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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10

作者:时镜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01章 丈母娘心态(补)


    骤然得闻消息, 姜雪宁一时难以消化。


    呆滞了好半晌,她才用一种做梦般的语气,喃喃问道:“怎么回事……”


    尤芳吟这才讲述了前因后果。


    整个事情其实一点也不复杂。


    在上一次听姜雪宁分析过她在家中的处境之后, 尤芳吟便忍不住冥思苦想, 有什么办法能让自己安全地离开伯府。逃跑之后也许会被抓回来,下场更惨;单独立一户,她还没有这样的能力,更别说是“女户”了;想来想去, 自然而然就想到“嫁人”两个字上。


    找个人嫁出去不就能名正言顺地离开了吗?


    可找谁来娶自己呢?


    再有,规矩历来是“在家从父,出嫁从夫, 夫死从子”, 若是嫁出去后与在家中是一样的状况,甚至比家中还要糟糕, 那岂不是白费功夫?


    所以,假若这个娶她的人够好,或者够配合, 是最好不过的。


    那天晚上, 尤芳吟便把自己认识的所有男子的名姓都写在了纸上,一个个地想,甚至包括伯府门房家的老大王安。


    然而他们都不可能。


    最终留在纸面上没有被划掉的名字, 只有一个, 那便是:任为志。


    看着这个名字,尤芳吟一双眼越来越亮,脑海里做了一番构想之后发现, 以她有限的交游来看,再没有比这个更合适的人选了!


    第一, 任为志缺钱,有求于她;


    第二,远居蜀中,嫁出去之后便能远离伯府的视线;


    第三,她姐姐尤月也正想要入任为志盐场的干股;


    第四,任为志像是个好人。


    她从来知道自己没有聪明的脑子,只能用这种极其笨拙的方法把自己所能想到的理由一个个地写下来,然后将这一页在纸压在心房上,一晚上睁着眼睛也没能入睡。


    因为,她心里生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大胆的计划!


    只要能离开伯府,就是好事;只要能为二姑娘做事,就是好事。


    什么女诫家训,世人议论,哪里又能顾得了呢?


    于是,在与任为志谈盐场生意的那一天,尤芳吟也与他谈了一桩关于终身的生意。


    姜雪宁直到现在都还有些没缓过神来:“任为志什么反应?”


    尤芳吟脸颊有些红了,似乎不大好意思,声音也小了下来,道:“好像愣了很久,也不大敢相信。可我手里毕竟有姑娘您给的钱,他不认人也得认钱吧,所以在屋里面走了好几圈之后,还是坐下来问我原委了。我便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了。”


    说到这里时她想起什么,忽然连忙摆了摆手。


    “不过跟姑娘您有关的事情我一句话都没有提,他也还不知道。最后走的时候同我说,便是要假成婚,也是终身大事,不敢儿戏,更不敢莽撞地答应了我。所以叫我将此事放上几日,一则他需要冷静下来考虑考虑,二则也希望我回去之后仔细想想,若我几日之后还不反悔,他才敢说答应不答应的事。”


    这般听来,任为志倒是个君子了。


    姜雪宁想也知道,万两银票在前,娶了这么个傻姑娘,盐场便大有起死回生的机会,而且芳吟长得也不赖,性情也好,尽管在伯府处境不好,可论出身也算是官家庶女,配他一个商人出身绰绰有余的。


    想想答应下来无甚压力。


    可这人还尽力劝尤芳吟回去再想想,算是不差。


    只是想归如此想,她终究从未听说过这样的事情,心里的担忧压过了其他,又问:“现在他答应了?”


    尤芳吟点点头:“答应了。”


    她还补道:“他家中并无父母,事情皆是自己一个人说了算。已经同我说好,成婚后便是名义夫妻,不敢相犯,也不必强要半年这样久,待到了蜀中安顿好之后,只要我提便可和离;若一时半会儿没能安顿好的话,便先住在他家宅之中,待安顿妥当再说。我同他已经立字为据,就看什么时候去提亲了。”


    尤芳吟在伯府只是个不受宠的庶女,只怕家里人都不会在她的亲事上多花时间。


    伯府内里如何,她略有了解。


    且尤月也指望着从任为志这里赚钱,大约会借这一桩亲事索要一点什么,那也没关系,都给她就是,事情并不难办。


    姜雪宁久久无言。


    她忍不住用一种沉默而惊叹的目光注视着眼前这在外人眼中木讷、胆小甚至有些笨拙的姑娘,一时竟忽然想起了两个词:大智若愚,内秀于心。


    可转念一想,若尤芳吟的确是个计较得失、瞻前顾后的“机敏之人”,只怕是一辈子也不可能做出这样胆大的决定的。


    越是一根筋的人,越容易做出非常之事来。


    今日她来,本意是想问问任为志那边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可却被这消息当头炸过来,以至于接下来尤芳吟同她讲正事,她都觉得有些恍惚。


    一万两的干股已经成了。


    任为志也已经答应了这干股可以转让他人。


    且尤芳吟那姐姐尤月竟也出了二千两之多入了股。


    事情进展得极为顺利,局已经布好,只待后续了。


    眼看天色不算早了,姜雪宁与尤芳吟坐了一会儿,想想其实还有很多话想说,可又不知该怎么开口,便道:“今日我才出宫来,宫里面正乱着,接下来一段时间都不用入宫伴读,只在府里听诏,倒多的是时间说话,过些时候我再来看你。”


    尤芳吟便起身送她。


    周寅之也在门口等候,带她走出牢房时也将她送到了门外。


    马车还在外面等候。


    车夫看见她便问:“姑娘,回府去吗?”


    姜雪宁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可等坐到车上去之后眉头却紧紧地皱了起来,无论如何都觉得不放心,越想心里便越觉得这事儿听上去怎么跟天方夜谭似的不靠谱?


    “不行,这任为志我连面都没见过,万一是个骗子呢?”她眉心拧出一道竖痕来,想尤芳吟这姑娘傻傻的,想了半天,眼看着马车都要转上回府的那条道了,忽然便撩了帘子道,“先别回府了,去一下蜀香客栈。”


    本来她应该尽量避免与这件事沾上关系。


    毕竟有先前生丝生意留下的隐患在,还不知道背后究竟有谁在窥伺,贸然掺和进来,暴露自己,会很危险。


    可眼下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这任为志,她非要看看不可!


    车夫自然有些惊讶,可也知道姜雪宁在府里是个跋扈脾气,心里虽然嘀咕这天色已经快晚了若不回府只怕引家里人担心,但也不敢说出来,索性把鞭子一甩,催得拉车的马儿脚程再快上一些。


    没一会儿到蜀香客栈。


    姜雪宁下车便向里面走去,直接指名道姓地要见任为志。


    还是楼上那间客房。


    任为志是第一次见姜雪宁,着实吃了一惊。


    开门迎她进来后,整个人都有些惊讶,看她穿着打扮也不像是商人,所以很是困惑,不由问:“不知姑娘找在下是有什么事?”


    姜雪宁却皱了眉没说话。


    她盯着任为志上上下下看了三遍,皱紧的眉头也没松开,甚至连他的问题都没有回答,迈开脚步来,绕着他,从左边走到右边,从右边瞅到左边。


    任为志忽然觉着自己像是那摆在架上的猪肉。


    而眼前这位姑娘,怎么看怎么像是那些个刻薄挑剔的客人……


    任谁被这么打量一圈都会不自在,任为志也一样,背脊骨上都有一种发寒的感觉,咳嗽了一声,再次小心地询问道:“姑娘?”


    姜雪宁的脚步这才停下来。


    看模样这任为志倒也有些气度,五官生得不错,只是更像个书生,反而不像是商人。


    也难怪家里的盐场会倒了。


    不过人似乎看着还行的样子,可……


    她为什么就不是很乐意呢?


    这人居然要娶芳吟。


    姜雪宁确认了一下:“你就是任为志?”


    任为志还有点蒙:“是。”


    姜雪宁眼神里透出了几分苛刻和审视:“你同芳吟立了契约,要娶她?”


    任为志终于回过味儿来了:原来是为这事儿来的!可先前尤姑娘似乎也没提过伯府里谁和她关系好,眼前这位姑娘也许是她娘亲那边来的亲戚?难怪看他的眼神特别像是为自家女儿相看夫君的丈母娘。


    他唇边的笑容有些僵硬,额头上也冒了汗。


    这一时便有些尴尬,讷讷道:“是。”


    姜雪宁于是停了一停,有一阵没有说话。


    天知道她脑海里都在转什么念头。


    这任为志可是个倒霉鬼啊,拿了钱回去搞卓筒井之后没多久就遇到了波折,盐场出事被烧了个干净,这人终于被命运逼到角落,走投无路上了吊,成了个吊死鬼。


    这一世姜雪宁投了钱给他。


    若能间接通过尤芳吟提点他几分自然也会提点,毕竟自己也有钱在里面。可这种事情天高皇帝远,鞭长莫及,蜀中的事情怎么出,她是不可能控制得了的,后面要真出了事,也实在不稀奇,她觉着自己提醒到了便成,剩下的得看老天,没想过一定要怎样。


    可芳吟这傻姑娘,脑袋一拍就要假成婚!


    若事情与上一世般没有改变,这任为志又跑去上吊了怎么办?


    她家芳吟岂不成了遗孀,要守寡?


    等等——


    遗孀?


    姜雪宁脑袋里一个念头忽然划过,抬眸看着任为志的目光忽然变得古怪了几分:眼前这倒霉鬼若真的上吊死了,往后至少盐场是要留给遗孀啊!那我们芳吟岂不很快就能家财万贯直接暴富?


    咳咳,当然只是想想。


    只是想想而已。


    姜雪宁的态度忽然变得和善了一些,面上也挂上了前所未有的温良的微笑,十分有礼地向任为志一抬手,请他坐下:“任公子,我们坐下聊聊?”


    *


    谢府,斫琴堂。


    谢危今日提前从宫里回来,但既没有看书处理公务,也没有斫琴调弦,而是低垂着眼帘,自己亲自一点一点地收拾起那用树干根部雕成的茶桌。


    心无旁骛,沉静极了。


    沏茶用的水也早在炉上烧好,咕嘟嘟地往外喷着热气。


    这模样一看就是在等人。


    待他将这一张茶桌收拾干净了,外头的脚步声便也传了过来,剑书引了一人走近,在门外禀道:“先生,公仪先生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补了个小尾巴。


    √


    第102章 圣贤魔鬼


    公仪丞已经是五十多的年纪了, 一张脸十分瘦削,身材也似枯枝似的干瘦。外表看上去平平无奇,下巴上留了一撮山羊胡, 一双眼睛倒透着些看透人心、精于筹谋的老辣, 一身灰布袍子穿在身上,甚至还透出些陈旧,让人很难相信,这样一个不起眼的人竟是赫赫有名的天教二先生之一, 一位跟在教首身边地位极高的谋士。


    他入天教快有三十年了。


    跟在教首身边所经历过的事情更是数不胜数,可以说早已见惯风云,处变不惊了。


    只是当谢危的人找上门来, 请他过府一叙时, 这位老谋深算的人精依旧嗅出了几许不寻常的意味儿。


    公仪丞倒不怕谢危。


    毕竟教首虽养此人二十年甚至收为义子,似乎是视同己出, 极为信任,可谢危身世毕竟特殊,这种信任究竟到哪种程度, 只怕不好妄下断言。


    他只是有些嫌麻烦。


    但人都已经找上门来了, 哪儿能不去?


    且待在京中这一段时间,公仪丞着实发现了一些不大好的端倪,也正琢磨着找个恰当的时机敲打敲打谢危, 好叫他记住, 什么才是自己的本分。


    所以,他还是来了。


    “请进。”


    斫琴堂内传来谢危淡淡的一声。


    一如公仪丞在金陵偶尔见着他时一般,这些年来倒没有什么改变。


    心里头一念转过, 他便走了进去。


    剑书立在了门外,没有进去。


    斫琴堂外有些昏暗的光线从窗沿上照入, 谢危穿着一身雪白的道袍,只用了一根乌木簪束发,倒有大半都披散在身后,透出一种在家中的随意和闲适。


    一应茶具已经备好。


    他抬头看见公仪丞,请他坐下,笑了一笑:“前些日听闻公仪先生到了京城,我还有些不信,想先生若来京城多半会告知谢某一句。没想到,先生是真的来了。”


    天教的核心势力都在南方。


    京城处北,朝廷的力量深厚,越往南控制越弱,也正适宜天教传教,发展势力。


    公仪丞便常在金陵。


    至于京城,则一向是天教力量薄弱之地。


    但自从谢危几年前上京赶考参加会试开始,尤其是四年前回到京城筹谋着助沈琅登基开始,这样一个人便成为了天教打入朝廷的暗桩,甚至这些年来越发壮大。天教的势力也因此得以在京中暗中发展,到如今已经是颇具规模。


    只不过在这里,谢危才是话事之人。


    按理说,同是教中之人,公仪丞来到京城,无论如何该给谢危打上一声招呼,可他没有。


    公仪丞落座在谢危对面,此刻便抬了眼打量他,似乎是在揣摩他这一句话背后藏着的深意,然而开口却异常直接:“教首有命,事急在身,忙于应付,一没留神忘记了。何况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谢危将滚烫的水注入了茶盏之中。


    公仪丞便看着那流泻的泛着白气的水,淡淡道:“到了这京城,到处都是耳目,教首的事情吩咐下去尚有人要问一句该不该请你示下,哪儿用得着我来知会你?”


    谢危执着壶的手顿了顿,道:“公仪先生言重了,天教上下皆奉教首为尊,有命必从,有令必行,教首待危恩重如山,危岂敢僭越?”


    公仪丞冷冷地笑了一声:“是吗?”


    谢危将那烧水的壶放回了炉上,脸色倒没变,转过来还为公仪丞斟上了茶,道:“危自问并无有损天教之所为。”


    公仪丞的目光忽然变得锋锐了一些,站了起来,踱了两步,从一个比较高的位置俯视着他,竟道:“那通州、丰台两城外面的事又怎么解释?”


    谢危饮了口茶,挑眉:“什么事?”


    公仪丞看着他这淡静似乎不知事情原委的模样,终于觉得一股怒气从胸中起,声音也变得尖利了几分,斥道:“狗皇帝一招棋错要对付勇毅侯府,可煽动民心引得天下纷乱,更能借此拉拢军中势力,壮大我教,实乃颠覆朝廷的天赐良机!可先后派去三拨人都如泥牛入海没了音信,过后不久竟在码头的苇荡里找到尸首,悉数为人截杀!你会不知情?!”


    大约是今日沏茶的用的水太烫,沏出来的茶汤划过舌尖,留下的却是几分发涩的味道。


    冬天了,春天的新茶都搁陈了。


    谢危于是慢慢放下了手中的茶盏,抬眸时对上公仪丞的目光,微微笑了起来:“哦,还有此事?自公仪先生入京后,教中之事危都不敢插手了,一应事务都由先生在打理,倒还真不知道出了这样大的事情。可查到是谁做的了?”


    “……”


    四目相对,谢危的眼眸与神情都平和极了,公仪丞却是紧紧地绷着,整张脸都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凝重。


    纵然从来井水不犯河水,可公仪丞似乎总与谢危不对付。


    他觉得教首这一步棋就是下错了,当年就该斩草除根不该留下这么个人,还任由他到了天教如此之高位,更放他到了这天教势力难以深入的京城!


    引狼入室,又放虎归山!


    公仪丞道:“那可真是奇了。敝人还以为度钧与勇毅侯府毕竟关系匪浅,此次那小侯爷冠礼你还亲去为其加冠、取字,看着还像是念旧情的模样,进而以为你对天教的计划有所不满,暗中阻挠,觉得教首太过残酷呢!”


    谢危道:“公仪先生误解了。”


    然而他说这话时却并未直视着公仪丞,而是转眸去看庭院里凋敝的草木,接着便起了身来,负手到窗前:“我的志向与教首的志向一般无二,公仪先生在教中这么多年,我之所为,该是早有所知的。”


    “那是以前,敝人自以为知道罢了。如今到了京城,须知人心易变。”公仪丞笑得嘲讽,“朝野上下乃至整个京城都知道,‘谢先生’很受圣上青睐,不久前甚至已经执掌了翰林院,地位越发稳固。只怕再等上两年,不仅有帝师之名,只怕连帝师之实也快了!荣华富贵迷人眼,谁还记得当年发过的誓,立下的志?”


    窗棂上有着精致的雕花,颇有几分江南情调。


    只是江南没有这样冷的朔风,这样大的白雪。


    边上搁着一只花觚,然而这时节并无什么新鲜的花枝,插在里头的只是三支箭。


    谢危伸手拿起一支来。


    入手沉重,箭簇乃以玄铁打成,箭身上描着细细的银纹,箭羽却是两片精致的金箔,嵌进箭尾。这种乍一看有些华而不实的东西,一看就知道大约是朝中哪位同僚所赠的玩意儿。


    他手指轻轻地转了一转。


    这一根箭也跟着转了转。


    谢危道:“公仪先生这般言语,便是不信我了。如此说来,宫里玉如意一案,也是先生的手笔了?”


    献给萧太后的玉如意上刻着逆党妖言。


    一桩风波闹下来折损了他在内宫中的布置,三两年心血毁于一旦,竟被逼得断尾以求自保!这一笔账,他可都还没算呢!


