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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时镜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041章 酒气


    “当年你姑母是何等要强的脾气?临去之前拉着我的手, 病得说不出话来,只用那双眼睛看着我,一直掉眼泪……


    “便是咽下最后那口气时, 眼睛也没闭上。


    “浩浩一个大乾朝竟要一个六岁的孩童站出来, 面对这天下最残忍的刀剑!终究是我对不起你姑母,更对不起那个孩子!”


    ……


    父亲在承庆堂中那含泪而悲愤的神情依旧浮现在脑海里,伴随着的还有那不甘而藏着怨怼的沙哑嗓音。


    这小二十年来,燕临从未见过他如此。


    仿佛积压在胸臆中的所有情绪都在那一刻释放出来, 要化作炽烈的岩浆将一切焚毁。


    大雨瓢泼,好像是将整条天河的水都倾倒而下,淹没人世。


    偌大的京城, 此刻不过一条孤舟。


    他抬头看了看屋檐外漆黑的、时不时划过闪电的夜空, 竟然径直走了下去!


    跟在他身后本打算随着他一起回房的青锋惊呆了,愣了一下才连忙撑伞跟上, 忙问:“世子,您干什么去?”


    燕临的声音在雨中有些模糊:“备车,去层霄楼。”


    青锋这才反应过来, 他是要去见姜二姑娘。


    可……


    雨点掉下来砸在伞上, 跟冰珠子砸下来似的,俨然有将伞面都打穿的架势。


    青锋忍不住劝道:“可都这么晚了,早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 而且今夜还下了这样大的雨, 姜二姑娘久等您不至,应该早就回去了吧?您去恐怕也是白去一趟,若要担心, 府里派个人去看看也就是了。”


    燕临头也不回:“即便只有万一的可能,我也不愿叫她白等。”


    *


    大约是外面的雨声太过喧嚣, 在姜雪宁闭上眼睛之后,这雨声便钻进了她的梦里,勾勒出了一场炎炎夏日午后的豪雨。


    她与宫人匆匆走在荷塘边。


    那避雨的凉亭就在前方。


    可等她们赶到时,里面已经坐了一人。


    于是那半亩方塘与满池的雨荷,都成为这个人的陪衬。


    她身上沾了雨,从亭外走进去。


    周遭的场景顿时水墨一般融化了。


    重新凝结出来的竟是山村茅舍,她坐在那唯一一张干燥的桌上,蜷着双腿,抱着自己的双膝,眨着眼睛看沉冷地站在角落里的张遮,心跳也不知为什么忽然加快。


    然后她听到自己有些艰涩且藏了一点紧张的声音:“你、你要不过来一起坐?”


    张遮转头看了过来。


    那是一双清冷的眼,一下便将她摄住了。


    这一刻她想伸出手去触碰着双眼,可周遭那满溢的泥土与青草的味道中,不知为什么,忽然混杂了一丝酒气,由远而近,渐渐浓烈起来。


    明明只是丝丝缕缕的气味,却像是刀剑般将那一场雨划破。


    姜雪宁一下就坠入了梦魇。


    避暑山庄的荷塘与凉亭没了。


    遇刺逃出生天途中的茅屋也没了。


    她赤脚站在坤宁宫那冰冷的寝殿地面上,正用香箸去拨炉子里的香灰,怔怔出神。


    宫里再无别的宫人。


    她感觉到冷,感觉到彷徨,感觉到害怕。


    果然,没过多久,殿外就传来了脚步声。


    只是这一次不同以往。


    这一次的脚步声有些凌乱,有些不稳。


    在那道身影出现在门外,用力将殿门推开时,外头的风顿时将一股浓烈的酒气吹拂进来,姜雪宁的手颤了一颤,原本执在指间的香箸顿时掉在了地上。


    刺耳的一声响。


    燕临那一张已褪去了所有少年时青涩的脸庞,带了几分混沌的醉意,一双眼却比往日都要明亮,好像又回到了少年时最春风得意的时候。


    他向她笑:“宁宁,别怕……”


    而她却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危险,一点一点朝着后方退去。


    可坤宁宫本来也不大,更何况是这小小的寝殿?


    他一步步逼近,终于还是将她擒住。


    那醇烈的酒味立刻逼近了她,笼罩了她的口鼻,如同囚牢一般将她困锁,侵占,浸染……


    恍惚之中,有谁的手指从她脸颊抚过。


    那冰冷的触感像是带着鳞片的蛇一般,激得她毛骨悚然。


    歪在贵妃榻上浅眠的姜雪宁带着梦中的余悸睁开眼时,只看见一道背光的身影坐在自己的榻前,少年的轮廓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即便是被冷雨沾湿,那身上带着的浅浅酒气隐隐约约,却萦绕不绝。


    这一刻她瞳孔剧缩。


    完全是下意识地往后一退。


    下一刻才辨认清楚,眼前少年的轮廓尚未有风霜雕琢的痕迹,也没有边关苦寒压抑的深沉,尽管似乎有些少见的沉默,可并不是上一世那个燕临。


    燕临是半刻之前到的。


    窗外的雨还没有小。


    他进了层霄楼之后才看到她歪在贵妃榻上睡觉,巴掌大的一张小脸埋在薄薄的绒毯里,越发娇俏可爱,在这样特殊的时候,更叫他觉得心疼。


    该是等了许久吧?


    燕临只道自己刚从外面进来,手指太凉,望着她轻声道:“吓着你了?”


    姜雪宁眨了眨眼:“你喝酒了?”


    燕临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确满身的酒气,这一念间又被带回了在府中与父亲说话的时候,沉默半晌,才垂眸道:“先才陪父亲谈了些事,喝了几杯。”


    周寅之已得了千户之位,又是风雨前夕,他和勇毅侯能谈些什么呢?


    姜雪宁能猜个大概。


    她今日本是想找燕临说个清楚的,可此时此刻看着他,却不知为什么,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了。


    房间里没有旁人。


    丫鬟都退了出去。


    一时安静极了。


    燕临的心绪却在不断地翻涌,让他感觉自己就像是岸边的一块礁石,浪头一个接着一个地打过来,可他无法躲避,只能立在原地,承受着,忍耐着。


    如果没有今夜,如果没有周寅之,如果没有先前与父亲的相谈,或恐直到将来某一日面临抄家灭族、万劫不复之境以前,他都不会意识到,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还记得重阳灯会那一天晚上。


    宁宁转过头来问他:“燕临,你总是这般宠着我,护着我,可有没有想过。若某一日,我没有了你,会是什么样,又该怎么办?”


    他是勇毅侯府的世子,家里宠着,皇上喜爱,文武都不差,甚至比起京中斗鸡走狗安心享受父辈余荫的那些纨绔子弟而言,他已经随着父亲走过了很多的地方,也见过了许多的疾苦,自问既有不下他们的远见卓识,也有承继自父辈的雄心壮志。


    什么艰难困苦,从来不在他眼底。


    所以他觉得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都是不会改变的。就像他曾对沈玠说的一般,“我宠出来,自有我来娶”。


    直到今天,他才知道,有些东西生来拥有,却未必会长久。


    他宠着她。


    他护着她。


    他压抑不住那一颗雀跃的心,在人前便表露出对她的特殊,巴不得叫全京城都知道,姜雪宁会是他未来的妻子。


    可却忘了,世事变幻,谁都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到如今,只恨自己考虑不够周全,处事还太莽撞。


    燕临不敢去想——


    她这样的娇气,若没了自己,要如何去应对府里的刁难?她本不必入宫伴读,却被他送了进去,将来又要怎样面对那步步的险恶?人人都知道她与他青梅竹马,关系匪浅,若变故陡生,婚事不成,她又将如何自处?


    一时是大局倾覆,山雨欲来的压抑,一时是对自己懵懂稚嫩不够成熟的悔恨,更夹杂着对这个被他捧在手心里数年的少女的心疼,燕临只觉得喉咙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很艰难很艰难才能发出自己的声音。


    他用力地将她拥入怀中。


    沙哑的嗓音有些颤抖:“宁宁……”


    在少年有力的手臂将她拥住的瞬间,姜雪宁的身体是僵硬而紧绷的:“燕临——”


    他的面庞埋在她颈窝,有竭力想要压住的颤抖,祈求一般道:“不要说话,宁宁,不要说话,对我仁慈一点。不要说话……”


    这一刻,少年的姿态有少见的软弱。


    像是怕她说出什么来。


    姜雪宁只感觉到有什么格外沉重的东西压在了他的身上,再看窗外是一片的漆黑,只有这雅间里还投射出些微的亮光。


    心便渐渐软了。


    她紧绷的身体慢慢地放松下来,终于缓缓伸出手去,搭在了少年的肩膀上,告诉他:“没事的,会没事的。”


    燕临是猜着她今日约他要说什么了吗 ?


