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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时镜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081章 痛快


    什么鱼, 什么虾!


    再给姜雪宁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吃了!


    不过……


    一说起吃的,她脑袋里就忍不住冒出桃片糕来。如果是眼前这个男人亲自上,叫她去吃, 也不是不可以?


    不不不, 赶紧打消这种危险的念头!


    谢危本就忌讳她知道他那些不为旁人所知的事情,她要一个不小心说出来,天知道这人又要想到哪里去,届时变成实打实的祸从口出, 可就不妙。


    想到这里,姜雪宁脸上露出了讪讪的笑容,心里忐忑, 小心翼翼地为自己辩解:“昨夜是在长公主殿下的寝宫睡下的, 不是很惯,所以今日才会困倦……”


    谢危眉梢微动:“在长公主那边?”


    姜雪宁异常诚恳地点了点头, 还一抬手臂,那宽大而精致的宫装袖袍就垂展开来,道:“真的, 您看, 连衣裳都是长公主给我找的。”


    少女看他的目光还是有些露怯,好像也知道自己是犯下了大错,倒是没有什么狡辩不认的意思, 虽然也为自己找了理由……


    谢危看着她这身宫装, 蹙着的眉没松。


    但开口时声音已比先前平缓了许多:“没睡好便回去补个觉吧,正好今日我也有事。”


    姜雪宁一喜,没想到谢危竟这样好说话了, 便想对他一通恭维:“谢先生真是通情达理……”


    岂料她话音未落,谢危已淡淡补道:“今日缺的课明日再补。”


    姜雪宁:“……”


    她早该知道!姓谢的就该是这样不饶人!她高兴得太早了!


    谢危亲眼看见少女唇边勾起的笑意凝滞, 脸上刚出现的明媚也瞬间沉下,原本心里堆积的一片阴云,也不知为什么散开了些许,道:“若今日我讲的指法你明日一定要会,若不会……”


    姜雪宁立刻点头如捣蒜:“会会会一定会!”


    谢危忍了笑,平平地“嗯”了一声,径自先走出偏殿,与那先前来通传的太监一道向乾清宫去了。


    见着他走远,姜雪宁这才缓缓松了口气:“吓死我了!”


    *


    此时此刻的姜府,也有人受了惊吓。


    今日下午,孟氏要带姜雪蕙去寒山寺祈福。


    临出发前坐在屋里喝茶说话。


    孟氏想起姜伯游言语间对姜雪宁的维护,轻轻叹了口气,道:“原本我们府里伴读的名字报上去是你,可不知怎的竟让宁姐儿进去了。她跟着婉娘,学得一副不容人的性子,以后只怕越发不会让你好过。如今勇毅侯府遭难,临淄王殿下选妃在即,我只盼着你今日能去求个好签,有点好运气。”


    姜雪蕙坐在她下首,却不说话。


    目光下垂,只落在自己腿上那方绣帕之上,至今也有些参不透姜雪宁当日那话的意思。


    这时外头管家忽然忙慌慌进来通传:“夫人,宫里面的公公来了!”


    孟氏和姜雪蕙几乎同时站了起来。


    孟氏脸色都白了,声音也跟着发抖:“是朝上的事儿?是老爷出了事?还是宁姐儿又在宫里闯祸了?”


    这管家哪里知道啊?


    只是姜府里都知道自家二姑娘前些日在宫里面有过一次非常惊险的遭遇,近来朝上又不安平,如今宫里面竟然来了人,不免都往坏事上想。


    可没想到,进来的那位公公竟是满面笑意,躬身便道:“夫人有礼了,大姑娘有礼了,咱家奉乐阳长公主殿下之命出宫来,特宣姜大姑娘入宫伴读,还请大姑娘略作收拾便随咱家入宫,长公主殿下等得可急。”


    来的是伺候在沈芷衣身边的黄仁礼。


    不过孟氏同姜雪蕙都不识得,闻得此言一时惊疑不定。


    孟氏有些不敢相信:“好端端的,长公主殿下怎会宣我们大姑娘入宫?”


    她说到这里甚至有些恐惧。


    只道:“难道是我们府里二姑娘闯祸了?”


    黄仁礼才从宫里出来,对昨夜姜雪宁被长公主殿下留宿的事情可是一清二楚,听得孟氏此言有些诧异地扬了扬眉,面上的笑容便淡了几分,道:“夫人不必多虑,我们殿下对姜二姑娘是喜爱有加,昨夜还留二姑娘宿在宫中呢。不过是早上二姑娘用饼饵的时候,说想起了大姑娘做的饼饵,我们殿下便记在了心上,猜她是想念亲人了,是以才派咱家来接大姑娘入宫,也陪殿下伴读,如此日日见着,也就不想着出宫了。”


    “……”


    孟氏一噎顿时没了声音。


    乐阳长公主让姜雪蕙入宫,但既不是因为她喜欢姜雪蕙,也不是因为姜雪蕙才华如何出众,不过是因为姜雪宁今早用酥饼的时候随便多说了一句话!


    姜雪蕙就更是惊讶了。


    她自己心里清楚姜雪宁自打回京后对她有多厌恶,连个好脸色都不愿意给,如今竟然对乐阳长公主说想起她做的酥饼……


    姜雪蕙的确会做酥饼。


    可天知道她曾端给过姜雪宁,但姜雪宁当着她的面便把她做的点心都倒在了地上!然后不大好意思地笑着同她说:“对不住,一没留神洒了,浪费了你一番心意。”


    但她反应也是极快的。


    孟氏的犹豫已让黄仁礼轻轻皱起了眉。


    姜雪蕙便连忙一躬身,道:“承蒙长公主殿下抬爱,雪蕙谢过长公主殿下恩典,这便收拾,随公公前去。”


    黄仁礼心道这姑娘倒还算个机灵的,便点了点头,脸色稍霁。


    *


    好不容易从谢危手底下逃过一劫的姜雪宁,从奉宸殿偏殿回了仰止斋,连午膳都没用,就直接一股脑儿扎进了自己的床,闭上眼睛蒙头大睡。


    一直到下午有宫人来喊她,她才醒来。


    原来是乐阳长公主这阵子玩心大起,叫了自己宫里的宫人们一起玩投壶,干脆又来仰止斋这边叫上伴读们一起。


    大家入宫一来是陪沈芷衣读书,二来便是当她的好玩伴。


    沈芷衣有请,谁敢不去?


    姜雪宁睡得也算刚刚好,便赶紧起身来洗漱,同众人一道去了鸣凤宫。


    沈芷衣带着人玩得正疯,宫里面的宫人难得看她高兴,正陪着她玩。


    姜雪宁一踏入殿中嘴角便抽了抽。


    也不知沈芷衣哪里学来的花样,有些宫人的脸上贴了长长的纸条,甚至拿墨笔画花了脸,有些丧气模样,显然都是输了受到了“惩罚”。


    伴读们一来,立刻被她拉着一起玩。


    中间自然有人巴不得趁此机会讨好沈芷衣,是以十分积极。


    姜雪宁却不然。


    她午时没吃,正有些饿,眼看着殿中还摆着些蜜饯糕点,便没上赶着,反而划水蒙混,众人在前面玩闹,她便坐在后面先吃东西。


    沈芷衣当然一眼就看见了她,但见她坐在那边吃东西,便体贴地没有叫她。


    众人先玩了一轮投壶。


    沈芷衣手里拿着箭往往一投就中,算是个中好手,常常赢得众人喝彩,姜雪宁便远远跟着喝彩。


    但偏有人不大看得惯她如此清闲,招呼她道:“姜二姑娘不来玩吗?听说你以前常常混迹在坊市,投壶这些游戏,一定最是擅长吧,不来向我们露一手?”


    姜雪宁抬头一看,是陈淑仪。


    这位大家小姐嘴角挂着淡淡的笑,真目有深意地望着她,神情是怎么看怎么嘲讽。


    姜雪宁手里刚咬了一小口的蜜饯,轻轻放下了,开口便要说话。


    没想到沈芷衣把眉头一皱,竟直接向陈淑仪道:“没看到宁宁正在吃东西吗,她吃完了自会来玩,你多嘴什么?”


    这话说得也太不客气了!


    所有人都惊呆了!


    陈淑仪自己也完全没想到,嘴巴都微微张大,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


    要知道,陈淑仪怎么说也是陈大学士的掌上明珠,身份也算尊贵,常日与萧姝玩在一起的,宫里面谁不卖她个面子?


    便是沈芷衣以前对她都和颜悦色。


    如今不过是问了姜雪宁一句,竟直接引得她发作?


    陈淑仪脸上有些挂不住,红一阵白一阵,讷讷开口想为自己辩解:“殿下,我没有……”


    沈芷衣一张脸上没了表情,冷冷的:“没这意思就把嘴闭上。”


    殿内瞬间都安静了。


    姜雪宁也怔怔望着沈芷衣。


    明眼人都看的出来,乐阳长公主心情似乎并不是很好,且言语之间完全是在维护姜雪宁,连陈淑仪这样的大家闺秀都不想给半点面子。


    姜雪宁到底什么本领把人迷成这样?


    尤月在休沐期间同姜雪宁结了大仇,对她恨之入骨,却已经不敢出言说什么,更不敢有什么举动,唯恐落入姜雪宁的陷阱之中,是以此刻只能用眼神来表达自己对姜雪宁的鄙夷与愤慨。


    然后……


    她都还没来得及想好等一会儿姜雪宁转过目光来,要对姜雪宁做出个什么样的神情才能激起对方的不爽与怒气,这眼神就已经被沈芷衣看见了。


    沈芷衣盯着她片刻,扬了眉:“你用这种眼神看宁宁是什么意思?”


    尤月:??????


    她整个人都懵了。


    说不敢,做不行,都罢了,如今连眼神都不能用了吗?!


    尤月吓得直接把目光收回来,颤颤道:“我,我……”


    沈芷衣根本不听:“再用这种眼神看宁宁我叫人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尤月打了个哆嗦,额头上冷汗冒出,脸色更是瞬间煞白,就差跪到地上去认错了,这会儿连头都不敢抬一下,只连声道:“是,是。”


    先是陈淑仪没做什么立刻被训,后事尤月一个眼神遭受骇人威胁,其他伴读都感觉出气氛不对来。


    大多数人不敢说话。


    姚惜却是看了陈淑仪一眼,也看了尤月一眼,轻轻开口想劝一句:“淑仪姐姐该没有恶意,尤二姑娘也不过只是看上一眼罢了,长公主殿下许是误解了吧?”


    “误解?”


    沈芷衣今日本就不是真的自己想玩投壶才叫她们来的,早上姜雪宁那句“这里的日子过得不痛快”,她还没忘。往日不仔细,如今暗地里留心观察,便看出了许多的端倪。


    她冷笑了一声。


    手里还提着刚才给输了的宫人画花脸的笔,慢悠悠地踱步到了姚惜面前,上下将她一打量,道:“姚小姐倒是悲天悯人呢,要不我禀明了皇兄,干脆送你去白云庵做个姑子,也好叫你这副慈悲心肠有些用武之地?”


    姚惜可没展露出什么对姜雪宁的恶意,不过是站出来为陈淑仪和尤月说了句话而已!


    居然就威胁要送去做尼姑!


    哪个姑娘家敢面对这样的事情?


    众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姚惜更是没想到自己说句公道话也会被怼,心内一时又恨又怕,垂在身侧的手指悄然握紧,处境难堪到极点,却是连话都不敢说一句了。


    姜雪宁那蜜饯还在口中,带着些酸的甜。


    这会儿却是惊得咽不下去。


    她的目光在众人之间逡巡,又落回了沈芷衣的身上,完全不知道这位尊贵的公主殿下是在发什么疯,怎么见人就怼。


    虽然她觉得……


    爽爆了!


    沈芷衣转眸间触到了她略带几分崇拜的目光,面上顿时飞过一片红霞,只觉脚底下飘着白云,整个人都要飞起来,于是假作不经意地避开了这目光。


    转头来对着其他人却是一脸冰冷。


    竟是大声道:“往日我是说过的,谁要敢开罪宁宁,别怪我不客气。没料想总有人当耳旁风。别以为今日找你们来是要找你们玩乐,叫你们来,就是想警告你们——但凡是本公主能管的事,谁要让宁宁不痛快,我便让她十倍百倍更加地不痛快!”


    投壶用的箭还放在桌上。


    宫人们的脸上还粘着纸条,画着墨痕。


    但方才的玩闹和欢笑已一扫而空。


    众位伴读到这会儿总算是明白了,原来今日叫她们是立威来的!


    为了姜雪宁一个人!


    一时心里都是各怀想法,可在听过沈芷衣先前怼人的那些话后,却没一个人再敢张口反驳,或者为谁说话,无一例外全都战战兢兢。


    萧姝倒还算镇定。


    只是她悄然收回看向姜雪宁的目光,垂下头时,也不免增了几分忌惮与不悦。因为,沈芷衣的警告,无疑也是将她包括在内了。


    不过她身份毕竟不同。


    有萧太后在,倒也不很顾忌沈芷衣的话,且也不至同其他几个人一般蠢。


    “启禀殿下,人接来了。”


    正在这时,黄仁礼脸上挂了喜庆的笑容,手持拂尘进了殿中,躬身便给沈芷衣行礼,这般禀道。


    众人不由看向他。


    这一时却很疑惑:人接来了,谁?


    沈芷衣面上神情顿时一松,仿佛也跟着高兴起来,竟然走到了姜雪宁的身边,向黄仁礼道:“叫人进来,给宁宁一个惊喜!”


    黄仁礼于是一挥手。


    外面等候的姜雪蕙于是整肃心神,躬身从殿外步入,目不斜视,也不敢多看,捏着绣帕的手交叠在身前,直直向着前方躬身行礼:“臣女姜雪蕙,见过长公主殿下,长公主殿下金安!”


    竟然是姜雪宁的姐姐,姜家的大小姐姜雪蕙!


    众人顿时都惊讶极了。


    沈芷衣却是摆手道:“平身吧,从今天开始你便也是本公主的伴读之一。你是宁宁的姐姐,有你陪着宁宁,也能叫她开心些。”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瞪圆了眼睛:一个姜家出了两个伴读?而且听长公主这话的意思,是专门叫这么个人来陪姜雪宁的啊!


    一时什么表情都有。


    不同于十四快十五岁才回京的姜雪宁,姜雪蕙乃是正经在京中高门大户受教的姑娘,言行举止淑雅大气,很是端正沉稳,眉目清淡婉约,同姜雪宁给人的那种明艳至摄人的感觉完全不同。


    然而并没有人能为此高兴。


    姜雪蕙谢过了乐阳长公主恩典,这才起了身。


    她那绣帕原本就在指间,随着起身的动作,便也轻轻垂落展开,晃动间便露出了那雪白的一角上绣着的红姜花。


    萧姝初时看见人只是皱眉。


    可当这绣帕连着这一朵红姜花落入她眼底时,她原本平静不起波澜,俨然不将自己放在众人之中的那种超然,忽地崩碎,面色已隐隐骤变!


    沈芷衣拉着姜雪宁的手,邀功似的笑起来:“怎么样,宁宁,现在可痛快了吧?”


    姜雪宁的目光向萧姝轻轻一飘,目光竟与她对了正着,见着她神情,便忽然意识到,如今这年纪的萧姝也不过如此。


    你敢做手脚害我,我便敢把你真真忌惮的人放到你眼皮底下!


    叫你寝食难安,坐卧不宁!


    她这位姐姐可未必是省油的灯,且叫你看好!


    唇边绽开了良善一笑,姜雪宁再回看向沈芷衣时,已是真心实意地眉开眼笑,甜甜地道:“劳殿下费神,这下痛快了!”


    作者有话要说:


    *


    回来了。


    这回遇到个有点爽的事,给大家分享下。


    本来是网络文学论坛,作协开会,领导们上去说话。有位以前我很喜欢的拿过茅盾文学奖的作家发言,一开始说得还行,但后半截越说越偏颇,俨然网文都是糟粕,还说来的路上刚看了一本言情小说,都是情和色,说现在网络小说的言情就是“言性”,说网文作家就是为了赚钱,举了自己当年写作的例子,各种暗话diss让人倒胃口。


    真牛逼。


    但如今的作家很多都是靠写小说过日子的,不赚钱谁给人钱养家?如今某些人自己赚了钱了,到高位了,就要不顾别人的死活,来体现自己的深度。


    无耻之尤。


    稍微关注动态的都知道这年头各大网站都清水成什么样了……


    说自己来时随便翻本小说都是情和色,也不知道是哪个网站,不知道是怎么找到的书。


    外站比晋江还严重,亲个嘴儿都他妈锁了。


    我们是大会场,人超多的那种。


    接下来就是其他几位领导讲话,言语之间也差不多的意思。


    然后就是广东作协的一位作家上去了,直接点艹了前面那位信口雌黄的,为“俗文化”正名,直接说“网络文学从诞生之初就不是‘雅文化’,能和漫威哈利波特争市场的不可能是莫言先生和XX先生(XX是之前发言的那位,我宁愿相信他被绑架了),只能是孙悟空和哪吒”,如果我们不输出,难道等别人输出意识形态吗,等等话。


    说完之后全场掌声直接爆了。


    接下来上去的两位作者也都跟着这位作家的话怼了回去。


    之前发言的人都在台上坐着,脸色都变了。


    然后等到后半场其他领导讲话的时候,会场上一半人已经直接退了场,我们网络作家,就是这么不给面子(。


    我是懒得折腾加上还有书连载,一开始就不参加培训。


    听说今天还有人发言无原则跪舔洋大人洋文化,有朋友也直接走了不准备参加后续的议程了(。


    *


    明天就恢复正常更新了,晚安!


    第082章 宁二


    姜雪宁痛快了, 但有的是人不痛快。


    到现在,谁还看不出乐阳长公主做这一切是为了姜雪宁?


    姜雪蕙入宫固然颇为引人注目,可聪明人都能意识到站在这件事背后的姜雪宁。


    在她说出“痛快”二字的时候, 殿内不知多少人暗暗黑了脸, 便是原来有再好的玩乐心情,这一瞬间也被破坏殆尽。


    接下来沈芷衣还邀了姜雪蕙来一起玩。


    众人之中有几人明显是强颜欢笑作陪,萧姝更是从姜雪蕙拿着那方锦帕出现开始,就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入夜的仰止斋, 各处宫灯点亮。


    从鸣凤宫中回来,终于到得自己的房间,这位萧氏一族的大小姐、后宫太后娘娘的亲侄女, 在没了旁人关注的情况下, 终于放任一切其他的表情在自己脸上消无,唯余下那种近乎于冷寂森然的平静。


    末了抬手轻轻压住额头。


    萧姝慢慢闭上了眼, 手指的弧度却一根根紧绷,再睁眼时竟是直接将桌上的茶盏扫落在地!


    旁边伺候的宫人吓了一跳,瞪大了眼睛看着她。


    萧姝的胸口微微起伏着, 却没有看旁人。


    她脑海里浮现出的只是当初偶遇临淄王沈玠时, 看见的那一方从他袖中掉落的绣帕,还有今日在姜雪蕙身上看见的那一方……


    旁人或恐已经忘了。


    可她却还记得一清二楚。


    不是姜雪宁,那个人竟然不是姜雪宁!


    可谁能想得到呢?


    在宫内这段时间, 沈玠也对姜雪宁处处关注, 言语中多有照拂之意,勇毅侯府出事,燕临更是直接撇清了姜雪宁的关系。


    种种蛛丝马迹都指向她。


    所以上次自己才会……


    放在桌上的手指一点一点握紧了, 萧姝只感觉出了一种阴差阳错的嘲讽:不仅没有除掉真正的威胁,反而还露了痕迹, 为自己树了一个真正的强敌……


    姜雪宁终究还是敏锐的。


    *


    同一时间,姜雪宁的房间里,气氛就颇为微妙了。


    这里经由乐阳长公主一番折腾后,各类摆件早已是应有尽有,香软精致,墙上随意悬着的一幅字画都是前朝名士的真迹。


    姜雪蕙是博学之人,一眼就能分辨。


    宫人们自然已经布置好了她的房间,不过和其他伴读没有区别。可等应邀到姜雪宁屋子里来看时,便轻而易举发现了二者之间那巨大的差距,鸿沟天堑,于是对自己这妹妹在宫内的受宠程度,有了十分直观清晰的了解。


    姜雪宁已经换下了那一身繁复的宫装,只着简单的天青缠枝莲纹百褶裙,连先前费心绾成的发髻都打散了,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脑后,有几缕被她用纤长的手指轻轻缠着,打成了卷儿。


    她只用着点似笑非笑的目光看姜雪蕙。


    姜雪蕙坐在她的对面,倒是平静如水,道:“你让我入宫来,到底是想干什么?”


