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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120

作者:时镜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11章 公主的心愿


    谢危本不是真为了考校她功课才叫她来的, 先问过了银票的事,又查过了她的琴弹得如何,外面剑书便急匆匆来禀:“三司会审, 圣上那边请您过去。”


    谢危便顿了一顿, 道:“这便去。”


    如今还有什么案子需要三司会审?


    姜雪宁一下就知道了,神情间多了几分怔忡,连同谢危再争论争论那五万两都没了力气。


    谢危去刑部衙门,姜雪宁则打道回府。


    一路上情绪都有些低落。


    可她没想到, 马车在靠在府门前停下,刚掀了车帘钻出个脑袋来,便听见外面一声笑:“我还道今日不巧, 特意溜出宫来找你, 却正赶上你不在家。没想到也没等多久,你便回来了。”


    这声音清泠泠的, 甚是好听。


    姜雪宁熟悉极了。


    几乎是在听见的瞬间,她便眼前一亮,朝着那声音的来处看了过去, 顿时惊喜地叫了一声:“长公主殿下!”


    负手站在门口的赫然是沈芷衣。


    今日的她穿了一身水蓝色骑装, 细腰和手腕处衣料都收得紧紧的,站在一匹漂亮的枣红色骏马前面,一头乌黑如云的发都扎了起来绑成辫子, 细长白皙的手指间还转着一条马鞭。


    她脸上挂着笑, 明媚极了。


    眼角下头虽然有道疤,可此时此刻反而削弱了这一副精致五官上所带着的柔和,添上了一股前所未有的飒爽。


    姜雪宁从未见过她如此妆扮, 乍一见时被震了一震,随即便露出了难掩的惊艳, 跳下车来到沈芷衣身边,欢喜道:“殿下这样真好看。”


    一月多没见,沈芷衣似乎有了些变化。


    她脸上原本的那种娇蛮沉了下来,有了一种帝国公主才有的静默稳重,但眉目间又好似多了几分霜雪似的冷冽,倒是越发尊贵了。


    听见沈芷衣这般说,她便笑起来。


    只道:“你去哪儿了,怎么现在才回来?”


    姜雪宁便想起了在谢危府里的遭遇,少不得在沈芷衣面前打他一通小报告,道:“宫里虽然下旨叫我们暂时出了宫,可殿下别以为就不用上学了。这不,谢先生今儿便派人来把我提溜了过去考校功课呢。我差点就没活着回来。”


    说着她吐了吐舌头。


    沈芷衣却只当她是夸张,闻言一笑,又沉默了片刻,才道:“谢先生待你严苛,却也是格外不同,你当好生对待才是。须知便是朝上能得他如此青眼的人,也不多。”


    姜雪宁便一怔:“怎么觉得您说这话怪怪的?”


    沈芷衣没多解释,只叫今日唯一一个跟着她出来的侍卫将另一条马鞭递给了姜雪宁,道:“今日我便是出宫找你玩来的。好些年没能出宫看看,往日你同燕临都玩些什么,也带我去玩玩呗。”


    姜雪宁傻愣愣看着马鞭:“可我不会骑马。”


    沈芷衣道:“那坐马上陪我走走也行。”


    姜雪宁想这个没什么难度,便在旁边侍卫的帮助下不大雅观地爬到了马上去,有些紧张地拽着缰绳,同沈芷衣一道上街。


    京里天气已经冷了,人没有那么多。


    然而这样靓丽的两名女子竟然骑着马在街市上走,无疑吸引了众多的目光。


    姜雪宁对这京城的大街小巷都很熟悉,便指着左右的商铺、楼台同她叙说,很快便到了城西坊市间,然后忽然想起来,问:“这些日来殿下在宫中……”


    沈芷衣道:“还好,毕竟是皇帝的妹妹么,谁敢为难我?”


    姜雪宁于是不敢多问。


    说起来,按着上一世的时间来算,在不出现那封信的情况下,勇毅侯府的案子也该有结果了吧?


    这一世她能做的都做了,却不知最后结果会怎样。


    两人马到了一条街道附近,只听得前面有吹吹打打热闹的声音。


    众人都挤在道路两旁看热闹。


    沈芷衣好奇起来:“前面在干什么?”


    姜雪宁看着这条路的方向有些眼熟,脑海里顿时电光石火般地闪过,立时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叫起来:“糟糕,我忘了,今日芳吟出阁!”


    这连着两天来的事情都太过凝重刺激,她全副的心神都扑在了上面,今早又被谢危那边来的人叫走,哪里有空去想,蜀地任为志那边派来接亲的人都到了,尤芳吟出阁自然是在今日。


    沈芷衣好似听过这个名字,道:“伯府那个庶女吗?”


    姜雪宁倒有些惊讶她竟知道,但并未往深了去想,只道:“我得去送她一程,殿下要同我一道吗?”


    沈芷衣道:“那便去看看。”


    听说这尤芳吟是受过宁宁救命之恩的,那一天是清远伯府重阳宴,沈芷衣虽然去得晚一些,可这件事也曾听闻,颇有些好奇这庶女芳吟是个什么样。


    于是便攥了缰绳,跟在姜雪宁后面。


    可她们却不是去清远伯府,而是直接出了城,等在城门外附近一处设在道旁的茶铺外面。


    出京入京,都要从这条官道上过。


    往来的行人有许多。


    有客商在茶铺里歇脚。


    荆钗布裙的茶水娘子拎着茶壶挂着满脸的笑容走在桌与桌之间,为客人们添着茶水。


    姜雪宁同沈芷衣的马才一到,这娘子便热情地招呼了起来,问她们道:“两位姑娘要下来歇歇喝口茶吗?”


    姜雪宁道:“就在这里吧。”


    沈芷衣便一甩缰绳,翻身下马,将马系在了旁边,当先走进了茶棚。然而低头瞧见那长凳上黑乎乎油腻腻的一片,却有些坐不下去。


    茶水娘子见她二人打扮便知非富即贵,连忙上来拿了巾帕将那条长凳用力擦了擦。不过这条长凳经年有人坐着,再怎么擦也好不到哪里去,倒叫她有些尴尬,不大好意思地笑起来道:“小店寒酸,让两位姑娘见笑了。”


    这妇人的笑容着实淳朴。


    那一笑时还有几分腼腆。


    沈芷衣往日不曾接触过这样的人,怔了怔,才道:“无妨。”


    那娘子在桌上放了两只茶碗,给她们添上茶水,道:“看您两位该是在这里等人,茶水粗劣,也只好将就一些了。”


    姜雪宁坐下捧起来便喝了一口,笑着道:“也蛮好。”


    那娘子倒有些没想到这小姑娘看上去娇滴滴的却好似对这些浑不在意,愣了一下才拎着茶水走开。


    这么个简陋的茶铺来了这样两个姑娘,难免惹得周遭人瞩目。


    但这毕竟是在京城外头,谁不知道是天子脚下?


    想也知道这两位姑娘身份不简单,便是外头系着的那两匹马都不寻常,也没谁敢上来搭讪什么,更没有人敢生出什么歹心。


    “如今走南闯北做生意不容易啊,一到冬天边境上边乱得很,今年也不知怎么朝廷连兵也不出了,搞得我生意都没得做,只能提前回来过年了。唉,被婆娘知道,又要骂上一顿!”


    “你还不知道吧,京里出事了……”


    “是啊,就勇毅侯。”


    “也没那么坏,世上条条都是道,北方的生意不好做,往南方转嘛。也没有外族滋扰,物产还丰饶,走上一趟能赚不少钱。咱们交上去那么多的赋税,朝廷也算在做事,你看这条条官道直通南北,横贯东西,去蜀地都要不了几天,顶多到那边翻山越岭时难上一些,可比往日方便不少。走上一趟,车马没以前劳顿,能省上不少钱了。”


    “哎哟,一说起这蜀地……”


    ……


    客商们都是走南闯北的,很快便聊了起来,偶尔也有夫妇两人带着的孩子哭闹玩耍,倒衬得这小店格外热闹。


    姜雪宁听他们议论朝廷,下意识就看了沈芷衣一眼。


    沈芷衣的目光却落在面前那盏粗茶上。


    她的手指搭在茶碗粗糙的边沿,过了很久才端起来,姜雪宁一惊便要开口,但还没来得及说上什么,沈芷衣已经轻轻抿了一小口。


    这种路边歇脚的茶铺的茶都是用上等茶叶留下的碎渣泡出来的,淡中有涩,回味没有什么甘甜,反而有些隐隐的苦味。


    实在连将就二字都算不上。


    沈芷衣的神情有些恍惚。


    姜雪宁凝望着她,直到这时候才敢肯定:沈芷衣是带着心事出来的,一路上似乎都在想着什么,便是见到她的那时候也没有放开。


    可这时候也不敢深问。


    正暗自思索间,不远处的道上溅起些尘沙,是几匹马护着一辆马车过来了,马车的马头上还系了条鲜艳的红绸,一看便是有喜事的。


    远嫁便是这般的规矩。


    由夫家派人来接,娘家再随上人和礼,一路送自家的闺女去往夫家。


    昨日曾去过蜀香客栈通报消息的那壮硕汉子看了看前面的茶棚,犹豫了一下,刚要向车里问要不要停下来大家喝口水再走。


    没想到那茶棚里便有人喊了一声:“芳吟!”


    到蜀地可要一段距离,按着他们的脚程怕要半个月才能到,所以尤芳吟今日都没穿上嫁衣,只是穿了一身颜色鲜亮的衣裳,发髻上簪了花。


    刚出府时,还有些失落。


    可待听见这一声喊,她便骤然转喜,立刻对韩石山道:“就在这儿停!”


    尤芳吟下车来。


    姜雪宁则从茶棚里出来,沈芷衣跟在她后面,也朝这边走。


    韩石山便是任为志新请的护卫,武艺高强,正好一路护送尤芳吟去蜀地,这一时见着两个漂亮姑娘朝这边走来,不由得呆了一呆,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尤芳吟却是瞬间眼底泪都要出来了:“我还以为姑娘不来送我了。”


    姜雪宁“呀”了一声:“怎么着也是成婚的大好日子啊,妆都上了,你这一哭又花了,可没人再给你补上。这不是来了吗?”


    沈芷衣在旁边,看了看尤芳吟,又看了看她身后送她去蜀地的那些人。


    于是问:“这是要嫁去哪儿?”


    尤芳吟这时才注意到姜雪宁身边还有个人,一抬眼先注意到了她的容貌,进而注意到了她眼角下那条疤,有些好奇,但有生人在场,一下又有些露怯。


    姜雪宁便道:“这是乐阳长公主,在宫里很照顾我的。”


    一说“乐阳长公主”,尤芳吟吓了一跳;


    但接着听她在宫里照顾姜雪宁,她神情里便多了几分感激很亲近,好像受到照顾的不是姜雪宁,而是她自己一样。


    忙躬身行礼:“见过长公主殿下。”


    周围包括韩石山在内的护送之人都吓了一跳,原以为接的未来主母不过是个伯府庶女,哪里料到此刻来送她的人里竟然还有公主,都不由生出了几分畏惧,同时也对尤芳吟刮目相看,暗道未来主母是个有本事的人,完不能看表面就将她小觑了。


    沈芷衣淡淡地:“不必多礼。”


    尤芳吟这才有些战战兢兢地回答:“是要嫁去蜀地,我自生下来开始还从没到过那样远的地方呢,听说山高路远,才派了这么多人来接。还有条蜀道,可高可险了!”


    沈芷衣又恍惚了一下:“那样远啊……”


    “是啊,离开京城也不知还能不能再回来。”


    尤芳吟点了点头,似乎也有一些担心和忧愁,然而她回头望了一眼背后那被冬日的乌云层层盖住的恢弘京城,清秀的眉眼便舒展开了,担心与忧愁也化作了轻松与期待。


    “不过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不回来也好。”


    对她来说,这座京城里,除了二姑娘之外,并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人和事。


    走便走了。


    纵然有一日回来,也一定是为了姜雪宁回来。


    她并没有多少离开故土的舍不得,反而对即将到来的全新生活充满了热切的期盼,整个人由内到外,焕然新生一般,透出一种光彩的明朗。


    灰蒙蒙的天际,低低地覆压着大地,凋零的树木在远山叠出层层的阴影,偶然间能瞥见一抹寒鸦的影子掠过高空,向林间避去。


    大雁早已经飞向了南方。


    地上是连天的衰草,可明岁春风一吹便会漫山皆绿。


    沈芷衣的目光也随着这连天的衰草去得远了,去到那阴沉沉压抑着的天空,由仿佛是追逐着那一抹没了影踪的寒鸦,不知归处。


    离开京城,远嫁蜀地。


    她轻轻笑起来,眉目间却似笼罩上一股难以形容的苍凉惆怅,道:“去得远了也不错啊,真羡慕你,离开这里便自由了。”


    “……”


    姜雪宁终于知道先前那股不对劲来自哪里了。


    上一世沈芷衣去番邦和亲是什么时候?


    就在翻过年后不久。


    她原以为还有几个月,可难道沈芷衣现在便已经有所知晓了?


    远远地,马蹄声阵阵传来。


    京城方向的官道上竟迅速驰来了一队禁卫军,一直来到他们附近,为首之人看见沈芷衣才放下心来,颇为惶恐地翻身下马,向她行礼:“见过长公主殿下,太后娘娘和圣上得知您出了城,都有些担心,特命末将前来护您周全。”


    沈芷衣神情间便多了几分恹恹。


    她早知道,说好的放她出宫来散散心,也不会有很久。


    于是笑了一声,对姜雪宁道:“我回宫去了。”


    姜雪宁心底忽然一揪,那一瞬间竟感觉出了万般的伤怀,也不知哪里来的胆子,竟拽住了沈芷衣一片衣角,忽然忍不住那股冲动问她:“殿下也不想待在宫里吗?”


    沈芷衣脚步一顿,回眸看她,沉默了片刻,才淡淡一笑,道:“谁想呢?”


    但好像除此之外也没什么别的能说了。


    这世上便是有人命不由己。


    她回身直接返身上马,也不管奉命来护她周全的这帮禁卫军,便直接驰马向着京城而去,将所有人都甩在了身后。


    姜雪宁站在原地,远远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官道上,被阴翳的天幕遮蔽,久久没有动上一动。


    这一天,她送走了尤芳吟。


    这一天,鞑靼来求亲的使臣入京朝见了皇帝。


    也是这一天,她一个人牵着两匹马回到姜府,便被姜伯游叫了去,说:“三司会审定了案,勇毅侯府勾结平南王逆党,有不臣之心,然念其一族曾为社稷立功,圣上不忍刑杀,特赦免其三族死罪,家财抄没充公,削爵贬为庶民,只燕氏主族杖三十,流徙黄州,非诏令相传不得擅离。唉,圣旨已经下达,已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作者有话要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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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及早解释过了,私设20岁及笄,其实古代冠礼其实也是15-20岁都可以……


    第112章 心扉


    贬为庶民, 家财充公,流放黄州。


    上一世呢?


    上一世不仅贬为了庶民,一族上下女者充为官妓, 男者罚为贱奴, 罪敢抗旨者处死,三族之内皆流放至百越烟瘴之地,离家去国四千里,一路都是苦难, 勇毅侯燕牧才到流徙之地没多久便因湿热天气引得旧伤复发,缠绵病榻没多久便咽了气。


    这一世比起上一世已经好了太多。


    可到底还是要流放吗?


    黄州。


    黄州又是哪里?


    两世姜雪宁都不曾踏出离京城太远的地方,即便是曾在书本上看见过这个地方, 也很难去想象那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是不是住得人,又到底有多远。


    姜伯游却是深感庆幸, 眼看自己这女儿忽然之间神情怔忡,生恐她忧愁于勇毅侯府的境遇,忙宽慰起来, 道:“黄州地在湖北, 虽则二十年前平南王一役挥兵北上时的铁蹄曾经踏过,以至于如今此地成了一座荒城、废城,可比起什么寻常流放去的西北、辽东、百越, 已经好上了太多。顶多是日子苦一些, 好在性命无虞,只当是寻常百姓。若熬得住,将来未必没有起复的时候。”


    姜雪宁静默不言。


    姜伯游又道:“这已是圣上法外开恩, 说是念在侯府劳苦功高的面上,实际上还是为温昭仪腹中那还未出身的孩子着想, 不愿溅上血腥,宁愿放过侯府,为那孩子积福。不然但凭着侯府敢于平南王逆党联系,只怕是无法见容于侯府的。”


    道理姜雪宁都明白,然而只要想到勇毅侯一府上下皆要背负冤屈,离开世代居住的京城和优渥的生活,去往黄州,连着那少年也要一并去受苦,她便能感到那种惆怅从心底深处翻涌上来,让她格外地难受。


    她问:“什么时候呢?”