    姜雪宁也不清楚。


    她只是在这静寂深沉的雨夜,想起了自己的自私和卑鄙——


    在内宅之中,她数来数去也没什么能用的人,且勇毅侯府的事情即便没有周寅之,也还会有别人。既然如此,用了周寅之总比不用好,好歹知道根底,还能为勇毅侯府通风报信,让燕氏一族有个准备。


    至于她如何知道勇毅侯府会出事的问题,却并不需要担心。


    周寅之是个心机深沉的“聪明人”,会猜测她是从父亲或者其他权贵那里知道的消息,因为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燕临年岁虽然不大,对官场中的一些事情却也深谙,即便知道她早知侯府会出事,也只会以为她是从周寅之处得知,然后才让周寅之来说这件事。


    聪明人都不喜欢明着说话。


    更何况这并不是一件不可理解的事,他们自己会构建出最合理的情况来解释,如此,自己便藏了起来。


    她的声音轻软和缓,莫名有一种令人安定的力量。


    燕临听着,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过了好久,他才把她放开,眼底有些濡湿,偏笑一声:“等了我很久吧?都怪我,竟忘了提前叫人来知会你一声。我来时只盼着,到了层霄楼,最好你已经走了,好叫我心里的愧疚少些。可到了这里,见你还等着,愧疚之外,心里竟是压不住的欢喜。宁宁,我这人可好笑吧?”


    姜雪宁望着他,不知道说什么。


    燕临却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了一样东西,拉了她的手,便往她纤细的手腕上系,只道:“来的路上瞧见有卖花的婆婆在屋檐下避雨,我看见这些花,也不知为什么,觉得和你很像。于是想,如果你在的话,我来迟了这么久,该有个东西给你赔罪。收了我的花,可就不许再生我气呀。”


    少年的声音似春风般温和。


    他系在姜雪宁手腕上的,竟是一串雪白的茉莉,一朵朵柔软盛放的花被一根细细的线穿了起来,只缀了两片油绿的叶片做装点,系好之后便像是两块碧玉般垂在她的手腕下。


    冷寂的雨夜,忽然暗香氤氲。


    那是一股极其清新的,沁人心脾的香息。


    少有人知道,茉莉本能开三季。


    只是一定要照料得很好。


    深秋初冬的茉莉就更为罕见了,与少年的心意一般,弥足珍贵。


    姜雪宁突然有些恨起自己来。


    燕临见她沉默,只捧起她的脸来端详,道:“难不成还真要生气?”


    姜雪宁摇了摇头。


    天已实在太晚了。


    燕临虽贪恋于她在一起的时间,可也不敢让她回去太晚,更恐如今多事之秋,再坏她名节,便要送她回去。


    两人相携从层霄楼下来。


    燕临撑着伞,扶她上马车。


    这时,姜雪宁才站在伞下,抬头望着他,浓长的眼睫在阴影里隐约地颤动,轻声道:“燕临,以后不要喝酒,好不好?我害怕。”


    不要喝酒?


    燕临不明所以,想说壮志男儿有几个不饮酒?可一垂眸触到的却是她柔软后面藏了几分脆弱的眼神,也不知为什么心底仿佛也有某个地方被扎得一痛,于是迁就而宠溺地笑起来,承诺她:“好。”


    第042章 尤芳吟的改变


    这一天, 姜雪宁很晚才回到府里。


    洗漱过后躺到已经铺好的床上,已经是深夜。


    燕临系在她手腕上的那一条茉莉手串被她小心地解了下来,轻轻地摆在了妆奁上, 幽幽的清香传到她枕边, 变得极浅极淡,却一直沁入沉沉的梦里。


    只是次日一早起来,妆奁上那串茉莉都败了。


    原本饱满的花瓣耷拉下去,像是失去了生机与水分一般, 呈现出一种萎靡的姿态。


    冬日的茉莉,固然稀罕且好看,可终究算不上是绽放的最好时候。


    姜雪宁站在妆镜前垂眸看着它许久。


    然后将它捡起来, 放进了一只藏香的小匣子, 搁在案头。


    宫里只给了两天的时间,让这批入选的伴读回家探望父母, 与家人道别,顺便再做好入宫常住的准备,时间实在算不上充足, 今天傍晚就要重新入宫。


    屋里的丫鬟婆子都在帮姜雪宁收拾东西。


    她自己倒不需要怎么忙碌, 只坐在外面廊下发呆,思考起如今的局势和自己的处境。


    原本不打算入宫,结果遇着一帮“神队友”, 活生生把自己弄进了宫选为了伴读。姜府的门第在京中固然算不上是低, 可比起别的世家大族则远远不如,上一世她入宫最大的依仗其实就是燕临。


    可不久后勇毅侯府就出事了。


    她那时本就不合群,性情方面也与别的伴读玩不到一起, 又因勇毅侯府出事,宫中不乏有见风使舵、落井下石之人, 所以后来有一阵很吃了一番苦头。


    还好更后来她搭上了沈玠。


    入得临淄王殿下的眼之后,处境才渐渐好转,没人敢欺负了。


    上一世她是傻,对当时发生的事情也没有任何的准备,所以吃了那许多的苦头。如今勇毅侯府出事的结果只怕无法避免,而入宫这件事已经成为定局,她还要在宫中住上半年,且她这一世实在不想再与皇族有太深的牵扯,那么花心思去讨沈玠喜欢以保全自身的这条路,是无论如何也不该再走。


    但如果这样……


    这一世,她要怎么做,才能让自己在宫中的这半年好过一些呢?尤其是前几天在宫里那一番折腾,她好像无意间又成了人缘最差、最招人恨的那个。


    周寅之太危险。


    之前用他是迫不得已,往后却是要小心一些。


    但,除了这个人之外,还有谁能用吗?


    “唉……”


    真是想想都头大。


    姜雪宁看着雨后非但没有放晴反而越添上几分初冬阴霾的天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也不知尤芳吟那边怎么样了……”


    *


    尤芳吟已经布置得差不多了,只是还有些不确定。


    昨日从姜雪宁那边回来后,她中途便绕路去了许文益那边看望了一下,这一次倒是对蜀地井盐和卓筒井的事情只字未提,坐了两刻便走——


    倒不是真有什么事要找许文益,而是姜雪宁这般吩咐过。


    说是什么“故布疑阵”。


    此时此刻她看着自己笔下写出的歪歪斜斜的那一页字,手指却忍不住地颤抖起来,心跳也有些加快:昨日二姑娘的话她都听进去了,心里面也的确冒出了一个报复尤月让她为自己的言行吃点苦头的想法。可她从小到大这么多年,还没有成心地害过谁。计划是打算得好好的,但真当要做时,却难免生出几分忐忑。


    “她在屋里?”


    正在她犹豫忐忑之时,外头忽然传来了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还有一声藏着轻蔑的询问。


    立刻有人在外面回答:“在呢。”


    那娇俏的声音立刻道:“走,进去看看她到底在搞什么鬼!”


    脚步声立刻变得大了起来,也近了许多。


    在府里生活了这么多年,也受了她这么多年的欺压,尤芳吟岂能听不出那是尤月的声音?几乎立刻就把桌上这张纸折了起来往袖中一收,紧张地从座中站了起来,抬头看向门外,唤了一声:“二姐姐。”


    尤月这时刚好走到门口。


    尤芳吟在看到她之前,以为自己会像以前一样恐惧到不敢直视,甚至瑟瑟发抖;然而真当她出现在自己视线中时,她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昨日二姑娘那强忍的委屈和苦涩——


    二姑娘已经为她做了那么多,在宫中还要因为救过她而被二姐姐刁难,如今该是她报答二姑娘,保护二姑娘的时候了。


    一颗心忽然就定了下来。


    尤芳吟藏在袖中的手指悄然握紧,也攥紧了自己先前放在袖中的那一张纸。


    她知道,机会送上门来了。


    尤月今日一身鲜妍的桃红色襦裙,因着这两日天气骤然转凉,还十分娇气地带了个兔毛手笼,将两手都揣在里面,站在门口睥睨地向尤芳吟看了一眼,又扫了她寒酸的屋子一圈,竟是连走进去都嫌弃,只立在了门槛前面,冷笑道:“听人说,昨日你好像出府去了?”


    尤芳吟立刻道:“没有,没有的事。”


    “没有?”


    尤月一张脸顿时就沉了下来,直接向自己身后喝问。


    “张妈你出来说说,到底有没有!”


    她身后一个一看就很厉害的粗使婆子立刻站了出来,指着尤芳吟的鼻子便尖刻地道:“老奴绝对不会看错,昨日我去绸缎庄为您置办裁新衣要的绸缎,结果一眼就看到这丫头买了一匹上好的丝缎从绸缎庄离开。老奴年纪虽然大了,可这么多年眼神还没出过一点差错。当时老奴就纳闷呢,凭三小姐在府里什么地位,居然拿得出这么大一笔银子来买绸缎,只担心是府里出了什么不干净的事,不敢不回禀二小姐。”


    尤月便道:“我屋里正好少了一笔银子。”


    说完便似笑非笑地看着尤芳吟。


    尤芳吟一听哪里还不知道她们打的是什么主意?


    若是往日她只怕已经急红了眼,不住地为自己辩解。


    可现在她所能想到的却是接下来的每一个清晰的步骤,只面上做得与往日一般慌张,道:“不是我,我没有拿过,我连二姐姐住的地方都不敢靠近,又从哪里去拿二姐姐的钱?你们不能血口喷人!”


    尤月是在宫中受了好一顿的气,可里面有些细节太过丢脸,也不好对旁人声张,只能对人说自己与姜府的二姑娘起了龃龉,受了许多委屈,且还不好发作。


    本准备把这口气压下来,谁想到府里一个小小的庶女也敢作妖?


    正愁没地方撒气!


