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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0-150

作者:时镜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41章 惊梦有时


    一行人有惊无险回到京城时, 已是夜里。


    姜府这边早派了人在城门口接应。


    竟是姜伯游亲自来的。


    自家女儿莫名其妙陷入了这样一场争端,还安然无恙地归来,见到谢危时不免又将信中那些感念之言一再重复, 这才叫府里下人匆匆接了姜雪宁回去。


    京城里早过了年节, 大年初一的好日子里,晚上甚至有热闹的灯会。


    繁华长街,鳞次栉比。


    一切都是熟悉的,可姜雪宁坐在马车里看着, 倒觉得有些陌生起来,远没有在外头看见的那些荒山野水来得真切。


    那场短暂的梦一般的冒险,已经结束了。


    姜府那高高的门墙镶嵌在周遭豪门大宅之中, 并不如何起眼, 透出一种墨守成规的死板教条,门口还挂着喜庆的灯笼。若非自己便是亲历者, 光从外面看上去,完全不知道这家人在过去的这几天里走丢了亲女儿。


    姜雪宁才转进后院就听见了孟氏的哭声。


    姜雪蕙在一旁劝着。


    “她眼底何曾把我当成过真正的母亲?自从接回京城后,我也并非没有想过与她修复关系。不然何必逼她学琴, 读书?可她呢?处处容不得人的性子, 要作贱府里的下人,还要作贱你。手心手背都是肉,若你两个一样的好, 这一碗水我如何不想端平了?”


    那哭声里俨然透着苦闷。


    “可她就是婉娘那个贱人故意教成这样来气我, 来膈应我,来报复我的!一门心思歪着,半点上不得大家闺秀的台面。说我不带她与京中淑女名媛交际, 可她也不看看,这般不学好的乡野丫头带出去岂不坏了我们府中的名声?纵然是我脸皮再厚, 也扛不住旁人的闲言碎语!”


    这般的话姜雪蕙似乎也听得多了,长长叹息了一声,向她道:“母亲,妹妹自小便被、被婉娘养在膝下,十四岁多才接回府中,纵您看不惯,有些习惯要改过来难免也要花些时间啊。这才四年多过去呢。何况妹妹入宫后,我见着已经好上许多了。她今次在外头一定受了不少的委屈,到底她是您肚子里掉下来的亲骨肉,血浓于水,您若再苛责她,可不又将妹妹往昔日的老路上推?”


    孟氏道:“她哪里像是我亲生的?”


    姜雪蕙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总归新年佳节,又没闹大,想来妹妹这回回来必定也消停不少,您又何苦责斥她?若反让妹妹着恼,她可不是寻常性子。”


    孟氏听后,有一会儿没说话。


    姜雪宁站在院外的墙下听着,琢磨到底是姜雪蕙厉害,把孟氏给劝住了。


    脚步一抬,便想入内请安。


    谁想到,就在这时候,里头忽然传来了不知是悲是喜的一声笑:“有时我倒宁愿永远不知道她才是我亲生女儿……”


    长廊外头,紫藤花架冬日里只剩下些峭冷的轮廓。


    几片残雪堆在上头。


    姜雪宁抬起头来看了看,只觉耳边上所有的声音都远了。姜雪蕙似乎又说了什么,可她都没有再听清楚。


    不一时,又脚步声传来。


    是姜雪蕙想父亲已经去接姜雪宁回来,怕要不了多久便会回府,料想她的性子该是不想在母亲这里看见自己的,是以找了个机会从孟氏这里告辞出来。


    可她没想到,才出院落,竟就看见了站在墙下的姜雪宁。


    面对着面的那个瞬间,姜雪蕙竟觉得那张半掩在黑暗中的俏丽面庞,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苍白,好似皎月下一朵霜花。


    然而事实是,姜雪宁竟冲她笑了一笑。


    她看见她转过身要走。


    也不知为什么竟觉一阵不安,不由出声,讷讷地唤住了她:“妹妹。”


    姜雪宁停步,回眸看她:“有事吗?”


    “不,也没有什么事……”


    平日也算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姜雪蕙,这时竟也感觉到了词穷,不知应该说些什么,过了好久,才慢慢道:“殿下也很想念你,问了我好几回,年节时也赏下了不少东西,我让人都放到了你房中。”


    姜雪宁眨了眨眼,想起了沈芷衣,无声地一笑,淡淡回道:“知道了。”


    *


    夜深人静,整座京城都要渐渐沉入梦乡。


    然而随着谢危一行人的归来,却有无数人从噩梦中惊醒。


    消息很快传进了宫中。


    萧太后年纪渐渐大了,觉也开始少起来,正同跪坐在旁边为她抄写经文的萧姝说着长公主去和亲的事:“芷衣哪里知道什么轻重?看这模样分明是要与我起嫌隙,嘴上虽然不说,却连一向亲厚的皇兄都不搭理了。只是家国大事,又岂能容她一个小姑娘使性子?”


    燕氏倒了,军中不稳。


    匈奴那一起子茹毛饮血的蛮夷自然虎视眈眈。


    然而偌大一个大乾朝,除了燕氏之外,怎么可能找不出半个能替代燕牧的将帅之才?只不过需要花些时间罢了。


    先答应下他们和亲之请,便是权宜之计。


    待得燕氏的空缺为新的将帅之才填补上,自然便可重新将匈奴据于雁门关外,使这帮蛮夷重新对大乾俯首称臣。


    萧姝自来在大族之中,家国之事耳濡目染,也知道几分轻重。


    只是听萧太后如此说,不免心有戚戚。


    她停下了抄写经文的笔,迟疑了一下,才道:“可殿下到底也是您的亲骨肉,此一去,大漠荒远,蛮夷凶横,却不知何时能回来了。”


    萧太后竟笑了一声,眼角也拉出了几条笑纹,难得是副慈和的面容。


    可越慈和,眼底的冷酷也越清晰。


    她斜靠在那贵妃榻上,波澜不惊地道:“有句话叫‘天家无父子’,姝儿啊,你将来也是要进天家的人,该记个清楚的。”


    萧姝心头先是一凛,紧接着却又听出了萧太后言下之意,难得也微微紧张了几分。


    只是转念一想,却不免覆上些许阴霾。


    她道:“看临淄王殿下的模样,却是更中意那姜雪蕙一些。”


    萧太后一摆手,胸有成竹得很,只道:“你放心,有哀家在。”


    有太后的保证,按理说万无一失。


    可萧姝却并非会提前高兴的人,在事情没有落定之前,发生什么都有可能。是以她并未露出多少喜色,只是面带笑意地谢过了姑母。


    伺候的宫人眼看时辰不早,便欲扶太后去就寝。


    可就在这时候,外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是太监总管满脸喜色地朝着寝殿这边跑来:“让开让开,有好消息,有天大的好消息啊!”


    萧太后不由停下,倒是有些诧异地挑了眉,朝着门口望去,问道:“什么好消息?”


    萧姝也十分好奇。


    那太监跑得额头上都出了汗,往地上磕了个头,一张脸都要笑出花来了:“启禀太后娘娘,国公爷半个时辰前已经回了京城,安然无恙,大获全胜!方才特着人递话进来,给您报个天大的好消息!说是二十年前没了音信的定非世子回来了!人还活着!好好儿的呢!”


    定、非……


    萧太后整个人脑袋里“嗡”地一声炸响,人站在殿上,身子晃了几晃,险些没有立住,恍恍惚惚地问:“你说什么?”


    那太监还当她是太高兴了,换了更大更清楚的声音道:“回来了!国公爷嫡亲的血脉,圣上昔年的救命恩人,定非世子啊,全头全尾地回来了!哎哟,听人说不仅和公爷年轻时长得很像,也很像当年的燕夫人呢!风流倜傥,一表人才,俊俏得很!”


    萧太后眼皮狂跳,竟觉得眼前开始发黑。


    她脚底下发虚,往后退了有好几步。


    手抬起来,刚想要说点什么,却是面色惨白,“咚”地一声,倒头就栽了下去!


    阖宫上下全都吓住了,愣了一下,才大呼小叫地喊起来:“太后娘娘,太后娘娘!”


    萧姝心神也是大乱,几乎是眼睁睁看着她身边的萧太后栽倒下去,却不知怎么忘了伸手去扶上一扶,眼看着众人七手八脚模样,她站在一旁,面上神情也是有点不敢置信地恍惚。


    活着……


    那身具萧燕两世的孩子,怎么可能还活着?


    如果真的是,如果真的是……


    萧姝心里打了个寒噤,在喧嚣又恐慌的慈宁宫中,抬首向着外头天幕看去,竟是看见一片黑暗,半颗星子也无,寒夜里风吹来,让人禁不住地发抖!


    *


    毗邻着已经被官府封条封起来的昔日勇毅侯府,便是谢危的府邸。


    斫琴堂内,灯火通明。


    一袭文人长衫的吕显背着手,在堂中踱来踱去,从左边走到右边,又从右边走到左边,不时朝着外头望上一望,显然是等得久了。


    直到接近子夜,外头才传来声音。


    谢危终于回来了。


    吕显看见人影终于从抄手游廊那边过来,少见地有些按捺不住,往外走了一步,急急问:“事情怎么样?”


    谢危看他一眼,轻轻蹙了眉:“差不多。”


    自打知道张遮搅和进这件事,谢危还没有立刻除掉这枚绊脚石的意思时,吕显整个人就陷入了焦躁之中。这种焦躁并非针对事情本身,更多的是因为越来越不对劲的谢危。


    一听见“差不多”三个字,他险些炸了。


    吕显直接得很:“张遮杀了吗?”


    谢危道:“没有。”


    吕显眼皮一跳:“为什么?”


    谢危进门来,拉开了靠墙书架上一只暗格,从袖中取出那只印囊来,连着那一方小小的藏书印一并放了进去,平淡地回道:“众目睽睽,恐授人以柄。”


    “狗屁!”


    吕显一听,当即没忍住骂了一声。


    “你若下定决心要除掉此人,自有一千种一万种妥当的法子不让旁人知道!更何况这回与你同去的还要萧远那等的蠢货,用来背黑锅再适当不过!岂能错过这样的好机会?这还是你谢居安——”


    话说到这里时,他突然卡住了。


    吕显看着那重新被谢危合上的暗格,心里忽然涌出了几分不妙的预感:“那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谢危道:“学生孝敬先生的小玩意儿罢了。”


    吕显盯着他:“姜雪宁?”


    谢危“嗯”了一声。


    吕显有很久没有说话,他也这般看了谢危许久,隐隐察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危险,于是意有所指地开了口:“你真知道你在做什——”


    “知道。”


    谢危少见地打断了他,然后回眸注视着吕显,并不回避他凝重而严肃的眼神,甚至十分平静地向他重复了一遍,以使他知道他听得懂他言下之意——


    “吕照隐,我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黄粱梦和笼中心都没写完,这卷还有小十章呢。


    第142章 隐情


    宫里来的赏赐, 果然都整整齐齐地堆放在了她的屋里。


    有金银绸缎,也有玉石玛瑙。


    无一不来自乐阳长公主沈芷衣。


    姜雪宁从外头回到屋内,棠儿莲儿两个小丫头许久不曾见得自家姑娘模样, 眼看着她人回来简直瘦了一圈, 面色也不大好,简直形销骨立模样,不由都心疼得絮叨起来。


    左一句问,右一句念。


    姜雪宁一句也没回答, 由着她们伺候了洗漱之后,连京中的近况都没有问上一句,便遣了她们出去, 自己一个人呆坐在屋内。


    一盏明烛点在案头上。


    姜雪宁瞅着那一点跳跃的火光看了好久, 一滴烛泪包裹不住地顺着蜡烛边缘掉落下来,她便眨了眨眼。


    万籁俱寂。


    她起身走到了妆台前, 菱花镜里映照出她烛火下不施粉黛的脸庞。


    “啪”地一声轻响。


    是她打开了那紧扣已久的妆奁,拉开最底下的那一格,里面用粉白的绢帕包裹着一只上好的和田青玉手镯。


    “宁宁, 姨娘求你件事, 你若回府,看到大姑娘,帮我把这个交给她吧……”


    婉娘临终时那张哀哀戚戚的脸, 又回闪到她眼前来。


    她用力地攥着她的手, 一双尘世里打过滚的眼睁得大大的,好像生怕她不答应,又好像满怀着愧疚和痛苦。


    可那是给谁的呢?


    姜雪宁回忆起来, 竟始终无法肯定。


    她多希望那里也有一星半点儿属于自己。


    可直到婉娘没了气儿,京城里来的仆妇们用力掰开她犹攥着自己不放的手, 她也没有等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便没有东西是留给我的吗……”


    她将那只手镯从妆奁里取了出来,背对着案头上照来的烛火,看了许久,眼底终究是滚下了一行泪,唇边却便溢出了一抹讽笑。


    手指慢慢将那手镯攥得紧了。


    有那么一刹她想把这东西摔了。


    就当它从没有存在过。


    可抬手举起来的那一刻,又觉出了自己不堪和卑劣,还有那两相映照之下衬托出的越发可笑的悲哀……


    “嗤。”


    于是当真笑了一声出来。


    姜雪宁终究还是将这只手镯往案上一掷,慢慢躺回了床上去,可睁着眼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了。


    *


    新年里的京城,正是热闹时候。


    灯会连开三日,走亲戚的走亲戚,逛街市的逛街市。


    天气虽是骤冷,可难得走到哪里都是人。


    茶楼酒肆,多的是平日里当街遛鸟斗蟋蟀游手好闲的老爷们儿,一坐下来难免一顿胡吹乱侃。


    其实说来说去也不过是鸡毛蒜皮。


    可今年却来了一桩不一般的。


    吕显昨夜在谢危那边吃了瘪,一晚上没睡好觉,干脆起了个大早,准备去蜀香客栈看看那任氏盐场的银股涨得怎么样了。


    只是来得太早,银股的消息还没到。


    他便要了一碗茶,往楼上一坐,正好嗑一把瓜子,听楼下的人热热闹闹的讲。


    “听说了吧?”


    “听说了。”


    “我也听说了。”


    “哈哈这可不就是吉人自有天相,好人终究有好报啊!”


    “哎呦大早上的几位爷这是打什么哑谜呢?”


    “您还不知道呢?”


    “您这话可叫我一头雾水了,是我孤陋寡闻了,近来京城里还出了大事?是剿灭天教那一件?”


    “有点关系吧,可不是这件。”


    “到底什么?”


    “哈哈哈周老爷是七八年前才到的京城吧,不知道是正常的,您几位可好好心,别拿他开涮了。倒是这位定非世子,实在叫人不敢相信,竟还能活着回来。也不知这么些年,在外头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孽啊!”


    “可怜白塔寺碑林那三百义童冢啊……”


    下头坐着的那位周老爷,真是越听越糊涂,不由追问起事情的原委来。


    这才有年纪大的带着几分炫耀地同他解释了一番。


    于是当年平南王谋反前后才被讲了出来。


    吕显听着,无非那么回事儿。


    平南王打进京城了,打进宫里了,没抓着当时的太子,于是想出个残忍的法子,把京城里上上下下所有年纪适当的孩童全都抓了来辨认,发现全都不是之后,便以这些孩子的性命胁迫藏匿在京中的皇后和太子现身。


    一共三百号人呢,当爹娘的哪儿能见孩子这样?


    城里头一片哭天喊地的哀声。


    “那可是大冬天,真真可怜,老百姓们都跪在长街上,求着逆党高抬贵手,抓他们都好,别抓孩子。哎哟我当年可也是听着的,真真儿揪心?你说但凡是个人,谁听了能不动点恻隐之心?可见平南王那老王八孙子就是个畜生!


    “太子殿下天潢贵胄,怎能受人挟制?


    “他若要落入逆党手里,逆党奸计不就得逞了,咱们大乾朝不就完了吗?这种关键时刻,还是忠臣良将靠得住啊。”


    那周老爷一怔:“莫不就是你们说的那位‘定非世子’?”


    “可不就是?