    姜伯游想了想道:“如今天气这样寒冷,且又抵近年关,怎么着也该是年后吧。”


    姜雪宁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又听姜伯游说了一会儿话,她终于回了自己房中。


    屋内一应摆设已经简单了不少。


    古琴蕉庵装在琴囊中,斜斜地悬挂在墙上;燕临生辰冠礼那日叫她帮忙收好的那柄剑,无言地藏在剑匣中;走到妆奁前,掀开一只小小的盒子,已经干枯的茉莉手串静默地躺在里面。


    *


    天牢深处,即便白日也如黑夜。


    冬日冷寒,地气潮湿。


    手摸上去便是这方寸囚牢中唯一的一床被子都是冰冷的,人眼所能见的光只来自远远的墙上所点着的两盏昏暗油灯,燕临却背朝着走道而坐,纵然背部都是嶙峋的血痕,目光却向着这牢狱中唯一的一扇窗外看过去。


    白日里的天气算不上好,入目所见乃是灰蒙蒙一片。


    偶尔有云气从空中奔腾而过。


    然而等到天光渐暗,却好似有一阵大风吹来将天际阴霾的云层都刮跑了,寥落的星辰铺在了窗口,一轮弦月静静地爬上梢头。


    燕临很久没有看见这样好看的风景了。


    他唇边竟挂上了一抹淡笑。


    少年青涩的棱角中依旧藏着些许锋锐,并未消磨,反而显得越发昂扬,像是扎根在山间顽石里迎风的劲松,没有半分要折腰或是退避的怯懦。


    姜雪宁趁夜来到这里时,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张坚毅的侧脸。


    牢中望月,今夕何夕?


    她的脚步一下停止不动了,身后跟着她来的周寅之见状压低了声音道:“姑娘长话短说,尽快出来,下官便先告退了。”


    这时燕临才听见了动静。


    他回转头来才看见了墙边灯下立着的那一道身影。


    想来是瞒着旁人偷偷进来的,身上披了件深黑的斗篷,把自己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然而那一张白生生的脸依旧在昏黄的光下映出柔润的光泽。


    都不需见着全貌,燕临便知是她。


    那一瞬他低低笑起来:“连这里都敢来,可真是长本事了。”


    姜雪宁眼圈微红,过了好半晌才知他是认出了自己,迈步走上前去时只觉像是踩在云上,深一脚浅一脚有些飘忽。


    也是走得近了,她才看见燕临背后的血迹。


    这寒湿的牢房中除了柴草和腐锈味道,还飘荡着一股隐约的血腥味儿与清苦的药味儿。


    在听说勇毅侯府的案子由三司审结之后,她心里便放不下,派人叫了周寅之来问,终于还是冒险由他带着进了天牢。


    好在侯府犯的不是死罪,原本驻扎在天牢的重兵都撤了。


    整座天牢的防卫都松懈下来不少,据周寅之说已经有人暗中来探望过侯府,想来暗中能够操作,这才得以一路过了重重关卡前来。


    姜雪宁站在外面,竟不敢靠得近了,怕见着少年狼狈的模样,也叫他难堪,只问:“这些天,你……”


    还好吗?


    想也知道不好啊,问有什么意义?


    话说了才一半,她忽然就失去了言语,竟觉得往日什么都能说的一张嘴变得笨拙起来,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燕临却望着她道:“挺好的。”


    姜雪宁鼻子便又酸了。


    燕临却是忍不住笑,但大约也是这笑牵动了背后的伤口,让他吃了疼,登时倒抽了一口凉气,又咳嗽了几声,脸色苍白了些:“别在外头,站着,进来呀。”


    姜雪宁愣住。


    这里可是天牢,两人中间搁着厚厚的牢门,要怎么进去?


    却没想到那少年扶了一把边上冰冷的墙壁,竟然有些费力地起了身,站起来走到那牢门前,将那一圈一圈缠在上面的锁链解了开,像是在自己家里似的,拉开牢门,摆手相迎。


    姜雪宁目瞪口呆。


    这时候她才忽然想起,上一世燕氏一族出事之后,燕临其实是来找过自己的。之后她才知道勇毅侯府出了事。


    试想一下,如此重罪,燕临怎得脱身?


    如今这牢门就这般随意地用锁链搭着,几乎一瞬间就唤醒了她上一世的记忆,觉出了其中不寻常之处——看似是被流放,然而暗中却享有这样的自由,勇毅侯府彼时的处境,当真是所有人以为的那样差吗?


    燕临仿佛猜到了她在想什么,眼看着她站在外头半天不动,终于没忍住伸出手去一把把她拽了进来,道:“一看你这样就知道这些天担心坏了,也不想想我侯府好歹也是京中两大高门之一,在朝中根基深厚,且还有你这个机灵鬼提前来通风报信,让我们能提前做好准备,哪儿能真的落入完全不能翻身的窘境?”


    姜雪宁眨眨眼还是没反应过来。


    被燕临一拽,她没留神踉跄了一步,还好燕临反应快,扶了她一把,才没让她摔倒。


    这般有点呆呆傻傻的迷糊样,着实令燕临叹了口气:“看着你这样,便是回头我去了黄州,只怕都放心不下。”


    姜雪宁道:“我没有那么傻的。”


    燕临便坐在了墙角那甚至说得上是简陋的床榻上,也拍了拍自己身边叫她来坐,道:“我知道,真傻也不至用周寅之暗中通报消息了。这回也是他帮你进来的吗?”


    姜雪宁点了点头。


    燕临于是道:“此人野心勃勃,不过也无甚大碍。墙头草,风往那边吹便向哪边倒,只要你是那股最强劲的风,他们便不会离开你。只是若你无心去做那股强风,到底还是小心一些的好。”


    这一点姜雪宁知道。


    她坐下来,低垂着眼眸,静默不语。


    在这窄窄的、阴暗的囚牢里,少女与少年并排坐着,就好像是很多年前那些悠闲的、慵懒的午后,一道爬上了院墙,并排坐下来一起剥那刚采回来的鸡头米,彼此相视而笑,两条腿都挂在墙下晃荡;又像是偷偷溜到佛寺的后山,靠在那巨大的佛像背后,一道把手放在嘴边,向着对面的山谷大喊,惊飞了栖息的群鸟……


    过往时光,在这一刻静默地流淌。


    她和他的影子都投落在潮湿斑驳的墙面上,被墙上那些堵满污垢的裂缝连接到一起。


    燕临忽然就很舍不得这座京城。


    因为这里有他想念的人。


    他转过头来望着少女恬静的侧脸,忽然问她:“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姜雪宁说:“只是想来陪陪你。”


    说什么也不知道,但这般一起坐着,仿佛就已经很安心了。


    少年的眼底氤氲了几分雾气,笑起来时便格外有了一种动人的意味,只道:“你对我这样好,我也对你这样好,可为什么你不喜欢我?”


    姜雪宁埋下了头去,无言。


    过了很久,那摇曳着的昏黄的光影里,才浮起了她的声音:“跟你没有关系。我都说过了,我是个坏人。”


    燕临却还是望着她,不曾移开自己的目光:“那是怎么个坏法?”


    姜雪宁的记忆忽如奔流的长河,又回溯到了上一世。


    这一世的燕临真的没有任何不好。


    只是刻在她记忆里的伤痕实在是太深了,以至于无论如何都无法将其抹去,只好远远地避开,尽力地弥补……


    “我做过一个梦。


    “梦里我傻傻地跟你说,我想要当皇后。


    “你就变得很生气。


    “后来我当了皇后,你也回来了,然后和别人一起,把我关了起来,对我好坏好坏……”


    姜雪宁的声音有些烟云般的缥缈,前面还轻轻的,后面却好像琴弦般颤了一颤,但很快又稳住了,只是眨眼看着前方的瞬间,滚烫的泪珠却忽而滑落。


    她想,这一刻自己是懦弱的。


    抬手若无其事地把眼泪擦了,她还笑:“我是个胆小鬼,梦里面你可吓人了,所以就不喜欢你了。这样还不够坏吗?”


    说的明明是梦,可她眼泪滚落的那瞬间,燕临却觉得自己一颗心都被揪住了,甚至有些喘不过气来。


    就好像真的有发生过这样的事。


    世上怎么会有人因为一个梦就不喜欢人了呢?


    可此时此刻他竟不忍去深究,只是道:“那怎么能说是你坏呢?分明是你梦里的我,太坏太坏,才让宁宁不敢喜欢我。”


    少年的声音是这般体贴而温柔。


    相比起来她的言语像极了无理取闹。


    姜雪宁一下就哭了出来,眼圈红了一片,想止也止不住,惹得燕临无奈地上来抬了手指给她擦眼泪,还问她:“你想当皇后吗?”


    来之前姜雪宁想的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哭。


    然而眼泪控制不住掉下来时,便觉得丢脸。


    她退了开,胡乱举起袖子擦眼泪,也避开了少年灼然的目光,闷闷地道:“都说了是梦里,现在不想的。不过那可是皇后,谁不想当人上人,想想怎么了?”


    燕临失笑,目光却深了几分:“皇后算什么人上人。”


    这天底下,真正的“人上人”只有一个。


    姜雪宁不知他何出此言,有些困惑地看了他一眼,少年却抬起手来轻轻地摸了摸她脑袋,眼底隐约地划过了什么:没有人知道,在这样的一座囚牢里,在这样困厄的境地中,这一名刚成年的少年郎,忽然悄悄地立下了一个宏伟的心愿,但他谁也没有告诉。


    外头敲过了梆子。


    夜过子时。


    那方寸窗外的弦月也升上了中天,瞧不见了,徒留下一框稀落的星子和墨蓝的夜空。


    燕临觉得这时间过得实在有些快了,又想起自己这一去不知多久能回,便问她:“有喜欢的人了吗?”


    姜雪宁低着头说:“有。”


    燕临笑问:“那是谁?”


    姜雪宁不吭声,也不敢说。


    燕临便想起自己冠礼那一日曾看见的那名刑部的官吏,道:“是刑部那位张遮大人么?”


    姜雪宁登时惊愕地抬眸望着他。


    燕临却显得平淡淡地,道:“你看他时的眼神,便像是我看你时的眼神。”


    姜雪宁无言。


    燕临则转眸望着她,偏用了半开玩笑的口吻对她道:“我走的这段时间,你可要努力把自己嫁出去,嫁个值得托付的好人。不然啊,等我回来,可不管你喜不喜欢我,都要把你抢过来。”


    少年用的是玩笑的口吻,甚至还含着笑,然而目光里却是深深的认真。


    姜雪宁知道他不是开玩笑。


    然而,嫁给张遮吗?


    那她可真是需要很努力、很努力,才能配得上呢。


    她轻轻哼了一声,明知少年有些戏谑地看着自己,却不大肯服输,只道:“我会的。”


    作者有话要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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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3章 天知我意


    她这神情, 多像是前些年同他玩闹赌气的时候啊?


    但燕临知道,她是认真的。


    于是忽然有些遗憾起来:可惜很快就要离开京城,不然他是真的很想知道, 那张遮到底是有怎样的本事, 将他的宁宁迷得这样神魂颠倒。


    不过大约是个不错的人吧?


    他抬眸看了看天牢另一头走道上周寅之那若隐若现的身影,静默片刻,还是道:“你该走了。”


    竟然混进天牢这样的地方来探望过不久便将被流放的犯人,可也说得上十分胆大了。


    姜雪宁也知自己若待得太久, 必定令周寅之为难。


    尽管心中有万般的惆怅与不舍,她还是起了身来,道:“那我走了。”


    只是往外走出去几步, 到得那牢门前时, 脚步又忍不住停下。


    燕临看向她。


    她注视着他,一笑:“你交给我的剑还在, 今日无法带进来给你,便留待你他日来取。”


    燕临想起了自己当时托付她收起来的那柄剑,也跟着一笑, 道:“一言为定。”


    姜雪宁道:“一言为定。”


    话到这里, 她才转身重新竖起了斗篷,重新将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朝着周寅之那边走去。


    见她从里面出来, 周寅之暗暗松了一口气, 也不说话,只走在她前面,要悄无声息地带她从这里出去。


    天牢的守卫, 即便撤去了重兵,也显得比寻常牢狱森严。


    一路要过三重关卡, 前面两重都还好,见到是周寅之便没有人拦,然而正当他们走到最后一重关卡不远处时,前面却传来了嘈杂吵嚷的喧哗之声!


    “几位大人是?”


    “这是圣上手谕,着令今日便对燕氏一族行流放之刑,启程前往黄州,务必在除夕夜前离开直隶。圣上说了,大好的日子不愿瞧见这帮人在这里堵心。”


    “是,是……”


    ……


    来的人竟然不少,一听那行走之间带着盔甲兵器碰撞的声音,便知道来的都是禁卫军,奉了皇帝的亲命前来。


    周寅之一听,耸然一惊。


    姜雪宁也吓了一跳。


    本朝律例是犯人进了天牢后都不准探监,众人暗中行事来探监都是各凭本事,可若与这一干来提人的禁卫军撞上,被抓个正着,事情就要大了。


    牵累周寅之都是小的,再牵连到勇毅侯府都有可能!


    姜雪宁看了看前面这段路,果断地压低了声音道:“先找个地方给我躲一下。”


    躲一下?


    可天牢就这么大点地方,在这里又并无值房,有的只是一间又一间牢房。


    周寅之额头上也是冒冷汗。


    他先带着姜雪宁往后退去,往左面一转便是条由牢房夹着的长道,一直走到最尽头处便发现了一间看上去竟算得上是干净整洁的牢房,床榻与墙角之间有处能容人的缝隙。


    周寅之道:“要委屈一下姑娘了。”


    姜雪宁却知事情紧急,连忙悄然伏身藏在了这角落里,对周寅之道:“无妨,我藏一会儿,你先去看看外面是什么情况。”


    姜伯游说,流放怎么着也得到年后。


    如今怎么说提人就提人?


    她着实有些放心不下。


    周寅之便定了定神,一整衣袍,若无其事地从这间牢房里走了出去,然而等他远远看见那帮来提人去流放的禁卫军时,脑海里却忽然电光石火般的一闪,想起了一处很不对劲的地方:天牢深处这样一间牢房,牢门开着似乎是没有住人的,然而方才那张床榻上的被褥却叠得整整齐齐……


    *


    冬日风冷,大牢外面挂着两盏灯笼,随风一直摇晃。


    禁卫军拿了手谕从天牢提人出来,最紧要的几个人都押进了囚车里,一辆连着一辆,其他不大紧要的人则都用锁链锁了挂在车后走。


    不过月余光景,燕牧看上去又老了许多。


    两鬓白似染霜,神情却寂静极了。


    禁卫军的首领对他倒是颇为恭敬,一应事情准备完毕,还抱拳对他说了一句:“侯爷,我们这便要走了,天冷风寒,我等也是奉命行事,您多担待。”


    燕牧轻轻嗯了一声。


    燕临则在他后面的囚车里,却是有些担心地望着天牢里面,沉默不语。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起行,却都十分整肃,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声音。


    囚车一路驶过街道。


    子夜的京城已经陷入了熟睡,坊市中的百姓并不知晓昔日侯府的功臣良将便在这样一个夜晚,从他们的窗前经过,去到荒凉的远方。


    黑暗的一处街角,静静地停着一辆马车。


    马儿打了个冒着热气的喷嚏。


    燕牧是久在行伍之中的人,对马匹的声音可以说是熟悉极了。骤然听见这微不足道的一声时,眼皮便骤然跳了一跳。他睁开了紧闭的眼帘,忽然抬首向着那声音的来处望去。


    于是便看见了那辆马车。


    也看见了坐在马车内也正朝着这边望来的那个人。


    押送囚车的队伍距离马车尚有一段距离。


    又是这样黑暗,谢危本该看不清的。


    然而在这一瞬间,他却偏偏看见了燕牧那骤然明亮的眼神,灼灼燃烧的目光——


    “哈哈哈哈……”


    也不知为什么,燕牧忽然就仰头大笑了起来。


    笑声里满是快慰。


    押送的兵士都被他吓了一跳,却不知中间原委。


    那囚车很快去得远了。


    笑声也渐渐听不到了。


    京城重重的屋宇叠起来隐没了囚车的踪迹,等到视线里最后那几个身穿囚衣的人也消失不见,谢危才终于慢慢地垂下了眼帘。


    刀琴剑书都立在车旁。


    谢危悄然紧握了手掌,他是该出见上一面的,可如今的处境和如今的身份,这样的决定对他来说绝非明智之举。


    过了好久,他才重新抬眸。


    却是问:“那边准备得怎么样了?”


    剑书刀琴都知道他问的是什么。


    勇毅侯府的人之所以要这么急着流放去黄州,除了皇帝沈琅的确不愿侯府之人在眼皮子底下碍着之外,更重要的是之前谢危在御书房中提出的那一“请君入瓮”的设想。


    守卫天牢的禁卫军撤走了。


    如今连天牢里最重要的犯人也撤走了。


    潜伏在暗中的那些人便跃跃欲试,以为自己遇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准备要动手了。


    剑书道:“同您料得差不多,便在今夜。”


    *


    姜雪宁蹲伏在那角落里,竖着耳朵听外头的动静。


    人来了,人走了。


    可周寅之好半晌都没回来,实在让她觉得有些奇怪,忍不住便悄悄探出头来,朝周围望了望。


    方才来时匆忙,都不及细看。


    此刻一看才发现这间牢房有些过于整洁了。


    地面和墙面虽然都是黑灰一片,可眼前这张床榻收拾得整整齐齐,叠起来的被子上连道褶皱都看不见,还有两件蓝黑的外袍仔细地折了起来放在被子上。


    想来住在这里的是个爱干净的人。


    等等……


    一念及此时,姜雪宁脑袋里忽然“嗡”了一声,立刻意识到了不对劲:这一间牢房里竟是有人住的吗?!


