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愿舍身
开在街边的长乐客栈, 原本是迎来送往,城小事少,既没出过什么贼也没遭过什么兵。不管是掌柜的还是店小二, 都是本地人士, 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直隶,见过最厉害的人物就是县官,哪里见过什么真正的大场面?此时此刻,个个垂首哆哆嗦嗦地立在大堂角落里, 大气儿都不敢喘上一下,唯恐触怒了眼前这帮人。
只是堂内静立的那名男子,实是个神仙人物。
一身雪白道袍, 神姿高彻, 渊渟岳峙。容长的面颊,有些远山画墨似的悠远净逸, 眼角眉梢仿佛还沾着一路来的湿寒露气。只平平看人一眼,便教人觉着自己已被这一眼看了个通透,生出几分无处可藏之感。
随他一道来的那黑压压一片人大多数并未进门, 只将客栈围了个水泄不通, 闲杂人等莫能进入。还好临近年节时候,来往住客栈的人实在不多,倒未引起太多的恐慌。
剑书带着人很快将整座客栈搜遍。
从楼上下来时却是空着手。
这里并没有他们要找的人。
剑书瞥了下头脸色微白的小宝一眼, 心下也有些打鼓, 走到谢危近前来,道:“先生,没人。”
谢危沉默没有言语。
小宝在听掌柜的说黎明时分并无女子入住客栈时便知道事情有变, 此刻听见剑书的话,埋头便跪了下来, 请罪道:“是我疏忽大意,考虑不周,失了二姑娘行踪。”
小宝在天教之中,自是谢危养的暗桩。
年纪虽小,办事却很机灵。
只是毕竟他在通州,谢危在京城,便是暗中传信让他先将姜雪宁救出来,也无法把事情交代详尽。是以小宝按常理推论,既已经将姜雪宁救了出来,到得客栈前面,这位姑娘手无缚鸡之力,看着也不像是有什么大本事的,自然会乖乖进到客栈里面。
哪里能想到大活人能平白不见?
竟是从头到尾就没进过这家客栈!
大堂里一片冷清。
人声俱无。
谢危没有叫小宝起来,但也并未出言责备,只是抬手轻轻一扶桌角,坐在了剑书仔细擦拭过的一张椅子上。
没片刻,刀琴带着人进来了,躬身便道:“先生,府衙那边的人。”
这人穿着一身藏蓝绸袍,乃是府衙的师爷。
被刀琴拎着进门时,打了个趔趄,几乎是屁滚尿流,狼狈地摔在谢危面前,五体投地把脑袋磕到地上,战战兢兢:“小人拜见少师大人,确、确确确实有位姑娘半个时辰前到府衙来,指名道姓要见我们知府老爷。”
谢危搭了眼帘:“怎么说?”
师爷额头上冷汗如雨,回忆起来道:“说是天教教众聚集通州有谋逆之嫌,有刑部来查的朝廷命官身陷其中,亟待驰援。知府老爷本来不信,可很快就听城门守卫那边说定国公率兵入城直取上清观去,于是没坐住连忙点了府衙一干差役兵丁,抄近道去助一臂之力了。”
谢危问:“她人在何处?”
师爷乍听一个“她”字,下意识想说知府老爷去了上清观,可转念一想,心头一跳,连忙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改答道:“那位姑娘一定要跟着知府大人去,拦都拦不住,按脚程算,现下怕已到了上清观。”
侍立在旁的剑书,几乎立刻倒吸了一口凉气。
姜二姑娘手无缚鸡之力一闺阁女儿家,安敢如此涉险!
小宝也是瞪圆了眼睛。
唯独谢危,好像对此有了那么一点预料似的,竟突地笑了一声。那真是说不上什么味道的一声笑,喉咙里呛着什么似的,且含糊且辛辣,末了化作沉沉的两字:“好,好。”
倒是小瞧了她的胆气!
在宫里当学生时乖觉听话,到了外头却一身反骨!
为个张遮敢同他作对了!
谢危搁在桌沿上的手指压着一片冰冷,那一股萦绕不散的戾气又从眼底深处蔓延出来,起身来,拂袖便朝客栈外面去,只冰寒地道:“去上清观。”
*
村落河滩那一日午后,姜雪宁曾对张遮吐露过心声,说过自己不想待在京城,不想待在宫里,想要趁此机会逃得远远的。
他想,他是历尽浮华,寻回本心。
便是往后不能常相见,也盼着她心愿达成,去得远远地,海空天阔,再也不要回来。
可她偏偏回来。
还是在这样危险的境地中。
张遮一恼她糊涂,二恨她莽撞,声音出口时,那一分疾言厉色,便是连自己都惊了一惊。
他身畔的孟阳都没忍住向他看了一眼。
姜雪宁见着他只觉心里一块大石落了地,自也没想到张遮劈头便这般吼了自己一句,顿时怔了一怔:“我……”
为了你呀。
永定药铺既然根本没有朝廷接应这回事,那张遮一定也被人蒙在鼓里;小宝既费了一番周折将她带了出来,可知至少小宝背后的谋划者是想救自己的;小宝又以永定药铺的事哄骗于她定她的心,却根本没去过药铺,便知张遮的死活他们是不在乎的。
朝廷若无驰援,张遮必陷危局!
她去到府衙之后更听闻率人来围剿天教的乃是萧氏父子,越发觉得心惊肉跳,索性铁了心的跟着府衙援兵一道前来,孤注一掷——
赌的是背后谋局者不想她死!
她若来了,在张遮身边,这帮人若是想要袖手旁观或是想要连张遮一并坑害,也要考虑一二,甚至被迫来救!
赌赢了,她能救下张遮的命;
赌输了,也不过是她这条命偿给张遮。
所以在张遮的怒意迎面而来时,她心底又那么一刹的苦涩和委屈,然而转瞬便知道张遮的怒更多是因为担心和气恼,于是又变作暖烘烘地一片。
姜雪宁眼眶红红的。
上辈子就是她欠张遮的,欺负他,针对他,对着他发脾气,这辈子就当是还给他。
总归,她甘之如饴。
她不想掩饰自己的心意,仍旧定定地望着他,眼泪还啪啪往下掉,带了些哽咽地道:“我担心你。”
细嫩的脸蛋上划出的那几道红痕格外扎眼。
张遮便有十分的火都被她浇灭了,心底竟是横遭鞭挞似的痛:本可以一走了之却偏偏回来,还能是为了什么呢?
他明明知道的,却没能控制住那一刹出离了理智的怒意。
然而此刻也不是多话的时候。
眼见着天教那边暂被打退的教众又朝这边反扑而来,他顾不得再说什么,冷了一张脸,径直抬了手把姜雪宁往自己身边一拉,横刀往更安全处避去。
姜雪宁的手被他的手攥着,所感觉到的是一片粘腻。
垂眸一看,竟沾了满手的血。
是他握着她的那只手掌,被左肩伤处流下来的鲜血染红,刺目极了。
她忽然便恨起自己的孱弱与无能,在这种时候无法帮他更多,只能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尽量不拖后腿。
原本是天教、囚犯与萧氏这边来的人三方一场敌我难分的混战,加进来府衙这帮救急的差役之后,倒是忽然规整了许多,至少张遮、孟阳这边的压力陡然一轻。
反是天教那边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先前来杀张遮的那伙人被刀剑拦下,明显是不成了,冯明宇没料着横生枝节,已气得大骂了一声。
吴封这边劝道:“小不忍乱大谋,不必单计较个张遮。”
冯明宇这才强咽下一口气,道:“还有多远?”
吴封抬目向周遭一打量:眼下天教这边的人已经完全撤出了上清观,绕到通往后山的一条半山腰的山道上,再往后便是荒草丛生的山谷。
他眼底异芒一闪,道:“十五六丈,退!”
几方混战之中,于是隐约听见天教教中这边传来一声哨响。
战线拉得长了,听到的人不多。
远远跟在后面的萧氏父子更是没有听见,在看见前方一阵骚动,半路杀出偏通州府衙的人时,父子二人的神情都变得难看了几分。
萧远此次为的便是独得头功,为此连谢危都故意撇下了。
哪里料到这里还有个不知死活的知府敢来分一杯羹?
越是如此,越不能让对方抢先!
他眉头一皱,双鬓已经有些斑白,可半点也不妨碍他发号施令时那一股凛然在上的气势,高声大气地喝道:“不许后退!死死往里面打!谁若退后一步,回去军法伺候!”
这帮兵士都是禁军里带出来的,向来听萧远的话。
再说不过就是打个小小的天教,比起真正边境上打仗来实在小事一桩,他们本没怎么将此事放在眼底,萧远一说往前冲,顿时一个惧怕的也没有,挺起刀剑便往前逼进!
张遮隔得虽远,可两边都听了个大概,轻而易举便觉察出萧远这边竟有贪功冒进之态势,再想天教前后行动的诡谲之处,心内始终不安。
眼见萧氏众人越逼越近,连他们都要被携裹着往后山去,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不能再往里进了。
张遮断然道:“对方是在诱敌深入,小心埋伏!”
那通州知府一脸懵。
萧氏父子则不屑一顾。
然而根本还没等他们发出自己的疑惑或是嘲笑,就在张遮话音刚落的那一刹,山腰之上忽然“轰隆”一声恐怖的炸响,所有人脚底下都摇晃起来,根本来不及再躲了!
坚硬的岩石飞起,朝着人群砸落。
泥土四溅。
偶有小石子激射撞到人脑袋上,直将人头骨都打穿,楔了进去!
连孟阳这等练家子都站不稳了,骇然道了一声:“火i药!”
这东西乃是道士炼丹时无意之中炼制出来的,辗转几十年后被用到了战场之上,制成大炮,往往有以一杀百的奇效,当其发时若天雷滚动,威势煌煌。
只是此物研制不易,且事关重大,一向只有朝廷军中能用。
天教怎么会有?!
别说是孟阳,但凡是少有见识一点的,都已经感觉到大难临头。
一声炸响只不过是个开始。
仅仅片刻后,便像是开启了一道恐怖的闸门,“轰隆隆”炸响之声不绝于耳,种种惨叫更是接连响起。
上清观这一座山本就不高,土层山石都不够坚固。
几处埋好的火i药一炸,山石剧烈摇晃,竟是由下而上地垮塌下来一片,立时便将一半人拖入了泥土,另一半人埋进了山石。
打了个血肉横飞,炸了个尸横遍野!
张遮便是料到有埋伏,也绝没有想到天教竟能搞出火i药来,半山腰垮塌的瞬间,他只来得及拉着姜雪宁往前面天教众人所在的方向避去!
身后几名衙门差役几乎立刻没了。
萧氏父子那边更是万万没想到会出这样的变故,本已经往前冲得太狠,再退不及,两人位置竟都正好在这炸i药埋伏的范围之内,顿时被炸垮的山体拖了下去。
萧烨一声惊惧的惨叫!
是上方滚落的一块石头砸到了他的腿上。
萧远运气好些只是擦破了点皮,但也是吓了个惊魂未定,乍见自己这宝贝儿子竟被砸了腿,大叫了一声“烨儿”,冲过去便要救人,可一个人力量有限哪里推得开那块大石?
要唤众人来帮,旁人却又是自顾不暇。
“哈哈哈哈先生这一招便叫做‘请君入瓮’,又叫做‘关门打狗’!”
天教众人大多数人已退到了安全之地,撤至后方山谷里,眼见着山腰之上山石垮崩一片人间地狱景象,冯明宇却是大笑起来,难得地得意。
“早等你们来送死了!”
天教这边竟是早知道朝廷要派兵来围剿,提前做了准备和布置,要给她们留下一个狠狠的教训!纵然也有一部分教众误死其中,可比起换掉的朝廷这边近乎全军覆没的情况,实在是不知道有多划算!
朝廷这边驰援兵士,活下来的也不过散兵游勇。
天教这边反按上去便将其扑杀,场面一时惨烈,情势骤然逆转!
张遮拉着姜雪宁是往天教这边安全地段躲避的,固然是及时避开了火i药炸山的威力,可也是将自己送入了另一重险境。
天教正愁杀他不成。
黄潜一看见张遮竟然羊入虎口主动往朝他们靠近,哪里能不抓住这机会,朝他猛攻?
张遮要护着姜雪宁,身上又早有重伤,更非武艺高强之辈,几乎立刻便左支右绌。
对方也看出他在乎姜雪宁,索性刀刀剑剑去逼姜雪宁。
张遮护她之心比保己之心更切,难免落入对方伎俩,又遭人一剑刺到肋下,整个人脚下一个踉跄,差点倒了下去。
姜雪宁大叫:“张遮!”
黄潜却是大笑了一声,趁此机会把姜雪宁扯了过来,直接一刀横在她脖颈上,对张遮道:“把刀放下,也叫你的人把刀放下。”
张遮提着染血的刀,自己也染了满身的血。
他沉默地望向姜雪宁,没有说话。
她只慌乱了一瞬。
紧接着,就生出了一种奇异的冷静。
即便命就悬在黄潜一柄随时都会削下她脑袋的刀刃上,可她竟觉得再没有比自己此刻竟被挟持更好的处境了。
姜雪宁镇定自若:‘黄香主,现在你还有机会。”
黄潜诧异:“什么?”
姜雪宁声音都没抖一下,道:“现在弃暗投明,或有一线生机。”
黄潜简直觉得自己是听了天大的笑话。
这女人是疯了吗?
然而这世上的事情就是有这般诡异,又或者是这女人的确有自己的依凭。就在他想要开口冷笑的同时,前面那座道观的后墙上、楼宇上,竟是出现了一片片迅疾的黑影!
那是无数隐藏在暗中的弓箭手!
通州分舵主吴封几乎立刻知道大势不好,近乎嘶哑着嗓子大喊了一声:“退开,退开!!!”
可天教这帮人好不容易扭转败局,正要趁胜追击痛打落水狗,追着萧氏带来的那些残兵已经追得太深,几乎都追回了前面上清观的后墙下。
完完全全送上门去!
怎么退得了?
“嗖嗖嗖”,箭矢破空,发出尖锐的声响,因数量庞大,几乎啸成一片,密密麻麻,连天射来!
许多人根本来不及反应,就已经被入体的箭插成了只刺猬。
刷拉拉……
一波箭雨落,倒下来一片;又一波箭雨落,再倒下一片;待得第三波箭雨落,后山之上除了仍留着一口气的伤者哀嚎惨叫,远远看着未受波及的所有人已是阒无声息。
因为这箭雨所覆盖的,根本不止天教!
连着萧氏所率的那些败退的残兵,也毫无差别,一应殒命!
鲜血汇成了水泊,从上清观后墙扑到了近处的山道。
萧远仍抱着昏死过去的萧烨恸哭。
然而别处皆是一片死寂。
那哀嚎痛叫的声音越大,越衬出这一片死寂的惨白与恐怖。
荒草丛生的山谷里,冯明宇还在,吴封还在,一些运气好的天教话事者,都还在。
黄潜也在。
然而此刻他已经忘记自己先才想要说什么了,刀架在姜雪宁脖子上,手却没忍住抖了一抖,一双眼不自觉地怀了几分恐惧,望向那上清观后院不知何时竟已紧闭的大门。
冷风吹着荒草。
乌沉的天空密布着阴云。
分明除了风声,什么也听不到,可所有人目光汇聚到那紧闭的门扇上时,却仿佛能听见门扇后渐渐靠近的脚步声。
终于,门开了。
隔得太远,只能看见那是一道白影。
然后向着他们走来。
炸毁的山道上还有些坚固的岩石突兀地耸立,这人便立在了其中最险的一块上,朔风涤荡他衣袍,他却平静而漠然地俯视着山谷里所剩无几的天教余孽。
姜雪宁看清了这个人的脸。
黄潜压在她脖颈上的刀传来彻骨的冰寒。
她也看清了这个人的一双眼。
与前世谋反后的那个谢危,一般无二——
褪下了圣人的皮囊,剖开了魔鬼的心肠。
天教这边,似乎无一人识得他身份。
本来想要逃跑阴差阳错又没跑脱的萧定非,一身锦衣早已脏污,此刻见了谢危,只悄然往后面退,藏在众人后面,把头埋得低低的,仿佛唯恐被谁看见。
冯明宇、吴封二人却是不敢相信。
他们是螳螂捕蝉,却不想还有黄雀在后!