    “那时候小世子才七岁呢,父亲是如今定国公府萧氏的新国公,母亲是昔日勇毅侯府老侯爷的掌上明珠,这可真的是含金衔玉生到世上来的,打小一股机灵劲儿,听说除了学琴慢些之外,别的都称得上是过目不忘的神童了。先皇在时,国公爷老早就为他请封了世子,将来就是板上钉钉要继承国公府的。勇毅侯府没出事之前,你们听着那燕小侯爷厉害吧?


    “可要我说,还差当年的定非世子八丈远呢!”


    听者不由一阵耸动。


    吕显在楼上听得乐呵。


    这人讲起来绘声绘色,倒好像自己当年亲眼见过似的。话倒基本没错儿,只是那人的琴么……


    眉头轻轻一蹙,他心里不由骂了一声:人比人可真他娘气死人。


    楼下却是所有人都把耳朵竖了起来。


    连掌柜的都忘记了打算盘,抬眼去看。


    说话的那人喝了口茶润润嗓子,才续道:“当年定非世子很受宫里皇后娘娘的喜欢,出事时正和燕夫人在宫里,自然护着殿下和娘娘一道藏了起来。要不然怎么说萧燕两氏忠肝义胆,鞠躬尽瘁呢?当时一面是三百个无辜孩童的性命,一面是身在危困的太子殿下,那会儿才七岁的定非世子啊,竟然主动站了出来,同太子殿下换了衣袍!”


    场中顿时有不少人惊讶得“啊”了一声,显然都是猜到了几分。


    那人便道:“不错,这竟是个李代桃僵的法子!定非世子自小在宫内行走,太监们都认得他,也熟知宫内礼仪,且自己七岁,与八岁的太子殿下年纪相仿,身量相差不远,且性极机敏。若由他假扮太子,主动出现在平南王逆党面前,让平南王依诺放了那些孩子,便是一桩造化。”


    周老爷想起了点什么:“可白塔寺那些碑林……”


    有人接话:“平南王那等穷凶极恶之徒,一旦以为自己拿着了太子,哪里还会留别人的活口?自然都杀了个干干净净。待得援兵入城时,拿定非世子做要挟不成,大约才发现手里是个假的,一怒之下自然也一杀了之!只可怜个七岁的小孩子,芝兰玉树尚未长成,倒横遭这一桩变故夭折!萧燕两氏的人在宫门口那一堆冻成冰的尸山里挖找了好久,才寻着他身上假扮太子时戴的龙佩和那一身衣裳,余下的都是些残肢断骨,可都不知是谁家的了……”


    “造孽啊!”


    “听说那几个月里京城里一到半夜都是小孩儿哭声,可瘆人了。直到朝廷把这些可怜的孩子的尸骨都收殓去了白塔寺,埋在潮音亭旁边,立了碑林,刻了名姓,请寺里的高僧日夜诵经七七四十九个月,才把这冤死的戾气给去了,把这些个孩子的亡魂超度了……”


    “可如今定非世子是活了?”


    那人显然也觉得这是一桩奇事,不由咂摸咂摸嘴道:“这可不!今天一大早起来京城里就传遍了,简直不敢相信世上有这种死而复生的事情!但想想也合理啊,毕竟当年燕夫人说没找着人。有衣裳有玉佩,那雪化时,人一碰也早就血肉模糊了,哪里还认得出个人样,谁家孩子都长得差不多。听说惨得很,好像是落入了天教手中,多亏当朝少师谢大人,这回才把人救出来。可见苍天有眼,这等忠君良臣,到底福大命大啊!”


    市井里信的就是“福报”二字。


    听得那人如此说,无不点头表示庆幸,倒有些为这位定非世子高兴。


    唯独楼上坐着的吕显不冷不热地笑了一声,忽然插了句口:“楼下的兄台知道得倒像是很多,怎么跟自己亲眼见似的?难不成当年是在宫里面当差?”


    那人可没料到会有人来挑刺。


    抬起头来一看,竟是幽篁馆的吕老板,不由得一正面色,忙起身来拱拱手,涎着脸笑道:“嗐,敝人这不也是道听途说,给大家说话凑个乐子吗?不过您这话还真没猜错,敝人这消息可是当年听一个在宫里当过差的太监被放出来时说的。不过他身子不好,好不容易带着钱从宫里出来没多久,一病竟然死了。说来惭愧,敝人如今能发家,还多赖了他当年留下来的钱财呢。”


    这人在京城商人里不算什么大人物,毕竟天子脚底下,厉害的人多了去。


    只是谁也没想到中间还有这一层渊源,都不由惊讶了几分。


    但也有几人同他认识,倒知道他说的话不作假。


    吕显虽是个商人,可一则当年是翰林院里当过差的进士及第,二则暗地里还为谢危做点狗屁倒灶的事儿,心里弯弯绕一重接着一重,实在不像下头这人那般简单。


    那人虽知随便一说,他却听出了端倪。


    宫里当过差知道这件事还放出来的太监,可不死得快吗?


    他又嗑了颗瓜子,饶有兴趣地挑眉:“话要照你这么讲,那当年这定非世子是和其母燕夫人在一块儿的,按理世子主动舍身救主的这件事,燕夫人该知道也同意。可我怎么听说京城之围解了后不久,燕夫人便萧国公闹翻了,直接回了侯府,萧燕两家再没有过什么往来?”


    下头那人登时一怔。


    其他人也不由得震了一震:先前光听人说得热闹,怎么被这一问,还真觉得这事儿有点古怪呢?


    有人试探着道:“吕老板看着知道点隐情?”


    吕显把白眼一翻:“我要知道还问你们做什么!”


    这模样真得不能再真,众人于是释怀了,转而又想:天家的事情,哪儿是他们寻常老百姓能知道呢?唯一能可怜的,也不过是那实打实的三百个埋骨雪中的无辜孩童。


    *


    大清早,冷冰冰的日光从东面升了起来,斜照在皇极殿前那连成一线的汉白玉栏杆上。


    群臣已至,垂首肃立。


    皇帝沈琅穿着一身玄黑的五爪金龙袍,头戴着十二旒冠冕,高坐在御案后的龙椅上,一张脸在金銮殿里竟有些晦暗难明。


    谢危在左下首文臣列中,难得一身规整威严的朝服,比之寻常穿的道袍,少了些许的隐逸旷远,可也依旧不损他渊渟岳峙之气,倒显得多了一点锋芒。


    却仍旧不过分寸,刚刚好。


    他面上浮着三分笑意,只抬眸注视着沈琅,嗓音浅淡地提醒:“圣上,定非世子在殿外候召已久了。”


    第143章 前事一窥


    沈琅经他一提, 仿佛才想起来这是在朝堂上。


    于是宣萧定非拜见。


    群臣的目光立刻齐刷刷投向了大殿门口——


    这可是传说中的定非世子!


    救过皇帝的命。


    且还身具萧燕两氏的血脉,就算如今燕氏已倒,光凭他萧氏嫡长子的身份, 都能在京城掀起一番风浪来。此次竟然如此阴差阳错地在剿灭天教的过程中回来, 实在是太让人好奇了。


    “罪臣萧定非觐见,吾皇万岁!”


    一道响亮的嗓音,悲恸里强压着一分激动。


    众人心头皆是一震。


    定睛一看,走进来的是位身形颀长、五官出挑的男子, 穿着一身石青锦缎压金线的长袍,眉宇之间同立在前方的定国公萧远果真有些相似之处,只不过那唇边眼角多几分风流不羁的气性, 竟也有些让人不可小觑的贵气。


    打他从外面一进来, 沈琅的目光便钉在了他的身上。


    几乎将他从头看到了脚。


    一刹之间,心中已是翻江倒海!


    只是他已坐在皇位之上四年有余, 更莫说前朝夺嫡时早历经过朝中种种倾轧,喜怒已不轻易形于色,反倒是“哈哈”两声笑了起来, 显得龙颜大悦, 连那张原本因挂了几分病气而显得有些阴翳的脸都透出几分红润来,道:“二十年了,二十年了, 朕可万万没料到还能见到你!快快平身, 快快平身。”


    这皇帝真他妈能装。


    萧定非跪在地上只觉得膝盖疼,想在天教的时候都没人敢叫他跪,到了这狗屁朝廷来还一堆规矩。只是眼下这情况, 一个演不好连脑袋都要掉,他也只敢腹诽两句, 面上却是一片感动地起了身。


    眼泪更是说来就来。


    十几年前当乞丐在街上要饭时的卖惨本事,可谓是一点也没丢下,人在大殿上就泣不成声:“二十年一去,远别京城,身陷天教,不能解救圣上于危难、不能效忠于朝廷,罪臣、罪臣……”


    定国公萧远就在旁边站着,可以说是一路看着萧定非回来的,只觉跟他像个陌生人似的,也没什么接触。


    哪里料到他上殿一拜竟然如此?


    一时间他整个人都惊呆了。


    沈琅还镇定些,目光微微闪烁,一副十分疑惑模样:“好端端的,怎么自称起‘罪臣’来?”


    萧定非早把词儿背了个滚瓜烂熟,张口便道:“当年平南王攻入京城时,罪臣与圣上皆是年幼,岂敢令圣上涉险?忠君爱国,臣子本分。一去赴死,不曾想过能活下来。平南王那狗贼见到我时,便立刻派人拉了宫中的太监来辨认。臣自幼为圣上伴读,宫中太监也大都认得。只是一如当时皇后娘娘,不,现在该称太后娘娘了,不出太后娘娘所料,那起子阉人虽然认出我来,却也知道天潢贵胄谁是正统。臣依据皇后娘娘的交代,还不待那阉人开口,便厉声自称为‘孤’,责斥了对方。那阉人果然不敢戳破我的身份,平南王便以为我才是太子。”


    朝野上下知道当年事情的也不多。


    无他,二十年前平南王大军入京时,先将满朝文武杀了个干净,压根儿都没活下几个人来。之后提拔上来的官员,年纪自然也比原来轻了不少。若非如此,似文臣中如谢危者,纵功劳再大,区区不到而立的年纪,是断断不能坐到朝廷三孤之一的“太子少师”之位的。


    此刻听萧定非叙来,不由惊心。


    这才明白,原来当年的事情还多亏了太后娘娘坐镇,出了奇谋,敢用李代桃僵之计,才保住了圣上性命!


    萧定非心里嘲讽,面上却是真真切切地抹了一把眼泪,续道:“平南王乱臣贼子,恨先皇至极,当即便叫人把我绑了起来,要用以要挟先皇。我便要求他们兑现承诺,将那三百余男童放了。平南王当时就笑了起来,说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然后,然后……”


    说到这里时,竟有些说不下去。


    十二旒冠冕垂下来的细细珠串在沈琅的脸上覆盖了淡淡的阴影,也让旁人难以窥探他的面色,只听得他问了一声:“怎样?”


    萧定非便骤然跪回了地上,竟然恸哭:“然后便把所有人都杀了!三百个小孩子,尸身全都从门楼上扔下去,堆在宫门外……”


    金銮殿上登时一片悄然。


    谁也无法想象,那是怎样一副令人不忍目睹的惨状。


    萧远的面色也阴沉下来。


    谢危静静伫立在前方,眼帘低垂,眼睫也搭了下来,挡住了眼底的变幻。


    沈琅则叹道:“此乃朕的过失,朝廷的过失!”


    此言一出,满朝文武都战战兢兢,却是谁也不敢接话。


    唯有萧定非的声音一直传来。


    他也不起身,仍旧跪着道:“罪臣一见之下也有心想要抢出去阻止,奈何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实在没有反抗之力。平南王见我不老实,便使人将我囚禁。不久后通州丰台两处大营的援兵来了,反攻京城救驾。平南王欲以我为要挟,将我绑到两军阵前,岂料援军早知圣上当时已安然无恙,照打不误。平南王这才知道中计,盛怒之下,举刀便要杀我。那天教的万休子打了我两个耳光,厉声问我,到底是谁。罪臣生在公侯之家,既知贼子大势已去,当凛然赴死,便说我叫萧定非。平南王与万休子这才知道罪臣身份。罪臣本以为必死无疑,不曾想这二人贼心不死,狗急跳墙之下竟绑了臣到城门楼上,那时率军而来的,正是国公爷。”


    “国公爷”三字一出,所有人都是心头一跳!


    天下岂有儿子不叫老子,反而如此生疏地唤作“国公爷”的道理?


    便连沈琅一向不动声色,也不由微微眯了眯眼。


    萧远却没注意,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萧定非的话想到了当年的场面,面容上隐隐然一片铁青,难堪极了。


    谢危仍旧岿然不动。


    同在文臣那一列的顾春芳拧了拧眉头,接了一句:“那平南王与万休子既知道了世子的身份,想必又起贼心,要以世子来要挟国公爷了。”


    萧定非便朝他看了一眼。


    见是个糟老头儿,其实没在意,但看站的位置比谢危还前一点,便知道多半是头老狐狸,于是也算恭敬地道:“大人您猜得不错,那两个贼子打的正是这个主意。罪臣当时年纪虽幼,却也知道轻重,万不敢让来援的大军陷入两难之中。那平南王叫阵之时,对罪臣鞭打责骂,臣咬紧了牙关,未敢哭上半声。”


    那才是个不满七岁的孩子啊!


    锦衣玉食,天之骄子。


    两军阵前受人鞭打折辱,竟能紧咬了牙关半声不吭,又当是何等的心志和毅力?


    朝野百官也都算是有见识了,听得萧定非此言,想象一下当时的场面,不由都有几分唏嘘怜悯。


    沈琅的目光却投向了萧远。


    事情已经过去二十年了。


    萧远不禁回想起来,涩声道:“当年出事时,臣不在宫中,待率军驰援京城时,的确曾与平南王逆党两军对垒于城墙下。对方的确远远抓了个小孩儿称是臣的嫡子,可远远地看不清楚。一则那小孩儿并未发出半点声音,不哭也不闹,二来为人臣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便那真是臣的孩子,当时也顾不得。是以犹豫片刻,未做理会,径直打入了城中,本想要生擒两名贼首,不想那两人脚底抹油溜得太快,终究让他们给跑了……”


    如此说来,当年的事情,前后一应细节竟都是对得上的。


    只是沈琅仍有些不确定……


    当年与他同窗伴读的那个孩子临走时回望的一眼,如同水面下降时露出的废墟一般,缓缓浮现在了他已经很是模糊的记忆里,与此刻下方萧定非的那一双眼重叠起来,又逐渐清晰。


    难道竟是他误会了?


    萧定非确是忠君之臣,当年替他去时,并无半分怨气,而母后当时防他一手留了燕夫人在宫中做人质,实是杞人忧天?


    沈琅手搭在那纯金铸成的二龙戏珠扶手上,慢慢道:“可后来城破时,却未找着你人。彼时国公爷也十分担心你,可在宫门前那冻成山的尸堆里,只找到了你当时的衣裳与玉佩。是他们并未杀你?”


    萧定非道:“这便是臣的罪处!”


    他又朝地上磕了个头:“臣咬紧牙关不出声时,那平南王已经怒极,要取臣性命。天教那贼首万休子却说,留臣一命有大用。臣当时便欲了却性命,可那万休子见机太快,将臣拦住后竟绑了一路带出京城去,逃至江南,囚禁起来。臣求死不成,便想知道他们到底是何打算,熬了一阵之后便假意顺从。过了好些年博取对方信任后,才偶然偷听到,原来万休子这老贼留臣一命,要收服臣心,乃是为了将来有朝一日找机会使臣重回京城,恢复身份,便可名正言顺地掌丰台通州两处大营的兵力,当他们的傀儡。且臣之死必将在萧燕两氏之间带来嫌隙,燕夫人乃是臣之生母,燕牧乃是臣的舅舅,若以臣还活着的消息诱之,未必不能拉拢侯府。”


    满朝文武皆是心中一凛,听到这里时无一不想到了先前勇毅侯府暗通反贼一案!