    尤月走过去就一巴掌扇到了她的脸上,精致的面容上却染上了一片恶意的刻毒,只道:“你没拿我的银子,那又是哪里来的钱买绸缎?天上掉下来的银子不成?来人,给我把她这屋都翻过来仔细地搜!”


    尤芳吟前阵子掉进水里就病过一场,更不用说近日来还受苛待,身子骨本来就不好,这一巴掌极重,扇得她脸上立刻浮出了红红的手指印,真个人都朝着右侧差点一头摔在地上,脑袋里面更是嗡嗡作响,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丫鬟婆子们立刻进了她屋子。


    桌上的茶壶水杯全砸碎了,枕头被褥扯作一团,甚至连少数的一些摆件都推倒了扔在地上,整间原本寒酸但好歹整洁的屋子立刻变得一片狼藉。


    不多时就有婆子搜出了藏在衣箱底下的几两散碎银子和两张五十两的银票,立刻大叫一声“搜到了”,然后如获至宝般的送到了尤月的手上:“二小姐,您看!”


    尤月拿过来一看,瞳孔便缩了缩。


    原本听人说她还不大相信,想尤芳吟不过是团扶不上墙的烂泥,废物一个,哪儿来的本事搞到那么多钱?可现在银两和银票就实打实地出现在自己眼皮底下,由不得她不信。


    心中一股愤怒顿时涌了出来。


    她攥紧了银票和银两,只道:“好啊,在我眼皮子底下竟然也敢做出这样偷鸡摸狗的事情了!前段时间是有那个不知廉耻的姜雪宁护着你,叫你免了一顿罚。没料想你跟找到了靠山似的,连我的钱都敢偷了!”


    几个丫鬟婆子立刻上前按住了尤芳吟,她则剧烈地挣扎起来,瞪大了满布着血丝的眼睛喊:“公堂上审人都还要讲证据,碎银上没有标记,可这两张银票的来路却是清清白白,是我用姨娘留给我的钱去做买卖入了干股赚来的!连钱庄银号都能查得到,二姐姐便是要置我于死地罢了,又何必找这样拙劣的借口?二姐姐房里的钱有没有少,自己难道不清楚吗!”


    尤月没想到她竟然还敢顶嘴了。


    被她呛声的这瞬间,她差点没有反应过来,紧接着才勃然大怒,立刻就要下吩咐让人掌她的嘴。


    可没想到,尤芳吟被丫鬟婆子按住挣扎之时,竟有一方折起来的纸笺从她袖中掉了出来,落在地上。


    尤芳吟见了立刻要扑过去抢。


    尤月看得心中一动,竟然上前直接用力地踩住了她就要伸过去的手指,还用力地碾了一下,这才噙着嘴角那分冷笑,在尤芳吟那似乎有些不甘又有些惊恐的注视中,将这方纸笺捡了起来:“啧,让我看看是哪个小情儿写给你的东西……”


    说着,她将这方纸笺展开了。


    那上面的字迹不算特别好,可辨认起来还没有什么难度。


    尤月粗粗一扫,几乎立刻就愣住了:井盐,卓筒井,任为志?


    她房里有没有丢银两,自己当然最清楚。


    所以对尤芳吟这笔钱的来处,尤月也是好奇的。


    此刻看到这页纸,一时有些惊疑不定,可冷静下来想想之后,又怀疑尤芳吟的确是得了什么“高人”的指点有了赚钱的秘诀。


    旁边的丫鬟十分好奇,想凑上来看:“小姐,写的什么呀?”


    尤月完全下意识地将纸笺掩住了,没让丫鬟看见上面的内容。


    她闪烁的目光中透出了几分贪婪,也不声张,只挑了唇角看着直勾勾盯着她的尤芳吟,心内快意至极,道:“先把她关进柴房,别成日里往外头乱跑,没得坏了我们府里的名声!”


    粗使婆子们立刻先将尤芳吟拉了下去。


    也因此,尤月并没有能够看到她转过身那一瞬间,消失了所有神情的一张脸,冷冷都是漠然。


    *


    下午接近酉时的时候,姜府的马车便准备好了。


    大约是因为上一次进宫遴选的时候,姜雪宁的表现还不错,也可能是因为她刚回府的那一天就与家里又闹了矛盾,还去找了姜雪蕙的晦气,所以这一次去拜别时,姜伯游与孟氏都没有多说什么,只提醒了一句谨言慎行,就放她走了。


    今日到宫门前时,只她一个。


    第二次入宫与第一次入宫不同,毕竟都算得上熟悉环境了,因此并不等人齐了再走,而是来了一个,便由小太监帮忙拎了带进宫的行李,引路先去仰止斋。


    姜雪宁下车这一会儿,旁边正好有马车过来。


    居然是姚惜。


    两天不见,她看着似乎清减了一些,下车来时眉头依旧蹙着,抬眸看见姜雪宁,目光却有些凝滞,仿佛有话想说,可最终还是闭上了嘴。


    姜雪宁于是想——


    这两日,姚惜回去,是怎么处理与张遮的那一桩亲事呢?


    第043章 张遮退亲(大修)


    上一世, 姚家为着要退掉姚惜与张遮的亲事,除了四处散布张遮命中克妻的谣言外,还在朝堂上进行了打压, 锦衣卫为除掉张遮这颗绊脚石故意罗织罪名构陷, 姚太傅明知张遮冤枉却故意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落井下石,在中间推波助澜,最终害得张遮被投入大狱。


    直到后来原河南道御史顾春芳升任刑部尚书, 查明情况,在中间周旋,才使张遮官复原职。


    这一世姜雪宁曾出言警告过姚惜, 但她并不能预料, 姚惜与姚太傅会如何选择。


    两人目光对上的瞬间,宫门口有些安静。


    姜雪宁与姚惜有些龃龉, 但面上的和气还是会敷衍一下,所以倒像是将几日前的不快都忘了一般,主动打了一声招呼, 道:“姚小姐。”


    姚惜一怔, 也敛衽还礼。


    只是对着曾经对自己说出过那些话的姜雪宁,她的态度无论如何也无法热络起来。


    姜雪宁也不在意。


    在门口经由太监检查过了此次携带入宫的物品,二人便跟着进了宫。


    上一次入宫, 姜雪宁还存有希望, 以为自己不过是入宫遴选走一遭,最终还是会安然无恙地出来,去过自由自在的日子。


    可天不从人愿。


    没摆脱入宫的命运也就罢了, 这一世还被谢危给盯上了,且勇毅侯府出事在即, 她不敢想此次入宫自己会是怎样的处境。


    一重重宫门在眼前次第地开启,如同环扣一般连接着从长长的静寂宫道,点缀着高高的朱红宫墙。


    紫禁城的厚重压顶而来。


    皇宫里的一切都建得太高太大了,以至于人在置身其间时,连抬头都感觉艰难。


    行走于其间时,姜雪宁仿佛又回到了上一世:或逼仄或宽阔的宫道上,地砖与地砖之间,浸满了顺着缝隙流淌的鲜血,即便顺着泥土与枯草的断茎往下渗透,也依旧留下了冷酷血腥的痕迹;原本朱红色的宫墙上,有些地方如泼了墨一般显出更深的鲜艳,有的地方又残留着刀剑的惊心;而前方的宫门上,悬挂着的不是麒麟瑞兽,而是周寅之面目狰狞、瞪大了眼睛无法闭上的头颅,被三根铁钉残忍地穿过,钉在所有人的头顶……


    许是已经深秋入冬,这穿过宫道的风竟有几分呜咽似的凄然有冷寒,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瑟缩了一下肩膀。


    谢危当年持着弓,站在九重阙上的身影,也遥远似梦魇般浮上。


    这半年,她当真能全身而退吗?


    *


    此刻仰止斋中,已经有几位伴读先到了,正笑着相互说话。


    “呀,方妙啊方妙,你又带了这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这可是转运用的。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人榆木脑袋其实不大会读书,若不是先前有姜二姑娘猜题,我哪里能选上伴读?这转运的笔架,回头我放在书桌上,只盼着先生们不要抽我起来读书啊回答问题之类的。无量寿佛,保佑保佑!”


    “说起来有人知道回头到底学什么吗?”


    “除了谢先生会教琴之外,别的都还不清楚。”


    “萧姐姐带了好多书啊,这些都是世所罕见的孤本吧?”


    萧姝、陈淑仪两人这一次依旧是一起来的,就坐在屋内靠窗的位置上;同样来得很早的方妙却闲不住,在屋里走动着,四处调整着摆设的方位,说是想给大家换换风水;年岁最小、脸蛋红扑扑的周宝樱却是打着呵欠趴在桌上,一副困倦模样。


    萧姝不由问她:“宝樱你怎么这么困?”


    周宝樱瘪嘴,委屈极了:“上次出宫回家之后,父亲竟说我在宫中不懂规矩,不学无术,本来要给我买杏芳斋的糕点,这一下全没了……”


    “……”


    原来是为了吃的。


    萧姝被她这回答窒了一下,没接上话。


    只是没想到下一刻,周宝樱那小鼻子忽然朝周围嗅了嗅,像是猫儿闻见了鱼腥气似的,脑袋一下从桌上抬了起来,惺忪的睡眼也瞬间睁大:“有吃的,有吃的!”


    而且这香味绝对是很好吃的吃的!


    凭着自己多年的经验,周宝樱轻而易举就能闻见美食的味道,于是立刻从自己的座中蹦了起来,到门口一看,惊喜地叫出声来:“哇,小姚姐姐带了吃的来!”