一帮人只剩下百来个,比起那山岩上俯视他们的黑压压一群人,实在显得毫无抵抗之力,何况乎对方那边多的是弓箭手。
但还好,他们手里有人质。
黄潜强作镇定,道:“没想到朝廷竟然派了两拨人来,倒是我教失算。可你们的朝廷命官,还有这个女人都在我们手里!你等若进一步,我便立刻杀了她!”
谢危道袍迎风,猎猎鼓荡,看了黄潜一眼,平淡地问:“她是谁?”
黄潜顿时错愕。
然而下一刻,一股寒意便自心头升腾而起:是啊,她是谁?他们一路来都不知这女人身份,只知道张遮在乎。可张遮在乎,却不代表这高高在上掌握他们生死的人也在乎!
拿姜雪宁做要挟,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这念头一起,黄潜额上便冒了冷汗,心慌之际不由分了一下神。
但听得吴封大叫一声:“小心!”
斜刺里一道寒光闪过,竟有一柄雪亮的匕首,从背后荒草丛里袭向了黄潜,闪电似的切断了黄潜后颈,用力之狠差点削掉黄潜半个脖颈!
血顿时如雾抛洒开来!
同时一只手及时伸过来攥住了黄潜手中那一柄刀,避免了它因掉落不稳而割破姜雪宁的喉咙!
直到这一刻,所有人才看清这道鬼魅似的身影。
身量不高,甚至还矮了姜雪宁一头。
红绳扎了个冲天辫依旧,可脸上已完全没有了所有人熟悉的那分喜气,只有凛冽的不符合其年纪的肃杀与老成!
“小宝!”
冯明宇万万没有想到,更没有看到小宝是何时又回到了众人之中。
他原是天教之人,便是回来也不打眼。
也正因为如此,旁人都没有注意到他,才给了他这样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天教这边要反应也晚了。
姜雪宁已然脱险。
黄潜倒在地上瞪圆了眼睛,却没了气儿。
小宝将他的长道一把掷在地上,反过来面对着天教众人,扣紧了手中匕首,俨然是谁要对姜雪宁动手,他都拼命!
至此,天教一方大势已去。
冯明宇惨笑了一声:“未想一番谋划到底入了旁人之瓮,度钧先生一番谋划竟也棋差一招!形势比人强,我等也非贪生怕死之辈。只是我教中兄弟本也是仁善之辈,实无反心。尊驾神仙人物,杀我等不足惜,却还望放过寻常教众,万不要牵连无辜之辈!”
这番话一出,残余天教教众皆是动容。
便是上方虎视眈眈的弓箭手们也有几分佩服。
然而谢危岿然不动,甚至连话都没有回他一句,只是看着下方,向着身侧轻轻伸手,摊开掌心。
那一侧立着的是刀琴。
他看了谢危一眼,无言地解下了背上的长弓递至他掌中,又取一支羽箭,交到他手里。
那一双手,是平日抚琴的手,长指若玉雕成,修如青竹,此刻紧扣着弓弦弯弓引箭,几将一张弓绷成满月,身形却似遒劲古松,钉在了地上似的,未曾晃动一下。
君子六艺有射,由他做来,动作实在行云流水。
然而过于平静的一张脸,深寂而无情绪的一双眼,却叫人在这赏心悦目的动作间,看出了一种冷酷的漠然,凝滞的杀机!
下方天教众人见状齐齐面色一变!
然而下一刻却发现——
谢危箭矢所指,竟不是他们之中任何一个,而是另一侧血已浸透衣袍的那名朝廷命官,张遮!
冷观残山,圣人弯弓!
张遮一手压着肋下的伤口,指缝里犹渗出血来,抬首仰望,视线隔着冰冷渺茫的虚空与谢危那浑无波动的视线相撞。
对方的手,没有半分发抖。
上清观后山,人虽挤挤,却静寂无声。
谢危能看见自己的箭尖隔着这段虚空,与张遮的头颅重叠,若轻轻松手,当例无虚发。
可就在这一片静寂中,另一道人影挡在了张遮身前。
单薄,瘦削。
荒草丛里一张惨白的脸,带了几分恓惶,却固执地张开了纤细的手臂,磐石般坚定地站在了他箭矢所向的最前方!
姜、雪、宁!
细细咬过这名姓,若说在客栈中那戾气仅有一分,此时此刻便是十倍百倍升腾上来,让他压抑不住,也不想再压抑。
面容封冻,浑无温度。
有那么一刻,谢危真想一箭撕碎了她,当自己没教过这学生!
“嗡!”
弓弦一声震响,箭矢如电飞去!
第132章 寒枝雀静
那一刻, 姜雪宁浑身的鲜血仿佛都滚沸了,又瞬间封冻,脸色更一片煞白。
她感觉不到半分温度。
张遮却只是无言地笑了那么一下, 沾着血的清冷面容竟添上了一许暖意, 然后抬了手,轻轻搭在她单薄的肩膀上,慢慢紧握——
谢危所立之处与下方山谷,距离不过十数丈。
刀琴、剑书二人都变了脸色。
纵然甚少在人前显露自己的箭术, 可谢危从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真书生,一箭的去势何其猛烈?破空而去时甚至发出尖锐的啸响!
只是此箭既不是向着姜雪宁去,也不是向着张遮去, 而是迅雷般掠过了二人头顶, 径直射向了他们的后方——
萧定非!
天知道他在看见谢危现身的那一刻就已经知道大事不妙,矮身准备偷跑。原以为谢危并未注意到他, 谁能料想这一箭是朝着自己来的?
只听得“嗖”一声响。
雕翎箭力道何等沛然刚猛?一刹便穿透了他的肩膀,带出一道血之后,竟连他整个人都被射得向后翻倒在地!
场中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这时候回头向萧定非看去, 才发现这人已经在不知不觉之间躲到了后面去, 只怕再给他一些时间就要退进后面的荆棘丛里藏起来了。
然而谢危这冷酷的一箭显然灭绝了他全部的希望。
俊秀的眉目间顿时涌上了清晰的痛楚,额头上的冷汗更是瞬间淋漓而下。然而他跌在染血的荒草丛里,伸手用力地按住自己的伤处时, 唇边却不知为何挂上了一抹透冷笑, 竟有点不似他寻常懒散胡闹的桀骜,抬眸看向立在高处的谢危,面上是讽刺的嘲弄。
度钧终究是厌恶他的。
纵然披了一张圣人似的皮囊, 寻常也不置喙他什么,可萧定非从来很有自知之明, 心里看得清楚。
早知道到他不会轻易放过自己了。
一滴鲜血顺着犹自震颤的弓弦滑落,在昏昏天光的照耀下,显得有些触目惊心。
谢危慢慢地垂下了手臂。
这时刀琴在些微的错愕间回过头来,先瞥见了弓弦上的血珠,转而看向谢危那低垂在宽大袖袍中的手指,才发现他的指腹,已经因为方才扣弦扣得太久、太紧,而被弓弦割伤,鲜血正顺着指尖滴落。
然而他浑无反应。
山谷上下,一片静寂。
刀琴看了半晌,竟不敢出言提醒。
谢危一箭将萧定非射倒后,只道:“拿下。”
剑书眼皮一跳,便带了人下去,立刻将受伤的萧定非按住,并且下手极快地掏了块净布,把他嘴巴塞住了,使人押了下去。
其余人等则被团团围住。
姜雪宁还保持着将张遮护在自己身后的姿势,眼见着那支雕翎箭从自己的头顶飞过,竟不知自己心中究竟是什么感觉。
唯一的暖意,来自搭住她肩膀的那只手。
谢危放下弓的那一刹,她觉得浑身的力气都消失了,差点脚下一软跌倒在地。
算是,赌赢了吗?
明明结果是自己想要的,可风吹来时,她仍旧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
只为高处谢危那静默注视着她的目光。
她又开罪了他。
谢危伸手把那张弓递回给刀琴,仿佛自己方才什么也没做一般,寻常地吩咐道:“看看张大人的伤。”
立刻有人下去扶张遮。
他伤得的确是很重了。
姜雪宁站在旁边,犹自怔怔不动一步。
谢危便平平淡淡地向她道:“宁二,上来。”
若说当初在宫里他给她吃的桃片糕,让她渐渐消除了前世对谢危的忌惮;那么今天他弯弓曾对准过张遮的这一箭,又重新唤回了她对这个人的全部恐惧。
这是屠戮过皇族的人。
这是灭绝了萧氏的人。
也是将她心腹周寅之的头颅钉在宫门上的人。
从来就不是什么善类圣人!
可为什么,为什么要对张遮起杀心呢?
明明都是同朝为官。
何况今次竟有萧氏插手进来,谢危实不像是在乎被谁抢了功劳的那种人。
她回头看了张遮一眼,见两名兵士的确在为他包扎伤口,便垂了眸,轻轻握紧垂在身侧的手指,终于还是一步一步朝着谢危走过去。
每一步都有种踩在刀尖似的惊心动魄。
他宽大的雪白氅衣被风扬起,平静的目光随着她的靠近落到她面上,更有一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姜雪宁埋着头道了一声:“先生。”
谢危看着她被荆棘划了几道血痕的脸颊,有些凌乱的乌发,又看了看她发青的唇色,和身上那皱了些的粗布裙,眉宇间一片清逸,道:“方才我引箭,你怎的挡在张大人前面?”
姜雪宁嗫嚅着不敢回答。
谢危若有若无地低笑了一声:“小姑娘家家胡思乱想,该不会以为先生要杀你心上人吧?”
字字句句,绵里藏针。
姜雪宁想,世上怎有谢居安这样的人呢?那一刻她分明觉出了他的杀意,然而他此刻的平静和低笑,又仿佛真是她杞人忧天误解了一般,只叫她生出了万般的惶恐难安。
她在发抖:“我……”
谢危却道:“看你冷得。”
他解了自己身上厚实的鹤氅,抬手披到了她的身上,把她纤弱的身躯裹了起来,又顺手拂开了她颊边一缕垂下的乌发,才淡淡地道:“姜大人很担心你。”
那鹤氅还带着些余温。
山间风大,一下都被挡在外头。
姜雪宁下意识抬手将这氅衣拥了,却觉得这温暖虽裹着她,却隔了一层似的,难进心底。
下头一干天教人等,早已束手就擒。
萧氏那边残兵败将也都相继被人或抬或扶带了出去,萧远更是紧张着自己那宝贝儿子,喊人把压着萧烨的石头搬开后,便令人抬着萧烨赶紧出去找大夫了,倒是没看见旁人压着萧定非上来。
张遮伤处只是草草裹了一下。
随行而来的兵士不过略懂些止血之法,真要治伤还得看大夫,因而见血不再涌流后,兵士便想扶他上来。只是他摇首谢过,自己往上走来。
谢危垂了手,转眸看见他,仍对姜雪宁道:“你失踪之事并未声张,京中不知,只当你病了。长公主和亲之事已定,倒有些想你。想来你受了一番惊吓,小宝,就近在观中找个地方,收拾出来让宁二姑娘休息。”
这意思是让她走。
小宝怔了一下,躬身答应,去请姜雪宁。
姜雪宁踌躇,看了那头张遮一眼。
谢危便淡笑道:“此次伏击天教乃是我牵头,同张大人还有些话讲。”
原来这次的事情本就是他的谋划。
难怪一切都在掌中。
姜雪宁但觉心中苦涩,虽并不知这后面藏着多少深浅,可猜自己该是坏了谢危一点事的,眼下纵担心张遮,似乎也于事无补。
她欠身再行过礼,这才转身。
移步时望见张遮,张遮冷酷刻板的面上一片沉默,唇线抿直,不作言语。
很快,她去得远了。
头顶的天空越见阴沉,竟是要下雪了。
谢危身上只余下那雪白的道袍,有些畏寒的他,风里立着,便似一片雪,却负手望着下方谷底那些个已经受制于人、引颈待戮的天教教众。
先才接回了弓后,刀琴便带了人下去,在这帮人身上搜寻着什么东西。
不一时,人回来。
却是紧拧了清秀的眉头,低声对谢危禀道:“似是丢了,没见着。”
谢危垂下眼帘,随意一摆手道:“都杀了。”
弓箭手们一直站在上头。
听得他此言,紧紧拉着的弓弦俱是一松,嗖嗖嗖又是一阵箭雨,向着下方早已手无寸铁的天教教众落去,一时鲜血淋漓,全数扑倒在地,杀了个干净。
山谷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儿。
谢危于是想,也该下雪了。
张遮看着他这般半个活口也不留的狠辣手段,静寂无言,竟想起前世牢狱中,他受尽酷刑,为自己写下判词后只待秋后处斩,未料那一日倒春寒正冷的天里,迎来一位意想不到的访客。
已大权在握的当朝太师,还是那般波澜不起。
只是他那时竟觉这人身上有种说不出的深寂悠远,像是大雪盖了遍地,寒枝雀静。
他说,宁二殁了。
张遮不知他说的是谁,只感茫然。
对方停了片刻,好似才意识到他听不懂,平淡地改口说,你的娘娘殁了。
张遮如在梦中。
他却还笑了笑,对他讲:她留了话,请我放了你。可叫燕临恨你恨到了骨头里,在她灵前醉醺醺哭了几日,今早摔了酒,提剑要往这边来杀你。张大人,可真是太厉害啊。
张遮于是感觉坠进了一片云雾,那片云雾又掉下来,化作一片泼天的豪雨,笼罩了接天的莲叶。
恍惚又是避暑山庄午后骤雨里邂逅。
他是那个脾气又臭又硬谁的好脸色也不给的张侍郎,她是那个嬉笑跋扈不作弄人不高兴的皇后娘娘。
她故意踩了他袍角。
他想,若是给他重选一次的机会,他不要弯腰把袍角撕了,且让她踩着,尽凭着她高兴,愿意踩多久便踩上多久。
然后便听见他起了身,让人将牢门打开,对他说:你走吧。
牢门上挂着的锁链轻轻晃动出声响。
张遮穿着一身染血的囚衣,在牢里坐了良久,才笑起来,道:罪臣只想为家母上柱香。
后来……
后来。
张遮远远地看着眼前的谢危,只觉这人于世人而言是个难解的谜团,不过这一世仿佛多了一点子有迹可循的人味儿,倒不像是那远在天边的圣人了。
谢危既不走过去,也不叫他走过来,只是道:“定国公向圣上请命,抢在前面入城,坏了谢某的计划,倒累得张大人遭了一难,还好性命无虞,否则谢某难辞其咎了。”
张遮道:“您言重了。”
谢危道:“我那学生宁二,顽劣脾性,有赖张大人一路照拂,没给您添什么麻烦吧?”
张遮听着这“宁二”二字,想起眼前这人上一世所选的结局,只觉内里或许有些自己并不知晓的内情,然而对这注定要成乱臣贼子谋天枭雄之人的谢危,竟没什么厌恶。
是天下已定,英雄当烹?
又或是因为别的呢……
他慢慢道:“姜二姑娘她,很是机敏聪颖……”
只是脾气仍不很能压得住。
谢危看他始终不走过来,便笑一声:“张大人似乎对谢某并不十分认同。”
他看了下方那天教众人堆叠的尸首一眼,目中无波。
张遮却只是垂眸,自袖中取出一物来,平平道:“谢少师方才是着人找寻此物吧?”
他指间是薄薄半页纸。
赫然是先前天教那左相冯明宇所拿的度钧山人密函!
谢危眼角轻轻抽搐了一下。
刀琴更是心中一凛。
张遮将这页纸递向刀琴,回想起前世种种困惑,都在得见这页纸上的字迹时得了解答,谁让他上一世也见过这般字迹呢?
只是纷纷扰扰,又同他什么干系?
他看向谢危道:“方才便想,这既是天教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度钧先生所送来的密函,也许能从中一窥究竟,将一干乱党一网打尽。是以留了心,趁乱将此函收了。一路琐碎,一言难以道尽。谢少师若无多事,便待下官容后再禀。”
刀琴接过那密函时,另手实悄扣了袖间刀。
他同样看向谢危。
暗地里杀机一触即发。
谢危不禁要想,这个张遮此行到底知道了多少,将这封密函交还,又是否真的一无所觉……
倘若吕显在此,刚才那一箭多半已穿了这人头颅。
便一时鬼迷心窍留他活到此刻,见了密函,只怕也要一不做二不休,宁杀错一千不放过一个。
他慢慢抬了手指,觉出一分痛时,垂眸才看见方才张弓引箭竟让弓弦割了手,于是品出几分荒谬,忽然望向张遮,颇感好笑地道:“宁二说喜欢你。”
张遮身形陡地僵住。
谢危看在眼底,扯了唇角,饶有兴味道:“我这个做先生的,颇是好奇,你也属意于她么?”