    话说到这里,终于算是有了几分刀光剑影的针锋相对之感。


    公仪丞一听便大笑起来。


    他一掀衣袍,重新坐了下来,端起茶,却阴沉沉地道:“ 我坏了你的布置,动了你的人手,你果然是心中有不满的!”


    谢危来到茶桌前方,背后便是那一堵空荡荡的用以面壁的墙,只道:“旁人有所求,才会受我拉拢。在宫里面当差的,大多都是贫苦人出身。勇毅侯府更是一门忠烈,保家卫国,称得上社稷栋梁。公仪先生辅佐教首多年,出谋划策,运筹帷幄,也曾传教布道,今来京城却是先闹玉如意一案风波牵累众多无辜之人,又要陷侯府于不忠不义之地,置其满门性命于不顾。敢问先生,又是否还记得当年发过的誓,立下的志?”


    “好,好!可算是说出真话来了!”公仪丞忍不住地抚掌,但注视着谢危时却多了几分蔑视,“数月前教首派我秘密来京中了解情况主持大局的时候,便曾有过担忧,一怕你富贵迷了心,二怕你与侯府牵扯太深妇人之仁!我本想你是个顾全大局之人,未料竟全被教首言中!”


    谢危回视着他,没有接话。


    公仪丞的目光冷冷地,连声音里都透出几分寒气,道:“你可不要忘记,当年是谁饶过你一命,又是谁让你有了如今的一切!你既知天教待你恩重如山,形同再造,便该知道自己在什么位置!教首要做的事,岂有你置喙的余地?!”


    谢危依旧不言。


    那一根箭在他指尖,毫无温度。


    唯有那金色的箭羽,映着越发昏暗的天光,折射出些许的光亮。


    公仪丞的口吻已俨然不是相谈,而是训诫了,且自问年比谢危长,在天教资历比谢危深,有资格教训他这么一顿。


    言语间甚至有了几分威胁警告的意思。


    此次之后谢危必将失去教首的信任,是以他也不将谢危放在与自己同等的位置上了,凛然道:“扶危济困,天下大同,不过是招揽人心的教义。为成大事,牺牲几个微不足道之辈,牺牲一个勇毅侯府又算得了什么!乱世之中,圣人也不过是个废物,这天下唯有枭雄能够颠覆!”


    乱世中,圣人也不过是个废物,这天下唯有枭雄能够颠覆。


    谢危久久没有说话。


    直到手中执着的那一根箭上的金箔箭羽不再折射天光,他才慢慢地道了一句:“你说得对。”


    公仪丞话说了许多,终于端起茶来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都不回头看一眼他的神情,只道:“从今往后,京中的教务你便不要再插手——”


    话才刚说到一半,他脑后陡然一重!


    竟是谢危不知何时走到了他的身后,一只手伸出来,毫无预兆地用力按住他的脑袋,压着撞到了那茶桌之上!


    “噼里啪啦!”


    茶桌上堆着的茶具顿时摔了一片!


    公仪丞年事已高不说,更没有想过今日自己到谢危府上会遭遇什么危险,因为根本没有去想过谢危在天教多年,敢做出什么惊世骇俗之事来,根本反应不过来!


    一切都在瞬息之间!


    谢危面无表情,手里那支箭冷酷地穿进了公仪丞的脖颈,玄铁所制的锋锐箭矢从喉咙前穿出,力道之大竟将人钉在了桌面之上,颈侧的血脉爆裂喷出大股的血,溅了他一身的白!


    “咕噜……”


    公仪丞的喉咙里发出一些意味不明的怪声。


    他两只眼睛都因为惊恐瞪圆了,疯狂地挣扎着,伸出手来,死死抓着谢危按住自己的手,也捂住自己的喉咙,似乎想要以这种微弱的努力来挽救自己的流逝的生命。


    然而这一切在这漠然的人眼前是何等徒劳!


    不甘心,不敢信!


    公仪丞嘴里都冒出血来,死死地瞪着他:“度钧!你……”


    然而根本模糊极了,也听不清楚。


    谢危似乎有些恍惚,想起了勇毅侯府那棵高高的樱桃树,还如先前一般,慢慢地、轻声细语地道:“你说得对。圣人成不了事,这天下要的是枭雄。守规矩的人,走得总是要艰难一些……”


    那么,还守什么规矩呢?


    旁人做得的事,他也做得,且还会做得比旁人更狠、更绝!一如此刻!


    在生命的最后,公仪丞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也意识到了谢危这番话底下的意思。


    然而已经没有细想的时间了。


    后悔也晚了。


    他脖颈里冒出的鲜血,不再如先前一般剧烈,就像是原本喷涌的泉眼慢慢干涸了一般,变得平和。


    茶桌上下,淌了一片。


    渐渐没了气。


    犹带着温度的血从谢危脚底下漫过去,他没有挪动一步,直到手底下这具干瘦的尸体没有了动静,他才慢慢地松了开。


    圣贤面孔,却沾了鲜血满手!


    转过身来,那雪白的衣裳上已是触目惊心一片,抬眸便见剑书站在门口,骇然望着他。


    谢危垂眸,只走过去拿起案上一方干净的巾帕擦手,平淡地道:“收拾一下吧。”


    作者有话要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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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3章 晕血


    吕显来串门的时候, 只见着谢危已经坐在了窗边上,正在朝外头看风景。


    天色昏暗,屋里面点着灯。


    他毫无防备地直接从外面走了进去, 张口便要同谢危说话, 谁想到目光一错竟瞧见满地的血,被昏黄跳动的灯光照着狰狞极了,平日里沏茶的桌上还钉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


    吕显整个人面色都白了一下,身子摇摇晃晃, 脑袋昏昏沉沉,直接就从房里退了出去,立刻背过身扶着门框差点没吐自己一身!


    “操, 公仪丞怎么死了!”


    事关重大, 剑书同刀琴在里头收拾。


    谢危手上的血还没擦干净,转过头看了他一眼, 道:“我杀的。”


    吕显头皮登时炸起:“不是请他过府一叙吗,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你杀他干什么?!”


    谢危道:“可河水要犯井水。”


    吕显崩溃:“你疯了!”


    谢危垂眸看着自己染血的指缝,嗅着屋子里的血腥味儿, 眼底透出几分厌恶, 只道:“我请他来便没打算让他活着走,一言不合,杀便杀了。”


    吕显听见这句, 终于冷静了些:“你有计划?”


    谢危道:“没有。”


    吕显深吸了一口气, 似乎在忍着什么,但还是没有回头去看:“你是天教中人,人是你请到府里来的, 他现在人还在京城,出了事你怎么逃得了干系, 拿什么跟天教交代,往后又怎么收场?!”


    谢危的神情静极了:“不知道。”


    “不知道?!!”吕显跳了起来,一张斯文的脸孔都被今日这骇人听闻之事搞得有些扭曲起来,忍无可忍地朝他咆哮,“没有计划,不知道怎么交代!可你竟然把人杀了!你大爷的谢居安到底是你中邪了还是我中邪了!怎么办,怎么办!!!你怎么敢做下这种事来!!!”


    他的声音实在很是聒噪。


    谢危终于轻轻蹙了眉,道:“你慌什么。”


    他慌什么?!


    谁他妈遇到这种事能不慌啊!


    在吕显看来谢危绝对不是什么冲动之人,也绝对不该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在京中这些年的布局谋划桩桩件件都是心血堆砌,一个闹不好便是前功尽弃!


    吕显完全冷静不下来!


    他转头就想和谢危理论,然而脑袋微微一侧,就瞥见谢危那一身雪白的衣裳上触目惊心的鲜血,又觉得脑袋里一阵的眩晕脚底下发虚。


    于是这满腔无从宣泄的暴躁便向屋内刀琴剑书而去。


    他愤愤地叫嚷:“你们两个别收拾这屋了先把你们家先生拖下去换身干净衣裳再来!”


    剑书不解:“为什么?”


    吕显举起一只手来挡在自己脸边上生怕自己再见着屋里的场面,气急败坏地跳脚:“还为什么!老子他妈晕血!”


    刀琴:“……”


    剑书:“……”


    作者有话要说:


    *


    二更写到这里临时决定去看点东西,明天咱们再继续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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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4章 天教之影


    姜雪宁从蜀香客栈离开时, 终于放心了几分。


    从头到尾她都没有自报过家门,只问任为志许多话,也同他聊些蜀地的风貌, 了解了一下盐场的情况, 偶尔也提一下尤芳吟,同时暗中观察着任为志的神色。


    不得不说,有芳吟这姑娘,傻归傻, 直觉还真的不差。


    科举场上虽然屡屡失利才继承了家业,可任为志毕竟算个读书人,说话斯文, 教养不错, 倒没有商人的奸猾市侩。


    别说只是假成婚,便是真做夫婿也够格的。


    重新等上马车时, 她回头看了一眼客栈楼上那尚还亮着的灯盏,终于是真心地挂上了几分轻松的笑容。


    不过这般先去了锦衣卫牢房看尤芳吟,又打道蜀香客栈与任为志相谈, 路上耽搁下来的时间可是不少, 待回到姜府时,天都已经黑尽了。


    姜伯游与孟氏在屋里等得有些焦急。


    府里下人一路拎着灯笼送姜雪宁到了屋前,她便走进去, 先躬身告了罪, 道:“女儿路上办了些事,回来甚晚,让父母担心了。”


    孟氏张口便想要说什么。


    却没想姜伯游抢在了前头, 道:“勇毅侯府的事情刚出,官府更是又抓了一批天教的乱党起来, 现如今的京城谁都不敢出门了,你这大晚上还在外面溜达,像什么话!”


    姜雪宁垂眸不言。


    孟氏叹了口气,如今对姜雪宁的态度倒是少见地和乐,竟反过来劝了姜伯游:“宫里宫外都是这么大的事情,你都吓得不轻,这会儿便别吓孩子了。不是还说要问问宫里的情况吗?”


    姜伯游这才作罢。


    他也是久等姜雪宁不回,才有些着急上火,倒也没有责斥她的意思,所以很快平复下来,转而问她宫里到底什么情况。


    第一是遣散了伴读;


    第二是单独留下了姜雪蕙。


    姜伯游与孟氏都知道宫里出了件大喜事,披香殿的温婕妤怀有身孕被晋为温昭仪,也听说姜雪蕙立功得了赏赐,可却不清楚其中具体的细节和原委。


    姜雪宁便一一道出当时梅园中的情景。


    包括后来姚惜倒霉,姜雪蕙得到赏赐且也得到温昭仪青眼的事情也说了。


    姜伯游道:“未必是什么好事。”


    孟氏也叹了口气:“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般有些打眼了。”


    姜雪宁心道你们可太小看姜雪蕙的本事了。


    只是她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不说。


    姜伯游摇着头道:“我倒宁愿她好好的,和宁姐儿一般回到家里来,这多事之秋,宫里勾心斗角,能害人一次便能害两次,上回倒霉的是姚家姑娘,焉知下回不轮到蕙姐儿?”


    孟氏皱紧了眉头。


    她却还想得开些,道:“蕙姐儿自小谨慎些,只能想昭仪娘娘这一胎格外得圣上重视,阖宫上下必不敢懈怠。圣上都为此遣散伴读了,宵小之辈未必有可乘之机。若昭仪娘娘他日真诞下龙子,蕙姐儿又能得娘娘青眼,也算是富贵险中求。天底下哪儿有白掉的馅饼呢?”


    姜雪宁心道,正是此理。


    可大约是她有一会儿没说话,显得有些沉默,倒让人误以为她心里拈酸,情绪低落。


    孟氏竟反过来宽慰她道:“不过宁姐儿你也别丧气,勇毅侯府方出事,我们两府毕竟暗中谈过婚约,宁姐儿你低调一些也好。一门上下同荣辱,有蕙姐儿在前面撑着,往后你也能从中得益的。”


    孟氏固然有些不喜宁姐儿往日的做派,可蕙姐儿能入宫靠的还是宁姐儿,她到底还记得自己乃是姜雪宁的亲生母亲,不至于太过厚此薄彼。


    何况是这样艰难的时候?


    一门上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万不能在这种时候离心离德。


    姜雪宁却是有些古怪地抬眸看了她一眼。


    孟氏到底是把一门的荣辱放在前头的。


    对自己这般和颜悦色,若是上一世,她或许一颗心便软了,眼眶也要跟着红。可到底是经历过一次生死,鬼门关前走过一回,姜雪宁竟觉得没什么太深的感觉,好像孟氏对自己好也好,坏也罢,都很难让她有什么更深的情绪波动。


    更何况不过是这样一句不痛不痒的宽慰呢?


    她平淡地应了一声:“是。”


    姜伯游却是打量她神色,看出她的冷淡来,心里叹了一声,却不好说什么,反而想起件事,转头对孟氏道:“我有话要单独跟宁丫头交代几句,你先回房休息去吧。”


    孟氏顿时一愣。


    有什么话不能当着她说的吗?


    心里忽然又有了一点不满,可话是姜伯游说出来的,她也只好强压下心头那一点不快,先离开回了房去。


    在她走后,姜雪宁便抬起头来,看向了姜伯游。


    不用姜伯游说,她都知道是什么事。


    这时心跳无由快了些,只问:“是先前托父亲的事已经办好了吗?”


    “上回你交给我的那几箱东西,贵重是贵重,只是兑当得太急,难免为人趁机压价。为父也不想贱卖糟践了侯府旧日的好东西,是以只处理了一半。另一半我叫账房抬进了我们府库,算了算中馈,从府里拿了一万八千两出来,算是抵价由府里买了。”


    姜伯游捧了只匣子来,放到姜雪宁面前。


    “一共凑了三万两,你看看,都在这里了。”


    三万两。


    要知道便是把整个清远伯府都掏空,恐怕也未必立刻就能拿出三万两来。


    燕临这些年给了她多少,可见一斑。


    姜雪宁打开了那匣子,略略一点,里头都是一色的千两一张的银票,厚厚一沓三十张。


    她低低道:“父亲费心了。”


    姜伯游道:“勇毅侯府与我们也有故交,能帮上一些则帮上一些。只是侯府这案子很快便要交到三司会审,若是备着往后接济还好,若是想要疏通关节,恐怕……”


    姜雪宁道:“女儿有数,不会乱来的。”


    她话虽是这么说,姜伯游也的确觉得她近些日子以来变得有主意了一些,甚至用官场上的话来说,是……


    城府深了些。


    便说这一次宫里面温昭仪在梅园这一桩事,他方才听着宁丫头的言语总隐隐觉得她是早早看破了这局的,只是并没有搅和进去,也并没有要出这风头罢了。


    可朝堂上的事情,他还是不免担心。


    当下免不了又叮嘱了姜雪宁几句,怕她一个人拿着这样大一笔钱,闹出什么事来。


    姜雪宁又是一一应过,这一回倒并不是没将姜伯游说的话放在心上,相反,她知道姜伯游的告诫都是对的。


    勇毅侯府的案子三司会审,圣上亲督,哪里那么容易疏通关节?


    一个不小心出点错都要人头落地。


    只是朝廷也从来不是铁板一块,缝隙总归是有的,只看仔细不仔细,能不能找得到。


    若论消息,只怕再不会有一个人比现在的郑保更灵通,只是她人在宫外,与宫内联系不便,便是有这么个人,此刻也用不上。


    宫外则只有周寅之。


    姜雪宁从姜伯游这里拿了钱后,自己又贴了那张琴的三千两进去,总共有银三万三千两,次日便找上了周寅之,探听如今勇毅侯府一案的情况。


    周寅之虽已经是锦衣卫千户,这时也只能苦笑,道:“案子已经交到三司,锦衣卫这边只得了一个与刑部一道审问犯人的职权,要过问上面的事情却是无法了。何况千户之位也太低,顶多能进到牢里,替二姑娘照拂几分,然而也不能尽顾周全。且刑部原本的郑尚书离任,原河南道御史顾春芳这两日刚刚上任,锦衣卫与刑部争权被此人压得太狠,怕没有多少插手此案的机会了。”


    三司会审的“三司”,指的是刑部、大理寺、督察员。


    这里头可没有锦衣卫的份儿。


    但凡锦衣卫的人想往里面伸伸手,便会招致三法司一致的攻讦,可说是寸步难行。


    姜雪宁却道:“勇毅侯府家大业大,抄没的东西无数,如今一应证据应当还在整理清算。你虽无法插手,可三法司的人却多进出天牢,你且留意一下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人。”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勇毅侯府这桩案子很奇怪。


    一开始是搜出了侯府与平南王逆党往来的信函,为的其实是二十年前那可能早已躺在义童冢里的定非世子,但三司会审大半个月后却是多出了一封信,这封信乃是燕牧写给天教逆党的,信中竟提及要暗中扶植天教势力,愿将天教教众编入军中。


    信函一出,顿时称得上铁证如山。


    一府上下斩了一半,流放千里,到那百越烟瘴之地,满朝文武都没几个敢为他们说话的。


    为什么这封信半个月后才出现?


    为什么燕牧写给天教逆党的信会从家中抄来?