    姜雪宁面前摆着一张琴,却不是蕉庵,只是一张再普通不过的琴。


    她伸出手指来轻轻拨弄了一下。


    听见那颤动的音韵时,才好整以暇地道:“都到这宫里来了,也确带了那一方绣帕,大姐姐要说自己半点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让你入宫,可也太虚假了些吧?”


    姜雪蕙于是低头看那方绣帕,便轻叹了一声:“你对我有多恨,我们关系又如何,你我再清楚不过。要说你是想来帮我,我断断不信。”


    她的眉眼其实有那么一点点像婉娘。


    姜雪宁看着,拨弄着那琴弦的手指停了一停,想起来的却是自己上一世因嫉恨眼前这人做出的事情:在无意中得知临淄王沈玠暗中属意于那绣帕的主人后,她便想方设法地阻挠了姜雪蕙参与选妃,自己却拿了这一方绣帕,再一次与沈玠“偶遇”。于是她抢了姜雪蕙的姻缘,当了临淄王妃,更成了皇后,彻彻底底将自己恨的这个“姐姐”踩在了脚底下。


    但最终快乐得意吗?


    好像没有很快乐,也没有很得意。


    姜雪蕙照样过得很好。


    有时候,姜雪宁甚至在想:她抢了姜雪蕙的姻缘,姜雪蕙到底知道不知道?


    从头到尾她都没能向她炫耀。


    因为她选上临淄王妃后不久,姜雪蕙便远嫁离开了京城,她也就没有了告诉这位姐姐实情、向她炫耀、引她仇恨的机会。


    “你知道我不会帮你就好,这宫里面步步凶险,有些人误会了一些事,把本该施展到你身上的手段,用到了我的身上,可不差点没了小命?”姜雪宁嘲弄地一勾唇,回想起今日看见萧姝那骤变的脸色,真觉得爽快,“有人今日看见你带着那方绣帕来,脸色都变了呢。想来姐姐日后在宫中的日子该不会很如意。我么,自然是袖手旁观,坐山观虎斗了。”


    换了旁人,未必能猜到那回到底是谁陷害。


    毕竟一切都没什么端倪。


    可萧姝倒霉就倒霉在遇到的人不仅是姜雪宁,更是重生的姜雪宁。如今还没有什么人知道萧姝对未来皇后之位的觊觎,可姜雪宁上一世同她斗得你死我活,却是一开始就知道那张看似高高在上的面孔下,也隐藏着勃勃的野心和熊熊的欲望。


    蛛丝马迹一串,想不怀疑到她身上都难!


    姜雪蕙闻她此言却是立刻想起了前些日的听闻:宁姐儿在宫中被构陷与天教乱党谋反之言有关,险些就没了性命!


    心底顿时凛然。


    直到这时,她才隐约明白起来:那件事,竟然与自己有关!


    姜雪宁自然可以告诉她前因后果,好让她对萧姝有所警惕,可毕竟她对姜雪蕙无法不介怀,且这位姐姐也的确不傻,她没必要说,也懒得去说。


    是以岔开了话题。


    她一面摆弄着自己的指法,想着明日去谢危那边学琴可千万不能出差错,嘴上却是漫不经心道:“你知道自己丢了的那方绣帕,落在谁手里吗?”


    姜雪蕙定定地注视着她,最终还是垂了眸,慢慢道:“大约知道。”


    “铮——”


    姜雪宁手指轻轻一颤,连带着那琴音都跟着颤颤。


    她豁然抬手回望着姜雪蕙,目光却陡然锋锐,像是要在这一刻将她看穿!


    知道!


    姜雪蕙竟说自己“大约知道”!


    如果她这时候已经知道了,那上一世她拿着她的绣帕去与沈玠“偶遇”,并且抢走了她的姻缘,姜雪蕙该也是知情的!


    可她从未发作……


    姜雪宁甚至以为,她从头到尾不知情!


    “怎么了?”


    姜雪蕙本以为这位向来仇视自己的二妹妹,做出今日一番事来,应该已经对事情的全貌有所了解。可为什么,她如实回答之后,宁姐儿却反而露出这般神情?


    她不很明白。


    “……”


    姜雪宁却是久久没有言语。


    垂眸望着自己面前这张琴,只觉得没了一切练琴的心情,便直接伸手把琴一推,冷淡道:“我累了,该说的也都说得差不多了,你请回吧。”


    她素来是这般喜怒无常性情,能这般坐下来耐心同她说上一会儿话已是难得,此刻便是下了逐客令,也不令人惊讶。


    姜雪蕙虽觉得她有话没说,可自己也不好多问。


    于是起身来,也叫她早些睡下休息,推了门走出去。


    这一天晚上,姜雪宁再一次没能入睡。


    *


    第二天一早到奉宸殿上课,宫人们在第二排多加了一个位置,让姜雪蕙坐下,原本的八位伴读便正式成了九位。


    来授课的先生们自然都惊讶万分。


    因为姜雪蕙是中途加进来的,往日他们教授的课业都没学过,先生们不免都有几分担心。众人中有不大看得惯姜雪蕙,或者将对姜雪宁的仇恨转移到她身上的,虽都听闻说姜家大姑娘不同于不学无术的二姑娘,是位真正的大家闺秀,可宫里先生教的东西毕竟不一样,姜雪蕙也不可能样样都知道,是以都等着看好戏,想见她当众出丑。


    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像是巴掌一张扇在她们脸上——


    姜雪蕙不仅会,而且什么都会!


    姜府门楣虽然算不上高,但孟氏却是实打实把姜雪宁当成高门闺秀来养的,诗词歌赋,礼仪进退,竟是无一不精!


    只是她平素为人不喜张扬,甚少在人前展露,是以少有人知。


    如今却因在宫中不得不应答先生们的提问,且因不了解宫廷的情况,不敢有半分的马虎敷衍,拿出了十分的认真,轻而易举便赢得了先生们的惊叹。


    现在的先生们和姜雪宁刚入宫进学时遇到的那些可不一样了,经过了赵彦宏的事情,众人大约也都知道谢危是个什么样的人了,明面上不再敢多偏袒萧姝。


    姜雪蕙又是姜雪宁的姐姐。


    在这宫里谁不知道姜雪宁受长公主殿下的照拂?他们倒是有心想要奉承两句,可姜雪宁的学业太差,便是他们脸皮再厚也有点夸不出口。


    这下好,来了个姜雪蕙!


    刚刚合适!


    一来她是姜雪宁的姐姐,也是被长公主破格选入宫中;二来礼仪周到,温婉贤淑,不会给先生难堪,一点也不像是姜雪宁那个刺儿头;三来学识过人,熟读诗书,实在很是难得。


    先生们当然不再吝惜夸奖,对姜雪蕙大加赞誉。


    不过短短两三日过去,刚入宫不久的姜雪蕙,就已经成为了奉宸殿里颇受先生们偏爱、赞赏的香饽饽。


    原本奉宸殿里是萧姝一枝独秀。


    如今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竟是渐渐有些压住了萧姝的光芒,双月争辉,一时瑜亮,实在叫人啧啧称奇。


    萧姝是不是高兴,旁人很难看出来。


    但姜雪宁素知她秉性。


    往日能超然物外,目下无尘,不过是因为没有谁能对她形成威胁罢了。可一旦要感受到威胁,原本高高在上的那副淡然,自然会因为处境的变化而岌岌可危。


    所以,只要一想萧姝如今的心情,姜雪宁便觉得心里畅快得不得了——


    没办法。


    上辈子斗了那么久,她这一世偏偏又因那绣帕的误会而对自己下手,自己当然不能对她太客气!


    更有意思的是,姜雪蕙出身不如萧姝,虽然在奉宸殿里很受先生的喜欢,素日里却无半点骄矜,行止皆平易近人,与总端着点的萧姝完全不同,很得人喜欢。


    连陈淑仪都愿意同她说话。


    且京中向来有传闻,说姜家两姐妹关系一向不好,姜雪宁在府中霸道跋扈,总是欺负这位性格软和的姐姐。因此同姜雪宁关系不大好的那几个,反而有意无意地接近姜雪蕙,想要与她结交。


    尤月更是觉得又来了一大助力,这一日走在路上便凑到姜雪蕙的身边,笑着对她道:“往日在各种宴席上见到姜大姑娘,从来都知道大姑娘是有本事的,没想到竟这般了得。比起那不学无术的姜二姑娘来,可真是好了不知多少,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姜雪蕙看她一眼,没说话。


    陈淑仪也在旁边淡淡道:“明明你才是家中嫡长女,学识才华做人又都比你那妹妹高出不知多少,可在府中竟然忍气吞声受她欺负,可也真是一桩奇谈了。要我是你,遇到这种败坏门风,不学无术的,逮着机会便要好好治她不可!否则,一府的名声都被她坏干净了!”


    这些日来众人在姜雪蕙面前也不知一次说过姜雪宁了,姜雪蕙总是听着,也不反驳,众人便默认她们姐妹二人之间的不和是真的,是以背后编排的言语也渐渐放肆起来。


    大家都觉得姜雪蕙当与她们同仇敌忾。


    可谁料想,陈淑仪此言一出,姜雪蕙清秀的眉竟颦蹙起来,脚步一停看向她,有些冷淡地道:“我二妹妹虽然的确不学无术,却也没到败坏门风,丢尽府里名声的地步。淑仪小姐此言却是有些偏颇不公了。我姜府虽然比不上一些高门大户,可家中管教也严,妹妹若有什么过错,自有家父与家母操心,何用淑仪小姐多言?”


    众人全愣住了。


    姜雪蕙竟然会为姜雪宁说话!


    说好的这两姐妹关系一向不好呢?!


    陈淑仪更是面色微变,瞳孔微缩,看向了姜雪蕙。


    姜雪蕙却是不卑不亢地回视她。


    尤月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时才与众人一起回想起来:人家内里关系再不好,也都是姓姜,一府里出来的姐妹!所谓“妹妹”,便是回了家里我自己骂上一万句,也不容许旁人随意诋毁的!更何况顶着家族的名声,顾着家族的荣辱,往日隐晦地说上几句也就罢了,要指名道姓说人败坏门风,姜雪蕙怎可能不发作?


    这一下谁也接不上话了。


    气氛有些尴尬。


    正好这时候前面姜雪宁手里拿了一卷书,拉开自己的房门,从里面走了出来,远远一抬眼就看见了仰止斋外头的她们,便更不好说话。


    还是站在众人之中的周宝樱有些好奇地看了看姜雪宁,软软糯糯地问道:“我们正和姜大姐姐说起你呢,姜二姐姐你又要去学琴了吗?”


    姜雪宁一看见这帮人聚在一起,就知道她们没什么好话。


    周宝樱说众人正说起她的时候,有人脸色都变了。


    她心底于是一哂,只道:“我去看看谢先生在不在。”


    谢危上回同她说,叫她次日去偏殿练习指法,可第二日她到了,谢危却没到。


    宫人说前朝事忙,暂时脱不开身。


    连着好些日,他都没有再现身奉宸殿,一堂课都没有上。按理说姜雪宁自可不去偏殿学琴了,可她也不知谢危什么时候忙完,宫人们更不清楚,便只好每日去一趟偏殿,等上一刻。


    谢危若不来,她再走。


    今日也是一样。


    此时此刻,没有沈芷衣在。


    尤月虽已经彻底怵了姜雪宁,当着她的面绝对不敢说话,可旁边还有陈淑仪在。


    听见姜雪宁说学琴的事儿,她便轻笑了一声,竟瞥了方才颇不给她面子的姜雪蕙一眼,意味深长道:“素来听闻谢先生与姜大人有旧交,姜二姑娘学琴这般堪忧,也肯费心教导。如今姜大姑娘也来了宫中,琴棋书画都是样样精通。只可惜先生近来忙碌,不曾来授课,不然见了姜大姑娘这般的美玉,必定十分高兴。毕竟是对着朽木太久了,也真是心疼谢先生呢……”


    话里隐隐有点挑拨的意思。


    可姜雪蕙没接话。


    连姜雪宁都没半点生气的意思,仍旧笑眯眯的,只向陈淑仪道:“淑仪姑娘今日说的话,雪宁记下了,等明日见了长公主殿下一定告诉她。”


    “你!”


    陈淑仪完全没想到她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当面用打小报告作为威胁!


    一口气哽上来,面上登时难看至极。


    想起那日被乐阳长公主训斥的场面,身子更是微微颤抖起来——气得!


    姜雪宁却是看都懒得再多看她一眼,冷冷地嗤了一声,便拿着手里那卷书,径直从她身旁走过,压根儿没将这乌泱泱一帮人放在眼底,脊背挺直,大步往奉宸殿去了。


    殿门口只有个小太监守着。


    姜雪宁走上台阶便问:“谢先生今日来么?”


    小太监摇了摇头,为她推开了门,回道:“没来消息。不过听说谢先生在前朝忙碌,两夜没合眼,昨夜回了府,今日说不准会来。”


    姜雪宁于是点了点头,进了殿中。


    峨眉高挂在墙上,蕉庵则平放在琴桌。


    她进了殿后,往琴桌前一坐。


    手中书卷放下,是本医书。


    那日街上偶遇张遮,瞧见他提着药,她才忽然想起,张遮的母亲身体不好,患有头风。正好这几日谢危都在忙,她练着琴之余也有闲暇,便托沈芷衣往太医院借了本医书来看。早年她在乡野间长大,也曾跟着行脚大夫玩闹,倒是粗通些医理,医书写得不算艰深,她慢慢看着倒是能看得懂。


    只是今日,医书放下,姜雪宁却只怔怔看着。


    明明让姜雪蕙入宫,是在被萧姝构陷那一日便已经想好的,她这位姐姐素来优秀,别说有那一方绣帕在,便是没有,也能让萧姝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世间并不只她一枝独秀,脱颖群芳。


    可真看着姜雪蕙入了宫,她又没有自己想的那般平静。


    是因为她竟很早就知道那方绣帕是被沈玠拾走?


    还是因为,姜雪蕙的确有旁人说的那样好呢?


    她在乡野间长大,姜雪蕙在京城长大;


    她玩的是踩水叉鱼,姜雪蕙学的是琴棋书画;


    她顽劣不堪不知进退,姜雪蕙却贤淑端慧进退有度;


    ……


    上一世她便是为此不平,嫉妒,甚至憎恶。


    而这一世,要坦然地接受自己的确没有别人优秀,也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一个是姜大姑娘,一个是姜二姑娘。


    似乎天生就该一较高下。


    不仅旁人拿她们做比较,连她都忍不住会下意识地比上一比……


    医书就端端放在面前,姜雪宁只看着封皮上的字发呆,一时出了神。


    连外头有人进来,她都没察觉。


    谢危今日又换上那一身出尘的苍青道袍,一根青玉簪束发甚是简单,本不过是来奉宸殿偏殿走一趟,可到得门口时竟听小太监说姜二姑娘在,便有些意外。


    他推门进去。


    姜雪宁还坐在琴桌前一动不懂。


    谢危手里拿着一封批过红的奏折,脚步从绒毯上踩过时没什么声音,站在她身后,视线越过她肩膀往前,一眼便看见了搁在她面前的那本医书。


    “……”


    一时静默。


    旧年口中那股腥甜的鲜血味道混着药草的苦涩一并上涌,谢危不由想:这当年差点治死他的小庸医,不入流的行脚大夫,又在琢磨什么害人的方子?


    这模样是出了神啊。


    他走过去,举起那奏折来,便在她脑袋上轻轻一敲,只道:“醒神!”


    姜雪宁被敲了下,吓一跳,差点从座中蹦起来。


    她抬头一看,谢危唇边含着抹笑,从她身旁走了过去,神情间有一抹不易察觉的疲惫,脸色看着似乎比上一回见时苍白了些。


    谢危把那封奏折往书案上一扔,走到墙边抬手便将峨眉抱了下来,搁在自己那张琴桌上,取下琴囊,五指轻轻一拨试了试音,头也不抬,便道:“听闻宁二姑娘这几日都来,该是将谢某的话都听进去了,指法都会了吧?”


    宁二……


    在听见这两个字时,姜雪宁便怔住了,以至于连他后面的话都根本没听进去。


    她往日为何从不觉得,这样怪异的称呼,这样有些不合适的两个字,听来竟如此顺耳,如此熨帖?


    姜雪宁,姜雪蕙。


    姜,是一族的姓氏;


    雪,不过排序的字辈;


    唯有一个“宁”字,属于她自己,也将她与旁人区分。


    上一世,在回京路上认识谢危时,谢危与旁人一般唤她“姜二姑娘”;可没过几日,身陷险境后,谢危好像就换了对她的称呼,不叫“姜二”,反叫“宁二”。


    这一世也没变。


    可她从来不明白为什么,也不知道谢危这人脑子是有什么毛病。但上一世她不愿与谢危有什么接触,这一世初时又过于惧怕,后来则是习惯了,竟从来没有问过,也很少去想,他为何这般称呼她。


    心底一下有些波澜泛起,荡开的却是一片酸楚。


    人人都唤她“姜二姑娘”,往日不觉得,有了姜雪蕙时,便是怎么听,怎么刺耳。


    姜雪宁眼底有些潮热。


    她向来知道谢危洞悉人心,无人能出其之右,往日也有过领教。可却并不知道,这人原来那么早、那么早便将她看透,不叫“姜二”,反唤“宁二”,难怪朝野之中人人称道。只是她上一世实在愚钝,竟没明白……


    明明此人上一世对她疾言厉色,曾伤她颜面,叫她难堪,这一世她也对他心怀畏惧,又因学琴对他没好印象,深觉他面目可憎。


    可为这两字,她竟觉谢危好像也没那么过分了。


    姜雪宁坐在琴桌前,看着他,忘了回答。


    谢危话说出去,半天没听见回,眉尖一蹙,便抬眸去看,却见那少女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直直望着自己,眼圈有些发红,眼睫一颤,眼眶里的泪珠便往下滚。


    好端端怎么又哭起来!


    他动作一顿,抬手一掐自己眉心,深觉头疼,无奈叹了口气:“谁又招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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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83章 桃片糕与香囊


    今日她是学琴来的, 既不是来吵架的,也不是来卖委屈的,何况谢危没招她没惹她, 不过是一时由“宁二”这称呼想到更多, 以致触动情肠,忽然没控制住罢了。


    在人前落泪终究丢脸。


    姜雪宁忙举起袖子来,在脸上胡乱地抹了一通,擦得脸红妆染, 跟只花猫似的,只道:“沙子进了眼,没事。”


    “……”


    谢危忽地无言。


    姜雪宁却打起精神来, 一副没事儿的模样, 顺手便把那本医书放到一旁去了,问他:“先生今日要考校指法吗, 还弹《彩云追月》?”


    谢危看着她,“嗯”了一声,道:“会了?”


    姜雪宁也不说话, 只将琴桌上这张琴摆正了。


    她这几日来并未懈怠。


    往日不弹琴是因为谢危说她心不静, 不让她碰;但她其实向来知道,在谢危手底下学东西,是不能蒙混过关的, 更不该心存侥幸, 只因这人对什么事情都很较真。


    此刻她便什么也不想,径直抚弦,弹了开指曲。


    又是这样的冬日午后。


    因谢危今日来并无人提前告知, 这偏殿之中的炭盆刚烧上还不大暖,窗扇开着一半, 便显出几分寂寂的冷来。有风吹进来,带着些寒意的天光被风裹着落在他苍青道袍的袍角,谢危就立在那书案前,中间隔了一段距离,看姜雪宁抚琴。


    心难静是真的。


    可静下来确是可造之材。


    少女眼角泪痕未干,面上红粉乱染,一双潋滟的眸子自然地低垂下来,浓长的眼睫将其轻盖,是一种往日不曾为人见的认真。


    五指纤长,最适弄弦。


    宫商角徵羽,调调皆准,音音皆合,看指法听衔接虽还有些生涩粗浅,可大面上的样子是有了,也褪去了往日在奉宸殿中学琴时的笨拙。


    流泻的琴音从震颤的琴弦上荡出。


    片殿内一时阒无人声。


    待得那琴音袅袅将尽时,谢危身形才动了动,缓缓点了头:“这些日倒的确没有荒废,粗粗有个样子了。来这偏殿终不是为了睡觉,算是可喜。”


    这是在调侃她上回在他抚琴时睡着的事。


    姜雪宁张口便道:“那是例外。”


    可才为自己辩解完,话音方落,腹内饥饿之感便自然地涌了上来,化作“咕咕”地一声轻鸣,若人多声杂时倒也罢了,偏偏此时的殿中唯她与谢危二人,静得连针掉下去的声音都能听见,这原本轻微的响声都晴日雷鸣一样明显。


    姜雪宁:“……”


    谢危:“……”


    四目相对,一者尴尬脸红恨不能挖个坑往地里钻,一者却是静默打量显然也未料到,甚至带了一点好笑。


    谢危抬了一根手指,轻轻压住自己的薄唇,还是没忍住笑,道:“的确是例外。怎么着上回是觉不够,这回是没吃饱。知道的都说你在宫中颇受长公主的喜爱宠信,不知道的见了你这缺觉少食的模样,怕还以为你到宫里受刑坐牢来了。”


    姓谢的说话有时候也挺损。


    姜雪宁暗暗咬了牙,看着他不说话。


    谢危便问:“没吃?”