    当时便风传有搜出其与平南王、天教等逆党往来的信函。


    其中一封信函说,当年的定非世子还活着。


    所有人在南书房议事时都认为这是天教故意用来引诱勇毅侯府的饵,没想到竟然是真的!再回想侯府一案,忽然之间前前后后的不合理,都变得通透起来。


    顿时有人长叹了一声:“唉,乱臣贼子实在是可恶,所算之深,所谋之厚,实在令人发指!只是往昔勇毅侯府也实在太糊涂,无论如何也不该同这些人有往来啊!便是定非世子当年没了,也是尽忠而殁。侯府这般作为,难道竟是还敢对圣上有所怨怼吗?!”


    谢危垂在身侧的手指悄然紧握。


    一股邪戾之气在他胸膛里激荡奔闯,却被关得死死的,找不到一处宣泄的出口,反将他这一身皮囊撞得满是流血的创痕!


    萧定非跪在地上,视线所及处只能看见谢危垂下的袖袍与衣角。可纵然瞧不见他神情,听见有大臣说出这话时,也不由得心寒发颤,向这人看了一眼,心里直接在这人脑袋上画了个叉,全当他是个死人了。


    沈琅又问:“那此次你竟在通州……”


    萧定非便道:“天教中听闻公仪丞被朝廷抓了之后,生恐他受不住刑说出天教诸多秘密来,遂派了重兵前去劫狱。且若将公仪丞救出来,便可使他筹谋将臣送回京城的事情,是以派了臣一道前去。这才阴差阳错,机缘巧合,为这位谢先生所救,得以从天教脱困,活着来面见圣上,陈明原委。”


    众人听着,都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沈琅也叹了一声:“原来如此。”


    只唯独下首立着的张遮,眼帘一掀,冷不丁问了一句:“倘若真如定非世子所言,世子在通州时知悉劫狱而归的人中混有朝廷之人,心里该十分高兴才是。缘何危急之时,竟反向天教乱党拆穿张某乃是朝廷所伏之人?”


    第144章 狂言


    眼下可是圣上同昔年好友相认的时候, 听着过去那些事,朝野上下站着的这些官员里,谁人不感唏嘘?


    结果张遮忽然说出这么句话来——


    也忒不识相了些。


    煞风景啊。


    众人齐刷刷看向他时, 莫不如此想到。


    萧定非一场戏演得连自己都要相信是真的了, 仿佛自己便是二十年前那位大难不死的定非世子,眼瞧着再卖一把力就要收场了,谁能想到斜刺里杀出个张遮来?


    嘿。


    这死人脸长得浓眉大眼,没想到也不是什么好玩意儿啊, 敢情是在这里等着他!


    是了。


    当时在通州上清观,自己的确是关键时刻反水,坑过张遮一把的, 险些累得此人没了性命。只不过要论其中的原因嘛……


    他不动声色地朝着旁边谢危瞟了一眼。


    张遮乃是顾春芳举荐的人, 向来是眼底不揉沙子的直臣,人品很是信得过。


    沈琅有时虽觉此人让人头疼, 可眼下却不由得挑了一下眉。


    他将目光递向萧定非:“定非,怎么回事?”


    萧定非从来市井里打滚,谎话张嘴就来的人, 脑筋活泛, 只一眨眼,便做出不大好意思的模样,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讪讪道:“误会, 这都是误会……”


    顾春芳老神在在地立在旁边,瞥他一眼:“误会?”


    萧定非心里面直接将这接话的陌生老头儿骂进了棺材里,嘴上却道:“当时这位张大人自称乃是度钧山人的门客, 想必诸位大人对天教也有所了解,这度钧山人在教中与公仪丞那狗贼齐名, 向来是无恶不作,坏得透顶,且比之公仪丞,还更升龙见首不见尾一些。我心里自然害怕。实不相瞒,从京城破庙一路到通州,我看着那个叫小宝的孩子,总觉得他古里古怪的,途中略加试探了几回,且对方对我名为‘定非’这件事似乎颇为在意。所以,当天教那些匪首说教中有朝廷派来的眼线时,我自以为此人乃是小宝,而非自称度钧山人门客的张大人。当时的情况下,打的是让天教内斗,鹬蚌相争的主意。谁想到,谁想到……”


    他越说,神情越发惭愧。


    当下竟有模有样躬身向张遮一揖:“谁想到竟是误伤了张大人,还差点害了大人性命,在下惶恐,还望张大人见谅!”


    张遮站得不近也不远,身形笔直,一双清冷得有些不近人情的眼注视着向自己一揖到底的萧定非,似乎并未打消心中的疑虑,并未言语。


    金銮殿上,气氛竟有些安静。


    这种时候谢危却出列,向沈琅道:“那叫小宝的乃是臣一名属下的同乡,偶然得知他在天教,便充作了眼线,因张大人伪装身份潜入天教,事有险处,本为暗中照应。不曾想竟会遇到定非世子,才招致如此误会,弄巧成拙,险些害了张大人,请圣上恕罪。”


    张遮看向他,到底是没说什么了。


    众人早知计策是谢危出的,他暗中有所准备,实在不是什么稀奇事,倒不起疑。


    沈琅也有自己的打算。


    他笑起来,竟当了个和事佬:“所幸张大人深入虎穴,有勇有谋,安然归来,此番更救回了定非世子,当加官进爵,重重有赏!”


    当下竟向顾春芳问道:“若要加官,顾老大人可有合适的位置?”


    顾春芳道:“张大人长于断案,刑部署司郎中一职正好缺出。”


    沈琅便道:“那即日起便擢张遮为刑部郎中,掌管署司,专司详复平反之事。”


    话音落时,顿时一片歌功颂德。


    张遮就这么升了官。


    接下来论功行赏,谢危算了头功,正好工部侍郎的位置缺出,由他顶上。一般侍郎乃是三品,但谢危身为“太子少师”,有衔加身,便算从二品。想来若宫中那位温昭仪一举得男,诞下龙子,只怕“太子太师”的位置是少不了他的了。


    至于定国公萧远,就有点倒霉了。


    本是他最早得了消息去剿灭天教,谁想中了天教的计谋,不仅未能剿灭乱党,还带着好些军士几乎在对方的埋伏下全军覆没!


    此乃贪功冒进,不仅无功反而有过。


    沈琅颇为不悦,竟直接罚了他半年的俸禄。


    这点钱对偌大的萧氏来说自然九牛一毛,可要紧的是面上无光,让他整个人都抬不起头来。


    最风光的一个当属萧定非。


    赏金千两,银万两,丝绸布匹,珍玩古董,香车宝马,甚至还直接封作了“典军校尉”。这算是西园八校尉之一,官比四品,手底下能管一些兵。


    别人辛辛苦苦也爬不到这位置。


    他倒好,一回来就有。


    实在是羡煞旁人。


    只是等论功行赏完,沈琅又通过萧定非叙话一阵说了些年幼时在宫中的往事后,忽然问了一句:“方才定非提起旧事时,言必称‘国公爷’或‘定国公’,却不称其为‘父亲’,不知是何缘故?”


    朝中都是心细如发的精明人。


    这一点不少人打从萧定非说萧远率领援兵到京城护驾时就发现了,只是一直不敢提出。听得皇帝一问,目光不由得都在这一对“父子”之间逡巡起来。


    萧定非本来就是故意的,天知道他要敢叫这狗屁萧远一句“父亲”,回去得不得被谢危剁了脑袋?


    金银方才到手,他可舍不得死。


    当下一张俊脸上竟露出三分嘲讽,七分冷笑,凉凉道:“流亡二十年,臣未悔为圣上尽忠,但只一桩憾事,长铭在心,日夜熬煎,奈何不可补。燕夫人乃是不孝子生母,因忧思故,去不到一年,国公爷已续弦。便是有皇命在先,臣也耿耿于怀。”


    吓!


    明明白白责斥定国公萧远对不起结发妻子啊!


    殿上忽然有倒吸凉气的声音。


    便是连沈琅都没想到,愣了一下。


    谢危垂眸静看着自己投落在地上的影子。


    萧远一张脸则是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勃然大怒:“孽障,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萧定非皮笑肉不笑,反唇相讥:“能生出个孽障来,你也不是什么好玩意儿!”


    萧远气结:“你!”


    萧定非乃是市井里打滚长大的,嘴皮子利索可不是好相与之辈,早看这老王八蛋不顺眼,骂起来也就格外顺溜:“公侯之家,名门高户,娶个续弦进门怀胎七月产女竟也没落下不足之症,活蹦乱跳!国公爷可真是太对得起家母了!”


    满朝文武,目瞪口呆!


    精彩!


    刺激!


    定国公萧远当年匆匆娶了现在的夫人卢氏入门本就受人诟病,只是偌大一个国公府也的确需要女主人来打理,为发妻守个把月便续弦也无可厚非。可娶进门来,生下长女,恰恰好早产,就有那么点耐人寻味了。


    众人原以为这位定非世子回到京城,回到萧氏,与昔日父亲见了面,当时父子情深,催人泪下。哪里料到,这是个惹不起的主儿!


    当着皇帝的面儿啊!


    几句话简直啪啪几巴掌,狠狠往自己老子的脸上甩!


    同朝为官,谁能见谁好了?


    何况还是势大压人的萧氏。


    此时此刻所有人面上看着正经,心里面早就搬了板凳,握紧拳头,就差呐喊高呼:打起来,打起来!


    萧远更是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抬了手来指着萧定非,整个人直打哆嗦:“你竟敢对你嫡母不敬,真是反了天了……”


    萧定非不耐烦:“你这玩意儿老子都不想认,那臭婆娘算个鸟!”


    金銮殿上顿时一片哗然!


    第145章 狼与狈


    市井之上污言秽语, 许多人不是没听过,可这是在朝堂之上!


    站在沈琅旁边的太监都吓懵了!


    直到这时候,所有人才意识到:这个定非世子, 实在不是他们想象中的模样。毕竟是进了天教那等的贼窝, 光听听这说的话,只怕有得萧氏受了!


    礼部的官员向来讲究一个“礼”字,若是往常遇到这种只怕早站出来责斥了,可眼下瞅瞅萧定非, 瞅瞅皇帝,琢磨着这可是皇帝的救命恩人。


    不敢说,不敢说。


    个个都把脑袋埋了下去, 当起了缩头乌龟。


    萧远愤然道:“圣上!”


    沈琅乍然如此粗言, 面上也一阵起伏,眉头皱起来却有些为难。


    萧定非却是早准备好了话, 同样向着他道:“百善孝为先。为人子者,报不得慈母之恩,已是不孝。臣乃情非得已, 心结难解, 圣上若要强逼,不如以天教乱党为名将臣绑了投入大狱,臣一了百了, 死个干净!”


    沈琅立刻道:“这如何使得!”


    他看了萧远一眼, 叹了一声:“清官难断家务事,朕也断不得。你救驾有功,当着天下人的面, 岂能恩将仇报,不是陷朕于不义之地吗?你既回了京城, 自有时间与萧国公解开心结,倒不急于一时,且先将养着,改日入宫也拜见拜见太后。余事,容后再议吧,退朝。”


    话音落地,竟是怕这些事缠上身似的,一甩袖便从金銮殿上走了。


    太监们跟着喊退朝。


    萧远纵然是有天大的怒气,也被憋了回去,胸口生疼,不得已跟着众臣一道俯身拜下,高呼“恭送”。待得起身时,黑着一张阴沉沉的脸便要揪了萧定非发作,可抬眼一看,殿内哪里还有人?


    萧定非早已经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到得殿外向垂手侍立的太监打听:“哥们儿,京城里最好的青楼在哪儿?圣上说赐下来的金银,什么时候能送到我那儿?”


    外头守的不过是些小太监,哪里见过这阵仗?


    顿时被他吓了个面无人色。


    萧氏固然势大,可多年来嚣张跋扈,自然得罪了不少朝中同僚。


    有那一起子心坏的已经看出了端倪。


    才刚下了朝,就有三五官员围了上去,口称恭喜,同萧定非凑近乎说话,没一会儿便勾肩搭背地走了,竟是看都没看萧远一眼!


    几乎可以想见,堂堂定国公,不日便将沦为笑柄!


    谢危远远看着萧远那气急败坏模样,面上平平淡淡地,甚至还走上前去宽慰了几句,笑道:“国公爷何必介怀?想来令公子多年不在京城,对您多有误会。您立身既正,时日一长,定非世子必知是误会一桩,向您道歉的。”


    不说还好,一说简直火上浇油!


    可萧远敢对着萧定非发作,却是断断不敢对着谢危发作,只好咬牙切齿地道:“劳谢少师宽慰。”


    同是通州剿灭天教,萧远挨了一顿骂,谢危却掌了工部实权,算是官升一级,可称得上春风得意,面上挂笑时只让人觉着是仙人从九天的云气上踏了下来。


    众人也围上来向他道贺。


    如此越衬得萧远灰头土脸,狼狈至极。


    *


    谢危一阵应付完,正要走时,一名小太监匆匆地来请他去南书房。


    想也知道是沈琅宣他。


    谢危去到南书房,入内一看,沈琅竟正同人下棋。坐在他对面的,是个模样并不十分慈和的和尚,甚至带了几分凶横。一见着谢危来,他便十分自然地起了身,合十一礼,微微笑着道:“阿弥陀佛,谢大人,有礼了。”


    谢危一欠身,也笑:“许久没见过圆机大师了,如今看着越见平和,看来是佛法又有进益。”


    圆机谦逊得很:“在您面前,不敢讲佛法。”


    这两人一个是当朝国师,一个是皇帝的帝师。


    当年沈琅能顺利登基,便有赖这二人鼎力相助,因而他二人间也很是熟悉。


    沈琅都不需多说什么。


    他将手里一枚棋子投回棋盒之中,只道:“方才朕正与大师讲天教那万休子的事,此獠昔年与大师论法输了,贼心不死,如今为祸世间,实在是朕心腹大患。今次回来的定非世子,先生怎么看?”


    谢危反问道:“圣上怎么看?”


    沈琅道:“朕与定非实在是二十年没见面了,又岂能全然记得他模样?且二十年时光匆匆过,幼时模样做不得数,人会长变。只是朕在殿上同他提起幼年事时也曾有过试探,有些趣事他还记得。朕故意编了些没有的事,他便没印象,或者也不敢确认是不是有,这反倒真了几分。只是朕实不敢信,昔年的定非,竟成了如此模样……”


    他眸光闪烁,竟是有些难测。


    谢危道:“若定非世子殿上所言是真,天教养他乃是想要作为傀儡,必不可能授之以文韬武略。便是昔日仲永之才,后天不学而废亦是寻常。比起此人身份是否是真,圣上恐怕更担心这是天教所设的计谋吧?”


    沈琅便叹:“知朕者先生也!”


    他站了起来,负手在南书房中踱步:“若天教真想将他作为傀儡,焉知他如今到京城就不是天教的计谋呢?万休子诡计多端,不可小觑。只是……”


    谢危接道:“只是此人毕竟是圣上昔日救命恩人,又有天下万民悠悠众口,圣上很是难办。”


    沈琅道:“棘手之处便在于此。”


    谢危一听却是笑了起来:“圣上何必烦忧?”


    沈琅同圆机和尚都看向了他。


    谢危道:“圣上既然念着旧情,又有天下悠悠众口,加倍对定非世子施以恩德乃是寻常之理。金銮殿上容他胡言乱语,足可见恩德之厚。若此事乃是天教计谋,迟早会露出端倪。与其放了定非世子,不如留他在眼皮底下看着。若他确与天教再无瓜葛,圣上自然无须两难。若他还与天教纠缠,圣上先已待他甚厚,届时杀了他也是他咎由自取,天下谁能指摘?”


    沈琅沉吟良久,道:“如此,也算朕仁至义尽了。对了,听闻你等回京途中曾遇刺杀?”


    谢危点头:“一行刺客皆是死士,似乎是向着定非世子来的。”


    沈琅问:“可留下了活口?”


