魅魍魉当道。
一时是那些关押在一起的孩童们天真恐惧的眼,一时是平南王与天教逆党耸峙如山的刀剑……
那妖道的脸孔因为气急败坏而扭曲。
他们将他绑到了城墙上,刀架到他的脖子,意图以他的性命要挟城下退兵。
然后便是千军万马,尸山血海。
有谁在冥冥中呼喊着他。
于是他朝着那边走去。
可又有一只手从虚空中伸过来,死死地将他拽住,让他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熬在油锅里,他好想大声地叫喊出来。
救我——
然而天地间没有他的声音。
他像是一只徘徊的游魂,顶着终将毁灭的躯壳,挣扎出满身疮痍,却凭着那口气藏在暗中窥伺!
一个声音从茫茫大雾的深处,焦急地传来,对他喊:“活着,活下去,活下去!”
另一个声音藏在黑暗里,桀桀怪笑:“你早该死了!这样苦,这样痛,为什么还不去死?!”
为什么还不去死?
为什么还不去死?
为什么还不去死?!
那魔鬼在噩梦中逡巡,从他躯壳深处生长而出,如同一张巨网捆缚了他的心魂。
他没有刀,没有剑。
也没有人能听到他的声音。
直到在这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的境地里,一只冰沁沁的手轻轻搭在了他的手腕上,谢危感觉到了一阵战栗,终于从那压抑的梦境中逃了出来。
紧紧地,抓住了这只手!
姜雪宁本是想要探探他的脉搏,看他已然意志昏沉,不辨日夜,怎料突然有此变化?一时心跳骤停,惊呼了一声:“你醒了?”
他手指太过用力,抓得她生疼,于是稍微用力地挣扎起来。
然而他却握得更紧:“你去哪里?”
沙哑的嗓音低沉极了,听得人心惊肉跳。
现下正是夜深。
他们捡来的柴禾即便省着烧,到这时候也不剩下几根。
火堆上的火苗黯淡极了。
连他们的轮廓都照不清晰。
那股不安再一次从姜雪宁心底浮了出来,她能感觉到他一双眼锁住了自己,却镇定地道:“哪里也不去,我就在这里。”
谢危说:“你是小骗子,撒谎成性。”
他五指深深楔入她指缝,强将两只手扣紧在一起,平静如深海的瞳孔深处却隐约蕴蓄了一股蛰伏已久的疯狂。他掐住她下颌,用力地、惩罚似的吻了过去。
这是一个带着血腥气的戾吻。
咬破了她的唇瓣,卷着那一股鲜血的腥甜深入,逼迫着她的舌尖,带着一种释放的极端,让她喘不过气来,近乎窒息。
姜雪宁被他吓住了。
黑暗里她胸腔起伏,而他居高临下地压制着她,俯视着她。
谢危的大拇指,用力地擦过她破损的唇角,直到看见她眼底露出些微的痛色,才慢慢收了力,问她:“你怎么喜欢张遮?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有我可以读懂你。”
沙哑的嗓音,像是春日里的飘絮。
可落入姜雪宁耳中,却激起她阵阵战栗。
她终于察觉到了,在这副圣人躯壳下,深藏了不知多少年的朽败和阴暗,那种逼仄的隐忍,病态的偏执……
谢危将她抵在岩壁上,紧贴着一片冰冷。
温热的唇却顺着耳廓,落到颈侧。
他另一只手掌,悄然握住她纤细的脖颈,覆上那脆弱的咽喉:“你知不知道,我现在最想做什么?”
姜雪宁感觉到有什么灼烫的东西坠入她颈窝,流淌下去。
她为之发颤。
谢危却呓语似的贴在她耳廓,说:“我想杀了你。”
曾经,他以为自己的心,是一座固若金汤的城墙。
他缓缓地收紧了手掌,却并不转头看一眼她此刻的表情。寂冷到深处声音,浸染了绝望,又带着一种蛊惑,却不知是蛊惑她,还是蛊惑自己:“姜雪宁,就在这里,和我死在一起,好不好?”