    因着此次选上伴读的姑娘里,有两位姓姚,一位是翰林院侍讲姚都平家的姑娘姚蓉蓉,一位是太子太傅兼吏部尚书姚庆余家的姑娘姚惜。


    如果都叫“姚小姐”,未免难以区分。


    所以众人按着她们的年纪,称姚惜为“大姚姑娘”,称姚蓉蓉为“小姚姑娘”。


    此刻端着食盒从外面走进来的便是姚蓉蓉,她本就出身小门小户,在宫中颇有一点谨小慎微之感,没料着会有人一下从屋里扑出来,差点被吓了一跳。


    见是周宝樱,才将食盒往前一递。


    道:“这是我回家自己做的桃片糕,想着诸位姐姐和宝樱妹妹之前在公众对蓉蓉颇有照顾,所以带了来,略表一些心意,想请大家尝尝。”


    “是给我们吃的!”


    周宝樱刚闻见那隐隐的甜香味道便忍不住流口水,一听姚蓉蓉这么说,一张脸上笑容顿时灿烂起来,几乎立刻就伸出了手去。


    “那我先尝尝!”


    桃片糕乃是用糯米、桃仁和糖一起做的,都切成薄薄的小片,看上去是雪白,口感软糯棉甜,中间嵌着的桃仁又会增添一分甘香。


    做得好与不好,就看入口的感觉如何。


    京中做得好桃片糕的铺子其实不多,就算有,周宝樱也全部吃过了。


    可她没有想到,姚蓉蓉做的这份桃片糕,竟是清甜不腻,几乎入口即化,又留有不浅不厚的余味。


    才吃一口,她就瞪圆了眼睛。


    一声惊叹:“天啊,好好吃!”


    周宝樱是个嗜吃如命的,又因出身好,所以天底下好吃的基本都吃遍了,自然也养得一副刁钻的口味,并不是什么东西都能入得她口。


    所以,但凡能被她夸赞,一定是好吃的。


    更别说眼下是如此惊喜模样了。


    众人都好奇起来,虽然觉得姚蓉蓉有时候过于小家子气,比如先前和姜雪宁说话时就不太聪明,可这并不影响大家表面上的应酬。


    这一时便都取了桃片糕来吃。


    果然味道很不错。


    就连萧姝咬了一口后,都没忍住眉梢一挑,有些讶然:“的确好吃,都比得上京中出名的杏芳斋和齐云斋了。想不到姚姑娘还有这样的本事。”


    姚蓉蓉顿时满脸惊喜,显然是没想到自己竟能得着萧姝的夸赞,捧着食盒的手指都有些轻微的颤抖,红了脸道:“蓉蓉见识浅薄,在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好钻研这些。萧姐姐和大家喜欢,我便欢喜了。”


    众人都道她是谦逊了。


    屋里的气氛因着这一盒出人意料的桃片糕,总算是变得活络了一些。


    姜雪宁和姚惜便是这时候进来的。


    方妙手里正端着个罗盘算什么东西,一抬眼见着她们便自来熟地招呼:“还在想你们要什么时候才来呢,可叫你们给赶上了。小姚姑娘带了好吃的来,你们要再不来,只怕就要被宝樱给吃光了。”


    周宝樱不满地嘟嘴。


    正低着头同其他人说话的姚蓉蓉一怔,看见姚惜时还好,可看见姜雪宁时却有些不自在,连笑容都勉强了许多,但还是站起来捧了食盒向她们面前递,道:“方姐姐说的是呢,这是我自己做的桃片糕,两位姐姐一起尝尝?”


    姚惜今日的心情显然也不比上一次入宫好多少,甚至是更差了,隐隐藏着几分焦躁。


    见着姚蓉蓉递桃片糕来,她甚至有些不耐烦,只冷淡道:“谢了,但我今日不是很有胃口。”


    便直接到萧姝与陈淑仪那边坐下。


    姚蓉蓉顿时尴尬至极。


    众人的目光却一下都落到姚惜身上,暗自猜测着她那桩亲事是不是有了什么变化,才引得她如此。


    姜雪宁本是不想拿这糕点来吃的。


    一则是她对姚蓉蓉的印象并不算好,总是楚楚可怜的做派好像谁欺负了她似的;二则……


    上一世,这玩意儿她差点吃到反胃。


    以至于,连听见这三个字都忍不住想吐。


    可姚惜已经拒绝,她再拒绝气氛未免太尴尬,所以给了个面子,便从食盒中取了薄薄的一片来,斯斯文文地咬了一小口,然后笑了笑道:“谢谢。”


    就这个反应?


    也太平淡了些。


    要知道姚蓉蓉做的桃片糕可是连周宝樱都忍不住要赞叹的好味道,姜雪宁吃了之后竟然没什么表示?


    有那么一瞬,周宝樱都讨怀疑自己的味觉了,十分纳闷地看向了她,道:“姜家姐姐不觉得很好吃吗?”


    好吃?


    姜雪宁垂眸看向这被自己咬出一弯小小缺口的薄薄桃片,想起的竟还是谢危。


    那位后来闻名遐迩的谢太师。


    上一世她刚当上皇后那两年,曾在宫里宫外找过很多好厨子,试着做了很多种桃片糕,只是最终也没有还原出当年的味道。


    到底是谢危做得太好,还是她没了当初品尝的心境呢?


    姜雪宁实在不清楚。


    现在想起来她都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那可是出身世家、 才冠天下的谢居安啊,天下人眼中君子中的君子,半个圣人般的存在,怎会近庖厨,沾烟火?


    姚蓉蓉做的桃片糕,当然不能说不好吃,可有谁见过天上的明月,还会对明珠的光华大加赞叹呢?


    姜雪宁看了旁边已经默默垂首咬唇的姚蓉蓉一眼。


    最终浅浅地勾唇,找了个借口,道:“好吃该是很好吃的,只是我本身不爱甜腻的口味罢了,还望莫怪。”


    山珍海味也有人不喜欢呢。


    姜雪宁这么说当然没错。


    只是她和姚蓉蓉的关系也有点微妙,所以这般言语也很难不让人生出点别的想法。


    周宝樱倒是心思单纯没多想,只嘀咕了一句:“我就说嘛,我的舌头还是很厉害的。哎,姜二姐姐不吃也好!那剩下的都是我的了!”


    她想到这里立刻高兴了起来。


    也不管姚蓉蓉是什么脸色,便直接把那食盒拿到了自己的面前,高高兴兴地吃了起来。


    此次入宫的伴读八人,除尤月外都已经到了。


    姜雪宁也随意地在方妙身边坐下。


    众人又聊了点这两天出宫后各自遇到的事情,很快,关注的焦点便落到了先前进来时便脸色不好的姚惜身上,毕竟在座的所有人都知道她与张遮那桩亲事,看她这样难免有些担心。


    萧姝低声问她:“可是议亲的事情有了什么变故?”


    姚惜柳眉低垂,险些又要落泪:“我回家之后求了父亲许多次,父亲也不肯应允,偏要说那张遮是良配,连母亲都劝不了他。如今我也不知要怎么办才好了……”


    萧姝皱眉,下意识看了姜雪宁一眼。


    姜雪宁淡淡的,眼观鼻鼻观心,端起盏来饮茶,好像此事与自己浑无关系。


    众人别的或许不记得了,可当日姜雪宁把尤月抓了来摁进水里的狠戾,却都还历历在目。


    这一时都跟萧姝一般,莫名向她看去。


    姜雪宁觉着好笑:“议亲的又不是我,且跟我没半点关系,诸位都看我干什么?”


    她事不关己模样,本没有什么问题,可落在姚惜眼中难免有那么一点幸灾乐祸的讽刺,脸上便一时青白交错,有那么一刻想要站起来与姜雪宁理论。


    可没想,还没等开口,外头就来了人。


    是在仰止斋伺候的一名小宫女,脚步急匆匆的,手里还捏了一封信,进来就行了礼,将信封举过头顶,道:“给几位姑娘请安。这是外面姚太傅托人传来的信,说是要交给姚小姐看。”


    姚惜顿时一愣:她才离开家不久,怎么父亲就写信来了?


    那信封被交到了她手上。


    外面是姚太傅遒劲有力的字迹。


    往日看了家信,她总觉得安心,今日却不知为什么,有些心慌意乱。甚至都不等回到自己的房间,她便在这厅中将信拆开来看。


    薄薄的信封里就只有两页信笺。


    可当姚惜看见信笺上的字迹时,便怔了一怔:不是父亲的字。


    父亲习惯写行书,苍劲有力,也算得行云流水。可这一行行却是用笔细劲,结体疏朗的瘦金体,甚至显出几分一板一眼来,透着些许冷沉静肃。


    “兹奉姚公亲启,晚辈张遮,承蒙厚爱,赏识于朝堂,许亲以令爱。念恩在怀,不敢有忘。然今事变,遮为人莽撞,为官刚直,见弃君王在先,开罪奸佞在后,步已维艰……”


    短短言语,已陈明身份与来信之意。


    分明只是薄薄一页信笺,可透过这简简单单的一行行字,却仿佛能窥见那名曰“张遮”的男子在灯下平静提笔落字的清冷。


    何曾有半分的谄媚?