    姜雪宁闷闷地“嗯”了一声:“上午看书忘了时辰,一没留神睡过去了,便忘了吃。”


    宫里可不是家里,御膳房不等人的。


    谢危难得又想笑。


    若按着他往日的脾性,是懒得搭理这样的小事的。有俗话说得好,饱食易困,为学之人最好是有三分饥饿感在身方能保持清醒,凝神用功。


    也就是说,饿着正好。


    不过宁二是来学琴,方才弹得也不错,该是用了心的,且这样年纪的小姑娘正长个儿,他便发了慈悲,把书案一角上那放着的食盒打开。


    里头顶格放着一小碟桃片糕。


    谢危将其端了出来,搁在茶桌边上,然后一面将水壶放到炉上烧着,一面唤姜雪宁:“过来喝茶。”


    自他打开那食盒,姜雪宁的目光便跟着他转,几乎落在那一小碟桃片糕上扯不开。


    腹内空空,心里痒痒。


    听见他叫自己喝茶,她脑袋里第一个冒出来的念头是:不能去。谢危是先生,她是学生,要有尊卑;她听过谢危当年大逆不道之言,知道谢危不为人知的秘密,谢危是有动过念头要杀她灭口的。万一茶里有毒呢?


    可那小碟桃片糕就摆在那儿。


    姜雪宁终究还是不大受得住那一点隐秘的诱惑,起身来挪了过去。


    这可绝不是为了吃的。


    谢危叫她过去喝茶,她怎能不从命?


    姜雪宁道一声“多谢先生”,坐在了茶桌前面,便看了谢危一眼,默默伸出只爪子,从那小碟中拿起薄薄的一瓣桃片糕来,啃了一口。


    “……”


    糕点入口那刻,她动作忽地一顿。


    面上原本带着的一点隐约窃喜也有微微僵了。


    谢危初时也没在意,正拿了茶匙从茶罐里拨茶出来,抬头看了一眼,道:“怎么了?”


    姜雪宁反应过来,立刻摇了头:“没事。”


    不过是跟想的不一样罢了。


    可停下来只要用脑子想想都知道,如今的谢危是什么身份,眼下又是什么地方,哪儿能指望吃到某种味道?最好还是不要泄露端倪,否则叫他看出来,想起当年那些事儿,天知道是不是一个动念又起杀心。


    她赶紧埋头,细嚼慢咽。


    桃片糕那松软的用料慢慢在口中化开,若忽略那过于甜腻的口感,倒也算得上是精致,吃两片垫垫肚子、充充饥倒是足够。


    在谢危面前,姜雪宁不敢嘴叼。


    她吃了一片,又拿了一片。


    谢危看她眉眼,却是终于察觉到点什么,问:“御膳房做的点心,不好吃么?”


    姜雪宁连忙摇头。


    谢危的目光从她身上落到那一碟桃片糕上。这偏殿里特为他准备的点心,他甚少用过,此刻只拿起一片来咬上一小口,糕点到舌尖时,眉梢便轻轻挑了一下。


    姜雪宁不知为何心慌极了。


    她连头都不敢抬起。


    谢危慢慢将那片没吃完的桃片糕放下了,静静地看了她许久,直到听得旁边水烧滚了,才移开目光,提了水起来浇过茶具,慢条斯理地开始沏茶。


    这一回,姜雪宁知道了什么叫“食不下咽”。


    谢危别的话也不说,只在沏茶的间隙问她前些日学过的文,随口考校了一下学问。


    待一壶茶过了四泡,便又叫她练琴去。


    他自己却不再做什么,坐回了书案前,盯着那一封奏折上的朱批,看了许久。


    大半个时辰后,他对姜雪宁道:“态度虽是有了,底子却还太薄。人常言勤能补拙,算不上全对,可也不能说错。今日便到这里,回去之后勿要松懈。从明日开始,一应文法也要考校,还是这时辰到偏殿来。”


    姜雪宁终于松了口气,起身答应。


    然后才拜别了谢危,带着几分小心地赶紧从偏殿退了出去,溜得远了。


    谢危却是在这偏殿中又坐了一会儿,才拿着那份奏折出宫。


    谢府与勇毅侯府仅是一墙之隔。


    不同的是勇毅侯府在街正面,谢府在街背面,两府一个朝东一个朝西,背靠着背。是以他的车驾回府时,要从勇毅侯府经过,轻而易举就能看见外头那围拢的重兵,个个用冰冷的眼神打量着来往之人。


    才下了车入府,上到游廊,剑书便疾步向他走来,低声道:“除了公仪先生外,也有我们的人说,今日一早看见定非公子从恒远赌坊出来。但那地方鱼龙混杂,当时也没留神,把人跟丢了。”


    谢危站在廊下,没有说话。


    不远处的侧门外却传来笑着说话的声音,是有人跟门房打了声招呼,又往府里走。


    剑书听见,转头一看,便笑起来:“老陶回来了。”


    是府里的厨子,做得一手好菜。


    老陶膀大腰圆,白白胖胖,却是满脸喜庆,一只手提着菜篮,一只手还拎了条鱼,见着谢危站在廊下,便连忙凑过去行礼,道:“大人回来了,今儿个买了条新鲜的大鲤鱼,正活泛!前些天做的糕点也被刀琴公子偷偷吃完了,我还买了几斤糯米一斤桃仁,可以试着做点桃片糕哩!”


    谢危看了看他那装得满满当当的篮子,目光一垂,点了点头。


    *


    姜雪宁一溜烟出了奉宸殿偏殿,直到走得远了,到了仰止斋门口了,扒在门边上回头一望,瞧着没人跟来,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吃个桃片糕差点没吓出病来!


    自己真是胆儿肥了,连谢危给的东西都敢吃也就罢了,还敢去肖想那是谢危自己做的,简直是连命都不想要了!


    万幸对方没察觉,安然脱身。


    她轻轻拍了拍自己胸口。


    姚惜同尤月从仰止斋里面走出来时,正好看见她这副模样,心里想起的却是那一日她转身去找张遮时的姿态,一时恨意都翻涌上来,便淡淡笑道:“姜二姑娘不是学琴去了吗,回来怎跟做贼似的,不是又被谢先生训了吧?”


    姜雪宁转头就看见了她。


    这些日来姚惜对她的敌意已渐渐显露端倪,只是恨自己的人多了,姚惜又算老几?


    她还没到需要太过注意的时候。


    姜雪宁听了讽刺也不生气,谁叫她今日琴弹得不错,勉强也算得了谢危的夸奖呢?


    不上天都算轻的了。


    她扬眉笑笑,一副闲闲模样,道:“那可要叫姚小姐失望了,今日终于能摸琴了,刚得了谢先生一句肯定呢。往后必定再接再厉,不辜负先生对我一番苦心教诲。”


    天下人未必见得自己的朋友过得好,却一定乐见自己的敌人过得坏。


    倘若所恨之人过得坏,便是见不着,远远听着消息都要心中暗爽。


    姜雪宁无疑是姚惜的敌人。


    可她非但过得不错,而且是当着面告诉旁人她过得不错,眉眼间的轻松笑意,直像是一根根针,扎得人心里冒血!


    姚惜噎住不说话了。


    尤月早怕了,此刻更是闭着嘴巴当个锯嘴葫芦,一句话不说。


    姜雪宁便拍了拍手,脚步轻快地从她们身边走开。


    尤月打量姚惜脸色,轻声道:“兴许是打肿了脸充胖子,谁不知道她不学无术是出了名的?学琴也看天赋,笨得那样连指法都不熟,谢先生怎可能夸赞她?不过是故意说出来叫你堵心罢了。”


    姚惜深吸了一口气,拂袖转身。


    只是才行至仰止斋门口,眸光不经意间一扫,脚步却是一顿:方才姜雪宁所立之处,竟落下了一枚香囊。


    尤月顺着她目光看去,很自然地便弯身将这荷包捡了起来,翻过来一看,月白的底上,用深蓝的丝线绣了精致的牡丹,针脚细密,很是漂亮。


    “这不是姜雪宁那个吗?”


    心里有些嫌弃,她一撇嘴,抬手便想扔进旁边花木盆角落里。


    没想到,姚惜看见,竟是直接劈手夺了过来,拿在手里看着。


    尤月有些不解:“要还给她吗?”


    姚惜心思浮动,眼底却是一片阴翳,只道:“不过个小小香囊罢了,着什么急?”


    尤月便不说话了。


    姚惜盯着这香囊看了半晌,随手便收入了袖中,道:“回来时再还给她也不迟。看她天天挂着,说不准还是紧要物件,丢了找不着着着急也好。”


    尤月于是笑起来:“这好。”


    姜雪宁人才走,她们捡着香囊,也懒得回头喊她,径直往御花园去了。


    前些天,宫里种的虎蹄梅已经开了。


    太后娘娘风寒也稍好了一些,皇后为讨喜庆,便在御花园中请各宫妃嫔出来赏梅,因有萧姝的面子在,仰止斋这边的伴读们也可沾光去看上一看,凑个热闹。


    这种事,姚惜和尤月当然不愿错过。


    梅园里虎蹄梅是早开的,腊梅也长出了小小的花苞。


    人走在园中,倒是有几分意趣。


    尤月出身清远伯府,甚是寒微,爱与人结交,更不用说是遇到这种千载难逢的场合,一意去各宫妃嫔面前巴结奉承,姚惜却不很看得惯。


    她大家闺秀出身,不屑如此。


    是以宴到半路,干脆没出声,撇下众人往外园子里赏梅去。


    梅园颇大。


    姚惜说是赏梅,可看着看着,在这已经有些冷寒的天里,却是不可抑制地想起了那一日在慈宁宫中所见的张遮,又想起在父亲书房里所看见的那封退亲的回信,心中凄然之余更生恨意,不觉便走得深了。


    尽处竟有些荒芜。


    一座平日少人来的幽亭立在梅林之中,周遭梅树都成丛栽种,倒是显得茂密了。


    只是看着阴森,叫人有些害怕。


    姚惜胆子不是很大,一到这里便回过神来,想转身往回走。却没想,才往回走了没几步,一阵脚步声伴着低低的交谈声,从梅园那头传来。


    “当日仰止斋之事若非哀家看出端倪,凭你这般思量不周,让那小宫女当庭受审,一个不小心,嘴不严将真相抖落出来,你当如何自处?!”


    “是侄女儿糊涂,失了常性。”


    “万事行易思难,宫中尤其如此。谁也不是傻子!连对手的虚实都没摸清楚,便贸然行事,实在太叫哀家失望了。”


    “……”


    “如今一个姜雪宁没事,你平白为自己结了这么个劲敌;外头还进来一个姜雪蕙,样貌虽不顶尖,学业上却能与你争辉,且极有可能才是玠儿那方绣帕的主人,你可不仅仅是糊涂了!”


    “姑母教训得是。”


    萧太后走在前面,萧姝跟在她身后。


    一个满面的怒容不大压得住,有些严厉地责斥着,一个却是没了往日高高在上的淡静,垂首静听着。


    两人身后都没跟着宫人。


    很显然这样的话也不适合叫宫人跟上来听。


    脚步声渐渐近了。


    姚惜素日与萧姝关系不错,走得也近,便是认不得萧太后的声音,也能辨清萧姝的声音,乍听两人所谈之事,只觉头上冷汗直冒,一颗心在胸腔里疯狂跳动。


    当下绝不敢现身。


    见着旁边一丛梅树枝干交叠,能藏得住人,便屏住呼吸,连忙躲在其后,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萧太后继续往前走着,从那丛梅树旁经过,道:“你虽是萧氏一族难得一见的聪明人了,可到底年岁还轻,所经历的事情还太少,思虑不够周全,也没想好足够的应变之法,那日险些便在殿中陷入被动。且你私自动手连哀家都不告诉!当哀家看不出你想如何吗?”


    萧姝道:“阿姝有愧姑母教诲。”


    萧太后却是叹了口气,道:“圣上当年亲历过平南王之乱,从此多疑,便是对哀家这亲生母亲也不亲厚,连选皇后都选了个小门小户出身的,萧氏一族出身之人连妃位都不选一个,便是忌惮着呢。玠儿却是性情温厚,对我更为亲近。我知你也是个心有大志的,且放眼京城,勋贵之女,没人比你更配得上母仪天下之位。”


    姚惜躲藏在树后暂时不敢动,心里虽告诫自己想活命就不要去听,可两只耳朵却封不住,那话音不断传入,叫她越听越心惊胆寒。


    那日仰止斋之事竟是萧姝陷害姜雪宁!


    为的是临淄王沈玠,为的是要成为将来的皇后!


    接着便听萧姝道:“姑母的意思是……”


    萧太后冷冷道:“圣上只要还在,要立玠儿为皇太弟,便不会容忍萧氏之女成为临淄王妃,你要沉得住气才是。”


    萧姝道:“难道便要眼睁睁看着旁人上位?”


    这时两人的脚步声已经有些远了,声音也有些远了。


    姚惜咽了咽口水,不敢再多待,悄悄绕过那梅树丛,便要离开。


    可谁想心慌意乱之下容易出错。


    她匆匆弯身时竟不小心撞着了一茎梅枝,顿时梅花摇颤,有枝干碰撞的声音传出。


    “谁在那里!”


    萧太后回头搁着远远的地方只能看见那一茎梅枝动了动,下意识便一声厉喝!


    姚惜立刻知道自己已经泄露了行迹,慌不择路,拔腿便跑。


    只是恐惧到极点,恶念也涌上来。


    她眼底一片狠色溢出,心念一动,竟直接伸手探入袖中,摸到了那枚方才拾到的香囊,直接掷在地上。然后快步出了这梅园,往别处转了一圈,才回到赏梅宴上。


    *


    宫里一堆妃嫔赏梅,还有个萧太后在,姜雪宁才不爱去凑那热闹。


    流水阁里方妙被周宝樱拉了坐在那边下棋。


    她便走了过去,坐在旁边,一面剥着宫人端上来的花生吃,一面看两人棋盘上较高下。


    直到天色暗下来,去赏梅的那些人才回来。


    见着流水阁里在下棋,众人都跟着凑了过来,想看看这一局周宝樱又会赢方妙多少。


    萧姝也在她们之中。


    见姜雪宁手边已经剥了一堆花生壳,萧姝淡淡笑了一笑,眸光微闪间,抬手便将一枚香囊递到她面前去,道:“方才在外头捡到一物,看着有些眼熟,是姜二姑娘的吧?”


    姜雪宁一怔,抬眸。


    萧姝指间挂着的那香囊正是先前尤芳吟做成第一笔生意时,专门用了丝农送的绸缎,给她绣的那枚香囊,深蓝的牡丹十分独特,很漂亮。


    再垂眸一看自己腰间,不知何时已空空荡荡。


    她眉梢微微一挑,从萧姝手中将香囊接过,倒也并不千恩万谢,仍是有些冷淡,平平道:“是我的,也不知是何时落下,倒是有劳了。”


    香囊的边上也不知被什么东西勾了一道,有些起毛。


    姜雪宁看了倒有些心疼,轻轻抚了一下,才皱着眉挂回自己腰间。


    萧姝静静打量她神情,观察她行止,轻易便觉出那并不愿同她多言的冷淡来,可除此之外,竟是十分的坦然。


    尤月在后面看得有些一头雾水。


    姚惜却是在看见这一幕时心如擂鼓,险些脚下一软没站住。


    作者有话要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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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84章 暴脾气


    东西失而复得, 自然值得高兴。


    不过交还之人是萧姝,多少透着那么一点奇怪,姜雪宁不是很习惯。好在萧姝也并没有借此与她说话的意思, 交还香囊之后便走了。


    于是她也乐得自在, 继续看周宝樱与方妙下棋。


    这回下的是围棋。


    方妙这一手已经进入了长考,一时半会下不定。


    周宝樱百无聊赖模样,便也抓起旁边的花生来剥,还转过头看了姚惜与尤月一眼, 好奇道:“二位姐姐也去赏梅了吗?”


    姚惜见萧姝走了才松了一口气,可听着周宝樱这一问,心又不由紧了几分, 勉强若无其事地笑道:“也去了, 不过也没看上多久,都陪着各宫娘娘们说话了。”


    周宝樱便“哦”了一声。


    她像是想要说什么, 不过正巧这时候方妙“啪”地一声落了子,她的目光顿时便移开了,立刻拍手大笑起来:“我便知道方妙姐姐要下这里!看我吃你半目!”


    方妙看她手指所落之处, 立刻着急地大叫起来:“你!你怎么可以下这里呢?不对不对, 我还没想好,我不下这里!”


    “落子无悔啊姐姐!”


    周宝樱好不容易又要赢一盘,才不许她轻易悔棋, 两人便在棋盘上面打闹了起来。


    姚惜才历了一番险, 只觉心神俱疲,佯装无事在流水阁中看了一会儿,才称自己困倦, 往外走去。


    尤月见状,目光一闪也跟了上去。


    姜雪蕙从自己房里出来时正好看见她二人一前一后地回来, 还轻轻打了声招呼,但兴许是她先前当面驳斥过她们的缘故,两人的神情看上去都不很亲近,显得有些怪异的冷淡。


    这时她倒也没在意。


    到用过晚膳回房的时候,注意到姜雪宁那香囊上刮了一条道,才问了一句:“这香囊是怎么了?”


    姜雪宁低头看了一眼,道:“大约是不小心落下了,被萧姝捡到,还给我的时候已经这样了,大约是在哪里刮破了吧。”


    香囊汗巾这些东西,都是女儿家私物。


    她是惯来外头混惯了,对这些小节不甚在意,姜雪蕙却是高门后宅里养出来的,闻言眉头便轻轻蹙了蹙,道:“什么时候丢的?”


    姜雪宁同她的关系本来不近,若非必要,两个人都是不说话的。


    如今姜雪蕙却主动问起。


    姜雪宁细一思量便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了,毕竟这种私物若在宫中往谁的手里走一遭,扯出点什么男女之事来,落在有心人眼中,也够搞出一桩大事了。


    她也没回话,只重新将香囊解了下来,直接打开来看。


    里头装的还是干花与香片,倒没多出什么别的。


    只不过原本细细的杜若芳息里竟隐隐多了一股沁心的冷香……


    极淡,可依旧能嗅出。


    姜雪宁心头顿时微微一凛,脑海里浮现出的是今日在宫中的那一场自己并没有去的赏梅宴。从今天早上出门到晚上用膳,她所待过经过的地方也不过就是从仰止斋到奉宸殿,还有中间那一条条宫道,中间绝对没有沾过什么梅花,更何况虎蹄梅是开得最早的……


    除非萧姝用梅香。


    可据她所知,并不是。


    姜雪蕙不过是想问问什么时候丢的,怕宫中有人拿这香囊做文章,却没想到姜雪宁拆了香囊略略一闻后便紧皱眉头。


    她难免担心:“不对?”