    谢危平淡地道:“最后倒是留下一个,只是臣看其乃是死士,自知问不出话来,便命人将其杀了。”


    “啊,这般……”沈琅似乎是有些没有想到,低下眼来思索了片刻,仿佛觉得有些遗憾,“那实在是有些可惜了。”


    只是他也没有半点追究的意思。


    谢危道:“是臣太草率了。”


    沈琅连忙摆手,道:“无妨,不过是个死士罢了,想来是天教那边贼心不死,要杀定非世子灭口。想他在天教日久,必定知道不少天教的内情。如今他才刚回京城不大合适,往后却可叫他多说上一些,可要偏劳谢先生费心了。”


    谢危躬身道:“臣自当将功折罪。”


    沈琅笑起来:“谢先生这话可是言重了。”


    如此才算是把正事说完,又请谢危坐下手谈一局,这才命了身边伺候的内侍太监亲自送谢危出宫。


    待得谢危一离南书房,圆机和尚看着棋盘上杀得难分难解的黑白二子,目中有些思索之色,道:“死士抓了活口,若带回京城未必没有撬开他嘴的时候,毕竟谁人能不怕死呢?尤其是阎王殿前走过一遭的,谢居安抓了竟直接杀掉,着实与他沉稳审慎的性情不符。”


    沈琅却是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抬手轻轻一掀,方才棋盘上的棋子竟都被震落在地。


    他冷笑道:“谢先生若不杀这死士,焉知真抓回了京城,审出来的幕后主使会是天教还是别人?若不拦着刺客,死的或许是朕的‘救命恩人’;若抓了刺客回来,审出来的或恐是定国公萧远。两难之间取其中,不如将这死士杀了妥当。毕竟天教若真有这么厉害的死士,早干什么不用?大小官员一杀干净。要么一击必杀,要么就别出手,萧远虽是朕的舅舅,可实在坏事,做事不干净还要谢先生来替他料理!若今次不是遇到先生,他背后所作所为被人抖落出来,岂不是要令天下人怀疑当年出过什么事吗?!”


    言语间,已是一片肃杀。


    圆机和尚于是知道,皇帝已动了对萧氏的杀心,萧定非或恐真能成为一步好棋。


    只是……


    他却更好奇另一点:比如,谢危手底下刀琴剑书两个人,未免也太厉害了些,定国公派了一队死士去,竟都不能从中讨着好。


    *


    萧定非只觉得往常的人生就没有过这么风光的时候,狐朋狗友,酒肉之交,满座都是朝廷官员,世家子弟,端起杯盏来都称兄道弟。


    甭管这帮人是什么用心,一起喝酒一起吃饭那都是哥们儿!


    他完全把自己多年养出来的纨绔架势给演绎了个淋漓尽致,种种荤话趣言张嘴就来,时不时赢得满堂喝彩。


    一顿酒喝完,往雅间暖阁里一躺,竟是一觉睡到黄昏。


    国公府派来接他的管家在楼下早气得半死。


    他却是不慌不忙,睡醒了,才慵慵懒懒、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楼梯从楼上下来,见了下头候着的那帮人,竟是睬都不睬一眼,自己个儿跳上了外头候着的马车,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站在车辕上不动了。


    管家难免咬牙切齿地催促他。


    没料想他竟然道:“先去一趟姜侍郎府上,听说姜二姑娘长得格外好看,比起那什么狗屁萧姝都好,人到京城先拜地头,我得亲自去拜一趟。”


    管家登时目瞪口呆。


    定国公府有意要接萧定非回去看个深浅,一家子上上下下可几乎等了他整天了,这当口上他竟然说要去姜府?


    管家本是如今定国公夫人卢氏的心腹,听说半路杀出个“定非世子”时自然知道不好。


    世子之位可只有一个。


    原本萧烨公子乃是十拿九稳的。可多了个萧定非,还是皇帝的救命恩人,天知道国公府里要起怎样一番争斗。


    管家跟着卢氏,也忠于萧烨,看萧定非自然哪里都不顺眼。


    当下便想拒绝。


    可转念一想,他如此不懂规矩,岂不正好?这样的名声传出去,再想要抢国公府世子之位可就是痴人说梦了!


    于是管家眼珠子骨碌碌一转,竟没有反对,真吩咐了车夫驾着马车送他去到姜府,递上帖子,直言想拜会姜二姑娘。


    这一来可让姜伯游吓着了。


    紧接着却是怒意。


    早上金銮殿朝议时他可看得清清楚楚,岂能不知道这位刚回京的定非世子是个怎样荒唐的浑人?来姜府也就罢了,可却连他这个一家之主都不拜会,直接说要见他女儿!


    岂有此理!


    姜伯游人在书房,气得直接一拍茶案就站了起来,大声道:“荒谬!成何体统!速速让人把人撵出去!我女儿的名声岂能让他坏了?!”


    屋里伺候的常卓战战兢兢,头上冷汗都冒了出来。


    可他立在原地,就像是脚底下生了根似的。


    姜伯游见他站着半天没动,不由怒道:“怎么还不去?”


    常卓苦笑:“二、二姑娘方才路过听见,已经去见了。”


    “……”


    姜伯游整个人都惊呆了。


    作者有话要说:


    1/2


    第146章 搞事


    花厅里, 姜雪宁坐在左侧,抬眸瞅着自己右边坐的这人,不由纳闷:看着也是身量颀长瘦瘦高高一人, 可肚子里这颗胆怎么就长得这么肥?


    她想过对方会来找自己, 可没想到这么快。


    才过了没两天呢。


    萧定非压根儿就没带那碍事的管家进来,端起茶来喝了一口,眯着眼睛一副享受模样,笑眯眯地道:“二姑娘不是说过罩着我吗?”


    姜雪宁一哂:“你倒记得清楚。”


    萧定非两手捧着那茶盏, 唉声叹气:“二姑娘可不知道,我在京中可是举目无亲,今儿个上午在金銮殿还把我那便宜爹给得罪了。”


    姜雪宁很给面子:“哦?”


    萧定非于是添油加醋把早上朝议的情况讲了一遍, 可完全没有半点自责模样, 反而手舞足蹈,言语之间竟有点得意, 好想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似的。


    姜雪宁就知道,这压根儿一坏胚。


    上一世萧定非就很亲近自己,究其因由, 一是因为她当时与萧姝、与萧氏都是敌对关系, 斗得正狠,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二么,萧定非这人做什么都看脸, 登徒子好色鬼, 偏她又是爱吊着人撩拨的,可不是臭味相投撞一起了吗?


    她也喜欢萧定非这号人。


    没办法,一把好刀, 常能捅得萧氏一族跳脚,还拿她没办法。便是萧姝那样高高在上不变色的, 也常被气得喝药降火。


    至于这一世……


    姜雪宁看了看对方那说什么话目光都在自己脸上转悠的架势,心里认定“看脸”这一点是没变的,可另一点原因大约是因为她与勇毅侯府的关系?


    勇毅侯府乃是萧定非外家,燕临是他表弟。


    京城里谁不知道她同燕临关系好呢?


    一想到燕临,姜雪宁心情倒低落了几分,回过神来时只听眼前这位越说越夸张,什么皇帝都差点对他感激涕零,萧远被他气得跺脚哭号……


    牛都要吹飞到天上了!


    她顿觉头疼,不得不及时出言打断:“世子,我已经知道了。所以你想让我怎么罩着你?”


    萧定非正吹到兴头上,恨不能说连那姓谢的都要给自己跪下了,乍然被人打断,心里还有点不高兴。可抬起眼来一看,打断他这姑娘唇红齿白,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绿波,细细一弯罥烟眉柔柔地画进人心里,便觉得连着心尖尖那一块儿都麻起来,通体舒泰,哪里还记得什么不快?


    他讨好似的向她凑了凑:“也没什么,想讨教讨教。”


    姜雪宁挑眉:“讨教?”


    萧定非掰着手指头:“你看啊,我有一个便宜爹,有一个便宜妹妹,有一个便宜弟弟,还有一个便宜的后妈。唉,我这么个人一回来,他们肯定不痛快,想搞我。听说你当年在京中也是赫赫有名的混世魔王,当年回来就折腾得一家上下不得安宁,我本是想来向你学学。可我一琢磨,萧氏可比姜府厉害多了吧?你说,我要不要当一阵缩头乌龟,先保命,把地皮踩熟了再跟他们搞?”


    姜雪宁:“……”


    怎么她就成了“混世魔王”?


    萧定非眨眨眼:“怎么,哪里不对?”


    姜雪宁微笑:“不,没有。只是在想,你想当缩头乌龟,怕也没用吧?”


    萧定非不解:“有讲头?”


    姜雪宁一副过来人的架势,慢慢道:“这里面学问可大了。要知道,人都是挑软柿子捏的,你一开始就示弱,是个人都觉得你好欺负,往后甭想安生了,谁想想要踩你一脚。想想你往日在天教过的是什么日子,如今回了京城,回了自己的家,难道还要过得比在天教的时候还憋屈不成?那你回来干什么?何况你都得罪了他们了,缩着又有什么用?”


    萧定非点点头道:“有道理啊。”


    姜雪宁瞅他这模样,不信他想不到这一层。


    但人跟人不就是装吗?


    她笑笑道:“定非公子在世上,有什么志向吗?”


    萧定非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吃最好的喝最辣的睡最漂亮的,活得痛痛快快,谁也别想让老子回去过苦日子!”


    嗯。


    和上一世的回答一模一样。


    姜雪宁放心了,挂着十二分良善的笑容,道:“那你知道是谁妨碍了你过好日子吗?”


    萧定非心道“除了那狗逼姓谢的还他妈能是谁”,可又一想吧,没谢危他也没今天这日子。


    只是这话不能对姜雪宁讲。


    他一副洗耳恭听表情:“谁呀?”


    姜雪宁忽悠他:“正是萧氏啊。”


    萧定非正色起来:“怎么讲?”


    姜雪宁循循善诱:“你知道勇毅侯府?”


    萧定非道:“知道,我外家嘛,都倒了。”


    是啊,都倒了。


    姜雪宁微微搭了眼帘,想起燕临生辰那一日,萧氏姐弟双双出现在宴席上,那所言所行,更有后来萧远一番嚣张作为。


    眉目间便多了一分冷意。


    只是她没泄露,眨眼又笑起来,续道:“我都替世子觉得可惜。一别京城二十年,却被人鸠占鹊巢。那萧烨一个续弦生的,却把自己当了世子,位置还没下来呢,就在京中作威作福。姐弟两个都甚是嚣张,霸占了你的名分,你的位置,花着你的钱财,享着你的福乐!这口气,我想想都不能忍呢。倘若侯府还在,燕夫人未因心思忧郁身故,必定站在你背后为你撑腰,哪儿轮得到什么国公爷在金銮殿上训斥你?当年要不是燕夫人嫁给他,这国公爷的位置他只怕还拿不到手呢。一帮恩将仇报的小人!世子,你堂堂一介男儿,可不该在这样一帮畜生的面前弱了气性吧?”


    萧定非若有所思:“是不该。”


    姜雪宁注视着他,心知这是个一肚子坏水儿的,今日来找自己只怕也没打好主意,可也不介意相互利用一下,于是慢悠悠道:“你初到京城,若不知怎么搞事,要不我教教你?”


    萧定非终于灿烂地笑了起来:“二姑娘对我可真是太好了。”


    绕半天,他要的就是这话!


    光他自己可不敢去搞事,天知道那姓谢的得不得拿自己开刀?可倘若他从姜雪宁这里“学”了招数去,姓谢的可就怪不到他身上了吧?何况他顺着姜雪宁的话一琢磨,姓谢的虽从未跟他交代过到了萧氏要怎么做,可他若真当了个缩头乌龟,姓谢的嘴上不说,心底必在冷笑。


    当下姜雪宁便扬声叫外头守着的小厮滚远点,等人走开了之后,才叫萧定非附耳过来,叽叽咕咕说了大半个时辰。


    萧定非频频点头。


    末了告辞时,他满面春风,看姜雪宁跟看庙里供的菩萨,拱手道:“皇帝赏赐了我好些东西,怕该送下来了,改日我叫人抬了来孝敬二姑娘。”


    姜雪宁看着他也觉心情大好,客气两句,目送他从厅内出去。


    *


    国公府的马车在外头候了已不知多久。


    管家和车夫脸色铁青,在入夜的寒风里缩着脖子,冻得瑟瑟发抖,眼见萧定非脚步轻快地从姜府出来,差点没恨得咬碎一口钢牙!


    萧定非可不搭理。


    他从姜雪宁处告辞之后,就跟拿了免死金牌似的嚣张,鼻孔朝天,谁都不看一眼,跳上马车便道:“还他妈愣着干什么?小爷回府看看去。”


    管家险些气晕过去。


    可毕竟也是在国公府这样的地方混出点资历和位置的,倒也忍得气,且还想萧定非这样的必定成不了大器,等回去之后禀告夫人,夫人一高兴说不准大大有赏。


    是以他一路都压着火,只等着回府看公爷和夫人治治这狂徒。


    定国公府可是京中豪门,宅邸占了有半条街,钉着门钉的朱红色大门外头两座石狮子看着异常威武。


    这会儿府门大开,可马车却要往侧门去。


    萧定非从车里出来便瞧见了,眉头一挑,竟根本不搭理那管家的引路,抬脚就往大门走。


    管家吓了一跳,拦在萧定非面前:“公子,这大门可不是给您走的。”


    萧定非可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主儿。


    他就是个横的,冷笑一声,一脚就给这阴阳怪气的老东西踹了过去:“公你妈子!你小爷我是二十年前先皇就亲自封过的世子,再瞎他妈叫一声儿,老子就砍了你脑袋提到宫里去!看看谁给你个公道!”


    管家一路接他回来,虽觉得他不大爱搭理人,可也没觉得他有这般嚣张,哪里能料到他才一下车来就能变脸,径直给自己一脚?


    膝盖上一痛,人就直接被踹翻滚了出去。


    跟个滚葫芦似的,地上灰尘沾了满身,脑袋也磕到了正门前的台阶上,痛得他叫唤起来。


    萧定非却是看都没多看一眼,天教里更惨更狠的事儿见多了,这点连个屁都算不上,甚至懒得挪个位置,顺便一脚踩在这人胸口上便踏上了台阶。


    守门的侍从早都看呆了,谁敢拦他?


    就这么埋下脑袋眼睁睁看他走了进去。


    这会儿宫里来送赏赐的传旨太监才刚走,厅里面萧氏一干人等都在,桌上摆的饭菜早凉得差不多了。


    萧远一张脸难看至极。


    萧烨在通州坏了一条腿,如今带着伤也坐在旁边。


    国公夫人卢氏年纪比萧远小上几岁,如今看着还是风韵犹存模样,保养得极好,只是聚拢的眉目间难免也多几分阴沉。


    萧姝今日也特意出了宫。


    在听到萧定非回京的消息时,太后就已经昏厥过去,太医诊治说是情绪太激动。慈宁宫对外都说太后娘娘是看到萧氏的骨血回来,高兴得昏过去的。


    可萧姝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对整个萧氏来说,甚至对皇族而言,“定非世子”这四个字都像是一道魔咒,打落下来便能激起人心底最深处的恐惧,让人且惊且怒且怕。


    打从萧定非踹了管家从大门走进来时,就有人一溜烟跑在前面进来通传。


    萧远一听便是冷笑。


    他决心要给这不孝子一个下马威,好生治治他,是以故意端了架子,远远见着人进来,坐在位置上动也不动一下,只道:“还知道回来!”


    萧定非一路从大门走到此处,只觉萧氏这府邸实在是太大了,入目所见假山亭台,雕梁画栋,简直称得上是富丽堂皇,太奢侈了!


    想想这以后都是自己的,可真是高兴得不得了。


    因而他抬脚走进门时,脸上也是挂着真挚至极的笑容的:“哎呀,都在等本世子呢?你们懂事可就再好不过了,本世子也正琢磨刚回来,要给你们立立规矩呢,眼下都在倒省得本世子一个个去寻你们。”


    什么?!


    萧远眼珠子都差点瞪出来,猝不及防之下甚至没想到要接什么话。


    萧烨可说是心里那口气最不平的人。


    往日京城里谁不敬他是未来的定国公世子?父亲母亲也一直告诉他,待得他及冠之后,便可名正言顺向圣上为他请封世子之位。


    可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如今竟然告诉他,他当年那个救过皇帝、被先皇封过了世子的兄长,竟然没死!