    他是清醒的,甚至坦然的,向姚父陈明自己的处境,没有让姚府为难,也没有贪图姚府的门楣,竟是主动提出了退亲。


    这一时,姚惜原本苍白的脸色,忽然变得潮红,又转而苍白,似乎是羞又似乎是愧,末了泪盈于睫。


    以前是不识。


    可如今看了张遮写给父亲的这封信,便知这该是何等月朗风清似的人,也知自己是错过了怎样好的一位良人。


    而自己先前竟还想要设计陷害,迫他退亲……


    愧疚之外,竟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悔恨涌了上来……


    姚惜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怎样的感觉。


    只有眼泪不住往下掉,她将信笺一搁,将脸埋在臂弯中,伏在案上便大哭起来。


    众人被她吓住了。


    萧姝与陈淑仪都走到她身边去,忙问她:“不是姚大人来的信吗,信上说什么了?”


    姚惜只哭不答。


    姜雪宁却将目光转向了那一页被姚惜手臂压住了大半的信笺,在看见那清瘦刻板的一笔一划时,便无声地笑了起来。


    原来,他的字这么早便是这样了……


    她还以为是后来才练成的。


    张遮呀……


    不欺暗室,防意如城。


    上辈子,她是走了怎样的好运,才能遇着这样好的一个人呢?


    燕临对她好时,她还太小,太执拗,一点都不懂得珍惜;等往后懂得了,却没人肯真的对她好了。


    唯有一个例外。


    姜雪宁低垂着眼帘,看着伏案哭泣的姚惜,心里忽然想:不肯牵累旁人,主动退了亲。那么,如今的张遮,该没有婚约在身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


    大修了一遍,基本等于重写了。


    如果有刷新不出的朋友,大家帮忙提醒一下,请他们刷新缓存。


    下一章晚上。


    第044章 变化


    萧姝在几个人之中乃是身份最高的, 且与姚惜的关系本来就不错,问她半天,见她只哭不答, 眉头便皱得更紧了一些。


    她索性不问了, 径直将那页信笺从姚惜手臂下取了出来。


    读过后便了然了。


    很显然,这封信本不是写给姚惜的,而是写给姚惜的父亲,太子太傅姚庆余。


    姚太傅在看过后, 将这封信转给了姚惜看。


    但除此之外再无一字,也不说这封信寄来是干什么用。


    “这张遮倒是个人物……”


    萧姝看信后低低呢喃了一声。


    她其实是要强的做派,不大耐烦听人哭, 所以对姚惜道:“别哭了, 还嫌不够丢人吗?”


    姚惜的哭声小了些。


    萧姝这才问道:“前些天你才说过,不想要这门婚事。如今张遮主动写信来退亲, 都不用你再花心思使手段地折腾,难道不好?”


    姚惜埋着头,谁也看不清她神情。


    可方才小下去的哭声, 隐隐压抑着, 又渐渐控制不住起来。


    萧姝同陈淑仪对望了一眼,都知道这种事已不适合当众再说,且也猜着点姚惜的心思, 便道:“进去说吧。”


    说完两人便扶了姚惜起身, 去她房里了。


    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方妙面色古怪,手里那罗盘的指针随着她向那三人背影望去的动作而轻轻晃动,没忍住嘀咕了一声:“遂了心愿还不高兴, 真是奇怪……”


    姜雪宁却是嘲讽地一勾唇。


    萧姝与陈淑仪能猜到的,她自然也能猜着, 只是竟不如何高兴。


    主角都走了,她也不欲在这厅中多留,便借口收拾房间,出了厅往自己屋子的方向走去。


    方妙一琢磨,竟跟了上来。


    姜雪宁回头看了她一眼。


    方妙却讪讪一笑,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可脚步却跟着姜雪宁没见停,只道:“当时姚惜小姐差点听信尤月的话,要污那张遮的名声,姜二姑娘还发作过一回,如今退亲的事情都出了,姜二姑娘却好像一点也不关心。那什么,我人比较笨,姚惜她是为什么要哭,她们又要去聊什么呀?”


    从入宫的第一天起,方妙就认准了姜雪宁是个有“运势”的人,到底是真是假,姜雪宁也追究不出来。


    只是既然进了宫,还要待半年,自然不能和先前一样一个朋友也没有。


    方妙这人神神道道,有一套自己的生存方式,可上一世也算是少数几个全身而退的人之一,虽是趋炎附势了一些,可心并不坏。


    姜雪宁一琢磨,便笑道:“你觉得姚太傅为什么送信来?”


    方妙道:“不就是给姚惜看吗?”


    姜雪宁道:“那本是写给姚太傅的信,且出自一男子,再转给闺阁小姐看,无论如何都不合适吧?再说,若只是想让她知道张遮来退亲的事,直接重新写信告知也就是了,何必连人的信都一起给?”


    方妙眨了眨眼,愕然。


    她忍不住伸手挠头:“姜二姑娘的意思是?”


    姜雪宁垂眸,唇边的笑容渐渐淡没,平平道:“这封信应该才送到姚太傅手中不久,姚太傅还未来得及回复。张遮出身寒门,却能得姚太傅许了这门亲事,想也知道姚太傅该很看得起张遮的人品。姚惜想退亲,姚太傅显然未必。我等旁观之人都能从这封信看出张遮人品贵重,姚惜也不傻,怎能看不出来?姚太傅还未回信,便将信转给自己的女儿看,想来是想让她再考虑考虑。”


    方妙听得目瞪口呆,好半晌才缓过神来:“二姑娘不会是想说,姚惜哭是因为她……她看了这封信后改了想法,现在又想嫁给张遮了吧?!”


    姜雪宁已到了自己的房门口。


    她脚步停了停,垂眸看着两扇门间缝隙的阴影,只道:“谁知道呢?”


    说完,她便推开门走了进去,也没管外面方妙是什么神情,便随手将门带上。


    方妙立在她门外,倒也不介意,回想一下方才姜雪宁言语,她对此刻姚惜与萧姝、陈淑仪会聊什么,产生了巨大的好奇。


    然后转身便想回自己房间。


    只是才走出去没两步,她就忽然“诶”了一声,回头看向姜雪宁那两扇已经闭上的房门,不由嘀咕:“刚才她们有说那封信是张遮写来的吗?”


    她怎么一点也不记得了?


    也就看见了上面的字迹而已。


    难道是自己记性不好,刚刚算着算着风水,算走了神没听到关键?


    方妙又挠了挠头,没琢磨出个所以然,干脆将这疑惑抛之于脑后,又朝自己屋里溜达去了。


    *


    这一天,最后来到仰止斋的是尤月。


    据说是府里有事耽搁了,险险赶在宫门下钥之前进了宫。


    这时姚惜已与萧姝、陈淑仪说完了话出来,情绪也定了下来,除了眼圈红一些以外,已看不出什么异常。


    尤月先前曾因退亲张遮的事情向姚惜献计,虽然因此被姜雪宁摁进鱼缸里,可与姚惜的关系却是自然地拉近了。


    晚上她一来,便于先前一般想坐在姚惜身边说话。


    可没想到姚惜竟跟变了个人似的,虽还同她说话,可态度比起上一回入宫,冷淡了不知多少,让尤月有种毫无防备一头撞在了铜墙铁壁上的感觉,一时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笑也不是,甩脸子更不是,只得夹紧了尾巴,尴尬地坐在旁边。


    当晚乐阳长公主沈芷衣派人赏了许多东西下来,还有尚仪局的苏尚仪亲自来跟她们说明天开始伴读的事。


    宫里的规矩,皇子读书都是要天不亮就起。


    但圣上念及长公主是姑娘家,且连伴读都是各家府中娇养的小姐,所以放宽了许多,只叫每日卯正到奉宸殿上学,听先生们讲课。


    共请了五位先生。


    一天两堂课,大多都在上午。


    下午则留给长公主和伴读们自己学习或者玩耍。


    唯有谢危例外,其他先生只负责教授一门课,他要同时教授两门,且因为时不时要去文渊阁做经筵日讲,所以其中一门必得放到下午。


    若将来时间上调不开,则由他自己调整。


    苏尚仪走时只道:“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唯有‘射御’两样诸位小姐不用学,其他先生都会教,另还要学文、学画。谢大人教的是‘琴’和‘文’,需要格外注意。要用的笔墨与书籍宫里都已经准备好了,放在了奉宸殿的书案上,但琴要各位伴读自己带去。明日先生们会一一到殿,先为你们讲要学什么,怎么学。长公主也会来。还望诸位伴读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同长公主一起,一心向学,尊师重道,不辜负了圣上的恩典。”


    众人都一一记在了心中。


    待苏尚仪走后,便难免有些兴奋地猜测起明日到底会学什么,先生们又都是什么样,一副十分期待的模样。


    然而姜雪宁却高兴不起来。


    只要一想到上学,想到谢危,想到学琴,便觉得自己十根手指头隐隐作痛,恨不能现在就出宫去。


    可第二天一早,依旧不得不准时起床。


    洗漱完毕后,她抱了琴从屋里出来,与众人会合,一道去奉宸殿。


    谁都知道琴是谢危教,出宫回家那段时间,众人都在选琴上花了不少的功夫,带的琴要么出自小有名气的斫琴师之手,要么是有些年头的古琴,且都小心地套上了琴囊。


    姜雪宁的也一样。


    可没想到,在从仰止斋出去的时候,萧姝的目光便落在了她的琴上,竟道:“姜二姑娘这琴囊看着有些眼熟。”