第133章 旧名姓
一路从后山走回前山, 道中所见皆是山石乱崩,尸体遍地。偶然一瞥或还能见残肢断体,双目不瞑。
姜雪宁虽也是上辈子死过一次的人, 可见了这般场面也不由心惊肉跳。
小宝猜出她大约惧怕这样血腥残忍的场面, 便走在了她的斜前方,用自己的身影将大部分残忍的场面挡住,一路过了后山院墙。
上清观虽为天教所占,但道观的基本格局却没有任何改变。
前面是道观, 后面是道士们的住所。
只不过眼下早没有什么真正的道士,徒留下观后许多空置的房屋。
小宝便为姜雪宁收拾了一间出来,道:“先生吩咐, 姜二姑娘便在这里先休息吧。料想先生与张大人那边还有话聊, 且定国公那边的公子受伤好像也不轻,只怕暂时不能回京, 要在此地盘桓几天了。”
他还沏了一壶茶来。
末了同外头的人说话,甚至还带了两套全新的换洗衣裳来:“这是临时着人去城中买来的衣物,剑书公子说比起京城里时兴的样式自然差远了, 但也只能勉强先委屈姑娘将就几分。”
姜雪宁身上还披着谢危方才为她系上的鹤氅, 内里嵌着一层雪貂皮,只贴着身子便暖融融一片。
她看了那两套衣物一眼。
一套水蓝一套浅紫,虽的确比不上京中那些精致的做工, 可样式倒也淡雅适宜, 可见是用了心挑过的。只是这衣物由谢危的人送来,于她而言,到底透出几分古怪。
她心里忐忑, 也笑不出来,只看向小宝道:“原来你是谢先生的人。”
小宝道:“若无内应, 先生也不敢行险。”
他说话时板着一张脸,完全不似前几天与姜雪宁接触时姐姐长姐姐短地叫,眼帘搭着甚至也不看她一眼,倒像是不很愉快,有些置气的模样。
姜雪宁于是想起清晨时。
这小孩儿在她饭菜里下了药,让她以看病为由离开了天教视线,交代了她到街对面客栈之中躲藏起来。可她并不想回去,在发现那永定药铺之事有假时,更是赶赴府衙,不惜以身犯险。
一切大约都不在谢危意料之中。
所以谢危才会那般生气。
这小孩儿怕受命救她,可谢危若没在客栈见着她人,只怕他也要受些责罚吧?
姜雪宁并非全无心肺之人,想起这一节来也不免为连累他人而生出几分愧疚,可张遮所以为的永定药铺有接应之事是假,又实在让她怀疑起谢危的居心。
毕竟谢危在她心目中原本就不是什么好人。
所以心里虽有万般的念头掠过,她最终也只是陷入了沉默。
小宝收拾好一应物什,又为她半掩上了窗户,打了洗漱用的水,在屋里生了火炉,才道:“我出去了,就在不远处,姜二姑娘有事唤我便可。”
他退出去关上了门。
姜雪宁却无法静下心来休息,一闭上眼,满脑子都是张遮与谢危的脸交叠闪过,让她心惊肉跳。身上披着的鹤氅被她解了下来,轻轻地放在了那折叠整齐的两套女子的衣裙旁。雪白的缎面上半点鲜血尘土也未沾上,倒与它的主人一般,有种高高伫立在云霄上俯瞰众生似的孤高冷漠。
谢居安……
他同张遮有什么好说的呢?
姜雪宁在屋内坐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坐不住,起身来站在外面屋檐下,朝着后山的方向望去。
院落里栽种着不少古松。
从后山的大门有一条长道通向此处,此刻却有许多兵士把守在两旁,谁从这条道上经过,在她这里都能看个清楚。
可看了许久,也不见张遮。
她一颗心不由高悬。
直到过去了快有两刻,才看见把守着的兵士朝着后面的方向望去,微微向前躬身,像是像谁行了礼。
姜雪宁心头顿时一跳。
接着,终于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从后山走了出来。身上的伤口已经草草包扎过,但一身深蓝的衣袍早已经被鲜血浸染成了一片墨色,面色更因失血过多而显得有些苍白。
没事。
他没事!
在看见他安然无恙的那一刻,姜雪宁只觉一颗心饱胀得要满溢出来,控制不住地便向他快步走了过去:“张大人!”
张遮的神情竟如槁木一般。
她乍见他只有满心的欢喜,也不曾注意到这小小的细节,唇边已绽出笑容:“你没事可真是太好……”
太好了。
话音未落,整个人眼皮却是重了几分,费力地眨了眨,身子轻轻地一晃一歪,竟然直接往后昏倒过去。
张遮心底一惊,还好反应得快,一把将她接住。
少女纤弱的腰肢不盈一握,面颊白皙而消瘦,却是因为这些日来的奔波而疲惫,眼皮轻轻地搭上了,两道细长的柳叶罥烟眉也舒展开了。
竟像是睡着了。
小宝原就在屋檐的另一旁看着,眼见着姜雪宁昏倒过去时,已吓了一跳,便要冲下来扶人。
但看见张遮将人接住时,他脚步又不由一停。
隔着一段距离,他看见甬路那头谢危静静地立着,看着远处这一幕,却并不走过来。而近处这位张大人面上的神情几经变幻,最终还是归于了一片冷寂的沉默,只将那位早已沉沉昏睡过去的姜二姑娘拦腰抱了,从他身旁走过,轻轻放回了房中床榻上,仔细地为她掖好了被角。
*
终于是下雪了。
通州城上空彤云密布,阴风呼啸,自日中时分开始便又冷了几分,及至暮时,便纷纷扬扬下起了大雪。鹅毛似的雪片从空中飞落,没半个时辰便盖得城中屋瓦一片白,上清观矮山的劲松之上更是堆叠了一丛丛的雪,远远望去竟似雾凇沆砀。
如果萧定非没记错的话,这是谢危最厌恶的天气。
金陵在南方,甚少下雪。
但时日久了难免有些例外的时候。
就有那么一年,寒气南下,夜里一阵风敲窗,清晨起来一看,假山亭台,俱在雪中。金陵城内外,雅士云集,倒是兴高采烈,邀约要去赏雪。
当然也有些纨绔子弟来请他。
彼时谢危尚未参加科举,但在金陵已素有才名。萧定非想自己绣花枕头一包草,这些个人附庸风雅少不得又要写诗作画,不如喊上谢危同去,正好他难得也在。
可没想到他去到院中时,竟见门庭紧闭。
院中一干仆人都在忙着扫雪。
萧定非觉着奇怪:“这雪尚未停,看着还要下些时日,你们便是这时扫干净了,过些时候又堆上,岂不白费功夫?”
度钧那院子的人,都寡言少语。
也无人回答他。
倒是廊上剑书端了碗刚药走过来,看见他,脚步一顿便道:“定非公子,先生今日不出门,您请回吧。”
萧定非纳罕:“他病了?”
剑书道:“偶感风寒。”
萧定非顿觉无趣,肩膀一耸,便欲离开。只是临到转身的那一刹,眼角余光一晃,竟瞥见剑书端药打开门时,门里飘出了一角厚厚的不透光的黑色帷幔,大白天里,隐约有几线灯烛的光亮照出来。
他心里顿时跳了一跳。
很快那门便关上了。
萧定非却觉出了几分奇异的吊诡,然而好奇心起时,也不免思量思量自己在教中是什么位置,终究不敢问什么,更不敢多在这院落中停留多久。
外头扫雪的仆人仍旧忙碌。
他压了自己暗生的疑窦,赶紧溜了出去与那帮纨绔赏雪。
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当日所见的那一幕仍旧时不时从他心头划过,在他记忆的深处留下一个巨大的谜团。
本来今日这么大的事情,谢危一箭射伤他,显然是要来找他的。
可眼见上清观大雪,萧定非冥冥之中便觉得此人端怕不会来。
至少白天不会来。
果然一直等到天色发昏发暗,整座道观完全被黑暗笼罩,前面才有一盏昏黄的灯笼,照着已经被清扫干净的甬路,朝着他这间屋子过来。
剑书、刀琴两人都跟在他身边。
一人提灯,一人撑伞。
到了阶前,将灯笼一挂,油伞一收,才上前推开了房门,先瞧见了他,倒是极为有礼地唤了一声:“定非公子。”
萧定非已经躺回了床上。
屋内烧了暖炉,热烘烘的。
他仅穿着白色的中衣,原本射穿他肩膀的箭矢已经取了出来,伤口涂了上好的金创药,早止住了血,只是大夫嘱咐不要随意动弹,须得静养。
谢危随后才进来。
面容平静,目光深邃。长衣如雪,木簪乌发,确是一副真正世外隐士的雅态。
剑书在他身后将门合上。
明亮的烛光照在窗纸上,倒驱散了几分外头映照进来的雪光,让他的面容看上去越发平和。
谢危道:“你腿脚倒很好。”
萧定非吊儿郎当地笑:“可跑起来也没有先生的箭快。”
谢危却不笑:“可惜准头不够,怎没把你脑袋射下来?”
萧定非知道他对自己有杀心,凝视着他,半开玩笑似的道:“谁叫我于先生还有大用处呢?我便知道,谢先生是最恨我的。”
谢危一手搭在桌沿,未言。
萧定非面上也没了表情,只道:“谁叫我用着你最恨的名姓呢?”
这么多年来,只怕是听一次,便恨一回,一重叠一重,越来越深,永不消解吧?
作者有话要说:
1/2
第134章 不眠夜
萧定非。
萧氏, 定非世子。
多尊贵一名字?
顶着它,天教上上下下对他都是恭恭敬敬,等到将来更有说不出的妙用。
只可惜, 有人厌憎它。
宁愿舍了这旧名旧姓还于白身, 受那千难万险之苦,也不要什么荣华富贵。
与谢危相比,萧定非一向是那种与他截然相反的人。
但不可否认,他是受了此人的恩惠。
因此在面对着谢危时, 他也从来不敢有太多放肆,更不敢跟对着天教其他人一般乖张无惮——即便教首做得干干净净,当年那些个知道真相的人相继死于“意外”。
对他这句隐隐含着嘲讽的话, 谢危不置可否, 只是道:“我曾派人去醉乐坊找你,醉乐坊的姑娘说你去了十年酿买酒, 待找到十年酿方知你根本没去。”
萧定非靠在引枕上:“这不是怕得慌吗?”
谢危盯着他。
他放浪形骸地一笑:“听说公仪先生没了音信,可把我给吓坏了。”
谢危波澜不惊地道:“公仪先生在教首身边久了,到京之中我自不能拦他, 也不知他是做了什么, 竟意外在顺天府围剿的时候死在了朝廷的箭下,我骤然得闻也是震骇。只是事发紧急,朝廷也有谋算, 连公仪先生尸首也未能见到。只怕消息传回金陵, 教首知道该要伤心。”
岂止伤心?
只怕还要震怒。
公仪丞素来为他出谋划策,乃是真正的左膀右臂,去了一趟京城, 不明不白就没了,说出去谁信?
萧定非向剑书伸手:“茶。”
剑书白了他一眼, 却还是给他倒茶。
等茶递到他手里,他才道絮絮跟剑书说什么“你人真好”,然后转回头来咕哝道:“京城是你的地盘,自然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也不敢去怀疑公仪丞是你弄死的嘛。”
谢危一笑:“我竟不知你何时也长了脑子。”
萧定非喝了口茶,难得得意:“只可惜没跑脱,但反正试试又不吃亏,万一成功了呢?”
谢危道:“可是没成。”
萧定非便腆着脸笑起来:“那什么,先生可不能这么无情,毕竟此次我也算是立了一回功的!”
谢危挑眉:“哦?”
萧定非一边喝茶是假,实则是悄悄打量着谢危神情,面上半点也不害怕,心里却是在打鼓。
过去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全浮现在脑海。
他又想起白日里被射死在山谷内的那一地曾经相熟的天教教众,绞尽脑汁地琢磨,怎样才能在这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藏危机的局面下,为自己赢得一线生机。
他道:“那张遮的身份是我揭穿的!”
谢危道:“是吗?”
萧定非道:“真的,而且不早不晚,就在今天。我是什么人,我有多听话,先生您还不知道吗?这么多年了,保管错不了。打从一开始他们说要去劫天牢,我就觉这事儿不大对。待见到那姓张的带了个姑娘出现在庙里,还说什么‘山人住在山里’,这狗官必定瞎说啊。但当时又看见小宝在,便没声张,以为您暗中有什么谋划。直到今早看小宝把姜二姑娘带走了,又在这观里看见了您写给冯明宇吴封那俩孙子的密函,我才把姓张的揭穿了。”
要说这一次从京城到通州,沿途险峻,错综复杂,有谁看得最清楚,只怕真非萧定非莫属。
谁让他两边都知道呢?
有些人既当兵又当贼的人,且还喜欢自己演左右互搏的好戏,兵抓贼、贼坑兵,让两边以为是对方与自己作对,却不知中间另有推手。
公仪丞死,是一切的开始。
不管是否出于冲动杀了此人,谢危后续的一应计划足够缜密。
但顾春芳举荐张遮进来横插一脚,是第一个意外。
谢危若凛然出言回绝,不免惹人怀疑,是以干脆将计就计,计划不便,只放张遮入了棋局,又命了小宝暗中窥看。
不想很快又多了姜雪宁,是第二个意外。
境况便变得复杂起来,若贸然揭穿张遮,则与他一道的姜雪宁会受牵连,只怕落不了什么好下场。
所以他自请率人去围剿天教。
这时出现了第三个意外,在勇毅侯倒了之后,萧氏力图得到丰台、通州两处大营的兵权,在皇帝面前立功心切,竟请了圣命,与他兵分两路前去剿平逆乱。
三个意外,一重叠一重。
谢危一要保姜雪宁,二要除张遮,三要对付萧氏,四要借朝廷削弱天教势力,面临如此复杂的局面,几经谋划,便心生一条狠计,一式险招。
他先故意落在萧远后面,任他前去。
暗地里却安排了两手人,一边伪装是天教这边的叛徒,向萧远提供天教落脚在上清观的绝密消息;一边却以度钧山人的名义密函警示天教,先言自京中回来的人里有朝廷的眼线,再将萧氏来袭的事情告知,使他们早做准备,以炸i药埋伏,届时诱敌深入。
之所以并不直接言明那朝廷的眼线便是张遮,是因为姜雪宁还在。
张遮深入天教,焉知他会知道多少?
若一个不小心为他窥知隐秘,只怕他才是死无葬身之地的人。
是以张遮必要除掉。
永定药铺有人接应之事本来是假,是有心算计;密函里故意提到有眼线,是为了让天教对张遮生疑,控制他行踪,却不至于直接对他下手,以至牵连与他同行的姜雪宁。
等小宝带走姜雪宁,张遮便可杀去。
这时再将他身份揭穿,天教必然暴起取其性命。纵然将来朝廷追究下来,也与他谢危没有太大的干系。更何况并不是他逼张遮前去,相反举荐他的是刑部新任尚书顾春芳,要追究要追究不到他的头上。
于是,若计划顺利,张遮身死,萧氏中伏,而天教残余的逆党也将被随后赶来的他带人除个干干净净。
届时,萧远不死也会因贪功冒进吃个大亏。
而后来赶到的他则是隐身在鹬蚌之后的渔翁,藏在螳螂与蝉之上的黄雀,会成为唯一的得益者,大赢家。
满盘计划,借力打力,铲除异己,可称得上是天衣无缝!
谁料想……
出了个姜雪宁!
谢危坐在火炉之畔,那亮红的炭映照出几分薄暮似的淡光,落进他眼底,闪烁不定,平淡道:“这么说,我非但不能罚你,反而还要赏你了?”
萧定非脊背一寒,忙摇头:“不敢不敢!”
这涎着脸软着骨头的模样,浑无半分傲气,只像是市井泥潭里打滚的混子,叫人看了心中生厌。
只是这模样恰好是他所乐见。
谢危轻轻蹙眉,又慢慢松开,才道:“将养着吧,到京城才有你好日子过。下次若还敢跑,我便叫人打折了你两条腿,总归有这一张脸便够用!”