    姜雪宁眼底覆上一层阴翳,只望向了仰止斋门外以及门外那一条宫道,也不回答,把香囊一系,看周遭也无旁人,便径直下了台阶,一路仔细看着。


    到得仰止斋门口,她忽然想起点什么,脚步一停。


    宫中的宫门都是木制。


    这会儿两扇门还没关上,圆圆的铜环垂在两边。但在左侧那扇门差不多与人腰相同的高度上,却是有一道木刺突了出来,上头还挂了几缕极其纤细的月白蚕丝。


    姜雪宁仔细一瞧,便发现了。


    她轻轻抬了手指将那几缕丝摘下,再将掌中香囊摊开,香囊上那道刮痕尚新,月白的底色同这细细的蚕丝,一模一样。


    再一回想,先前她从奉宸殿回仰止斋时,的确有扒着这扇门往回望。


    这么想来该是那时候丢的。


    当时遇到了尤月和姚惜,倒没看见旁人。可这香囊最终却是萧姝拾到的,且上头还沾了几缕梅香……


    姜雪蕙看她这架势就知道是出了事。


    但姜雪宁似乎知道她想说什么,只道:“不用你管。”


    说完便拿着香囊回了房。


    经历过上一遭查抄仰止斋被人陷害的事情后,姜雪宁已经小心了许多,毕竟她不再是上一世的皇后,旁人一点阴谋诡计也能陷她于危难。


    这事儿有没有蹊跷,暂且两说。


    要紧的是,如果有蹊跷,会有什么牵扯?


    屋里点了灯,香囊与那一缕丝线都放在灯下,姜雪宁坐在案前,看了许久。


    入夜已深。


    很快就听着流水阁那边笑闹的声音小了下去,紧接着便是方妙与周宝樱告别的声音,大约是终于下完了棋,约定要明天继续战。


    这时候,姜雪宁便想:与其自己在这里思虑怀疑,倒不如明日直接找了萧姝,先发制人开口问。毕竟没做过的事情就是没做过,旁人若要栽赃陷害,难免有不周全不完美之处,必定会露出破绽,被人发现马脚。


    而且,萧姝真的不糊涂。


    她一念定下,便打算洗漱歇息。


    没想到,刚起身,外头竟响起敲门声。


    “叩叩。”


    有人轻轻敲了敲她的门,接着竟是周宝樱那软软糯糯的嗓音:“宁姐姐你睡了吗?我房里的糕点吃完了,你这里还有吗?”


    姜雪宁顿时一怔。


    不管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她同周宝樱的交集也不深。隐约只记得这姑娘后来嫁了延平王,诸事不想,成日里研究吃喝,倒是非同于常人地逍遥自在。


    这大半夜还找吃的?


    她上前开了门,道:“还有的,我给你拿些?”


    周宝樱刚同方妙下完棋回来,有些羞赧地站在门外,仿佛这样找人要吃的很不好意思一般,见姜雪宁给她开门便眉开眼笑,跳了一步进门,道:“谢谢宁姐姐。”


    宫里的糕点都是按例给的。


    周宝樱好吃,一天到晚嘴都不带听,自己房里的糕点吃完了是常事。


    姜雪宁却截然相反。


    入宫之后吃得甚少,对宫里目前这些厨子,都不很满意。


    她将自己那几碟糕点都放进了食盒里,道:“我也不爱吃,要不都拿给你?”


    周宝樱咬唇:“啊,这不大好吧……”


    话虽这么说着,手却是不由自主地朝着姜雪宁递过来的食盒伸去,紧紧地攥住了,两只眼睛弯得月牙儿似的,简直开心得冒泡。


    给吃的都是好人。


    所以对着姜雪宁,她好话便一箩筐地往外倒:“我就知道宁姐姐长得好看心也善,很疼很疼我了!今天萧姐姐给你捡回来的那个香囊我可也看见了呢,不过那时候我站在廊上,姚惜姐姐和尤月姐姐在门口,已经先捡起来了,我想她们会还给你,就没再过去。见她们回来的时候没说给你香囊,我还纳闷了一下,还好萧姐姐竟然拿了出来。真是,若是我捡着就好了,不然这会儿也不算白吃姐姐的糕点了……”


    两道眉锁了起来,一副有些发愁的小模样。


    她说起话来软软糯糯,可语速却不很慢,像倒豆子似的,自带一股韵律。


    一番话说过去差点让人反应不过来。


    可待姜雪宁意识到她说了什么时,便忽地抬起头来看她,已是微微一怔,心头大震!


    周宝樱却似对此毫无知觉一般,两手攥着食盒,有些愁苦为难模样,好像下定决心一般咬了咬牙,对姜雪宁道:“这样吧!这回拿了姐姐的糕点,等下一次宫人们端糕点来时,我便把我的那一份分一半给姐姐,绝不反悔!”


    姜雪宁:“……”


    周宝樱就当她是答应了:“那就这样定了!谢谢姐姐,我,就回去了?”


    姜雪宁这才淡淡一笑,道:“回去吧,早些休息。”


    周宝樱又蹦了一下跳出门去,朝姜雪宁挥手:“姐姐也早些休息!”


    说完便欢天喜地地拎着食盒往自己房间去,半道上还没忍住,掀开盒盖来从里面拿了一块杏仁酥塞进嘴里,俨然是馋得狠了。


    姜雪宁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长廊拐角,才一垂眸,慢慢将门合上。


    心绪却陡地翻腾。


    果然是姚惜与尤月呢……


    不过这一点她先前就怀疑过了,所以当从周宝樱口中听说时并不很意外。让她意外的却是周宝樱偷偷溜过来同她说话本身。


    看似不经意,可若她先前对此事的蹊跷并无察觉的话,这话已经足够点醒她,让她心生警惕了。


    这小姑娘……


    姜雪宁不由一笑,虽然喜好吃喝,可到底是能在棋盘上杀得方妙片甲不留的棋痴,没表面上那么傻。这机灵劲儿,一般人没有。


    *


    次日早起去奉宸殿上课,姜雪宁一脸的若无其事。


    萧姝也是寻常模样。


    倒是姚惜似乎没睡好,有些恹恹,不很精神。


    陈淑仪还打趣她:“这小模样看着憔悴,晚上都想什么去了呢?哎呀,是我忘了,咱们姚惜姑娘可不一样,是亲事都定下来的人,当然要想得多一点啦。”


    若她以前这般说,姚惜必定满面羞红。


    接下来便会是众人一番打闹,气氛轻松愉悦。


    可没想到,听了她这话,姚惜的脸色却是顿时一变,甚至变得十分难堪起来,抬起头来直视着陈淑仪,竟有一分的怒意。


    陈淑仪立刻就意识到了。


    她面上的笑意一滞,停下笑来,迟疑了片刻道:“怎么,不是不和那张遮退亲了吗?”


    殿内众人对她和张遮的亲事都是清楚的,一开始知道她要退亲,后来不知为什么又不退了,在慈宁宫意外见过张遮之后更似乎对张遮十分满意。


    郎才女貌,虽不门当户对,可女方没怨言的话,也能成一对佳偶。


    按常理来讲,这门亲事自然是妥了。


    即便有张遮主动退亲的信来,可众人都不觉得那是事儿。


    包括萧姝在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转了过来,看向姚惜。


    姚惜搁在桌上的手指攥得便紧了。


    她只觉着这些好奇的目光里都藏着恶意的探寻和打量,甚至有一种隐隐等着看好戏的期待。张遮坚决要退亲的信她已是看过,且还因为在奉宸殿中一番戏言被父亲冷言责斥!


    想起来就恨。


    更恨的是那张遮竟然敢退自己的亲!


    她这样的大家闺秀,往后面子往哪里放?


    此刻众人关切的目光非但没有缓解她心内的难堪,反而更加重了她心中的恼恨。


    可这种事她绝不愿宣之于口。


    哪个姑娘愿意坦然说自己被退亲了?


    姚惜咬着牙关,朝陈淑仪笑了一笑,竟没客气,道:“那张遮不识好歹,小门小户出身,纵有一表人才也显得寒碜,更何况请人算过,一副天煞孤星命格。所以想来想去,还是算了。”


    众人都惊讶地“啊”了一声。


    姜雪宁却是亲耳听过张遮说要主动退亲的事情的,此刻听姚惜说得,倒像是她主动退了张遮的亲一般,且张口竟然就说张遮是“天煞孤星命格”!


    这同她当日与尤月所议,有何区别?


    她面容微微冷了下来。


    姚惜却挑衅般地故意看了她一眼,意有所指道:“不过,我看不上的人,那些小门小户出身的想来都抢着要。所以便是退亲了,那张遮说不准也能找个不错的呢。虽然未必能与我相比,可说不准人王八对绿豆,瞧得上眼呢!”


    旁人都听得一头雾水。


    唯独姜雪宁清楚这话是骂自己,胸腔一时鼓动。可想要发作,对方又没指名道姓,她若跳出来倒好像自己真同张遮有了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一般,反中人下怀。


    正好这时上课的先生到了,她便强行将胸臆中这股火气压了下去。


    只是越压,这股火气反而越盛。


    今日学书和礼,全程她脸色就没好过。


    那堂上的先生们乍一错眼瞧见她都以为是自己教错了,在知道姜雪宁逼走过两任先生之后,都不由战战兢兢,生怕下一个遭殃的就是自己,倒没来找她麻烦。


    等到下课,姜雪宁要从殿中出去,姚惜也正好走上来。


    她不想让,姚惜也不想让。


    两人挤了一下。


    姜雪宁脾气上来,眉头一皱便直接推了她一把,丝毫不客气地道:“我走在前面你抢什么,赶着投胎去吗?”


    姚惜也是今日冷不丁被陈淑仪问起亲事,想起了张遮退亲的那一遭恨,疑心病上来总觉得此事与姜雪宁有关系,是以不知觉间便要与她作对,不肯相让,却忘了姜雪宁本身是个何等不肯忍让的脾性,一点就着。


    被她一推,她险些一个趔趄倒下去!


    殿内先生都还没走,宫人们立在一旁,见着这一幕简直惊呆了,完全不敢相信有人脾气这么火爆,众目睽睽之下直接发作!


    连姚惜自己都没想到。


    她被人扶了一下才站住,待反应过来之后却是大怒:“姜雪宁你什么意思!”


    姜雪宁冷笑:“想搞你的意思。”


    沈芷衣都没走那么快,这会儿还在后面呢,她并不知道两人之前还有什么恩怨纠葛,看着这场面都愣了一下。


    旁人却都悄悄打量她的神情。


    姚惜有心想要与姜雪宁争个高下,可回头看了正关注着事情进展的沈芷衣一眼,却是极为忌惮地收回了指着姜雪宁的手指,恨恨道:“不做贼不心虚,暗地里做小人的当然恼羞成怒。”


    姜雪宁一声轻嗤:“不必指桑骂槐,劝你最好收敛着点,被人退亲就乖乖夹着尾巴做人,毕竟一场缘分好聚好散,旁人也不会到处声张。可若你自己死要面子不肯叫人好过,那人也自有一千一万种叫你不好过的法子。你敢出去胡说八道一句,我便敢叫满京城都知道你是做过什么事才被人退亲!”


    被人退亲!


    原来姚惜竟然是被退亲的那个吗?


    不是先前信誓旦旦十分有信心的说,张遮退亲是为了不牵连她,只要她回绝,这门亲事都是妥妥会成的吗?


    所有人听了姜雪宁这话都惊呆了。


    再看向姚惜的目光顿时有些微妙,有同情,也有些一言难尽。


    姚惜完全没想到姜雪宁竟然这么不客气当着所有人的面把这件事说出来,被众人目光看着,脸上青红交错,气得身子直抖。


    眼泪是扑簌扑簌就掉了下来。


    姑娘家毕竟爱面子,被人当面打脸,当然委屈极了。


    姜雪宁却是终于出了一口恶气,看都懒得多看她一眼,一甩袖子便直接走了,往偏殿行去。


    反正她跋扈成性,旁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去。


    只是她这人言出必践,说到做到!


    姚惜若敢做出上一世那番狗屁倒灶污蔑打压张遮的事来,她便是舍了这一世不离开京城在这修罗场里搅和,也要跟她死磕到底,让她付出代价!


    *


    偏殿里一片暖意,提前烧了地龙,连沏茶的水都提前放在了炉上。


    谢危一早便到了。


    不大的一只食盒边上,一碟桃片糕搁在茶桌桌角,他却看着自己面前那一盏淡淡青绿的茶汤,有些出神。


    姜雪宁推门进来,他转头便看见了。


    只是比起往日,这一脸冷凝冰寒模样,倒像是跟谁有仇。


    谢危轻轻扬了扬眉。


    他又想问:谁又招你了?


    可一想这话昨日问过了,便没有开口。


    姜雪宁却觉得火气正大,走过来先同谢危躬身道礼,起身时见他正打量自己神情,便知道是自己喜怒形于色了,因怕谢危误会,便道:“方才与贱人吵了一架,先生莫怪。”


    谢危:“……”


    这两个字用得,是真气上头了,宁二往日从不说这种话的。换句话讲,能当得上“贱人”二字,事情一定很严重。


    他琢磨着她这满肚子的火气,也不像是能静心弹琴的,便一指自己对面,道:“坐。”


    姜雪宁闷头走过去坐下。


    谢危看她一脸苦大仇深,坐下来便不动了,便一垂眸,饮了口茶,淡声道:“等着我给你倒茶不成?”


    茶是姜雪宁来之前就沏好的,倒在了茶海里。


    姜雪宁这时才反应过来。


    往日谢危给她倒茶那是沏茶者的礼仪,且只喝过两回她都没留心,被他这一点,后脑勺都凉了一下,赶紧端起茶海,看谢危那茶盏放下了,便十分乖觉地先给他续上,然后才转来给自己倒上一盏。


    她也不敢说话,两手捧起茶盏来便喝了一小口。


    今日是猴魁。


    显然也是宫中御贡,入口顺滑,齿颊回甘。饮过还能嗅得一分带着些清甜的香味……


    嗯,清甜?


    猴魁是这味道吗?


    姜雪宁忽地怔了一下,眼珠一阵转动,一下就看见了旁边那碟桃片糕。


    跟昨天一样啊。


    那味道她是有些嫌弃,不想尝第二遍。


    看了一眼,她便把目光收了回来,继续喝茶。


    谢危道:“宫中行事,收敛为上,你却是到处树敌,又因何事与人起争执?”


    姜雪宁咕哝:“我也知道我这性情不适合在宫里待着,可您几位也没给我选择的机会啊。”


    话说着那股清甜的香气又飘来。


    她没忍住,又转过去看了那碟桃片糕一眼:明明那么难吃,香气却这么诱人,到底是闹哪样?宫里的厨子就是花里胡哨心眼儿坏!做人要有骨气,千万别伸手!不然一会儿吃不完还要在谢危面前硬着头皮塞,简直太惨!


    谢危眉梢一挑:“这是在怪我?”


    姜雪宁心不在焉,都不记得自己刚才说什么了,下意识“啊”了一声,立刻道:“不敢不敢。”


    谢危的目光却移向那桃片糕。


    他已经注意到姜雪宁向它看了不止有一眼,道:“想吃便拿,没人拘着你。”


    “不不不,我不饿。”


    姜雪宁立刻摇头,表示拒绝。


    谢危:“……”


    作者有话要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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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85章 吃上了


    这是什么表情?


    姜雪宁有些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莫名有点怂,只疑心自己说错了什么:“那我吃一个?”


    谢危:“……”


    姜雪宁立刻改口:“那还是不吃了。”


    谢危忽然觉得有那么一点好笑。


    可不是笑姜雪宁。


    而是笑自己。


    他莫名摇了摇头,看着自己掌心那盏茶, 却是想起燕临来, 道:“性情顽劣,脾气不好,还没点眼力见儿,也不知燕临是着了什么魔。”


    好端端怎么提起燕临?


    而且还纳闷燕临为什么看上她?


    姜雪宁扯了扯嘴角, 小声嘀咕:“所以燕临有人爱,而你没老婆么。”


    不过话刚一出口她就看见谢危眼神抬起来了,立刻道:“您说得对, 我不学无术, 我配不上燕世子。”


    “……”


    这心里有怨言又一副不敢同他计较的模样,看得人发笑, 可谢危的唇角刚弯起来一点,又不知为何沉降了下去。


    燕临。


    勇毅侯府。


    冠礼。


    不知不觉,日子已经很近了。


    姜雪宁说完方才的话, 也几乎同时意识到了这一点, 面上轻松的深情便跟着沉默下去。


    她还记得上一世的冠礼。


    那时她对朝野上下的局势一无所知,也根本不知道当时勇毅侯府已在危难之际,已经下定决心要努力去当皇后, 但还没到付诸实施的时候, 是以还十分贪玩,小孩儿脾气,琢磨着要给燕临找个特别好的生辰礼物。


    结果没想到, 那日半道上误了时辰。


    她迟到了。


    等她的车驾抵达侯府,整座宅邸早已是血气冲天, 兵甲光寒,里头哭天喊地的一片,前往赴宴的勋贵们吓得脸白腿软,奔命一般从里面逃出来。


    她抓住人就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谁也不回答她。


    她便带着自己准备好的生辰贺礼想进去找人。


    可兵士将她拦住了。


    她死活想要进去。


    然而这时候一颗头颅从里面滚了出来,掉在台阶上,溅得地上点点都是鲜血,她顿时就吓坏了,再转头一看那些拿着刀剑的人都冷冷看着她。


    也不知是谁拉了她一把,终于还是把她拉了回去。


    回府后,她就病了一场。


    也就是说,上一世,她甚至没能去参加燕临的冠礼。


    后来,燕临因此误会她是趋利避害,是知道侯府遭难,所以故意不来。


    毕竟不久后她便告诉他,她要当皇后。


    后来那已经经历过风霜雨雪,披着荣光还京成了将军的旧日少年,站在她煌煌的宫殿里,轻轻按住她肩膀,帮她将头上的金步摇摘下,对她说:“那一天,我等了娘娘好久。站在堂上,看着每一位踏进来的宾客,满怀期待,总想也许下一个就是你。可等了一个又一个,看了一个又一个,临淄王来了,你没有来;谢先生来了,你没有来;连萧姝都来了,你没有来。可我想,宁宁答应过我,就一定会来。于是我等啊等,等啊等,等到重兵围了府,等到圣旨抄了家,等到台阶淌了血,也没有等到……”


    姜雪宁无从为自己辩解。


    又或者,对于陷入仇恨与阴暗之中的旧日少年,一切的辩解都显得苍白。


    她只能无声地闭上了眼。


    前世种种忽如潮水逆涌,姜雪宁过了一会儿,才慢慢看看向自己手中的茶盏。


    平静的茶汤如一面小小的水镜,倒映了坐在她对面的谢危的身影。


    她问:“燕临冠礼,听人说谢先生要为他取字。”


    谢危淡淡的:“嗯。”


    男子二十而冠,此后才有成家立业。


    冠而有字,用以释名、明志。


    勋贵之家出身的男子,到冠礼时基本都会请来鸿儒高士为自己取表字,谢危年纪虽比不上士林中其他鸿儒,可却是文渊阁主持经筵日讲的太子少师,往日还从未听说过谁能请得他为谁开蒙或是为谁取字。


    燕临似乎是第一个。


    也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个。


    可姜雪宁竟不知道上一世燕临的字是什么了,取成了吗?


    勇毅侯府遭难后,一切与燕氏一族有关的话题都成了禁忌,谁也不敢提起。


    等燕临还朝后,也再没有谁能亲密到唤他的字。


    也或许有,可她不知道。


    谢危打量她片刻,道:“如今京中高门都知道勇毅侯府大势不好,冠礼请帖虽发了,可应者寥寥。你看着也不像是有什么仁善心肠的,届时要去吗?”


    姜雪宁望着他道:“燕临是我最好的朋友。”


    所以不管情势如何,她是要去的,且这一世不要再迟到,不要误时辰,不要再让那少年失望。


    谢危听后却是眉梢一挑,竟轻轻嗤了一声。


    最好的朋友?


    他也不知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说,反正摇了摇头,终究没说,似乎也没什么心思喝茶了,只把手中的茶盏放下,道:“练琴吧。”


    姜雪宁茶其实还没喝完,可本来也不大渴,聊过这话题后,先前与姚惜起争执的火气却是轻而易举便消失了个干净。


    取而代之的是沉重。


    她放下茶盏,坐到亲桌前练琴,还弹《彩云追月》开指。


    昨日都弹得好好的,按理说今日会更好。


    可没想到,根本没有昨日的流畅,滞涩磕绊,才没几句就弹错了一个音。


    谢危转头来看她。


    姜雪宁一下停了下来,看着自己压在琴弦上那纤细的手指,它们不受她控制地轻轻颤抖着,连带着被压在下面的琴弦也跟着震颤。


    她慢慢将手指移开,交叠握在身前,用力地攥紧了。


    可那种颤抖的感觉却从指尖传递到心尖。


    她垂下头,闭上眼。


    谢危第一次没有责斥什么,只是淡淡地道:“静不下便不弹吧。”


    燕临冠礼在即……


    不提起还好,一旦提起,又怎能静心?