    姜雪宁一怔,垂眸看了那暗蓝色的琴囊一眼:这便是燕临当初带着她去幽篁馆买的那张“蕉庵”,琴囊也没换,还是吕显将琴交付给他们时套着的琴囊。


    她不知道萧姝怎会觉得眼熟。


    当下只道:“寻常的琴囊罢了,到处都能见着。”


    “这真不是什么地方都能见到的。听说前段时间幽篁馆来了一张名曰‘蕉庵’的古琴,我便差了人去买。可琴馆主人竟说,琴是为了燕世子找的,不卖给别人。我还可惜了好久,没料想,今日居然在姜二姑娘这里见着了。”萧姝今日穿了一身深紫的宫装,显得端庄而贵气,直将其他人都压了下去,只看着姜雪宁笑了起来,“看来,那琴实不是燕世子自己要用,而是特为姜二姑娘寻的了。”


    众人的目光顿时跟着落到了姜雪宁抱着的琴上。


    陈淑仪、方妙、周宝樱等人只是有些好奇。


    尤月却是轻易想起了当日重阳宴上着实称得上是被打脸的一幕,面色不大好,看姜雪宁的目光又隐隐藏了几分轻蔑。


    姚蓉蓉则是站在众人后面一些不出声打量。


    自清远伯府重阳宴后,勇毅侯世子燕临与姜家二姑娘关系匪浅的消息便在京中传开了,消息稍微灵通些的都知道。且燕临下个月就要行冠礼,也没剩下几天,众人于是都猜燕、姜两家该是暗中定好了亲事,所以也并不去诟病一对小儿女的关系。


    外头也没几个人乱嚼舌根。


    一则是两家都没说什么,轮不到外人;二则是勇毅侯府势大,旁人也不大敢多言。


    可现在萧姝竟然这样毫不避讳地说了出来。


    姜雪宁自忖上一世与萧姝有矛盾乃是因为皇后之位,谁也不肯相让,所以斗了个你死我活,最终谁也没落着好下场;而这一世她也不想当皇后,更不嫁沈玠,两人之间没有了利益的冲突,而以萧姝的世家大族的骄傲与不输男儿的智计,该不至于主动挑起什么争端才对。


    也就是说,按道理萧姝不会针对她。


    所以在眼下并不知道她是有心还是无意的情况下,姜雪宁只能当她是无心,于是并不发作,只视若寻常地一笑:“‘蕉庵’虽好,可在天下名琴之中只怕不过跻身末流。萧大姑娘虽然错过了这一张,但想必轻易便能寻着更好的一张吧?”


    萧姝便笑起来,却也不接话,更不解释什么,只叫了一旁抱琴的宫女跟上自己的脚步,继续往奉宸殿的方向去了。


    众人的目光不由都落在她的琴上。


    可谁也认不出那张琴的来历,只能通过琴囊上挂的和田玉坠子猜测那琴绝不普通。


    一行八人,都顺着宫墙走上了宫道。


    此刻天色还未完全放亮。


    两侧点着的宫灯在沉沉的暗蓝天幕与暗红宫墙相接之处,散发着光亮,这样的路,姜雪宁上一世走了不知多少回,熟悉得闭上眼睛都不会走错,所以心不在焉地落在最后。


    姚惜本是走在最前面的,可也不知怎么,她一面走,还一面回头看。


    见姜雪宁落在最后,她的脚步便跟着放慢。


    不一会儿,便自然地到了姜雪宁身边。


    姜雪宁这时才注意到她,昏暗的光线中便悄然皱了皱眉,只想着无事不登三宝殿,所以问:“姚小姐有什么事吗?”


    姚惜注视着她,很认真地注视着她。


    过了片刻,才用压低了的声音笑道:“只是忽然之间对姜二姑娘很好奇。若无前几日姜二姑娘好言相劝,只怕我已铸成大错,污人清誉不说,还要错过一桩好姻缘。现在想起来,实觉该感谢一番。不过心中也有些疑惑难解。姜二姑娘说过,叫我什么也不做地等着。当时我不明白,直到昨日见着父亲转的那一封退亲信,才知道姜二姑娘是什么意思。若非知道二姑娘与燕世子是一对,只怕我真要觉着你与张遮关系匪浅了。不过二姑娘,似乎的确很了解张大人?”


    姜雪宁垂眸看路,没有接话。


    姚惜心底便生出几分芥蒂来。


    只是想起昨日那封信,还有萧姝等人对她说的话,又难得觉出了几分甜蜜的羞涩。


    她脸颊上悄悄浮上了一点红晕,声音也有了些少见的犹豫和忐忑,对姜雪宁道:“现在我才知道,父亲为何赏识他。他修书给父亲虽是为了退亲,可竟是怕自己将来仕途不顺,恐我嫁给他后跟着受苦。可女儿家最要紧的不就是找个良人吗?我见了那封信后,便想,若真能与他成了姻缘,往后必不会受气。且父亲还会帮衬,未必就差到哪里去。我想写信告诉父亲,我改主意了,姜二姑娘觉得如何?”


    “……”


    东边已现出鱼肚白,紫禁城里飘荡着浓重的雾气,前方的奉宸殿只在雾气中伸出一角高啄的檐牙,却叫姜雪宁看出了奇怪的惘然。


    有那么一刻,恶意如潮涌。


    某一道声音在她脑海里疯狂地喊叫:当个坏人吧,宁宁,当个坏人吧。别管旁人怎么看,去抢!去把张遮抢过来!那本是上天赐予你的!


    可她不能够。


    冥冥中仿佛有双眼透过迷雾看着她,提醒着她,曾答应过,往后要做个好人。


    最终这些声音都消无下去。


    姜雪宁眨了眨眼,只觉自己已坠入这片迷雾之中,看向姚惜,然后听到自己没有半分破绽的镇定嗓音:“姚小姐本未铸成大错,迷途知返殊为难得,若能与张大人成就姻缘,令尊想必会很欣慰。”


    作者有话要说:


    *


    明天二更补欠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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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45章 拉仇恨


    “太好了, 我也这样想!”姚惜听了姜雪宁这般话,跟吃了个心丸似的,唇边的笑意也压不住, 融冰一般溢散出来, 又道,“我回头便给父亲写信。想来张遮虽然主动退亲,可并非是不愿娶我,只不过怕我嫁过去后带累我。可若我愿意, 那他必定再没有任何顾虑。如此,如此……”


    如此亲事便可成了。


    姚府如此高的门楣,她自问颜色、修养在京中都算是一流, 想那张遮怎会有再拒绝的理由呢?


    不过, 这话由女儿家来说,有些难以启齿, 所以她嗫嚅了半天也没说出口。


    但姜雪宁听明白了。


    在接下来的一段路,姚惜都走在她旁边,似乎一改对她的敌视, 想要和她做朋友。毕竟若没有姜雪宁之前劝那一出, 她也许还不知道张遮竟是人品如此贵重的人。


    可姜雪宁却不想与她深交。


    扪心自问,她真的喜欢姚惜,认同姚惜这个人吗?


    答案是否定的。


    对姚惜与张遮的议亲, 她也并不乐见其成。


    但此时此刻的张遮, 对姚惜没有任何了解。


    这一世,因为有了自己的阻拦与劝告,姚惜并没有利用下作的手段污蔑张遮, 给他盖上克妻的名声,在张遮那边便是清清白白。假如她在收到退亲信后不仅不嫌弃反而还想要嫁给张遮, 那从张遮的角度来看,姚惜该是个怎样的人呢?


    不用想都知道。


    出身高门却肯委身寒门,雪中送炭却不落井下石,既不势利,且还重诺。


    怎么看都是个极好的姑娘。


    张遮该会答应吧?


    姜雪宁知道姚惜是个什么样的人,也不觉得张遮该娶她。


    可她没有资格再做什么了。


    先前训斥尤月、警告姚惜,是因为无法坐视张遮被人污了清誉;现在姚惜愿意嫁了,天底下任何人都能非议、反对,唯有她不能,也没有立场——


    因为,她对张遮怀有私心。


    如果去破坏这桩亲事,她绝不敢问心无愧地说,仅仅是出于看不惯姚惜的人品。


    *


    清晨的奉宸殿里,负责伺候的宫人们早将每一张书案都收拾得整整齐齐,从前到后一共三排三列,九张书案。第一排最中间的那张是紫檀雕漆面,身后的座椅上铺了金红的锦缎坐席,一看就和别的桌案不同,连摆在上面的文房四宝都更为贵重。


    这显然是乐阳长公主沈芷衣的座位了。


    众人从外面进来,一眼就看出了这位置的特殊,都自觉地落座在其他位置,大部分坐的都与自己第一次到奉宸殿时的位置差不多。


    姜雪宁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挑了那个角落里靠窗的位置。


    也就是她最初坐的那个位置。


    即便外头开着窗,天光都照进来,可相比起前面两排,这里依旧是最难被先生们注意到的位置——接下来可有整整半年,她可不想选个前面的座位在谢危眼皮子底下坐着。


    萧姝和陈淑仪两人显然都对自己的学识和出身有自信,分别选了长公主位置的左边和右边;姚惜则选在了第二排的中间,正好在沈芷衣位置后面;左右两边则分别是方妙和周宝樱;最后一排从左到右于是只剩下了尤月、姚蓉蓉和姜雪宁。


    今天算是沈芷衣第一次真正到奉宸殿来。


    母后和苏尚仪这几日已经交代过,为她开课上学这件事是皇兄好不容易才同意的,朝堂上对此也颇有非议,多认为此事于礼不合,所以她一定要珍惜机会,不敷衍对待。


    于是特意穿上了一身鹅黄织金绣纹的得体宫装。


    姜雪宁等八位伴读刚到不久,距离卯正还有一刻,她就带着两名贴身伺候的宫人,从外面走了进来。


    众人纷纷躬身行礼:“见过长公主,给长公主请安。”


    沈芷衣许久没有这样高兴的时候了,一张明艳的脸上挂满了笑容,两只手背在身后,轻快地跳了一下站在门槛上,只向众人道:“以后你们都是我的伴读了,见面的时候还多,就不要回回都行大礼了,你们累我也累,都快起来吧。”


    话说着,她目光就扫了一圈。


    紧接着就“咦”了一声,竟直接走到了姜雪宁的面前:“宁宁,你怎么坐在最后面?”