这话里藏着的冷酷并不作假。
萧定非听时脸上的讪笑都要挂不住。
谢危同他说完,也不管他是什么反应,起身来便往外头走去。剑书、刀琴便忙一个撑伞一个打灯笼,跟着谢危一道出去了。
夜里仍有些细雪,不过比起暮时,已小了许多。
灯笼算不上亮,只照着附近三四尺地,便不见有多少映射的雪光。
刀琴把伞压得很低。
主仆三人从圆门中出去时,便看见门外廊上竟徘徊着一道有些高壮的身影,穿着绸缎锦袍,年纪大了身形微有发福,两鬓白了,白天里还耀武扬威的一张脸此刻仿佛铺着点不安和犹豫,一时是阴一时是晴,透出几分骇人。
是定国公萧远。
剑书看见回头低声禀了一句,谢危这才朝着那方向看去,然后笑起来道:“大夜里,公爷怎么在此?”
萧远没想到谢危从里面出来,愣了一愣,连忙将面上的神情收了,看了看他身后的庭院,忙道:“哦,没事,只是天教那帮逆党都死了,没能从他们嘴里撬出什么来,有些可惜。但听说谢少师抓了个天教里顶重要的人,有些好奇。”
天知道萧远听见这消息时是什么心情!
他当时正在问询大夫,萧烨这腿还能不能好。结果兵士匆匆忙忙跑进来,竟同他禀,说谢先生擒了个天教逆党,名叫“萧定非”!
真真是雷霆从头劈下!
他抓了那兵士问了有三遍,才敢相信自己没有听错。
随即便眼皮狂跳,心里竟跟着涌出万般的恐惧:怎么会,一定是巧合吧?那孩子怎么可能还活着呢?三百义童尽数埋在了雪下啊!
那么小个孩子,那么小个孩子……
萧远向来知道这谢居安最擅察言观色,唯恐被他看出什么破绽来,又道:“我听说,这个人,好像名曰‘定非’?”
说出这两个字时,他后脑勺都寒了一下。
深冬雪冷,寒风凄厉。
这上清观建在山上,树影幢幢,冷风摇来时飞雪从枝头跌落,静寂里就像是有阴魂悄然行走在雪里似的,令人心中震颤。
谢危雪白的袍角被风吹起。
剑书拎着的灯笼照着,晃眼极了。
在这雪冷的夜晚,他凝视着眼前这萧氏大族的尊长,轻轻一笑,却是好看得过分了,也不知更像天上的神祇,还是幽暗里徘徊的鬼魅,只道:“是呢,人人都唤他‘定非公子’,倒是令谢某想起前阵子勇毅侯府一案,那燕牧与天教来往的密信中曾提起贵公子踪迹,倒似乎还活在世间一般。”
大冷的天气里,萧远额头上竟冒出了汗。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笑起来,却十分勉强,心神大乱之下甚至都没注意到谢危那凝视的目光,磕绊道:“世间同名同姓之人如此多,或许是个巧合吧。”
谢危道:“我方才去看了一看,这位‘定非公子’虽是个不成器的架势,可观其眉目,与您的眉眼却有三四分相似呢。”
萧远大惊失色:“什么?!”
谢危眉梢轻轻一扬,仿佛有些迷惑:“这不是个好消息吗?”
萧远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连忙想要遮掩,然而想要弯起唇角笑时,却觉得脸部的肌肉都跟着扭曲了,又哪里笑得出来?
非但没笑,反显出几分阴鸷。
他心里既慌且乱,敷衍道:“本公只是不大敢相信罢了……”
剑书刀琴都在谢危身后,冷眼看着萧远这破绽百出的表现。
谢危只觉得可笑。
他也真的笑了出来,清楚地看着萧远脸上恐惧、忌惮、杀意、心虚等情绪一一闪过,却温温然无比恶毒地说了一句:“此事若是真,少不得要恭喜公爷,贺喜公爷了。定非世子大难不死,公爷后继有人,当时萧氏大有后福啊!”
萧远心底有一万分的阴沉暴躁,可心虚之下却不敢有半点表露,笑起来比哭还难看,只道:“但愿如此。”
谢危明知故问:“定非公子还未歇下,您不进去看看吗?”
还未等萧远回答,他又恍然似的笑道:“忘了,算算有二十年未见,您也许也近乡情怯。何况这人也未必是真,你心里踌躇也是正常。”
萧远只能道:“是,是。”
又是一阵风吹来,谢危身子发冷,咳嗽了起来,抬目一看周遭的雪夜里都隐隐映照出光,便重新搭下了眼帘不看,道:“风冷夜黑,公爷见谅,谢某近来受了风寒,不敢久待,先告辞了。”
萧远便道:“谢少师慢走。”
谢危也不问萧远还要在这里站多久,掩唇又咳嗽两声,便由刀琴撑伞下了台阶,往自己房内走去。
屋内灯火通明,烛光洞照。
谢危在靠窗的罗汉床一侧盘腿坐下,唇边竟浮出了一抹嘲弄,末了又成了一片冰冷的面无表情。
他抬手搭了眼。
剑书自随身带来的匣子里取出一只玉瓶来,倒了一丸药,端了一盏温水,递过来,服侍他和水服了那丸药。
谢危苍白的面容并无好转。
一卷道经随意地翻在四方的炕几上,其上竖排铅字密密麻麻,他目光落在上头,瞥见的竟恰好是一句“顺为凡,逆为仙,只在中间颠倒颠”。
道清心,佛寡欲。
他是学佛也学道,看了这不知所谓的淫言乱语一眼,心内一阵烦乱,劈手便扔到墙角,砸得“哗”一声响。
剑书刀琴都吓了一跳。
谢危一手肘支在案角,长指轻轻搭着紧绷的太阳穴,问:“宁二呢?”
剑书道:“大夫看过后说是心神松懈之下睡过去了,半个时辰前小宝来报说方睡醒,吃了些东西,打算要去看看、看看张大人。”
谢危眼帘搭着,眸底划过了一份阴鸷。
今晚是睡不着的。
他既安生不了,那谁也别想安生了,便冷冷地道:“叫她滚来学琴!”
*
姜雪宁一听,差点气得从床上跳起来,愤怒极了:“大夜里大雪天学什么鬼琴?!”
作者有话要说:
2/2
第135章 玉不琢不成器
欺人太甚!
绝对是挟私报复!
姜雪宁白日里是终于见到张遮无恙, 紧绷着的心弦一松,才陡地昏倒过去,一觉睡到傍晚, 醒来才觉得自己浑身困乏, 原是这些日来劳顿,身子骨娇生惯养早疲累了,只是前些天太紧张自己都未曾察觉。于是干脆赖在床上胡乱吃了些东西填肚子,又去问小宝张遮怎样。
小宝说, 张大人也在观中养伤。
她便想要寻去看看。
谁料想还未等她翻身下床,谢危那边的人便来了。
剑书躬身立在她房门外,也不进去, 听见里面大叫的一声, 轻轻搭下了眼帘,仍旧平静地重复道:“先生请您过去学琴。”
姜雪宁气鼓鼓的:“我没有琴!”
剑书道:“先生说, 他那里有。”
姜雪宁差点噎死:“我是个病人!”
剑书道:“小宝说大夫来瞧过,您只是困乏,无甚大碍。”
姜雪宁:“……”
果然那个半大小屁孩儿小肚鸡肠, 心里必定记恨着自己当时不去客栈反去府衙搬救兵的事, 还给谢危打小报告!
话说到这份儿上,已是推不得。
她咬牙爬起来把衣裳换了,略作整理才走出了房门。
剑书带了伞, 要给她撑上。
她却莫名有些不敢劳动谢危手底下人的大驾, 只自己把伞接了过来撑在头顶,这才随剑书一路向着庭院另一头谢危的院落而去。
这该是上清观的观主所居的院落,小小的一座, 独立在上清观后山的角落里,显得清幽僻静。
细雪纷纷, 周遭却无一盏灯。
姜雪宁走到院中时都不由愣了一愣,抬目只能看见那屋内的窗纸里透出几分暖黄的光芒,映照着外头落下的细雪,倒是别有一番意趣。
也许是这道观年久失修,谢危这边虽带了人来,准备却也不很齐全,不点灯也无甚稀奇吧?
剑书上前轻叩门,道一声:“二姑娘来了。”
里面便传来一道平淡的嗓音:“进来。”
姜雪宁来的一路上都还满肚子的火气,一听见这声音,就像是迎头一盆冰水浇下来似的,再嚣张的气焰、再愤怒的心情,也忽然熄灭了个干干净净,小腿肚子开始发软。
剑书推开门,姜雪宁走进去。
屋里只点了一盏灯。
谢危盘坐在临窗的罗汉床一侧,灯烛的光亮只能照着他半张脸,手指轻轻地压着太阳穴,面容上有淡淡的倦意,抬眸打量她。
她换上了那身浅紫的衣裙,样式虽不十分新奇也算得做工精致,比不得宫装的翻覆华美,反而有几分小桥流水的恬静淡雅。
入内之后便小心道礼:“见过先生。”
修长的脖颈,淡红的嘴唇,白皙的脸颊,只是上头留着几道细小的划痕,虽用药膏抹了,却还未完全愈合。当真是不怕自己嫁不出去啊。
谢危轻轻一摆手。
剑书一怔,退了出去。
两扇门在姜雪宁身后“吱呀”一声,轻轻合上,她莫名颤了一下,紧张起来。
谢危便道:“见了我便跟老鼠见了猫似的战战兢兢,哪儿来的胆子不顾自己安危去府衙搬救兵、援张遮?”
姜雪宁小声道:“人命关天……”
谢危向她抬手:“过来,我看不清你。”
这屋子就这么大点地方,姜雪宁犹嫌自己站得太近,巴不得这屋子再大些自己好站得远些,哪里料着谢危说这话?
有什么看不清的?
可她心里打鼓,也不敢反驳,规规矩矩地往前蹭了一步。
谢危眉头轻轻一拧,笑道:“这两条腿若不会走路,那不如找个时辰帮你锯了吧。”
姜雪宁背后汗毛登时倒竖!
她端看谢危笑着说这话的神情,只觉他话里有十二分的认真,且还有一点子隐约压抑的怒气,哪里还敢有半分磨蹭?
这回终于走到了近前去。
可仍旧隔了两三步远。
谢危向她摊开手掌:“来。”
那手指指腹上还留着白日里紧扣弓弦所留下的伤痕,看着殷红的一道,竟像是美玉上所留下的一道污红的瑕疵,叫人一见之下忍不住要道一声“可惜”。
姜雪宁实在有些摸不着头脑。
她一面觉着谢危今夜诡异至极,该离着他远些,一面又觉得害怕,不敢表现得太过违逆,心里面一进一退两种念头相互争斗,让她犹犹豫豫地抬了手,又不知该不该向谢危伸过去。
谢危终于生出了几分不耐烦,面上所有的神情褪去,竟一把将她的手拽了,朝着自己身前拉来。
姜雪宁毫无准备,没有站稳。
谢危盘坐在罗汉床上,位置本就不高,她脚底下一绊,便跌坐在罗汉床前搁置的脚踏上,抬眸望着他,心内一片惊骇惶恐。
他手掌却是冰凉的,抬了来搭在她粉黛不施展的面颊上,果然微微俯身凑近了来看她。
谢危这一张脸实在是无可挑剔。
长眉凤眼薄唇挺鼻,连那眼睫投落在眼睑下的阴影都仿佛经由天人笔墨细细描绘,神祇一般,让人生不出半分玷辱之心。
可大约是凑得近了,姜雪宁一眼撞进他眸底时,竟见他瞳孔里仿佛有一层阴翳。他极其认真地看着她,目光锋锐得像是刀尖。只是没片刻,便稍稍退了一分,先才照着他面庞的光线于是也暗了几分,让人一下看不分明了。
微凉的指尖,激起她一阵战栗。
姜雪宁声音在发抖:“先、先生……”
指腹压着的肌肤,实在细嫩,仿佛压一下便要留下个印子似的,吹弹可破。
仰着脸看人,纤细的脖颈便露了出来。
谢危看了一眼,仿佛想要感知出什么似的,也或许是藏在皮囊深处的恶意悄然溢出,让他仍旧没有撤回手来,只是道:“人之存世,先利己,后利人。我瞧着你在宫里,步步小心谨慎,只当你是头脑清醒的。不曾想出得宫去,倒损了心智。宁二,记不记得刚入宫时,我对你说过什么?”
他说,叫她听话些,别惹他生气。
谢危的杀心从不作假。
姜雪宁动也不敢多动一下,回道:“记得。”
谢危的指尖于是用了力,她脸颊边还有伤口,压得她疼了,轻轻蹙眉,才略略松手,声音却越见冷酷:“倘若此次不是我,你死了十回也有余了!”
他这般举动,无情之余,实有一分出格。
可姜雪宁自来视他如圣如魔,上一世斗胆自荐枕席也不过自取其辱,更知他学道学佛清心寡欲不近女色,是以半点都没往别处想,只当谢危是厌憎她,折磨她。
他沉怒越显,她越乖觉。
姜雪宁是趋利避害的性子,纵然这一世悔过有许多东西已经改了,可惯来寻着人心的缝隙往里头钻,早已经不是什么本事,而近乎于一种娴熟的本能。
但凡谁对她泄露几分怜惜、不忍之意,她都趁隙而入。
只因小时候便是如此讨婉娘欢心。
这时紧张之下,那种本能便丝丝缕缕地冒了出来。
她小心翼翼打量一番他的神情,下意识觉得这一世谢危对她终究是念着几分旧日恩情的,况有勇毅侯府的事情在,该对她仁慈许多。
大约只是恼她坏了他的计划。
毕竟事关萧氏。
于是她大着胆子,赔了讨好的笑:“可学生运气好,正巧撞上先生么。”
少女笑起来时,像是枝头桃花绽了艳艳的粉瓣,实在是说不出的娇俏颜色。一点点的讨好,却不谄媚,反而给人几分亲近信赖之感。
让人忍不住想原谅她。
谢危见了,却陡地“嗤”了一声,手指用力,竟是掐了她的下颌,迫她抬起头来,声音里半点仁慈都没有,反有一种清醒到令人恐惧的凛冽:“好歹也当了我许久的学生,谋略眼界没涨,倒惯会使这不入流的下乘伎俩!谁教给你的?”
他毫不费力便可拉个满弓,力道岂是寻常?
稍一用力,已叫姜雪宁吃痛。
她眼底顿时涌了泪出来,听见他这一声质问,只觉雷霆贯耳,方忆起自己这般情态只怕最招致谢危憎恶,上一世便是如此,惶惶然已不敢说话。
谢危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森然道:“不杀你,是我当你本性不坏。只是世上人,坏的要杀,蠢的更不能留。我放你一命,你却舍了要当儿戏,想救人却连点更高明的法子都想不出来,非要搭上自己。宁二,你的学当真是白上了!”
姜雪宁愣住。
谢危却似已厌她至极,终于松了手,搭下眼帘不再看她,道:“滚去练琴。”
姜雪宁怔怔看了他好久,忍不住想“你教我什么有用的了”,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想自己是脑袋被门夹了,也敢这时走神,于是带了几分狼狈地起身。
只是方才被他拉得跌坐下去,膝盖有些疼。
她微微蹙了眉,也不知为什么,莫名有几分心虚,倒没了寻常跋扈性子,也不敢叫屈,自己忍了,朝房中角落里望去。
另一侧果然有张琴桌,上面置了一张琴。
姜雪宁一看眼熟。
竟是谢危那张峨眉。
这可是谢危自斫自用的琴,她眼皮跳了跳,往左右看也没见别的琴,心里已怯了几分,不大敢碰。然而眼见谢危坐在那边又无指点她的意思,只好硬着头皮坐了。
只是的确常日未曾习琴,手底已然生疏。
才抬手弹了《碧霄吟》两句,便错了个音。
她吓得抬头去看谢危,却见他手腕搭着膝盖指尖垂落,竟似在那灯光昏暗处枯坐,神情晦暗,也不知是在想什么,总归没来骂她。
于是稍稍定心。
她赶紧改了过来,假作无事,往下头继续弹奏。
微颤的琴音,在晃悠悠的琴弦间流泻而出,音质极佳,高时若清凤啼鸣,低处如间关莺语,有畅快抒怀处冲上霄汉,逢缱绻断肠时则幽咽沉郁。
剑书刀琴都在外头听着。
静夜里阒无人声,只伴着松上雪压得厚了,簌簌往下落的细响。
简单干净的屋舍内,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儿,是大夫才给张遮伤处换了药重新包扎,还叹了一声道:“好险没伤着要害,不然这么深的一刀,只怕得要了命去……”
张遮合拢衣袍,却忽向窗棂外望去。
黑魆魆的院落里伏着山峦树影,那琴音却袅袅不断绝地飘来,初时还有些生涩,弹得久了便渐渐添上几分圆熟,倒有了点得心应手的味道。
这般境地里还要带张琴出来的,只有那位谢少师了。
是他的琴。
却不是他的音。
张遮搭下眼帘来,任那大夫提了药箱出去,抬手慢慢抚上肩上之伤,那痛意藏在深处,连绵未消。
他听了好久好久,琴音才渐渐停歇。
姜雪宁实不知自己是弹了半个时辰,还是一个时辰,只觉手指头都要被琴弦勒出伤来了,实在招架不住,才大着胆子停了下来。
一看,原本坐着的谢危,不知何时已倒伏下去。
她起身来,轻手轻脚走过去,低低唤了一声:“谢先生?”