    姜雪宁但觉心底沉冷的一片,被什么厚重的东西压着,喘不过气来,连方才与姚惜吵架时那飞扬的眉眼都不见了神采,低低应道:“是。”


    奉宸殿里再次没了声音。


    谢危在书案前看公文,但似乎也不很看得下去。


    姜雪宁在琴桌前发呆,没一会儿便神游天外。


    过了有两刻,外头又有太监来,有事禀告谢危。


    但看姜雪宁在里面,没开口。


    谢危便起身来,对姜雪宁道:“自己沏茶看书,休憩片刻吧。”


    他说完从殿中走了出去。


    那小太监跟着他到了廊上,压低了声音禀告着什么。


    姜雪宁听不清楚。


    谢危的事情,她也不敢去听。


    在琴前枯坐良久,方才出神时不觉得,回过神来却觉得身子有些僵硬。


    这一张蕉庵乃是燕临所赠。


    少年当时炽烈诚挚的面庞还在记忆的水面浮荡,可越是如此,她看着这一张琴越觉憋闷,于是还是站了起来,干脆真坐到那茶桌前,重新烧水沏茶。


    那碟桃片糕还在搁在原处。


    姜雪宁正正好瞧见它。


    喝第一泡茶时,她没去碰;喝第二泡茶时,便觉得肠胃里有些清苦;待得茶到第三泡,终于还是觉得自己得吃点什么,于是向着那碟桃片糕伸出了手去。


    雪白的一片一片,中间点缀着一些成片的桃仁。


    乍一看好像和昨天的差不多。


    但仔细一瞧,好像每颗桃仁都比昨天的要大?


    宫里的厨子别的不行,种种糕点的样子都是做得很好看的,闻起来也是很好吃的,虽然吃进去之后的感觉可能和想的不一样。


    可毕竟是在宫里么。


    谁在意它是不是真的好吃呢?


    薄薄一片桃片糕拿在手里,姜雪宁盯着看了半天,腹诽了一句,终于还是随便地往嘴里一塞。


    糯米都揉到了一起,柔韧之余,又不失松软。


    甜而不腻,清却不苦。


    这味道……


    初时没在意,可等味道在舌尖上化开的瞬间,姜雪宁真是眼皮都跳了一下,差点吓得噎死自己,手一抖险些把茶盏给推翻了!


    甭管这桃片糕是什么味道!


    总之不会是宫里的厨子做的!


    上辈子她叫宫里会做糕点的大厨都试过了,没一个能做出她想吃的味道!


    这一世宫里没换过的大厨就更不可能了!


    那这碟……


    姜雪宁只觉刚才吃进去的怕是毒药,抬手压住自己的眼皮,也摁住自己的心口,恨不能把刚才吃进去的那片给吐出来!


    天啊她到底干了什么!


    还是那句话,怎么连谢危的东西她都敢吃了!!!


    说不准正是用这碟桃片糕来试探她是不是还记得四年前那些事呢?


    谢危此人心肠狠辣。


    都怪他最近态度太为和善,以至于自己习惯性地得寸进尺,失去了警惕!


    冷静。


    冷静。


    就吃了一片而已。


    谢危也未必数过。


    以肉眼来看,这一碟看起来和先前没有什么差别。


    再摆弄摆弄,就看不出来了。


    姜雪宁连忙伸出手去,把那一碟桃片糕重新摆弄了一下,遮掩住了自己刚才拿走了一片所留下的空隙。


    然后等谢危回来。


    可等了半天,谢危还没回来。


    姜雪宁隐约又闻见那一股隐隐清甜的香气,原本低头看着茶水的眼珠子转过去看了桃片糕一眼,转回来;又转过去看一眼,又转回来。


    其实……


    这一碟看着也蛮多?


    再吃一片,也未必能看出来。


    她扭过脑袋,朝偏殿门外看了一眼,听着那细碎的说话声还没停,胆子便壮了几分,又偷摸摸伸出手去,从盘碟里扒拉出来一片,迅速塞进嘴里。


    再看那一碟桃片糕。


    恩,很好,没什么破绽,就是左边这片看着突兀了些,莫名有些打眼。


    姜雪宁觉得不能任由它这么放着,这般打眼若吸引了谢危注意力就不好了。


    扔掉?


    那也太浪费。


    所以还是把它吃掉算了,这不算她偷吃,也不是她真想吃,是为了让这碟桃片糕看起来正常点!


    她发誓,吃过这一片就真的不吃了,再吃会死人的!


    可偷吃这种事……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有三就距离上瘾不远了,而且一片一片地吃,也的确看不出此刻这盘桃片糕和之前的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罪恶的小爪爪再一次地伸了出去。


    “真的,最后一片,最后一片!”


    姜雪宁对着自己手里第十片桃片糕立下誓言,然后咬了下去。


    谢危这时正好从门外进来,也没听清,只道:“什么最后?”


    “咳咳咳!”


    姜雪宁吓得一哆嗦,刚吃进去的桃片糕咽都来不及咽便噎住了!


    她连忙给自己灌了半盏茶,才避免了被噎死之险,转身来道:“没,没什么,说最后一泡茶了,念叨谢先生您怎么还没回来呢。”


    谢危走近了一看,她的确是泡了茶,不过……


    这碟桃片糕原本是这么少?


    他看着姜雪宁,似笑非笑。


    姜雪宁顺着他目光一看,原本装着云片糕的小碟……


    摆盘什么时候这么稀疏了?


    没没没没关系!


    也许谢危这人眼瘸呢!


    她讪讪一笑:“刚才有点饿了,吃了一点,就吃了一点……”


    谢危挑眉:“当我眼瘸?”


    姜雪宁咬了咬牙:“比一点多一点。”


    谢危于是“哦”一声:“尝着怎样?”


    姜雪宁心想自己可不能记得当年的味道,睁着眼睛说起了瞎话:“跟昨天差不多,宫里的厨子就是花里胡哨,看着好,吃着不行,喝个茶吃吃还是可以的。”


    谢危忽然觉得——


    这丫头片子可能是真的活腻了。


    念头一动,他走上前去,作势要把那一盘端了,道:“既然不好吃也不必委屈自己,扔出去好了,叫宫里厨子再好好给宁二姑娘做一盘。”


    扔了?!


    姜雪宁脱口而出:“别啊——”


    话一出口她就想给自己两巴掌。


    谢危停下来,饶有兴味地看她。


    姜雪宁终于知道,自己不仅是个有逆鳞的人,还是个有死穴的人。


    由奢入俭难。


    乡野之间长大,口腹之欲难饱,是以尝过好的,便总念念不忘。


    她心内惨淡一片,干脆豁出去,死猪不怕开水烫了,面无表情,顶着对方的注视,脸不红心不跳,语重心长地道:“也没有那么不好,做人当戒奢从简,不可浪费。”


    然后把那碟桃片糕从谢危手里接了过来。


    谢危:“……”


    若早知一碟儿桃片糕便能把这祖宗收拾得服服帖帖,先前费那么大劲儿,又是哄又是训,担心她不学好,都是为了什么……


    突然有点怀疑起自己看人的本事?


    他莫名笑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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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86章 分享


    从奉宸殿离开时, 姜雪宁把没吃完的桃片糕一并带走了。


    谢危看着她。


    她还一脸义正辞严地解释:“谢先生常日出入宫廷,料想不会把糕点带进带出,如此这碟桃片糕放在殿中无人享用, 搁到明日怕就不好吃了, 不如让学生带回去。”


    谢危没说话。


    姜雪宁便当他是默认了。


    食盒往手里一拎,她大步跨出了奉宸殿:反正馅儿也露了,装也装了,谢危没看出来就不会看出来, 看出来了自己也无法改变他的想法或决定。那不如趁自己脑袋还在脖子上,多活一天是一天,能吃一点是一点。拿命换来的桃片糕, 当然要带回去继续吃!


    想明白这一点, 她脚步就变得轻快起来。


    人走在路上,跟要飞起来似的。


    谢危在她后面看着, 只觉得她悲伤快乐都很真切,也很简单。


    *


    仰止斋众位伴读中,只有姜雪宁是被谢危提溜着需要另花时间去进学练琴的, 所以旁人的时间往往和她对不上, 旁人休息的时候她可能才回,她休息的时候旁人可能已经在看书了。


    这会儿也一样。


    姜雪宁拎着食盒回来,众人基本都在午歇, 整座仰止斋里安安静静。她进屋将食盒放在自己的桌上, 打开来又没忍住吃了两片,才琢磨起来。


    被陷害的事情已经发生过一次,尚且还能为自己找借口, 说是没防备,不小心;可如果再发生第二次, 那就连借口都没得找,是真的蠢且钝了。


    与其暗中猜测,不如当面澄清。


    更何况这一世她与萧姝实在没有什么直接的利益冲突,她在宫内这段日子,不该这么难过才对。


    那枚或许惹了事的香囊,此刻就放在桌边上。


    一道破损的划痕十分明显。


    姜雪宁盯了它有片刻,一念落定时,便将食盒合上,直接从桌上抓了香囊,推开门走了出去。


    她的屋子在整座仰止斋最偏僻的角落。


    萧姝的屋子却是这里最好的那一间,坐北朝南,两面开窗,采光很好,邻着一条走廊,周遭也没有旁人。


    走过去并不需要多久。


    门口却有宫人静立着伺候。


    姜雪宁走过去时,站在外面伺候的宫人便看见了,朝她弯身一礼,竟然直接向她道:“姜二姑娘是来找萧大姑娘的吧?我们姑娘正在等您。”


    姜雪宁顿时有些讶异地一挑眉。


    这可真让她有些意外了。


    她看了这宫人一眼,没有说话。


    宫人也不多言,上前便将门推开了,请她进去。


    姜雪宁走了进去。


    这间屋子布置得竟不比她那边差多少,处处透着点世家勋贵才有的底蕴,看起来没有那么富丽,可连角落里随便放着的一只花觚都是雨过天青的釉色。


    宫人站在书案前伺候笔墨。


    萧姝穿着一身浅紫的留仙裙,一手挽着袖,一手持着笔,正在作画。大江流去,两岸对出,古松兀立在高崖之上,孤帆飘荡远影渐淡于水波尽头。


    气魄竟然不小。


    旁的女子,不管是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大多偏爱工笔花鸟,写些闺中春怨,可萧姝显然不爱,更喜水墨染江山,格局更开阔些。


    也或许,这是她想要给别人的感觉。


    姜雪宁进来时,她笔尖正好点着那孤帆的帆影,抬眸看见她便勾唇一笑,道:“我便知道姜二姑娘会来找我,不过比我想的还早了许多。”


    说话间她搁了笔。


    也摆了摆手叫伺候笔墨的宫人出去了。


    屋内就剩下她们两人。


    姜雪宁早知萧姝不是个好相与之人,闻言并不惊讶,只道:“那看来,我还是很出乎萧大姑娘的意料的。”


    萧姝点了点头:“岂止出乎意料,简直是有些佩服了。”


    姜雪宁道:“你指的是查抄仰止斋那一桩吗?”


    萧姝一笑:“姜二姑娘明白人。”


    姜雪宁一声嗤,也不想废话,直接将那一枚香囊搁在书案上:“昨儿你还给我的香囊,的确是我所有。不过你捡到香囊的地方,大约并不是我丢香囊的地方。”


    萧姝竟道:“我知道。”


    姜雪宁顿时挑眉。


    萧姝却沉默了片刻,似乎斟酌了一下,才道:“查抄仰止斋那一桩是我做的,可这一切也不过源于一个荒谬的误会,我并非想要针对你。”


    姜雪宁忽然觉得她很有意思。


    回望着她,她微微一笑:“我也知道。”


    这番对话颇有点耐人寻味。


    两个人之间互有试探。


    其实在刚知道有姜雪宁这么个人时,萧姝并没有想过将她当成自己的敌人,一是她出身高门,能威胁到她的人很少,二是姜雪宁与她之间也没有实质的利益冲突。


    要成为敌人,这二者缺一不可。


    然而入宫之后,一切似乎就有了变化。


    姜雪宁在肉眼可见地备受重视,虽然出身不如,可在宫中竟然也不比她差;随即而来的便是沈玠对姜雪宁的过度在意,甚至还私藏了一方绣帕,稍微有些敏锐的都知道,沈玠极有可能会被立为皇太弟,而她是一个想要成为皇后的女人。


    在这种情况下,姜雪宁足够成为她的威胁。


    而且是很大的威胁。


    那一次是刚巧得知了宫里要下令查抄的事情,她前后一合计觉得即便此计不成也能让姜雪宁入慎刑司吃一番苦头,在里面发生什么事情,当然也不由姜雪宁本人说了算。


    如此便可轻而易举消除此人带来的威胁。


    可没想到,危机面前,这位小门小户出身的姜二姑娘竟然临危不乱、据理力争,甚至不惜以死为威胁,硬生生将这一场危机化解。


    更没想到,沈玠那一方绣帕另有主人。


    她的敌人根本不是姜雪宁,而是她的姐姐姜雪蕙!


    这可真是闹了天大的笑话!


    萧姝一向好面子,可在因为这件事被太后姑母责斥的时候,即便心里再如何不甘,再如何不爽,她也无法反驳——


    是走了一步错棋,出了一记昏招。


    如此往后既要对付姜雪蕙,还要对付姜雪宁这个新结下的仇人,实在很划不来。


    一个人再强,也不过是匹夫之勇,抵挡不过千刀万剑。


    萧姝并不愿意树敌太多。


    而眼下这一枚香囊的事情,正好为她提供了一个绝佳的机会,挽回先前的错误,也为自己减少一个强劲的敌人。


    萧姝打量着姜雪宁的神情,轻轻摆手,请她坐下,道:“当日实在是一念之差,无心之失,险些累得姜二姑娘出事,我心里实在有些愧疚难安。不过与姜二姑娘也无甚交集,不甚了解,也不知要怎样才能解开这中间的误会……”


    一念之差,无心之失?


    那陷害若是成了她现在早已身首异处了!


    不愧是萧氏一族,高门出身,真不拿旁人的命当命,如此高高在上!便是谢危都没这一副令人厌恶的嘴脸!


    姜雪宁发现,这可能就是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喜欢萧姝的因由所在。


    但她也无意因此亲自与萧姝撕个你死我活。


    对方既有拉拢她讲和的意思,她也不必立刻就拒绝,好歹给自己讨回点利息来再说吧?


    是以,姜雪宁淡淡地笑了起来,故作轻松地莞尔道:“萧大姑娘这样尊崇的身份,若是想解开误会,那是给我面子,我哪里敢不应呢?”


    端看想不想罢了。


    萧姝回视着她,似乎在衡量她这话的真假,过了好半晌,也懒得同她绕弯子了,只道:“聪明人面前还绕弯子没意思。坦白说吧,若你最终是要出宫去的,我不愿同你结仇。虽则我压你一头,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何况我还要对付你姐姐。我愿意拿出诚意,只是不知先前那笔仇是否能一笔勾销?”


    一笔勾销?


    想得倒是美呢。


    强买强卖本事不小嘛。


    不过这是心里面想的,姜雪宁面上看起来十分好说话,很感兴趣地道:“这当然没问题,毕竟我人微言轻,势单力孤,也的确无法与您抗衡。只是不知,萧大姑娘这诚意有多少了。”


    萧姝拿起她那枚香囊,思索着看了片刻,便笑道:“总有些跳梁小丑背后作妖,让人生厌。姜二姑娘不喜欢,我也不喜欢,不如便料理妥当,也好叫大家都清净清净。”


    姜雪宁一副很满意的样子:“这可真是太好了。”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背地里某个作妖的该是用这香囊陷害了她一把,说不准还涉及到什么紧要的事情。


    萧姝当然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什么“诚意”什么“一笔勾销”,话说得好听罢了。事实上即便没有她的存在,她也一定会找到那真正丢下香囊之人,除之以绝后患!


    这么讲不过是把这件事利用完全。


    若真能哄得人忘记先前被陷害的那桩仇怨,可不就一石二鸟了么?


    姜雪宁不上这当,可她将来的确是要出宫去的,没必要这么早就跟萧姝撕破脸,且反正她都把姜雪蕙搞进宫来了,接下来虚与委蛇一段日子对她来说并无坏处。


    是以答应得十分干脆。


    两人这一番交谈之后称得上是宾主尽欢,由萧姝亲自将姜雪宁送出了门外。可待从这一条长廊上走出去,回头来再看着萧姝那两扇重新闭上的房门,姜雪宁只想起了上一世的纷纷扰扰。


    上一世,她同萧姝一般,死活想要当那个皇后。


    却没料想江山一朝倾覆,贵为皇后也不过渺如蝼蚁。


    萧姝聪明一世,眼下一步一步地算计着想要登上那后位,可却对那蛰伏在暗中的危险一无所知:她,或者说萧氏一族真正的敌人,根本不是此刻仰止斋中任何一位伴读,而是那位高高站在奉宸殿上为他们传道受业解惑、圣人一般的谢少师、谢居安!


    想到这里,她心底忽然生出一种坐山观虎斗的悠然之感,笑了一笑,便返身向自己屋里走去。


    还有一碟桃片糕在屋里等着她呢。


    人生苦短,跟人勾心斗角多没意思!


    *


    姜雪宁重新翻出了那本医书,也将那碟桃片糕从食盒里拿了出来,搁在书案边上,看书之余便顺手取一片来吃,冬日午后倒也悠闲惬意。


    看了约莫半个时辰,外头有人来找。


    昨晚来过的周宝樱“笃笃”又在外头敲门,声音里充满了雀跃:“宁姐姐!我来还你的糕点啦!”


    姜雪宁一怔,花了好一会儿工夫才回忆起来,周宝樱似乎是说过借她的糕点去吃,等新的糕点送到便来还她这种话。


    不过……


    她摇头笑了一声,走过去给她开门,道:“我还以为你说着玩儿呢。”


    周宝樱果真拎了个食盒站在外头,小巧的琼鼻轻轻一皱,有些得意:“与吃有关的都是大事,宝樱可也是言出必践呢,说到做到!”


    她走进来,把食盒打开了。


    里头三层,装着的都是各色糕点。


    显然御膳房和仰止斋的宫人都知道她爱吃,每日糕点送来总是她那边最丰厚,样式和品种都多很多。


    “这是核桃酥,杏仁酥,这是玫瑰馅饼,黄豆糕……”


    周宝樱眼睛亮亮的,一样一样指给姜雪宁看。


    可说着说着话,她忽然就看见了书案上摆着的那盘桃片糕,也不知为什么,目光就移不开了。


    姜雪宁正纳闷她为什么没声儿了,一看她,再顺着她目光看去,心里面顿时咯噔的一下,拔凉拔凉。


    失策了……


    刚才去开门请周宝樱进来的时候,为什么不先把这碟桃片糕藏起来!


    周宝樱咬了咬唇,看了看姜雪宁,又看了看那碟桃片糕:“宁姐姐这个,看上去好像很好吃的样子……”


    姜雪宁:“……”


    她想说,不,你误会了,这个一点也不好吃。可谁又能顶得住周宝樱这种小鹿似的湿漉漉的眼神?


    简直好像不给她吃的是一种罪恶。


    更何况,这小姑娘昨日貌似无意来同她说那一番话,是副善心肠。


    姜雪宁思量片刻,终是不大忍心拒绝,虽然觉得心头滴血,还是微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道:“你想吃,那我分一半给你拿回去,好不好?”


    周宝樱顿时眉开眼笑:“好!”