    他一见到萧定非,一双眼都要红了,骂道:“凭你是谁也敢立规矩?长幼尊卑,父亲可还在呢!你不先向父亲行礼吗?”


    萧定非这才注意到旁边还有人。


    他不由转过头来,左瞅瞅,右瞅瞅。


    对对方的责斥,他倒没什么感觉。毕竟当乞丐从小被人打骂大,可不是三两句就会被激怒的性情。


    只是瞅瞅吧,觉得这小公子长得也实在太次了点。眼睛眉毛固然好看,拼起来却显得刻薄阴毒,一股小家子气,纵然是他素来不想承认姓谢的神姿高彻,可打量萧烨,实在赶不上谢危十中一二。


    萧定非不由摇摇头,叹了口气,道:“你过来。”


    萧烨一愣,没明白这人什么意思。


    萧姝看着这人一身的做派,不知为什么,竟然想起了当初在宫里,姜雪宁公然栽赃尤月时那种有恃无恐、嚣张到目中无人的架势,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萧定非见他不过来,心想这小朋友还不大好骗,于是走了过去,十分自然地抬脚踩在了他面前那一方摆满了玉盘珍馐的方案上,左手拿起了盘里一只鸡腿,啃了一口,笑笑道:“你这么紧张干什么?”


    萧烨坐着,他却抬脚踩着他桌案。


    这俨然一种侮辱!


    从小到达萧烨又哪里受过这等鸟气,开口便冷笑想要羞辱他:“果真是天教蛇鼠贼窝里学来的下等人架势——”


    可根本还没等他把话说完!


    亮堂堂的厅里只听得“啪”一声脆响!


    萧定非右手抬起来毫不留情给了他一耳光,力道之狠,打得他脑袋都偏了过去,差点一个趔趄摔到旁边地上!


    “烨儿!”


    “你做什么?!”


    两声惊急的怒喝几乎同时响起,是萧远和卢氏万万没想到他竟忽然向萧烨动手,终于没能坐住,豁然起身来,向他怒目!


    萧姝也没好到哪里去。


    她何曾见过这样的浑人?


    那一巴掌之狠,让萧烨半张脸都高高肿起来,看着触目惊心!


    她眼皮跳了起来,寒声道:“定非兄长才回家中,便这般容不下手足兄弟,传出去怕要败坏德性吧?”


    萧远则是沉着脸朝萧定非走过去。


    萧定非瞅他一眼,回眸来看见刚才被自己一巴掌打蒙的萧烨好不容易又坐直了回来,张嘴似乎便要向他说什么,喉咙里便发出低低一声笑,反手又一个耳光打了过去!


    厅里萧远等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见了什么。


    厅外伺候的仆人更是全都吓傻了!


    萧定非把眼看着便要昏过去倒下去的萧烨拎了起来,似笑非笑回头向萧远道:“劝你冷静一点,要知道我可是谢少师这一趟带回来的重要人,圣上剿灭天教可还指望着我给消息呢。你要敢对老子动手,老子就能让你这两个‘续弦生的’变成‘奸生的’!”


    萧远只觉得脑袋里一阵气血乱串,人年纪大了,何曾受过这么强烈的刺激?


    抬手捂着自己胸口,他眼前一片发花,竟是站不大稳当。


    身子一阵摇晃,险些跌坐在地。


    卢氏惊惧交加,眼泪都出来了,抢上去忙将萧远扶住,哭道:“老爷,老爷你怎么了!”


    萧远好不容易才喘匀了气儿,颤抖着道:“你,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萧定非只觉得这家人安生日子过惯了,这一点折腾都受不了,实在太他妈扫兴,不由摇头叹了气,凉飕飕道:“不想干什么。只是吧,你们这帮狗日的好过了,老子的日子就好过不了。”


    实在不是老子想跟你们作对嘛。


    他心里想,你们的好日子今儿个就算到头了,要不搞死你们老子可不好交差!


    萧姝自来是难得的聪明人,曾在脑海中无数次构想过萧定非回到萧氏之后的情况,可却没有一种能跟眼前的场面对上。


    不按常理出牌的人,谁见了都觉得棘手。


    只是她还算得上冷静,悄然紧握了手指,强迫自己不要发作,挂上笑容道:“圣上器重兄长,世子之位总归是兄长的,他日国公府也是兄长的。同是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兄长实在没有必要对我与弟弟如此忌惮……”


    “你这臭娘们儿再敢叫一句‘兄长’,我保管你往后死都不知道怎么死。”萧定非听了这“兄长”二字都感觉出了万般的虚伪,瞧她虽然一张好看的脸,可从头发丝儿到衣角片儿,没一处不透着让人厌烦的假,看一眼都觉得倒了胃口,不由轻轻嘀咕了一句,“妈的长这样脱光了求老子上老子也不上。”


    虽是嘀咕,可声音却不小。


    萧姝读的是诗书礼仪,何曾听过这般污言秽语,一瞬间已是脸色大变!


    第147章 翁昂


    第二天一早, 姜雪宁听说,昨晚国公府打起来了。


    世家大族里做事的下人到处都是,随便出去个人做采买, 消息就传遍了全京城, 进而传到主子们的耳朵里。


    更别说大清早直接闹到宫里去了!


    萧定非着实是个狠人,一句话得罪了萧姝。


    哪个大家闺秀能容忍他口出如此狂言?


    盛怒之下一言不合,竟叫了人,两相动起手来。本也没准备真对萧定非怎样, 岂料这无赖一点亏也不肯吃,口出狂言之后还半点不觉得有错,下人们想要上去按住他, 他一脚踹一个。拉扯之间, 难免有些皮肉上的小伤。


    这下好,萧定非不干了。


    大晚上就跑到那院墙上面坐着嚎, 口口声声控诉萧氏一族容不下他,要谋财害命。嚎完人就溜了,当夜住在了京中最奢华的青楼藏娇阁里, 抱着那温香软玉睡了一晚不说, 还挂了房账说他日定国公府自会来结。


    嫖个妓都要让萧氏掏钱!


    天还没亮,直到凌晨才好不容易把气血顺了睡过去的萧远,还没一个时辰就被人吵醒了, 竟是管家哭丧着一张脸战战兢兢来报说, 藏娇阁的龟公来府里要账。


    萧远一口气没喘上来,气上头来,一头栽倒在地!


    公府里顿时哭天抢地一片。


    这边厢慌忙去请大夫来看, 那边厢却是宫里直接来了传召,要宣萧氏这一干人等觐见——


    原来萧定非这孽障从青楼里出来, 一大早直奔皇宫。


    竟然是恶人先告状!递了牌子入宫向皇帝状告他们容不下自己,称萧姝区区一个大小姐,没名没分却敢唆使府里的下人责打他。


    皇帝面前,衣裳一解。


    好家伙,果然是有些青紫的伤痕,分明昨夜新伤!


    沈琅虽也约略得知如今的定非世子已非当年的定非世子,多半已经成了个混账,只是人才回去一天,就闹成这样,实在让他这个当皇帝的面子上过不去。


    甭管暗地里怎么想,明面上萧定非还是他救命恩人。


    天下万民看着呢。


    当时便勃然大怒,立刻叫人去宣萧氏上下入宫来听训。


    萧远年纪大了身子骨本就差些,昏倒之后好不容易救起来,却是身子发软不很站得起来,皇帝又要召见,无奈之下只好叫人抬着入宫,也好在皇帝面前卖一回惨,想自己昔日受宠,萧氏又是太后的母家,该不会真把萧氏怎样,多半也就做做样子。


    可谁能想到,沈琅竟不买账!


    大殿之上,声色俱厉地责斥,质问他们是否容不下萧定非,若真容不下,那也不要萧氏容了,即刻便将他这定国公的位置交出来给萧定非,萧氏一族干脆搬出京城来分作两支,也好过成日闹事没个体统。


    萧氏上下顿时大惊。


    皇帝的态度着实在他们意料之外,谁都没有反应过来,吓得腿都软了。


    这一来哪里还敢谈追责萧定非的事情?


    萧姝倒不觉得自己没有道理,声称是萧定非出言不逊,冒犯了自己。


    可要问她究竟是骂了她什么,她又说不出口。


    女儿家面子薄,只是其一;


    临淄王沈玠选妃在即,则是其二。


    她固然不曾做过什么出格的事,可萧定非那句污言秽语若是传了出去,纵是清白也能传得难听,名声轻而易举就坏了,是万万不敢再说给谁听的。


    一时真是个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临走时,皇帝还冷着脸直接下了令,拨给了萧定非一队亲卫,护他安危,另外责令萧远以“以下犯上”之名惩戒当日敢对萧定非动手之人,若有再犯决不轻饶。


    可怜那帮下人,是听了萧姝的命动的手。


    主子们入宫回来却还要对他们严加惩戒,由萧定非一一指认,凡是昨晚出手拉过他哪怕一下的,全都被拉了出来摁在院子里打个五十大棍,两条腿血肉模糊,不养几个月绝对下不了床。


    为主子尽忠,主子却护不住自己,甚至反将他们推出来当替罪羊,当下人的哪里想到能遇到这种事?


    挨打的那几个且不说。


    在定国公府做事的其他下人,冷眼旁观,难免感到几分心寒,且由此一遭轻而易举就认清了萧氏如今的形势:什么世家大族荣华富贵,都是狗屁!刚回来的定非世子才是国公府未来的主人,皇帝亲自罩着的!谁要再不长眼睛同萧定非作对,那就是找死!


    本来姜伯游昨日听说姜雪宁去见萧定非了,还颇有微词,认为姜雪宁不该同这般的登徒子搅在一起,坏了自己的名声,也损了姜府清誉。


    可姜雪宁却说:“父亲别忘了,我同此人是在通州认识的。”


    姜伯游乍一听还没明白。


    姜雪宁便又淡淡笑道:“这般的混世魔王,若顺着他意还好,总归还在京城地界儿上。他是什么浑人,女儿也看得清楚,绝不是咱们府里招惹得起的。倘若不见,惹恼了他,把女儿一路被天教乱党劫到通州的事情抖落出去,怕才真的坏了大事吧?咱们府里还有一位不是要选王妃么。”


    姜伯游便没了话。


    次日听说定国公府发生的事情之后,更是长叹一声,终于是绝口不再提姜雪宁同萧定非有往来的事情,只叮嘱她行事注意着些,也别太过。


    姜雪宁心道:萧定非这种滑不留手的,被打到哭着入宫告状,还身上都是青紫的伤痕?天知道是昨晚楼里的姑娘留的,还是真被打的!


    只是这人是她罩的,犯不着拆穿。


    眼瞅着这位满肚子坏水的主儿开始折腾萧氏,她高兴还来不及呢,恨不能端盘瓜子去国公府嗑着看戏,连着年后到元宵这些天,什么烦恼都忘了个干净,心里快慰得很。


    元宵那一日,尤芳吟的信函也从蜀中那边寄了过来,说是初到蜀地一切都好。除了有些当地的话听不大懂之外,乡民也都甚是和善;卓筒井做得热火朝天,任氏盐场重开,招了好些长工;任为志读书人出身,对她颇为照顾,只是有点一根筋,埋头折腾卓筒井便不管其他,是以人情世故方面她帮着照料一些。


    看模样一切进展都很顺利。


    只是姜雪宁在看完这封信之后,反而锁了眉头,只抬头看着外面冷风吹刮的天气:冬日里天干物燥,正是要小心火的时候。举凡所有新物新事,刚出世时总要经历些挫折,很少有顺顺当当、简简单单就成了的。但愿芳吟还记得她的告诫,看着点任为志,让他勿要太过急进才是。


    自打勇毅侯府出事,姜雪宁把任氏盐场的银股出了大半之后,手里便只剩下两千股。盐场大多数的银股只怕都在吕显的手中,另有一小部分在尤月手里,剩下的便是自己这些,还有些随便买买的散户。


    元宵节后便要再次入宫伴读。


    她想了想,让棠儿莲儿吩咐人备车,难得往蜀香客栈走一遭,看看情况。


    一路上自然难免又听说了萧定非这些天来立下的种种丰功伟绩——


    他行事作风本就霸道专横,自打府里上下都知道他说话是什么分量之后,还有几个人敢不听他的?于是宝马香车,美玉美人,有什么好的都往自己屋里捞。


    原本好好一个定国公府,奢华归奢华,到底经年的氏族,点缀得很有几分雅韵。


    可萧定非这人俗。


    什么破木头破柱子全都涂了给包上一层金,地毯要铺大红的,屏风要用牡丹的,连睡觉那屋的脚踏都换成了赤金打造。


    从此以后,出门再也不提自己是世子。


    他逢人便笑,说:你们别不信,其实萧氏一族上上下下,甭管老的小的,统统是小爷面前洗脚的孙子!


    自打有任氏盐场的银股在客栈里挂牌之后,蜀香客栈就成了商人们常来的地方,又因为附近就是琉璃厂,常有上京赶考的士子读书人往来,客栈人多热闹了,路过的读书人自然也乐意在里面落脚。


    士人比起商人,更爱论政。


    最近京城里发生的事儿可太多了,姜雪宁打外头进来被小二引着楼上雅间入座时,便听见下面有几桌在说。


    “我看这定非世子吃喝嫖赌样样俱全,实在不像是什么好东西,可怜萧氏一族竟被如此折腾,足见老天长眼,往日嚣张跋扈也终究有更恶的来治。”


    “这话可说岔了。”


    “是啊,哪儿有面上看着那么简单呢?也不想想,萧氏往日如何受宠?勇毅侯府都倒了,他们又是太后娘娘的母家,按理说圣上得护着啊。可这一回好,非但没护着,还打了脸。我看啊,圣心难测,只怕是萧氏要倒霉了。圣上不过是借这定非世子敲打敲打他们罢了。”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便连正要踏上台阶的姜雪宁都不由得停了脚步,惊疑地朝着此人所在的方向看了过去。


    那是个长衫儒生。


    看模样,读书人无疑。生得倒是一副不错的好模样,可两道长眉飞起来却颇有几分不羁的洒脱,桌上其他人喝茶,他却喝酒,也不知是不是喝多了,平白有种疏狂之态,竟是目下无尘,有点恃才傲物之感,谁也不放在眼底。


    旁边人都吓了一跳,忍不住朝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劝他:“岂凡兄,酒可乱喝,话却不敢乱讲,你喝醉啦!”


    那儒生把他一推:“翁某清醒得很!”


    他面上挂着笑,又喝了一口酒,抬起手来颇有点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架势,慨然道:“看看你们,看看朝廷!真个一帮废物!他萧氏处心积虑搞倒了勇毅侯府,累得边关无人,不能拒鞑靼于关外,如今人家使臣逼到京城来,还要堂堂一个大乾朝推出个女儿家去和亲,保得一朝安平!可真是太有骨气,办得太漂亮了!圣上可也真舍得妹妹,要按翁某说,祸是谁闯的,便该叫谁去填,干脆把他们萧氏的女儿推出去和亲不好吗?身份够贵重,样貌也好,保管鞑靼满意嘛!”


    真是越说越吓人。


    旁座之人真是连待都不敢待了,生恐这人祸从口出,连忙将他嘴巴捂了,一路道着“借过借过”,七手八脚把人拽了出去。


    客栈里顿时一片嗡嗡的议论声。


    姜雪宁眼底暗光一闪,眉头轻轻一锁,细琢磨之下却忽然觉得“翁岂凡”这名号有点隐约的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便笑了一笑,声音和缓地问旁边小二:“刚才楼下说话的那位是谁呀?”


    小二“哦”了一声,显然是知道的。


    他一面殷勤地给姜雪宁引路,一面笑着道:“别看常喝得糊涂,可却是个湖北来的举人老爷,叫翁昂,大伙儿都叫‘翁岂凡’,才华高得很。”


    翁昂?


    姜雪宁面色顿时古怪了一些,终于是想起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了——


    上一世那个倒霉的榜眼?