    这样一想可了不得。


    紧接着更多的异常之处便浮了出来,比如这间牢房在天牢深处,比如明明像是有人住的样子,可周寅之匆忙之间带她进来时,牢门却没有上锁。


    一种怪异的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


    姜雪宁当机立断便想离开。


    可事情的发展远远比她想的要快,甚至也远远超出她的预料。


    几乎在她提着裙角起身的同时,天牢门口处竟传来了呼叫喊杀之声!


    狱卒们的声音惊慌极了。


    “你们是什么人,干什么来的?”


    “啊——”


    “劫狱,劫狱,有人劫狱!!!”


    短兵相接之声顿时尖锐地响了起来,从门口处一直传到天牢的深处。


    这牢狱之中关押着的大多都是十恶不赦、江洋大盗。


    一听见这动静,再听见“劫狱”二字,不管是原来醒着的还是本已陷入酣眠的,这会儿全都精神一震,原本寂静若死的囚牢忽然仿佛变成了人间地狱,到处都是狂欢似的呼声和喊声,每一扇牢门前都立着疯狂的人影,或蓬头垢面,或意态疯狂,群魔乱舞!


    姜雪宁心都凉了半截。


    这时她才想起,上一世京中的确有这样赫赫有名的劫狱一事,乃是天教乱党浮上水面作乱的开始,萧定非的踪迹也是因为此事才传了出来,后来被人找到。


    可是这一天吗?


    无论如何她都没有想到,自己来一趟竟恰好遇到此事!


    这牢狱中到处都是穷凶极恶之徒,一旦被放出来还不知要怎样为非作歹。


    她若是一不小心被人发现……


    姜雪宁头皮都炸了起来,脚步已经到了牢门之前,却是不知自己该不该踏出这一步,要不要趁着局势正乱冒险从里面冲出去。


    门口处传来了欢呼的声音。


    囚牢里的犯人们也开始起哄。


    有刀剑将墙壁上嵌着的油灯砍翻,夹道之上顿时暗了不少。


    竟有急促的脚步声从道上传来!


    姜雪宁听着那脚步声像是越来越近,立刻便想要躲藏,可没想到,就在她转身的那个刹那,前方那道身影来得极快,一下就进入了她眼角余光。


    那一刻,她的心跳骤然一停!


    蓝黑的粗布长袍,看上去普通极了,也就比这牢中关押着的其他犯人好上那么一些,然而摇曳的灯火却照不暖他一身的清冷,修长的手指间竟还拿着一长串黄铜钥匙。他皱着眉头,比起往日的沉默,此刻那轮廓清瘦的脸上,更有一种如临大敌般的凛冽!


    张遮也万没料着自己所在的牢房里竟会有人。


    对方看见是他的瞬间已是目瞪口呆。


    他看见对方的瞬间更是愣住,紧接着双目之中却浮上了几分少见的薄怒,情急之下没控制住语气:“你怎么在这儿?!”


    姜雪宁讷讷不知所言。


    站在牢房门口,她都挪动不了一步。


    心里面只恍惚划过个念头:比起我为什么在这儿,你为什么也在这儿不更值得疑惑吗?


    然而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怔怔地望着她。


    张遮只觉得心里一股火气没来由地往上窜,环顾周遭又哪里还有什么容身之地?


    天教乱党劫狱而来,他更有重任在身。


    然而姜雪宁一介弱质女流,深陷于这般危局之中,若是不管不顾,谁知道回头会出什么事?


    更何况……


    他又怎能看着她陷入险境?


    “进来!”张遮已经没空解释更多,直接一把将还未反应过来的她往牢房里面拽,然后将手里那串钥匙扔下,抓起了床榻上原本叠好的一件外袍,道,“衣服脱掉。”


    姜雪宁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她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近在咫尺的张遮,傻愣着站住没动。


    张遮却气她往日反应比谁都还快的机灵人这时候跟傻了似的,听着外头混乱的声音渐渐近了,也顾不得许多,自己上手迅速解了她披在外面的斗篷,穿在外面的衣袍,径直把那件深蓝色的男子穿的粗布长袍给她穿在了外面,又在她纤细的腰间系紧。


    然后便是她梳着的发髻。


    好在今日姜雪宁本就是瞒着旁人趁夜前来,自也不可能打扮太繁复,不过一根绸带把头发绑在脑后,张遮就着那根绸带便把她头发扎成个如男子一般的发髻绑上。


    少女穿着他的衣袍,未免有些显大,衣袍垂得很低,两手都拢在了宽大的袖袍里,越发显得纤细的、小小的。


    像是听话的小猫。


    她眨着眼看张遮,白生生一张未施粉黛的脸,在这样混乱而危急的夜晚,透射出一种格格不入的惊艳与诱人。


    张遮放下手来时便看见了这张脸,也看见了她望着自己时那过于专注的眼神。


    姜雪宁想问问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然而凝视着她的张遮下一刻便转开了目光,竟是直接从墙上抹了一把黑灰,手伸到她面前时略顿了顿,唇线紧抿,道一声“得罪了”,便朝她脸上抹去!


    姜雪宁还未出口的话忽然都咽了回去:“……”


    张遮的手掌是粗糙的。


    那黑灰涂到她脸上时,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指腹那掌中的茧皮从自己细嫩的皮肤上划过,留下的却是干燥而温暖的战栗。


    不过片刻,姜雪宁那一张好看的脸便被涂得脏污一片,好歹遮掩了几分靓丽的颜色,除了瘦小一些之外,看着倒像是个同在狱中的犯人了。


    而那些冲杀进来劫狱的天教乱党也很快到了。


    竟是知道方位一般径直向这间牢房而来。


    他们人数不少,由几名还穿着囚衣的犯人带着,手中持着刀剑,面上皆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眼睛来,却都带着几分肃杀之意,见了张遮仿佛见到自己人似的,径直问道:“公仪先生呢?”


    张遮道:“我方才早就去看过,公仪先生并不在天牢之中,只怕是朝廷设下的圈套!事不宜迟,现在顾不得更多了,先撤出去才是!”


    众人顿时大惊:“什么!”


    天教这边都是为救公仪丞而来,顺便救更多关押在牢狱之中的天教教众,如今却听眼前这直接听命于公仪丞的暗线说公仪丞不在牢中,顿时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不敢有半分迟疑,便要撤出。


    然而为首之人目光一转便看见了立在张遮斜后方的姜雪宁。


    眉头便皱了起来。


    他有些疑惑地道:“张大人,这位是?”


    张遮站在姜雪宁身前,直接抓住了她的手,波澜不惊地道:“我的人。”


    其他人的目光都在姜雪宁脸上晃了晃。


    但此刻也不是什么深究的时候,为首之人没有多问,直接吹了一声响亮的哨子,便一挥手道:“我们撤!”


    远近的天教教众听得这声哨响,全都回撤。


    有些牢门已经被人砍开了。


    原本关押在其中的犯人也潮水似的涌了出来,所有人汇聚在一起,尽数穿过这早已狼藉一片的天牢,朝着门口冲去!


    姜雪宁便在这乱哄哄的人潮之中,有一种被携裹着身不由己的感觉。


    然而在她前方,却始终有一只手紧紧攥着她的手。


    他的背影沉默而隐忍,并没有回头,只是拉着她将她护在自己的身后,不曾放开,带着她一路往前。


    一定是上天听到了她的心声吧?


    竟让她在这里遇到他。


    周遭喧嚣极了。


    心底那个角落却忽然安静,安静得能让姜雪宁听见自己再一次变得剧烈的心跳。


    前方会遇到什么样的危险呢?


    不知道。


    也不想知道。


    此时此刻,这一道背影已经填满了她的视线,占满了她的心房,便是去往刀山火海,海角天涯,她也心甘情愿,无有改悔。


    作者有话要说:


    *


    开下一卷,争取更下章。


    第114章 交握之掌


    常言道, 人生有四大喜,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久旱逢甘霖, 他乡遇故知。


    然而此时此夜,或恐还要加上第五喜。


    那便是“坐牢遇劫狱”。


    天下真是没有比绝处逢生更令人高兴的事情了。


    一眼望去,牢狱之中都是人。


    许多是待审的、犯下重案的死囚,一见着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都是欣喜若狂, 或者用力地摇晃着两旁还未打开的牢门,或者离开从里面奔了出来大声呼喊着什么。


    一群人,声势浩荡。


    大部分人都朝着天牢外面冲去。


    然而却有那么几个身穿囚衣还未来得及脱下的人, 反常地逆着人潮, 手里都攥着柄长刀,正一间一间牢房地找寻。


    这些人明显不是天教的。


    有一些牢房他们看过后就不再驻足, 有一些却是问得里面的人是谁后,便或是提刀或是用狱卒身上摸来的钥匙将牢门打开,放人出来。


    但越往后走, 他们神情中的焦急便越深。


    姜雪宁被人潮携裹着, 也被张遮拉着手,一路往前走时,不经意抬头一看, 便发现了这几个异常的人。


    她总觉得这几个人像是在找人。


    于是目光不由悄然跟随在了他们身上。


    又往前转过了几个牢房之后, 几个人忽然看见了什么,向着中间一座牢房里喊了什么。


    在这种所有人都亢奋起来的时候,里面竟然静坐着一个男人。


    脏兮兮的囚衣穿在他身上, 也不知多久没有换洗过了,满满都是污渍和血迹, 一双脚随意地随着两腿分开踩在冰冷的地面上,身躯则向后靠坐在身后散落着些草芯的地面上,两手手腕压着膝盖,手掌却掌心向下从前方低垂下来。


    一条粗大结实的锁链锁住了他的脚踝。


    长长的头发很有些时日没有搭理,披散下来,遮挡了他的面庞。


    像是根本没听见外面的动静似的,他甚至没有往外走一步。


    直到那几个人来,喊了他一声,他才抬起头来。


    牢门迅速被人打开。


    男人从地上站起身来,身形竟是高大而魁梧,也不废话,都不用那几人来帮忙,弯腰伸手,两只手掌用力地握住脚上锁着的铁链一拽,只听得“当啷”一声响,粗大的铁链竟被硬生生扯变了形骤然断裂,足可见此人力气之强悍。


    姜雪宁人还朝前面走着,远远瞧见这一幕便是眼皮一跳。


    这囚牢中本是混乱喧嚣一片,该是谁也没时间顾及到谁。岂料那蓬头垢面的男人似有所觉一般,竟然在这一刹那抬起头来,向着姜雪宁的方向望去。


    锋锐的目光鹰隼似的,从他乱发的缝隙中闪现。


    姜雪宁后背都寒了一寒,只觉这目光中充斥着一种说不出的漠然与残忍,是那种刀口上舔过血的穷凶极恶之徒才会有的眼神。


    然而已经来不及细究。


    只这片刻他们已经转过了拐角,到了天牢门口,朝外头一拥而去。


    押解勇毅侯府的兵士刚去,天牢守卫正是松懈时候,被天教教众打进来时便是不堪一击,如今哪里有半点还手之力?为保自己的小命,都是边打边退,轻而易举就被他们冲破了封锁!


    *


    那条静寂的长道上,谢危的马车依旧在原地。


    不一会儿前去探看消息的刀琴回来了。


    到得马车前便躬身道:“事情进展顺利,天牢已经被这帮人攻破,城门那边也已经安排妥当,只等着张大人那边带人经过。小宝也在,这一路应当失不了行踪。只是那孟阳……”


    谢危畏寒,若非必要,下雪的天气都是不想出门的。


    见到雪总要想起些不好的事。


    此刻坐在马车之内他连车帘都没掀开,一张脸因冷寒而显得苍白如玉,淡淡地打断了刀琴道:“危险之人当有危险之用,小卒罢了,坏不了大事。”


    刀琴于是不敢再言。


    远远地便听得隔了几条街的地方传来了些动静。


    很快又小下来。


    想来大约是那帮天教教中和狱中囚徒从天牢出来后一路从附近的街道上过去了。


    有的人逃出来之后并不随着人潮走,而是悄然地隐没在了黑暗中,独自逃命去。


    但大多数跟随着逃出狱中的囚犯却都下意识地跟上了天教众人,虽他们趁着夜色一道朝着城门西面去。


    隐约听得见有人问:“不是说好去城东吗?”


    然后便是张遮平静的回答:“城东门设有埋伏,去恐将死,你们愿意去便去。”


    人群于是忽然静了一静。


    同一时间的天牢门口,却是另一番光景。


    周寅之根本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将姜雪宁藏匿在最偏僻的囚牢之中后,他便装作若无其事地出去查看禁卫军来提押勇毅侯府去流放的情况,事情结束后便准备回来带姜雪宁出来。可没想到刑部、锦衣卫那边竟然有几位同僚拉着他要去后衙房里喝酒赌钱。往日这种事周寅之是不会拒绝的,今天拒绝了一次不成,唯恐落下破绽,只好先跟着这帮人进去赌钱,准备两把过后顺便套点消息便找个更衣的借口回牢中。


    结果才赌了两把,外头就喊杀声喧天。


    他浑身一震按着刀便想起身冲出去,但负责看守天牢的那名官员见状竟拉着他重新坐下,笑着道:“你们锦衣卫不知道,今儿个这座天牢里有大事要出呢,圣上下过旨的,别出去,别坏事。”


    再看三法司那边的人,个个气定神闲。


    完全当没有听见外面那些动静。


    周寅之心中焦急,又不敢去找姜雪宁,耐住性子趁机询问,才知道今日有一个绝密的计划,仅透露给了少数人知道,如今还留在天牢中的狱卒都是不知情的,预备好了牺牲掉,只等那帮人顺利劫了狱去!


    那姜雪宁……


    周寅之不敢想里面会发生什么。


    他只能寄希望于他给姜雪宁找的藏身之地在天牢深处,且中间似乎没有连着关人的囚牢,如不往里面找或是自己不出来,便是出了什么乱子,找到里面去的可能也不高,未必会出什么事。


    面上强作镇定,他继续同后衙这些人赌钱。


    然而却是赌多少把输多少把。


    有人调侃挤兑他是不是心里怕得慌,他都跟听了耳旁风似的没挂在心上。


    待得天牢外面动静小下来,有人进来报情况,他才连忙随着众人一道走了出去,重新进入天牢查看。


    这一下脚步便控制不住,急匆匆向着天牢深处走去。


    距离那牢房越来越近,他心跳也就越来越快。


    然而转过拐角终于看见那间干净的牢房时,只看见空荡荡一片!


    牢房里一个人也没有。


    唯剩下匆忙间被人随手塞到床下去的女子穿的衣裙,从混乱的被褥中露出来一角。


    周寅之整个人脑袋里顿时“嗡”了一声,瞬间变作了一片空白,如同掉进了冰窟里一般,浑身血都冷下来!


    *


    跟着张遮一路来到西城门时,姜雪宁被这骤然间来的事情冲击的脑袋,终于褪去了最开始的几分迷茫和混乱,夜风一吹,恢复了几分清醒。


    前后经过,在脑海里转过一圈。


    她不由抬头望向了拉着自己的手走在前面的这道身影,扑面的朔风里,他宽大的手掌包裹着她的手掌,掌心竟传递出了几分潮热,也不知是他的手心出了汗,还是自己的手心出了汗。


    张遮怎么会在天牢里?


    那些人为何一副来救他的模样?


    而且刚才张遮说,东城门外设有埋伏,倒像是预先知道点什么事情一样……


    可见她卷入此间,好像又很不高兴,有些生气。


    上一世的记忆告诉姜雪宁,此次劫狱乃是天教的手笔。


    而张遮的品性,真正囚于狱中时无一判官敢为他写下判词,不得已之下竟是由他自己为自己写下判词定罪,端方可见一斑。


    他绝不可能真的参与到什么劫狱的事情里面来。


    这里头似乎有一场自己尚未知悉的谋划。


    她深知自己或恐是这一场计划里的意外,只怕为张遮带来麻烦,一路上都紧闭着嘴巴紧紧地跟随着他,不敢擅自开口问上一句。


    好在此刻气氛紧张,也无人注意到她。


    那名方才一把扯断了锁链的蓬头垢面男子也泯然众人一般跟在人后,不起眼极了。


    方才刚出天牢时便有人质疑,原本天教这边计划好的是从东城门出去,毕竟他们教中有人已经上下打点过了。


    可张遮竟说那边有埋伏。


    天教这边那为首的蒙面之人将信将疑,可看张遮说得信誓旦旦,便朝旁边人使了个眼色,干脆兵分两路:不管是不是有埋伏,东城门那边也有天教的兄弟接应,怎么着也该叫人去看看情况。


    那些从囚牢中逃出来的人也有一些跟去了。


    但大部分的人,尤其是原来关在牢狱中的那一拨,好像对张遮颇为信任,都随着到了西城门这边来。


    此刻那为首的汉子嘿嘿笑了一声,在坊市高楼的阴影里停住脚步,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眸看向张遮,竟是道:“我在教中多年,倒不知还有朝廷命官也是我们教中之人,张大人可真是了不得。不知是哪一年进的哪座香堂?”