    沈芷衣额头上缀着一瓣樱粉,自打上回重阳宴后,脸上便少了往日的阴霾,放下了以前故意端起来的长公主的架子,反而变得平易近人,还有几分小女孩儿俏皮。


    姜雪宁触着她关切的眼神时,不由一震。


    记得自己上一世也曾见过沈芷衣这般娇憨开心的时候,可知道她是女儿家后,这种神情便都从沈芷衣脸上消失了,她又变回原来那个眼底总是纠缠着一丝郁气且脾气越来越坏的乐阳长公主。


    姜雪宁可见识过了她先前对自己的“好”,生怕她一开口便叫自己去前面坐,连忙向她眨了眨眼,解释道:“臣女性情愚顽,学业不精,坐在这里也免得先生见了心烦。回头一个不小心叫我滚蛋,岂不坏了?”


    这是委婉地说自己不想被先生看见。


    沈芷衣听懂了,没忍住一乐,道:“有本公主罩着,谁敢叫你滚蛋?”


    殿中其他人的目光顿时落在了姜雪宁的身上,嫉妒有之,复杂有之,忌惮有之,深思有之。


    姜雪宁能感觉到殿中气氛的微妙。


    但她也不敢看。


    怕一抬头眼刀就扎过来把自己给戳死!


    沈芷衣本在宫中受着万千宠爱长大,除了对皇兄和母后以外,也并不知道什么叫做“行事收敛”,喜欢一个人时便会毫无顾忌地对一个人好。


    她其实有心想让姜雪宁坐在自己旁边。


    坐得近一些,一转头就能看见,岂不舒坦?


    可再往前一看,最前面一排她左右两边已经坐着萧姝和陈淑仪了,两个人都是她以前就认识了的,叫谁起来和姜雪宁换只怕都不好,平白惹人尴尬。


    所以沈芷衣只好罢了。


    她咕哝了一声:“你既想坐在这里便先坐着吧,哪天腻了再换也没关系。”


    姜雪宁松了口气:“谢长公主殿下照拂。”


    沈芷衣这才从她身边经过,到了第一排中间自己那张书案前坐下。


    萧姝便在这时站起来,自然地将一只锦盒放到了沈芷衣的书案上,冲她眨眼笑笑。


    沈芷衣顿时惊喜地叫起来:“阿姝还给我带了礼物!”


    她捧起那锦盒来打开,里面竟是一张精致的皮影,顿时有些爱不释手。


    陈淑仪也在此刻站了起来,双手将自己准备好的礼物奉上:“听闻长公主殿下喜欢顾岐先生的画,家中正好有珍藏,这一次便正好带给您。”


    沈芷衣在一次惊喜起来:“淑仪对我真好!”


    此次入宫,大家都是要给沈芷衣做伴读,家里有人谋划的或者心思细巧的,其实都为沈芷衣准备了礼物,有的比较贵重,有的则只是一份心意。


    原本谁也不敢先送。


    但有萧姝和陈淑仪带头,且沈芷衣还这般欣喜,众人便都有了胆子,趁此机会也跟着将自己准备好的礼物奉上。


    不一会儿,沈芷衣的书案上便摆了许多东西。


    姜雪宁看了个目瞪口呆。


    她想起自己这一次回家主要都处理尤芳吟和燕临的事情去了,根本就没有想过沈芷衣。现在所有人都将礼物拿了出来,可她却没有半点准备!


    眼皮一时狂跳起来。


    她心里默念着反正送礼的人这般多,且自己还在角落里没什么存在感,最好不要有人注意到自己。


    可谁想到,天不从人愿,就是有人嘴比较贱。


    早在刚才沈芷衣进来说话的时候,尤月就已经在看着姜雪宁了,此刻更注意到大家都带了礼物,唯有姜雪宁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动不动,还低垂着头。


    可不叫她逮住把柄了吗?


    有了上一回的教训,她已经学会不同姜雪宁正面对抗,只一副好奇模样,掐了嗓子笑道:“没想到大家心有灵犀,都为长公主带了礼物来,虽然东西不同,可都各有各的新意。不过我看姜二姑娘坐在旁边也不说话,难道是准备了什么特别的礼物?”


    尤月此言一出,先前才移开的所有注意力都重新回到了姜雪宁的身上。


    就连沈芷衣都一下转过头来,两眼亮晶晶地看着姜雪宁。


    显然是在期待姜雪宁给她带来惊喜。


    姜雪宁这一刻实在想冲过去撕烂尤月那一张惹事的臭嘴,可转头来对上沈芷衣那一双期待的眼,心底又生出几分无奈。


    她是真的没有任何准备。


    难道叫她随便取下随身带的玉佩敷衍?


    姜雪宁实在做不到。


    她微微垂了眼眸,不去直视沈芷衣,叹了一口气道:“我没有准备礼物。”


    前排坐着的萧姝听见这话眉梢顿时一挑,无声地哂笑了一声。


    尤月更是露出了个得逞的笑意,立刻掩住了唇,惊讶极了:“不会吧,长公主殿下对姜二姑娘这般优待,你竟然……竟然连礼物都没……”


    剩下的话故意没说出口,可恶毒之意已不必言说。


    其他人看姜雪宁的神情多少也有些微妙:她们本该同情她,可一个本来就被长公主殿下如此优待的人,哪儿轮得到她们来同情?


    此刻都不做声地看着。


    心里只想:就算长公主再喜欢姜雪宁,在这种强烈的对比下,也该知道她对自己没有那么上心,无论如何也不会高兴吧?


    她们料得不错,沈芷衣在听见姜雪宁说没有准备礼物的那一刻,的确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甚至有些伤心,想自己对她这么好,别人都能想到给自己准备礼物,她怎么就想不到呢?


    可仅仅下一刻,就看见了姜雪宁那垂首低眸的姿态。


    既没有辩驳,也没有解释。


    她本是极为秾艳的长相,眼角眉梢一动,都仿佛枝头带露的轻颤。此刻修长的脖颈低垂,竟是叫人心头为之一软,甚至忍不住心疼。


    沈芷衣一下想起过了燕临曾对自己说过的话,想起了姜雪宁的身世,想起了她在府中的处境……


    姜雪宁正低头琢磨自己该找个什么样的理由,刚有点眉目,抬起头来就想为自己解释:“其实,我——”


    可万万没想到,她话还没出口,沈芷衣已红了眼眶,竟对她道:“我知道,我都知道。”


    你、你知道什么了?


    姜雪宁心里咯噔一下,几乎以为她是知道自己什么秘密了,可一抬眼又差点被她这要哭不哭的模样给吓住。


    她直觉哪里不对:“殿下……”


    沈芷衣却已起了身,到她面前来,拉了她的手,一副坚定的模样,道:“宁宁,你放心,有我在,绝不叫谁欺负你了去!没准备礼物有什么关系?你能来伴读,便已是我收到最好的礼物了。”


    姜雪宁:“……”


    可对我来说那是晴天霹雳好么!而且你到底又脑补了什么鬼啊!


    周围所有人都以为沈芷衣即便是不怪罪,心里也会生出芥蒂,哪里想到事情忽然有这样的发展?


    萧姝已然愣住。


    尤月更是下巴都差点掉到地上!


    沈芷衣却已在心里认定了姜雪宁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小可怜,在家里都是这样的处境了,又怎能为自己准备礼物?


    她却还险些怪罪,实在不该。


    所以心疼之余,忍不住想要对她好,便一指自己那张书案,道:“你看,都是她们送我的,你看看有没有哪个喜欢的,都送给你!”


    姜雪宁:“……”


    刷刷刷刷——


    周遭眼刀横飞!


    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她们精心为长公主准备的礼物,竟要被长公主转头送给一个根本没有给她准备礼物的人?!


    合着只有姜雪宁是个宝,我们都是根草!


    别说是她们,就是姜雪宁都忍不住替她们心梗了一下。


    紧接着又替自己心梗了起来。


    这简直是一瞬间替自己拉满了所有人的仇恨!


    可望着眼前这张真诚而明艳的脸,是真的对她好,她实在无法去怪罪。


    于是,姜雪宁忽然有了新的了悟——


    从今以后,一心一意抱紧沈芷衣这条粗大腿就是了。至于别人,怎么看也不像是能再交好的样子,干脆爱谁谁吧!