    再说了,抄家不特别快,可也绝对不慢。


    这封信若一早抄到按理说该送到了皇帝手中。


    姜雪宁并不知道中间到底有什么事情发生,可如果这中间存在什么机会,而她却因以为没有机会而错失机会,必是要扼腕抱憾的。


    是以才对周寅之一番交代。


    周寅之虽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可脑海中念头一闪,便想起她当日也是坐在堂上一语道破了他隐藏的心思,那种隐隐然的深不可测之感于是再次浮现在心头。


    这位二姑娘,似乎越发不简单了。


    周寅之不知道她背后究竟有什么人,可越是这种时候越是半点不敢怠慢了。


    回到锦衣卫衙门之后,他就跟住在了天牢内外似的,时不时去转上一圈。


    经常会碰到刑部来的人。


    比如那位顾春芳,又比如顾春芳颇为信任的那刑部清吏司主事张遮。


    三法司的人自然见不惯锦衣卫,可也没理由赶他走,只当是他们锦衣卫贼心不死还想要插手中间的事,有不客气的言语间便颇多讽刺。


    周寅之也不在乎。


    如此,没过上多久,还真让他发现了那么一个奇怪的人:似乎是刑部下属的一名小吏,时常跟着来天牢转悠,目光总向关在牢里的人看去,好像在筹谋什么东西。


    周寅之连着观察了两日,终于觉得这人是真的有鬼。


    第三日他便找了机会直接在小巷子里堵住了这个人,将刀压在了对方的脖子上。


    威吓之下,还真问出件攸关的大事来!


    二话不说暗中将人控制起来关进自己府里后,周寅之便连夜拜访了姜雪宁,道:“抓了一个人,是天教埋在官府里的暗线,得了什么‘公仪先生’之令,要寻找时机,将一封信呈给刑部,说是这封信能让侯府万劫不复。但这些日子那位‘公仪先生’忽然没了消息,多次联系却没回应,叫他心里发慌。他自己很怕这个公仪先生出了事,又不敢声张,有这一封信便生了贪心,想要借此敲诈侯府一笔,办成事就走。没想到紧张之下露了行迹,被我抓个正着。”


    姜雪宁一听简直头皮一炸!


    勇毅侯府这一案里竟也有天教的影子,连赫赫有名的“公仪先生”都牵扯进来!


    只不过……


    这么重要一个人,半路上没了消息,又是怎么回事?


    她瞳孔微微缩紧,想想也真顾不上那么多了,深吸了一口气,径直问道:“信拿到了吗?”


    若能拿到这封信,绝对是个巨大的转机!


    第105章 阴差阳错


    然而, 在她这问题出口的时候,周寅之的眉头却蹙了起来,犹豫了一下, 才道:“没能拿到。”


    姜雪宁顿时一怔:“没有?”


    周寅之道:“信并没有在那人身上, 天教之中似乎还有接应的人。今日我抓到的那个据他自己说只是出来探探情况,要等到合适的时机才敢将信交出。因事发匆忙,我想此事对二姑娘来说必定极为重要,所以还没仔细盘问过, 便先来报上一声,不知接下来要怎么处理?”


    姜雪宁的目光便落在了周寅之的身上,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过了片刻竟道:“这人还在你府上?带我去看看。”


    这时候可是大晚上。


    周寅之有些没料到姜雪宁这般果断, 但转念一想便明白自己毕竟是锦衣卫的人,只怕姜雪宁不敢绝对地信任, 这样大的事情亲自去看上一眼才比较妥帖。


    是以也没有阻拦。


    倒是姜府外头守着的门房见到自家二姑娘大晚上还要出门,吓了一跳。姜雪宁只吩咐若家中问起便说她由周寅之陪着一道出了门办事,请家中不用担心, 之后出了门去。


    周寅之还真未有半点虚言。


    那人果然绑在他府中。


    只不过姜雪宁忽然发现才没过去半个月, 周寅之竟然已经换了一座府邸,到了柳树胡同里头,虽然依旧算不上是豪华, 可青砖黑瓦, 看着却是比原先那座寒酸的小院好上了太多。


    门口还守着一名身着玄黑的锦衣卫。


    看样子是周寅之的下属。


    换了府邸没什么好惊讶的,周寅之若不会捞钱那就不是姜雪宁知道的周寅之了,可在进入锦衣卫这样短的时间之内他就已经发展到了可信任的属下, 本事实在不小。


    从门口进去时,姜雪宁不由多看了这名守门的锦衣卫一眼。


    周寅之道:“叫卫溪, 武艺很不错。”


    姜雪宁便点了点头。


    那卫溪少年人模样,浓眉大眼,很是拘谨,不过在周寅之介绍他时也没忍住悄悄看了姜雪宁一眼,显然也是好奇能得自己上司这般礼遇的人是谁。


    没成想进入眼帘的竟是个漂亮极了的姑娘。


    一时意外之下差点看直了眼。


    回过神来时,却发现眼前这姑娘用一种似笑非笑的目光看他,眼底倒不锋锐,可莫名叫他红了脸,立刻把头埋了下去。


    周寅之瞧见这一幕,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蹙,只问道:“人还在吧?”


    卫溪立刻收敛心神回道:“没离开半步,还在里面。”


    周寅之于是带着人进去。


    姜雪宁却是眉梢一挑故意又多看了这叫卫溪的少年郎一眼,才迈开脚步,跟在周寅之后头进去,卫溪则是心里头七上八下地落在了姜雪宁后面。


    人关在府里西南角的柴房里。


    门推开之后里头倒算干净。


    一根粗麻绳并着一根精铁所制的锁链,共同将人捆在柱子后面,从门口进去就能看见这人身上穿着刑部小吏员穿的缁衣。


    姜雪宁在门口就停住了,没有继续往里走。


    周寅之却是一直走到那人的面前。


    还没等他说话,那人一瞧见他便用力地挣扎了起来,仿佛先前已经吃过一些苦头,十分恐惧:“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了,信也不在我身上,你不是说我说了就放过我吗!”


    周寅之俯视着他道:“那同你接应的人是谁?”


    那人直哆嗦:“我们教中都是秘密行事,我等几人都是秘密听命于金陵公仪先生那边,每日子时把信放到白果寺,自然有人取走,第二天再去便有信函回复。可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些人,看回信的字迹最少有三个人。周大人,您就是把我抓起来也没有用啊!信真的不在我身上!”


    周寅之便看向了姜雪宁。


    姜雪宁站在靠近门口的地方,皱了眉头,冷冷道:“你乃是刑部的吏员,且能接近天牢,那几个人却要隐身暗中靠你来探听消息,想必他们也需要依赖你来将这封信送交朝廷知晓吧?也就是说,只要你告诉他们时机已经成熟,他们便会把信交给你!”


    一听见这声音那人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直到这时候这倒霉鬼才意识到,此次与周寅之一道回来的竟然还有别人,而且还是一位姑娘,听这话的意思倒像是周寅之背后的人,一时生出几分惊惧。


    他下意识回头想要看看是谁。


    然而他才一动,周寅之已经用力一脚踹到他身上:“那是你应该看的人吗?”


    那人吃痛顿时叫嚷起来。


    周寅之只厉声道:“姑娘问你,是也不是?”


    那人哭号:“是,是!”


    姜雪宁便道:“那事情简单,你与往日一般与这些人联系,告诉他们三司会审时机已经成熟,到了能将信交出的时候了。你把信写下来,今夜子时便送过去,别耍什么花招。”


    那人惊恐极了:“不,不,若是被教中知道……”


    姜雪宁眉头顿时皱得深了些。


    周寅之看她一眼,道:“要不您回避一下?”


    说完,他扯了一张抹布将这人的嘴巴塞了。


    姜雪宁一看便退了出去。


    站在外头屋檐下不一会儿就听见里面传来被堵塞着的惨叫,还有尖锐刺耳的铁链的柱子上剧烈撞击的声音,又过了些时候才停下。


    大约是那塞嘴的抹布被拿了下来,那人喘着粗气的痛苦之声这才传出。


    然而比起先前似乎虚弱了很多。


    周寅之只淡淡问:“写不写?”


    那人再也不敢负隅顽抗了,忙道:“写,写,我写。”


    姜雪宁便知,周寅之肯定是用了些锦衣卫里用的狠手段,逼迫这人就范。


    卫溪立刻去拿了纸笔。


    那人哆哆嗦嗦地把信给写了下来。


    写好后周寅之看过一遍,又拿出来给姜雪宁过目,姜雪宁仔细看了好几遍,没看出什么不妥,便交还给周寅之,让他带着这人连夜去白果寺放信,等天教那些人上钩。


    周寅之叫人埋伏在了附近。


    姜雪宁则是当晚便回去了。


    然而万万没想到,次日傍晚周寅之的确抓到了人,可抓到的这个人身上竟然只带了半封信!


    而且,似乎早料到有这么个局在等着他,那人是半点也不慌乱,只笑着对周寅之道:“昨日周千户将人带走,我们就有所察觉了。拿了那一封信回去之后,便猜是局。不过想来那窝囊废什么都告诉您了,所以在下也不绕弯子。我等乃是天教秘密发展的暗线,除了公仪先生之外不与旁人联络,然而先生现在都没有音信,只怕已遭不测或是落到朝廷手中。按公仪先生的吩咐,这封信是无论如何要送到刑部的,但现在此局竟被你们窥破,想来是做不成了。我等也不过是草莽出身,也未必一定要舍身办成此事。人在世上,求的无非是名和利。这半封信周大人尽可带回去看,至于剩下半封信,便看周大人个您背后的人,有多少的‘诚意’了。”


    周寅之可没料到被人反将一军。


    而且这信……


    他问:“你们想要什么?”


    对方冷冷道:“五万两白银,买燕氏一族的命,收到钱后我等离开京城再不踏足半步!可若没有,剩下那半封信,保管出现在定国公萧远的案头上!”


    *


    今日谢危要入宫。


    斫琴堂里早已经收拾了个干干净净,再也瞧不见一丝血迹。


    公仪丞的尸首也不见了。


    可谢危的心情却似乎没有好上半分,甚至比起前些天还要差上许多,在换上那一身天青色的道袍时,他的眉头深深锁了起来,只问:“还没查到吗?”


    刀琴立在后面,摇了摇头。


    剑书眉目间也有些凝重,连为他整理衣襟的动作都变得十分小心,低声道:“金陵总坛那边确留了一些人在京中做暗桩,可这些人只听公仪丞调令。如今我们已经将京城这边的香堂控制住了,审问前段时间跟在公仪丞身边的人,只知道是有命令交代了下去,但、但还没人知道到底是什么。”


    说着,声音也小了下去。


    谢危眼底的戾气便慢慢浮了上来,似乎忍耐着什么,又问:“定非那边呢?”


    剑书越发不敢看他一眼,垂首道:“那日先生吩咐下去后,便在京中四处找了,可定非公子没回过香堂一次。有人说他在醉乐坊,我们找过去后花楼姑娘转达他留话说去了‘十年酿’喝酒,可我们找过去之后也没有人……”


    也就是说,这个人也没了影踪。


    谢危竟低低地笑了一声:“不错,很不错。”


    剑书、刀琴皆听出了这话里藏着的凶险意味儿,半点不敢接话。


    谢危这一整衣袍,淡淡道一声“继续查继续找”,也不再说些什么,径直出了府门,乘坐马车向皇宫而去。


    南书房里正在议事。


    沈琅的心情前所未有地大好,除了后宫里温昭仪有孕外,朝堂上竟然也是出了一件振奋人心的大好事。


    谢危才一进来,他便大笑起来:“谢先生可算是来了,顺天府尹那边已经报过了消息,这一回天教有个重要的人物伏诛,谢先生立下大功!”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谢危身上,眼神里多少有些佩服。


    当然也有些人比较简单。


    谢危倒跟没看见似的,毫无破绽地微笑起来,道:“不过是手底下的人凑巧撞破他们一干人等香堂集会,略机警了一些,这才联系顺天府尹派人围剿,将那公仪丞乱箭射死。微臣知道消息还没圣上快呢,不敢居功。”


    若是吕显在此听见只怕要大为震骇——


    那公仪丞不是谢危亲自杀的吗?


    怎么到了此刻,竟然就成了顺天府尹围剿死的?!


    但在这南书房中并无一人知道真相,只个个思考着这位谢少师原本就深受沈琅信任,此事过后只怕还要往上一层,实在令人艳羡。


    沈琅则是说不出的快意。


    他负手踱步走了下来,甚至有些意气风发模样,道:“这天教妄图颠覆我朝之贼心不死,趁着勇毅侯府这事四处散布谣言作乱,此次竟被一举端掉在京中的据点,还杀了为其首脑出谋划策的大贼!料想是天灭此教,如此下去很快便能将逆党反贼连根铲除!”


    众人都附和起来,口称“圣上英明”。


    但刑部新上任的尚书顾春芳肃着一张冷面,却是眉头皱起,并无多少高兴的神色,只道:“可惜顺天府围剿之时竟不知此人身份,乱箭将其射死。此人既在匪首身边二三十年,出谋划策,必定知道天教有许多底细,是此教中顶顶重要之人。若能将其生擒,拷问一番,不知将抖落出多少有用之讯息……”


    众人顿时变得讪讪。


    谢危闻言目光微微一闪,却是仿佛想到什么一般道:“若能生擒的确是最好,可如今这人死了,也未必就派不上用场。”


    顾春芳两道眉已经有了些霜白。


    听见谢危这话,他顿时一抬眉,向谢危看了过来:“谢少师有高见?”


    “不敢当。”谢危甚是有礼,说话的同时便向顾春芳揖了一揖,然后道,“方才顾大人不说,谢某也没深想;然而顾大人一说,谢某心里倒冒出个主意来,只不过也许有些行险。”


    沈琅顿时好奇:“什么主意?”


    谢危唇角便略略一弯,道:“朝廷剿灭了天教乱党,杀了他们许多人,公仪丞这般重要的人物固然在其中,可这消息只有官府与朝廷才知道。也就是说,天教那边并不知晓公仪丞已死。若我们放出消息,假称公仪丞没死,只是被朝廷抓了起来,正在严刑审问。依顾大人方才所言,此人必定知晓许多天教机密,天教怕机密泄露,必定派人来救。届时只需派人埋伏,或者更行险一些……”


    说到这里时,他顿了顿。


    众人听得点头。


    连顾春芳都不由拈须思索起来,进而问道:“更行险一些又如何?”


    谢危眸光微微垂下,竟是道:“这些日来我们也抓了不少天教乱党,连番审问之下,说公仪丞,这些人大多都见过,知道是什么模样。然而传闻中为那天教匪首出谋划策的却还有一人,号为‘度钧山人’,深藏不露,从未现身人前。便是天教众人,甚至一些香堂的香主,都没有见过此人一面,唯有金陵总坛那边有极少数人知道他底细。若是以公仪丞作饵,诱敌来救,却另派一人暗潜于牢狱之中与天教众人一道,假称是这‘度钧山人’,一路随来救的众多教众返回,必能探听出许多教中秘辛,得到此教其余据点的情况后,再伺机而退,当大有所获!”


    听到这里,其余人等几乎没忍住背后汗毛一竖,同时也忍不住暗叫了一声绝。


    这可是个大胆的计划啊!


    可中间所藏着的机会与收获也着实让人有些心动。


    沈琅道:“可派谁去好呢?”


    是啊。


    派谁去?


    前者以公仪丞为饵尚好;可后者,若一个不小心暴露身份,或许便要殒命于乱党之中,实在太过危险。


    众人都拧眉沉思起来。


    谢危扫看了一眼,等了有片刻,不见有人说话,才微微倾身,准备开口。


    然而就在这时候,不远处立着的顾春芳竟开了口,道:“若论智计,谢少师的名声老臣是听过的,本来当首推少师大人方能应付这等局面。可谢少师名头太响,若假称自己乃是那天教‘度钧山人’,只要要多费周折,引人怀疑。老臣这里倒有个人选,且也精研过天教之卷宗,多有了解,也许堪用。”


    谢危瞳孔顿时微微一缩,向顾春芳看去。


    沈琅却问:“何人堪用?”


    顾春芳则是向自己身后看去,然后才道:“便是老臣的旧属,也是如今刑部十三清吏司主事之一,张遮。”


    张遮立于末尾,这一时众人的目光,瞬间汇聚到了他的身上。


    他却低垂着眼眸,没什么太大的反应。


    谢危静静地打量着这个人,拢在袖中的手指却悄然收得紧了些:顾春芳既说了这话,他却是不好再提由自己前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


    古代人有姓有名有字,有的还有“号”。


    这里的“度钧山人”就是这个人的号,而不是谁的字。


    第106章 一念之差


    南书房议事结束。


    众人都从里面退了出来, 只留下内阁中的几大辅臣与天子少数近臣还在里面,似乎是沈琅还有什么别的话要说。


    顾春芳才调回京城,自然不在其列。


    张遮同他走在一起, 稍稍落后两步, 还是那般沉默寡言。


    顾春芳打量他神情,一面走,一面道:“先前南书房里忽然提出让你借计潜入天教假扮那度钧山人,并没有事先与你商量, 你心里不要介意。”


    事实上也没有办法事先商量。


    顾春芳不可能提前知道谢危今日会说什么,一切都是随机应变罢了。


    张遮实没有想过自己竟会这般阴差阳错地牵扯进这些复杂的事情里去,他此生别无宏愿, 不过是想多留出一些时间陪伴、照料好母亲罢了。


    卷入纷争, 实在是意料之外。


    上一世谢危与燕临谋反后,连带着天教的势力也一并绞杀了个干净, 从上到下血洗一空,只是直到教首人头落地,那传说中的“度钧山人”也没有出现。


    若真有此人, 还那般重要, 难道能遁天入地、人间蒸发?