谢危靠在旁侧的引枕上,双目闭上,纵然有柔暖的烛火照见几分,苍白的脸上竟也无甚血色,竟似睡着了。没了方才让人胆寒的冷厉戾气,平展的眉目静若深山,只仍叫人不敢有半分打扰,恐惊了他这天上人。
姜雪宁一见便噤了声。
她站在前头,也不敢再叫,心里一琢磨,便想这却是个绝好的机会,正该脚底抹油溜了。于是跟猫儿似的,踮了脚往门外走。
只是眼见到了门口,她回头看一眼,微微咬唇,犹豫了片刻,还是重新走回来,扯了边上一条绒毯,屏住呼吸,一点点搭在他肩上。
这架势倒跟做贼似的。
然后才重新扒开门,闪身出来。
剑书他们在门外已经候了多时,见她出来,回头一看便要说话。
姜雪宁忙将一根手指竖在唇边。
剑书刀琴登时一愣。
她极力压低了声音,做出了口型道:“先生睡着啦!”
“……”
剑书刀琴又是一怔,对望一眼,不由愕然。
姜雪宁劫后余生,却是偷了油的老鼠一般开心,向他俩摆了摆手,便拾起先前靠在墙边上的伞,也不用人送,自己脚步轻快已是溜之大吉。
第136章 除夕前(重写)
翌日清晨, 薄薄的一层天光照在台阶上。
屋里面似乎有些细碎的动静。
刀琴剑书早着人备好了一应洗漱之用,在外头候着,听见却还不敢进去, 只因并不知谢危是否已经醒了起身。
直到听见里面忽问:“什么时辰了?”
剑书回道:“辰正一刻。”
里头沉默了一阵, 然后才道:“进来。”
谢危一早睁开眼时,只觉那天光透过窗纸照进来,眼前一片模糊。抬手搭了额角坐起,才发现自己竟然是一觉睡到了大天明。
冷烛已尽, 屋里有些残存的暖意。
向角落里一看,那一张峨眉静静地摆在琴桌上,仿佛无人动过。
剑书、刀琴进来时, 他已起了身, 只问:“宁二昨晚何时走的?”
剑书道:“大约亥时。”
谢危便又是一阵沉默,末了却没有再说什么, 只是换衣洗漱、用些粥饭。
天教之乱既平,在这通州勾留两日,料理完一应后续的事宜便该启程回京。怎奈昨日暮时好一场大雪, 堆了满地, 下面人回禀说从通州到京城的官道被大雪和落石埋了,尚在清理,一天两天怕不能成行。又加之张遮、萧烨及大部分幸存之兵士都有伤在身, 谢危听了下面一番禀告后, 便吩咐下去,先在通州盘桓两日。
一应大小官员昨日早得闻京中来了人,今日全都趁机来拜。
原本一个清净的上清观门口, 竟是车如流水马如龙,好不热闹。
*
姜雪宁昨日晚上从谢危房中溜出来后, 本意是顺道想去看看张遮的,但经过他房门时但见灯烛熄灭,一片漆黑,又想他连日来奔波疲累、殚精竭虑,正该好生睡上一觉,于是忍了没去打扰。
到第二日一醒,她便去找。
张遮气色较之昨日自然是好了一些,只是惯来沉默寡言,两人又已经脱离了险境,再不像是路途中那般可权益从事、相互依存的状况,是以任姜雪宁伶牙俐齿,也不知对着这闷葫芦要说些什么。张遮又恪守礼节,更不用说有医嘱在前,要他好生休息,姜雪宁也不便太过搅扰,只好早上看一回,晚上看一回。
张遮如何想不知道。
她自个儿只觉得殊为满足,倒是一点也没有想家的模样,成日里开开心心,笑容常挂,上清观里谁见了她都觉得舒坦。
只是天公实在不作美。
通州官员闹闹嚷嚷来拜了两天,谢危也着手料理完了铲灭天教一役后的残局,还跟萧远议了好几回的事,本准备启程离开了。
年关已近。
若脚程快些,众人当能赶在节前回家。
可没想到,第三日早上又下起大雪来,驿站那边传来消息,说前些日坍塌过的山道又塌了,是前些日雪化汇聚成洪流,给冲垮的,仍旧走不得。
姜雪宁坐在窗前,以手支颐,听了小宝转达的话之后,不由道:“难道过年也留在通州?”
小宝把热茶给她换上,道:“听先生的意思,多半是了。”
姜雪宁便皱了眉。
小宝 道:“萧国公他们也走不了,前些天才和先生商量过,说除夕那日要找家酒楼大摆宴席,犒赏军士,以慰大家思归之心。您若想家得慌,到时也可去凑个热闹?”
想家?
姜雪宁一声轻嗤。
她可不想家。
旁人过年,自然要回家。
一大家人坐在一起团团圆圆,纵然平时有些纠葛打闹,在这种好日子里也都放下了。相互说些吉祥话,放炮竹,吃年糕,守岁,只盼来年更好,是世间难得温情的日子。
可对她来说,却越见冷清。
往常与婉娘在乡下庄子时,那些个山野之中的粗人农户,大都轻视婉娘的出身,虽因为她们毕竟从大户人家来,都有些求于婉娘的地方,可暗地里却给了不少的白眼。
婉娘也不屑与粗人打交道。
每逢过年,家家户户热热闹闹,婉娘带着她却与平常无异,随意吃些东西,连岁也不守,囫囵便往榻上睡了。
她年幼时不知有这回事,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待年纪稍大一些,开始和村落里那些孩子们玩到一起,说上话了,才发现原来别人家是要过年的。
有一年她便回去问婉娘。
婉娘根本没搭理她。
又一年过年,她忍不住跟了别的小孩儿到别人家里去,吃了饭,放爆竹,等到晚上要溜回家的时候,推开门却发现本应该去睡了的婉娘坐在屋里,冷冷地瞧着她,竟把她拎了关在门外。
外头又黑又冷,她吓坏了。
抬了手使劲地拍着门,哭着问婉娘怎么不让自己进去。
婉娘仍是不搭理。
她哭累了,便靠着门糊糊涂涂地睡去,第二天一早就发了烧,婉娘这才带她去看大夫。
从这以后,姜雪宁便再也不敢提过年这回事了。
她实在太怕了。
后来回了姜府,倒是每逢年节都要吃团年饭,可好像总与她不相干。雾里看花、水中望月似的,隔了一层不真切。
她毕竟不喜欢姜雪蕙,也不喜欢孟氏。
大家平日里不见,过年却要互相给对方添堵,能痛快吗?
至于后来到了宫里……
那就更没意思了。
除夕赐宴,朝野上下顾着君臣的礼仪,妃嫔们又争奇斗艳,纵然是高兴的日子,人人也在相互算计,哪里有什么意思?
更何况朝野上下也不是人人都来除夕宴。
有的是官位太低,来不了。
也有一些是能来却自己不来。
比如彼时已经是当朝太师的谢危,几乎年年称病,总也不到;
比如那油盐不进的张遮,总视皇帝的恩典于无物,上过折子谢罪说,要在家中侍奉母亲。
是以,姜雪宁还没在除夕佳节这种日子看见过张遮……
手指搭在冰冷的窗沿上,姜雪宁心头忽然一跳,转头问小宝:“张大人呢?”
小宝愣了一下:“什么?”
姜雪宁忽然有些紧张:“张大人过年也不回京城吗?”
小宝这才知道她问的是什么,答道:“前日张大人有着人问过道中积雪和山崩的情况,提过要冒雪回去,可道路未通本就危险,何况他身上还有伤,大夫说还要将养几日。谢先生便没有答允,只说张大人若出意外,谁也担待不起。”
张遮也要早通州过年。
一股热气缓缓自心底流涌出来,姜雪宁手指都跟着颤了一下。
小宝纳闷:“您也想回去吗?”
岂料姜雪宁浑然没听到似的,动也不动一下,过了半晌竟然直接转身往外走,连伞都没拿一把。
小宝吓了一跳:“您干什么去?”
姜雪宁是想出门去,可走了几步了才想起自己也不认识通州城里的路,回头道:“通州有好的酒坊酒楼吗?怎么走?在哪里?”
小宝:“……”
姜雪宁原本意兴阑珊的那张脸都像是被点亮了似的,有这焕然的光彩,竟是笑着道:“你带我去。”
小宝没明白她想做什么。
可剑书公子那边有过交代,着他把姜二姑娘照料好也看护好,别再出先前那种岔子。
他可不敢任由姜雪宁一个人去城里逛。
当下虽有满心的狐疑,也只好把伞拿了陪她去。
城里的大酒楼这时都还没歇业,也有一些好厨子逢年过年要去帮一些富户家里做席面。姜府逢年过节都会请得月楼的大厨到府里做一桌好的。
姜雪宁知道有这回事,便直让小宝引路。
路上看见些店铺还开着,卖的大多都是年货。原本前些天见着时,她还不大感兴趣,这回却是停下来仔细地看了看,甚至还买了几盏红灯笼,另买了只绣着“福”字的福袋小锦囊,一方上好的印章,又去银号兑了一把铸成福瓜寿果等吉祥模样的金银锞子。
小宝在旁边看着,琢磨她这像是准备给谁过年。
两人路上耽搁了一阵,才到了城里做菜最好的四海楼。
一问掌柜的,果然能请厨子去。
只是价钱竟然不低。
买什么灯笼福袋不花几个钱,印章和金银锞子却不少,姜雪宁把自己手里剩下的银两一扒拉,皱了眉:“一百两,哪儿有这么贵的?”
掌柜的倒是和气,同她解释:“实不相瞒,本楼的桂花酒是出名的,平时价也不便宜,今年没剩下几坛。别的厨子也老早就被别的府请去了,留下来的这位是咱们楼里大厨许师傅,本是准备回去老婆孩子热炕头。但生意到了门前,使得上价钱当然也不拒绝。您要出得起这个价,我就帮您说项说项。”
一百两对姜雪宁来说,真不是什么大钱。
往日花起来都不眨眼。
她一眼就看出这掌柜的是趁机抬价,杀生客,可为着这么点钱,也犯不着跟他斤斤计较。
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她便道:“也行。不过我身上没带这么多银子,您看我手里剩下这二十两,付给您做定金。剩下的那些,晚些时候您派个人来上清观取,我就住在那儿,除夕的席面也在那边做。”
掌柜的顿时诧异看了她一眼。
城里都传开了,上清观那边出了大事,这些天来就看着官府的轿子在观前出出入入。如今住在上清观里的,可绝不都是普通人啊。
他对姜雪宁一下就恭敬起来,连忙答应。
小宝看着,欲言又止。
出了酒楼,姜雪宁问他:“怎么这脸色?”
小宝道:“太贵了,再说您哪儿有那么多钱?”
要知道,姜雪宁现在身上的钱就是先前他给的一百两,是先生交代给的,他身上也没多的。刚才姜雪宁却是一口就应下了那个价,简直……
总之小宝觉得不靠谱。
姜雪宁听了却是挑眉笑笑,难得有些得色:“没钱?本小姐可多的是钱!”
她把印章揣了,又把那些金银锞子都放进了福袋里,沉甸甸地放进袖子里藏好,不让别人瞧见,便脚步轻快地回了上清观。
这些天来,谢危都没叫她去学琴。
听说是事情忙。
毕竟通州来拜会的官员太多,想必挪不开时间来训她。而且前两天开始,这位少师大人便声称自己病了,染了风寒,不见外客。
姜雪宁一琢磨就知道这是托词。
一箭之力能穿过人的肩膀,岂能是个年年冬天都要生病的弱书生?
想来只是懒得应酬通州这帮官员。
她才一回到上清观,便破天荒往谢危那院子走。
剑书刚端了撤掉的冷茶从里面出来,看见她跟见了鬼似的:“二姑娘怎么来了?”
姜雪宁咳嗽了一声,向他身后紧闭着的门扇望了望,压低了声音问道:“先生睡了吗?”
这模样有点鬼鬼祟祟。
剑书犹豫了一下,道:“睡下了,您要见吗?”
“不不不不……”
开什么玩笑,姜雪宁可不想主动找死!
她抬手把剑书拉到一旁来。
“我这话跟你说就行了。”
剑书看见她那白生生的手扯着自己袖子,眼皮跳了一下,心底冒上几分寒气儿,道:“您说话,别动手。”
大男人这么小气!
姜雪宁也没往深了想,放下手,摆出了十分良善的表情,道:“你跟着你们先生出来,身上一定带了钱吧?随便给我个千儿八百两使使。”
随便给个千儿八百两使使……
剑书嘴角抽了抽:“您——”
姜雪宁及时道:“你知道的啊!”
剑书道:“我知道什么?”
姜雪宁可知道剑书刀琴都是谢危心腹,谢危的事儿他俩都门儿清,便一叉腰:“你们先生可还欠我好几万的银子没还,我要个千八百两不算过分吧?我想你们先生染了风寒,身子不好,也不好去打扰。你便给了我,回头跟他说就是。”
“……”
剑书怕自己答应下来回头被自家先生打死,可眼前这位主儿又实在有些特殊,还真不大敢不给,实在让他踌躇起来。
姜雪宁催他:“不然我可就去打搅你们家先生了啊!”
看他们平时那架势也不像是敢随便打搅谢危的。
她觉着自己能顺利拿到一笔属于自己的钱。
却没想,剑书幽幽盯了她半天,竟然道:“那您去吧。”
姜雪宁:“……”
这还是我认识的剑书?好像有哪里不对啊!
她愣住了。
剑书却返身要去叩门,只道:“我这就为您通传。”
姜雪宁一激灵,吓了一跳,忙去拉他:“别呀你干什么!”
正自这时,方才还紧闭着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谢危站在门后,轻袍缓带,身形颀长,手还搭在门沿上,仿佛是才起身,松散的头发落了几缕在雪白的衣襟,姿态间竟有那么一点寻常难见的慵懒。
然而眉目间却是点清透的冷意。
他的目光落在了门前这两人的身上,然后落到了姜雪宁那还拽着剑书胳膊的手上。
姜雪宁未觉得如何。
剑书被这眼一看,却是背后寒毛都竖了起来,几如在阎王殿前走了一遭,忙将自己手扯了回来,躬身道:“先生,宁二姑娘方才……”
谢危淡淡道:“我听见了。”
姜雪宁后脖子登时一凉。
抬眸打量谢危,面色虽然有些白,却实在不像是染了风寒病到没法出来应酬的模样,便忽然开了个小差,在心里嘀咕一声:果然是装的。
谢危看向她:“要钱?”
姜雪宁本是想直接找剑书要,反正他们先生欠自己钱是事实,没有不给的道理,让他们回头去跟谢危说,谢危也不好吝啬找自己计较。
谁想到他竟然出来了……
她嗫嚅道:“是要,听说先生在睡,便没敢打扰。”
听说他在睡?
谢危知道这小骗子满嘴没一句实话,也懒得揭穿她给自己脸上贴金的这种小把戏,笑着问她:“你可真是惦记着那点钱,说罢,做什么用?”