姜雪宁慢慢闭上眼。
那一刻,竟觉这个让自己怕了半辈子的人,可恨,可悲,甚至可怜!
她想要给他一巴掌,让他好好清醒。
可眼泪却淌下来。
他炽烈、疯狂的情绪,将她携裹在内,让她想起过去那些难熬的日子,喉咙仿佛被什么堵住,近乎哽咽地道:“不好,谢居安,一点也不好。是我救了你,这条命不是你的,是我的!我还没有答应……”
不要当懦夫。
不要让我瞧不起你。
第200章 活着
谢危终于还是慢慢放开了她。
黑暗是静谧的。
只有在这样谁也看不清谁的时候, 才有人敢剖开这具正常光鲜的躯壳,显露出里面比黑暗更黑暗的东西,让人一窥皮囊之下的究竟。
他的手还同她的手扣在一起, 十指相交。
姜雪宁道:“去睡会儿吧。”
谢危的手指却一点一点地挪移了到她手腕, 摸到了那道已经不剩下多少痕迹的浅浅的疤痕,垂眸轻轻摩挲。
他说:“我以为你不稀罕。”
姜雪宁站起来,给已经快要熄灭的火堆添柴,也不管明天是不是还够, 只看着那慢慢重新高起来的火焰,将这昏暗冷寂的山洞照亮,一颗心才渐渐恢复平静。
她头也不回:“你也配死么?”
谢危在她身后沉默了许久, 才轻声笑:“你说得对, 我不配。”
这一夜,相安无事。
谢危真的睡着了。
什么梦也没有做。
姜雪宁却守着火堆, 枯坐了一晚上,直到天明,干柴烧完了, 慢慢熄灭, 只留下些许暗红的余烬散发着温度。
回过神来时,谢危不知何时已经起了身,坐在她对面, 平静地提醒:“烤糊了。”
姜雪宁低头去看。
的确, 叉在竹竿上的獐子肉已经焦了一片,甚至发出了不大好闻的味道。
她意兴阑珊:“眼睛看不清,鼻子倒很灵。”
谢危没有问她怎么知道的, 因为那实在是太显而易见了,只问:“昨晚, 为什么不答应?”
姜雪宁冷笑:“答应和你一起死?”
谢危静默半晌,神情与昨夜相比,却换了个人似的,长眉挺鼻,狭眼薄唇,有种渺然的旷然,一点没有否认的意思:“为什么?”
还问为什么?
哪个正常人想去死!
姜雪宁用力地撕掉了烤坏的那部分,想说几句不客气的话,临出口到底还是妥协了,放软了。
因为她知道,昨晚这个人是认真的。
于是道:“我怕疼。”
岂料谢危竟然续问:“倘若不疼呢?”
死怎么可能不疼?
姜雪宁看着那片烤焦的肉,恍惚了一下,才重新看向谢危,难得认真地回答他:“活着可以吃,可以喝,万般享受不尽。我不仅巴望活着,还巴望能活得久一点,长一点。谢先生,你那句话,我想了两年。人生在世不自由,你很对。我惦记殿下,挂心燕临,想念芳吟……那么多人需要我,喜欢我;让我去死,我舍不得。能活一天我就活一天,没有一天,哪怕一个时辰也快乐。”
从前她觉得谢危是圣人,后来觉得谢危是魔鬼。
可其实都错了。
谢危也只肉i体凡胎,确如吕显所言,不过这红尘炼狱挣扎,活得甚至还不如她的普通人罢了。
在他说出“只有我可以读懂你”这句话时,姜雪宁便也完完全全地将他读透了。
前世尤芳吟没有猜错。
从始至终都没有承认过那个身份的谢危,才是真正身负萧燕两氏血脉、得天垂怜,方得侥幸活下来的定非世子。
不需要认祖归宗。
不需要血脉亲情。
从皇族、从萧氏将他推出去李代桃僵的那一刻起,他便是谢危,抛旧名,舍旧姓。再不会有一日的安生,睡不得一夜的好觉,只浸浴仇恨的冷火中。
混沌之世,圣人不能活。
唯有魔鬼,可以借着枭雄的旌旗,洗雪旧日不甘。
她终己一生,苦于“亲情”二字,谢危又何尝不是?