    纵然是面对着眼前这帮穷凶极恶之徒,张遮也没变一下脸色。


    他冷冷淡淡地,撩了眼皮看了这汉子一眼,竟无搭理之意,只是道:“此事也是你过问得的吗?眼下既到了西城门,为防万一,你派个人同我一道去城门前,确认西城门没有埋伏之后,再带人一道随我过城门。”


    那为首的汉子眉毛上一道疤,显得有些凶恶。


    听见张遮此言,目中便冷了几分。


    然而手掌紧握着刀柄的瞬间,又像是想到了什么,竟没有发作,而是道:“那便由我同你一道吧。只是张大人也得给个理由,我等原本的安排计划得好好的,你凭什么说那边有埋伏,难道是怀疑我香堂中的人泄露了消息?”


    天教之中,讲的便是帮扶信任,入了教便是生死相交的兄弟。


    此乃教规。


    众人一听汉子这话都不由窃窃私语,看向张遮的目光也古怪了几分。


    张遮自然知道这天教为首之人的话里藏着凶险之意,可既身入此局,安危便当置之度外。


    顾春芳到底于他有知遇之恩。


    他镇定地回道:“我乃为救公仪丞才涉足险境,朝廷放出风声让我等以为公仪丞在天牢之中,可想必诸位也都看见了,公仪先生并不见人影。由此可见朝廷对我等早有防备,公仪先生既然不在,此局必定有炸。你们不觉得此番攻入天牢也太简单了些吗?我若是朝廷必定将计就计,请君入瓮,在城门口设下埋伏。东城门未必真有埋伏,可若有埋伏,你们原本要经过的东城门必定是九死一生。信不过我便不必同我来了。”


    说罢他竟轻轻松了手,回眸深深望了一直闭口未言看着他的姜雪宁一眼,抬步直向着城门方向而去。


    被松开的手掌顿时感觉到了冷风从指缝间吹过。


    姜雪宁的心跳骤然一紧,有些呼吸不过来。


    其他人也完全没料到这位张大人说话竟是这般,倒并非傲慢,而是一种本来就站得比他们高的平淡。


    那天教为首之人眉头紧皱起来。


    也不知是谁在人群中嘀咕了一句:“听着很有道理啊,我们被关在牢中的时候,这位大人便是手眼通天,悄悄向我们打听公仪先生的下落。不过他怎么敢直呼公仪先生的名姓,胆子可真是太大了……”


    直呼公仪先生的名姓?


    人群中一些留心细节的有心之人,忽然都心头一跳。


    须知公仪丞在天教便是教首身边一等一的军师的角色,地位比各堂口的香主还要高上几分,可以说是仅次于教首,任是谁见了都得毕恭毕敬唤上一声“公仪先生”好。


    教中有几个人有资格直呼他名姓?


    只这么掐指一算,不由悄悄生出些自己的思量。


    却说那头的张遮,到得城门下之后自然免不了被人喝问一句,然而后方守在阴影之中的众人分明看到,近处守城的兵士见是张遮之后都不由噤了声,一副恭敬而畏惧的样子,竟然一挥手就悄无声息地把城门给打开了。


    张遮带人走回来,道:“可以出城了。”


    众人都觉得有些不敢相信,一时之间面面相觑,也没一个人敢先上前去。


    张遮看了他们一眼,也不再多言,径自抬步,朝城门外而去。


    姜雪宁思量片刻,眼珠一转,二话不说跟了上去。


    因刚才从牢中救他们出来时没几个人看见,她又穿着一身男子衣袍,乍一看背影虽瘦削了些却也分不清男女,这一跟上去便像是有了第一个敢跟上去的人似的。


    城门就在眼前,自由就在眼前。


    谁能不心动?


    有了第一个人之后很快便有了第二个,第三个,一时呼啦啦浩荡荡全跟了上去。


    守城的兵士个个低着头不看他们,完全没有半分阻拦的意思。


    后面的人一看也将信将疑地跟上。


    简直是前所未有的体验:所有人在安然地、大摇大摆地通过城门时,都有些不敢相信,他们这些平日里都要夹着尾巴躲避着官差的人竟然也有被这帮守城兵士毕恭毕敬送出来的时候,可真有一股说不出的爽快和刺激在心头!


    有人出了城门口竟忍不住大笑起来。


    “厉害,厉害,还是张大人厉害!老子这辈子都没有这样爽的时候!”


    “哈哈哈是啊,教首真乃神人,竟还在京城藏了这样厉害的一手,可惜拿出来得太迟,不然我们以前哪用受那般的鸟气?”


    “竟然真出来了……”


    ……


    那天教中为首的汉子不由深深皱紧了眉头,再一次抬了眸光,仔细打量着张遮,在自己记忆中搜寻着那位比公仪先生更神秘之人的一些线索,然而一无所获。


    他上前恭维了几句。


    然后便试探着开口道:“实在是粗人眼拙,不知张大人的厉害。想来大人在教中该不会用如今的名号吧,不知,可是另有别号?”


    张遮的目光顿时微微冷了几分,直直地落在了那人面上。


    竟是有很久没有说话。


    姜雪宁微微屏息。


    张遮却是又转开了眸光,平淡道:“没有别号,只是往日竟不曾听说黄香主勇武之外,也是个缜密多疑之人。”


    “黄香主”三字一出,黄潜瞳孔瞬间紧缩。


    他蒙着面,旁人看不出来,可在蒙脸的面巾底下,他早已是面色大变!


    天教策划这一回劫狱之事也是绝密,乃是教首那边亲自下的令,他也是秘密从通州那边赶来京城作为领率,今夜行动之人则都是京中召集而来,按理说不该有人能道破他身份!


    眼前这位张大人……


    某个猜测先前就已隐隐扎根在了心中,此刻更是令黄潜额头上冒了冷汗。


    若是那一位……


    他再无先前的颐指气使,甚至连问都不敢再多问一句,忙躬身道:“是属下多嘴了。”


    张遮却不再说话了。


    静寂中,姜雪宁的目光从黄潜的脸上移回了张遮面上,却是看出了些许的端倪,眼底不由古怪了几分:这假冒的是天教那度钧山人?


    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毕竟上一世这位度钧山人神龙见首不见尾,直到天教被谢危一手覆灭杀了个干净,也没露出确切的行迹,说不准根本就是个不存在的人,假扮这样一个人再合适不过了。


    她立在张遮身后。


    身上穿着的衣服换过了,也没了披风,颇为单薄,外头风一吹,便有些瑟瑟发抖,一双手更是冰凉,不由抬头看了张遮半晌。


    但张遮立着好像没有再回身拉她手的意思。


    姜雪宁藏在人群中,轻轻咬了咬唇,只觉自己这辈子从未有过如此胆小的时候,心跳再一次剧烈跳动。


    她悄悄伸出手去,握住了张遮的手。


    那一瞬间张遮一震。


    他回首,便对上了一双水灵灵的、明显看得出强作镇定的眼眸,与他目光对上的瞬间还因有几分羞赧而闪躲,但下一刻便理直气壮地看了回来,好像这是理所应当一般。


    然而那白玉似的耳垂已若染了胭脂似的红。


    张遮知道,自己应当放开。


    然而这一刻,贴着他掌心的那只手掌竟是那般冰凉,他注意到了她单薄的衣衫,还有手指间那隐约的颤抖,心里面便忽然冒出了一道蛊惑的声音:这并不是任何隐秘的想要靠近她的私心,你带她出来,便当护她周全,这不是私心。


    于是他受了蛊惑。


    任由那柔软纤细的手掌拉着,然后慢慢地收紧了自己手掌,却小心地不敢太过用力。


    作者有话要说:


    *


    一万算了。


    新卷走起。


    红包√


    第115章 碗水


    天教教众打算的原本是从城东门出来, 如今却随张遮从城西门出来,且先前又有一小拨天教教众去了城东门那边,黄潜不免暗中生出几分焦虑。


    若如先前张遮所言, 去城东门的那些人, 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他静候片刻不闻张遮回答,心内越发相信此人身份非比寻常,于是更不敢开罪他,斟酌之后便道:“如今既然已经出得城来, 该算暂时安定。教中原本派了人来接应,不过城东那边的人还没有消息,今夜又出了这样大的事情, 城里面必定不平静。今夜天色已晚, 张大人、诸位教众还有剩下的一同逃出来的朋友,不如与我等先在城外找个地方歇脚?”


    谋划这样大的行动, 天教必定在外面安排了接应之人。


    众人一听都没什么意见。


    那伙儿趁乱从牢狱之中逃出来的囚犯闻言更是眼前大亮,有人性情爽直,径直抱拳道:“那可真是求之不得了, 早闻天教义士之大名, 原以为还有几分吹嘘,今日一见才知所言非虚。我等便沾沾光了。”


    天教传教,自来是来者不拒。


    入教之人有普通百姓, 也有商贾小贩, 失田失产的农户是大多数,里面更有许多绿林中的豪强,甚至盗匪流寇有仇恨朝廷者, 皆在其中。


    这帮从天牢里出来的死囚,若也能加入天教, 可真是再好不过。


    既然已经为张遮道破了身份,面上蒙着的黑巾便取了下来,听得这些囚犯感恩戴德之言,黄潜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几分笑意。


    姜雪宁也在此刻看清了这人的面容。


    寻常的一张方脸,不过眉头上有一道刀疤,便添得几分江湖气,一双倒吊三角眼有些锋锐,倒也的确像是个天教之中位置不算低的话事者。


    众人既已议定,张遮也无更多的意见。


    一行人于是趁夜潜行。


    京城外头有好些镇落,住着不少人家,只是容易被人发现。天教这边早就找好了暂时的落脚点,便由黄潜带领着众人一路往西南方向的荒郊野岭而去。


    到子时末,终于在前面一座矮山包的脚下,瞧见了一处供上了灯的破败庙宇。大约是以前聚居在此处的山民用以祭祀山神的所在,黄泥堆砌的围墙已在风雨的侵蚀下倾颓,腐朽的门板倒落在地面上,风一吹窗上糊着的残纸便瑟瑟发抖。


    乍一看还有些瘆人。


    但待走得近了就能看见里面竟有人影晃动,是有人正在里面打扫整理。


    一听到前面山道上传来的动静,庙外颓墙的阴影下便走出来几条人影,一抬头看见来的人比预想之中的要多,不由得呆了一呆,才问:“都救出来了?”


    黄潜下意识看了后面张遮一眼,摇了摇头。


    那人便轻轻皱眉,道:“公子那边的人也还没到,怕要等上一会儿,外头风大,先进来说话吧。”


    姜雪宁好歹也是个大家小姐,便是往日随婉娘在一起时也不是素来能吃苦的那种人,这一路上走过来的路可不短,且称得上崎岖险阻,有好几次她都差点摔倒下去。


    还好张遮一路都看顾着她。


    话虽然没一句,却都及时将她扶住了,手与手的温度交换着,竟觉格外安心。


    为了怕旁人注意到她,一路上她都忍耐着。


    但在进到这破败庙宇里的那那一刻,姜雪宁终于是没绷住,喘了口气,先前忍住的那股疼便从脚上窜了上来,两腿酸软乏力不大站得住,于是便跌坐在了地上。


    她身上穿的乃是张遮的衣裳。


    透着点朴素,简单而宽松,人跌在地上,衣领便稍稍散开了一点,露出脖颈上白皙的肌肤,眼角染着些水光,是一种透着些可怜的狼狈。便是先前张遮为了遮掩抹黑了她的脸,有这样一双灵动的眼睛,也足以泄露她的光彩。


    好在此时旁人也都进来了,骤然到得这样一处暂时安全的地方,都不由跟着松了一口气,举止形状更未比姜雪宁好到哪里去。


    这破败庙宇四面都漏风。


    但暂作歇脚之用,却是足够。


    黄潜走出去与那些人说话,其他人则自发在这庙宇里围坐下来,有的靠在墙脚,有的倚在柱下,大多都是亡命之徒,哪里又顾得上此地脏还是不脏?


    一律席地而坐。


    张遮却是四面环顾,勉强从那已经倒塌的香案底下找出一块陈旧的还算完整的蒲团,放到地上,也不看姜雪宁一眼,只低声道:“地上冷,你坐这里。”


    姜雪宁原本已经累极了,连跟手指头都不想再动弹一下,然而听见他这话,轻轻抬了眼眸便看见了这男子半隐没在阴影里的侧面轮廓,清瘦而沉默,双唇紧闭,唇线平直,好像刚才什么话也没说似的。


    这是个不善言辞也不喜欢表达的人。


    然而她方才分明听了个清楚。


    于是如同感受到他先前在城门外回握的手掌一般,一种极其隐秘的甜蜜悄然从她心底泛了出来,分明处在这样扑朔迷离的险境之中,可她竟尝到了一丝丝的甜。


    姜雪宁也不说话,眨眨眼看着他,唇角便轻轻地弯了几分,十分听话地挪到了那实在算不上是干净的蒲团上坐下。


    张遮仍旧静默无言。


    他垂下了眼帘,并未回应她的眼神,只平静地一搭衣袍的下摆,席地盘坐在了姜雪宁身旁,看不出有半分的官架子。


    这庙宇早已经没人来祭拜,周遭虽然有墙壁,却大多有裂缝。墙壁上绘着的彩画也早已没了原本的颜色,只在上头留下些脏污的痕迹。正面倒是有一尊看不出是什么的佛像,但也掉了半个脑袋,看着并不恐怖,反而有些滑稽。


    天教接应的人早在此处收拾过了。


    一名盘着发髻的布衣妇人此刻便端着一筐炊饼,还有个十来岁扎了个冲天辫的小子一手拎着个水壶一手拿着几只粗陶碗,前后从外头走进来。


    “各位壮士都累了吧?”


    那妇人生得微胖,面皮也有些黝黑,一双手伸出来颇为粗糙,看得出平日里是在地里劳作的普通人家出身,笑起来很是淳朴,让人很容易便生出好感。


    “这大夜里的也找不出什么别的吃的,这是家里做的炊饼,勉强能果腹填个肚子,还请大家不要嫌弃。”


    从牢里面出来,这一路逃命,一路紧张,一直到得此处,谁人不是身心俱疲?


    紧绷着的时候没知觉,此刻坐下来松快了方才觉出腹内的饥饿。


    正在这种时候竟然有炊饼送来,真真算得上是及时雨了。


    一时间,周遭都是道谢之声,更有人感叹天教考虑周全,很是义气。


    那妇人给众人递吃食,十来岁的那小子则给众人倒水。


    小孩子瘦瘦的跟猴精一样,却是脑袋圆圆,眼睛大大,手脚动作有一种不符合年龄的机灵,笑起来也很是喜气。


    张口就叫“这位大哥”,让这帮人听了很舒坦。


    只不过他们准备得也的确匆忙,虽然有水,碗却不大够。还好众人都是走南闯北不拘小节之人,同一只碗装了水你喝过了接过来我再喝,倒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然而到姜雪宁这里,却有些尴尬了。


    先是那妇人将炊饼递过来。


    姜雪宁接过。


    那妇人初时还没留意,等姜雪宁伸手将炊饼接过时却看见她露出来的那一小截手腕雪白的一片,神情便怔忡了一下,但也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微微朝她一笑。


    姜雪宁便觉得这妇人该看出她是个女儿家来,心下有些窘迫,忙把手缩回了宽大的袖袍里,拿着炊饼啃了一小口。


    那小子则跟过来倒水。


    手里那只碗是前面已经被旁人用过的。


    姜雪宁不大饿,却是有些渴,看着这只倒了水的碗,心下犹豫。就在她微微咬唇,要鼓起勇气伸手去接的时候,旁边一只手却先于她伸了过来,将那只碗拿去了。


    那小孩儿顿时就愣了一下,不由转头看去。


    却是坐在姜雪宁旁边的张遮。


    他也不说话,只是就着那碗中的水细细将碗口边沿全都擦过,又将水倒掉,再从那小孩儿的手中接过水壶来再将余污冲掉,方才重向碗中倒水,递给了姜雪宁。


    姜雪宁不由怔住。


    上一世的记忆轻而易举倒回了脑海。


    还是他们遇袭。


    那时就他们两人逃出生天,可随身携带的只有一只从折了腿的马身上解下的水囊。


    她渴了便解开那水囊直接喝了水。


    然后待她停下来抬起头时却见张遮注视着她,似乎方才有什么话想说,然而并没有来得及说。


    初时她倒没有在意。


    两人寻了山道往前走,姜雪宁停下来喝了两次水,也并未忘记把水囊递给张遮,问他渴不渴。但这把刻板写在脸上的男人,却只是沉默地将水囊接了过去,然后塞上,并不喝上一口。


    姜雪宁只道他是不渴。


    可等到日头晒起来,她偶然回转头望见他干裂的嘴唇时,才挑了眉细细思量起来,故意又拿过了水囊来,喝了一口。


    然后注视着他,戏谑似的笑。


    她道:“是本宫喝过,嘴唇碰过,所以你不敢喝吗?”