姜雪宁张口欲言,可话未出口,面颊却是微微一红。
谢危原是笑着,看见她这副情态,眼底的温度便渐渐消了下去,唇边的笑弧虽依旧在,却没了方才叫人如沐春风的味道,竟是看穿了她:“为张遮?”
她喜欢张遮这事儿,在谢危这里可不算是什么秘密。
姜雪宁方才说不出口,只是难为情。
但既然都被谢危猜出来了,她也就坦然起来,想谢危反正知道,便抬起头来眉开眼笑道:“还是瞒不过先生。我想张大人本想回家,可大雪封路走不成,要留在通州过年,便想好好筹划一番,热闹热闹。否则大年晚上也不出门,一个人孤零零的……”
“……”
谢危看她俏生生立在屋檐下,眼角眉梢都似枝头娇花含苞般有种欢喜,往她身后一看,庭院里未来得及打扫干净的那些积雪却白得刺眼。
他心底是含了万般冷笑的凛冽。
可话出口却仍旧温和:“你倒想得周到”
姜雪宁还当他是夸自己呢,喜滋滋道:“那您是同意了?”
谢危轻声细语地笑:“是你的钱,自要给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
*
原来剧情不够好,推了重新写一遍。
大家清个缓存看。
下一章也会重新写。
第137章 挡雪(重写)
铁公鸡拔毛了!
姜雪宁差点一蹦三尺高, 只是碍着还在谢危面前,多少还端着点端庄的架子,隐忍不发而已, 可眼底的笑意和欢喜已经毫不隐藏。
溢美之词更是毫不吝惜:“先生真是善解人意, 体贴得不得了!”
谢危摆手让剑书去拿银票给她,却问:“你这般大张旗鼓,也不怕旁人看见多有非议?”
姜雪宁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张大人救了我的命,我这是报恩啊!”
报、恩。
谢危心里重重地念了一声, 悠悠地掠了她一眼道:“由头倒是找得好,我还以为你要趁此机会同他表明心意呢。”
姜雪宁陡地愣住。
“表明心意”这四个字就好像是几颗珠子,忽然砸落在她心盘上, 原以为也就震那么一下, 谁知它们忽然散滚开,骨碌碌响成一片, 竟让她一刹间心乱如麻。
“怎、这怎么可能呢?”
她下意识地反驳了,毕竟的的确确没有过这个想法。
谢危看她神情闪烁,倒像是被自己这句话吓住了似的, 心底便是一哂:有贼心没贼胆罢了。
正好剑书已将银票取了来。
姜雪宁连忙接过, 稍稍定了定神,便躬身辞别了谢危,走出院落松了一口气后, 才发现自己面对着谢危时竟是一直紧绷着的。
剑书把银票交了, 就立在旁边不敢说话。
谢危扶着门框看她那道影子消失在甬道拐角,便放开了手走回屋中坐下来,却觉方才开了门被外头雪照着, 眼底犹似被一层光晃着。
他慢慢闭了眼,缓了一缓。
然后才道:“叫萧定非来。”
*
那酒楼的掌柜的果然傍晚时分就派人过来了, 姜雪宁一千两银票到手,倒是这些天来难得的阔气,在小宝万分惊讶的目光下,立刻就把账付了。
酒楼这边自有专人和她商量酒菜。
张遮的口味约偏向清淡,素来不是什么嗜好山珍海味的人,所以也没有必要格外铺张,只要每道菜做得精致出新意就好。至于酒么,这人素来也是酒量很浅的,大夫说已经将养了几日,稍稍喝点却是不碍。大冷的天,最适宜的当属上品绍兴花雕,在炉上热一热喝,最暖不过。
也就是以前在宫里的时候当着皇后,头两年为了逞能,操办过这类宴席琐碎,后面几年却是撒手懒得管了,姜雪宁倒没想到这本事重新被自己捡起来用,是在这种情境下。
宫里的大宴都料理过,小小一桌不在话下。
没花半个时辰便定了下来。
酒楼那边的人大约看出她身份不俗,倒也不敢马虎,先让厨子来看了看上清观这边的厨房能不能用,还提前送了些明日除夕饭要用的一应器具,甚至还送了酒来。
本来萧远他们就要犒赏随行未能归京的兵士,这帮人来来往往也没几个人注意。
姜雪宁在厨房外头看他们搬东西进屋,却是看着看着就走神了。
“我还以为你要趁此机会同他表明心意呢……”
早先谢危那话,见鬼似的又回荡在脑海。
一颗心莫名跳动得快了些,她虽然知道自己原本的确是没有这个想法,也不该往这个方向去想,可谁叫姓谢的说的这句话竟然是充满了让人着魔的惑诱呢?
姜雪宁发现,她根本无法摆脱这句话。
常言道,男追女隔层山,女追男隔层纱。
她就是喜欢张遮呀。
人去求自己想要的,去袒露自己的心意,有什么可耻的,有什么不能的?
所以,所以明晚……
“姜二姑娘!姜二姑娘!”
一只手忽然拍在了她的肩膀上,姜雪宁差点吓得魂飞天外,整个人都哆嗦了一下,方才脑袋里的念头顿时藏匿了个干净。
她回头一看,竟是萧定非。
这浪荡子前些天被谢危一箭穿了肩膀,惨兮兮地作为天教的贼子给押了下去,又因为身份特殊被软禁起来。
谁让他就叫“定非”呢?
可以说在朝廷这边的人初步审讯之后,大家伙儿便注意到了他那同定国公萧远有几分相似的面庞,再一联想到这个名字,顿时种种猜测都传了开来。
听闻定国公萧远去见过他一回。
进门前十分忐忑,出来后满面铁青。
人虽然是阶下囚,可在这上清观中竟无一人敢对他不恭敬,是以此人的日子反倒是过得比在天教的时候还潇洒了。
伤在肩膀,也不影响他四处溜达。
昨儿还带了两个看守他的兵士一道去逛窑子,见着那些个窑姐儿妓子便说:“本公子这回发达了,知道本公子是谁吗?是京城里权柄滔天皇帝都得怕上三分的定国公的便宜儿子!”
这话传回来,萧远气得肺都炸了。
只是毕竟是谢危抓的人,纵然他有心要对萧定非做些什么,押回京城之前,却是不能动上半分,唯恐做得露了形迹惹谢危生疑,只好把火往肚子里憋。
啧啧,可别提多糟心!
反观萧定非,照旧绫罗绸缎地穿着,大冬天里还拿把洒金扇在手里装风雅,也不知在她背后站了几时了,只用一种古怪的眼神望着她:“想什么呢,这么认真?”
姜雪宁一见着他就头疼。
当下只道:“定非公子有事?”
萧定非笑呵呵地朝着厨房外头看了一眼,面上流露出几分垂涎之色来,竟是道:“听说姑娘请了厨子来做年夜饭?”
姜雪宁浑身一僵,警惕起来:“没有的事,你听谁说的?”
萧定非道:“这么大动静,上好的绍兴花雕,光那酒坛子从我屋门外头经过我就闻见了。嘿嘿,姑娘,咱们好歹也是患难的交情了吧?蹭顿饭?”
蹭顿饭?!
姜雪宁若是只猫,这会儿只怕浑身的毛都耸了起来,冷冷道:“你做梦!”
她知道这人是个死缠烂打性子,二话不说,甩了袖子就走,生怕这人掺和进来搅了自己的局。
偏生萧定非这人是个自来熟。
他一副馋着那酒馋着那菜的模样,长得还比姜雪宁高,一步顶她两步,毫不费力地跟上了,锲而不舍:“别介啊,除夕夜诶,团年饭,可不得人多些热热闹闹地一起吗?姑娘苦心准备了这么多,自己一个人又怎么吃得完?还是说,姑娘请了别人?”
姜雪宁憋了一口气,黑着脸继续往前。
萧定非却忽然扇子一敲手心:“呀,你请的该不是那姓谢的吧?听说他是你先生……”
姜雪宁回头怒视:“你胡说八道什么!”
萧定非把手一摊:“那我蹭顿饭有什么了不起的?诶,等等,你这顿除夕饭连你先生都不请啊,他知道吗?”
姜雪宁简直想找块抹布把他这张破嘴给塞了:“我先生不来!”
萧定非道:“请过了?”
姜雪宁是为张遮才折腾这一番,怎么可能请个煞星过来妨碍自己,且还有些自己没琢磨透的小心思,哪儿容外人在场?当下急于摆脱此人,没好气道:“先生自要去和你那便宜爹犒赏兵士的,不会有空的!”
萧定非惊讶地笑:“连姑娘也知道我的身世啦?”
姜雪宁已走到自己房门前,冷笑。
萧定非于是故意摆出一副风流的姿态来,朝她暧昧地眨眨眼:“等回了京城,本公子可就是国公爷世子了,姜二姑娘不考虑——”
“砰!”
回应他的只是姜雪宁面无表情关上自己房门的声音。
还没说完的话登时都给关在了外头。
萧定非顿觉无趣,朝着门里嚷嚷:“京城里的姑娘都像你一样冷面无情吗?也太不把本公子放在眼底了吧?”
门内没传出半点声息。
萧定非站了半晌,终究是跺跺脚走了。
姜雪宁竖着耳朵,听着那脚步声远去,才重新开了条小小的门缝,见庭院里果然没人了之后才松了口气,想自己总算是把这块牛皮糖甩掉了。
*
次日白天,萧定非也没出现。
姜雪宁心里安定了不少。
到得傍晚,酒楼的厨子早早来把一桌席面都做好了,特意挑了上清观观后僻静的一处道藏楼盘盘碗碗地给摆上。她这才先叫小宝去知会张遮一声,然后换上那身水蓝的衣裙,披了鹤氅出门,要顺路去叫上张遮一块儿。
可谁想到,才走到半道,一条人影便从斜刺里跳了出来,笑道:“好呀,可算是给本公子赶上了,听说席面已经摆上,现在就去?”
这一瞬间,姜雪宁脸都黑了。
她停住脚咬牙:“定非公子,我说过不请你!”
萧定非狡猾得像头狐狸,摆了摆手:“嗨呀,没关系,我下午时候已经代你先去请过张大人了,这时候正好大家一块儿去,岂不正好?”
下午他先去请过张遮?!!!
姜雪宁鼻子都气歪了,抬了指着他的手指都在发抖:“我准备的席面你凭什么去请?不对,你这人脸皮怎这样厚呢!”
萧定非耸耸肩,一副无奈表情:“张大人回说晚些时候同去,唉,若姜二姑娘实在不愿,那我只好同张大人那边告个罪,实话实说了……”
姜雪宁噎住:“你——”
这天底下总是不要脸的欺负要脸的,厚脸皮的欺负脸皮薄的,在这一点上姜雪宁与萧定非还差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实在不能及得上,一个闷亏吃下来差点没把自己给气死。
她咬着牙,绷着脸,盯着对方,终于是慢慢把那股火气给压下去了,反而嫣然地笑了一笑,连道三声:“好,好,好。”
今日又下了大雪。
整座上清观没清扫过的地方都似被雪埋了,一脚踩上去能留个印。她人站在雪里,撑一把油伞,一袭水蓝的裙裾被雪白的狐裘裹着,扬眉一笑实在惊心动魄。
萧定非觉得自己半边身子都酥了,
他对长得好看的从无抵抗力,差点就想说“那我不去了”,还好话到嘴边时险险收了回来,讪讪一笑:“这不也是没地儿吃饭吗?见谅,见谅。”
这副模样真是见了就叫人生气。
姜雪宁往前走了两步,脾气上来,实在觉得心里有点过不去,扔了伞弯了腰,干脆两手一捧从地里团了个雪球,便朝萧定非打去!
萧定非哪里料到横遭惨祸?
他叫嚷起来:“哎你这姑娘怎么回事?说不过人就动手,你还是君子吗?我这可是这两日刚买的衣裳,杏春楼的姑娘昨儿才夸过好看的!别,哎,别打啊!”
姜雪宁哪里肯听?
一句话不说,只一意团了雪球打他出气。
萧定非爱惜那衣裳,不由抱头鼠窜,一路朝着张遮的住所去,一面跑还一面喊:“打死人啦,打死人啦!”
姜雪宁不疾不徐跟在他后头,谅他不敢还手。
没两步便到张遮那边,小宝正好在屋檐下站着,张遮也才从门里出来。
远远见着张遮,姜雪宁收了手,跟什么事儿也没发生过似的,从外袍已经被雪打了个狼藉的萧定非身边经过,到屋檐下站着,又恢复了一副良善模样,熟稔地打了招呼:“张大人气色看着又好了些。”
张遮也从台阶走下来,看见外头还洒着细面子雪,不觉蹙了蹙眉。
他道:“二姑娘出来没打伞吗?”
自然是打了的。
只不过刚才嘛……
姜雪宁刚开口想说自己是忘了,谁料想,这时站在她身后的萧定非眼光一闪,竟是也不知哪里来的包天的狗胆,抓起地上一团雪捏了就照她后脑勺丢去!
姜雪宁看不见背后动静,自然察觉不到。
张遮却是面向她而立,清清楚楚看个正着。
那原本便蹙着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几分,只将还未来得及说话的姜雪宁往自己身前带了一步,然后抬了宽大的袖袍,挡在她脑袋后面。
“哗”地一下,那一抔雪全砸在了张遮衣袖上,散了一片,粘得一片狼藉。
姜雪宁差点撞到他胸膛上,直到那袖袍将她挡了,感觉到视线暗下来,又听见背后的声音,她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抬眸看着眼前这张刻板寡言的脸,但觉心跳如小鹿。
不由呆了有片刻,她才陡地反应过来,从张遮护着她的袖袍下转出身来,对后头那笑嘻嘻的萧定非横眉怒目:“你找死啊!”
萧定非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却是仗着自己腿长,拔腿就跑。
姜雪宁却是觉得自己面颊烧红,只因今日来时心里有些不可告人的念头,便不很敢去看张遮此时神态,见萧定非跑了,便作势追了他拿雪团打。
萧定非这回不敢还手了,只道:“可真不留情啊!”
姜雪宁骂:“人都是吃人嘴短拿人手短,你倒好,蹭本姑娘的席面还敢还手!”
张遮看着她那颇有点落荒而逃架势的身影,无言低垂了眼帘,轻轻抬手将袖袍上沾着的雪沫拂去了,方才抬步跟上。
他住的地方,距谢危住的地方也没两步。
若要去道藏楼,正好会经过。
转过小半条甬路就是。
姜雪宁一团雪还击在了萧定非后脑勺上,出了口恶气,然后一抬头就看见这大夜的天,剑书竟然抱剑站在外头。他身后那半间小院落里的雪几乎扫得干干净净,一眼看去漆黑的一团,屋里屋外都没点上半盏灯,好像根本没住着人似的。
姜雪宁不由一怔:“你没同先生一块儿去?”
剑书远远就看见他们过来了,却奇怪:“去哪儿?”
姜雪宁道:“除夕犒赏兵士啊。”
剑书冷冷地道:“先生没去。”
谢危没去?
姜雪宁微微一愕,下意识朝着剑书背后那漆黑的屋舍望了一眼:除夕夜不去犒军,又听闻他远在金陵的双亲都已故去,倒也没听说他还有什么别的家眷……
张口想说点什么,可一念闪过又收了。
谢危可不是萧定非这样的。
她慢慢“哦”了一声,忽略了心底那一点隐约异样的感觉,笑笑道:“那就不叨扰了,我们先去了。”
在这儿谁也不敢大声说话,原本一路追着打雪仗过来的姜雪宁和萧定非都安安静静的,一行三人带个小宝,便从甬路上走了过去,踩着那咯吱咯吱作响的厚厚积雪,进到那道藏楼中。
小院前头,剑书却还立着没动。
每到一年这时候,他们总也不敢离太远,只好都陪着一起熬。
想起方才见到的场面,剑书默然半晌,道:“宁二姑娘是个没长心的。”
身后院墙上的阴影里,有道声音竟反驳:“有的。”
剑书回头看去。
刀琴的身影在那一团黑暗里也看不清,倒清醒得很,补了一句:“只不在先生身上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
挡雪,挡血。
鄞县请平粮价这个事是谢危的过去,只是不适合放在这里,会写到往后合适的章节里。
剧情好不好作者自己有数,我修文有我修文的道理。
第138章 万幸
作者有话要说:
136-137章已重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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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清观是个道观, 道观里自然藏着道经。
道藏楼原来便是藏书之用。
只是荒废已久也被天教占据久了,没谁去看那破败的道经,大半都被人抢去烧在灶里, 如今正好辟出来给姜雪宁摆年夜的席面。
小小一栋楼, 上下两层。
上头甚至有些破败了。
席面便摆在楼下。
屋里早已经生了炉火,煨了一壶花雕,中央一张圆桌上已经放了一桌上好的热菜。既然已经多了个萧定非来搅局,这一顿饭也就成了真正的年夜饭, 姜雪宁干脆叫小宝别走,留下来一道吃。
小宝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但想想并未拒绝。
萧定非在天教里就是同小宝见过的, 此刻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自己咕哝了几个字。
姜雪宁没听清:“你说什么?”