所以若他能看懂她,她也能看懂他。
只是她知道得太晚,而谢危兴许在许多年前与她同车上京,得知她身世遭遇时,就已经把她看得透透的了。
姜雪宁觉得世事当真有些奇妙,说完后想起那些从自己生命里经行过的人们,有的给她留下了伤痕,有的替她治愈了苦痛。
这样的挣扎跌宕,才是活着。
她忽然变得坦荡而平静,倒像是彻悟了似的,问他:“你雪盲?还能看见多少?”
谢危久久没有说话,或恐是在想她话里那句“舍不得”。
姜雪宁撕了一块儿好的肉递过去。
谢危没接,抬眸却问:“昨晚我神志不清,浑噩昏沉,有孟浪轻薄之举,你好像没被吓着,并不介意?”
吓着?
有那么一点。
可要说介意,她好像的确没那么放在心上。究其因果,到底两次亲吻,似乎更多的是一种浓烈到极致的情绪,反而不带有多少的欲与色。
这时她看他,就像看自己一样清楚。
他身形岿然,有若山岳。
姜雪宁凝视他片刻,把他没接的那块肉收回来,自己咬了一小口,嗤了声,却难得郑重:“谢居安,你没有病,你只是疯。”
谢危闻言笑起来。
姜雪宁又看不懂这笑了,也懒得再想,只把叉着剩下那点肉的竹竿搁到他手边,自己嘴里叼了一小片,起身朝山洞外面走去。
雪的确已经停了。
甚至化了一点。
可走到雪地上,踩着凹陷处,半条小腿都能陷进去。
再向远山看,重重叠叠,即便路程所剩无几,他们也很难在这样的情况下往前面走,翻山越岭去到济南府。
不过……
姜雪宁极目远眺,目光落在远处那座山上。
其实昨天傍晚她就在看了。
只是那时候光线太暗,看得不甚清楚。
然而等到眼下天光炽亮,昨夜模糊的一切都变得清晰无比。
那座山的东南面,竟没多少雪!
这时肉眼都能看见,山坡上茂密的树林,一片沉黑枯黄……
她的心于是猛烈地跳动了一下,深吸一口气,连那片肉也不吃了,疾步返回山洞,便截然对谢危道:“我们现在就往回走,绕到这座山背后!”
谢危循着声音望向她。
可她身后白茫茫一片,看得他闭上了眼。
姜雪宁不由分说,已经开始收拾他们留在山洞里一些能带走的东西,语速飞快:“我刚才看了,前面那座山的雪都在西北面,东南没有雪!如果风雪是从西北来,那我们这座山背后的山坡,也不会有很多雪!不一定能脱困,可至少你能看得见,我们饿不死!”
谢危坐着没动。
姜雪宁捡了他的弓箭,拿了水囊,末了看向他,片刻的犹豫后,便拿了刀往衣摆上一划,撕下一段上好的杭绸,一端系在谢危腕上,一端系在自己腕上。
他觉得熟悉,抿唇笑:“我以为你烧糊涂,缺心眼,都忘了。”
姜雪宁轻哼:“宁愿想不起。”
谁愿意一天天地净记着往日倒霉狼狈的糟心事儿?
她道:“我们本就在山脚下,从西面绕着这座山往后面走就是,应该用不了多久。山脚下的路,比起山坡也平坦许多,我走前面,你走后面。”
谢危被她拽着起了身来。
两人手腕被系在一起,可中间空荡荡地悬着,他没作声,却往前握住了姜雪宁的手。
姜雪宁:“……”
她转头看他,本想要说上几句。
不过目光一错,见他起身时袖袍飘荡,却有什么东西从他袖里落到了地方。
于是道:“你东西掉了。”
谢危低头去看。
姜雪宁想他眼下该叫“谢半瞎”,难得大发慈悲,弯腰替他捡了起来:是个两寸见方的纸包,外面用丹砂画了一笔,里头似乎装着什么粉末,乍一看倒像是药铺里折纸包的药。
不过折法不大像。
画的这道红印便更怪异,倒让她生出了点熟悉的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
姜雪宁微微蹙了眉,递还给了他,道:“没病也备药?”