    于是世人皆以为天教根本没有这样一个人,不过是乱臣贼子故意编造出这么一个神仙人物来哄骗教众,以使他们更相信天教罢了。


    张遮倒曾因为供职于刑部接触过许多与天教有关的案子, 也的确曾奉命查过这位度钧山人究竟何人, 可每回都查不出什么结果,最终不了了之。


    但他也有过一些怀疑。


    只是这种怀疑来得毫无根据,且着实有些匪夷所思, 他从未对旁人有过吐露。


    这一世,却好像有了些蛛丝马迹。


    然而, 张遮想,那些与自己似乎是没什么干系的。


    他垂下眼帘,只道:“大人往昔对张遮有栽培之恩,今次举荐也是抬举,万没有什么介意。只是谢少师既提了此计,也许心中有合适的人选,大人这般插上一脚,或恐会令谢少师介怀……”


    顾春芳一双眼已经老了,却越发通透。


    他拈须道:“正因为是谢少师提的,我才要举荐你。”


    张遮顿时抬了眸望向顾春芳。


    顾春芳却是少见地拧了拧眉头,但似乎又觉得自己这般是有点过于凝重,于是又将眉头松开,笑着叹了口气道:“或许是老夫人老了,倒有些多疑起来。总觉得这位谢少师吧,年岁很轻,看着与世无争模样,心思却很重,城府委实有些深,没有面儿上那么简单。我在他这般年纪时,可还是个在朝廷里撞得头破血流的愣头青,什么也不懂呢。希望是我多疑了些吧……”


    张遮于是无言。


    顾春芳只伸出手来轻轻拍了拍他肩膀,道:“这回可要偏劳你了。对了,你母亲近来身体可好些了?”


    张遮道:“搬到京城后便好了一些,抓着要在调养。只是她还是闲不住,总要在家里忙些什么。”


    这也劝不住。


    顾春芳忍不住摇头:“你是个孝顺孩子,我家那几个不成器的若能有你一半,老夫可省心了!”


    斜阳渐落,两人出了宫去。


    南书房里留下来的人,过了半个时辰也从里面出来。


    谢危走出宫门时,还是满面的笑意。


    可待上了马车,方才那些和煦温良的神情便慢慢从脸上消退了,变成一片寂静的冷凝。


    *


    吕显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有点不好了,刚从蜀香客栈回来,可听到的两个消息直到他经过已经被查封的勇毅侯府,踏进谢府大门,还在他脑袋里盘旋。


    入了盐场的干股能任由人转卖?


    任为志到京城顺带连终身大事一起解决了这两天就要去清远伯府提亲?


    这年头的事情怎么就这么让人看不明白?


    他眉头深深锁着,也没理会府里其他朝他打招呼的人,一脚要跨进斫琴堂时,又想起前些天在这里面发生过的事情,不由一阵恶寒。


    那一只迈出去的脚顿时收了回来。


    左右一看,刀琴剑书都不在,便随便叫了个下人给自己搬了张椅子,干脆坐在了斫琴堂外的廊下,出神地琢磨着。


    吕显这是在等谢危。


    然而没料想,好不容易等到谢危回来,抬头却看见他的脸色着实没有比自己好上多少,眼皮便登时一跳。


    他道:“朝里出了变故?”


    冬日里庭院花树凋敝。


    莲池里枯了的莲叶干黄地卷在水面。


    谢危那苍青道袍的衣袂,像是枚飘零的落叶。


    南书房议事时发生的事情,也在谢危脑海里转着,吕显问起,他便面无表情地说了一遍。


    在听到他向皇帝献计时,吕显整个人头皮都差点炸起来!


    “借刀杀人,好计啊!”


    那一日谢危杀了公仪丞,这样一个在天教鼎鼎有名的重要人物,想也知道若让天教得知,不知要掀起怎样一场腥风血雨。光是谢危这既在天教又在朝廷的双重身份,一个不小心便是腹背受敌,若叫人知道他身上的秘密,便如那行走在两座不断合拢的悬崖夹缝里的人,早晚粉身碎骨!


    所以,杀人之后需要立刻对京中天教势力进行控制。


    听话的收归己用,不听话的冷酷剪除。


    然而动静太大,天下又没有不透风的墙,都是教内的势力互相争斗,传到金陵必然引起总坛那边的注意。


    谢危是有把柄在他们手中的。


    他的身份便是最大的把柄。


    所以这一切必得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明明是谢危杀的公仪丞,如今却成了顺天府尹围剿天教时所杀,这不立刻就变得“名正言顺”起来?


    且之后若继续用这种方法,那简直是上上的“借刀杀人”之计!


    想也知道谢危不可能将那些听命于他的力量铲除。


    那么,此番借助朝廷的力量,除掉的都是天教中更倾向于金陵那边的势力,削弱了金陵那边的力量,谢危控制京城这一块地方就变得更加容易;而在朝廷这边看来,铲除天教,更称得上是谢危的卓著的功绩一件!


    一石三鸟,莫过于此。


    吕显忍不住抚掌叫绝。


    然而谢危脸上的表情没有半分变动,只是淡淡地补上了最终的结果——


    南书房议事,定下的那个假扮度钧山人的人,并不是他。


    而是张遮。


    吕显顿时目瞪口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可、可这……你竟然没有提出反对,就这么任由事情发展?那张遮不会坏事?”


    谢危微微闭了眼道:“我觉得,顾春芳似乎很忌惮我。”


    吕显道:“这老头儿刚从外地调任回来,往日又是河南道监察御史,活了大半辈子的人了,内里精明是肯定的。只是你若能瞒过天下人耳目,瞒过这么一个人也不过是多花些心思,需要时间罢了。但那张遮,若真探听出点什么来,倒霉的可就未必是咱们这边的人了。”


    天教有那么多的堂口,都秘密分布在各地。


    这里面有一些便是暗中听命于谢危的。


    若是谢危自己去“假扮”度钧山人,自然不会伤及自己的势力;但若是张遮去,天晓得会捅出什么祸端来!


    吕显面上是个商人,这些年做多了生意,也不喜欢遇到这种或许会有风险的事,眉头紧紧一蹙,便道:“关键时候冒不得险。他既是要潜入天教教众之中,此事本也有风险,我们不妨将计就计,趁机把此人杀了。死在教众手中,朝廷会以为是计谋败露,不会怀疑到我们身上。”


    谢危久久没有言语。


    吕显觉得这是最妥帖的做法,想也不想便道:“我这就去布置一番。”


    他这会儿都忘了那任为志和盐场的事情了,一拍那张椅子的扶手,站起来便要去布置。


    然后下一刻却听背后道:“不必。”


    吕显一怔,回头看着谢危,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若放任此人假扮身份混入天教,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若是不先除此威胁,只恐遗祸无穷!为什么不必?”


    为什么?


    谢危脑海中竟然掠过了一张脸,是走在幽暗的宫墙下,那小姑娘的一双眼被他手里提着的灯笼亮光照着,要跟着那火光一起燃烧似的,灼灼而璀璨。


    你喜欢张遮?


    喜欢。很喜欢,很喜欢……


    这一刻他竟恍惚了一下,然后才看向吕显那一张凝重的脸,慢慢道:“此局乃是请君入瓮,张遮要孤身潜入,必定无援。此计既有我出,朝廷也必将让我来掌控全局。张遮乃是朝廷命官,若一无所获还殒命其中,只怕我未必不担责招致非议。杀他简单,却也是遗祸无穷。不如缓上一缓,看他潜入到底能知道些什么。若他知道了些不该知道的,在其带着消息返京之前,找机会再将他除去,也不算迟。”


    “……”


    这般的行事,可不是谢居安往常的风格。


    吕显敏锐地意识到,除了谢危口中所言的这些以外,一定还有些自己不知道的因由存在。然而他沉默着考虑半晌,终究不敢问太深。


    谢危站在廊下,同他说完这番话,只看了看那渐晚的天,便抬步入了斫琴堂。


    吕显却站在廊下没动。


    他转过身向着堂中看去,深锁着的眉头一挑,一下想到了什么似的,忽然反应了过来:“等等,不对啊,张遮这个且不提。除公仪丞,再清理京中势力,甚至借刀杀人,这分明是个连环计啊!先前杀公仪丞杀人时居然跟我说没有计划,不知道?!”


    谢危又面朝着那面空白的墙壁而立,堂内没有点上灯盏,他的背影隐没在阴影之中,看不分明。


    但吕显能听到他清晰平缓的声音。


    是道:“我敢说,你也真敢信。”


    吕显:“…………”


    操,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是这么个贱人呢!


    作者有话要说:


    *


    专栏收藏快到5万了还差点,还有没收藏的朋友帮忙点点凑个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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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个毒誓:明天不写一万老子是狗!


    第107章 交易所萌芽


    游廊下青石板的缝隙里长着密密的青苔, 然而在这般的冬日也显出了些许的枯黄,姜雪宁已经静静地盯着那条缝隙许久了。


    她的目光沉着不动。


    整个人的身形也仿若静止了一般。


    周寅之曾一路随护姜雪宁上京,又是姜伯游的旧属, 借着入府送姜伯游一些外地土产的机会入府来见姜雪宁, 倒不招致太多人怀疑。


    只是此刻这般,难免叫人心中打鼓。


    自从他把与天教那帮人交涉的情形转告之后,姜雪宁便是这般模样,有很久没有说话了。


    那半封信就压在她指间。


    薄薄的一页信笺半新不旧, 篇上的字迹遒劲有力,整齐地排列下来。


    风吹来,信笺与字迹都在她指缝里晃动。


    周寅之也知此事非比寻常, 斟酌了片刻道:“那人已经拿住, 只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像之前的人一般再写信知会,且说此事在他出来之前就已经与同伴商议好, 只怕是写了信去也无人会再上钩了。要不,一不做二不休,直接以此二人性命作为要挟, 逼他们就范?”


    这是最常见的做法。


    少有人能真的将生死置之度外, 只要让对方感觉到足够的威胁,再硬的人都会很快服软。


    然而姜雪宁的眼帘却是轻轻地搭了下去,竟是闭了闭眼, 道:“投鼠忌器, 没有用的。”


    这从一开始就不是一场公平的交易。


    人固然怕死,可手里握着剩下半封信的却并不是被他们抓起来真正受到生命威胁的这个人,而是他散落在外面的同伙。如此即便是威胁, 旁人也不放在眼底。


    再说了,无论怎么算, 也是他们要更怕一些。


    更怕剩下那半封信为朝廷、为萧氏所掌控!


    五万两白银。


    还真是敢狮子大开口!


    姜雪宁的眉眼都不由变得冷凝了些,胸臆中也多少生出几分怒意,然而最终都被她强行压了回去:一早准备好钱,不就是备着像这样的时候拿出来用吗?与勇毅侯府的安危相比,身外之物实在不值一提。


    只不过……


    她眉头轻轻蹙了蹙,道:“开价虽是高了些,可也不是不能接受。我怕只怕,他们说的话是假。如今是那公仪丞没了消息,这帮潜伏于京城的天教暗桩才生了心思。可若我们给了钱,那公仪丞又有了消息,难保他们不在收了钱的情况下还要将此信呈递,如此我们便得不偿失。”


    周寅之听到这里,欲言又止。


    姜雪宁察觉到了,便问:“怎么,有别的消息?”


    消息倒是有的……


    只是周寅之的职权还未大到能了解得太清楚,是以有些迟疑,不大敢说。


    姜雪宁问起,他才犹豫了一下,道:“这位‘失踪’的公仪先生,朝廷里倒是有了一些消息。锦衣卫里有传言说,顺天府尹前两日围剿天教时,有射杀一位天教首脑,似乎就叫‘公仪丞’。但我方才来找二姑娘时,又听同僚说,此人并没有死,只是被抓了起来,与其他天教乱党一并关押在天牢。”


    如果这消息有任意一条属实,那些天教的暗桩准备拿钱跑路,可信度便大为增加。


    不是空穴不来风!


    姜雪宁垂眸,慢慢将手中那一页信笺折了,只道:“信得信,不信也得信。只是我手中暂时凑不齐这么多钱,便告诉那帮人,我等有诚意买下他们手中那封信,但须请他们多等上月余。要知道,信他们固然可以呈递给萧氏一族,可定国公却未必是个善类,收了信也未必不顺藤摸瓜将他们连根拔起,还能算是大功一件,请他们暂时别去自寻死路吧。”


    周寅之略感骇然:“可这么大一笔钱……”


    姜雪宁打断道:“你只管去说,银子我会想办法的。”


    便是算上前阵子姜伯游给的,还有自己手里一些体己银子,也凑不到四万两,更何况还要防备着万一。缺的这部分银子,难免令人发愁。


    周寅之走后,姜雪宁一个人坐在屋里,想了很久,终于还是叹了口气,下了决定。


    她找了个人,给任为志那边递了话。


    于是第二天一早,来往于蜀香客栈的商户、掮客们,忽然发现了一件有些不同寻常的事情——客栈的大堂里,不知何时竟然挂上了一块不小的牌子,上头写着四川自贡任氏盐场四成银股售罄,得银二万,不日将返回蜀地,经营盐场。至于卓筒井之用,亦将定时派快马往京中报送消息。至于诸人所购之银股,如有需要,无须任氏首肯,可自行转售!


    但达成转售的价钱和金额都会记在这块牌子上作为公示。


    这牌子一挂,顿如一石投入平湖,在京中游商大贾之中激起了千层浪涛!


    *


    任为志与尤芳吟的“亲事”,定得很快。


    自打尤芳吟将自己的打算告诉过姜雪宁,得知她并不反对之后,锦衣卫衙门这边由周寅之发了话,当然是极其配合地把人放了回去。


    当天下午任为志便去提亲。


    尤芳吟在府里不过是个庶女,“关”进牢房那么多天也没人愿意花心思捞她出来,回到府里反而招致种种白眼,上到伯爷、小姐,下到丫鬟仆人,个个白眼。


    尤月更是记恨着她发疯险些对自己动手的事情,便要趁机报复。


    谁能想到竟忽然有个人会来提亲?


    这一下可真是府里上上下下都吃了一惊。


    别人上门来提亲,清远伯自然不可能将人拒之门外,按礼请人进了来相谈。


    任为志家无亲眷,京中有无熟识之人,乃是自己登门前来。


    清远伯一问,他读书归读书,可连个举人的没有功名,还是个商人,第一时间便不大瞧得起。好歹他们是伯府,虽则尤芳吟是个不起眼的庶女,可面上也是官家出身,岂能配个商人?但随后听闻他家中竟然经营盐场,且刚筹措了一笔钱要回蜀地,却忽然心中一动。


    只问了一句:你出多少聘礼?


    任为志说,三千两。


    伯爷不大满意,端茶送了客。


    但这几日也被遣散出宫回了府的尤月却正好听说了这件事,心思一动,竟然大着胆子,让人将任为志请过来说话——


    少有人知道,她也是认识任为志的!


    那一日她因为被伯爷花了一万三千多两银子才安然带回家中,与家中闹了好大一场,之后便不顾姐姐尤霜的劝阻,抱着自己攒的私房钱便出了门。


    那时便是去找任为志买盐场的银股!


    没想到啊,任为志竟然想娶尤芳吟。


    尤月一恨姜雪宁,事事压着自己,让自己丢尽颜面,二恨尤芳吟,一个妾生的庶女竟敢抄起板凳跟自己动手,恨不能找个机会置这二人于死地。


    她细一琢磨,便忍不住冷笑。


    很简单,尤芳吟这小蹄子往日连府门都不怎么出,去哪里认识什么外男?这任为志却直接来提亲,必定是她先前让尤芳吟出面去问盐场事情的时候,两人勾搭上的。


    不知检点的贱人!


    当然,心里这么想,话却未必要这么说。


    尤月觉得,对自己来说,这也是个机会。


    怎么说她也是伯府嫡女,在府里说得上话的。


    当下便对任为志暗示了一番。


    任为志也十分“上道”,万分恭敬地请尤月为自己的亲事说项,先塞了一千两的红包,说是等事成之后还要再相谢。


    尤月手里捏着钱,便高兴极了。


    她先前二千多两体己银子都买了盐场的银股,手里正紧张,有这一千两银子自然滋润不少。


    更何况还有后续?


    若尤芳吟嫁过去,怎么说也是伯府出去的小姐,她投进盐场的钱,岂不更有保障?


    是以便假惺惺勉为其难地答应为任为志说几句好话。


    清远伯府虽还有个爵位在,可在朝中不掌实权,前阵子为了捞尤月从牢里面出来又破费了好大一笔,险些将伯府老底掏空。


    三千两不多,可也不少。


    清远伯刚送走任为志,其实就有点后悔了。


    不一会儿尤月便来劝说,旁敲侧击,只道:“父亲,这可就是您糊涂了。那小蹄子微贱出身,京中豪门哪个看得起?便是给人做妾也未必有想要的。如今这个任为志,出身虽然低了些,可好歹算是个读书人。要紧的是家中经营盐场。您可不知道吧,京里面有好些人都买了他盐场的银股,等他回去若是成功,说不准便是个富商巨贾。更不用说如今人家还肯出三千两的彩礼钱。甭管这人成不成事,这可是白赚的啊!是这姓任的要娶那小蹄子,便是我们回头不给那小蹄子添什么嫁妆,料他也不敢说什么!”