她正将外面披着的鹤氅解下来,搁到一旁的椅子上, 张遮则在外头收伞。
萧定非朝她凑过来,声音细如蚊蚋:“你可得谢我啊。”
姜雪宁挑眉,看向他。
萧定非只要笑不笑地朝着刚要转身走进来的张遮投去视线, 那意思再明白不过。
姜雪宁下意识也朝张遮看过去。
方才在路上, 原本没朝她还手的萧定非,到得张遮门前时却一反常态团了把雪来扔她。她看不到,张遮却看得到。
眸光微微一闪, 她明白了。
萧定非这意思是:他刚才是故意的。
萧定非早发现这姑娘冰雪聪明一点就透了, 得意地扬眉笑起来:“怎么样?”
姜雪宁一转念,微笑道:“到京城我罩着你。”
萧定非要的就是这句话,登时喜笑颜开, 也不多言,在张遮进门的时候就退了开, 结结实实地伸了一把懒腰,浑身没骨头似的瘫在了圆桌旁的椅子上,竟是拿起筷子就开吃:“为了吃这顿饭,我中午可故意没吃把肚皮空了出来,让我先来尝尝这厨子做得怎么样!”
这架势一看就没什么教养,在外头嚣张惯了,半点规矩和忌讳也没有。
小宝顿时露出一言难尽的神情。
姜雪宁看了他这样倒觉得真真的,上一世她最喜欢的莫过于同萧定非坐在一起大快朵颐,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统统都是狗屁。
没成想,这一世竟还能碰着。
她实没有太多的反感,只道一句:“我们也随意些吧。”
本来就是人在通州,几个交情或深或浅、身份又迥异非常的人坐在一起凑一桌年夜饭罢了,又不是京城那些世家大族,更不是规矩森严的皇宫,实在没必要穷讲究。
姜雪宁就坐在张遮旁边。
那壶花雕早就煨热,小宝提起来,她将其接过,便先给四个人都满上了一盏,举杯道:“大家都算得上是落难通州,风雪围困,纵萍水相逢一场也算有缘,说不准往后便交成了知己。瑞雪兆丰年,我先敬上一杯!”
萧定非格外捧场:“说得好!”
小宝默默递他个白眼。
张遮抬目,恰对上姜雪宁在昏黄灯火映照下亮晶晶的一双眼,端起面前那小小的一盏酒来,到底还是和她轻轻碰了一下,然后便见她面上都绽开笑来,同大家一道举杯饮了。
花雕正当热着喝,酒味浓郁,犹似一股醇厚的暖流在喉间化开,润到肺腑,让人觉着整个身子都跟着慢慢地暖起来,倒是消减了方才在外头沾着的几分寒气。
张遮惯来寡言少语,也就不怎么说话。
萧定非这人却是个自来熟,因为知道过不久就要去京城,若无什么意外的话只怕就要成为定国公世子,是以对着众人的态度前所未有地好,话里话外都要问问京城那些个世家大族的格局,俨然是已经在为入京做准备了。
姜雪宁知道这么个坏胚定是萧氏一族的克星,巴不得这人在京中混个如鱼得水,要看看萧氏那一帮人见了萧定非之后是什么脸色,当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把京城一干世家大族的老底儿都给萧定非扒得透透的。
谁叫她上辈子是皇后呢?
坐的位置高,能看到的东西就不少,虽然眼下自己用不着,但可以拿出来给别人用嘛。
萧定非听得连连点头,一副已经把姜雪宁当成了兄弟的模样。
有他在,这顿饭吃得倒不冷寂也不尴尬。
连小宝有时候听多了他阿谀奉承的话都要忍不住插嘴刺他一句。
萧定非也不介意。
谁叫他知道小宝是谢危的人呢?且旁人刺他一句又不少块肉,权当耳旁风,吹过就过了。
张遮酒量不好,素日里也不大喝酒。
那日围剿天教的时候,因形势所迫喝了三大碗,内里便晕头转向,只不过没叫人看出来罢了。后来被人一刀劈到肩上,痛起来,再醉的酒也醒了。
现下却是陪着喝了好几盏。
他饮酒易上脸。
那一张冷肃寡淡的面容上,已微微见了薄红,倒是难得消减几分平日的刻板,酒气醺染清冷,灯火烛照之下,也是五官端正,面如冠玉。
姜雪宁夹菜吃时不意瞥上一眼,只觉心惊肉跳,却是有些不敢再看,便连自己原要与他攀谈的话都忘了。
她端了一盏酒站起身,道:“这杯酒我要敬张大人。”
桌面上顿时静了一静。
张遮同萧定非完全两样,是个克己守礼的人,当下也执了酒盏站起身来。
在这小小一间屋子里两人相对而立。
萧定非面上便挂了怪异的笑。
姜雪宁也不看旁人,只看向张遮,异常认真地道:“此番涉险辗转来到通州,一路上多劳大人相助才能保得周全,今日座中仅有薄酒一盏,堪表谢意,还望大人不嫌。”
张遮道:“也该张某谢二姑娘的。”
前面固然是他护着姜雪宁,可后面那刀光剑影的乱局中,若无姜雪宁带了府衙的兵来,只怕他也葬身于刀剑了。
只是这话不能明说。
毕竟中间还牵扯着那位也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的谢少师。
姜雪宁那日带了人来救,却被他厉声质问为什么回来,心中不免有几分委屈。眼下却不曾想到张遮会对着她说出这样一句话。
他知道,他记得。
也不知是方才喝下去的几盏花雕滚烫,还是此刻微有潮湿的眼眶更热,她忙掩饰般地仰首将盏中酒饮尽。
张遮默然地看她,也举盏饮尽。
萧定非在旁边揶揄:“哎呀看二位说得这恩深如海情真意切的,知道的说你们在吃年夜饭,不知道的怕还以为两位是在拜堂呢!”
这人说话总没个遮拦。
姜雪宁皱眉道:“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萧定非道:“哈哈,快坐下快坐下吧!来来来,我给你们倒酒,光这么吃着喝着也无聊,大家来行个酒令怎么样?”
话说着他还真给众人斟酒。
张遮坐下后,却有了几分恍惚。
安静的夜里远远传来放爆竹的声响。
他向窗外看去。
道藏楼修在山间,外面是泥径山影,古松堆雪,飘飘扬扬的雪从高处撒下来,格外有一种雪中围炉夜话的深远幽寂。
只是……
雪再好,终究要化的。
萧定非已经不顾小宝的反对行起了酒令,一圈转过后正该轮到张遮,却没想看向张遮时,却见这位张大人静坐在桌畔,静默地望着窗外。
他喊了一声,张遮才回转目光。
萧定非察言观色上也是很厉害的,笑着道:“难得良辰佳节,可看张大人神思恍惚,好像有什么事情记挂在心?”
姜雪宁也看向张遮。
张遮却低垂了目光,慢慢道:“天雪夜寒,京中该也一般。家母独居旧院,张某如今却身陷通州,未能归家侍奉,心有愧,且有些担忧罢了。”
萧定非顿时“啊”了一声,有些没想到。
张遮母亲……
昏黄的灯光下,姜雪宁手搭着的杯盏里,酒液忽然晃动起来,摇碎了一盏光影,她的面色仿佛也白了一些,少了几分血色。
屋舍里忽然很安静。
后面萧定非又笑起来打破了沉闷的气氛,对着张遮说了好几句吉祥话,举杯遥遥祝愿京城里张母她老人家身体康健事事顺心。
姜雪宁却变得心不在焉。
连后面还说了什么,行了什么酒令,都忘了,脑海里面浮现出的是前世一幕幕旧事。
夜里宫廷,她拉了张遮的袖子,恳请他帮自己一把;坤宁宫中,乍闻事败他被周寅之等人捏了罪名投入大狱;然后便是那初雪时节,张遮家中传来的噩耗……
那位老妇人,姜雪宁从未见过。
可料想寒微之身,困窘之局,教养出来的儿子却这般一身清正,该既是一位慈母,也是一位严母,是个可敬的好人。
她想,上一世张遮狱中得闻噩耗时,回想那一切的因由,会不会憎恨她呢?
那些日子,她都在惶恐与愧疚的折磨中度过。
末了一死倒算是解脱。
如今忽又从张遮口中听他提起其母,姜雪宁上一世那些愧悔几乎立刻像是被扎破了似的涌流出来,让她觉出自己的卑劣。
万幸。
一切得以重来。
她不由感念老天的恩赐,只是不论如何想强打笑容,这一通酒,一顿饭,到底吃得有些食不知味了。
宴尽临别,要出门时,萧定非也不知是不是看出点什么端倪来,瞧了她片刻,低声道:“二姑娘怎么也恍恍惚惚的?”
姜雪宁没有回答。
萧定非便觉得自己认识新新旧旧这一帮人怎么都有点矫情,轻哼了一声:“你懒得说本公子还懒得听呢!只告诉你一声,通州渡口子夜时有人放烟火呢,满城老百姓都出去看。”
说完嘿地一笑,转身就朝外头走。
众人一道来的,自然也一道回。
回去时路过谢危那座小院,剑书的身影看不到了,那屋舍里仍旧黑漆漆一片。
萧定非拉了小宝说有事问他,先从岔路走了。
姜雪宁知道这人又是在给自己制造机会,暗示她邀张遮一块儿去渡口看烟火呢。只是她心里压着事,临到这关头,竟有万般的犹豫和胆怯。
那一腔奔流的勇气仿佛都被浇灭了。
直到与张遮话别,原本备的话也没能说出口。
她一个人走回了自己的屋前。
台阶上已经盖了厚厚一层雪。
姜雪宁走上去,抬手便要推门。
只是那门框也早已被冻得冰冷,一触之下,竟凉得惊心,让她原本混沌的脑袋一下子就清醒了过来——
她在干什么?
有什么可犹豫的?
重活一世不就是去弥补上一世未尽的遗憾,避免走向那些覆辙吗?
既然想要,那便去追,那便去求,忸忸怩怩岂是她的作风!
先前准备好却未送出去的福袋荷包,原藏在她的袖中,里头沉甸甸的放着些好意头地瓜果样式的金银锞子,姜雪宁将其取了出来,能清楚地摸到里面装着的薄薄一笺纸。
我意将心向明月。
她胸膛里顿时滚烫起来,这一刻决心下定,竟是连门也不推了,径直快步顺着远路返回,踩着甬路上还未被雪盖上的行迹,往张遮的居所而去。
寒风刮面生疼。
她都浑无感觉。
只是到得张遮屋前时,里面竟也漆黑的一片,没有亮灯,也无什么响动。
姜雪宁不由怔了一怔。
往返一回并未耽搁多久,张遮已经睡下了吗?
她犹豫片刻,还是伸手轻轻叩了叩门:“张大人睡下了吗?”
里头阒无人声。
回应她的只是那漆黑的窗棂,还有庭院里吹拂过雪松的风声。
过了片刻,姜雪宁再一次轻轻叩了叩门:“张大人在吗?”
门内仍旧静寂。
她便想,张遮有伤在身,酒量也不好,或许是睡下了吧?也或许是没在屋中,被谁拉着去与众人一道犒赏军士了。
只是心里忽然空落落的。
眉眼低垂下来,她看着自己掌心里攥着的锦囊,只道自己怂包,先前犹犹豫豫,以致现在连当面表露心意的机会都没有。
但决心已下,倒不反悔。
姜雪宁想了想,只轻轻将这只绣着福字的锦囊系在了左侧那枚小小的铜制门环上,盼他明晨该能看到,然后才笑了一笑,强压下满怀的忐忑,在门外望了一会儿,转身回去。
庭院的积雪里延伸出三行脚印。
那雪在枝头积得厚了,压着枝条簌簌地落下。
墨蓝的夜空里忽然一声尖啸。
是城外另一边的渡口方向,有璀璨漂亮的烟花升上了高空,砰地一声炸开来,绽出明明闪烁的华光。
张遮背靠门扇,屈腿坐在冰冷的地上,听着门外的脚步声远了,不见了。半开着的窗外,焰火的光照进来,铺在他轮廓清冷的面庞上,落到他沉黑的眼眸中,只映出一片烧完后残留的灰烬。
第139章 斫琴堂主人
姜雪宁回了自己屋里, 洗漱睡觉。
本以为做了这么件大事,晚间必定辗转反侧胡思乱想难以入眠,谁曾想, 席面上本就喝了不少的酒, 花雕不算很烈,但喝多了后劲也不小,她脑袋才一沾着枕头,想了张遮的事儿一会儿, 就沉沉地睡着了。
只是睡得不很好。
做了一夜的怪梦。
可早晨一醒来睁开眼就忘了个七七八八。
桌上还搁着她昨日放着的那一方青玉的小印。
印章买来还是白的,要什么字得自己刻。
像这样寸许的面,刻起来不花什么时间, 就是琢磨怎么雕琢的时候颇费些脑筋。
姜雪宁看了一眼暂没去动它, 只是推开窗往外看了看:“雪停了啊。”
难怪早晨起来觉得有点冷。
她伸了个懒腰,打了几个呵欠, 没一会儿就瞧见窗外的甬路上,小宝穿着一身厚厚的衣裳走过来,对她道:“二姑娘, 刚来的消息, 说是昨天后半夜里雪停之后,那崩塌的山道清理了大半宿,今早已经通了路。看这天儿午间怕还要出太阳, 定国公那边和先生商量后说要趁着这时候走, 怕再过几天等雪化了又出点什么岔子。所以来知会您一声,若有什么东西也好提前收拾,中午便走。”
通州与京城的路途本不遥远, 走得早些,骑马乘车的话, 晌午走,晚上差不多也能到了。
姜雪宁点了点头答应。
只是眼看着小宝转身又要走,不由“哎”了一声,把他叫住,问道:“对了,张大人呢?”
小宝以为她问张遮是不是也走,便道:“张大人也早知道消息了,自然同大家一块儿走,只是原本随同来的兵士或许要等雪化了再走,毕竟并无那许多马匹。”
姜雪宁无言:“我是问他现在人在哪里。”
小宝这才反应过来,想了想,好像也不很确定,犹豫了一下道:“方才看见了,因还有一批人要驻留通州,好像是定国公拉了先生同长大人一道去交代些事情,这会儿可能在府衙那边吧。”
“哦……”
那就是不在了。
也不知他今晨起来有没有看到自己昨晚留的东西。
想来张遮现在也忙得脱不开身,姜雪宁也不好前去叨扰,只能等回头寻个合适的时机再说话了。
她自拾掇自己的东西。
上清观里其余人等也都忙碌起来,准备马车的准备马车,收拾行李地收拾行李。
等到中午随意用了些吃食,倒是正好出发。
通州城里大小官员自然全都来了,排在门口相送,有的恭维谢危,有的却向定国公萧远道贺,恭喜他找回了失踪多年的嫡子。
萧远站在人前,笑容看着多少有些勉强。
谢危无言地侧过目光,便将他这副实则压着阴沉的神情收入眼底,等到众人要登车起行时,他忽然道:“国公爷,定非公子的马车不如走在谢某前面吧。他身份虽还有待确定,可撇开那一层也是回京后要重点审问的天教之人。通州动静闹得这样大,难免天教那边不想着杀人灭口。我身边剑书武功虽然粗浅,却还懂些刀剑,若出个什么岔子,也好及时应付。”
马车分了好几驾。
定国公萧远的在最前面。
姜雪宁是意外卷入围剿天教的事情,清清白白的姑娘家遇到这种事若传出去难免坏了名声,是以京中那边一直都是对外称病,说她在家里养病闭门不出。这会儿要从通州走,自然不能大张旗鼓。
她的车是缀在末尾。
似萧定非这样身份特殊的,被当成是半个犯人,同样排在后头。
定国公萧远可没想到谢危竟有这样的提议,眼皮跳了跳,为难道:“这就不用了吧?天教乱党在此次围剿中已尽数伏诛,消息即便会传出去,也传不了那么快,路途又不算长,该出不了什么意外。”
“怎么不会?”