    分明会试高中,却偏在放榜前一日因喝醉了酒同人起了争执,被几个市井混混失手打死。消息一传,顿时震惊整座京城,扼腕之余,人皆引之为奇谈。


    第148章 挨训


    众所周知, 有功名在身的举人,便是堂上见了官也不必下跪,走到哪里人都要敬重几分。递个名帖去普通人的府邸, 旁人供吃供喝还不够, 得送上点银子见礼。


    可以说不愁吃,不愁穿。


    一般来讲,混混们欺软怕硬,都得有点眼色, 京城里不是什么人都能欺负的。


    有人曾说,这件事很不合理。


    但也有人说,喝醉了谁认得谁是谁?肯定还是酒误事。


    总归打死人的混混跑了, 到头来也没抓着。


    从此成了一桩悬案。


    上一世姜雪宁这会儿还忙着为选临淄王妃的事情处心积虑, 可没功夫关照科举场上的种种。


    翁昂这事儿也是她嫁给沈玠后才听人当乐子说的。


    今日意外得闻此人狂言、得见此人狂行,仔细一想, 竟觉得这里面恐怕有点东西能说道。


    推萧姝去和亲……


    这话从翁昂嘴里说出来,真能吓死一帮人。


    落到姜雪宁耳朵里,则长了根似的。


    直等到她看过了任氏盐场飙升的银股价钱, 回到姜府, 睡了一觉起来,开始打点收拾起年节后入宫伴读的一应事宜,这话都还在她脑海里时不时晃荡一下, 无论如何都无法消失。


    已是午后, 残雪化了。


    挨着窗沿的案角上摆了两本棋谱。


    是姜雪蕙那边来人知会她准备的,说是她不在宫里的那段日子,谢先生虽然领旨一路追讨剿灭天教, 没教什么新的东西,可另位先生兴之所至却是教了大家伙儿下棋, 今次入宫怕还要继续学。


    姜雪宁现在盯着它们,怔怔出神。


    莲儿那边正点着这一回入宫为姜雪宁准备的银票和几把打成各式样的银锞子,预备着回头入宫打点宫人。


    只是她一边数着,却是一边撇嘴。


    然后絮絮地念叨:“这入宫的日子,不早一点,不晚一点,正正好是您的生辰。中午时太太那边来人请您过去同大姑娘一道过生辰,您倒好,一句话给推个干净,让他们在那边热闹。不知道的见了,怕要以为今儿个只是大姑娘的生辰。要换了是奴婢,谁叫我去我便去,非但要去,我还要过得比他们都高兴!等入了宫规矩那般严,可不好大张旗鼓再过什么生辰……”


    姜雪宁听她说了一串,回过神来,才明白她是在想自己生辰的事。


    上一世她何曾没去呢?


    的确像是莲儿说的那样,非但去了,还过了个高兴。毕竟那时的情况可和现在不一样。上一世她讨好了沈玠,最终去选临淄王妃的那个人是她,且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因而尤为得意,故意要在生辰这样的好日子里去寻姜雪蕙和孟氏的晦气,三言两语便叫所有人都变了颜色。


    姜雪蕙当时朝她看了许久。


    然后什么话也没说,叫旁人都散了,自己也起身告辞。


    姜雪宁最厌恶的便是这位“姐姐”平静的一张脸孔,叫她有一种一拳打进棉花里的感觉,于是追出去喊住她,冷笑着问:“你不是喜欢沈玠吗?但如今临淄王殿下要娶的人是我。当年鸠占鹊巢,顶了我的身份,过了这么多年衣食无忧的好日子。可恨老天爷不长眼,仍旧让你舒舒坦坦的活着。那也只好我自己来,让你知道报应的滋味儿了。”


    姜雪蕙仍旧要走。


    她上前一步,拦着不让。


    她便终于停步,抬眸看向她,慢慢说了一句:“你真的高兴吗?”


    为什么不高兴?


    嫁了温文尔雅的临淄王,抢了当年占据自己身份如今也还顶着嫡女的名头压着自己的姐姐的姻缘,阖府上下都要看她脸色,荣华富贵指日可待……


    姜雪宁觉得自己原本是很高兴的。


    可看到姜雪蕙仿佛不为所动模样,那点子高兴便像是长了翅膀轻轻一挥飞走了似的。等到真同沈玠行礼成婚那一日,她脑袋里竟然空空荡荡,充满了茫然,整个人仿佛被人抛上云端,轻飘飘不着地。


    “二姑娘,太太和大姑娘那边您虽然不去,可今日到底是您生辰,吉祥的意头还是要讨一个的。”棠儿微微笑着,竟打自己袖中摸出一只荷包来,然后从中拎出了一条手链,用红绳子穿了十九枚圆圆的小金铃铛,做工极为精致,“大前年您生辰的时候,燕世子叫人给您送来的,拢共二十颗铃铛呢,长一岁便加一颗,奴婢已经给您加上了。”


    她将这手链递给姜雪宁看。


    姜雪宁接过来看见,才恍惚想起,的确是有这么件礼物的:是她十六岁,到京城过的第二个生辰,燕临那天带她在灯会上疯玩了一整天,临到送她回去时,却把她拉到旁边小巷的昏暗角落里。少年大约是红了脸吧?胡乱往她手里塞了这串东西,窘迫得扭头便走。


    那是燕临头回送姑娘东西吧?


    她当时纳闷,还觉得有些俗气。


    可架不住燕临逼迫,每年都要穿一颗铃铛上去,生辰时戴上。


    后来勇毅侯府倒了,这东西她自然也没有再戴过,久而久之便和婉娘那玉镯一般不知所踪。


    如今掌心里摊着这一串许久不见的旧物,姜雪宁脑海里响起的,竟是已经成了将军的燕临班师还朝掌权后,低垂着头半跪在她面前,拿出那串早不知在她那里不见了多少年的金铃铛,系在她细细的手腕上,声音轻缓似梦呓般对她说:“娘娘,当年我心里曾悄悄想,待这串铃铛加到二十颗的时候,我便能将那戴着铃铛的姑娘娶回家。可原来,娘娘志向高远,究竟不屑一顾……”


    棠儿看她神情似悲似喜,不由忐忑起来,这才陡然想起勇毅侯府已经倒了:“都怪奴婢……”


    姜雪宁打断她道:“无妨。”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来,只将这串铃铛递给棠儿,笑起来道:“不是说讨个好吉祥的意头吗?帮我戴上吧。”


    这一世她同燕临已经说了清楚,断了瓜葛。


    对这铃铛倒不必再有什么避讳。


    总归少年一番心意,她盼着他好,他也盼着她好罢了。


    棠儿见她笑起来,心底才稍稍松了几分,犹豫了一下,还是为她戴上了这条金铃铛缀成的手链。


    纤细雪白的手腕,一串金色的小铃铛。


    末端的红绳打了个细细的绺子垂落在肌肤细嫩的手背上,艳艳的。


    莲儿不由得赞了一声:“可真好看,怕也只有咱们姑娘的手才能戴得出这般模样了。”


    姜雪宁晃晃手,细细的声响便会隐约传出,不大,却很有几分轻灵之感。


    她道:“行了,准备入宫吧。”


    姜家两位姑娘都要入宫伴读,按理说该要一道走,可姜雪宁对姜雪蕙终究有些介怀,故意找了借口说自己还没收拾停当,让姜雪蕙单独先出发,自己则叫府里重新备了一辆马车迟了小两刻才走。


    可没想到,姜雪宁坐在车里,才驶过两条大街,迎面竟然驰来几匹快马。


    马上之人皆着胡服,头戴皮帽,外族人长相,手里还甩着呼啸的马鞭子,相互大笑着。


    这可是热闹的街市,他们的速度居然半点也不见慢!


    姜府的车夫可吓了一跳。


    慌乱之间连忙赶着车往旁边避让,迎面来的快马倒是避开了,可马车的车轮却撞了边上几个摊贩摆摊时撑在摊位上的硬石头,“咔”地一声便折了,再也滚不动。


    姜雪宁在车内差点被甩出去,待车停下时,紧皱了眉头,先开车帘便问:“怎么回事?”


    车夫惊魂未定:“方才几个鞑靼人纵马过来,还好小的躲得快,只损了车没撞上人!”


    姜雪宁向着街道另一头看去。


    那几匹马早没了影踪,可沿街之上到处人仰马翻,路人也好,商贩也罢,全都马骂骂咧咧,显然刚才都被波及到,遭了秧。


    *


    街对面幽篁馆。


    吕显坐在窗边上,皱眉看着搁在案上的这块琴板,显然是前段时间才雕琢过的,榉木料,木质纹理都是上佳。


    只是在左侧半掌的位置上硬生生戳了一处败笔。


    明显是刻刀歪了。


    上头甚至还沾着点没擦干净的血迹。


    “我记得这是我两个月前给你找的那几块料里最好的,你不是已经拿去斫琴了吗?”吕显看向对面正在喝茶的谢危,声音里带着点不满,“一株老树长个八百十年,砍下来也就这么几块好木头,我上哪里再给你找几片同棵树甚至一样的来?谢居安,你斫琴的时候是在做梦了,还是撞鬼了?这都能斫坏!”


    谢危近来琐事缠身,眼看着年后雪下了好几天终于化了,才从府里出来,特意到幽篁馆走上一趟。


    他自然知道这斫琴的木难找。


    可若不难找,又哪里需要劳动吕显?


    他坐时背对着那糊着雪白窗纸的窗扇,一张脸便有小半埋进晦暗里,只放下茶盏,道:“劳你费心,再替我找找。”


    吕显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他心知既然是谢危亲自来,这张琴怕比较紧要,所以揉了揉太阳穴,到底还是叫下面人来把前几个月的入库账本都拿出来,一一对着翻找,想从中找一块材质纹理都和眼下这块木头差不多的,好能搭上谢危之前斫的琴。


    查了半天也没结果,倒是让他脑袋里灵光一闪,忽然想起什么来,道:“你今日都有空过来,那萧定非近来在国公府无法无天,你该都听说了吧?”


    这倒是一桩事。


    十多天来萧定非做了多少荒唐事,无一不传到谢危的耳朵里,只是他初掌工部事情繁多,萧定非折腾的又是萧氏,他便暂时没多管。可这世上的事情过犹不及,真要扳倒萧氏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闹一阵便该消停下来图谋大计。


    若不约束,只怕萧定非连自己是谁都要得意忘了。


    这么想着,谢危便叫了剑书进来,吩咐道:“一会儿让刀琴亲去一趟,告诫告诫他,威风已经逞了,不要闹得太……”


    话音才刚落,外头忽然喧闹起来。


    听着像是出了什么事。


    正查着账本的吕显不由抬起头来,竖着耳朵听了片刻,眉头陡地一挑,竟把旁边窗扇推开来,朝着外头街上看去:“好像是年前入京的那帮鞑靼人闹市纵马……”


    谢危闻言,眉尖也是一蹙,同向着窗外望了一眼。


    下头果然一片纷乱。


    街边上还斜着一辆马车,车夫正蹲下来查看车轮,旁边却是名裹了雪狐毛滚大红缎面斗篷的姑娘站在旁边瞧着,巴掌大一张俏生生的脸上,竟是冷若冰霜。


    吕显也瞧见了,不由转眸向谢危看去。


    *


    鞑靼来的一帮使臣,可真是威风八面!


    真把京城当自己家了。


    姜雪宁从姜府里出来本就要比姜雪蕙晚上几分,若路上不出什么意外,差不多挨着宫里定的时辰去。可半道上遇见这种事,马车坏了,人在半路,还不知要耽搁多久,当真是一肚子火气没地方撒。


    她正想说去附近雇一顶轿子,先入宫去,马车的事情留给车夫慢慢处理,结果还未开口,一抬头就看见街对面二楼的幽篁馆里竟下来一人,直朝着她走过来。


    当下便讶然了几分。


    剑书腰间佩剑,看了一眼那马车,果然是坏了,便向姜雪宁拱手道:“二姑娘是要入宫吧?这下车坏了一时也不能成行,外头风大,不如到楼上稍坐,先生也正在那边。”


    姜雪宁便下意识向对面临街二楼看了一眼,当中一扇窗果然是半开着,她一眼就看见了谢危那张轮廓清隽的侧脸。


    通州回来后,已有十数日没见过了。


    谢危也没再逮她过去学琴,加上萧定非闹了一出又一出的好戏,她难得过了个舒坦的好年。今次又要入宫,刚才在车里时她便琢磨,回头少不得又被这位少师大人拎着,伏低做小。


    可没想,没等入宫便撞上了。


    姜雪宁突然便想起张遮,通州回来他也得了晋升,大约也是在忙吧?


    心里虽这般念叨,可不知为什么还是闷了一下。


    谢危既叫她去,外头也的确风冷,她自然没得拒绝,点了点头,便交代了车夫两句,随剑书上了楼去,进到幽篁馆。


    此地她曾随燕临来过,馆中一应布置倒没怎么变化。


    剑书引着她往更里面去。


    掀开一道门帘,姜雪宁就看见了里面坐着的谢危,屋里搁着烧了银炭的火盆,暖烘烘的,他坐在窗下,穿身苍青的道袍,也正好抬了眼瞧她。


    谢危在幽篁馆,肯定是见吕显。


    可现在去没看见吕显人。


    姜雪宁的目光从谢危对面那只尚且还未收走的茶盏上一晃而过,规规矩矩地上前道礼:“谢先生好。”


    她行礼时双手交叠在腰间,纤细的手指尖便露出些许来,袖里却隐约有点清泠泠地声响。


    谢危道:“撞见鞑靼的人了?”


    姜雪宁不由撇嘴,想起方才的事情来还有些上火,气道:“学生可没完全撞见呢,真要打个照面,您现在见着的我只怕就是缺胳膊断腿儿了。”


    谢危眉头就皱了起来:“正月十六,胡说八道些什么?”


    正月十六还是我生辰,我都不忌讳,你忌讳个什么劲儿?


    姜雪宁腹诽,不大爽他,可又不敢顶撞,只好把脑袋埋下来,小声道:“哦。”


    谢危看得出她不服气。


    盯了她片刻后,忽然道:“这些天同萧定非往来,眼瞅着他折腾定国公府,连宫里赏赐的许多东西都抬了去送给你,你倒收得爽快,看得高兴?”


    姜雪宁心里咯噔一下,可没料想谢危竟然会找自己说这件事,顿时抬起了头来。


    可对上谢危那双通明的眼时,又莫名没了胆气。


    她想,在这件事上实没必要瞒着谢危。


    索性说了真话,坦荡荡道:“反正他也不是什么好货色,看他折腾国公府,学生的确高兴。非但高兴,还要为他喝彩。国公府越水深火热,学生越是高兴。”


    说到底,睚眦必报罢了。


    一番话竟是有那么点往昔刁钻跋扈的模样,秀气的眉蹙起时甚至带点娇气的乖张,连掩饰都懒得。


    谢危看了她半晌,陡地道:“眼下你在我面前倒是不装了。”


    姜雪宁心中一凛。


    可转念一想,便自嘲似的一笑,道:“我什么德性先生不早知道得一清二楚吗?您在我面前懒得装,我又跟您装个什么劲儿?”


    他俩又不是现在才认识的。


    早四年前荒山野谷里已经把面具扯了个干净,彼此都见过了对方最不堪的一面,如今装得越温雅贤良、越圣人君子,便越是虚伪。


    所以她对着谢危倒比对着旁人放肆些。


    谢危私底下同她说话不也不大客气吗?


    只是话才出口,姜雪宁脖子后面便冷了一下,陡然间意识到:这话自己不该说的。当年同谢危一道上京的那段经历,合该埋进心里,再不拎出来说上半句。


    这是谢危的忌讳。


    果然,她慢慢抬眸,便对上了谢危平静至极的视线。


    姜雪宁难免觉得自己要倒霉,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于是主动先认了错:“是学生口无遮拦,又说错话了。”


    谢危又看她半晌,道:“伸手。”


    姜雪宁一听见这两个字,头皮都麻了一下,还记得自己上回要银票朝谢危伸手时挨的打,她记疼,非但没伸出手去,还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谢危道:“你收萧定非东西怎么说?”