    作者有话要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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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危下章见,燕临下下章见。


    总而言之,都是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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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87章 扔掉


    “郑尚书也真是老糊涂了, 年将乞休,折子都下来了,却还在昨日内阁议事时当众为勇毅侯府求情。谁不知道现在圣上正在气头上?这事儿他可真是没看清楚形势。这不, 引得圣上龙颜大怒。他一个遭殃不打紧, 倒连累得在场所有同僚与他一道担惊受怕,唉……”


    陈瀛长长地叹了一声。


    叹完后却不由打量对面谢危的神情。


    这是在谢府。


    昨日下午内阁议事的时候起了争执,险些闹出大事来。但当时谢危似乎去了奉宸殿教那什么女学生,并不在阁中, 因此免涉事端。


    陈瀛忍不住要思量这中间是否有什么玄机在。


    是以趁着今日一早不用早朝,掐着时辰递上名帖,来拜谢危, 叙说昨日内阁中事, 探探这位少师大人的口风。


    谢危人虽不在,可事情却是一清二楚。


    奉宸殿偏殿时那来的太监已经将情况禀明了。


    听着陈瀛这一番话, 他眉目间也无甚惊讶,只道:“正是因为郑尚书年将乞休,折子都下来了, 半截身子入土的人, 顾虑比旁人要少,才敢做出这种事来。换了旁人或恐还要担心头上顶戴,腰间印绶。圣上虽然恼怒, 却也得防着天下悠悠众口, 不至于对郑尚书怎样。”


    这一番话跟没说有什么区别?


    陈瀛当然知道郑尚书这老头子为什么这么敢说。


    可……


    他有些为难模样,望着谢危道:“可郑尚书都被收监了,难道还能放出来?”


    谢危一笑:“这就看陈大人以及刑部的旧属了。”


    陈瀛若有所思。


    谢危淡淡道:“圣上这人也念旧情, 郑尚书半生为朝廷鞠躬尽瘁,在内阁议事之时公然触怒圣上, 若不将其收监,人人得而效仿,天子威严何存?可人有时候上了台阶也缺个台阶下。且陈大人等刑部同僚,都是郑尚书昔日下属,郑尚书行事如何,有目共睹。人情淡薄冷暖,都在这一念之间。”


    官场上行走,谁人不愿趋利避害?


    纯凭着“仁义”二字,根本走不远。


    陈瀛便是向来不管旁人死活,只一心琢磨着上面人是怎么想,听过谢危此言,心头便是微微凛然,明白了谢危言下之意:皇帝固然把郑尚书下了大狱,可也想看看朝堂上其他人对这件事的反应;且郑尚书乃是他的上司,他当了郑尚书多年的下属,连这侍郎之位都是郑尚书提拔上来的,若在此时落井下石,旁人兴许嘴上不置喙,背地里未免觉得他冷性薄情,暗中疏远;更何况新的尚书顾春芳即将上任,只怕也要看看手底下这帮人的品性。


    新官上任三把火。


    焉知这火不烧到自己身上?


    陈瀛一念及此,已是通透了,也知谢危很快便要入宫授课,不敢有太多叨扰,起身来便长身一揖,恭敬道:“下官再谢先生指点。”


    谢危平淡得很:“陈大人心思缜密,假以时日也必能想到的,言重了。”


    陈瀛却知道这话不过是客气。


    所谓“假以时日”,便有早晚,有些事情不早点做便是错。而谢危最厉害的,或恐便是在一切刚发生的时候便洞察纵观,心中有数,执棋在手,运筹帷幄。


    他一笑,也不反驳,再次躬身,才告了辞。


    侍立在旁的剑书在他经过时略一欠身,可等目送着此人的身影在回廊尽头消失后却是紧皱了眉头,向谢危道:“这位陈大人做人可真是精明,万事都要问明了再走,事事都来请教您,一则是他的确谨慎,二则只怕也有向您示好之意,按说该是对先生唯命是从了。可上回宫里那件事,他办得却不妥当。您交代的分明是他,可宫里来人到刑部请时,他却带了个查案厉害的清吏司主事张遮。明摆着是两头不想得罪,既想要办了您交代的事,但也不想牵扯其中,像颗随时会倒的墙头草。”


    说的是宁二被陷害那件事。


    这许多年来人心之恶谢危已看遍了,倒不感到有什么意外,陈瀛这般做在他意料之中,不这般做可才是出乎他意料,反倒要让他思考思考,是不是自己有什么问题。


    毕竟天下有谁能不权衡利弊呢?


    是以他只道:“此人可用不可信,我心里有数。”


    说罢,他将手中茶盏一搁,起了身来,从这平日待客的厅中走回了自己的斫琴堂。


    堂中竟然有人。


    若是陈瀛方才到此见了,只怕会要忍不住起疑:这样一个大早,京中幽篁馆的馆主怎么会出现在此地?


    吕显昨日留宿在谢府,刚睡醒没多久,正打着呵欠糟蹋谢危的好茶。


    上好的大红袍已沏了三泡。


    瞧见谢危进来,他便笑:“回来得正好,还能赶上一泡好的。那陈侍郎打发走了?”


    谢危却是走到那面空无一物的墙壁前,站定了,抬手掐紧自己的眉心,眼角显出一丝不易见的疲倦,道:“皇帝忌惮的便是侯府,厌恶的也是侯府。有谁上来为侯府说话,都是在皇帝的脊梁骨上戳了一下。他或恐不会对这帮朝臣如何,可这笔账却要记到侯府的头上。”


    吕显眼皮一跳:“郑尚书不是我们的人?”


    谢危微微垂眸:“有人非置侯府于死地不可。”


    自平南王逆党在京中现身一事之后所发生的种种都从他脑海里浮出来,一件一件,越发清晰。


    只是越清晰,那一股在胸臆中涌动的戾气便越重。


    他轻轻地张了手指,搭住自己的眼帘,也搭住自己半张脸,忽然唤道:“剑书!”


    剑书随他一道到了斫琴堂,但未进门,只是在门边候着,立时道:“在。”


    谢危道:“立刻着人往丰台、通州两处大营,盯好各条驿道,送出的不要紧,凡有送信入城者一律截下,连入城之人都不要放进去一个!若有想通传勇毅侯府出事消息之人,能抓都抓,不能抓都杀。”


    这声音已是冰冷酷烈。


    吕显听得心头一寒。


    剑书领命将去,可迟疑了片刻,却犹豫着问道:“若,若想入城的是教中人……”


    “……”


    谢危搭在面上的手指慢慢滑了下来,眼角眉梢上沾染着的刀兵之气却渐渐寒重,沉默有许久,才低沉地道:“一律先杀。”


    晨雾浮荡在院落之中。


    斫琴堂内尚有茶香氤氲。


    然而这一刻的剑书只觉深冬凛冽的寒气已提前侵染加身,钻进人骨头缝子里,不知觉间已是一片萧杀!


    他深深望了谢危几眼,可终究知道事到如今,这件事在谢先生这里已经毫无转圜余地,是以收敛所有心神,躬身领命退了出去。


    吕显却是久久回不过神来。


    他打量着谢危,难得没有平日玩笑的轻松:“教中情况,已经不堪到这境地了吗?”


    谢危闭上了眼道:“他年岁渐高,等不得了,且公仪丞素来与我不对付,我上京后,金陵之事便鞭长莫及,他若不趁机算计,倒堕了他威名。世不乱,教不传。勇毅侯府治军甚严,在百姓中多有盛誉。一朝设计逼得侯府陷入绝地,引皇帝忌惮出手除之,便可令朝廷失民心,如此天教才可卷土重来。何况勇毅侯府掌天下兵权三分,丰台、通州两处大营皆有重兵驻扎,向为侯府所率。若有人借此机会传递消息煽动军心,引得军中哗变……”


    此为君王大忌。


    届时无论勇毅侯府是否清白,只怕都难逃九族诛灭之罪!


    这一点,吕显也能想到。


    只不过……


    他其实想说,若勇毅侯府当真出事,未必不是好事一件。毕竟朝廷失却民心,皇帝失却臣心,丰台、通州两处大营的兵力更可趁机拉拢,只要将还侯府清白、讨伐昏君的旗号一打,原勇毅侯府之旧部或许便会来投。


    如此,牺牲一个侯府,却能换来大局。


    可在谢危这里,事情好像非同寻常。


    他不知其中利害,也不敢妄言,是以看了谢危许久之后,终究没有出言说什么,只是道:“你把刀琴派哪里去了?我打听得今日那尤芳吟要见任为志,正缺个人探听探听。”


    谢危瞥他一眼皱了眉:“刀琴没空。”


    吕显顿时瞪眼。


    谢危淡淡提醒他:“你对尤芳吟之事未免太执着了些。”


    吕显浑然没放在心上,嗤了一声,颇有些斤斤计较:“我吕照隐考学入仕输给你谢危便已经够丢人了,从商这一道苦心钻研,自问拿捏时机、算计人情都是上乘。总归你谢危不可能从商,我便没想过谁还要在此道压我一头。生丝那一回,却被人捷足先登。这口气是你能忍?”


    谢危面无表情:“我能。”


    吕显:“……”


    这他娘还能不能好好聊天谈事儿了!


    他有心想要反驳,可细细一琢磨谢危这些年过的日子,又没那底气开口,终究把手一摆,气道:“不管了,人你不借就不借,我还不能自己去查了吗?小小一个尤芳吟,我吕照隐手到擒来!”


    说罢把端着的那盏茶一口喝干,径直从斫琴堂走了出去。


    谢危也不拦他。


    吕显走到院门口之后回头一看,姓谢的已经又在面壁了,不由暗骂了一声:“奶奶的,还真不拦老子一下!好,够狠。这回非要把事儿办漂亮了,叫你瞧瞧!”


    骂完便哼了一声,把手一背,扇子一摇,就上了街。


    蜀香客栈还是那老样子。


    吕显琢磨着先去找任为志聊聊,也好探探口风,看看还有谁想要入这股。可没料想,他前脚才跨进客栈门,后脚一抬头就看见了站在那边正同掌柜的说话的尤芳吟。


    好嘛,冤家路窄。


    听闻最近任为志又收到了一笔钱,吕显暗中查过,竟然来自清远伯府,似乎还是后宅里的尤二姑娘出的。而那段时间,他正好在这客栈中看见过尤芳吟。


    这一下,他倒有点不明白起来。


    难道上一回生丝的事情,的确是伯府在背后主导,这微不足道的庶女不过是伯府派出来的一个小卒?


    想到这里,吕显面上便挂上了笑意,一袭长衫穿在身上倒是颇为斯文,竟上前主动向尤芳吟拱了拱手,道:“上回便在此地遇到过姑娘,听闻姑娘也与任公子有往来,今日缘分到了,又打个照面。在下今来也找任公子,不如同去?”


    尤芳吟顿时一怔。


    她如今还住在牢中,上回尤月和她一起进衙门的事情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是以尤府根本没有往外声张。而她则等尤月已经入宫之后,才挑了个合适的日子,请周寅之将自己的放了出来,准备办姜雪宁交代给自己的事情。


    遇到吕显,她没想到。


    更没想到对方竟然主动上来搭话。


    吕显见她半天不说话,试探着又问了一句:“姑娘?”


    尤芳吟这才回神,却是拘谨且慎重,既不知此人身份底细如何,更不知此人是何用意,更何况她今日见任为志,还有别的事情想说,并不方便旁人在场。


    所以她垂下头道:“我与您不熟,还是自己去吧。”


    “……”


    吕显生意场上打滚久了,很久没听过谁用这么直白的理由拒绝自己了。


    不熟……


    他笑容有些僵硬:“姑娘说得也是。”


    尤芳吟便低垂着眉眼,也不敢多言,只向他一躬身算是道了个礼,便谢过旁边的掌柜,埋着头往楼上去了。


    吕显只好在下面看着。


    尤芳吟越往上走,越是紧张,待到得任为志门前,才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定神,再睁开眼时已经一片坚定,叩门道:“任公子在么?”


    任为志这些日来都在客栈里。


    因为已经有钱进来,有人愿意出钱入干股,他回到四川重振家中盐场的希望渐渐有了,是以这些日来看着,已经不那么憔悴,眉眼里也多了几分神采。


    乍见之下,竟依稀有些丰神俊朗。


    他笑着请尤芳吟入内:“昨日通过消息后便没出门,专在这里等候,没想到尤姑娘来得这样早。”


    尤芳吟入内坐下。


    她径直从袖中掏出两样东西来,搁在桌上:两张共一万两的银票放在左边,一页薄薄的写有生辰八字的纸笺放在右边。


    任为志一看之下都愣住了。


    他道:“尤姑娘今日……”


    尤芳吟道:“我来出钱入股。”


    任为志心头顿时一跳,几乎立刻想说有这一万两便差不多够了,可再一看尤芳吟神情,似乎不那么简单,略一迟疑,便没出声。


    果然,尤芳吟道:“不过我有两个条件。”


    任为志肃容道:“姑娘请讲。”


    尤芳吟在他对面端端地坐着,道:“第一,我所出钱入的干股,订立契约时需写明可以转手他人,而你无权干涉。”


    任为志眉头顿时一皱,但随即又松开。


    他道:“旁人出钱已经很难了,姑娘肯出钱,钱到了我手里,便可投入盐场。干股将来如何分红,于我而言都无差别。虽然生意场上似乎未有先例,但也未尝不可。”


    这是答应了。


    尤芳吟点了点头。


    任为志道:“那第二呢?”


    尤芳吟两手交叠在身前,微微一垂眼,默然了片刻,才抬首来,直视着他,道:“第二是,娶我。”


    任为志:“……”


    坐在尤芳吟对面,看着这眉清目秀的姑娘,他惊呆了。


    *


    吕显这人什么都好,智计也是一流,就是脾气略坏。


    万事不想居于人后。


    谢危离府入宫之前,想想还是吩咐了刚回来的剑书一句,道:“吕照隐行事离经叛道,且京中大局正乱,哪里有空去管什么尤芳吟。刀琴回来还是暂听吕照隐使唤,免得他成日挂心,不务正业。”


    剑书笑起来,应声:“是。”


    谢危这才放下车帘,乘车入宫。


    今日虽有课,但既无经筵日讲,也不大起朝议,所以入宫的时辰稍迟。


    他到奉宸殿时,翰林院侍读学士王久刚讲过书法离开。


    众人正自休息玩闹。


    周宝樱悄悄从殿里溜了出来,藏身在那粗粗的廊柱后头,脸上挂着笑,两眼亮晶晶地从自己袖中拿出了个小小的油纸袋。


    里头鼓囊囊的,装着东西。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来,数了一遍,便叹了口气:“越吃越少,可也不能叫宁姐姐再分给我一点,那也太过分了……”


    谢危走过来时瞧见这一幕,因大约知道周大人家的这小姑娘甚是爱吃,本也没留心。


    可下一刻周宝樱竟从那油纸袋里拿出来一瓣桃片糕。


    谢危脚步便停下了。


    周宝樱方吃了一口,低垂着的眼忽然看见前方台阶下出现了一片苍青道袍的衣角,便忽然一僵,目光顺着这一片衣角抬起,就看见谢危站在她面前。


    她吓得立刻把嘴里还叼着的半截儿桃片糕拿了下来。


    整肃地向谢危问好:“谢先生好。”


    谢危的目光落在她手中,也落在那油纸袋上,温和地朝她笑了笑:“宫中昨日也做了桃片糕吗?”


    他眉眼清隽,笑起来更如远山染墨。


    周宝樱一下不那么紧张了,虽除了上学之外皆与谢危无甚接触,可莫名觉着谢先生是个随和人,于是也笑了笑,很是开心地道:“好像是没有做的,不过宁姐姐那边有,我的桃片糕就是宁姐姐给的,可好吃了!比宫里以前做的都好吃,还比蓉蓉上回带来的好吃!”


    谢危平和地注视着她:“这么好吃吗?”


    周宝樱用力点头:“当然!”


    她看了看谢危,又看了看自己油纸包里所剩不多的桃片糕,想起父母之训,咬了咬唇,似乎才定下决心,将打开的油纸袋向谢危递过去:“您要尝尝吗?”


    谢危唇边的笑意深了些,道:“那便尝尝。”


    他抬手便将那纸袋拿了过来。


    周宝樱顿时睁大了眼睛,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小手,小嘴也微微张大,似乎想要说点什么。


    谢危轻轻道:“怎么?”


    这一瞬间一种奇怪的寒意从背后爬了上来,周宝樱看着眼前这张含笑的脸,竟不知为什么想起了寺庙里画在墙上的那些阎府妖魔。


    可这也是一瞬间的错觉。


    她有些茫然起来,有心想说“我只是请您拿一片尝尝,不是全要给您”,可话到嘴边,被谢先生这般和煦清淡的目光注视着,她又不好意思说出口,只能挠了挠自己的脑袋,有些不舍地道:“没什么。”


    谢危便用修长的手指拎着那纸袋,转过了身。


    在背过身去的那一刻,所有的表情都从脸上消失。


    他进了偏殿。


    外头的小太监立时进来布置茶具,置炉煮水。


    谢危把这装着桃片糕的纸袋放到了桌上,静坐许久。


    小太监躬身道:“少师大人,今日御膳房有做新的糕点,还是叫他们不用送来吗?”


    谢危敛眸没有说话。


    小太监有些战战兢兢。


    过了许久,谢危才一指桌上搁着的那纸袋,平静无起伏地道:“往后都不用备,把这东西扔掉吧。”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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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88章 奉剑与少年


    昨日的桃片糕给了周宝樱一半, 姜雪宁想起来还有点丧气。


    她垂首低眸跟在谢危身后进了偏殿。


    谢危也不看她,只平淡地一指殿中那张琴桌,道:“练琴吧。”


    这时姜雪宁还没什么察觉。


    谢危讲话向来不多, 一句话也不说几个字, 她都习惯了。


    上回心不静,这次倒是稍稍静了些。


    坐下来弹完之后,她自己还觉得不错,想听听谢危怎么说。


    可没想到, 听琴的时候,谢危全程看着窗外,直到那琴音袅袅尽了, 才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 道:“起手时心还太浮,弹得急了些, 中段稍好,末尾又浮起来。往往你觉着满意之后,很快便不让人满意了。熟能生巧, 还是当再熟悉一些, 心再静一些。”


    姜雪宁瞅了瞅自己的手指若有所思。


    谢危却道:“勾指时太快,弦音急促,须待上一韵的余音将尽时才入。”


    于是, 姜雪宁终于隐隐察觉到了——


    但这个发现与琴无关。


    只与谢危有关。


    他并不总是笑着的, 眼底常含着的那一点笑意常常是礼貌居多,但眉眼只需柔和上那么半分,便总叫人如沐春风。


    完美得无懈可击。


    可在这座偏殿里, 他是会皱眉的,也会在没有旁人的时候冷冷地笑着责斥她。


    然而今日一切都淡下去的。


    不是冷, 只是淡。


    尽管言行与平日似乎并没有区别,可姜雪宁总觉得好像疏远了一些,隔着一层似的。


    这念头来得太快,也太直接。


    她甚至都来不及梳理这感觉究竟从何而起,更不知道到底是有什么蛛丝马迹可循。


    思绪一飞,眨眼又回到琴上。


    “铮……”


    姜雪宁按着谢危言语的指点重新尝试了一遍,然而比刚才更差了,不得其法。


    她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他。


    少女的目光有一点困惑,似乎想要开口再问他什么,但又不大敢开口。


    谢危于是想,她好像一直都是这样,有些怕自己的。


    学琴这件事,说总是没有用的。


    他移步,到姜雪宁身旁来,轻轻将那一卷书搁在了她琴桌边上,下意识俯身便要将手指搭在弦上。然而当他倾身之时,宽大的袖袍垂落在少女纤细的手臂旁,于是顿了一顿。


    桃片糕的事回到他脑海。


    她把他当什么人呢?


    又或者,他把自己当成什么人呢?


    神情未变,谢危直接伸手将琴往旁边挪了挪。


    同姜雪宁的距离便拉开了。


    搭着眼帘,抬了手指,勾着弦弹了方才那一段,他才将琴还给她,道:“再试试。”


    这回离得近,听得也清楚。


    姜雪宁大约明白了。


    她试了一试,果然好了不少。


    只是抬眸注视着谢危从琴桌旁走过的身影,她却越发觉得方才划过心间的那种感觉,不是错觉。


    克制,疏离。


    这种保持着距离的感觉,不管是比起往日的含笑责斥,还是比起往日的耳提面命,按理说都会让她轻松不少。


    毕竟一开始她就是想远着谢危的。


    可眼下,轻松之余,却觉得哪里不对。


    但往细里一想,又不知具体是哪里不对。


    如果说这短短的一日或恐还是她的错觉,那接下来的这几天,这种“错觉”便渐渐加深成了一种真正的感知。


    是真的疏淡。


    文一样的讲,琴一样的教,谢危还是往常那个谢危,还是那个满朝文武所有人都熟悉的谢危。可他没有什么脾气了,姜雪宁对着这般的他便连那少数的一点任性顽劣都不敢显露;偏殿里再也没有闲吃的糕点和零嘴,连茶他都几乎不沏了,更不用说像前几次一般叫她去喝了。


    这种感觉,像是什么?