谢危笑着提醒了一句:“国公爷忘了,我等核对过逃出天牢的囚犯名单,大部分的确与天教乱党一并伏诛,但也有一部分老早就跑了出去。其中更有一个穷凶极恶的孟阳,围剿的时候还在,围剿后清点尸首却不见了踪影,只怕是装死蒙混过关溜走了。此人若将消息透出,怕也未必安全。”
孟阳竟然跑掉了?
姜雪宁不由吃了一惊。
再回头想想,这位孟义士那日虽然没有答应她的请求,可与天教的人翻脸时却也是帮着张遮的。如此,此人虽然跑了,可她也并不为一个穷凶极恶的歹徒跑了而感到义愤填膺。
倒是萧远被谢危这番话说得一愣,登时没了拒绝的余地,才醒悟过来似的道:“却是本公糊涂,差点就忘了。我也想这一路最好安生些,想把他挪到前面,只是碍着怕人闲话……”
这意思好像他是公正无私,不因为对方是自己的儿子而大开方便之门。
众人一听都明白过来。
萧远向谢危拱手:“谢先生既然言明,原是我考虑不周,便让他的车驾在前头些吧。”
这一来便调整了众人车驾的位置。
大约是也相处过许久,比前世多了许多熟稔,姜雪宁向谢危看时,总觉得他面上那外人看着完美无缺的微笑虚得很,假假的。
甚至让她觉着内里藏着点嘲讽。
她不由出了片刻的神。
大约是这注视的目光有些明显了,谢危察觉到了,竟回眸向她了一眼,瞳孔里深静冷寂的一片。
姜雪宁顿时吓了一跳,连忙挂出了微笑。
谢危并未回应她什么,看了她片刻,也收回了目光,转身弯腰登了车驾。
车帘放下,也就同众人隔开了。
张遮在后头一些。
他像是挂着什么心事,前面众人说话的时候他便心不在焉,此刻也不过是登上了自己的车驾,倒没向别处看一眼。
姜雪宁看见了,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自然不好上前打招呼。
看见他这般模样,便想——
是我昨夜留的东西吓着他,或叫他为难了?
心里于是生出几分紧张,又多几许窃喜。
萧定非却是用手里那柄香扇的扇柄蹭了蹭脑袋,看向自己那辆马车时,眸底异光一闪,笑起来却毫无破绽,只道:“本公子能活下来可不容易,哪儿能轻易便又被人害了性命去呢?”
当下扇子一收,只向姜雪宁道:“到了京城可记得你说的话!”
姜雪宁看向他。
他潇洒地跳上了车去,道一声:“走了!”
姜雪宁想了一下,才记起自己昨晚说过到了京城罩着他,于是也跟着一笑,倒不看其他人了,扶了旁边小宝搭过来的手也上了车。
包袱就小小一个。
里头装着两件衣裳,一沓没花完的银票,还有她那方印并一套刻刀。
路上无聊,正好拿来刻印。
这也是姜雪宁上辈子闲着无聊时跟沈玠学来的“爱好”之一,只是车在城里走的时候还好,不大晃悠,一出了城上了外头官道,手里那柄细朱文小刀就有点发抖。
本来大半个时辰能刻完的东西,愣是抠了一路。
末了把印泥翻出来蘸了盖上看了看效果,还不大好看。
“真是为难人,若是在京城,找些奇珍异宝就送了当新年束脩,哪儿用得着这样麻烦?”姜雪宁看着盖在纸面上的印记,撇了撇嘴,嘀咕了一句,又忍不住安慰起自己,“礼轻情意重嘛,算了算了。”
正好这时候已经走了半路,定国公萧远提议大家停下来暂作休憩。
一匹快马这时从前面官道上来。
众人先是警惕了一下,接着才听那匹马上的人挥舞着手朝他们喊:“京中来的信函与最新的邸报,奉命呈交谢先生!”
原来是送信的。
谢危倒没亲自下去,只由剑书出面将信函接了,返回车内呈递。
没一会儿,他又出来,竟是一路走着到了姜雪宁车前,一弯身道:“二姑娘,先生那边得了京中的信函,请您过去说话。”
姜雪宁有些惊讶。
她倒也正琢磨着藏书印什么时候给谢危,没想到谢危那边先让人来请她,于是道:“稍待片刻。”
匆匆把沾了印泥的印底一擦,便装进一只小巧的印囊里,往袖中一收,这才从车里钻了出去。
剑书带她到了谢危车前。
姜雪宁冲着车帘行礼:“学生拜见先生,谢先生有何吩咐?”
谢危淡静的声音从里面传出,只道:“进来。”
姜雪宁犹豫了一下,还是提了裙角,登上马车。
剑书不敢去扶她,只替她拉开车帘。
姜雪宁弯身进去,便看见谢危坐在里面,面前一张小小的四方几案,上头散放着厚厚一沓信函,有的已经拆了,有的却还没动。
这驾马车是谢危自己的,里面竟都用柔软的绒毯铺了,几案边上还有只随意搁着的手炉。两边车窗垂下的帘子压实了也不透风。
唯独他身后做了窗格用窗纸糊了,透进来一方亮光。
恰好将他笼罩,也照亮他面前那方几案。
姜雪宁一见之下有些犹豫。
谢危低垂着眉眼正看着一封京中送来的信,淡淡一指左手边:“坐。”
姜雪宁道了谢,便规规矩矩坐了。
谢危将这封信递了过去,道:“姜大人那边来的信,你看看。”
姜伯游?
姜雪宁把信接了过来细看,却发现这封信并不是姜伯游写给自己的,而是写给谢危的。
信中先谢过了谢危为此事一番周全的谋划,又说府里安排得甚是妥当,倒也没有走漏消息,唯望谢危路途上再费心照应。
另一则却又说,兹事体大,到底没瞒过孟氏。
孟氏乃是他发妻,又是姜雪宁生母,自来因旧事有些嫌隙,知道姜雪宁搅和进这些事里之后大怒,甚至险些大病了一场。近来临淄王殿下沈玠选妃的消息已经传出,礼部奉旨拟定人选,已勾了姜雪宁姐姐姜雪蕙的名字上去。若此时家中闹出丑事来,坏了家中姑娘的名声,也坏了这桩好事,孟氏怕要迁怒于宁丫头。
是以厚颜请谢危,劝姜雪宁几分。
待回了家中,万毋与母亲争吵,伏低做小一些忍点气,怕闹将起来一府上下不得安宁。
内宅中的事情,向来是不好对外人讲的。
姜伯游倒在给谢危的信上讲了,可见对他这位忘年交算得上是极为信任,中间当然也有一层谢危是姜雪宁先生的缘故,觉着姜雪宁入宫伴读后学好了不少,当是谢危的功劳。
信中倒是颇为姜雪宁着想模样。
然而她慢慢读完之后,却觉得心底原有的几分温度也都散了个干净,像是外头雪原旷野,冷冰冰的。
谢危打量她神情:“要劝你几句吗?”
姜雪宁笑:“先生怎么劝?”
谢危想想,道:“父母亲情,得之不易。若不想舍,倒也不必针锋相对。有时候退一步天地阔,便能得己所欲得了。”
退一步,天地阔。
姜雪宁搭着眼帘,没有接话,只是将这两页信笺放下。
谢危那张峨眉装在琴匣里,靠在角落。
她不意看见,于是想起旧事。
此情此景,竟与当年初见谢危有些像。
只是那时候没有这样大、布置得也这样舒适的马车,只是那样简陋朴素的一驾,后头还跟着几个聒噪的仆妇;那时候谢危也还不是什么少师,不过是个白布衣青木簪、抱着琴的“远方亲戚”,生得一张好看的脸,看着却是短命相,病恹恹模样;那时候她当然还不是现在的姜雪宁,仅仅一个才目睹婉娘咽气不久,怀着满心不敢为人道的恐惧去往京城见亲生父母的小姑娘,生于乡野,把周身的尖刺都竖起来,用以藏匿那些仓皇难堪的自卑……
如今又同谢危坐在马车里。
还是去往京城的这条路。
有时候,姜雪宁觉着自己活得就像个笑话。
她想着也真的笑了起来。
只抬眸望向谢危,便看见对方也正注视着自己,于是挑眉道:“先生劝完了?”
谢危看出她现在似乎不大想搭理别人,便收回了目光,以免使自己显得过分冒犯,只把桌上那封信捡了,顺着原本的折痕叠回信封里,淡淡“嗯”了一声道:“劝完了。”
姜雪宁便道:“那学生告辞了。”
谢危没拦她。
姜雪宁作势起身,只是待要掀了车帘出去时,才记起袖中之物,于是又停下来,将那装了印的印囊取出,两手捧了放在几案上,道:“昨夜途经时得闻先生休憩,未敢打扰相请。身无长物,只来得及刻了一方藏书印,聊表学生寸心,谢先生受业解惑之恩。只是,拙劣了些,难免见笑大方。”
谢危倒怔了一下。
只是姜雪宁情绪却不如何高的模样,说完便又又颔首道了一礼,从车内退了出去。
那印囊就放在一沓信函上。
外头看上去没什么格外别致之处。
谢危捡起来将其解开,里头果然有一枚长有两寸半、宽仅寸许的小方印章,翻过底来一看,还沾着些许仓促间没有擦得十分干净的红色印泥,看上去很新。
外头忽然传来一声惊急的冷喝:“小心,林中有人!”
是剑书的声音。
谢危抬眸从车帘的缝隙里看了一眼,便瞧见好像是几条身着劲装的黑影朝着萧定非所在之处奔袭而去,一刹间车外俱是刀剑相交的声音。
他都懒得去看。
收回目光来,只捏了这枚小印,往自己左手掌心里一盖,那沾在印底的印泥便在干净的掌心里留下寸许浅浅的红印。
斫琴堂主人。
谢危凝视掌心这几字片刻,陡地一笑,低低自语:“是丑了点……”
第140章 刺杀
竟然真有刺客!
姜雪宁才回到自己的车里, 外头就乱糟糟地砍杀起来,实在叫她惊诧不已。只是先前上清观谢危围剿天教这等不留情的大场面都见过了,眼下这一队刺客来, 她竟不很害怕。
更何况那些个刺客都向着前头萧定非去了。
谁能想到旁边的树林里竟然有人呢?
一行人颇有些应对不及。
幸好剑书方才就守在附近的车外, 及时发现了端倪,拦在了萧定非车驾之前,长剑出鞘,挥舞起来竟是势极凌厉, 完全不只是谢危先才随口说的什么“武功粗浅,懂些刀剑”那般简单!
“当啷当啷”,一片乱响!
场中不时有惨叫之声。
树林外头的泥地上不多一会儿便洒满了鲜血, 陆续有人倒下。
这些个刺客的功夫, 竟是个顶个地好,下手又极其狠辣, 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一发现剑书死守在萧定非车驾旁不离寸步后,便有三五人上来齐齐向他举刀,竟是将他团团围住, 使其脱身不得。
另有两人却从侧翼抄过来。
黑巾蒙面, 仅仅露出一双眼睛,寒光闪烁,叫人一见心惊。
两人提刀便向马车内捅去!
“嘶啦!”
车帘顿时被划开了一条巨大的口子。
萧定非被困在车内, 虽然是个草包, 可身上也是带着剑的,早在得知有刺客的时候便拔了握在手里,此刻刺客的刀进来, 他立时横剑来挡了一挡!
紧接着就听得“噗噗”两声。
两支雕翎箭几乎同时射到,准确无比地从两名刺客眉心贯入, 穿破了两颗头颅!
萧定非朝外头看去——
树林边上一棵老树的树影里,稳稳立了个人,正是谢危身边那并不总常看见的蓝衣少年刀琴,持弓背箭,竟是不疾不徐,一箭一人!
没一会儿地上已躺倒一片。
直到这时候才见谢危掀了车帘,从车内出来,站在了车辕上,举目一扫这惨烈的战况,淡淡吩咐了一句:“留个活口。”
刀琴暗地里撇了撇嘴。
心里虽有些不满,可搭在弓弦上最后那支雕翎箭,到底还是略略往下移了移。
“嗖”,一声破空响。
箭离弦化作一道疾电驰出,悍然穿过最后一名刺客的肩膀,力道之狠,竟硬生生将这人钉在了萧定非马车一侧的厚木板上!
萧定非人还在车内,但见一截箭矢从木板那头透入,头皮都吓得炸了起来!
登时没忍住骂了一身:“操了你姥姥!”
这到底是要谁的命啊!
这帮刺客来得快,死得也快。
随行众人这会儿才觉出自己已经出了一身的冷汗,完全不敢去想,若发现端倪晚上一些,以这帮刺客厉害的程度,还不知要死多少人。
再看向谢危身边那剑书、刀琴两人时,便带了几分敬畏。
姜雪宁远远看着,没敢下车。
萧远的车驾在前面,此刻一副受惊的模样从车上下来,向周遭扫看一眼却是立刻黑沉了一张脸,满布阴云:“好啊,竟然真有刺客!”
谢危倒没下车,只唤了剑书一声。
剑书剑上的血都没来得及擦,听谢危这一声已然会意,径直向那被钉在马车上的刺客走去,一把将对方蒙面的黑巾扯落。
三十来岁模样,左颊一道疤。
一张脸早因为贯穿肩膀的伤痛得扭曲起来。
然后在蒙面的黑巾被扯落的瞬间,这人眼底竟闪过一片狠色,两边腮骨一突,像是要用力咬下什么一样。
他反应的确快,可面前这少年的手却比其还要快上三分!
根本不等他咬实了,眼前残影忽地一晃。
这名刺客只觉得下颚一痛,紧接着便没了知觉——竟是剑书在这电光石火之间,直接卸了他的下颚骨!
萧定非在旁边看见,只觉自己下巴都凉了一下。
那刺客眼底已露出几分绝望。
剑书轻车熟路,半点也不费力地便从其牙下掏了那枚小小的毒囊出来,回头向谢危禀道:“先生,死士。”
谢危方将那枚“斫琴堂主人”印放回了印囊里,半点也不意外,笑笑道:“看来是问不出什么了。”
萧远刚走过来,有些胆战心惊。
谢危轻轻摆手:“杀了吧。”
那刺客着实没想到,惊诧之色方涌上脸,剑书已直接一剑划了他半拉脖颈,血淌了一地,然后干净利落地拔了剑连着不瞑目的尸体一道扯了掷在旁边地上。
众人都不由打了个寒噤。
前头张遮看见,只觉不合常理,眉心于是微不可察地拧了拧。
谢危却是寻常模样,回眸向一旁萧远看去,仿佛才想起来一般,有些抱歉模样:“瞧我,都忘了。这刺客似乎是向着定非公子来,实在罪大恶极,谢某没问过国公爷,就叫人给杀了。国公爷可不怪罪吧?”
天知道看见死士自尽不成时,萧远心里有多怕?
可紧接着就见人死在面前。
他又惊又骇之余,却是颤巍巍地松了口气,直到此刻都还有些恍惚,只道:“怪罪倒不怪罪。只是有些可惜了,虽是天教的死士,带回去严刑拷打审问,也未必不能叫他吐露些情况……”
天教的死士?
萧定非看了这满地狼藉一眼,心底冷笑了一声,一时有些齿冷,又有些怜悯。
他只重抬首,向谢危看去。
晌午时出了太阳,这时候已近黄昏,正是日薄西山。
残阳余晖,惨红一片。
山林里起了雾。
这位年轻的少师大人长身而立,原本一袭雪白的道袍,被夕日的光辉覆了,仿佛是在血里浸过一般,又被经年的时光冲淡冲旧了,只汨汨地流淌着薄薄的红。
谢危好像安了心,淡淡地笑起来:“国公爷不怪罪,便好。定非公子若是国公府昔年的定非世子,出了什么差池,可谁也担待不了。毕竟曾听闻,世子当年舍身救主,是圣上常挂怀着的恩人呢……”
萧远脸色微变。
他抬眸看向谢危。
可谢危背向西方而立,那斜晖镀在他身上,倒叫人看不清他面庞,只向萧远略略拱手,便回了车内。
姜雪宁远远瞧着,慢慢放下车帘,若有所思,叹一声:“要回京城了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