    张遮在她面前垂下了眼帘,既不靠近也不回视,仍旧是那谨慎克制模样,道:“上下尊卑,君臣有别,还请娘娘不要玩笑。”


    姜雪宁于是生出几分恼恨。


    她就是不大看得惯这般的张遮,前后一琢磨,便“哦”了一声,故意拉长了腔调,绕着他走了两步,道:“上下尊卑,君臣有别,说得倒是好听。那方才张大人为何不告诉本宫,这水囊是你的,是你先前喝过的?”


    那时张遮是什么神情呢?


    大约是微微变了脸色吧。


    姜雪宁只记得他慢慢闭上了眼,两手交握都拢在袖中,倒看不清内里心绪如何,过了好半晌才垂首,却并未为自己解释,只是道:“是下官冒犯。”


    她喝过他喝过的水囊。


    只这样便令此人坐立难安,如受熬煎。


    这无疑给了姜雪宁一种前所未有的戏弄的乐趣,她当然知道张遮先前不说一是因为她已经喝了,二是因为他们只有这一只水囊。可她偏要戏弄他,递给他水囊他不喝,她便故意当着他的面喝,然后拿眼瞧他,观察他细微的算不上很好的深情。


    仿佛被冒犯的那个人是他似的。


    于是想,听说这人连个侍妾都没有。


    直到后来,走过这片山,找到了水源,她这段乐趣才算作罢。


    如今,又一碗水递到面前。


    旁人沾过的地方都被细细洗净。


    这个面上刻板的男人,实则很是细致周到,很会照顾别人。


    姜雪宁想想也不知自己上一世到底是着了什么魔障,竟舍得去作弄他、作贱他,抬眸时眼睫轻轻颤动,眼底便蒙上了些许水雾。


    她注视着他,刚想要将碗接过。


    不想张遮方才的一番举动已落入旁人眼底,有个模样粗豪的汉子见着竟大笑起来:“都是大老爷们儿喝个水还要把碗擦干净,忸忸怩怩跟个娘们儿似的!”


    张遮搭了眼帘没有搭理。


    姜雪宁听了却觉心底一簇火苗登时窜升起来烧了个燎原,竟是豁然起身,方才啃了一小口的颇硬的炊饼劈手便朝着那人脸上砸了过去!


    中间隔着一段距离,饼砸到任脸上也带着点疼。


    那人可没想到自己一声笑能惹来这一遭,被砸中时都愣了一下,接着火气便也上来,然而抬起头来时却对上了一双秀气却冰寒的眼,那股子冷味儿从瞳孔深处透出来,甚至隐隐溢出几分乖戾,庙宇门口一阵冷风吹过,竟叫他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


    火气顿时被吓回去大半。


    要知道在场的可有不少都是天牢里出来的,杀人越货,为非作歹。外表看上去脏兮兮瘦小小其貌不扬,保不齐就是个狠辣的角色,忍一时气总比招惹个煞星的好。


    那人竟没敢骂回去。


    姜雪宁心底火却还没消,待要开口,可一只手却从下方伸了出来,用力地握住了她的手臂。


    张遮抬眸望着她,平静道:“喝水。”


    那一碗水还平平地端在他手中,并未洒出去半点。


    眼下终究不是争这一口气的时候,更何况也未必争得过人,姜雪宁到底将这一口气咽了回去,重新坐下来,低了眉,双手将碗从他手中接过,小口小口地喝水。


    那碗很大,她脸却巴掌似的小。


    低头时一张脸都埋进了碗里,像是山间溪畔停下来慢慢饮水的小鹿。


    张遮看着,便觉心也跟着软下来。


    庙宇之内一时静寂无声。


    那汉子自顾自嘀咕了几句,又瞥了张遮一眼,想起城门口的情景,料着此人在天教中身份不俗,更不敢有什么意见,也只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闷头吃饼。


    倒是角落阴影里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目光隔着乱发落在姜雪宁的身上,若有所思。


    作者有话要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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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6章 僭越之心


    众人其实多少都注意到了姜雪宁, 毕竟这人自打从牢里出来,便一直紧跟在张遮身边。只是“他”衣裳穿得随随便便,一张脸也是乌漆墨黑脏兮兮, 只是看着个子小些, 五官隐约多点秀气,别的在这大晚上纵然有光照着也影影绰绰不大看得清楚,且还要忌惮着旁边的张遮。


    明眼人就算看出点端倪来,嘴上也不会说。


    只在心里面嘀咕:没想到天教里也有这样的人, 当过官儿的就是讲究,出来混身边都要带个人。就不知道这是个姑娘扮的,还是那些秦楼楚馆里细皮嫩肉出来卖的断袖小白脸了。


    庙宇中人各有各的心思, 也没人对方才这一桩小小的争端置喙什么。


    很快就有人主动转移了话题。


    能被朝廷关进天牢的可说是各有各的本事, 一打开话匣子讲起各自的经历来,再添上点油, 加上点醋,便成了活生生的话本子,比天桥底下的说书先生讲得还要精彩。


    那妇人送完炊饼便拎着筐出去了, 十来岁的那小孩儿却听得两眼发光, 干脆坐在了门槛上,一副就打算在这里听着过夜的模样。


    天教那帮人好像也不管他。


    姜雪宁倒是一早就有些在意这小孩儿,毕竟在这种地方竟还有个十来岁的孩子, 实在有些不可想象。如今的天教是连小孩子都不放过了吗?


    听着天牢里出来的这帮豪强吹嘘自己入狱前后的经历, 姜雪宁也喝够了水,还剩下大半碗,犹豫了一下递向张遮。


    便是席地而坐, 他身形也是挺拔的。


    此刻转过头来将水碗接过,姜雪宁心头顿时跳了一下, 但他接下来便垂眸将这碗水放在了前面的地上,声音很低地回她:“我不渴。”


    到底还是张遮,迂腐死板不开化!


    姜雪宁心底哼了一声。


    但转念一想,只怕也正是这人清正自持,自己才会这般难以控制地陷入,毕竟这个人与她全然不同,几乎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就好像是站在那光里,让人抬高了头去仰视,摸都难摸着。若哪天张遮与那萧定非一般成了个举止轻浮的孟浪公子,她多半倒看不上了。


    此番意外卷进这劫狱之事,实在出乎了她的意料,也打乱了她原本的计划。然而与张遮同在一处,又觉得什么计划不计划,意料不意料,都没那么重要了。


    这个人就在自己身旁,便是此刻最重要的事。


    只是于张遮而言就未必了,既然与天教打了这样近的交道,必然是有所图谋。她在此处,势必会对张遮这边的筹谋产生一定的影响,是以首先要做的是自保,不拖后腿,其次便是见机行事,毕竟对天教……


    好歹有个重生的优势在,略有些了解。


    只希望此次的事情不要太复杂。


    不知不觉间,姜雪宁的眉头悄然锁了起来。


    破庙里却正有人讲自己当年的经历:“那一年老子才二十出头,狗官假借朝廷律令,把乡里的税都收到了十年之后,老子抄了一把杀猪刀在那狗官轿子过来的时候就一刀捅了过去,那家伙肠子都流到地上去。我一见成事立刻就跑了,跑了好多年,没想到在五里铺吃碗馄饨遇到个熟人,转头报到官府,竟把老子抓进了天牢。嘿,也是运气好,竟遇到这么桩事,又让老子出来了!”


    说到这里他面上都忍不住带上了几分得意。


    蹲坐在门槛上的那小孩儿却是忍不住“啊”了一声,引得众人回头向他看来。


    可既不是惊讶,也不是骇然。


    而是疼的。


    原来是这小孩儿手里捏了半块饼一面听一面啃,结果听得入神没注意饼已经吃到头,一口咬下去竟咬着自己手指,便吃痛叫了一声。


    周围人顿时笑起来。


    “怎么你吃个饼还能咬着手?”


    “这是有多饿?”


    “小孩儿你今年多大,叫什么名字,难道也加入了天教?这时辰了还不回去,你爹娘不担心?”


    那小孩儿便慢慢把刚才咬着的手指缩了下去,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看着有些腼腆,说话却是极为爽脆,道:“刚满十三呢,没爹没娘,也没人起名,大家都叫我‘小宝’,诸位大哥也叫我‘小宝儿’就是。别看我年纪不大,入教也有三四年了呢!”


    众人顿时惊讶。


    小宝大约也是觉得被这么多人看着十分有面子,连背都不由得挺直了几分,脸上也跟着挂上笑意。然而他正要开口再说点什么,却随着挺直脊背的动作,肚子竟十分不配合地“咕咕”一叫唤,声音还颇响亮,不少人都听见了。


    “哈哈哈……”


    众人一下又笑起来。


    他这般的年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天三顿都不够吃的。


    何况刚才只啃了半拉炊饼


    小宝有些难为情,一下红了脸,一根冲天辫扎着是顶朝上竖了起来,脑袋埋到膝盖上。


    然而这时候,旁边却响起了一道有些生涩粗哑的嗓音:“还吃吗?”


    小宝闻声抬头,便看见半拉掰过的炊饼递到了自己面前。


    拿着饼的那只手却算不上干净,手掌很宽,手指骨节也很大,甚至满布着嶙峋的新旧伤痕,只是被脏污的痕迹盖去了大半,倒不大看得出来。


    顺着这只手看去,却是一身同样脏污的囚衣。


    就坐在小宝旁边一点。


    即便有大半边身子都在阴影之中,可一看就是个身材魁梧高大的男人。然而直到他说话的这一刻,众人才注意到,此地还有这样一个人。


    小宝平日算机灵的,记性也好,然而此刻都没忍住一怔。


    因为连他都对这男人毫无印象。


    大概是关押在天牢里的时间太久了,也没有机会和别人说话,他的声音就像是生了锈的刀擦在磨刀石上磨出来的,让人听了难受。


    头发也太长了,挡住了脸。


    乍一眼看去辨不出深浅,很是平平无奇的感觉。


    小宝下意识便将他递过来的炊饼接到手中,道了声谢。


    张遮手里那块饼还没吃一口,似乎要递出去,但此刻手腕一转,无声地收了回来,目光却落在了那先前并未引起旁人注意的男人身上。


    姜雪宁却是先看了张遮一眼,唇畔溢出了些许笑意,才转眸重新去看小宝那边。


    然而目光落到这小孩子手指上时,却不由得凝了一凝。


    小宝坐的位置比较靠外,破庙里生了火堆,先前也不大照得到他那边。但当他伸手从那男人手中接过饼时,便正好被跳跃着的火光照着。


    姜雪宁晃眼瞧见了他的无名指。


    手指指甲旁边的左侧竟有一小块乌黑的痕迹,只是很快便被其他手指挡了,仓促间也无法判断到底是磨出来的血泡,胎记,又或者是不知哪里沾上的痕迹……


    她轻轻低眉,看了看自己的无名指,脑海中瞬间浮现出来的竟是她们一帮伴读在仰止斋读书时提笔练字,用无名指支着毛笔的笔管,因为功夫还不到家,所以那一侧总是会不小心磨上些许的墨迹。


    天教这小孩儿面上看着粗衣麻布,不像是个读书识字的。


    她眸光流转,心里生出些想法,但暂时压了下来,没有询问,也并未声张。


    倒是角落里那男人因为递饼这件事终于引起了旁人的注意。


    穿着一身囚衣,必定是天牢中人。


    可眼下这破庙里除了天教来劫狱的人之外,其他人都是从天牢里出来的,对这么一个人竟然全无印象,完全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


    有人好奇,拱手便想请教他名姓。


    没料想,先前出言讥讽张遮喝水擦碗娘娘腔的那个汉子,睁大了眼睛看了那蓬头垢面之人好些时候,原本颇为壮硕的身子竟没忍住颤抖了一下!


    手里没吃完的炊饼都掉到地上。


    他声音里藏着的是满满的惊恐,骇得直接站了起来,指着那人道:“孟、孟、孟你是孟阳!”


    孟阳?!


    这两个字一出可称得上是满座皆惊!


    知道这名字的几乎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本也没留神就坐在了孟阳旁边的其他天牢里出来的犯人更是毛骨悚然,几乎没能控制住自己那一刻下意识的举动,朝后面撤了撤。


    以此人为中心,顿时就散开了一圈。


    姜雪宁看见这场面,眼皮便是一跳。


    “孟阳”这个名字对她来说实在是陌生,根本连听都没有听过,可此时此刻无须听过,光看周遭这帮人的反应便知道,此人绝非什么善茬儿!


    要知道,这些人可都是天牢里出来的。


    哪个手上没条人命?


    然而见着这人浑如见着煞星凶神一般,隐隐还透出一种自心底里生出的惧意!


    那这人该是何等恐怖?


    张遮的目光先前就在孟阳身上,也不知是不是之前就认了出来,听得旁人道出他名姓,倒是没有什么反应。


    其他人就完全不一样了。


    先前还大肆吹嘘自己杀人越货如何作为的江洋大盗们,这会儿全跟被人打了个巴掌似的哑了声,甚至带上了几分恭敬地向那仍旧箕踞坐在角落里的男人拱手:“先前竟不知孟、孟义士竟也在此,实在失敬,失敬!”


    称呼他作“孟义士”的时候,话语里明显有片刻的停顿。


    猜也知道是不知该如何称呼。


    义士?


    若提着一把戒刀从和尚庙里回家便把自己一家上上下下五十余口人全剁了个干净,也能称作是“义”,这天底下,怕是没人敢说自己是“恶人”了!


    孟阳喉咙里似乎发出了一声哼笑,身子往后一仰,也没去撩开那挡脸的头发,直接靠在破败的门板上,把眼睛一闭,竟是半点没有搭理这帮人的意思。


    众人顿时有些尴尬,又有些惧怕。


    天牢里也讲个大小,善人没办法论资排辈,但作恶作到孟阳这地步,便是在恶人里也要排头一号。


    好在这时候先前出去说话的天教香主黄潜回来了,只是脸色不是很好,环顾了众人一眼,目光最终落到张遮的身上,道:“走东城门的教中兄弟们现在还没有消息,沿路派人去看也没有谁到这里来,只怕是出了事。黄某方才与教中兄弟商议过一番,既然有张大人在,也不惮朝廷随后派人追来,便在此处休息一夜。明日一早教中来接应的人便会到,届时再一同前往通州分舵,那里比较安全。天牢里出来的诸位壮士,在那边也可转从水路去往各地。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天牢中出来的众人都没说话,有些下意识看向了张遮,有些则下意识看向了孟阳。


    人在屋檐下,这里可没他们说话的份儿。


    孟阳仰靠着动也不动上一下。


    张遮听得“通州分舵”二字便知此行必有所获,点了点头,不动声色地道:“既出了京城,便全听教首那边的谋划。”


    于是众人就地休息。


    只是地方实在狭小,多有不便。


    这破庙后堂隔了一座墙却还有两间小屋,其中一间勉强能拆出半张床来,张遮便极为平静地开口要了。


    众人的目光于是自然而然汇聚到了他和姜雪宁身上。


    谁都没反对。


    只是待他带着姜雪宁走到后面去时,众人转过脸来对望一眼,却都带了点心照不宣的暧昧:这种时候还不忘那事儿,当真是艳福不浅!


    *


    荒村破庙,大约也是有别的人在这里落过脚,或者是先前的天教之人有在此处盘桓过,后面这间小屋简陋归简陋,床竟是勉强躺得下去的。


    只是凌乱了一些。


    张遮也不说话,俯身上前去整理了一番。


    姜雪宁望着,忽然便有些怔忡。


    张遮收拾停当转过身来,她才想起小宝的事情还未对他说,于是开口道:“张大人,刚才我——”


    张遮轻轻对她摇了摇头。


    抬了手往外面方向一指,还能隐约听得见外头人说话的声音。


    姜雪宁便懂了,隔墙有耳。


    她一下有些为难,想了想之后伸出自己的右手,指了指自己无名指指甲左侧那一小块儿,接着做了个握笔的动作,然后在自己面前比出个比自己矮上一截的高度,最后竖起一根手指在自己脑袋上比了个冲天辫的模样。


    这一番比划可有些令人费解。


    张遮看了她半晌,竟大约明白了她的意思,点了点头。


    这会儿也不好说话,可看见他点头,姜雪宁便很奇怪地觉得,眼前这人是肯定理解了自己比划的意思的,于是跟着笑起来。


    只是此处只有一张床。


    她看了却是有些尴尬,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张遮的声音很低,只道:“二姑娘睡在此处,我在门口。”


    幽暗的房间里,他眉眼与声音一道,都压得很低。沉默寡言的清冷面容上这会儿也看不出什么别的东西来,只有一剪瘦削的轮廓映着破窗里透进来的三分月光,如刻刀一般划进了姜雪宁心底。


    上一世也是这样。


    他们好不容易寻着了住处,可她是皇后,他是外臣,自然只有她睡的地方。


    那会儿她对此人全无好感。


    自顾自进去睡了,浑然不想搭理外面这人的死活。人累极了,一夜好梦到天明,睁开眼时便见淡薄的天光从窗外头洒进来。


    她伸了个懒腰,推开门。


    然后一眼看到了他。


    那迂执的男人坐在靠墙的一张椅子上,眼帘搭着,一身深色的官袍沾染了清晨的雾气,好像颜色更深了,都被晨露打湿了似的,透着几分寒气。


    她以为他是睡着了。


    没想到在她推开门的刹那,张遮那一双微闭的眼帘也掀开了,看向她。大约是这样枯坐了一宿吧?他眼睫上都凝了些水珠,深黑的眸底却清明一片,瞳孔里倒映了她的身影。


    那可真是一个煞是好看的清晨。


    雾气轻灵。


    天光熹微。


    贵为皇后的她站在这名臣子的眼底,心底高筑的城墙却在这一刻轰然坍塌,有什么东西轻轻将她抓住了,让她再也挣脱不开。


    黑暗里,姜雪宁前所未有地大胆地望着他,不怕被人窥见自己深藏的秘密。


    她张了张口,不想他再熬一宿。


    然而开口却是:“那大人等我睡着再出去,好不好?”