    伯爷有些为难:“可我都叫人走了……”


    尤月眼珠子一转,说:“那还不简单?我再找人叫他来一趟,他怎会不来?您到时候见了他,就说是考验考验他的诚意,再顺势答应就好。”


    如此一番说项,第二天任为志便再一次登门拜访。


    清远伯端了好一阵的架子,终是将这门亲事应了下来。


    尤月那边,少不得又收到了任为志递上的又一千两红包。


    事情便算是办妥了。


    只是任为志家在蜀地,又赶着要回去经营盐场,是以很快便敲定了成婚的日子。时间定在一个半月之后,任为志先回蜀地,尤芳吟则在一个半月后“嫁妆”准备妥当后,再远嫁到蜀地去。


    姜雪宁听说这件事办成后,也不由得大松了一口气,一切都在预料之中,没出什么意外。


    但京中其余商贾可就对此啧啧称奇了。


    谁都没想到这任为志来京之后竟然真的能凑到这么大一笔钱,而且还顺带着把终身大事都给解决了,实在叫人有些不敢相信。


    三天后,任为志便启程回京了。


    客栈老板收了些银子负责继续挂起那块牌子。


    来往的商贩进来看见,都忍不住要议论一番。


    “盐场四成的银股,拆作四万股,得银二万两,算起来一股得值五钱银子,也就是五百文。我都没想过真的会有人出钱,京城里有钱人这么多的吗?”


    “那可不,您还不知道呢?”


    “怎么说?”


    “京城里那幽篁馆的吕老板就出了五千两呢,手里攥着一万股。也是钱多不怕,真是敢买!”


    “是啊,那姓任的卷钱跑了怎么办?”


    “这你就不懂了吧?人家都和清远伯府谈好了亲事,这就是告诉你,我跑不了,且请你们放心。且银股若能转售,不放心他的现在就可以把银股卖出去嘛。”


    “说得轻巧,谁敢买啊!”


    “是啊,别说是五钱一股,两文钱一股我都不买。一个破落盐场,拿着张不给人看的图纸,谁信他有本事能把盐场做起来?”


    “奇怪,吕老板出了五千两而已,那还有一万五千两是谁出的?”


    “我知道做绸缎生意的刘老板买了几百两银子的闹着玩,反正也不缺钱,就当帮帮后辈了。你们有人想买吗?我可以帮你们去谈啊。”


    “谁买这个!”


    ……


    总而言之,众人议论归议论,好奇归好奇,在任为志刚回京城的这段时间里,有少量的银股在外头,却没有几个人想要出价买。


    便是偶有出价,也不愿出五百文一股买。


    有的出三百文,有的出四百文。


    不过还真是奇了怪,前面五天乏人问津,到第五天的时候还真谈成了一笔,绸缎庄刘老板乃是任为志父亲的朋友,看在接济晚辈的份上花了三百两银子买了六百银股捏在手里,本就当这银子打了水漂,没想过还要找回来。


    但居然真的有人找他买。


    来谈的是个姑娘,刘老板也不认识,反正对方出价三百五十文一股,能让他收回二百一十两银子,他甚是满意,都没多想便把手里的银股卖了出去。


    于是那蜀香客栈的掌柜的便换了一块牌子,在上头用清晰端正的笔划记录下了这一笔交易的股数和价钱。


    挂上去的当天便引来无数人围观。


    客栈卖的茶水钱都成倍增长,倒让掌柜的乐开了怀。


    只是众人看着那块牌子指指点点,却都是一般地大声讥笑:“看看,五百文买进来只能卖三百五,足足亏了三成啊!那些个买了几千两银子的看到这个得气死吧?”


    有人附和:“是啊,亏大了。”


    有人叹气:“我看这盐场这任为志不靠谱,往后只怕三百五都没人买,还要跌呢!”


    蜀地与京城可有好一段距离,所有人更没听说过什么“卓筒井”,根本不相信这玩意儿能从老已经不能用的盐井里汲出更深处的新盐卤来。


    这盐场的银股价钱便连续走低。


    之后十天又交易了两笔,然而价钱分别是三百文一股和二百九十文一股。


    自打知道这盐场银股可以自由交易转售之后,吕显便时刻关注着蜀香客栈那边的消息,在得知第一笔卖出三百五十文价格的时候便忍不住骂了一声。


    当价降到二百九十文时,差点没气歪了鼻子。


    尽管知道自己乃是指望着盐场成事往后分红赚大钱,可在知道股价的时候,他实在没憋住手贱,坐在幽篁馆里扒拉着算盘仔细一算,投了五千两,亏了一小半!一颗心都在滴血!


    清远伯府里的尤月更是目瞪口呆,连着好几天觉都睡不好,暗地里算着自己的钱,把任为志骂了个狗血淋头。


    没有人看好盐场。


    蜀香客栈之前还有许多人时不时去看看,然而随着银股根本卖不出去,那板子几天也不换一下,众人的关注便渐渐下来了,只剩下少数人还很执着的偶尔进去看一眼。


    直到任为志离开京城一个月时,一条与自贡盐场的消息忽然在所有盐商中间传开——


    卓筒井建起来了!


    听说建得高高的,足足有好几丈,立起来就像是一座小楼般,看着甚是新奇吓人。立起来之后,花钱雇来的盐场盐工们便用力往下打井,在消息传来的时候比起以往的盐井已经深了有一丈多,还在继续往下打!


    消息从盐商之中传到普通商人之中。


    没多久便得到了证实:蜀地任为志那边派快马入京来,蜀香客栈大堂的牌子上写下了卓筒井以立起来第一架且打了深井的消息!


    这一下,原本冷清了近半个月的客栈再一次迎来了众多好奇的商贾,甚至是来看热闹的普通人。


    比先前最盛时更盛!


    手里捏着银股的人和考虑着要买入银股的人,都在这里聚集,相互谈听着情况。尽管那盐场里还没有真的打出盐卤来,可二百九十文甚至更低的出价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三百文没有人卖,四百文没有人卖,五百文也没有人卖,直到也不知有谁开出了六百二十文也就是六钱二分银的高价,才成交了一小笔!


    之前所有讥讽着旁人“买亏了”的人都不免面面相觑。


    更有敏锐的聪明人从这价钱的变动里,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更紧要的东西——


    比如吕显。


    在听人说现在有六百多文都买不到盐场银股的情况时,他后脑勺都炸了一下,直到这时候才有点回过味儿来,隐约明白了“银股可自由转售”这简单的几个字到底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不必盐场真的已经赚到钱,只要所有人觉得盐场可以赚到钱,银股价钱便可飞涨!


    而手持银股之人也不必等盐场经营好之后定期分红,直接将手中银股转售便可提前获得大笔收益!


    银子与银股竟还有这种玩法!


    简直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吕显不由得思量起来:是任为志自己想出这办法,还是别的购入银股之人想出来的办法?他一共才入了五千两,剩下的一万五千两,又都在谁的手中……


    *


    一个月眨眼便过去了。


    天教那边捏着剩下那半封信的人终于有些坐不住了,来消息催问他们何时能拿出那五万两银子来,眼看着约定的期限便要抵达,显然是有些焦躁。


    周寅之也琢磨着这笔钱太大,姜雪宁哪里去找?


    他又一次来到姜府,向姜雪宁通传了消息。


    年关将近,京城里下雪的时候也多了。


    屋子里已经烧上了炭火。


    姜雪宁想着等事情一过迟早是还要回宫里的,又知道谢危是个严苛人,有一阵没碰琴,想起来时不免惴惴,又道弹琴静心,此时便坐在琴桌前调弦。


    听了周寅之之言,她连眸光都没转一下,只随手一指那桌案上,淡淡道:“一万两你先拿去,叫给他们,请他们放心。”


    至于剩下的部分……


    姜雪宁手指轻轻一勾,琴弦震动,便流泻出颤颤的音韵,在冰冷的空气里轻轻荡开,她的声音也轻轻的:“至于剩下的钱,也快了。”


    再等等。


    再耐住性子等等。


    还没有到价钱最好的时候。


    作者有话要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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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8章 银票


    上一世的尤芳吟没有用过这样的法子。


    只不过她提过, 姜雪宁便记住了。


    任为志和自贡盐场这件事,又正好是波峰起伏,寻常人料得到开头料不到中间, 料得到中间料不到结尾, 正是万中无一适合用这种法子捞钱的典型。


    只是姜雪宁也是头回做这种事情,并无前例可以参考,因而也是时时刻刻格外小心。


    唯恐一不小心就错过了时候。


    不过比起旁人来,她到底是占有先知的优势, 所以倒没有旁人那般焦虑亢奋,总要在蜀香客栈大堂里面坐着等着,方才安心。


    周寅之知道姜雪宁同清远伯府的尤芳吟是有关系的, 可却不知道她们俩具体是要做什么。但近来坊市上有一些传闻, 也曾传到他的耳朵里,知道尤芳吟要嫁给任为志, 蜀地盐场那银股的事情他自然也听说了。


    原本还没想到姜雪宁这里来。


    然而听她此刻之言,周寅之脑海里灵光一闪,忽然就隐隐猜着这盐场剩下那一万五千两的银股只怕有大半在姜雪宁的手里, 进而想起了早先抓了伯府嫡小姐为姜雪宁敲诈来的一万两银子, 心下不由得震了一震。


    古朴的琴身经年在熏香之中弹奏,即便此刻周遭没有焚香,也隐约透出几缕幽微的禅香。


    方才一勾后, 琴弦的震颤尤未停止。


    姜雪宁注视着这几根弦, 只问:“朝中近来有什么消息吗?”


    周寅之道:“勇毅侯府的案子还在审……”


    听闻三法司成日吵得不可开交。


    一方认为侯府虽与逆臣乱党有信函往来,可泰半是因想要打听二十年前定非世子的下落,实为亲情所系, 不能以谋逆论处,抄没家产贬为庶民即可。


    另一方却认定打听世子下落不过托词。


    谁都知道萧燕两氏那一位定非世子早死在了二十年前, 要找该去‘义童冢’找,勇毅侯燕牧明知对方是反贼还要联系,分明是有反心,即便不处以灭族之罪,罪魁祸首如燕牧者及其妻儿亦当枭首示众以服天下。


    姜雪宁听后沉默,过了许久,竟忽然道:“谢少师如今执掌翰林院,在朝中权柄日盛,耳目该也灵通。你手底下可有合适的人,能让他们‘听说’点消息?”


    周寅之顿时一怔。


    姜雪宁却是慢慢补道:“天教那帮人从我这里拿到钱之后,必定不会留在京城,而是想要暗中离开这是非地。你是锦衣卫,且权并不到,做不了这件事,不如,交给别人去做。”


    这笔钱本是她为勇毅侯府准备的,却是不愿它落到宵小之辈手中。


    然而单凭她的力量怕无法阻止此事。


    更何况她也怕对方黑吃了她的钱不给信,自己没打着兔子还被鹰啄了眼,要紧的是那封信不能有闪失,所以在自己之外,最好还要有一重保障。


    *


    周寅之实在有些摸不透她的用意。


    这位谢少师绝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若要神不知鬼不觉让人觉得不故意地将消息传递出去,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然而他转眼就想到了姜雪宁同谢危的关系。


    该算是师生吧?


    可既要谢危知道,又为何不直接言明?


    也许这二人间的关系恐怕还有些不寻常,实在不是他能揣度,不如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多想,只尽心思考怎么把这件事办成。


    见过姜雪宁后,周寅之便带着那一万两银票离开了。


    从府里出来时,却正好看见一辆十分普通的马车在门口停下。


    他一抬眼,竟是尤芳吟从车上下来。


    两人打了个照面。


    尤芳吟见着他是怔了一怔,但紧接着就露出笑容,朝着他行了一礼,但在姜府门口毕竟不好说话,便这般擦身走了进去。


    尤芳吟快出嫁了。


    这两天姜雪宁也正琢磨着找个机会叫她出来见上一面,再交代些事情,倒没想到她自己先找上门来,不由有些惊喜。


    细看这姑娘,却是与往些日不大相同了。


    大概也是知道人要出嫁,面子上的工夫伯府总要敷衍一些的,为这么个庶女裁两身能看的衣裳也不花几个钱,且还指望着任为志那边能多赚些钱,对尤芳吟自然不会太差。


    一身水红色的新衣穿在身上,面色也红润不少,竟是难得的靓丽。


    姜雪宁拉着她看了一圈,心里便高兴起来,道:“原来我还觉得这任为志不过如此,可看着你换了副模样,也不用在府里受苦,又觉得此人勉强也算配得上我们芳吟了。”


    尤芳吟被她说得脸红,讷讷道:“是、是假成婚。”


    姜雪宁这才想起来,“哦”了一声,又不由得叹了口气:“出嫁这样的大事,许多女儿家一生只有一次,这样做却是不得已而为之,委屈你得很。”


    尤芳吟却不觉得有什么委屈,出嫁固然是许多人一辈子才有一次的大事,可对她来说,清远伯府里的日子过得实在水深火热,若能借此机会脱逃出去,是以前想也不敢想的幸事。


    这些日子以来她都不敢睡太深。


    唯恐一觉睡过去,醒来却发现这一切不过是一场美梦。


    她也不知该怎么表露自己的心绪,只认真而用力的摇头,道:“没有,没有委屈的。倒是任公子答应芳吟这件事,才是有些为难了他……”


    为难么?


    拿了一笔钱娶了个好姑娘,虽然是假成婚,可也是天底下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事,那任为志也敢觉着自己为难?


    姜雪宁心底轻轻哼了一声。


    只是当着尤芳吟的面也不说破,只道:“你来得正好,眼看着再过些时候蜀地便会来人接你去成亲,若是晚了怕还没机会给你。”


    她话说着,转过身去竟又打开了匣子。


    这里头还装着一沓银票。


    姜雪宁拿起来便放进了尤芳吟的手中,道:“你出门那一日我只怕也不好露面,毕竟你姐姐尤月恨我入骨,见面说不准想掐死我。不过想也知道,以伯府那德性,还有你那刻薄的姐姐,必定不会为你准备多少嫁妆。原本我给你准备的还多些,只是这些天出了意外,用钱的地方倒多起来,所以只留下这三千两银票,给你你拿了带在身上,你万别叫旁人知晓,连任为志也别告诉。财不露白,纵然你信他,也未必不惹来什么别的祸端。等将来到了蜀地,若遇着个万一,我在京城鞭长莫及,却是照顾不了你的,你手里多些钱,也好应个急。”


    三千两添给她做嫁妆!


    尤芳吟吓了一跳,但觉这银票烫手极了,根本不敢接,连忙推了回去,惊慌极了:“我、姑娘对我已经很好了,我怎能还要姑娘的钱?”


    姜雪宁便猜着她不会拿。


    可这笔钱她却是执意要塞给尤芳吟的,态度十分坚决,认真地看着她道:“这不仅仅是为了你,也是防备着盐场那边有个万一。多考虑一层总没有错。若盐场经营起来,任为志给你分红,你手里有了钱当然就不必动我给你的这一笔。等将来有机会,你再还给我便是。便当是借给你的,可好?”


    尤芳吟这才犹豫起来。


    姜雪宁又一番好说歹说,她才将这一笔钱收了下来,可一双眼都红了,眼眶里盈满泪,笨嘴笨舌,想要开口又不知怎样开口。


    姜雪宁不得已拿了帕子给她擦眼泪。


    当下又是无奈又是好笑,转移了话题道:“近来在府里待着还好吧,你姐姐没有为难你?”


    尤芳吟便道:“没有的,二姐姐听说蜀香客栈那边银股跌了的时候恼火了几天,但后来银股又涨了,便成天欢喜,连带着对我都好了许多,还带我出去添置新衣,买些首饰,对我可好了。”


    看来尤月过得蛮得意嘛。


    姜雪宁心道且让她再得意两个月,回头有她哭的时候。不过这话却不会当着尤芳吟的面说,所以只微微笑起来道:“那便再好也不过了。”


    *


    姜雪宁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想了想自己的计划之后,也交代了尤芳吟几句。


    周寅之那边的事情很快也办妥了。


    接下来一连十日,蜀地那边又没有了消息,但所有人都在隐隐地期待什么,越接近清远伯府那名庶女出阁的日子,蜀香客栈里来往的商贾便越多。


    用脚趾头也想也知道——


    蜀地任氏那边要派人过来接那名庶女远嫁去蜀,同时也必定会带来盐场最新的消息,而一旦卓筒井是真的能从已经“废掉”的盐井里采出更底下的井盐来,这任氏盐场的银股价钱必将一飞冲天!


    众人翘首以盼,日子一天天过去。


    很快到了十二月廿三,尤芳吟出阁的前一天。


    蜀地来迎亲的人终于到了!


    这一天早晨的蜀香客栈的大堂里,满满坐着的都是人,即便手里没有买下任氏盐场的银股,甚至也知道自己只怕买不到,却也偏要来凑个热闹,看看这生意场上前所未有的奇景。


    众人都时不时向门口看去。


    每进来一个人都要转头打量一番,只是一直坐到午时初,他们要等的人和消息还没来。


    眼看着就要中午,有些人便散了。


    住得近的要回家吃饭。


    也有人是等得不大耐烦,但更多的人却是就在这客栈里点了菜,仍旧执着地等着。


    午初二刻,一名短打劲装的壮硕汉子远远地驰马而来,只把缰绳朝门口的小二一甩,迈着大步擦着大冷天里的热汗就走进了蜀香客栈,操着一副平仄不分明显带着有些蜀地口音的官话,大声喊道:“掌柜的呢?”