    姜雪宁这下把方才说错话的茬儿都忘了,嚷道:“折腾人这事儿学生是个中好手,他主动来求我教他,我对他一番指点,他交点束脩不过分吧?”


    谢危冷笑:“长本事还能出师教人了?”


    姜雪宁还想顶嘴,可看他一张脸已经有些沉下来,倒比刚才还吓人,不由得打了个激灵,及时住了嘴。


    桌边上有把竹制的戒尺。


    不是学堂里教书先生用的那种,而是吕显去庙里听大师讲法时请回来的那种。


    正好趁手。


    谢危抄了起来,仍旧向她道:“伸手。”


    姜雪宁心知还是要挨打,眼睛一闭,终于把手摊开伸了出去。


    谢危是真想给她两下,好叫她长长记性。可那伸出来的手腕上系了串小小的金铃,轻晃间发出细碎的声响,红绳衬得皮肤越发白皙。


    内侧隐约有道斜划的旧疤。


    他抬起来的竹尺,到底没有落下去。


    姜雪宁等了半天,心里忐忑,没等来预想之中的疼痛,不由悄悄睁了眼。


    谢危问她:“今日是你生辰?”


    姜雪宁眼前一亮,想也知道谢危这样的人不可能知晓她生辰,该是瞧见自己腕上戴的手链了才有此一问,于是脑筋一转,惨兮兮道:“对啊,今日学生可是个小寿星,但赶着入宫的日子,生辰都没过呢,既没吃好的也没喝好的,长寿面都没人做一碗,先生还要罚我!学生都知道错了,往后不敢再犯,要不看在生辰过得这么惨的面儿上,便饶过这一回吧?”


    谢危没说话。


    姜雪宁胆子肥了点:“您默认啦?”


    她把手往回缩。


    可就是在这时候,“啪”一声响,谢危手里那一柄戒尺毫不留情地落了下来,打在她掌心里,疼得她一下缩回手来攥着,愤怒地向他看了过去。


    谢危声音里半点波动都没有,道:“今日的罚不留到明日。萧定非这等轻浮浪荡的纨绔,倘若再叫我知道你同他有过密的往来,便没有这般容易饶过你了。”


    姜雪宁又惊又怕,含着泪看他。


    谢危把戒尺一扔,却不向她望一眼,端茶起来,扬声向外头道:“剑书,叫刀琴把我车里的奏折拿出来,送她入宫去。”


    剑书进来请姜雪宁去。


    姜雪宁都没反应过来,脑袋里还想着“谢危这人冷血无情居然真在生辰这天打我”,捧着自己被打出一道红印子的手坐进了谢危的车里,还生气得不行。


    刀琴驾车直接往皇宫方向去。


    剑书回来便看见先前回避去了密室里的吕显,不知什么时候又晃悠回来了,只用那种耐人寻味的目光瞅着自家先生。


    剑书考虑了一下道:“刀琴送宁二姑娘去了,那定非公子那边,属下亲自去一趟?”


    谢危那盏茶放在手里,却没喝。


    他看了那茶汤上泛开的涟漪一会儿,竟道:“不必了,随他闹去吧。”


    剑书愣住。


    谢危眉心蹙着似乎有些烦乱之意,松了茶盖任其盖回茶盏,打得一声响,然后把茶盏撂回案角,道:“总归有我兜着,出不了大事。”


    剑书:“……”


    吕显:“……”


    呵呵,现在又你兜着了,先才哪位说要约束萧定非叫他少搞事儿来着?


    第149章 舔狗


    等等, 她居然坐上了谢危的马车?!


    姜雪宁在捧着自己手心那道红印子吹了半天之后,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不由得浑身一激灵, 抬头打量。


    车厢两边车帘厚厚的, 压得很紧。


    便是外头寒风呼啸,也很难掀起一片帘角。


    确是谢危自己的马车。


    唯一的光线来自于身后雕了菱花的窗扇,照在铺满车厢的雪狐毛上,既有一种冬日的惨白, 也透出几分柔软的温暖。小方几上的奏折已经被先行搬走,连一张碎纸片都没有留下,干干净净的一片, 唯独隐隐的书墨香气还飘散在空气中。


    左手边的角落里搁着一摞书。


    姜雪宁也不敢翻, 只仔细瞅了瞅,似乎都是些佛经道典, 最面上那本是《楞严经》。大概是放在车里,时不时会翻一翻的书,看着不是很新。


    读这么多佛经, 清心寡欲, 难怪人虽在朝堂,上辈子年过而立却未婚娶,也没听说家中有什么姬妾, 料想是个俗世里留头发修行的和尚道士……


    “无趣, 乏味。”


    她瞧见“楞严经”三个字时便没忍住翻了一下白眼,一时倒把“自己居然坐上谢危马车”这件事的惊讶抛之于脑后了。毕竟谢危是她先生,她这学生遇到意外, 谢危借辆马车给她用用,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嘛。


    一路到宫门前, 已是暮色昏昏。


    刀琴请她下车。


    姜雪宁道过谢,因知道这少年看上去内向沉默,可一手好箭却是箭箭夺命,且自己已经见过不止一次,所以并不敢伸手去扶他的手,只自己从车上跳了下来。


    仰止斋中,众人早都到了。


    道中耽搁的姜雪宁,无疑是最后一个。


    萧姝坐在几名伴读中间,穿一身雍容的杏黄色宫装,一手捧着精致的错金手炉,一手则执着棋子,正同对面的陈淑仪对弈。


    往日她是牡丹似的浓艳。


    可姜雪宁从廊上进来时瞧见,却觉得她精心描绘的眉眼间似乎藏着几许抹不去的阴郁,于是想起这些天来在国公府连台上演的好戏,心底不由一哂。


    陈淑仪先瞧见她,目中异色微微一闪,笑道:“还道姜二姑娘一病何时好,今日是不是又不来,没想到刚念完就到了。看姜二姑娘气色,倒是将养得很好呢。”


    姜雪宁仿佛没听懂话里藏着的意思,同样笑着回道:“可不是么。人虽病在家中,却不用来上这劳什子的学,听夫子们成日聒噪,日子过得可太惬意。非但没消瘦,只怕在家还胖上两斤呢。”


    周宝樱原本趴在棋盘边上眼巴巴望着,恨不得伸出两只手去帮着萧姝、陈淑仪两个人下棋,一看见姜雪宁进来,听见她说了这话,原本就挂了几分苦相的脸上,腮帮子便鼓了起来,又可怜又艳羡地道:“宁姐姐在家一定吃了好些好吃的东西吧?唉,宁姐姐病了,姚姐姐也病在家里不来。我怎么就这么能吃,长得这么壮实,从小到达都没怎么病过呢?这大冷的天,藏在被窝里吃东西该有多好……”


    众人顿时无语。


    姜雪宁扫眼一看,才发现的确少了一人,没有不由一挑:“姚姑娘也不在呀?”


    棋盘两边是萧姝与陈淑仪,旁边是看棋的周宝樱;坐在角落里喝茶的是尤月,与她向来不对付,只用那含着冷笑的目光瞧她;站在窗前盯着那窗格的形状皱眉思索的是方妙,不知是又在琢磨什么风水堪舆的问题;怯生生的姚蓉蓉拿了针线在尤月对面坐着,正绣着一方手帕;最显娴静的当属姜雪蕙,手里持了一卷书,坐在那半人高插了红梅的花瓶后面,抬眸看了她一眼,又埋下头去继续看。


    如今伴读,应为九人。


    可连着姜雪宁自己在内,也还差了一人,正是曾与姜雪宁起过不少龃龉的吏部尚书之女姚惜。


    直到这时候萧姝才淡淡抬了眸,仿佛看出她疑惑,带了点似嘲讽非嘲的语气提醒她:“姚家妹妹不早都因为温昭仪娘娘的事情被罚回家了吗 ?病了多日,在床上起不来身呢。姜二姑娘这会儿像是在找她,真是贵人多忘事。”


    谁不知姜雪宁当初与姚惜起争执正是因为张遮?


    起初是姚惜要退亲。


    后来玉如意一案时在慈宁宫中得见张遮其人,倒是改了主意又不想退亲了。可没料到这时候人张遮主动来退了亲,措辞虽很谨慎,可姚惜从来好面子的人,只觉是此人不识好歹。


    与姜雪宁的仇,便结得死了。


    如今前朝张遮官升一级,颇得圣上青睐,在百姓中也颇有声望,姚惜本人若是在此,不知会否觉得脸疼?


    姜雪宁听着萧姝这话有点意思,虽奇怪她怎么会病了,可想想这人下场不好,也懒得去追究因由,只道:“确是有些失望,不过来日方长,总有见到的时候。”


    萧姝看她这恬淡神态,莫名想起了萧定非。


    听说她这位“兄长”,前不久才把圣上赏赐下来的许多珍玩一股脑地送了大半去姜府,讨好了姜雪宁,再想起父亲与弟弟说在通走曾看见姜雪宁一事,心底已是冷笑了一声。


    她捏着棋子的手指微微用力,强压下这些天来积攒的火气,若无其事地笑了一声道:“姜二姑娘既然到了,咱们人也齐了,这便去慈宁、坤宁二宫向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请安吧。”


    立春已有五日,北地却还是寒风呼啸。


    一行八人从仰止斋出来时都罩了厚厚的斗篷,或揣着手笼或捧着手炉,顺着朱红的宫墙下走过。


    肃穆恢弘的宫廷,有一种过于规整的逼仄。


    见过外面粗犷自然的山川河岳,经历过了惊心动魄的冒险,重新见着这琉璃瓦,雕梁栋,姜雪宁心底不免压了一口气,步履之间有些出神。


    尤月这些天来春风得意。


    一则是手里任氏盐场的银股飞涨。她眼瞧着情况甚好,已经特意派了个人赶往蜀地,名为伯府派过去帮衬、照顾尤芳吟的人,实则是看好她也看好任氏盐场的情况,以让自己暗中拿到更多的分红,手里的银股能卖上个好价钱。


    二则是没了姜雪宁找她晦气,运气又好起来,临淄王选王妃一事她也得以报选上了名字。听闻临淄王殿下爱琴棋书画,是个雅人。待得遴选那一日,她只需好好地露上一手,再花大钱请人打扮得漂漂亮亮,未必不能得了沈玠青眼,一步登天当上王妃。


    这时回头看见姜雪宁神情,并不似往日那般明艳灼人,心底不免生出了几分优越感——


    往日谁都知道姜雪宁是勇毅侯世子燕临罩着的,可侯府去年就垮了;


    后来临淄王殿下又同她认识,言语之间表现出对她的照顾,可惜如今沈玠选妃,姜府报上去的竟然是姜雪蕙,压根儿没有她姜雪宁的份儿;


    长公主殿下的确宠信姜雪宁,可今时不同往日啦,沈芷衣很快就要去鞑靼和亲,就算能护姜雪宁,又能护几天呢?


    眼下的姜雪宁,可不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吗?


    尤月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浑然忘记往日在姜雪宁这里得着的教训,阴阳怪气地叹了一口气,道:“这可是去见太后娘娘,姜二姑娘这愁眉苦脸的模样,又是何必?”


    姜雪宁回神看她。


    尤月披着件颜色鲜亮的斗篷,笑起来:“太后老佛爷前些日得闻定非世子回来的消息,一激动高兴得昏过去,缠绵病榻养了好些日才好,你这一副脸色不知是要寻谁的晦气。如今可没人能护你了,又听说定非世子对太后娘娘分外孝顺,这些天常日来宫中请安,且脾气还不太好。若让他瞧见姜二姑娘这架势,啧……”


    她这话本意是要挖苦挖苦姜雪宁,毕竟不知国公府与定非世子有关之事的内情,是以语气格外尖酸。


    可谁想头一个变了脸色的竟是萧姝。


    姜雪宁尚未想好怎么回她,一抬头瞧见前面慈宁宫的方向竟然转出来一行人,眉梢不由得一挑。


    萧定非近日来的确常常入宫看望萧太后,毕竟这老太婆听说他还活着,“惊喜”得都晕了过去,他当然要时不时到老妖婆面前去晃晃,顺便跟几个能出入宫禁的王侯勋贵子弟混在一起,也打打自己在京城的关系。


    此刻便是已在慈宁宫请了安,正和临淄王、延平王等人出来。


    这下好,和萧姝等人正好撞上。


    萧姝在仰止斋一干伴读之中本就是颗明珠,众人皆以她马首是瞻,眼下又是去拜见太后,自然她走在众人前面。


    萧定非一眼瞧见她。


    当下那轮廓分明的下巴抬起来,便是一副没将萧姝放在眼底的傲慢轻蔑姿态,背着手踱步上前,轻浮地哼笑一声,打量萧姝这华贵的宫装:“野鸡插上几根捡来的毛,也能唬人充凤凰啦!”


    仰止斋这边众人一时有些目瞪口呆,一则没想到这位定非世子竟然口出如此污言秽语,二则没想到他竟会对同为萧氏血脉的萧姝这般无礼!


    尤月心里几乎立刻打了个突。


    萧姝面色已然铁青:自打从皇帝那边得了偏袒后,萧定非在国公府的做派益发嚣张,早已经是无法无天,将萧氏一门的脸面直接践踏到了地上!纵她往日天之娇女,遇到这种人竟也束手无策,显得捉襟见肘!


    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她当然不能退缩,口一开便要呵责:“你在别处胡言乱语倒也罢了,如今皇宫禁内,也敢口出狂言——”


    可还没等他把话说完,萧定非眼前陡地一亮。


    竟是眼一错,忽然瞧见了后面的姜雪宁。


    顿时又惊又喜地喊了一声:“二姑娘!”


    霎时,所有目光都汇聚到姜雪宁身上。


    姜雪宁头皮一阵炸麻,嘴角微微一抽,心道“大事不好”!


    果然,下一刻萧定非这惹祸精已经直接走到了她面前来,兴高采烈模样,简直跟异乡漂泊的游子见了亲人似的,哪里还见得着半点先前的嚣张?


    手一抬,向她见礼作揖。


    他道:“没想到在宫里也能遇到姜二姑娘,可真是缘分大了!上回我请人抬到贵府的那些玩意儿,您收用着可还称心吧?”


    周遭所有人的目光已经变成了不可思议,包括另一头的临淄王沈玠和尚且年少的延平王,眼睛都忍不住瞪得大了些,仿佛是看见什么世所罕见的奇景一般。


    姜雪宁却想起了谢危的警告。


    她硬生生把自己挂起来的笑容收敛了七分,显出些许冷淡来,还了一礼后,道:“世子厚赠,无功而受,实在惶恐,还请世子改日将之收回吧。”


    萧定非那一张风流英俊的面孔顿时垮了下来,简直不敢相信她说出了什么,也察觉出了她的谨慎和疏远,心中暗骂一声“不知哪个王八蛋暗中作梗妨碍他抱姜雪宁大腿”,面上却瞬间换了一副可怜巴巴的表情。


    他幽幽道:“二姑娘不爱搭理我了。”


    声音不大,藏了小小的怨气;身材虽然高大,可站在姜雪宁面前却甚是乖顺,简直像条听话的小狗似的,与刚才对着萧姝时简直换了个人!


    姜雪宁整个人瞬间不好了。


    延平王更是险些下巴掉到地上。


    连临淄王沈玠都不由换了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着萧定非与姜雪宁。


    仰止斋这边,尤月简直看傻了眼:怎么可能……


    才刚嘲讽了姜雪宁今时不同往日啊!


    走了燕临,不选临淄王妃,连一向护着她胡作非为的乐阳长公主都要去和亲了!她本以为从此以后,姜雪宁就要夹着尾巴,仰人鼻息。


    可谁想到,最近在京城如日中天的定国公世子萧定非,又巴巴凑到她跟前儿!


    这女人……


    这女人!


    究竟是有什么蛊惑人心的妖魔手段?!