    “……”


    张遮终究没能拒绝。


    她和衣侧躺下来,面朝着墙壁,背对着张遮,一颗心却在微微地发涨,只觉得满脑子念头乱转。


    她想不如自己睡上一会儿,叫张遮叫醒自己,换他来睡。


    可这一夜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也让她太累了,像极了上一世的那个晚上。她实在有些恍惚了,脑袋才一沾着那陈旧的枕头,意识便昏沉起来。


    张遮坐在旁边,听见她的呼吸渐渐变得均匀。


    已是睡熟了。


    只是睡梦中少女蜷缩着身子,大约是觉得有些冷。于是他解下了自己的外袍,脚步无声地走上前来,轻轻为她盖上。


    有些粗糙的衣角不慎搭到了少女的颈窝。


    她便无意识伸手轻轻抓了一下,极其自然地翻了半个身。


    空气里氤氲着一股清甜的香气。


    张遮还保持着那为她盖上外袍的动作,此刻借着那透进来的一点光亮,便看清楚了这近在咫尺的人,垂闭的眼帘,小巧的琼鼻,柔软的嘴唇。


    她这样怕疼怕苦也怕死的人,怎么敢为他自戕……


    好想问她,疼不疼?


    可他不敢。


    这一瞬,张遮胸臆中所有堆积的浪潮都翻涌起来,汇如一股烧灼的火,让心肺都跟着焦疼一片。


    有个声音在耳旁蛊惑。


    他逐渐地向着她靠近,靠近,面颊几乎贴着她面颊,唇瓣几乎要落到她唇瓣。


    然而在将触而未触的那一刻,脑海里却似洪钟大吕般的一声响,撞得他心神难安,一下让他退了回去!


    黑暗里,是克制地息喘。


    退开来的那一刹他才醒悟到自己方才是想要干什么,竟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从心底里生出凛然:他怎敢生出这般僭越的心思!


    张遮胸腔鼓动得厉害,从这房里出去,走到外面时,便给了自己一耳光。


    “啪”地一声轻响。


    他微微闭了闭眼,被外头的风一吹,才终于恢复了几分清醒的神智与冷静。


    这会儿外头的人也都缩在角落里睡着了。


    四下里静寂无声。


    只有那孟阳竟坐在火堆前,听见动静,转过头来望了他一眼,待瞧见张遮那一张清冷的脸上留下的手指印时,便不由一挑眉梢,神情变得古怪了几分。


    作者有话要说:


    *


    2/2


    第117章 得知


    已经快后半夜了。


    山野里一片茫茫, 破败的庙宇外面隐约还能看见天教的人在守着,一则是防备人偷袭,二是对先前去东城门的那帮人还怀有些希望, 也许过不一会儿就回来。


    但在庙宇里面, 只这一堆火。


    张遮的目光,与孟阳对了个正着。


    看神情便知道对方误会了什么。


    但他也不解释,只踱步来到火堆前,坐在了孟阳旁边一点, 捡起边上一截树枝,轻轻地折了,投入火堆。微红的火光映照着他的面颊, 沉静之余却似有几分惘然。


    这会儿孟阳那遮挡着脸庞的头发倒是撩开了许多, 露出大半张脸来,竟不见半分凶恶, 反而有一种禅定似的平和,怎么看也不像是能杀自己一家上下五十余口的人。


    但世间真正的穷凶极恶之徒又有几个明白地长着一张恶人的脸呢?


    他唇边挂上了点笑意。


    目光从周围已经熟睡的人身上扫过,竟也不惮自己说话被旁人听见, 用那嘶哑的、刀磨着嗓子似的声音道:“早两年没入狱时便曾听闻, 河南道顾春芳手底下有个能吏,洞察秋毫,断案颇有本事。张大人清正之名, 孟某人可真是久仰了。只是没料到, 会在这种地方遇见。连您这样的人都与天教同流合污,真是……”


    后头的话便没有说了,但他“啧”了一声, 意味已不言自明。


    孟阳手里拿着一根稍微粗些的枝条,在火堆里轻轻波着, 便有点点火星在热气里飞腾起来。


    人坐在旁侧,寒气也驱散许多。


    张遮的目光落在孟阳手中这根枝条上,听得对方言语,有好半晌没有说话。


    直到看到那根枝条拨过火之后也被火舔上来烧着,才平静地道:“你乃是昌平人士,家中殷实,二十岁那年娶了娇妻过门。不想还没两年,娇妻便在家中上吊而死,一尸两命。你伤心之下上山出家当了和尚,法号‘湛尘”,本已算遁入空门。没想到,又几年后,竟无意中得闻发妻乃是为家中所害,一为取其财,二为为你娶高官之女。你一怒之下,身上僧衣未脱,提着寺中武僧用的戒刀,便回了家中,为了防止众人逃脱,你先在后门放了把火,又拴上了大门,再往里面逼去。见一个便杀一个,里面包括你的父兄,弟侄,年岁长者六十有二,年岁小者方才十三。半夜杀下来,还活着的只有你多年前养的一条狗。”


    “啪”,孟阳手里那根树枝忽然拗断了。


    断裂的那一截掉进火里,很快烧着。


    他目中终于透出了几分血腥气,却扯着唇角笑:“不愧是张大人,这也知道。”


    张遮说起这些来并不觉得有什么,经手过的惨案太多,纵有悲悯之心也不至于情为之牵、心为之系了,只是道:“你押入天牢待审已久,本是要秋后处斩,卷宗正好经由刑部过。我供职于刑部,自然看过你的卷宗。”


    换句话讲,张遮比其他人更了解孟阳。


    这是孟阳绝没有想到的。


    他忽然感觉到了一种说不出的危险,对眼前这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刑部清吏司主事张遮,生出了几分先前未有的忌惮。


    张遮好似对这种忌惮一无所觉,寡淡清冷的眸底映着庙宇里这堆火光,视若寻常般地道:“你杀一家五十余口,其罪属实,无论事出何因都是情法不能原、不能饶。卷宗方递到刑部时,便画了你秋后处斩。没有想到,竟被人压了下来,说你发妻上吊之事尚有疑点和可酌定之处,只将你收监入狱,暂不发落。是以,事情才拖到现在,悬而未决。”


    孟阳这样的人,万死难抵其罪。


    虽身陷险境,可张遮对自己的爱憎也半分不掩饰,终于转过了目光直视着对方,道:“我倒很想知道,你背后站了谁,竟有这样大的本事能压下秋决这样的事。”


    孟阳手里还拿着一截树枝,平和的面容虽然有些脏污,可映着这暖红的火光竟像是庙堂上高坐的佛陀,竟是道:“孟某在白马寺出的家,为我剃度的大和尚当时法号圆机,精研佛法也有四五年,张大人这么好奇,不妨猜上一猜?”


    白马寺,圆机和尚。


    那不正是如今被皇帝沈琅亲封的当朝国师吗?


    剃度这件事大抵是真的。


    可张遮却不接话了,因为事情实不会如面上看到的这般简单。若是圆机和尚做这件事,未免太露痕迹,满朝文武都看着呢。


    *


    入了冬后,天亮得便晚。


    但谢危夜里睡得一贯不是很好,又习惯了早起,睁开眼披衣起身时,外头还黑漆漆一片。昨日雪夜里出过门受了些寒气,他有些咳嗽起来。


    剑书在外头听见他起身,便叫人进来伺候。


    听见他咳嗽,剑书道:“刘大夫先前给您开的药挺好用的,让人给您煎一服来吧。”


    谢危轻皱了眉头,道:“不必。”


    他略作洗漱便走到了案前,翻起堆在案头上的这些事情来,只是这些要么是朝堂的公文,要么是天教的密报,一眼看过去件件都令人生厌。


    剑书本已经准备好天教这边一应事宜来报,可抬头一看谢危坐在那案前半晌没动,不由纳闷,主动道:“劫狱的那帮人刚走,城门口留了个记号,看模样是往燕庄方向去。教首那边亲自下令另派了一拨人去他们暂时的落脚点接应,但具体去的是谁还不知道。属下怕打草惊蛇还未多问,要问问吗?”


    谢危却没理,忽然问:“没别的事吗?”


    剑书愣住。


    谢危又咳嗽了两声,灯火的光芒照着他发白的脸,眉眼的轮廓之间透出几分缠绵的病气,竟不想做什么正事,只一把将面前的案牍都推了,起身来反向前面斫琴堂而去,一面走一面道:“翻过节便是正月,也没几天了。倒有一件,你着人去打听打听如今京中的小姑娘都爱什么东西,拟张生辰礼的单子上来,我琢磨琢磨。”


    小姑娘爱的?


    生辰礼?


    谁正月里要过生辰吗?


    剑书在自己脑海里搜寻了一番,竟是不记得谁在正月里过生辰,然而再一想谢危这话里用的“小姑娘”三个字,便忽然明了了,暗自咋舌。


    他可不像是吕显那般动辄敢在谢危面前咋咋呼呼的,只敢在自己心里咋呼了一阵,面上却是半点也不显露好像接了个重任似的,郑重道:“是。”


    斫琴堂里还是昏暗一片。


    谢危走入,点上了灯。


    窗前那制琴用的台上榉木木板已经按着琴的形制做好,只是还未拼接、上漆。他把灯搁在窗台上,又挽起袖子来拿了一柄刻刀,只是方要雕琢细处时,手指却是一顿。


    忽然想到的是——


    那小丫头的琴虽是古琴,可旧琴便是旧音,养得再好也恐有不如意之处,自古“新不如旧”想来是谬论罢了。新斫一张琴当生辰礼大约不错,只可惜自己近来太忙,斫琴也慢,怕琴未毕她生辰都过了。


    只这么个念头划过脑海。


    谢危手上一顿后便埋下头去斫琴。


    剑书看着总觉得他像是心里装着事儿,可先生的心里什么时候不装着事儿呢?勇毅侯府的事情虽是有惊无险,甚至算得上是一招妙棋,只等着往后派上用场之日。然而到底是离开了那座宅院,离开了这座京城,先生面上不说,暗地里只怕积攒了太多的不痛快。


    他也不敢问堆在案头上那些事要怎么办。


    只好在门口候着,也不敢入内打扰。


    这样早的时候,大多数人都还没起身呢。


    四下里静悄悄的。


    所以一旦有脚步声就会变得格外明显。


    剑书才站出来不久,就听见了这样一道脚步声,从前院里开。


    是个仆人。


    来到斫琴堂前便小声道:“门外有人求见,说有要事相禀,请先生拨冗,对方自称是锦衣卫千户周寅之。”


    周寅之?


    这人剑书倒有耳闻,只是也没留下什么好印象。


    听见时他便皱了眉:“说是什么事了吗?”


    仆人道:“没有。”


    剑书猜谢危是不见的,可这人他们以前从未接触过,也不敢如旁人一般直接就回绝了,是以又进来问谢危。


    谢危果然道:“不见。”


    朝中官员来拜会他无非是那几个因由,时间一长了便惹人厌倦,若非有事要谋划,他向来更愿意独善其身,不爱搭理旁人的事情。


    更别说是今日了。


    剑书一听便要出去,打发那周寅之走。


    只是他脚步才到门口,谢危手里的刻刀便停了。


    他忽然道:“叫人进来。”


    剑书也搞不懂他怎么又改了主意,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领命叫人引了周寅之入内。


    大半夜过去,周寅之还穿着昨夜一身衣裳,那飞鱼服的衣领袍角上既沾着汗气也沾着雾气。


    人才从外头进来,谢危就看出他昨夜似乎没睡。


    不然锦衣卫千户又不必早朝,没必要一大早穿成这样。


    他只问:“谢某向与锦衣卫无甚交集,周千户天还没亮便来找,不知是有什么紧要的事情?”


    周寅之也的确是头一次来拜会谢府。


    可昨夜发生的事情已经远超出了他如今处理的能力,眼看着天将明确还找不到姜雪宁的下落,他便知道自己必定要知会旁人了。可是要先告诉姜伯游吗?周寅之实在不敢。事情一旦败露,一则是暗中找关系放人进天牢探视勇毅侯府,二则是官家闺秀下落不明,任何一个名头落下来他都吃不了兜着走,且还未必能解决问题。


    坐在那牢房内足有半个时辰,他将心一狠,干脆拜上谢府。


    无他,只赌一把!


    谢危乃是姜雪宁在奉宸殿的先生,闺中女子年纪不大却知道许多朝堂上的事情,上一回从天教手中赎信的事情他虽没到尾都没明白姜雪宁是怎么个用意,可却隐隐感觉出她与太子少师谢危关系匪浅。


    好歹是当朝“三孤”之一。


    若谢危肯出手,怎么着也比他自己想办法来得要稳妥一些。


    周寅之刀刻似的眉上皆是凝重,甚至有几分豁出去似的凛然,躬身向谢危一礼的同时便闭上了眼,道:“天教乱党劫狱,姜二姑娘彼时正在天牢之中,如今下落不明。”


    “嚓!”


    静寂的斫琴堂内一声刺耳的轻响,竟是手中的刻刀在琴板上划下了一道粗痕,深深地陷入了木板里面,连着右手指腹都磨破了点皮,渗出血来。


    这琴做不成了。


    谢危心里忽然冒出这么个想法,目光却在那深痕上停得片刻,然后缓缓转过头来,凝视着周寅之,仿佛没听清楚一样,轻轻问:“你刚才说谁?”


    *


    同样是清晨。


    破庙里歇息的众人也相继醒转。


    火堆的火也熄灭了,只留下一点泛红的余烬。


    发白的雾气将周遭山峦淹没,把远山近影都调成了黑白灰的颜色,然而浓重的雾气里却不乏有马蹄声传来。


    在庙宇外盯梢的人早已候得久了。


    听见马蹄声便道一声:“来了!”


    众人听见一下都振奋了起来。


    姜雪宁一夜好睡,才刚醒不久,睁开眼睛坐起身来便感觉到一件外袍从自己身上滑落,这才注意到张遮早已不在房中,自己身上这一件分明是他昨日穿的外袍。


    那衣袍上沾着些许清冽之气。


    她怔神了片刻,轻轻地抚过了衣袍领口袖边细密的针脚,只觉一颗心怦然地跃动着,又酸又涩。重来一世,能见着他好好的已很开心,可老天爷待她也太好了些,竟还让自己有与他共患难的机会……


    姜雪宁忽然笑了一笑,虽然睡了个浑身酸痛,也还是利落地下床来,两下将这件衣裳叠了,从这屋里走出去。


    但这会儿众人都站在了破庙外面。


    她一眼看过去,张遮倒还立在那门槛里面,只是也朝外面看着。昨日那似乎引起了一阵震悚的孟阳倒依旧靠角落坐着,连姿势都差不多,也不知是一宿没动过还是动过了又坐了回去。


    反正姜雪宁也不关心。


    她径直从这人旁边走过,便到了张遮旁边:“张大人,衣服。”


    似乎是天教那边来接应的人到了。


    张遮正想着来的会是谁,听见声音回头,才见方睡醒的少女已经站到了自己身边,大约是昨夜那床榻不舒服,睡姿不很好,左脸脸侧还带上了一道微红的睡痕,像是枕头或是他衣领留下的红印子。


    他怔了怔才接过了衣袍。


    只是这衣袍上又沾上了少女身上带着的馨香,他拿在手里,却没有披到自己身上。


    庙宇外那一片浓雾里,来者终于现出了身形。


    竟是一队精干的人马。


    一行二十余骑,两骑在前打头,堪称是风驰电掣地停在了庙宇前头。


    黄潜立刻就迎了上去:“左相大爷,定非公子,可把你们等来了。”


    那当先的两骑是一老一少。


    老的那个鹤发鸡皮,做江湖郎中打扮,叫冯明宇,乃是金陵总舵派到通州分舵的坐堂,统管分舵事务,教内一般人都要唤“左相大爷”,“左相”是左丞相,“大爷”则是江湖里的俗称,足可见此人地位之高。


    少的那个却是面容俊秀,五官出挑,身穿锦绣,腰佩宝剑,一身的风流游侠姿态。一双桃花眼勾魂摄魄,单单眼角那流转的光华,叫姑娘们看了也是脸红心跳。


    旁人见了,都不由暗道“好个一表人才”。


    姜雪宁一见之下却是面色骤变,一股恶寒之意陡从脚底下窜上来通到后脑勺,嘴角都不由得微微抽了一下:糟糕,怎么是他!


    少的这个,不是旁人,正是她上一世所认识的那个萧定非!