    所有人一听,精神顿时一震。


    掌柜的正提溜着堂倌叫他们赶紧去后厨催菜,听得这声音转过头来,看见人,眼前顿时亮了一亮:“可是任公子那边派来的人?”


    那身材壮硕的汉子爽朗一笑,露出一排白牙,显然是快意至极,道:“正是。我乃是任公子新雇的家仆,特带了人来京中迎未来少奶奶入蜀的。任公子做出的卓筒井在七日之前已经从往日废掉不能再采的盐井里汲出了盐卤,煮出了新的井盐,我走时整个自贡的盐场都来看了。任公子着我特来客栈知会一声,也请掌柜的将这消息写在板上,挂了好叫买了我们盐场银股的人放心!”


    他声音不小,大堂里的人都听见了。


    于是“轰”地一下,全炸了开,大堂里忽然之间人声鼎沸,谁也听不清楚谁在说什么了。


    那汉子倒潇洒,因为还有事在身,要去一趟清远伯府接人,没有多留,报过消息便走。


    所有人都被这消息振奋了。


    也有少部分人怀疑是不是任为志作假,毕竟这种事听起来实在像是传奇,有些匪夷所思,让人不大敢相信。


    然而下午时候便有别的消息相继传来。


    盐场的事情,消息最灵通的自然是各大盐商,很快便证实这件事的确是真。


    蜀地井盐开采,盐卤深藏于底下,原本的井盐开采不过往下打个井,能有三四丈深已经了不得了,更深处却是苦无办法。往往一口井采到三四丈打不出盐卤便会被废弃。


    然而卓筒井竟能打到地下十丈甚至数十丈!


    打通的竹筒往下一钻,咸泉便从井底喷涌自上,这哪里是什么“咸泉”,而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江南一带的盐商们还好,毕竟都是靠海为生,引海水为盐,开采经验的技术有了变化,对他们的影响暂时还不大,只是多了竞争对手;四川一带的大盐商们知道这消息却是无论如何也坐不住了,甭管在什么地方,知道这消息后全都快马加鞭,要赶去自贡任氏盐场见识见识。


    这卓筒井一出,已然是要改变整个蜀地盐业的格局了!


    众人听的消息越多,质疑的声音也就越小,对任氏盐场银股的热情也就越高,银股的价钱自然开始节节攀升!


    六百多文已经根本没有人愿意出了。


    大堂里有人喊价七百,八百,九百也无人应声。


    直到第二天忽然有一千银股出现在市面上,然而才说要卖,便被人以一股一千文也就是一两银子的高价一抢而空!


    姜雪宁等待的时机,终于到了。


    任氏盐场的银股价钱当然还会继续往上涨一段时间,只是勇毅侯府那封信的事情迫在眉睫,天教那帮人的耐心只怕也要用尽了,便是知道往后还能赚更多,她也不敢再等了。


    市面上那一千银股,便是她放出去探情况的。


    但这一笔交易她没露面,买主也没露面,倒也相互不知对方身份。


    姜雪宁当时从清远伯府敲诈了一万两银子,全都交给尤芳吟入了任氏盐场的银股,可以说是如今握着盐场银股最多的人,共有两万股。


    前些天那位刘老板手里的几百股也是她趁着价低收走的。


    只不过这于她而言只算个零头。


    放出去一千股之后,她手里还有一万九,以如今银股价而论也值一万九千两银子。先前她手里的钱七七八八凑凑有接近四万两,但拿了一部分给尤芳吟做彩礼,自己手里也得留一部分应急,所以大约还差一万五千两。


    可这绝不是个小数。


    出得起这个钱的人不会多。


    她若直接放出一万五千股到市上,只怕便是没事也要引起旁人疑心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猫腻,怎么在任氏盐场银股价钱刚刚飞涨起来的时候便要抛掉?


    价钱说不定还要跌。


    所以姜雪宁只让人分批地放出消息,一千股一千股地出,顺便也等着鱼儿咬钩。


    京中可说是但凡从商的人都在关注这件事,消息刚一放出去,便有无数人感兴趣,纷纷表示愿意出价。


    风声眨眼便传到了吕显这里。


    旁人察觉不出端倪来,吕显却是感觉到了一丝古怪,眼底顿时精光闪烁:“不对的,这情况是不对的。任氏盐场的行情正看涨,能抛出一千股来还跟着又抛出一千股,背后只怕是个持有大笔银股的人!这种时候抛银股,要么是不看好任氏盐场未来的情况,要么是……这个人现在很缺钱!”


    幽篁馆里清静无人。


    谢危盘腿坐在他对面,看着他把面前一把算盘扒拉得直响,不由道:“别人缺钱,那又怎样?”


    吕显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嘿嘿笑道:“当然是趁火打劫的好时候!”


    他心里早就有一些想法在转悠,算盘扒拉到一半便放下了,竟是直接起了身来,道:“不行,这么大好的机会,我万万不能错过了!”


    谢危皱眉:“我还想同你说天教的事……”


    吕显摆了摆手头也不回:“你既然有了那帮人的消息,他们近期又要出城,将这帮人擒获乃是轻而易举的事,就不用同我商量了。老子赶着赚钱,你再重要的事都放着,我先出门找个人去!”


    *


    外头正在下雪。


    连着下了好几日了。


    吕显出门前想了想,为防万一,干脆把银票连着印信都揣在了身上,从小童手里接了把伞便径直往京中白果寺去。


    他这些天可都派人盯着清远伯府那边呢。


    对尤芳吟的行踪,吕显了如指掌。


    明日便要从京城出发去蜀地,出嫁前的姑娘当然是要去庙里进个香,为自己祈祷姻缘顺遂。尤芳吟虽是假成婚,可该做的事情也是一样不少,面上看不出什么破绽。


    这一回是有府里一个小丫头陪着来的。


    吕显可不将这种小角色放在眼底,随便派了个人去便把小丫头留在了外面说话,自己却是半点也不客气地叩门道:“里面可是尤芳吟尤姑娘?在下吕照隐,有一笔生意想来找姑娘谈谈。”


    尤芳吟今日来拜庙,还顺道求了一根签,此刻正对着签文细看,听得叩门声响时差点抖了一下,再听见外面人自报家门,脑海里便浮出一张脸来。


    二姑娘料得果然不错,此人竟真找来了。


    她心里不由佩服极了,但也有一些紧张,强自镇定下来,道:“请进。”


    吕显便推门进来。


    一间简单的禅房,朴素极了,挂着幅简简单单的“空”字。


    只是抬眸瞧见尤芳吟时,他不由得怔了一怔:往日这姑娘他是曾在蜀香客栈里打过照面的,穿着一身丫鬟穿的粗衣,甚至有些面黄肌瘦,看着虽清秀却也十分寒酸;如今却是稍稍丰腴了一些,两颊也有些红晕,不知是不是将出嫁的缘故,眉目虽不如何初衷,却给人一种温婉似水的感觉,有一种由内而外焕发出来的容光,目光落在他身上时,竟然让他有了少许的不自在。


    直到这时,吕显才意识到——


    是了,人家姑娘明日就要嫁人了,自己今天却还敢跑来谈生意,胆子可真是不小。


    尤芳吟问道:“我好像不曾约过您,不知吕老板找来,是有什么生意要谈?”


    吕显这才回神,一笑之后便驱除了心底那片刻的异样,道:“旁人不知,尤姑娘与我却该是知道的。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今日在蜀香客栈放出风声要出银股的人,该是姑娘,或者说,是姑娘背后的人吧?”


    尤芳吟没有说话。


    吕显便胸有成竹地道:“吕某虽不知姑娘到底哪里需要用到这许多的钱,但想必也是急着将银股出手吧?只是京中关注此事的商人虽多,要能在短时间内拿出这样大一笔钱来,只怕也找不出几个人。我吕某人做了多年的生意,信誉没得说。与其你们一千股一千股往外抛,处理起来麻烦,还要小心不被人发现,不如有多少都出给了我,我照单全收。尤姑娘考虑一下?”


    尤芳吟想起姜雪宁的嘱咐来,便问:“你也出得起千文一股么?”


    吕显唇边顿时挂上了几分似笑非笑:“市上银股少,所以价钱高,能有这个价不稀奇。可若尤姑娘一口气将手里的银股都抛出去,这价钱可就没这么高了。”


    趁火打劫么,就是这般的要义。


    吕显深得其中精髓。


    尤芳吟一听这话心里便憋了口气,还好这些都是姜雪宁先前曾跟她说过了的,如今从吕显口中听到,倒没有多少愤怒。


    只是想,二姑娘果真料事如神。


    连眼前这个人咬钩之后趁机压价都料到了。


    她皱了眉道:“那吕老板出多少?”


    吕显反问:“尤姑娘出多少?”


    尤芳吟道:“一万五千股。”


    吕显暗地里倒吸一口凉气,不由挑了眉道:“一万三千两。”


    尤芳吟一听,一张小脸便冷了下来,道:“吕老板根本不是诚心来买的。”


    吕显却笑:“诚心得很。”


    尤芳吟想送客。


    吕显偏偏赖着不走,手指轻轻扣着桌沿,姿态洒然得很:“你,或者你背后的东家,原来缺一万五千两啊。”


    尤芳吟双眼里便冒出了几分怒火。


    吕显见她这般,越发知道自己是猜对了。


    那种掌控一切的感觉让他觉着自己快意极了,便像是捏住了眼前这姑娘的命门似的,越发悠闲,补道:“尤姑娘也不必用这种眼神看着在下,在商言商嘛。做生意的,谁都有个手头紧的时候,我吕某人也向来好心,能帮人的时候都愿意帮上一帮。既然是缺一万五千两,不如便出一万七千银股给我,咱们一锤子把生意给谈好,也省得姑娘再为了那些许一点小钱到处发愁不是?”


    也许是这话说到了尤芳吟心坎上,他看对方的神情似乎犹豫了起来,好像在认真考虑他说的话。


    吕显便极有心机地再接再厉,继续鼓动她。


    一番话接着一番话可说得上是苦口婆心,还极言她若一口气将这些银股都放到市上去的后果,只怕让人怀疑是盐场背地里有什么事,说不准连卖都卖不出去。


    但尤芳吟还是没松口。


    这时候,吕显便使出了杀手锏,把脸一板,道:“话说了这样多,尤姑娘也没有要卖这些银股的意思,看来这笔生意是谈不成了。那吕某便先行告辞!”


    说罢便起身来向尤芳吟拱手。


    尤芳吟没拦他。


    吕显从禅房里走了出去,同时在心里面默默地数着,果然,才数到三,背后就传来忙慌慌的一声:“吕老板留步!”


    一抹得逞的笑便从吕显唇边溢出。


    他知道,事情已经成了。


    这种谈价讲价的法子,虽然老,可到底屡试不爽啊!


    只不过这时候他背对着尤芳吟,是以也根本没看见这老实姑娘脸上忽然划过的一抹同样放下心来的微微笑意。


    一个急着要钱,一个急着要股。


    双方一拍即合,吕显是带着银票来与印信来的,志在必得,自不必说;可让他觉得有些惊讶的是,尤芳吟竟也随身带着印信,几乎立刻就与他签订了契约。


    一手盖印信,一手交银钱。


    吕显拿了契约走,尤芳吟拿了银票走。


    从白果寺离开时,吕显简直大为振奋,心道任氏盐场这大多数的银股可都握在自己手里了,将来只等那白花花的银子入账。


    可走出去三里地之后,面上笑容却忽地一滞。


    他契约揣在怀里,脑海里却瞬间掠过那尤府庶女也从身上取出印信时的画面,脑袋里几乎“嗡”地一声:如果不也是志在必得,如果不是早有准备,谁出门上香的时候竟会带着印信!


    他是趁火打劫来的。


    可人家难道能不知道有人会趁火打劫?


    这一想竟觉得心里凉了半截,顿时知道自己太着急了:“绝对缺钱!对方绝对疯了一样缺钱!我若再沉得住气些必定能压下更多的价啊!该死……”


    竟然跳进了别人准备的套!


    吕显一张脸都差点绿了,一条路回去本来只需半个时辰,他却是走一阵停一阵,愣是走到了天黑,回到幽篁馆时神情简直如丧考妣,可怕极了。


    谢危这时还没走。


    听见推门声抬头看见吕显一身寒气走进来,眉梢不由微微一挑:“你这是怎么了?”


    吕显铁青着一张脸没有说话,只把那张契约放在了桌上。


    谢危瞧了一眼,道:“这不是谈成了?”


    吕显道:“价钱我出高了。”


    对一个从商之人来说,能用更低的价钱拿下的生意出了一个更高的价钱,绝对是莫大的耻辱!


    吕显现在回想,就知道自己那时是上头了。


    谢危听他这话的意思,却是一下明白他脸色为何这么差了:吕照隐这般的人,便是能占十分的便宜便不愿退一步只占九分,一定要十分都占满了才觉得自己不亏。想来是银股虽拿到了手中,可价钱本能太低,他却没压下来,因此恼恨。


    天知道这会儿吕显满脑子都是尤芳吟那张脸,过了这一遭之后又不由想起早些时候被人抢先一步的生丝生意,越琢磨心里越不是味儿,暗道这梁子结得深了。


    足足缓了好半天,他才强迫自己将这恼恨压下。


    然后才注意到谢危这样晚的天,竟还没走,于是道:“你怎么还在?”


    谢危却是看向了窗外,静静地道:“今夜有事,在等消息。”


    *


    天黑尽了。


    那一万五千两银票从尤芳吟手中转到了姜雪宁的手中,又到了周寅之的手中,最终交到了两个黑衣蒙面之人手中。


    周寅之只带了卫溪。


    对方也只两个人。


    倒是信守承诺,一手交钱,一手交信。


    想来双方都甚是谨慎,又因此事极为特殊,更不敢让更多的人知道,一边查过信没问题,一边看过银票没问题,便连话都不多说上一句,各自转身就走。


    那两名黑衣人趁着夜色去远。


    走至半道上,左右看看无人,便进了一条巷子,再出来时已经换上了寻常的衣物,将一张脸露出来,皆是平平无奇模样。


    公仪丞已经没了消息。


    银票又已经到手。


    这几个人心里面还想勇毅侯府也算得上是一门忠烈,也曾想过要与天教共谋大业,他们把信卖了也算做了件善事。但待在京城,只恐夜长梦多,是以拿到钱后当夜便想借着天教留在京中的一些关系离开京城,远走高飞。


    然而就在他们怀揣着巨额银票,接近城门,对着往日与他们接头的人打出暗号时,迎接他们的竟是城门上飞射而下的箭矢!


    嗖!


    嗖嗖嗖!


    黑暗中箭矢上划过锋锐的利光,轻而易举便没入了这些人头颅,他们怀里的银票都还没揣热,根本都没还想明白发生了什么,就已经仆倒在地,瞪着一双双眼睛没了气。


    城门楼上,早埋伏在此处的刀琴利落地收了弓,站在门楼不易被人察觉到的黑暗角落里,吩咐身边其他人道:“下去仔细搜搜,看看有没有先生要的东西。”


    立刻便有几条影子从上头下去。


    上上下下一番仔细地搜摸,却没摸着什么信函,反倒摸出了厚厚一沓银票,递交到刀琴手中,迟疑地道:“刀琴公子,都搜遍了,这帮人身上都没有。”


    刀琴一接过那厚厚一沓银票,便皱了眉头。


    眼下死在城楼下的都是暗中听公仪丞调遣的人,不该有这么多的银票才对。


    这帮人的钱从哪里来?


    他略略一想,心里面忽然有了个极其不好的预感,面色顿时一变,竟是连话都不说了,径直下了城门楼便翻身上马,直朝着幽篁馆的方向疾驰而去。


    屋子里点着灯,却忽然爆了一下灯花。


    吕显黑着一张脸打算盘,声音格外地响。


    谢危手里摸着一枚白玉棋子,盯着自己面前的棋盘,却是好些时候没有动上那么一下了,直到外头有小童通传说刀琴公子回来了,他才陡地抬眸,一双静寂的眼底竟埋藏着几分闪烁的杀机!


    刀琴走了进来。


    谢危问:“怎样?”


    刀琴情知事情紧急,别的话都不敢多说,但将先前从那些人身上搜来的那厚厚一沓银票呈递给他,道:“没有查到公仪丞让他们送的信,只在他们身上搜到了这五万两银票!”


    “只有银票,没有信?”


    谢危心底陡地一寒,竟觉一股战栗之意从脊椎骨上爬上全身。


    他太了解人心了。


    几乎瞬间便猜到发生了什么:与公仪丞失去联系后,这帮人手里有信函,必定生了贪念,用这封信换了这一大笔的钱财!


    手里压着的那枚棋子,顿时硌入掌心。


    谢危眉目间戾气划过,棋盘上黑白的棋子在眼底晃动,叫他心烦意乱,竟是抬手一推将这棋盘掀了,震得棋子落了满地。


    噼里啪啦。


    却衬得这屋里屋外,越发静寂。


    吕显心情也不大好,可这时候连点大气儿也不敢喘。


    只是他目光不经意从那一沓银票之上划过时,却忽然没忍住“咦”了一声:面上这两张银票,看着怎么这么……眼熟?


    他心头突了一下。


    一个惊人的想法忽然划过了他的脑海,让他伸手将这一沓银票都抓在了手中,一张一张仔细看了起来。


    越看,一双眼便越是明亮。


    吕显心跳简直快极了,甚至有一种说不出的亢奋袭来,直接将其中一万五千两银票抽了出来,放到谢危面前,颤抖着声音道:“你认得出来吗?”