    就像是一个人迈出来,又往后退了一步,回到原处。


    姜雪宁无端地不大舒服,也不大自在。


    她的直觉告诉她,该是有什么事情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暗中发生了,也或许是自己无意间做出了什么不对的举动,可二人的接触拢共就那么多,她实在无从想起。


    每每对着谢危想要问个究竟时,又觉矫情。


    明明一切看上去都无异样,叫她从哪里问起呢?


    加上勇毅侯府燕临冠礼之日渐渐近了,旁的事情,姜雪宁也就渐渐放下了,没太多的心思去想。


    上一世她为燕临准备了生辰贺礼,可最终没能送出去;


    这一世她准备了相同的贺礼,只希望能弥补上一世的遗憾,将之交到那少年的手中。


    在又一次出宫休沐的时候,姜雪宁甚至不大来得及去过问尤芳吟那边的事情办得如何,径自吩咐人往城西的铸剑坊去。


    话本子里总写宝剑要挑明主。


    可事实上真正能铸好剑的都是匠人罢了,剑给何人从来不挑,能许重金者自为“上主”。


    很显然,这位他们并不相熟的“姜二姑娘”便是这样一位腰缠万贯的“上主”。


    *


    早在半年之前,勇毅侯府小侯爷燕临的冠礼便已经引得大半座京城翘首以盼,不知多少有闺秀待嫁的人家等着那少年加冠取字的一日,各处为人说媒的冰人们更是早早准备好了花名册,就等着冠礼之后把侯府的门槛给踏破。


    然而如今的光景,却是谁也没料到。


    不过短短半年时间过去,昔日显赫得堪与萧氏一族并肩的勇毅侯府,已是危在旦夕,随时有阖府沦落为阶下囚的风险。往日是众人到处巴结钻营,唯恐小侯爷冠礼时自己不在受邀之列,徒受京中耻笑;如今却是一张张烫金请帖分发各府,要么闭门不收,要么收而不回,生怕再与侯府扯上什么干系,惹祸上身。


    人情冷暖,不过如是。


    仰止斋内诸位伴读除姜雪宁外,与燕临几无私交,原本大部分都是趋利避害不打算去的。


    可架不住沈芷衣要去。


    非但要去,她还要光明正大、大张旗鼓地去。


    众人都是长公主的伴读,一听沈芷衣说要去,便有些犹豫起来,接下来又听萧姝说自己要去,其余人便都被架到了火上,不去也不好。


    大家伙儿一商议,干脆都陪沈芷衣一块儿去。


    如此便是将来出事追究起来,也与她们背后的家族无关,只不过是她们一帮小姑娘陪着长公主殿下去罢了。


    所以,在十一月初八这一日,众人结伴乘车,自宫中出发,一道去往勇毅侯府。


    沈芷衣本说要与姜雪宁一道走,但临出发前又被萧太后叫去,只好让她们先去,自己晚些再到。


    这一来,姜雪宁便刚巧与周宝樱同车。


    经过上回“借糕点”的事情后,两人的关系便近了不少。但陈淑仪、姚惜等人好像很介意周宝樱对姜雪宁的好感,老怕这小姑娘被她这狐狸精给拐骗走了似的,甭管是在奉宸殿进学,还是在仰止斋小聚,都把周宝樱给拽着,对姜雪宁十分防备。


    周宝樱也糊里糊涂,对这些好像没所谓。


    反正嘴里有东西吃,手里有棋下,便能两耳不闻窗外事,不折腾地坐上一整天。


    这回居然同车,周宝樱还手舞足蹈高兴了一阵。


    毕竟上回的桃片糕太让人记忆深刻了。


    才一上车她就抱住了那大大的引枕,巴巴问姜雪宁:“宁姐姐,她们都不让我跟你说话,也不让我来找你,这些天可差点馋死我了!那桃片糕,还有没有呀?”


    这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姜雪宁也念叨好几天了呢。


    只可惜这既不是她做的,也不是她家厨子做的,更不是宫里御膳房做的,谢危这些天也绝口不提除了学琴、学文之外别的话题,就好像他与姜雪宁之间,除却师生关系外,的确没有什么旁的关系了。


    不过……


    这好像也是事实。


    所以姜雪宁越发不敢过问什么,只恐又有哪里做得不对触怒了他,又或者对那口腹之欲上的事情表现得太热切,招致他想起旧事,忌惮上她。


    此刻她坐在车内,也有些无奈,淡淡地笑了一笑,回周宝樱道:“没有了,就那一些,分过一半给你后,剩下的我都吃了。”


    周宝樱一张小脸顿时垮了下来。


    她愁眉苦脸,小声地抱怨起来:“早知如此,当时谢先生拿走的时候,我就不该那般大方。连我自己都没吃几片呢……”


    “谢先生?”


    姜雪宁忽地一怔。


    “你说谢先生?”


    “啊。”周宝樱点了点头,有些茫然模样,接着又瘪嘴委屈起来,道,“宁姐姐你不知道,你上回给我的桃片糕,我拿回去吃了几片,剩下的那些,晚上睡之前数了一遍才装进纸袋,想留着第二天再吃的。结果没想到第二天偷偷跑到殿外吃的时候,被谢先生撞见。”


    姜雪宁终于意识到自己哪里错了。


    周宝樱一张包子脸还有些气鼓鼓的:“我都没想到,谢先生竟然是这样的人!他问起桃片糕,我又不能不回答,入宫读书之前爹爹还教过要尊重师长,我便请他尝一尝。原以为他只拿一片,哪里知道他把剩下的全拿走了,还问我有什么不对!人家自己都舍不得吃……”


    “……”


    姜雪宁浓长的眼睫搭了下来,一时竟有些恍惚。


    马蹄声哒哒,车厢轻轻摇晃。


    尘封在她前世陈旧记忆里的那些事,忽然渐渐在迷雾中变得清晰起来。


    君子远庖厨,便如有些地方女子进不得祠堂一般,是世家大族最森严的规矩之一。


    谢危是君子,是圣人。


    但那时她还只是个乡下野丫头,既不知道他的身份,也不懂这劳什子的规矩,听了府里那些来接她的人说的话,一直都没有怀疑过,只当他真是什么往京城投奔姜府去的远房表少爷。


    遇到山匪之后,他们流落山野之间,不知道其他人音信,甚至都不知道怎样才能走出困境。


    高山深谷,如同幽囚。


    当时谢危病得还不严重,看上去只是有些虚弱,还伴着点从他刚与她同路上京时便有的咳嗽,恹恹模样,不很爱搭理人。


    姜雪宁已经知道自己是姜府的嫡女了。


    对方却不过是个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的远房亲戚。


    她既怕别人觉着她是乡野丫头入京丢脸,也怕别人因此瞧不起她,是以即便落难了也还想使唤使唤谢危,叫他去摘些野果来吃,打些猎物充饥。


    结果当然是使唤不动。


    自落入困境之后,谢危便抱着他的琴斜放在膝上,坐在那块坍塌下来的山岩上,看着山岭之间渐暗的天光。


    旁的什么声音他都好像听不见。


    其实他似乎是在思考什么比落难更严重的事情,好像进了另个世界似的。可姜雪宁那时看不明白,只当此人十分不给自己面子,因此还有些恼羞成怒。


    不得已只好自己去了。


    这当然不是很下得来台。


    但姜雪宁那时也没别的办法,脑袋里转着转着便强行为自己找好了理由:这病秧子走两步就要倒的模样,别说出去抓个什么山鸡野兔,就是出去摘些野果,说不准一个踉跄都能在林野里摔断腿,到那时她岂不是还要琢磨怎么背这人一起走?那可划不来。


    所以很快就调整好了心态。


    于是田庄上那些在京中贵人们看来十分不入流的本事,终于派上了用场。


    冬日山林里并没有果实。


    但她手脚并用费神折腾了一座陷阱,竟运气极好地抓住了一只蠢笨的灰毛野兔,便一路心情极好地抱在怀里回到了山岩下面。


    山野里的笨兔子没有见过人,刚被抓的时候,还死命扑腾。


    可大约是姜雪宁抱得舒服,没一会儿它就安然地待在她怀里了。


    她忍不住高兴地向上面坐着的谢危炫耀:“看!我抓到的兔子,乖不乖?”


    谢危听见声音,终于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也看了她怀里抱着的兔子一眼,那眼神里是超尘的淡漠,甚至也许有那么一丁点儿的怜悯。


    姜雪宁还伸手摸着它柔顺的皮毛。


    谢危平静地问她:“生火么?”


    那一瞬间,她整个人身子都僵硬下来。


    眨了眨眼,望着谢危回不过神。


    因为,直到谢危问这一句,她才忽然想起:抓这只兔子来,是为了果腹,她和谢危已经有些时辰没吃东西了,很饿,很饿。


    她站在那里不回答。


    谢危等了她有一会儿,待天色都暗下来时,大约是知道她回答不了,便没有再问,而是小心地将那张琴放到了一个妥帖不受风雨的角落,才走到一旁去,拾柴生火。


    火堆燃了起来。


    周遭的温度也渐渐上来,并不很炽烈的火光在浓稠如墨的黑夜里浸染开,照着她抱着那兔子不松手的身影,摇晃着投在地上。


    谢危站到了她面前来。


    他高出他许多。


    旁边火堆的光映在他的面上,因轮廓的深浅而有了不同的明暗,一双幽沉的瞳孔里聚拢了光华,只向着她伸出手,要接过那兔子去。


    姜雪宁下意识抱得紧了一些,抬起头来望着他道:“我们、我们要不吃别的吧,我、我再去打个别的东西来……”


    谢危沉默地注视她:“那下一个你舍得吃吗?”


    她站在那里怔怔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谢危的手还是伸了过来。


    她用力地抱着那只兔子,不想给他。可大约是她太用力了,弄疼了那只兔子,它竟然在她手背上咬了一口,疼得她一下就把它放开了。


    它窜到了谢危的手里。


    他竟从宽大的袖袍里取出了一柄紧紧绑在腕上的短刀。


    那时候姜雪宁才知道,这人身上带了刀。


    现在想想,一个什么病弱的远房表少爷,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随身带什么刀呢?但凡身上藏着刀的,都是走在那最凶险的道上,随时备着出什么意外的。


    可那时她还傻,不知深想。


    谢危抓紧了那只兔子,按在旁边的石头上,便要动刀。


    但她站在旁边发抖。


    大约是红了眼吧。


    谢危看见,手上动作便是一停,过了有一会儿,他终于还是一句话没说,拎着那只兔子走远了。等他再回来的时候,方才还活蹦乱跳的蠢兔子已经被剥了皮毛,清理掉了内脏,穿在削尖的树枝上,被他轻轻架在了火上。


    这人甚至还找了些野生的树叶香料撒上。


    姜雪宁抱着自己的膝盖,坐在火堆旁,埋头咬着自己的袖子,才没掉眼泪。


    谢危烤好了那兔子,掰了个兔腿递给她。


    她一看,那兔腿表皮金黄,还渗出被热火烤出的油脂,沾着些不知名的香料,撕开的那部分细肉一条条的,终于没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哭到哽咽,哭到打嗝,哭到上气不接下气。


    谢危也奈她无何。


    伸出去的兔腿没人接,与她又不太熟,更不知如何劝,便只好又把手收了回去,自己在旁边面无波澜地吃起来。


    吃了一小半,看她还在哭。


    他便停了下来,又看她片刻,打怀里摸出一方干净的巾帕,打开来放到了她旁边。


    那里面是不多的几瓣桃片糕。


    只是不多,揣在怀里,包入手帕,还压得碎了许多,看着并不很好。


    谢危对她道:“吃不下便吃这个吧。”


    姜雪宁终究还是饿的。


    她也知道那兔子得吃,可一想到它方才乖乖缩在自己怀里的模样,便不想吃,也不敢吃。虽然之前处处看不惯这个远房来的病秧子亲戚,可她还是把那方手帕拾了起来,拿起里面的桃片糕来吃。


    那可真是她两辈子吃过最好吃的糕点。


    甜甜的,软软的。


    便是里头混了眼泪也没觉出苦来。


    可毕竟只有那么一点。


    吃完之后反倒更勾起饥饿的感觉。


    于是变得好生气。


    气自己是个没骨气的人,到底还是接过了谢危递来的另一只兔腿,一面继续哭着,一面啃着烤得恰到好处的兔肉,还抽抽搭搭地给自己找理由:“谁、谁叫它敢咬我……”


    谢危就在旁边安静地看着火,似乎是笑了一下,倏尔便隐没,也不说话。


    那时候的火堆,燃得有些久了。


    丢进去的松枝有细细的爆开的声音。


    姜雪宁其实已经不大记得那兔子是什么味道了,可还记得那桃片糕的松软香甜味道,还有,谢危那干净的白衣垂落在地上,沾上些有烟火气的尘灰,染污出一些黑……


    人在绝境之中,很多事都是顾不得的。


    会做平时不敢做的事,会说平时不会说的话。


    人也或许和平时不一样。


    生死面前,所有人都剥去尘世间生存时那一层层虚伪的面具,展露出自己最真实,或许是最好,也或许是最丑的一面。


    但究竟是在短暂绝境里努力活着的人是真?


    还是在浮华尘世汲汲营营辛苦忙的人是真呢?


    姜雪宁真不知道。


    周宝樱看她久久不说话,一副也不知是喜还是悲的出神模样,心里莫名有些忐忑,很怕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小心翼翼地扯了扯她衣袖,问:“是,是哪里不对吗?”


    姜雪宁眼帘一动,这时才回过神来。


    她似有似无地弯了弯唇,声音渺无地轻轻叹了一声,道:“没有关系。”


    谢危这人啊,心眼真是比针尖还小的。


    前头赶马的车夫将马车停下了,朝着里面禀了一声:“姜二姑娘,铸剑坊到了。”


    姜雪宁对周宝樱道:“我要下去取件东西,你稍待片刻。”


    周宝樱便“哦”了一声,乖乖坐在车里等她。


    铸剑坊里的人早知她今日要来取剑,已经准备得妥妥当当。


    那剑长三尺二分。


    剑锋以陨铁铸成,打磨出一道道水波似的刃芒,并不与燕临先前用的宝剑一般饰以宝石、铸以金银,只是这样简单直白地锋芒毕露。


    青锋一出,寒光逼人。


    上一世,尚不知世事深浅的她只想,燕临出身将门,往后也是要带兵打仗的,该有一柄杀人的剑;


    这一世,万事沉浮都已如烟尘过了,再看此剑,竟透出一种太合时宜的、惨烈的残酷。


    多想那少年,永远如往昔般炽烈灿烂如骄阳?


    可老天爷不许。


    暗中露出獠牙的豺狼们不许。


    铸剑师将剑给她看过后,便将之收入匣中,双手递交给姜雪宁。


    她不知觉如抱琴一般将其斜抱起来。


    可待得走出门,到了马车前,才想起,剑匣不是琴,须得平放。


    *


    因在铸剑坊有一番耽搁,姜雪宁与周宝樱这辆马车辰正时分才抵达勇毅侯府。


    大约是因为今日燕临冠礼,原本围府的重兵都退到了两旁去。


    一眼看去也不那么吓人了。


    来了的宾客算不上多,可也没有那么少,都在门前,一一递过了帖,由笑容满面的管家着人引了入内,倒仿佛与侯府旧日显赫时没有任何差别。


    沈芷衣后从宫内出发,这时却差不多与姜雪宁同时到。


    一掀开车帘,瞧见她,便喊了一声:“宁宁!”


    姜雪宁抱着剑匣下车。


    沈芷衣直接从车上跳了下来,也不顾伺候的宫人吓白了一张脸,走过去拉起姜雪宁便往侯府大门里面跑起:“走,我们看燕临去!”


    府里伺候的谁不认识她?


    没有一个上前拦着,都给她让开道。


    她还问了旁边伺候的人一句:“燕临现在在那儿呢?”


    管家笑了起来,一张脸显得十分慈和:“世子在庆余堂外陪延平王殿下他们说话呢。”


    沈芷衣便知道了方位。


    勇毅侯府她小时候来过不知多少次,闭着眼睛都能走,此刻连半分停息都不愿,拉着姜雪宁一直跑啊跑,绕过了影壁,穿过了厅堂,走过了回廊,终于在那临水的庆余堂外看见了人。


    沈芷衣于是伸出了手朝着那边挥了挥,大声喊:“燕临!”


    那边的人都看了过来。


    原本背对着她们站在水边廊下的那少年,正由青锋为他整理了簇新袍角一条褶皱,此刻听见声音,便转过头循声望来,见是她们,原本平平的眉眼,顿时灿若晨星般扬了起来,灼灼烈烈,璀璨极了。


    燕临的先对沈芷衣笑了一声,道:“你也来凑热闹。”


    说完话,目光却落在了她身旁那人身上。


    沈芷衣转头一看姜雪宁还怔怔地站在那里,便推了她一把,姜雪宁便被推得往前了两步,有些猝不及防、不知所措地站在了少年的面前。


    有些日不见,少年的轮廓越发清减,也比往日多了些凌厉。


    但在看向她时,一切都柔和了。


    “你也来啦。”


    那原本最亲昵的“宁宁”二字,被他悄悄埋进了心底,可却不想与旁人一般生疏地唤她“姜二姑娘”,索性便这样同她打招呼。


    侯府危在旦夕的处境,这一刻好像都不存在了。


    他垂眸看向她抱着的匣子,笑着问她:“这是什么?”


    姜雪宁这时才反应过来,隔了一世的生死,终于双手捧着这剑匣递到少年的面前,注视着他,回他笑:“生辰贺礼。”


    给你的。


    上一世便想给你的。


    愿你,永远如这剑锋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


    *


    来liao~


    2/2


    第089章 樱桃树


    异常普通的一只匣子。


    黑漆表面, 唯独锁扣上铸着个十分尖锐的剑形。


    燕临好歹是将门出身,一看这扣便知道这匣子乃是放剑的盒子了,于是笑了起来, 却偏偏不立刻伸手去打开, 反而故意问她:“沉不沉?”


    精铁混着陨铁所打造的长剑,能不重吗?


    姜雪宁一细胳膊细腿儿的小姑娘,一路从门外抱了剑匣被沈芷衣拽着跑进来,连头上戴着的珠花都有些歪了, 额头上沁出细细的汗珠,手的确都要酸死了。


    听见燕临含笑调侃的这句,她气得扬了眉。


    当下只道:“你知道沉还不接么?”


    燕临偶然来的坏心调侃, 她脱口而出的抱怨。


    一切都是玩笑似的亲昵。


    虽未有任何肢体上的接触, 可彼此的熟稔却在这一刻显露无疑。


    这可与当日宫道上偶遇时燕临主动与姜雪宁撇开关系时的表现完全不同。


    可此时此刻周遭竟也无人表示惊讶。


    或者即便有那么一点惊讶,略略一想后, 也就释然了:能在如今这种风雨飘摇之时还亲自来到侯府,参加燕临冠礼之人,无一不是与他关系甚密的好友。便是让他们知道, 让他们看见, 实也无伤大雅。


    看着姜雪宁那一双托着剑匣的手已经有些轻颤,一双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睛几乎有点瞪视着自己,燕临忍不住压着唇角笑出声来, 终于还是上前, 亲手将这剑匣接了过来。


    锁扣一掀,剑匣打开。


    三尺青锋平躺在剑匣之中,天光从旁处照落, 手上轻轻一斜,那冷寒的光芒便在众人眼底闪烁。


    周遭一时有惊叹之声。


    燕临望着那冷冽的剑锋, 却是陡地有些沉默。


    喉间轻轻一动,他才重看向了面前的姜雪宁,道:“没有剑鞘吗?”


    少年的眼眸乌沉沉如点漆,那一瞬间仿若是有什么湿润的痕迹划过,可随着轻轻一眨眼,又隐匿无踪。


    她觉得自己心房里酸酸地发胀。


    却偏要弯唇去笑,带着几分执拗的明媚,不染阴霾地道:“游侠的剑才需鞘,将军的剑却不用。便是哪一日要出远门,它藏在鞘中也不会太久,鞘该要收剑的人自己配的。”


    游侠的剑才需鞘。


    将军的剑却是要上战场的。


    年少的人总是锋芒毕露,待其长大成熟,便如利剑收入鞘中,变得不再逼人,有一种被世事打磨过后的圆熟。可这种打磨,她多希望不是来自这种跌宕命运的强加,而是源于少年最本真的内心!