    冯明宇位置要高些,身子骨已经老了,哪禁得烈马这么颠簸,扶着旁边人的手下来的时候,脸色都不大好,只喘着气道:“若非教首之令,谁一把老骨头还来犯这险境。怎么样,公仪先生呢?”


    他这时才来得及扫眼一看。


    然而这一看便看出情况有些不对,除了他们天教本来的人之外,更有许多人身上还穿着脏污的囚衣。


    黄潜知道事情棘手,忙凑上前去低声对冯明宇细说昨夜的情况。


    萧定非也下马来很自然地站在旁边听。


    姜雪宁立在张遮身畔,分明见着那黄潜说话时眼睛向张遮这边看了好几回,一颗心便狂跳起来:上一世她便知道萧定非与天教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不成想这一世竟让她亲眼看见!这人将来可是要“回”萧氏去的,位置如此重要,那他是否知道真正的“度钧山人”是何身份!


    冯明宇听完之后两道灰白的眉毛便皱紧了,下意识也看向了人群后方的张遮。


    萧定非也听了个清楚。


    不过……


    度钧山人?


    他斜飞的长眉轻轻挑了一下,腰间长剑随意地按着,脚底下走了两步,竟站到了庙宇前头,上下打量着张遮,唇边噙了一抹玩世不恭的戏谑笑意,道:“你便是我们教中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度钧山人’?”


    张遮只听得那黄潜喊“定非公子”时便皱紧了眉头,再一看那从浓重雾气中出来的身影,其一言一行、一举一动,莫不与他上一世记忆中那后来回到萧氏的定非世子对上,眼皮便轻轻地跳了一下。


    这人怎么会出现在天教?


    眉头轻蹙,他想要说什么,然而这时站在他身边的姜雪宁却毫无先兆地拉住了他的袖子,扯了一下。


    他将要出口的话下意识收了回去。


    这动作算不上是大,可在周遭肃穆的时候,也算不上是小。


    萧定非就站在近处,轻易便注意到了。


    他不由得向旁边看了一眼,没料想不看不知道,一看旁边立着的这“小子”,面上虽然脏兮兮的,五官却是好看至极,那伸出来的一小段指尖白生生的,指甲粉透透,未压紧的衣领里雪肤吹弹可破,叫人细细一品之下竟觉能畅想出几分魂销滋味儿。


    女人?


    萧定非可不是什么正经人,一见之下什么紧要的事都抛到脑袋后头去了,一双漂亮的桃花眼里浮上了些许兴味,目光竟落在姜雪宁身上不转开了:“没想到这样要命的时候,还能带女人。不知姑娘怎么称呼呀?”


    昨日就有人看出张遮身边这人不对劲了,要么是姑娘,要么是小白脸。


    可都是老江湖了,也没谁去戳破。


    哪里料到这天教也不是什么来路的“定非公子”居然直接一语道破,断言对方是女子,还直接搭讪问起了芳名?!


    姜雪宁忽然想:这坏胚就该立刻送回萧氏去,好叫那一家子知道知道什么叫“报应”!


    作者有话要说:


    改了一下bug,张遮的确是知道萧定非的。


    第118章 混子


    后头冯明宇和黄潜可没料着这一出, 然而萧定非的身份毕竟与他们不同,实打实是金陵总舵那边出来的,是人就要喊一声“定非公子”, 一则怠慢不起, 二则训斥不得,只好在后头装模作样地咳嗽提醒,以暗示萧定非不要太过轻浮。


    萧定非哪儿能搭理他们?


    便是在教首与公仪丞面前的时候他也不收敛,当下看都不回头看一眼, 摆摆手赶苍蝇似的竟道:“知道知道,问问而已又不怎么样。”


    在场众人顿时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张遮的眉头已经皱了起来。


    姜雪宁见着这位“老朋友”却是不由得扯了扯嘴角, 下意识便想拿出上一世对付此人的架势来, 然而眼角余光瞥见自己身边站着的是张遮,也不知怎的, 立时就不敢轻举妄动了,只看了萧定非一眼,连回都没有回半句。


    这模样落在萧定非眼底, 自然有了一种别样的意味儿。


    于是他的目光轻易回到了张遮身上。


    张遮蹙着的眉头没有松开, 心下对这萧定非已然不喜,且他知道上一世此人与姜雪宁交厚,不知怎的就更多了一重成见, 眼底颇有几分冷肃, 道:“舍妹无意之中卷入此事,还请定非公子勿要胡言乱语。”


    舍妹?


    萧定非可不相信,心底一哂:亲妹妹, 情妹妹还差不多吧?


    他“哦”了一声,半真半假道:“原来如此。”


    众人皆是一怔, 也不知有没有信张遮的话。


    姜雪宁却是愣住。


    在听见“舍妹”二字时有一种怪异的失落,然而转念一想:如今她意外卷入此事,不得已与张遮同进同出,若不是兄妹,难道要说是“夫妻”吗?


    张遮正人君子,又怎肯在这上面占人便宜?


    所以仅片刻她就敛了心神,抹去了那股怪异的失落。


    她向张遮看去。


    张遮却搭下了眼帘。


    萧定非面上挂着那种浮着的笑,又问:“大人便是度钧山人么?”


    这回张遮道:“你看我是,我便是。”


    萧定非抬眉:“那我看你不是,你便不是喽?”


    以公仪丞为饵诱天教上钩,再借朝廷本身之力,假称是天教最神秘的度钧山人,趁乱混入天教,乃是谢危在朝中提出的计策。


    这份计策有一个基础。


    那就是从公仪丞身上搜到的一些关于天教的密报和教中关系,以公仪丞的身份自然知道许多秘辛,是以才敢说借此假冒与公仪丞同名的度钧山人。


    可这里面并未提到萧定非半个字。


    若张遮还是往日的张遮,此时此刻面对着一个完全不知根底的定非公子,只怕面上不显心神也早就乱了,然而上一世的记忆终究不是虚妄。


    他敢应下此事,除却公仪丞身上搜到的那些之外,自然也有一些自己的依仗。


    比如上一世萧定非初回京城时,可给萧氏找了好些麻烦,里头有一些实在算得上乌七八糟,今次正好派上用场。


    周遭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张遮脸上,见他有片刻没说话,刚来的那伙天教之人甚至起了戒备,隐隐然竟堵住了其他方向的去路。


    姜雪宁心中暗凛,屏息以待。


    张遮终于平淡地开了口:“定非公子自来不受约束,八方赌坊的债尚且没还,十九楼的妓子为你痴心殉了情,腰间虽佩宝剑,但在练家子手下走不过十招,张某也想问,这一滩浑水公子怎么搅和进来?”


    萧定非面色瞬间一变,一句“你怎么知道”下意识便要脱口而出,话到唇畔时才暗自一惊,舌尖一卷忙将话头收回,只盯着张遮,目中微冷,凝重极了。


    这些事情件件是真。


    可发生的时间却横跨了好几年,便是身边亲近之人也未必记得了,如今在此人口中竟是件件清晰,实在叫人生出几分寒气!


    而且——


    对方还问,他怎么搅和进这一滩浑水。


    初听得刚才黄潜说此人身份不简单或许便是教中的“度钧山人”时,他心里只觉得好玩,暗想朝廷实在没脑子,真当天教里也没一个知道度钧是谁吗?


    所以见着张遮,便想要拆穿他。


    然而这一番对答的结果却是大出他意料,迫使他灵活的脑筋瞬间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是了,这人既然在朝为官,必定与那人相识。有那人在怎可能任由旁人假冒自己?且天教这边还未收到半点风声!


    萧定非只这么一想,背脊骨上都在冒寒气。


    冯明宇、黄潜等人却是听了个一头雾水,还不大明白:“我等久在分舵,便是有幸前往总舵面见教首,常常也只见着公仪先生,度钧先生却是向来无缘得见,久闻大名却未见其人。定非公子久在总舵,总应该见过,所以……”


    萧定非想也不想便道:“所以什么?”


    黄潜顿时一愣。


    萧定非眉头皱起来好像觉得对方很过分似的,很不客气地道:“我久在总舵怎么了?久在总舵就该见过度钧先生吗?那等神仙样的人物也是你我见得起的?”


    妈的,真让这两傻货见着能吓尿他们裤子!


    他忍不住腹诽了一句。


    冯明宇与黄潜还不知道自己在这位总舵来的“定非公子”心里已经被划入了“傻货”之列,听了他这番话还有些反应不过来:“您的意思是……”


    萧定非毫不犹豫道:“没见过!”


    只一听这姓张的死人脸刚才说的那番话,他便觉得这一滩浑水只怕是那人的手笔,心里一则大骂糟老头子还不死,二则大骂姓谢的心狠手辣不做人,却是万万不敢戳破张遮乃是假冒,唯恐万一坏了那人的事吃不了兜着走。


    至于天教?


    狗屁天教,干他何事!


    这截然的否认一出口,冯明宇和黄潜都是万万没想到。


    张遮却觉出里头有些端倪。


    姜雪宁凭着上一世对萧定非的了解便觉得方才片刻之间这人心底已不知绕过了多少弯弯绕,“没见过”三个字只怕是假!


    萧定非说完之后却是袖子一甩便不打算搭理此事。


    要知道,上回他从青楼出来,留话骗来找他的人追去酒坊,实则是回了京城分舵。


    结果在门外就听人说公仪丞去了那人府上。


    当时就骇得他亡魂大冒,一缩自己脖子,哪儿还敢在京城多待?脚底抹油一溜烟地跑了,只是才到通州又接了总舵来的密信,要他配合众人劫狱把被朝廷抓了的公仪丞救回来。


    开玩笑!


    救公仪丞?


    去了那人府邸,公仪丞这老乌龟还能被朝廷抓了?只怕朝廷不想杀公仪丞,那人也要第一个先把公仪丞弄死,好叫他不能开口说话。


    这里头铁定有诈。


    只是总舵教首命令在,他实在推辞不得,装病也装不过去,一想自己反正也不用真的去劫狱,只是打个接应,该伤不了小命,所以才硬着头皮来了。


    然而在他眸光随意从人群中晃过的瞬间,却忽然瞧见了角落里一道不高不壮扎了个冲天小辫的身影。


    那小孩儿也正瞧着他。


    萧定非认出他来,吓出一身冷汗,顿时打心底里庆幸自己方才没有一时糊涂就说什么“见过度钧山人”这种话,不然那人新账旧账一起跟他算,只怕要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此刻旁听的众人却自认为明白了:大概天教这位度钧山人十分神秘,连他们教中之人都不敢贸然确认身份,而这位张大人回答他们时虽模棱两可,却是神通广大,本事不小,能直接让人开了城门将他们放出去。所以即便不是度钧山人本人,也一定与其有匪浅的关系。


    旁人这般猜,冯明宇与黄潜自也不例外。


    且他们想得还要深一层,定非公子在教中不过表面光鲜人物,内里实是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能知道他这些狗屁倒灶的事儿,必定教中人。再细想“你看我是,我便是”这一句,便是暗示了他与度钧山人的关系,无疑是领命来的,他之所言便是度钧山人之所言。


    他们还真没考虑过这是个局。


    毕竟这人在他们面前显露过本事,出天牢、过城门,都是他出了大力。天教往日再猖獗,朝廷也不过就是派兵扫荡扫荡,真没到赶尽杀绝的地步,有些地方官还巴不得他们闹,能上报朝廷拿些剿匪银款。突然之间,哪儿能冒着放走犯人、放走乱党的风险,做出这么个大局呢?


    所以很快,众人对张遮的态度便定了下来,想来想去在这里称他为“张大人”有些怪怪的,叫“公子”又显得不恭敬,便干脆沿了对教中谋士的称呼,一律称为“张先生”。


    黄潜言语暗问他是否为度钧山人做事。


    张遮没有否认,且道:“山人最近隐逸超尘,不涉凡俗,近来已甚少出门了。”


    这话落在众人耳中,无疑勾勒出了一副世外高人的画像,便道这位度钧山人隐居化外,是懒得搭理世事,所以才派了张遮前来处理。


    姜雪宁总算松了口气。


    一旁的萧定非听了,在别人看不见的角度,差点没把白眼翻上天去!


    作者有话要说:


    *


    舍妹:)


    萧定非:大舅哥!


    张遮:……


    1/2


    第119章 宫花


    一干天教话事者于是请了张遮去外头人少的地方说话, 看模样是要商议一些事情。


    张遮自然不怕。


    他暗中还带着公仪丞身上搜出来的一些天教的信物和密函,正好借此机会取得这帮人的信任,便转头交代姜雪宁一句:“不要乱走, 等我回来。”


    见着姜雪宁点头答应, 才同众人去了。


    姜雪宁听话,也没到处乱走。


    只是眼下不似昨夜天黑忙乱,谁也没注意,而是天光明亮, 纵然有脸上涂了黑灰,也瞧得出五官极好,是美人胚子。萧定非更道破她女儿家身份, 张遮一走, 众人眼光都往她脸上扫。


    角落里扎冲天辫的小宝瞅了她半天。


    过了一会儿,也不知哪里找来只水盆, 竟从溪里盛了水来,笑嘻嘻对她道:“原来竟是张大人的妹妹,昨天晚上怠慢了, 姐姐洗脸吗?”


    姜雪宁不由一怔。


    她下意识看了看小宝的手指, 大约是清晨洗漱过了,昨日手上沾的墨迹已经不见。


    对方看着他的目光亮晶晶的。


    但她心头却是微微凛然。


    张遮已经给了她一个身份,说是他妹妹, 这不知根底但面上属于天教的小宝, 又亲自端水来,实在不能不让人揣测其用意。


    转眸一看,其他人也都在溪边洗漱。


    接下来还要走上一路, 水端到面前她不洗,继续黑灰一张脸, 只怕是心虚,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还恐牵累使人疑心张遮。两害相权取其轻,姜雪宁心底一番思量,便镇定自若地一笑,温和地道了声谢,真的俯身下来洗脸。


    小宝儿便像是大街上小孩儿看漂亮姑娘一样好奇地看着她,也不走。


    清晨冰冷的溪水除去了尘垢。


    少女那一张俏丽的白生生的脸便露了出来,纵然是不施粉黛,在这荒山野岭中也好看得有些过分了。


    天教其他教众与牢里跑出来的这部分囚犯,大多都是大老粗,平日里见过最好看的或恐就是邻家姑娘或者青楼里涂脂抹粉的妓子,这样姿容艳丽的何曾有缘得见?


    一看之下不少都呆了眼。


    小宝看见这张脸后却是悄悄拧了一下眉,但也没人发现,接着就拍手高兴地叫嚷起来:“姐姐真好看!”


    姜雪宁有心想趁此机会与这小孩儿攀谈几句,探探虚实。


    没成想,还没等她开口,小宝已经一拍自己脑袋,只道“糟糕忘了事儿”,竟一溜烟跑了。


    众人只道小孩子忘了事忙慌慌去做,都没在意。


    姜雪宁却觉心底说不出地不对劲,也不去旁人那边凑热闹,只踱步走了出来,远远看着众人议事去的那片密林。


    她一张脸洗干净了,眉睫上沾了水珠湿漉漉的,身上还穿着不大合身的甚至有些过于简单的男子的衣袍,却越衬得如清水芙蓉一般,顾盼之间神光流转。


    于是张遮与众人结束商议,从密林里走出来之后,便发现情况似乎有些奇怪。


    一路上见到他的人竟都笑容满面,甚至有些殷勤。


    一名已经换下了囚衣的江洋大盗在他经过时主动递上了炊饼,笑着道:“张大人早上还没吃吧,先垫垫?”


    张遮看了他一眼:“多谢,不过不饿。”


    又一名脸上砍了道刀疤的壮汉豪爽地迎了上来:“张先生可真是神通广大,我老仇可许久没有见过这样厉害的人物了。昨夜倒是我们误会了,没想到那娇滴滴的小姑娘原来是令妹,您放心,这一路上有我们在绝对不让旁人伤了她分毫。”


    张遮:“……”


    还没等他回答,旁边一名正在整理马鞍的天教教众已经鄙夷地嗤了一声,竟插话道:“人家姑娘什么身份你什么身份,想吃天鹅肉这么心急,也不怕烫着嘴。”


    那刀疤脸壮汉面色顿时一变。


    张遮却是终于有点明白这演的是哪一出了,因为他走回来时一抬头,已经看见了前面墙下立着的姜雪宁。少女身上还穿着他的衣袍,但那巴掌大的白生生的小脸已经露了出来,正抬眸看着墙上那些被风雨侵蚀得差不多的壁画,天光透过雾气轻灵地洒落在她眼角眉梢,叫人移不开目光。


    而且这时候,她旁边还多了道碍眼的身影。


    正是那名大家商议事情时候一脸无聊找了个借口便溜走的天教定非公子。


    萧定非对天教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情一点也不感兴趣,在看见张遮拿出信物的时候,他就万般确信公仪丞那老鳖孙必然死翘翘了,左右一琢磨,还不如出来溜达。


    毕竟他心里还惦记着外头有美人。


    他走回来的时候刚巧看见姜雪宁站在那倾颓的庙墙底下,有一瞬间恍惚竟以为那是画上的巫山神女,不由自主就凑了过来。


    庙宇外头的画像无非是些佛像,更何况倒的倒,塌的塌,颜色也早糊作了一团,不大看得清了。


    这有什么好看的?