    谢危皱眉:“什么?”


    吕显深吸了一口气:“这分明是我下午带出去买那盐场银股时用的银票!通亨银号,一连十五张,不仅是记号,甚至连我走时揣进怀里留下的折痕都一模一样!”


    这意味着什么,可真是再明白不过了!


    吕显生怕谢危不信,只一张张将这一沓银票在谢危面前铺开,将中间那些确凿的细节都指给他看:“我便说好端端的怎么忽然要抛掉涨势大好的银股,没料着是要用在这里。若出这银票的人便是那封信的买主,这个人必定与清远伯府那庶女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而且……


    什么人会花这样大的价钱买下这样一封可称得上是侯府罪证的信函呢?


    要么是恨不能置侯府于死地的大仇家。


    要么……


    谢危忽然沉默了几分,修长的手指轻轻搭在了桌上一张平铺的千两银票边沿,心思流转间,折了一角起来,竟看见那银票边缘留下了零星的几点窄窄的墨迹。


    他眉头皱起,目光落在上面不动了。


    吕显也注意到了他所看的地方,不由一怔,道:“我怎么不记得先前有这些墨迹……”


    谢危抬眸看了他一眼。


    接下来,却似想到点什么,一张一张将这十五张银票全都翻到背面。


    吕显顿时目瞪口呆。


    因为每一张银票右侧边沿,竟然都有着窄窄几点戛然而止的墨迹!


    谢危略一思索,便调整着顺序,一一将这十五张银票对着右侧边沿的墨迹排列起来,一张叠着一张,却依次错开窄窄的一条,所有的墨迹便如拼图一般吻合上了。


    竟然是有人在银票上骑缝留了字!


    不算特别工整的字迹,甚至还有点潦倒歪斜,读来居然有几分委委屈屈、可怜巴巴的味道,写的是:“先生,是我。我知错了。”


    末尾还画了只小王八。


    这一瞬间,谢危一下没忍住,笑出声来,眸底的戾气忽然冰雪似的全化了个干净。


    作者有话要说:


    *


    15000/10000


    红包√


    第109章 自问坦荡


    那是……


    什么玩意儿?


    吕显坐在谢危对面, 那几个字又不很工整,他看得极为费力,忍不住前倾了身子要把脑袋凑过来细看:“写的什么, 是留的什么暗号吗?”


    然而他才刚将脑袋往谢危这边凑了一点, 谢危眼眸便抬了起来,眸光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手底下十分自然地把那一沓拼起来的银票收了。


    吕显目瞪口呆。


    谢危解释了一句:“不是写给你的。”


    “……”


    吕显的脸上忽然出现了一点怀疑,暗自拿目光去瞟那已经重新归拢整齐的银票。


    眉头一皱,语出惊人:“尤芳吟写给你的情书?”


    “……”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先前笼罩在谢危身上的阴霾也随着先前融化冰雪似的一笑而消散, 谢危整个人看上去又恢复了往日遗世独立般的淡然平稳,只道:“不是。”


    吕显道:“我猜也不是。人家尤姑娘都要成婚了,且跟你也没交集, 也不至于这时候给你写东西。那到底是哪个姑娘写给你的情话?”


    谢危眉尖微蹙:“什么情话不情话?”


    吕显的目光没从他手里那一沓依旧没放下的银票上移开, 眼底透出了几分审视的锋锐:“不是姑娘写给你的,事关重大, 为什么我不能看?”


    从直接听命于公仪丞的天教暗桩身上搜出来的五万银票,里面有他之前付给尤芳吟的一万五千两,这十五张一千两的银票叠一叠拼起来竟然藏有暗字。


    整件事都关乎勇毅侯府安危啊。


    谢危看了这讯息过后便似乎放下了心来, 好像这件事已经控制住了, 没有什么大不了。


    然而吕显的感觉恰恰与谢危相反。


    倒不是这件事本身让他有多忌惮,更让他隐隐感觉到不安和警惕的,是谢危方才那一瞬间所展露出来的状态, 一种他觉得不应该出现在谢危身上的状态。


    谢危还真被他问住了。


    这样的字迹, 这样的语气,还有那自己曾见过的一只小王八,便是没有一个字的落款, 他都知道这字是谁留下的了,也就知道了尤芳吟的背后是谁, 所以才放下心来。


    安利说此事与此字他都该给吕照隐看的。


    然而……


    他竟然不想。


    双目抬起,不偏不倚对对面投来的目光撞上,谢危也是敏锐之人,不至于察觉不到吕显方才的言下之意。


    吕显道:“你知道认识这么多年,我最佩服你的是什么吗?”


    谢危暂时没开口。


    吕显便扯了扯唇角,然而眼底并无多少笑意:“不是你的智计,也不是你的忍辱——是你不近女色。”


    然而谢危从头到尾捋了一遍,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做得失当,宁二是他的学生,不过不管是这字还是这画都不大上得台面罢了。


    而且……


    宁二毕竟与旁人不同。


    他一不过为探这小姑娘的虚实,二不过想约束她教导她不使她走上歪路,自问除此之外并无什么私心,更无男女欲色之求,当她是学生,当她是晚辈,是以坦荡,觉着吕显是杞人忧天。


    谢危将那一沓银票压在了自己手边,依旧没有要还给吕显的意思,道:“不过些许小伎俩,玩闹上不得台面,给人看了也是贻笑大方,你多虑了。”


    吕显忍不住要判断这话真假。


    但看谢危神情的确毫无异样,这一时倒真有些怀疑起是自己小人之心疑神疑鬼:“不过多虑一些总比少想一些好。看来此次的麻烦是已经解决了,不过是你看出了信落到谁手中,还是对方在讯息中言明了?如果是后者,我们行动的消息,你有提前告诉别人?”


    “……”


    谢危压在银票上的手指似有似无地凝了一下。


    吕显瞧见顿时挑了眉。


    他与谢危认识的时间实在是有些久了,以至于一看对方这细微的神情便知自己大约是戳到了什么点,但聪明人话到这里便该打住了。


    往黑漆漆的窗外看了一眼,吕显道:“你该回去了。”


    谢危起身告辞。


    临走时也带走了那一万五千两银票。


    吕显没拦,送到了门口。


    然而登上回府的马车,谢危靠坐在车厢里,盯着手里那沓银票上的墨迹,着实想了很久。


    到得府门口时,他下了车。


    刀琴看他神情有些不对。


    谢危垂眸,却也不知想到什么,忽然笑了一下,道:“明日去姜府,叫宁二过来学琴。奉宸殿虽不用去了,但学业不可落下。”


    *


    周寅之暗觉骇然。


    姜雪宁那边凑到足够的钱是下午,这样大一笔钱要直接给人也实在不能甘心,且这帮人还是天教秘密留下的暗桩,便是截获不了这笔钱,抓到这帮人也能立下一功。


    所以在透露消息给谢危那边时,她也做了第二手准备。


    傍晚时才与对方交易是故意的。


    城内埋伏太过打眼,所以他让周寅之另找了名目调动了一些锦衣卫埋伏在城门外,连先前他们抓起来的那两个天教逆党都放了出去,只等这一伙人出城来便将其截杀,看看能不能撞个运气把这五万两拿回来。


    可等了一夜,无人出城。


    周寅之次日清晨到的衙门,便听同僚提起,说昨夜城门守卫处射杀了几个天教乱党,似乎是他们出钱买通守卫想要出城,但没想到城门守卫这边乃是虚与委蛇,只等他们自投罗网。


    那几个天教乱党周寅之可是打过交道的。


    江湖人士讲义气但很精明,能通过蛛丝马迹知道自己的眼线已经被抓,然后拿了半封信出来逼迫他们就范,谈一笔胆大的生意,怎会跌在买通城门守卫这一环?


    除非与他们联系的本就是他们信任的人!


    但个中出了变故。


    对方出卖了他们,反将他们坑杀。


    内里牵扯到的事情必定复杂,周寅之对天教内部的了解更不够清楚,但骤然听得这消息已经能够清晰地感知,这件事的背后除了他与姜雪宁在谋划之外,似乎还笼罩着一层厚厚的、莫测的阴影。


    更为庞大,更为隐秘。


    不得不说,那一刻他联想到的乃是先前姜雪宁吩咐他把消息透出去的事:会与那位他从未打过交道但素有圣名的谢少师有关吗?


    周寅之再一次地感觉到,在这一座云诡波谲的京城,他不过是被这汹涌大海掀起来的一小朵浪,与躺在浅滩上那一粒粒被浪带来带去的沙并无任何区别。


    入世界,方知世界大。


    自成为锦衣卫千户又在衙门里站稳了脚跟以后,他其实已经开始考虑,在勇毅侯府倒下之后,姜雪宁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姑娘,还能为自己带来什么?


    然而这一次,他发现——


    连这个小姑娘,自己似乎都还未探到真正的底。


    周寅之再一次地来到了姜府,却是收起了自己在下属面前的架子,只如初到京城还在姜府做事时一般,显得谦卑而隐忍。


    姜雪宁昨夜没等来周寅之那边的消息,今早还在担心。


    没想到正想着,他倒来了。


    她便问:“怎么样了?”


    周寅之把昨夜的情况与今早在衙门中的听闻,一一叙说。


    他观察着姜雪宁的神情。


    出奇的是,姜雪宁似乎并没有他所想的那般凝重,倒像是意料之中一般,松了口气,然而过后又颦蹙了眉头,似乎在放下心来之余,又添上了几分隐隐的忧虑。


    周寅之试探着道:“要暗地里查一查吗?”


    姜雪宁扶着那雕漆红木几案的边角,缓缓地坐了下来,几乎是立刻摇了头,道:“不要查。”


    这种时候,做得越多,错得越多。


    她道:“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你回去吧,往后便什么也不要管了。”


    周寅之却觉得她今日说话比往日任何一次说话都要深奥,透着一种让人捉摸不定的莫测,以至于他表现出了少见地迟疑。


    姜雪宁道:“还有什么事吗?”


    周寅之这才收敛心神,虽然想问这件事背后到底有什么隐情,可想起她当日也无端道破自己想潜入勇毅侯府背后的意图,对着眼前的小姑娘竟生出几分忌惮,也怕让她对自己心声不满,便道:“没什么,只是有些意外。那下官便先回去了,二姑娘再派人来找我便是。若我不在府衙,找卫溪也行。”


    姜雪宁想起当日在周寅之府里看见的那名脸红的少年郎,心道这倒是个不错的人选,于是点了点头:“知道了。”


    周寅之这才告辞。


    他人才一走,姜雪宁静坐了很久,忽然就抱着自己的脑袋往桌上撞了一下:“果然是他,要完蛋了!”


    那可是五万两啊!


    抵换了燕临送给她的那么多东西,贴了自己的体己,还把手里涨势正好的任氏盐场银股给贱卖了,这才好不容易凑齐的。


    平白受了天教这帮人的胁迫,虽也算是花在了刀刃上,可心里总归有些不爽。


    且她也担心这帮人黑吃黑,所以不得不做三手准备。


    第一,是自己这边老老实实给钱,若能顺利拿到信自然再好不过;


    事实上这一点奏效了。


    对方的确颇守信用,也或许是觉得他们肯为勇毅侯府的事情奔走出钱,也应该是守信诺的忠义之辈吧,还真把信交到了她的手上。


    第二,派了周寅之那边埋伏在城门外,以防万一,不管是堵着信还是截回钱,都算是功劳一件。


    这一点没能奏效。


    这便与第三点有关了。


    第三,她还吩咐了暗中将消息透出去,以使谢危那边察觉到蛛丝马迹,进而也掺和到这件事里,可以说是为大局加了最后一重保障。


    因为她不敢说前面两点自己都能万无一失。


    这可是关系到勇毅侯府存亡的大事。


    损失金钱,甚至暴露自己,在这件大事面前都变得渺小,不值一提。


    姜雪宁冒不起失败的险。


    所以她赌了一把——


    赌她上一世所认识的谢危暗地里是一个强大到令人恐惧的人,赌这个人只要知道消息便一定有掌控全局的能力,也赌他对勇毅侯府的在乎,或者说,是赌……


    上一世尤芳吟那个从未得到过任何人证实的猜测!


    然而,姜雪宁都不不知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这个猜测,几乎在这一次被这一世的自己证实了!


    试问,谢居安出身金陵长在江南,与勇毅侯府从未有过深交,教燕临也不过是在文渊阁主持经筵日讲时顺带,既无切身的利害关系,更无患难相报的深厚情义,只不过得到一点捕风捉影的消息,便肯舍了大力气、甘冒奇险在城门内设下杀局,手段之狠、行事之利令人胆寒,岂能是真与侯府没有半点关系?


    上一世,姜雪宁也知道一个秘密。


    那就是,那个后来回到萧氏吊儿郎当色字当头气得整个萧氏暴跳如雷的萧定非,压根儿不是真的定非世子!


    当时这人是喝醉了。


    朝野上下对这个人到底是不是真的世子,一开始是深信不疑的,毕竟什么当年的事情他都知道,可时间一长,总觉得小时候那样好的人怎长成了这样,暗地里不是没有过非议。


    她也对此颇有想法。


    于是,便趁着那时候,颇有心机地问他以往“流落在外”时的经历。


    结果这浪荡子摇摇晃晃,竟趁着亭中没人看见,故意占她便宜一般凑到她近前来,嘴唇几乎贴着她耳廓,道:“娘娘是以为我喝醉了,说不准会说出什么‘真话’来吧?”


    姜雪宁一惊,便要退开。


    没料想这人竟用力拽住了她袖子,颇为邪气地扯开唇角,目光灼灼地锁住了她:“若娘娘肯陪我睡上一觉,我便告诉你,我的确不是那个‘定非世子’。”


    他说他的确不是定非世子!


    这让她惊了一惊。


    然而此人行止之大胆,实在大出姜雪宁意外。


    她没想对方在宫中也敢如此放肆,顿时冷了脸,甩开他手退了开。


    萧定非脚底下有些晃,不大站得稳,可唇边的笑意非但没消减反而更深了,竟将方才拽了她那华丽宫装的袖子的手指放到鼻下轻嗅。


    眼神里刻着的都是叫人恼火的孟浪。


    姜雪宁目光寒下来:“你找死!”


    萧定非却眉梢一挑浑然没放在心上,反而将那食指压在自己唇上,烙下一吻,轻笑道:“我看是娘娘不知自己处境,成日刺探些自己不该知道的事。若那人知道你今日听见我说了什么,只怕便是他不想,还要同我算账,也得要先杀掉娘娘呢。”


    去为她取披风来的宫人这时回来,见到萧定非都吓了一跳。


    她闭上嘴不再说话。


    萧定非却是没个正形儿,歪歪斜斜向她行过礼,便从亭中退了出去,大约又是回了宴上。


    从那时开始,姜雪宁便总忍不住去想:萧定非说的“那人”是谁,“他”是谁?而且或许还不打算杀自己,那便证明对方至少有这样的能力……


    可左思右想也没什么头绪。


    但那些本该真正的定非世子所能知道的一切事情,无论巨细,萧定非都知道,所以她唯一能确定的是:如果背后有筹谋之人,必定与那位真正的定非世子有莫大的联系!说不准,便是真正的定非世子本人!


    然而直到自戕坤宁宫,也没堪破个中隐秘。


    如今……


    额头磕在雕漆方几上的姜雪宁,一念及此,忽然又把脑袋抬了起来:“怎么可能?”


    眉头皱起,她着实困惑不解。


    如果这人是谢危,依萧定非所言,他怎么可能不想杀她呢?


    不……


    现在还不能肯定这人就是谢危。


    京中未必没有别人插手此事,也许的确是天教那帮人自己行事不小心败露,被人抓了破绽呢?


    关键在那十五张银票。


    若幕后之人的确是谢危,又有吕显在,对方一定会认出这十五张银票的来历,略加查看便会发现骑缝写在银票上的字,进而知道她的身份!


    姜雪宁正是怕背后之人是谢危,所以考虑良久,才在银票上写了那番话。


    因为她没有更多的时间去兑换银票。


    且即便是兑换,这样大的一笔钱想查也能查到。


    若背后之人不是谢危,当然没什么关系,旁人即便发现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于她而言无非就是多做了闲笔,五万两银子打了水漂;可若的确是谢危横插一脚将人截杀,看见银票后又没看到信,必定下了死力气去查信函去向。


    纸包不住火。


    更何况她势单力孤如何与谢危相提并论?


    为防万一,不如自己先低头认错,因为她的确并无恶意,反而还帮了勇毅侯府大忙。若是等谢危自己查出来,再认错可就晚了,少不得引起对方的猜疑与忌惮。


    而且……


    她还指望着若是谢危,那五万两说不准能要回来呢。


    所以,那十五张银票到底到了谁手里?