    作者有话要说:


    改bug


    第150章 长寿面


    光看周遭人的表情, 用脚趾头也能猜到众人内心究竟是如何震惊,姜雪宁面上勉强挂上的微笑,有了几分隐隐的裂痕。


    她倒是想搭理。


    可一想到谢危, 想到搭理的代价, 姜雪宁是半个亲切的笑都不敢奉送,十分礼貌地撇清了关系:“我同世子并不熟识,还请世子莫要玩笑。”


    玩笑?


    女人变脸可真是比翻书还快。


    前阵子还说着“到京城我罩你”呢。


    萧定非眼珠子一转,心里嘀咕归嘀咕, 可用脑子想想也知道这中间有点缘由,且姜雪宁傻了才会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与他“狼狈为奸”,于是会意地换上先前那副众人都熟悉的恬不知耻无赖相, 咕哝起来:“京城里的漂亮姑娘就是傲气, 难驯服哦!”


    他身后有人变了脸色。


    临淄王沈玠站在后方,因得过燕临照顾姜雪宁的嘱托, 且不清楚内情,只当是萧定非色迷心窍,言语之间占人便宜, 眉头便皱了起来, 难得有几分威严,声音微冷地道:“姜二姑娘乃是皇妹最青睐的伴读,姜侍郎府上嫡小姐, 定非世子不可造次。诸位小姐要去向母后请安, 便尽快去吧。”


    沈玠今日穿了一身杏色的锦袍,金冠玉带,是一派儒雅俊秀模样。


    姜雪宁的目光越过萧定非朝他看去, 正对上他看过来的目光。


    对方也是一怔,而后竟向她微微颔首。


    姜雪宁心头一跳。


    并非为这目光有什么深意, 只是这一张曾经熟悉的脸出现在眼前时,即便心知自己这一世与此人毫无瓜葛,可仍旧会被他的目光拽回前世的记忆中,生出几分唏嘘的慨叹。


    上一世温婕妤小产,沈琅无后,最终传位给沈玠这个一母同胞的弟弟;


    这一世温婕妤避祸,若顺利诞下皇子,沈琅便有了后,只怕储君之选也轮不到沈玠。


    眼前这位临淄王殿下,是否知道?


    他的命运,已在不知觉间,被旁人的手轻轻一拨,吹了口气儿,兜兜地转过了一个大弯?


    姜雪宁及时地搭下了眼帘,未露出异样,只随同众人弯身道礼,从这帮王公贵族子弟的旁边经过,重新向慈宁宫方向去。


    沈玠怔了怔。


    他不由向姜雪宁回首看去,但见这位仅有过几面之缘的姜二姑娘身姿袅娜,背影细瘦,纵走在众人之中也仍旧可以一眼分辨,眼底于是慢慢露出几分困惑。


    总觉那一眼里,透出了深奥的伤怀。


    约莫是他一时晃神,看错了吧?


    萧姝走出去不远,一张脸却还是怒意未消,转头便似乎要对姜雪宁说点什么。


    然而姜雪宁早有预料。


    在萧姝转身面向她的那一刹那,她唇边已经挂上了几分似笑非笑,率先向萧姝发难,倒打一耙:“原听人传国公府的定非世子年少时过目不忘,乃是神童。不成想如今回了京城却是个言语轻浮的浪荡子,公府怎的也不好好管教管教?”


    众人:“……”


    萧姝:“……”


    肚子里再多的话都被堵了回去,一时连自己原本想说什么气忘了。


    近一月没见,重新回来,姜雪宁还是那个让人束手无策、恨得咬牙切齿的姜雪宁!


    *


    姜雪宁本以为去慈宁宫能看见沈芷衣,可跟着众人入内请安时,抬眼却没在太后身边找着人。


    老妖婆大病初愈,神情有些恹恹。


    受了她们的请安后,只问了萧姝几句话,反常地连沈芷衣都没提一句,更不敲打她们好生为长公主伴读,便摆摆手叫她们退下。


    才从慈宁宫出来,姜雪宁眉头便皱了起来。


    显然疑惑的并不只她一个。


    周宝樱小包子连鼓鼓的,也有些纳闷:“今天怎么也没看见长公主殿下?”


    萧姝不回答。


    陈淑仪却是意味深长地笑起来:“宫里的大喜事,殿下很快就要去匈奴和亲,这些天来都在做准备,快有小半月没出过宫门了,自然没有同咱们一般来给太后娘娘请安。”


    周宝樱掩口,“啊”了一声。


    姚蓉蓉眨眨眼,也不知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竟然小声道:“便是要去和亲,可连太后娘娘的安也不来请,是不是,是不是有些不合适啊……”


    姜雪宁冷冷地看了她一眼。


    尤月打量姜雪宁面色,难免幸灾乐祸:“说是准备去和亲,可谁不知殿下的脾气呀?这怕是在和太后娘娘闹小性子呢。只不过家国大事,又岂能容殿下任性呢?唉。”


    她假惺惺地叹了一声。


    姜雪宁只觉得手掌心发痒,想要给她这贱嘴两巴掌,心里才能痛快。


    可的的确确是今时不同往日了。


    她强压下了这股火气,冷笑了一声,却看向萧姝:“我等到底是殿下的伴读,新年来入了宫,合该去给殿下请个安吧?”


    若是以前,以萧姝八面玲珑的性情,必定会同意姜雪宁的歧义。


    然而让沈芷衣去鞑靼和亲的圣旨已下。


    对于一个即将离开这座宫廷,且几乎已经与太后、与皇帝闹僵了的长公主,纵然往日的确熟识,然而掂量厉害,她终究笑笑,淡淡道:“如今殿下心烦,连圣上和太后都不见,我等又何必叨扰呢?”


    这滴水不漏的作风实令姜雪宁厌恶,干脆连面子也不装了,只凉凉道:“找什么借口呢?萧大姑娘趋利避害的本事是顶尖的。不去便罢了。有谁要一同去吗?”


    她转过目光,看向旁人。


    陈淑仪向来同萧姝站一边,并不出声;姚蓉蓉害怕地低下了头;周宝樱拧着眉毛,看了看萧姝和陈淑仪,似乎有些纳闷,十分为难模样;尤月冷哼一声,动也不动;方妙却是迅速地从袖子里摸出了一枚铜钱来,拢在手心里摇晃,闭上眼睛念念有词。


    姜雪蕙身形动了动,可看了一眼姜雪宁,想到长公主同她交好,只怕心里不很待见自己,所以又打消了要走出去的想法。


    她斟酌片刻道:“我同殿下所交不厚,不敢贸然前往,宁妹妹若见着殿下,请代我问殿下安。”


    姜雪宁看她一眼,却不回答。


    等了有片刻,既无人站出来,也无人应声,她于是冷笑一声,拂袖便走。


    走出去有十好几步远了,背后才传来急切的一声喊:“呀,出来了,正东上上卦!等等,姜二姑娘,大贵人,可等等我呀!”


    她回头一看,果是方妙。


    这位打扮得体却满身神棍习气的姑娘拎着裙角,忙忙地朝着她跑过来,讪讪向她举起了先才那枚铜板,微微喘气,却是笑得一脸神秘:“卦象告诉我,是该跟您一起去的。”


    仰止斋这么多伴读中,只有方妙看着是最不靠谱的那个,不管做点什么事,都要先求神问卜一番,方做决断。


    姜雪宁对此人的观感一直颇为微妙。


    到底是人的命数与气运当真可算,又或是只以求神问卜为自己的决定找些看似与利害无关的借口呢?


    她瞧了方妙片刻,终于还是微微向她一笑,没有多问,径直向鸣凤宫去。


    *


    姜雪宁实在担心沈芷衣。


    这宫中的这段时间,都是沈芷衣在照顾她,对她好。


    她不是没心的人,又岂能心安理得?


    天色暗下来。


    她同方妙走到鸣凤宫时,外头已经掌了灯。


    灯影里却见着那位一位女官站在寝宫外面悄悄拭去眼角泪痕,近一月没见,好像憔悴了许多。不是那位素来与沈芷衣亲厚的苏尚仪又是谁?


    姜雪宁心中越沉,走上前一道礼:“苏尚仪,殿下可在宫中?”


    苏尚仪眼角还有些发红,抬眼看见她,却是有些诧异:“姜二姑娘,你们这是?”


    姜雪宁道:“今日入宫,来给殿下请安。”


    苏尚仪向来是严厉而无表情的一张脸,听得此言却是险些泪涌,只将她们带了朝宫内去,甚至有些哽咽:“过年那阵殿下还念叨姑娘呢,您能来看殿下可真是太好了。”


    外头宫灯明亮。


    鸣凤宫中却显得有些昏暗,只点了两三盏灯,冬日里走进去甚至给人一种凄冷的错觉。


    姜雪宁打了个寒战。


    前方一道纤细的身影,投落在幽暗光滑的地面。


    沈芷衣穿着一身浅黄的飞凤纹宫装站在一座屏风前,虽仅点点光华照落那宫装精致的绣线上,也衬出几分焕然的流光溢彩,当真是天之娇女,天潢贵胄。


    她正抬头看着那座屏风,似乎有些出神。


    苏尚仪入内通传。


    她这才略略回首,看见小一月没见的姜雪宁向她请安时,竟没多少惊讶,仿佛她这段时间一直都一般,自然地笑起来:“宁宁来了呀。”


    这一刻,姜雪宁心中大恸。


    只因沈芷衣转过来的一张脸上,竟是平静如许,不起波纹。再没有了昔日爱玩爱闹甚至有点跋扈不讲理的刁蛮架势,仿佛对什么都没了兴趣,无可无不可。


    那是一种倦怠的感觉。


    就像将一个人外表鲜艳的色彩剥开,留在里头的只剩下惨惨的灰白。


    她的内疚与愧怍忽然潮水似的往外涌:对她千般万般好的沈芷衣还困囿于宫中,她怎么就敢生出趁着通州剿灭天教一役逃去天涯海角呢?


    上一世她曾亲见沈芷衣去往鞑靼和亲。


    送亲的使臣与卫队从皇宫蜿蜒到城外。


    可归来却是一具冰冷的棺椁!


    姜雪宁眼泪猝不及防地往下掉。


    沈芷衣却走过来,拉了她的手,眼角下那一道疤再未用脂粉遮掩,明暗跳跃的光线下,是当年飘摇的社稷、流血的江山,在她面颊划下的一道创痕。


    她引着她到那屏风前:“看,很快我便要去往雁门关的另一头啦。”


    那竟是一幅舆图,用墨笔描绘着雁门关外属于鞑靼的那片疆域。


    姜雪宁辨认得出边上一行小字乃是外族所用。


    于是想起,当年鞑靼和亲,曾命使臣送来一副鞑靼的舆图,献给沈琅:中原自古有典故,献舆图便等同于献上图上所绘的疆域与国土!


    沈琅是有野心的君主。


    不过割舍区区一位皇族公主,却能换来鞑靼的臣服,何乐而不为呢?


    只可惜与鞑靼和亲终究与虎谋皮,没过几年,鞑靼便撕毁和约,举兵进犯。身具大乾皇族血脉的长公主沈芷衣,自然牺牲在了权力的刀戟之下……


    姜雪宁想说话,却说不出来。


    沈芷衣便浅浅地笑:“我还当你要来安慰安慰我,不成想一见了我便掉眼泪珠子,反倒要我费心来安慰你啦。听闻今日还是你生辰,这样哭哭啼啼可不行?好事都被你哭倒霉了,本公主可不依。”


    她叫宫人摆酒菜进来。


    然后拉着姜雪宁的手,也看了一眼方妙,竟没问旁人为什么不来,只道:“来都来了,今晚也正好喝上两盅,只当是为你庆贺生辰了。”


    方妙自来与沈芷衣不大搭得上话,毕竟仰止斋诸位伴读里厉害的多了去,怎么排也轮不到她,是以虽然沈芷衣并未多关照她两句,她也并不介意。


    宫人们摆酒置菜。


    她便同姜雪宁一道坐了下来,同沈芷衣饮酒。大约也是知道眼下气氛不好,所以尽量说些凑趣儿的话逗她们俩开心,偶尔倒是能笑上一笑。


    酒过三巡,烦恼全抛。


    三个人都喝得醺醺然了。


    方妙酒量最差,头一个趴在了桌上。


    沈芷衣酒意也上了头,见方妙倒了,哈哈一笑,然后拉着姜雪宁要走出宫门去看十六的月亮,却是脚底下飘飘,跌坐在了外头台阶上。


    夜深露重,台阶上湿漉漉的。


    姜雪宁酒喝不少,昏过一阵,后面却是越喝越清醒,也坐在了阶前,陪着她一道,抬首望着中天那轮清冷的霜月。


    沈芷衣仿佛觉得有些冷,轻轻抱了她的手臂。


    有模糊的声音溢出:“宁宁……”


    姜雪宁不敢回头看,怕对上一双泪眼,只道:“殿下,我在。”


    沈芷衣呢喃:“好怕去了就见不着你呀。”


    姜雪宁望着那惨白的月亮,任由它照得自己熏染了酒气的面颊也惨白,许久没有说话。


    有泪沾湿了她颈窝。


    是沈芷衣含着笑在叹:“有时真恨生在帝王家……”


    姜雪宁颤抖起来,可这一刻胸怀中亦有莫大的勇气冲撞起来,让她心底那个疯狂的念头又冒了出来,引诱着她开了口:“殿下,不去和亲,我帮你,逃得远远的,好不好?”


    沈芷衣脸挨着她颈窝。


    人似乎是喝醉了,模模糊糊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笑:“恩,宁宁带我远走高飞。”


    肩上重了。


    是沈芷衣终于也与方妙一般睡过去了。


    姜雪宁僵坐在台阶前良久,待冰寒的露水打湿她眼睫,一旁的苏尚仪走过来扶起醉倒的沈芷衣,她才搭着宫人的手,起身来,与被人唤醒的方妙一道,喝了半碗醒酒汤,由鸣凤宫的宫人提着灯笼送回了仰止斋。


    方妙是一脚深一脚浅早不知东南西北,一回到自己屋里,倒头便睡。


    姜雪宁进到屋中,意识却还格外清醒。


    她点上一盏灯,打了水洗脸,站在水波渐渐平静的铜盆前,却盯着盆中的倒影,久久出神。


    直到放得很轻的敲门声将她唤醒。


    “叩叩。”


    这大半夜,竟有人站在了她门外,低声问:“姜二姑娘可睡下了?”


    是有些尖细的嗓音,一听便知道是宫里的太监。


    姜雪宁面上还挂着水珠,瞳孔陡地一缩:“谁?”


    外头那太监道:“给您送长寿面的。”


    姜雪宁顿时一愣。


    长寿面?


    她心有疑窦,上前打开门来,果见是一名小太监。面生得很,穿的是御膳房那边的衣裳,手里拎只食盒,也是御膳房食盒的形制。


    这大半夜还能使唤得动御膳房的,能有几人?


    且这深宫禁内,又有谁知道今日是她生辰?


    她从小太监手中将食盒接过,恍惚又觉眼底潮热,只垂下眼帘道:“有劳了,谢公主殿下还惦记着。”


    那小太监原有些畏缩地埋着头,听见这句却是有些诧异地抬眸,张口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末了又紧紧闭上了嘴。


    他不作声,悄然退走。


    姜雪宁本没注意到这细节,自也不会深想,只掩上门,坐到桌前,将食盒的盖子取下。


    简简单单一碗面,面汤是用熬煮的鸡汤,边上卧着个荷包蛋,面上撒了些嫩绿的葱花,刀切了细碎的肉丝搅拌在里面。


    热气腾腾,飘着层香。


    姜雪宁拿起食盒里搁着的那双银筷,挑起来吃了几口,可竟尝不出是什么味道。唯有那眼泪珠子断了线似的往碗里掉,混进面汤里,越吃越咸。


    末了,抱着那空碗,竟是大哭一场。


    只是哭也无声。


    坐在冷寂的夜里,听着外头玉漏一声声滴过三更子时,便又是新的一日。


    作者有话要说:


    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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