谢危接过那方纸包的手指,僵硬了一瞬。
可他没有表露出分毫破绽,若无其事地收回袖里,道:“心病也是病。”
姜雪宁听这话也没多想,有心想要挣脱他的手,可觉着两人手腕都系一块儿了,他眼睛又不大好,到底没有放开,反而坦荡荡地回握住,往山洞外面走去。
这山洞的位置本来也不高。
他们从里面出来后便朝西面走,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堆起来的雪,走没一会儿,寒风便从衣领袖袍里灌进来,吹得人瑟瑟发抖,鞋靴更是深入雪中,两脚懂得生疼,甚至渐渐连知觉都没有。
姜雪宁步履维艰地走在前面,难免碰着石头树根,绊着磕着,动辄栽下去啃一口的雪,有时连谢危都会被她拉下去。
这会儿她都恨起自己名字来。
人不住打哆嗦,嘴唇都青了,还跟谢危开玩笑:“我以前就琢磨,我叫姜雪宁,你多半讨厌这名字,毕竟遇到就没什么好事儿。”
谢危说:“不讨厌。”
姜雪宁看他:“不违心?”
谢危下雪时虽派不上什么用场,可身子骨到底比她好了不知多少,眼见她立不住了,还能用力扶住她,道:“你又不是叫姜雪。”
雪宁。
冬末的雪,遇着初春的风,都止了,静了,化了。
为什么不喜欢呢?
姜雪宁一琢磨也是,喘着气站稳了,继续往前走,只道:“那这么算我该是你的救星,也是么,两回遇到都是我救你。若没我,就你这德性……”
脑海中浮现出上一世的谢危。
她的脚步陡地停了下来,前世宫变后她大费周折去找谢危那一次的画面,忽然都被极限地放大了,定格在御案边角上撂着的几只精致小碗的漆盘上。那时,盘中就轻轻落着一张画了一笔红的纸……
她终于想起,是哪里熟悉了。
宫里总有这样的东西。
可她从来不会把这东西和谢危联系在一起。
谢危见她不走了,也停下:“我怎样?”
姜雪宁缓缓转过身来,用一种失望又悲哀的目光望着他,紧咬着牙关,只恐自己此刻便因寒冷而发抖。
她向他伸手:“给我。”
谢危问:“什么?”
姜雪宁终于忍不住了,眼角都微微泛了红,大声地向他道:“五石散,给我!”
谢危真不知她怎么能猜出来。
他轻轻眨了眨眼:“宁二,有句话,很早我就想对你说了。”
姜雪宁睁大了眼看着他,仍旧伸着手。
谢危无奈地叹了一声,在这一刻,抬手一掌落在她脖颈间,将她打晕了,才邈若烟尘似的道:“你烤的东西,真的很难吃。”
她几乎不敢相信他做了什么。
眼前晃了几晃,便软倒下去。
谢危及时地伸手将她捞住,看向周遭白茫茫的一片,只想:上回她是个蹩脚大夫,治得他回了京城还有小半年闻不得血味儿;这回她是个差劲厨子,吃得他怀疑她烤的肉和自己烤的不是一种……
娇滴滴的小姑娘可真不怎么样。
五石散他带着。
很难说没有一试的想法。
可他至今没有真的尝过。
宁二这担心的架势,真像是立刻要跟他翻脸了。还在赶路呢,也没个轻重缓急的么?
谢危手指一翻,那装着粉末的纸包便在指间转了一圈。
他到底还是畏寒。
看怀里的姜雪宁一眼,搭了眼帘,倒不像以往那般在意这玩意儿了。只张口咬住那纸包一角,连药散待纸,一并吃了。待得一会儿,便有几分暖意,甚至热意,从四肢百骸涌出,让人觉着周遭的风雪都好像小下来。
谢危于是弯了唇一笑,低头轻轻亲吻她微蹙的眉心,然后才小心地将人背到背上,往前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