    姜雪宁眼皮莫名跳了起来。


    方才出去支领月钱的棠儿这时回来了,但面上却带了几分小心,对着姜雪宁道:“二姑娘,前厅来了个人,说是谢少师那边吩咐,请您去学琴,无论如何,功课不能落下。”


    姜雪宁:“……”


    一种不祥的预感袭来。


    她按住了自己的眼皮:“好,我改日就去。”


    棠儿战战兢兢:“那人说,不能改日,谢少师忙,您得今日尽快去。”


    姜雪宁:“……”


    这么急,是赶着教完了她的琴去投胎吗?所以那十五张银票果然是落到姓谢的手里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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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0章 小骗子,死要钱


    心不甘, 情不愿,姜雪宁还是一顿收拾,抱着自己带回来的琴去了谢府。


    不过是前不久来过一趟, 府里的下人竟好像还记得她。


    带着她一路从门口进来, 直往斫琴堂去。


    庭院边上栽种着犹绿的文竹,池塘的枯荷上覆着一层尚未融化的白雪,青色的鱼儿都在荷叶下面,偶尔游动一下。


    江南水乡似的庭院。


    这在京中并不多见, 甚为精致。


    然而此刻的姜雪宁却无心欣赏,满脑子都是谢危那一双眼睛带着几分审视地晃悠,直到下人同她说“到了”, 她才醒转, 忙道了声谢。


    谢危在堂内好整以暇,端了盏茶站在窗边, 已经等了有一会儿。


    姜雪宁在外头磨磨蹭蹭不是很想进来。


    谢危轻轻将那盏茶搁在了窗沿,头也不回地道:“那样大的事情都敢插上一脚,这时候叫你来学个琴, 胆子倒像是被虫啃了。你不进来, 是要我出来请你?”


    姜雪宁脸色微微一青,终于还是一咬牙,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 走了进来, 向谢危裣衽一礼:“学生见过先生。”


    谢危这才回身看她。


    小姑娘抱了张琴,连头也不敢抬,往下埋着, 一双眼睛仿佛盯着自己的脚尖,就留给他一个头顶, 看着倒像是个胆小怕事不折腾的闺秀模样。


    可惜就是不大听话。


    他今日在家中,穿着一身宽松的苍青长袍,一指旁边已经空出来的琴桌,示意她把琴先放下,然后便淡淡问:“知道错了?”


    一听见这话,姜雪宁全都明白了。


    这不就是她先前写在银票上的话吗!


    姓谢的果然拿了自己的钱!


    姜雪宁心里喊了一声,但放下琴也不敢坐,只规规矩矩地立在旁边,老老实实地道:“知道错了。”


    认错态度一定要好,无论怎样也别狡辩。


    谢危说她错了她就是错了!


    然而没想到,谢危下一句是:“哦,错哪儿了?”


    姜雪宁:“……”


    她是隐隐约约觉得自己若不先认错会死得很惨,可真要她说出自己哪儿错了,仔细一琢磨,又很难说出来:毕竟她也不觉得自己有错。


    谢危把那一沓银票扔在了书案上,也扔到了她眼前,银票背后那每一张上都不多的墨迹便出现在了姜雪宁的眼前。


    她看得眼皮直跳。


    谢危道:“这不做得很好吗,连先生都被你蒙在鼓里呢。”


    姜雪宁只觉得这人今日说话格外地夹带着一种揶揄的味道,让她忍不住想要张口反驳,然而想想敌强我弱,终究还是认怂不敢。


    她闷闷地道:“事情这样大,学生也不敢信别人。”


    谢危只问:“你怎么知道会是我拿到这银票?”


    姜雪宁老实得很,不敢有什么隐瞒:“是我托锦衣卫千户周寅之大人放出的风声,我知道先生知道,所以猜是先生。”


    但她还是略用了点心机。


    既不说是“我派周寅之”,也不直呼周寅之姓名,而是说“锦衣卫千户周寅之大人”,尽量撇清自己与周寅之的关系,避免让谢危觉得她暗中培养自己的势力。


    毕竟她自觉与周寅之就是与虎谋皮。


    若因此再被谢危记恨一番,岂不冤枉?


    谢危又道:“那又为什么放风声给我?”


    姜雪宁忽然有些哑口无言。


    谢危的目光便定在她脸上,她悄然间偶一抬眸撞上,只觉那乌沉沉的眸底凝着些锋锐的审视,便又吓得把脑袋埋下去,连忙道:“除了谢先生之外也不知道别人了,总觉得谢先生若是知道也许会想想办法,死马当做活马医罢了。”


    死马当作活马医?


    如此罢了?


    谢危绕着她踱了有两步,竟陡地笑了一声,饶有兴味地道:“我看着像是好人?”


    姜雪宁可不敢说自己是为了试探什么,也不敢说自己别的打算,豁出去了继续瞎扯:“谢先生也是燕临的先生嘛,而且那种时候还为燕临行了加冠礼。侯府蒙冤,乃是忠良,若是事情有些转机,想必谢先生能帮则帮,不至于袖手旁观,更不至于落井下石。既然如此,不妨一试。如今不果然证明,先生您宅心仁厚,是个好人吗?”


    谢危道:“小骗子说得比唱得好听。”


    一张小嘴叭叭就给人灌迷魂汤,生怕夸得人找到北了,黑白分明的两眼珠子机灵地乱转,脸上还挂着几分甜甜的讨好的笑,说出来的话却没一句能信!


    姜雪宁站在他面前真是拘束极了,莫名觉得浑身刺挠,总想要动动脚,动动手,偏又要忍住了不敢动,憋得难受。


    听见谢危说她“小骗子”,她也不敢反驳。


    当下抿着唇,苦苦思索自己如何才能脱困。


    谢危却道:“只怕你也不能肯定是我,但假若是我的话,又怕事后被我查探看破。不如预先便写上。拿着银票的人不是我,你写的旁人也看不懂;若拿着银票的人是我,便算是你赌对了,无论如何不吃亏。”


    他说的全中。


    谢危这人就是脑子太好使,好使到让人害怕。


    姜雪宁最怵的就是立在他面前,这会儿都被戳破了,只好硬着头皮认了,小声道:“谢先生明察秋毫,学生有什么小心思都被您看破,不敢说不是。”


    这会儿认下来,倒还算老实。


    宁二喜欢的虽不是燕临,可自来人的感情也不能强求,不能说燕临喜欢她对她好她便也要回报同样的感情,以宁二往日跋扈刁钻的行事,能惦记着燕临往日的情分,舍这五万两巨财来救人救侯府,已是极为难得了。


    便是谢危真的铁石心肠,也不至于对她怎样。


    当下只垂了眸,向她伸手:“信带了?”


    之前被他的人找上门来要她来“学琴”,姜雪宁便隐隐料着眼下会发生什么,此刻都不敢多嘴一句,便把那封信从袖中取了出来,毕恭毕敬地交到了谢危手中。


    一开始给了一半,后来又给了一半。


    凑起来就是整的,都被她装在了一个信封里。


    谢危伸指夹了信出来便展开迅速读了一遍。


    久久没有言语。


    一张脸的神色却有隐隐的变化,沉下来许多,甚至有那么片刻的失神和恍惚。


    姜雪宁偷偷看他。


    他才沉默着重将信笺折了起来,问她:“你看过了吗?”


    姜雪宁顿觉头皮一麻,天知道她来之前最怕的就是谢危问起这个问题,如今果然问道,她知道自己若说自己没看过,便是鬼也不信,只好硬认了下来:“看过了。”


    信中所陈,却是勇毅侯府燕牧主动提出要与天教合谋!


    称得上是惊世骇俗!


    谢危便道:“你先前说,你觉得勇毅侯府乃是一门忠良,所以不愿看他们蒙冤受难,然而看过这封信后,还觉他们是蒙冤吗?”


    这是什么恐怖的问题!


    姜雪宁额头上冷汗都差点下来了。


    朝野上下谁看了这封信还觉得侯府是蒙冤?她若觉得侯府是蒙冤,又是何居心?可若觉得侯府不是蒙冤,眼前这个人可是谢危,说出来不是找死?


    只不过……


    姜雪宁心跳忽然快了几分,强忍住心头那一抹不安,磕磕绊绊地道:“正是因为如此,学生才想要先生来分辨一二。也许这中间有什么误会也不一定,可信一旦呈递朝廷便不能收回,朝局又如此复杂,学生是不敢的。”


    “我倒不知还有你不敢的事。”谢危淡淡地道了一声,将信放了回去,却没有还给姜雪宁的意思,“中间能有什么误会呢?”


    姜雪宁大着胆子看了他一眼,道:“听说朝中有些传闻,侯爷乃是想查探二十年前理应与三百义童一道殒身的定非世子的下落,才甘冒奇险与平南王逆党有信函往来。如果,如果是那天教阴险,以此作饵,侯爷虚与委蛇,假借合谋之名想得知世子下落,也未可知?”


    “……”


    这一刹那,谢危的目光变得冰冷至极,直直地落到了她的身上,仿佛要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将她洞穿!


    姜雪宁整个人都吓得抖了一下,却一副不大明白的样子,好像不明白谢危为什么忽然之间这样看着自己,颇为茫然,战战兢兢地开口:“学生也只是胡乱猜测……”


    她这模样,倒让谢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


    是啊,姜雪宁怎可能猜得到呢?


    他不该有如此明显的表现才是,是以平平地敛回了目光,只道:“你倒肯为侯府找理由。这信留在我这里,你没意见吧?”


    姜雪宁敢有个鬼的意见!


    她只是更担心自己的小命。


    眼见着谢危将那信放到了书案上,她小心翼翼地凑上前道:“那什么,虽然我看过信,可先生放心,事关重大,我肯定不会往外说的。”


    言下之意是,能不能不要杀人灭口?


    谢危本无杀人灭口之意,更别说是对着此刻的她了,然而她话里的意思倒好像是怕极了,于是这一时他忽然觉得她有几分聒噪。


    回头便想说:再胡言乱语便叫人拔了你的舌头。


    然而眸光转回,只见身后的少女一双湿漉漉的眼带着些可怜的看她,微微张开的樱桃唇瓣里贝齿雪白,舌尖一点嫣红竟浮着艳色,压在齿后,软软地含在口中。


    瞬息闪念,山间野寺墙上描的勾人精怪划过脑海。


    谢危忽然想起吕显那句话。


    然而这闪念来得快去得也快,没有让他来得及抓住点什么,只是是不知怎的收起方才泛出的些许不耐,道:“我并无此意。”


    姜雪宁终于放下心来,松了口气,唇边的笑容也浮上来,道:“谢谢先生!”


    谢危一指那琴桌,道:“出宫也有很长一段时间了,看看功课如何。”


    这是叫她去弹琴。


    姜雪宁神情微有呆滞,望着谢危,欲言又止。


    谢危回眸,皱了眉:“怎么?”


    姜雪宁轻咬唇瓣,一副极为踌躇的模样,然而一想起自己那五万两银子,终于还是大着胆子,讷讷地开口道:“先生您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谢危道:“我忘了什么?”


    姜雪宁把心一横:“先前给您的那封信,我花了五万两银子,如今银票都在您手中,您看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还……”


    话说到这里时,她抬眸对上了谢危的目光。


    那眼睛里盛着冬夜月色似的发凉。


    她吓得把后面的话给咽了回去。


    谢危已经明白她要说什么了,垂眸看一眼那桌案上的银票,又掀了眼帘来注视着她,静静地道:“你伸手。”


    这是要给她吗?


    姜雪宁眼前微微亮了一下,虽然有些迟疑,但还是伸出了手去。


    “啪。”


    谢危伸手就给了她一巴掌。


    有点疼。


    姜雪宁立刻把手缩了回来,一双眼抬起简直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自己面前这道貌岸然之人,又是惊又是怕还藏了点不大有胆子的怒,眼圈一下泛了红,攥住自己手板心,却是敢怒不敢言。


    谢危淡淡道:“说起来我还没问,你小姑娘家家,哪儿来那么多钱,拿来又干什么?”


    姜雪宁:“……”


    谢危轻轻勾唇笑起来:“你伸手,我给你。”


    姜雪宁悄然将自己一双手都背到了身后,实在是不敢再伸出去了,生怕谢危再问她钱从哪里来,前后又是什么原委,她不敢回答,也解释不清,所以忙赔了笑:“不要了,不要了,都是孝敬先生的。”


    谢危眉梢轻轻一挑,倒是一副正直模样:“这束脩太贵,先生可不敢收。放心,还是会还给你的。不过这就要看你功课学得怎么样了。”


    他一指那琴桌。


    姜雪宁:“……”


    忽然很想骂脏话。


    她心里憋了一口气,虽有不敢当着谢危的面却也不敢表达,不吭声坐到了那琴桌前,想想便弹先前谢危教的《彩云追月》。


    然而这月余来她的确生疏了。


    指法虽然还记得,抚琴时却很生疏,接连弹错了好几个调。


    谢危又站在那窗沿前喝茶,她弹错一个调,他便回头看她一眼。


    他越看,姜雪宁就越紧张。


    到后面根本弹不下去了,索性把琴一推,生上了闷气。


    谢危忍笑:“钱不要了?”


    姜雪宁又忍不住想屈服,厚着脸皮道:“这些天来是有些生疏,要不您再教教,我再试试?”


    谢危便搁下茶盏,道:“好啊。”


    然而当他倾身,来到姜雪宁身边,抬了那修长的手指,将要搭在琴上时,便看见了自己手指上那透明的指甲盖。


    不久前指缝里染血久久洗不去的一幕忽然叠入脑海。


    谢危的动作停住了,手指悬在琴弦上方一些,却没落下去。


    姜雪宁正等着他落指弦上,这一时顿觉有些疑惑,不由转过头去看他。


    谢危的神情有些起伏的莫测。


    她轻声试探着问:“谢先生也有不想抚琴的时候吗?”


    谢危转眸对上了她的目光。


    少女颇有些小心地看着他,却好似还有些期待他抚琴做个示范,他有心想要撤回手指来离那琴弦远远的,可不知怎的,最终还是心一软,落了下去。


    只是琴音伴着谢危解答的声音响起时,姜雪宁却有些走神了。


    她忽然觉得他此刻深情,自己在哪里见过。


    想了很久,终于想起来。


    是上一世某次宫宴。


    那时沈玠还未缠绵病榻,她也还在得宠的时候,难免就有些忘形。席间奏琴的乐师弹错了音,诚惶诚恐。


    她便拍手玩笑,说不如请谢先生弹奏。


    宴中百官都微微变了脸色。


    谢危似乎也皱了眉,然而她那时酒在酣处也没多少惧怕,恍恍惚惚间他好似看了自己一眼,也是此刻一般的神情。


    最后弹了吗?


    姜雪宁只记得自己困倦得很,不久便醉眼惺忪,隐隐约约只记得有琴音缭绕在耳畔,可是不是谢危后来抚的琴却全无印象了。


    重新讲过指法,谢危转头问她:“会了么?”


    姜雪宁闻言一惊,这才回神,下意识也转过头来。


    两张脸便这般忽然拉近了距离,险些撞上。


    四目相对,气息相交。


    少女身上是一股栀子的甜香,浓长的眼睫覆压着清澈的瞳孔,琼鼻一管,檀唇微启,两枚红宝石雕琢成的耳珰挂在雪白的耳垂上,像极了两颗将熟的缀在浓绿叶片间的红樱桃,待人采撷。


    含苞似的少女般,带着鲜嫩的光泽。


    姜雪宁从不是什么端庄的长相,入了京城后便渐渐脱去了青涩,长开了,抽了条,脖颈修长,体态玲珑,露在衣裳外面的肌肤皆是吹弹可破,仿佛覆上五指便会留下道红痕似的脆弱。


    谢危又看见了她泛红的一点舌尖。


    于是,忽然有了前所未有的清晰的认知:纵然他心里将宁二当成是当年那个还没长大的小姑娘,可已经是四年过去了,翻过年正月里便是她的生辰,再有一年便该及笄。她长大了。这般浮着艳色的好样貌,足以令京中许许多多男人因她趋之若鹜,为她梦魂牵绕。


    我对宁二并无男女欲色之求。


    谢危忽然就捕捉到了先前那一闪念时没来得及抓住的东西,站在她近前,身形微微有些僵硬。


    姜雪宁觉得此刻的谢危似乎有些不对劲,退开后便站在那边看着她不动了。


    唤了两声,谢危没应。


    她便伸出手去想拽一下谢危的袖袍,试探着再喊了一声:“谢先生?”


    没想到,谢危却是看了她一眼,轻轻地往内收回手臂,抬了手指压住那片袖袍,避嫌似的没让她碰着,也没有再近前一步,只是道:“你只是有些生疏了,指法没忘,再弹弹试试。”


    姜雪宁觉得他奇怪。


    但一听他说弹琴,也就不再花心思去想自己方才抓了个空的事,转而认真抚琴。


    她弹了两遍,总算没什么错处地弹完了。


    眉间便染上几分喜色。


    姜雪宁高高兴兴地回转头来,粲然一笑:“先生,钱!”


    桌案上便是那一沓银票。


    但谢危竟没拿那些,而是打开了一只放在旁边的匣子,打开来里面满满都是银票。


    姜雪宁顿时满含期待。


    然而下一刻递到她面前来的不是一打,而是一张!


    才一千两!


    她高兴的神情顿时凝固了。


    谢危道:“不要?”


    说着作势便要收回。


    姜雪宁连忙一把抓住了,道:“要!”


    可从谢危手里把这张银票扯回来之后,她却满心都是愤懑,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您不是说弹了琴就把琴还给我吗?”


    谢危抬眉淡淡地看她:“我说的是看功课做得如何,来日方长,你慌什么?”


    姜雪宁差点跳脚:“我弹的就值这点吗?”


    谢危站得离她远远地,转过了身去合上那装满银票的匣子,嘴角轻轻一扯,只回她道:“弹成这样,换了别处,便是倒贴钱,我也不去听。”


    作者有话要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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