    萧定非不学无术,有心想要装个样子附会几句,但搜肠刮肚也想不出什么好词儿来,干脆异常直白地搭讪:“姑娘有心于佛学么?”


    姜雪宁不过是在等张遮,又忌惮着天教与天牢里出来的那些人,不好靠得太近,所以干脆站在这墙下随便看看。


    她哪里又是什么饱学之士呢?


    上一世,在“不学无术”这一点上,她同萧定非倒是很像的。


    早先她眼角余光便扫到萧定非靠过来了,此刻听他说话搭讪也不惊讶,心底哂笑了一声,故意一副不大搭理的模样:“没什么心。”


    这几个字简直没给人接话的余地。


    若换了旁人听见只怕早就被噎死了,但萧定非毕竟不是旁人。


    他脸色都没变一下,竟然抚掌一笑:“那可正好,我也是一点也看不懂,这些劳什子的玩意儿见了就讨厌。没想到姑娘也不感兴趣,这可真是志同道合了。”


    隔了一世不见,这人还是一如既往地厚脸皮啊。


    姜雪宁往旁边走了一步,不说话。


    萧定非便极其自然地跟了上来:“姑娘住在京城吗?我也在京城待过一段时间,却没能听说过姑娘芳名,真是懈怠了。我叫定非,姑娘直呼我名便可。不知姑娘怎么称呼呀?”


    姜雪宁抬眸,却意外看见了萧定非背后正朝着这边走过来的张遮,一下也不知怎么就想到了这人方才对人说的那一句“舍妹”,于是朝萧定非露出了笑容,道:“张大人姓张,我是他妹妹,那定非公子觉得我该怎么称呼?”


    萧定非:“……”


    问方才那一句本就是因为他根本就没信张遮说的鬼话啊!结果反倒被姜雪宁用这理由噎了回来,好丧气!


    他抬了手指轻轻撩开了自己额边垂下的一缕碎发,一副风流倜傥模样,迅速调整了自己脸上的神情,非常直接地道:“那不知姑娘芳龄几何,有否婚配,家中几口人?”


    姜雪宁的目光落在他身后,没说话。


    张遮刚来到近处站定,正好听见萧定非此言,原本便没什么表情的脸上越显寡淡,声音清冷地道:“定非公子问的未免太多了。”


    萧定非这才意识到自己身后有人。


    话是被人听了去,可他一琢磨,实也不怕此人。


    谁叫他自己说这是他妹妹呢?


    他笑着回转头来,面上就是一片的诚恳,竟不因为张遮过于冷淡的言语生气,显得涵养极好,道:“不多不多,一点也不多。其实在下年纪也不大,终身大事也一直没有落定,只是身世不好,家中无有亲故,是以凡事都要为自己打算着。方才一见令妹,便觉得很是投缘。张大人来得正好,您该有令妹的生辰八字吧?”


    提亲才要生辰八字……


    这人一把算盘扒拉得像是很响!


    姜雪宁听到,嘴角都不由得微微抽了一下。


    张遮对此人的印象更是瞬间坏到了极点,眉目之间都一片霜染颜色,异常冷淡,索性道:“不知道。”


    萧定非觉得没道理:“她是您妹妹,您怎么会不知道呢?”


    张遮脸色更差。


    姜雪宁看得偷笑。


    张遮便不看萧定非了,搭下眼帘,转而对她道:“走了。”


    姜雪宁也不知怎的就高兴起来了,眯着眼睛冲萧定非一笑,也道一声“走了”,便径直从这人身边走过,跟上了张遮的脚步。


    天教这边已经商议妥当,料想朝廷那边出了劫天牢这样大的事情,必定四处派兵搜索,他们这藏身之处虽然偏僻,可一路难免留下行迹,还是尽快到通州最为安全。


    所以众人即刻便要启程。


    只是商议这行程的都是天教之人,从天牢里跑出来的这些人却不在其列。天教这里把计划一说,都没问过他们意见,惹得有些心思敏感之人暗中皱了皱眉。


    有几个人不由悄悄向那孟阳看。


    没想到孟阳从那角落里起身来,竟是浑不在意模样,仿佛去哪儿都是去,根本没有半点意见的样子,跟着天教那帮人往前走。


    马匹有限,但天教那边已经信任了张遮,又道他为度钧山人办事,不敢有怠慢,所以也匀了一匹马给他。


    张遮在整理马鞍。


    姜雪宁背着手乖乖地站在他身边,打量着他神情,忍笑道:“兄长竟然不知道我的生辰,这可不好吧?”


    她这“兄长”二字听着正常,可实则带了几分挖苦揶揄的味道。


    张遮若不知她也是重生而回,或恐还听不出深浅;可上一世对她也算了解了,知她性情,便听出她不大痛快。


    只是他却只能假作不知。


    拽着缰绳的手停了停,他静默道:“权宜之计,还请姜二姑娘见谅。”


    姜雪宁道:“可张大人都说了,我是你妹妹,若不知我生辰,将来他人问起,不落破绽吗?”


    张遮不言。


    姜雪宁道:“张大人就不问问我生辰?”


    张遮仍旧不言。


    姜雪宁便觉心中有气,可也不敢对他使前世那娇纵脾性,委屈巴巴地道:“我是正月十六的生辰,可也没剩下几天了。”


    张遮当然知道她生辰。


    她是皇后啊。


    每逢正月十六,便是萧姝入了宫后,沈玠也总是要为她开宫宴,请戏班子,挂了满宫的花灯,还叫了翰林院里前一年点选的翰林们为她作诗写赋,文武大臣们也愿讨皇帝欢心,献上各种奇珍异宝。


    她见了珍宝便欢喜,听了词赋却无聊。


    他两袖清风,并无可献之物。


    那晚御花园里琼林玉树,觥筹之宴,满座华彩文章,高士云集,大多都是有功名在身的人。


    当时有皇帝派人赏宫花下来。


    他性不合群,独来独往,或恐旁人不喜,于是开他玩笑,说这满朝文武官员大多从科举出身,琼林宴上都簪过花,唯有张侍郎吏考出身,少个好意头。


    沈玠大约也是饮酒不少,竟笑着叫人给他递上来一朵。


    大乾朝文人有风雅之辈,也爱一美字,爱在头上簪花。


    张遮却非此类。


    他接了那朵宫花,谢过圣恩,拿在手里,并不戴上。


    宴毕离席,因事多留了片刻,所以出去得晚了些。


    结果从廊上走,便撞见姜雪宁。


    那时她两颊酡红,也不知从哪里来,身旁竟没跟着宫人,一双清透的眼雾沉沉地,并不如何开怀模样。可见了他,那一点子软弱便藏进了厚厚的壳里,讥讽道:“别的大人好歹进献了寿礼,张大人倒好,一封帖子道过贺便敷衍了事。本宫就如此让你退避三舍吗?”


    张遮道:“下官寒微,无物以献。”


    她似乎也不过问一句,并无追究之意。


    然后眸光一错,便瞧见了他手里那朵宫花,神情于是有了些变化,竟勾着唇角问他:“寒微归寒微,可倒也有人喜欢么。”


    方才皇帝赏下宫花时,姜雪宁不在。


    她该是误会了。


    张遮想要解释,然而刚要开口时才忽然意识到:他为什么会想要解释呢?


    姜雪宁见他不说话,便更恼上几分,可面上却是半点不显,一步步走到他近前来,唇畔挂着点笑意,竟轻轻伸手将那朵宫花从他手里抽了出来。


    她手指细长,最是漂亮。


    接着便慢条斯理将那宫花缀在了自己的头上,颤巍巍地盛放在那金步摇旁侧,道:“想你也拿不出什么奇珍异宝,本宫便收下这朵花吧。好看么?”


    他不知如何回答。


    姜雪宁便道:“你若敢说‘不好看’,本宫一会儿见着圣上,便去同他说宫里面有人看上了你,同你私相授受。”


    他行端坐正,又怎会怕她去胡言?


    只是那一时廊上五彩的宫灯挂了长串,她着雍容宫装的身影却在阴影里单薄,那一朵宫花缀着金步摇颤着的流苏,让她苍白的面庞添了几分令人惊心的娇艳,扎了他的眼。


    也许是鬼迷了心窍。


    他竟没辩解,只是道:“好看。”


    岂料姜雪宁听了,面色一变,那朵宫花竟被她冷酷地摘了下来,劈手便摔到他脚边上去,对着他冷笑一声:“还真跟宫里哪个丫头勾搭上了,我当你张遮是什么正人君子呢!”


    说罢她转身就走了。


    廊上只留下他一人独立,过了许久才将地上那朵花捡了起来。


    张遮本以为那一幕他快忘了,此刻浮现在脑海,却清晰到丝毫毕现。


    姜雪宁还瞧着他,暗暗不满:“我说一遍,张大人可记住了吗?”


    张遮想,你的生辰,我怎会记不住呢?


    但只将那如潮的思绪压下,慢慢道:“记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


    改了有部分读者觉得好像有点问题的洗脸这件事。


    但其实吧,青天白日,长得好看的人就算一张脸抹黑了,也还是好看的(。一路上不洗脸反而惹人怀疑。至于行动失败,京城这边除了周寅之其实不会有人知道姜雪宁在哪里出的事,姜府也会遮掩,不管事成事败都会往下压。天底下哪里有什么完美计策,不过是在限定条件内讨论问题罢了。


    第120章 她不一样


    周寅之将事情原委一一道来, 心里却是少见地打起鼓来,并不很敢抬头打量谢危神情。


    而谢危全程未言只字。


    素日里抚琴执笔的手指是很好看的,此刻指腹上的鲜血渗出来, 他却面无表情, 只是松手放下那已经沾了血的刻刀,拿起案角上一方雪白的锦帕将血压住,破了皮的伤处于是沁出几分痛感。


    算不上多强烈。


    也就那么一点,可偏偏绵延在指头尖上。不压着血会冒, 压着了又会加剧伤处的隐痛。


    周寅之说完了,道:“事情便是如此了。”


    谢危目光却落在刻刀刀尖那沾着的一点血迹上,问:“所以姜府姜侍郎那边, 尚还不知此事?”


    周寅之道:“兹事体大, 下官不敢擅断。”


    外头天光已经亮了起来,只怕姜府那边也很快就要发现事情不对劲了。


    事情不能拖。


    这一瞬间有太多的想法掠过了谢危心头, 一个一个都无比清晰,然而从脑海里划过的时候却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


    唯有昨夜与剑书的一番对答。


    剑书说:“事情进展顺利,天牢已经被这帮人攻破, 城门那边也安排妥当, 只等着张大人那边带人经过。小宝在,这一路应当失不了行踪。只是那孟阳……”


    然后他说什么呢?


    他说:“危险之人当有危险之用,小卒罢了, 坏不了大事。”


    并不明亮的光线从透白的窗纸上照了进来, 驱散了由斫琴堂内摇曳的烛火所覆上的那一分融融的暖色,谢危面庞,只剩下那一点带了些病态的苍白与冰冷!


    某股阴暗戾气竟不受控制地滋长。


    他胸膛起伏了一下。


    这一刻慢慢地闭上了眼, 强将其压下,停了有片刻, 才道:“有劳千户大人前来知会,我与姜大人乃是故交,宁二乃我学生,姜府那边便由我来处理,你也不必插手了。”


    他说话的速度不快。


    像是要理清什么东西似的。


    每一个字都是缓慢的,清晰的,听起来寻常而冷静,然而越是这样的寻常,越是这样的冷静,越让周寅之觉出了万般的不寻常、不冷静。


    从他这个角度,只能看见谢危镀了光的侧影,拿锦帕按着伤处的手掌,还有前面琴板边上沾了血的刻刀……


    周寅之眼皮跳着,心底发寒。


    他不敢真的说此事与自己毫无关系,只将头垂下,道:“下官不敢妄动,但此事与下官有脱不开的干系,位微力薄不敢与少师大人并论,唯请大人若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吩咐。”


    说完这番话,他才告退。


    剑书人虽在堂外,耳朵却是竖着,将里头的情况听了个明白,暗觉心惊,待周寅之走后入堂内一看,只见谢危竟伤着了手,更添上几分骇然。


    他道:“您——”


    谢危平静地打断了他道:“叫吕显来。”


    斫琴堂内便有药膏,小伤不必他来操心。


    剑书犹豫了一下,终究不敢违令,二话不说立刻打马去幽篁馆请吕显。


    天知道这大冷的天气,吕显在暖和的被窝里睡得正香,梦里头玉皇大帝说他天纵奇才于社稷有功赏了他一座城的金银财宝,他刚要收下,就被人掀开暖被叫了起来。


    金银财宝瞬间化作梦幻。


    他脸色都青了,一路来时问过情况,眼底便更见几分阴沉不耐,几乎是压着心底那一股火到了谢府。


    谢危已经重新坐了下来。


    但剑书分明看见他伤处并未上药,可此刻也不敢多言。


    唯独吕显入内后把身上裹着的裘衣一甩,坐都不坐,语气不善地道:“这等小事也要找我来,你谢居安什么意思?”


    姜二姑娘丢了?


    丢了就丢了,丢了正好!


    要按吕显的脾气,甭管怎么丢的,全都遮掩成夜里要回府时在街上撞见被掳走的,趁此机会再为天教按一桩重罪,又因为姜伯游乃是姜雪宁的父亲,谢危与姜伯游交好,便可挽回先前因顾春芳举荐张遮介入此事而生出的意外,顺势去“查”那帮人的下落,让事情重新回到掌控之中。


    简直是天赐的良机!


    “那周寅之来找你也不是什么好货,区区一锦衣卫千户,心机深沉之辈,巴巴地主动来找你,凭你的本事收归己用不在话下,也不担心他出去嚼舌根。”吕显真是越说越生气,“那张遮未入刑部时查案便是一把好手,极擅捕捉蛛丝马迹,容他介入此事便是祸根,早除早好。这姜家二姑娘若我没记错也与他相识,小小姑娘沉得住什么气,必定到处都是破绽。且若此事还牵连官家小姐,朝中那些人必定觉得你提出这计策并不妥当,若攻讦于你,只怕连朝中的局面都压不住。不如略施小计,干脆叫这二人葬身一处,永除后患,实在不能更简单!你到底哪根筋抽了大早上叫人来喊我?”


    这大早上也没一杯水,吕显神情越发暴躁。


    他正打算自己倒茶去,一垂眸才看见谢危那压着伤处的锦帕上沾的血迹,忽然停了一停,皱眉道:“你伤了手?”


    这时他转过头去,重新打量屋内,才发现了那边放下的木料和刻刀。


    心底不知怎么有了一分不好的预感。


    果然,还不待他又开口,谢危已经道:“我先去上朝,下朝后边率人追讨天教。京中不可无人,便暂交你来坐镇。”


    亲自率人追讨天教?


    这话说得其实没有什么大问题。


    然而吕显敏锐地注意到了谢危根本没提要如何料理那造成意外的张遮与姜雪宁,于是注视着他,问:“那这张遮与姜雪宁呢?”


    谢危起身,搭了眼帘:“此事无须你挂心。”


    吕显于是轻而易举地想到那一晚在他幽篁馆里,他问起银票时的情形,又想起姜雪宁乃是他学生,那种不好的预感便悄然扩了开。


    他的目光已近乎逼视:“你是要去救人?”


    谢危道:“事情未必那么糟,届时再看。”


    吕显的面色便彻底沉了下来,只思量这句话许久,看着他要往堂后去,知道他大约是要去换上朝服,便道:“我以为公仪丞你都杀了,便想好今后是怎样一条路,如今你是要舍简就繁,有利落法子不用,偏给自己找麻烦?”


    谢危没说话。


    吕显已冷冷道:“你不想杀那姜家二姑娘!”


    谢危停住了脚步,竟道:“是。”


    吕显道:“妇人之仁!你可知如今天教是什么局势,京中又是什么形势?一招棋错满盘皆输的时候,容不得有半分风险!不过一个你教了没几天的学生罢了,哪家功成不枯万骨,你竟心有不忍?”


    这话里已隐隐有几分更深的质问了。


    这一点,两人都心知肚明。


    然而谢危背对着他,过了一会儿,只慢慢道:“她不一样。”


    吕显最担心的事还是出现了。


    门口的剑书已觉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


    谢危脑海中划过的却是当日层霄楼外长街边,那小姑娘小心翼翼地从他手中接过锦帕,轻轻拭去自己耳旁的血迹。彼时平南王一党的刺客业已伏诛,脑袋为箭矢洞穿,狼藉地躺在地上。她看了一眼,虽强作镇定,面色仍旧发了白,后头别过眼去,没敢再看一眼。


    天教那帮人他知道。


    天牢里出来的更是穷凶极恶之徒,里头更有个孟阳,她若陷在当中……


    手指收得紧了些,那痛便也变得清晰了一些,殷红血迹透出锦帕,沾的却不是旁人的血。


    谢危想,情况大约不是吕显以为的那么糟。


    他这算报恩。


    于是,这许多年来,第一次对不知情的旁人吐露了那个深埋心底的秘密,一字一字道:“吕照隐,她不一样。她救过我,我欠她一条命。”


    作者有话要说:


    *


    上章开头修了点,洗脸那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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