    是以,只赠剑,不赠鞘!


    燕临伸手便握住了剑柄,手腕轻轻一转,长剑便已在掌中。


    不再是他往日一看便是勋贵子弟所用之剑。


    此剑锋锐,冷冽。


    甚至狰狞。


    光映秋水,却是无比地契合了他心内深处最隐秘的一片萧杀。


    延平王一看便忍不住拍手,赞道:“好剑!”


    沈芷衣跟着起哄,好奇起来:“叫青锋来,跟你比比,试试剑吧!”


    燕临便无奈地一笑。


    但此刻距离冠礼举行还有好一会儿,也的确是无事,便一摆手叫青锋去取一柄剑来,与自己一试,眉目间的洒然,依稀还是旧日模样。


    姜雪宁站在台阶前看着,有些出神。


    燕临却回首望向她,道:“这样的生辰贺礼,我很喜欢。”


    姜雪宁却笑不出来:“就怕没赶上呢。”


    燕临冲她笑起来,眉眼里都晕开柔和的光芒来,异常笃定地道:“不会的。天下谁都可能会错过,可我知道,你一定会来。”


    即便将来,也许我不能娶你;


    即便往后,勇毅侯府一朝覆灭。


    相信他要等的宁宁一定会来,便像是相信烈烈旭日都从东方升起,滚滚江河都向沧海汇聚一样,是那样理所应当,毫无怀疑。


    这一刻,姜雪宁真的差一点就哭出来了。


    站在她眼前的少年,永远不会知道,的的确确是曾存在过那样一种他以为不可能的可能的——


    那就是她没有来。


    燕临这样坚定地相信无论如何她都会来到她的冠礼,相信自己可以等到,可上一世不管是耽搁,还是抄家,她就是没有赶到,到了也没能进去。


    也许正是因为笃信,所以才会有那样深切的失望。


    而且,她不仅没赶到,还带给了这个少年更深的绝望。


    上一世,她可真是个很不好、很不好的人啊。


    *


    宫中众多伴读基本是一道来的,只是其他人毕竟不同于乐阳长公主,也不同于姜雪宁,沈芷衣能拉着人直接问了方向便往里面跑,她们却不敢。


    在门口递了帖子,众人才进去。


    姚惜垂着头跟在萧姝与陈淑仪后面,只用一种格外冷漠的目光打量着这一座底蕴深厚的勇毅侯府,正要一同入厅时,却听见身后传来了声音。


    是有人将帖子递到了管家的手里,轻轻道了一声:“张遮。”


    尽管只在慈宁宫中听过那么一回,可那清冷浅淡近乎没有起伏的声音却跟刻进了姚惜的耳朵里一样,让她立刻就辨认了出来。


    这是在递帖时自报家门。


    姚惜的脚步顿时一停,霍然回首望去——


    张遮刚上了台阶,立在门厅外,递过了帖。


    眼帘搭着,眉目寡淡。


    今日没有穿官服,只一身素净简单的藏青细布圆领袍,既无华服,也无赘饰,与周遭同来之宾客站在一起,似乎并不很显然,有一种很难为旁人注意到的淡泊。


    可姚惜偏偏一眼就看见了他。


    张遮却没注意到旁人,更未往姚惜这个方向看上一眼,便同他身边少数几个同来的刑部官员一道向另一侧厅堂走去。


    姚惜忽然觉得恨极了。


    她站在那里,久久地不挪动一步,直到看着张遮的身影消失在菱花窗扇的格挡之后,才紧握了手指,强将胸中那一股涛涛奔涌的情绪压下,往前走去。


    只是她心不在焉,虽往前走,却没往前看。


    萧姝她们早走到前面去了,迎面却有一名身着飞鱼服的男子从里面走出来,姚惜这一转身,竟险些与这人撞上!


    “啊!”


    她猝不及防,吓了一跳,立时退了一步,低低惊呼出声。


    待得看见眼前竟是名男子,生得高大魁梧,便下意识皱了眉,道:“走路都不看一下的吗?”


    周寅之可以说是锦衣卫里少数几个敢来参加冠礼的人之一,且千户之位在朝中也算不得低了。


    却没想走着路,差点被这姑娘撞上。


    这倒也罢了,小事一桩,却没想走路不看路的那个反而说他不看路。


    他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当下脸色也没变,情知这时候还敢来勇毅侯府的,非富即贵,且背后都有一定的依仗,所以只向姚惜一躬身,道:“无心之失,冲撞姑娘了。”


    姚惜也看出他是锦衣卫来。


    可她父亲乃是六部尚书,内阁学士,太子太傅,岂会将这小小的千户看在眼中?


    见对方道歉,也没什么表示。


    她一姑娘家,在这种场合撞着男子,心思难免细敏一些,也不说话,一甩袖子,径直往前面萧姝她们去的方向去了。


    周寅之却是回头看了她一眼,问身旁同僚:“那是谁家小姐?”


    那同僚道:“姚太傅家的。”


    说完又忽然“咦”了一声,挤眉弄眼地笑起来:“千户大人也感兴趣?”


    周寅之随意地扯了扯唇角,只道:“随口问问。”


    不过是对这姑娘刚才转过身那一瞬间眼底所深藏着的仇恨与怨毒,有一点好奇罢了。


    情绪太强烈的人,都容易被利用。


    何况是这样真切又明显的仇恨?


    周寅之不再多问,转身也向先前张遮去的那个方向去。


    *


    谢危来得却不算早。


    今日不上朝,他的府邸就在隔壁,既不搭乘马车来,也不用人抬轿子,只带了剑书,款步出门,不一会儿便到了勇毅侯府门口。


    管家远远见着他便立刻躬身来迎。


    早在勇毅侯府还没出事的时候,侯爷在朝野之中多番寻觅,思考着要请谁为燕临取字,没想到偶然一日下朝与谢危同行,略聊了几句还算投契,一问,谢危竟然愿意,自然大喜。


    于是就定下了请谢危取字。


    可以说今日来的众多宾客中,最重要的便是这一位,管家几乎是亲自引了他入内,笑着道:“谢少师可算是来了,侯爷专门交代过,您今日若来了便先请到他堂内坐上一坐。”


    谢危穿了一身雪白的衣裳,云纹作底,渺然出尘。


    步上台阶时,俨然九天上谪仙人。


    他望了管家一眼,随同他走入府中,望两旁亭台楼阁,却有一种如置梦境般的恍惚,只问:“听闻侯爷这些日来病了,可好些了吗?”


    管家便叹了口气,苦笑:“这光景哪儿能好得起来呢?前不久还同世子爷喝酒,劝不听。不过禁府这些日来啊,脱去俗务,倒难得有空常与世子爷在一块儿,病虽没好全,心情却舒畅不少。”


    “是么……”


    谢危眨了眨眼,呢喃一般道:“那也好。”


    勇毅侯燕牧住在承庆堂,正好在庆余堂后面。


    去承庆堂便会路过庆余堂。


    一路假山盆景,廊腰缦回,看得出是一座已经上了年头的府邸,不过雕梁画栋许多都有了新的修饰,府中草木跟与二十多年前截然不同。


    谢危走在这里,竟觉很是陌生。


    庆余堂临水,水里还有锦鲤游动,靠近走廊这头,则栽着一棵高高的樱桃树。


    大冬天树叶早已掉完了。


    不过它生得极高,几乎越过了房顶去,有些枝条甚至都穿到走廊的顶上,站在下方看时,高而萧疏的树影支棱在灰白的天幕下,仿佛能使人想见它在炎夏时的青绿。


    谢危望着,有些收不回目光。


    管家见了只当他是有些疑惑偌大一个勇毅侯府怎能容忍这一棵树长成这样,只笑起来道:“您别见怪,这樱桃树是侯爷当年为表少爷亲手栽下的,长了二十多年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神情不大自然起来。


    大约是猜谢危不知道他说的是谁,补了半句道:“就是当年萧燕联姻,定非小世子……”


    谢危搁在身前的手指慢慢地压紧了,仿佛这样能将内里忽然汹涌的一些东西也压下去一般,慢慢道:“原来如此。”


    说话间已到了庆余堂前。


    一干少年人皆聚在此处,刚看完燕临同青锋试剑,都齐声道好鼓起掌来,乍一回头看见谢危都吓了一跳,纷纷停下来转身行礼:“见过谢先生!”


    燕临望着谢危,目光深深,没有说话;


    姜雪宁虽知道谢危算燕临的先生,要为他取字,也没想到会在这府邸深处遇到他,怔忡了片刻,才与旁人一道行礼。


    这便慢了半拍。


    谢危注意到了,但并未说什么,只道:“不必多礼。”


    他眸光一转,便看见了燕临手中提着的长剑,开口要说些什么。


    可没想到,前方那樱桃树背后竟传来“喵”地一声叫唤。


    一只雪白皮毛上缀着黄色斑点的花猫追着什么飞虫,异常敏捷地从树后窜了出,竟往谢危所立之处奔来。


    他瞳孔一缩,身体骤然紧绷。


    众人都被吸引了目光。


    姜雪宁却是心头猛地一跳,眼看这小花猫从她脚边经过就要窜到谢危近前,都未来得及深想,下意识便一弯身,连忙伸出手去,将这只猫截住,抱了起来!


    小花猫落进她怀里,便再没法往前了。


    它有些惊慌地挥动爪子,喵呜叫唤。


    众人的目光一下都转落到了她的身上,有些惊讶于她忽然的举动。


    姜雪宁却是一口气在喉咙口差点没提上来,悄悄看了站在原处僵硬着身子偏没挪动半步的谢危一眼,只似无意一般抬起手来轻轻抚摸那小花猫,宽大的袖袍便顺势将那猫儿遮了大半。


    她心跳还很快。


    谢危无声地望了她一眼。


    她却只紧紧地抱着那小猫,怕它再窜出去,面上则若无其事地向众人一笑,道:“没想到侯府也养小猫,真是讨人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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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90章 二十年劫波尽


    小姑娘爱猫, 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燕临瞧见,不由看着她笑。


    众人的目光都被姜雪宁吸引,倒是几乎没有人注意到方才谢危那一瞬间的僵硬, 待重新转过目光时, 谢危整个人已经毫无破绽。


    沈芷衣好奇地看了看谢危:“谢先生是要去承庆堂吗?”


    谢危没说话。


    管家向沈芷衣躬身行礼,笑起来解释:“正是呢,难得谢少师这样的贵客到访,侯爷特请少师大人过去说话。”


    这倒难怪。


    朝野上去都知道谢危这人好相处, 但甚少听闻他同谁过从甚密,关系很好。从来都是旁人想要巴结他,登门拜访, 还没有听说他主动造访谁的。


    因知一会儿便要行加冠礼, 众人都不敢多言耽搁他的时间。


    当然,谢危原是他们先生, 本也没有太多的话好说。


    是以寒暄过几句后,管家便引着谢危,从回廊上走过, 绕治后方的垂花门, 往承庆堂方向去了。


    眼见他身影远去,姜雪宁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心里松下来,手上的力道便也松了。


    那不安的小花猫得着机会, 立时便两腿一蹬, 从她怀里窜了出去,“喵”地叫唤一声,一溜烟地跳上栏杆, 消失在水边堆叠的假山之中。


    直到这时,她才感觉到有细细的刺痛之感, 从手腕上传来。


    垂眸一看,腕上不知何时竟划下了一道血痕。


    一看就知道该是抱猫时候被它扑腾的爪子抓伤的。


    只是刚才她心神太过集中,注意力完全不在这上面,是以竟唯有任何感觉,直到这时候精神松懈下来,才觉出痛。


    沈芷衣还看着谢危消失的方向,忍不住用胳膊捅了捅燕临,调侃起来:“满京城勋贵子弟,往后就属你燕临面子最大了,竟能请得谢先生来为你取字,可不知要羡煞多少人了。”


    燕临也这时才收回目光。


    他微微垂了垂眼帘,道:“多半都是看在父亲的面子上吧。”


    延平王却不管这么多,径在一旁起哄,道:“不管不管,总归是好事一件。眼看着还要个把时辰才举行冠礼,今日大家来都是客,燕临你是主,主随客便。我们好不容易来一趟,你可得招待招待我们吧?”


    燕临笑看他:“你想干什么?”


    延平王年岁还不大,朝左右看了看,像是怕被谁发现似的,才眨了眨眼道:“有酒么?”


    众人听见便一齐笑起来。


    虽然是延平王提议,不过众人还真少有这样能聚在一起的时候,连沈芷衣都跟着赞同。


    燕临便也无法,只好叫青锋与下人们取了些酒来摆在那樱桃树下,同众人坐下来玩闹饮酒。


    *


    管家在承庆堂前停下脚步,只往前轻轻叩门:“侯爷,谢少师到了。”


    里头传来咳嗽声,倒像是起身有些急切所至,有些苍老的声音里更暗藏着些旁人无法揣度的情绪:“快快请进。”


    于是管家这才推了门。


    谢危在这门前伫立片刻,才走了进去。


    冬日的天光本来便不如夏日明亮。屋内的窗户掩了大半,也未点灯,是以显得有些昏暗。


    空气里浮着隐约苦涩的药味儿。


    那金钩挂着帘帐的床榻上,勇毅侯燕牧短短这段时间已添上许多老态,两鬓染上少许霜白,一双目光却已经锋锐如电,一下便落到了那从外间走入的人身上。


    一身的克制,满是渊渟岳峙之气,沉稳之余又带有几分厚重。


    高山沧海,行吟采薇,像圣人,也像隐士。


    长眉淡漠,两目深静。


    燕牧仔细地盯着他的五官,似乎想要从这并不熟悉的轮廓中窥见几分熟悉的影子来,可无论他怎么搜寻自己的记忆,时间已经过去了二十年。


    当年再清晰的脸庞,都被岁月侵蚀。


    何况那只是个六七岁的小孩子,要从一名已然成熟的青年的脸上找见昔年的轮廓,也实在有些天方夜谭。并非人人长大,都还是幼时的模样。


    只不过是,人心里觉得像时,怎么看怎么像罢了。


    燕牧又咳嗽了两声,轻轻一摆手:“谢少师请坐,燕某有病在身,这些日也不得出门,慢待了先生,还请见谅。先生肯来,真令敝府蓬荜生辉。”


    谢危默然坐在了旁边的锦凳上。


    燕牧道:“犬子顽劣,多蒙圣上恩典,被选召入宫进学文渊阁,听说多得先生照拂。他没给先生添麻烦吧?”


    谢危道:“世子并不顽劣,甚是懂事,于文渊阁中进学时也少有令人操心的时候。侯爷家学渊源深厚,管教也甚为严厉,晚辈……才疏学浅,不过略加约束一二罢了。”


    晚辈。


    按年纪算,谢危确是算是晚辈。可朝堂上做官,便是萧家都要给他三分薄面,也从未听闻他在定国公萧远面前自称过“晚辈”。


    燕牧的心紧了几分。


    可过后却涌出几分苍凉来,叹道:“谢先生若是才疏学浅,这天下恐无饱学之士了。您看着燕临这打闹翻玩的顽劣模样都觉得好,那该是没见过真正乖巧的孩子。以前燕临是有位表兄的,读书学文,皆是过目成诵,聪明伶俐讨人喜欢。只除了弹琴差些,可却肯苦练。那样小的孩子便知道吃苦,太难得。我妹妹那时常带着他从萧氏那边回府来玩,我见着他呀,便想将来我那孩儿出生若也能像这样便好。只可惜,平南王与天教逆党叛乱,一朝重兵围成,还没等到燕临出生,那孩子便没了……”


    “……”


    谢危垂下眸光,轻轻放在膝上的手指却是颤了一颤,慢慢握紧了攥成拳,才坐稳了。


    燕牧眼眶便红了起来,仰在床榻上,目光有些放空,有些沧桑的声音里却藏着对着艰险世道的责难与苦痛:“那样小的孩子,六岁多还不到七岁呢。大冷的天,雪盖下来冻到一起。他母亲跌跌撞撞疯了似的从宫里出来,扯开那些拦着她的人,一直到了那雪堆得高高的宫门前,就用手去挖,挖不动便去夺旁边兵士的刀剑,抢他们手里的铁钎,一下一下地砸着。那冰雪实在是太硬,太厚了,连着淌出来的血冻在一起,铁钎敲上去,震得人手麻,磨破皮也浸出血来。挖出个孩子来,五六岁年纪,冰雪却粘下了皮肉,根本看不出到底是谁。还是家里人哭着,才把她拉了回来……”


    谢危坐着一动未动,若一座雕像。


    燕牧却重看向了他,眼底含泪,声音里倾泻出那压不住的悲怆:“他才那么大点年纪啊,连京城都没出过。那个冬天,又是那样地冷,也不知宫里面点没点灯,生没生火,夜里会不会有人为他盖上被子。多狠心肠的人,才舍得将他推出去呢?若老天有眼,发了慈悲,还叫这孩子活在世上,不知该长成什么模样?”


    谢危终于慢慢地闭上了眼,喉结一阵涌动,过了很久很久,才像是把什么强压下去了似的,重新睁开眼。


    他想朝着燕牧笑上一笑。


    然而唇角太沉,太重,弯不起来,只能木然着一张脸,低低道:“吉人有天相,既是上苍垂怜,便该叫他劫波历尽,琢磨成器。”


    “好,好……”


    燕牧竟是笑了起来,尽管笑出了泪,却是觉着这二十年来积郁之气,尽从胸臆中喷涌而出,化作满腔豪情升起万丈!


    “该是历尽劫波,该是琢磨成器!”


    他妹妹当年一怒之下和离回了家,却始终不愿相信那孩子葬身于三百义童冢内,含痛忍辱,多方找寻。只可惜天下之大,杳无音信,不过也是个小小的孩童罢了,便是再聪慧,又怎能逃过那围城的劫数?


    终究是找不到。


    所有人都觉得不过是为人母者不相信孩子去了罢了,直到大半年前,竟有平南王余党在被他们的人抓住时声称,当年他们与天教屠戮京城时,定非世子并不在那三百义童之中,而是被天教的教首带走了。


    燕牧不敢去想,若这些人说的是真,那出身两大高门、身具贵胄血脉的孩子,落入那等凶残狠毒的乱党手中,过的该是怎样的日子,又经历了多少人所不知的苦痛……


    只要一想,便觉五内如焚,不得安定!


    此刻他只向着眼前这名青年颤颤地伸出手去。


    谢危起身来,走到他塌边,伸出手时,便被燕牧紧紧地攥住了,那力道之大,竟握得人生疼。


    再抬眸,对上的却是燕牧一双睁大的满布着血丝的眼!


    那里面充斥着的是滔天的仇、泼天的恨!


    末了又化作深浓的悲哀。


    他沙哑着嗓音,望着他:“您来时,那庆余堂前,该有一棵樱桃树,栽了有二十二三年了。当年刚栽上还结果不多,那孩子啊便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看书,也看看树,一日日盼着那樱桃熟透。如今长得高了,茂了,一到了夏天,一片片绿叶底下,都挂着红果。来年夏至,谢先生不妨来摘了尝尝,比许多年前,甜上许多……”


    谢危喉间已然哽住,许久后,才低得要听不见了似的,道一声:“好。”


    燕牧说完了话,便有些累了。


    他不曾问,假若那孩子还活着,还在这世间,为何不早早来与亲人相认。


    谢危从屋内退了出去。


    廊上的天光太亮了,刺入他眼底,也扎进他心底,胸膛里一片火灼似的痛,让他忍不住抬了手用力地将心口压住,脚下踉跄了两步,一手扶住了廊柱,指甲都陷进柱面留下痕迹,才撑着没有倒下。


    眉头紧蹙,一张脸发白。


    门旁不远处的管家吓了一跳,连忙走过来要扶他。


    谢危却自己站稳了。


    管家骇住,担忧得很:“您没事吧?”


    谢危慢慢地松了手,眸底分明戾气冲涌,可却在这一刻深深地压进了那重叠的面具里,再抬眸时又平静如许,只是静到极处,便如死水无澜:“不打紧,只是有些体寒心悸的毛病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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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赛诗会诗词都可,打油诗写得好也行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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