    奉宸殿内,气氛一时凝滞。


    众人各怀心思。


    还好此刻殿外一道清平的嗓音传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静寂,是谢危款步上了台阶,轻声问了一句:“长公主殿下和伴读可都到了?”


    姜雪宁眼皮立刻跳了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


    上个月飞太多,前天回来耳朵不舒服,多半航空性中耳炎……(。


    我今天尽量写看看能不能二更补上。


    明天如果不见好转,会去医院看看,就不承诺更新了OJL


    第046章 一只怂宁


    谢危从外面走进来时, 看见的就是这样的场面:整个奉宸殿里不知为何一片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朝着一个方向,看向第三排最右边角落。乐阳长公主没有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反而站在这个角落里, 眼眶红红,泫然欲泣,也不知是受了感动还是受了委屈,正紧紧拉着角落里那少女纤细的手。


    而那少女……


    是姜雪宁。


    姜雪宁这时候满脑袋里正转悠着被沈芷衣这么优待的得与失, 完全没想到谢危的声音会在外面响起,直到看见他身影出现在殿门口,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谢危看着她被沈芷衣握着的手。


    那平静的目光里, 隐约浮上了一点若有所思。


    姜雪宁也不知怎的后脑勺忽然一凉, 被他用目光注视着的手掌更有一种被利箭穿了的感觉,一时背后汗毛都竖了起来, 完全是下意识地悄悄抽回了自己的手掌。


    天知道谢危见了她们关系好会怎么想!


    万一又怀疑她想搞事呢?


    还好,沈芷衣此刻的注意力也被谢危吸引走了,并没有注意到这小细节, 只在一怔之后扬起笑容来, 主动躬身向谢危一拜:“见过先生,给先生们请安。”


    这时其他人才后知后觉地跟着行礼。


    姜雪宁也立刻从座中起身来,向着谢危拜下:“见过谢先生。”


    谢危这才收回了目光, 只是又看了把头埋得低低的姜雪宁一眼, 才从殿外走进来,又从她身边经过,站到了大殿前方正中, 淡淡道:“没人迟到,很好。不必多礼, 都坐吧。”


    众人都依言起身,这时才敢向他看去。


    还是一身苍青道袍,青簪束发,宽袍大袖,衣袂上犹沾着外头深秋初冬时节那微微凛冽的雾气,显得超然绝尘,若山中隐士。


    但他不是一个人来的。


    此刻此刻随同他一道走入殿中的还有翰林院选出来的四位先生。


    其中三位是先前奉宸殿考校学问时同谢危一起监考的老先生,另一位则是第一次见,四十多岁年纪,面容严肃,不苟言笑,想来是后来又选进来传授课业的。


    姜雪宁一眼就认出了前面那三个。


    毕竟时间才过去没几天。


    当日考校学问时这三位先生敷衍的态度和说的那些话,她都还记忆犹新。


    这时眉头便轻蹙起来。


    姜雪宁想起,自己曾说过要打这几位先生的小报告来着,不过还没来得及。


    谢危道:“今日是第一日,料想殿下与诸位伴读对先生们还不熟悉,且也不曾提前温书,所以经由我与几位先生商议,今日先不上课,只让大家认识认识先生,再由先生们各自讲讲今后半年要学什么,各自又有何要求。”


    说完他便看向了其余四人。


    这四位先生于是都出来各自陈明身份和今后所要教授的课目。


    此次入宫伴读所要用到的书都已经放在了她们的桌案上:一本《礼记》由国史馆总纂张重张先生讲;一本《诗经》由翰林院侍讲赵彦昌赵先生教;一本《十八帖》乃是书法,由翰林院侍读学士王久王先生传授,且据说还要教画;一本《算数十经》则是算学,由今日才来的那位国子监算学博士孙述孙先生来讲。


    四位先生,四本书。


    似乎没什么差错。


    可当那位讲算学的孙先生说完后,众人都发现不大对:每个人的书案上的确都提前放了要用的书,但一共也就四本,都由四位先生教了。


    那……


    谢危呢?


    姜雪宁还在琢磨谢危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坐在前方的沈芷衣便好奇地开了口:“可是谢先生,这才四本书四门课呀,不是说您除了教琴之外也要教我们一门吗?”


    谢危道:“我教‘文’。”


    沈芷衣纳闷:“没有书吗?”


    谢危便抬眸向殿外看了一眼,道:“已着人去取了,一会儿便该拿来了。”


    拿来?


    宫里面什么书没有,要准备不该早就准备好了吗,怎么现在才叫人拿来?


    众人都有些奇怪。


    可谢危也不多解释,说完便坐到了一旁,只听那位讲《礼记》的国史馆总纂张重站到殿上引经据典、以史为鉴,同众人讲治学的重要。


    张重已是耳顺之年,鬓发斑白,正是早些天坐在殿中说女儿家只合读点《女戒》不需知道太多东西的那位,虽然通晓千年,可站在殿上讲起话来却一点也不有趣,死板且枯燥。


    众人都听得头昏脑涨。


    姜雪宁心里虽警告自己,谢危还在旁边,可她实在控制不住地神游天外,两只眼睛上下眼皮不住地打架。好险没一头磕在书案上,才惊得清醒了些,结果一抬眼就看见谢危坐那边,手里端了盏茶,正定定地盯着她。


    这一瞬间,她差点没吓得摔倒地上。


    有的瞌睡都飞去了爪哇国!


    姜雪宁彻底清醒了,脑海里陡然浮现出当时谢危那一句“不要再惹我生气”,于是悄悄按住了自己狂跳的眼皮,强打起精神来认真听上头张重老和尚念经似的讲学。


    足足熬了有半个时辰,张重才道:“因老夫学史,所以今日为长公主殿下和诸位伴读的讲学第一课,才由老夫来讲,为的便是开宗明义,让你们知道这一个‘学’字有多重要。正所谓‘书中自有黄金屋’,又道是‘一寸光阴一寸金’,听天下鸿儒聚集讲学的机会可不多,你们该当珍惜才是。还望以后戒骄戒躁,丑话先说在前头,你们若是将自己在府里做姑娘时的骄纵脾性带来,老夫是绝不会容忍的。”


    姜雪宁心里长叹一声:总算是讲完了!


    上一世她不爱坐在这里听讲,真不能只怪是她不上进、不好学,实在是这些个老学究端着个十足的架子,讲起学来不说人话,也不管她们是不是听得懂,是不是愿意听,让人很没耐心。


    今日若不是谢危坐在这里,她恐怕早掀桌走人了。


    而更可怕的是……


    眼下只是半个时辰罢了,可接下来这样炼狱一般的日子,还要持续半年!


    姜雪宁实在有些绝望。


    坐在前面的萧姝和陈淑仪也都微微蹙了眉。


    中间的沈芷衣更是在张重讲完之后悄悄以手掩唇,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倒是几位先生面不改色,或静坐思索,或闭目养神,半点都没觉得张重这么讲有什么问题。


    唯有谢危看了看殿中这九位昏昏欲睡的女学生。


    但还没等他开口说些什么,殿外已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小太监急匆匆从外面跑进来,这凛冽的寒天里竟然出了一额头的薄汗,怀里抱了一摞书,向谢危道:“谢大人,您要的书都已经付梓,按您先前说的装订好了,十册都在这里了。”


    其余几位先生都看向他。


    殿中坐着的沈芷衣和众多伴读也都看向他。


    谢危便从那一摞书中拿起一本来翻了几页,似乎是在确认印刷装订无误,然后才一摆手,让宫人将这些书发下去,分给众人。


    一人手里拿到一本。


    最常见的蓝色书封,上头没有一个字,比起别的书来还有些显厚。


    姜雪宁隐约记得上一世谢危好像也是发了这样的一本书,但她那时早在张重讲得人昏昏欲睡时就溜了出去,后来也没认真地听过,甚至连这本书都没怎么翻开。


    所以此刻竟生出了几分好奇——


    谢危为了讲学而准备的一本书,里面究竟都是什么?


    她书拿到手中,便翻开了。


    然而仔细一看书中内容,顿时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无逸》《郑伯克段于鄢》《勾践灭吴》《苏秦以连横说秦》《留侯论》《六国论》《公输》《鱼我所欲也》《逍遥游》《谋攻》《扁鹊见蔡桓公》《过秦论》《剑阁铭》《十渐不可中疏》《长安雪下望月记》……


    竟然什么都有。


    有的来自《尚书》《左传》,有的来自《国语》《战国策》,有的来自《墨子》《孟子》,从先秦到两汉到魏晋,从政论到游记,无一不是攫取菁华,选其名篇,全编入一书之中!


    谢危要教的竟是这些吗?


    姜雪宁忽然觉出了几分苦涩。


    难怪她老斗不过萧姝。


    想谢危运筹帷幄,智计卓绝,看这本书便知道他讲学并非糊弄,若能沉下心来学得几分,即便是皮毛,只怕也受益匪浅。


    上一世,萧姝都认真听过;而自己……


    对重生回来且上一世后来看过不少书的姜雪宁来说,这册书的内容都算得上是震撼,对其他初出闺阁的小姐来说,自然更是惊世骇俗。


    连沈芷衣见了都是瞪圆眼睛半天反应不过来。


    陈淑仪家教甚严,虽也读书写字,可却知道有些书有些文章是不该女儿家看的,家里也从不让她看。


    此刻一翻书中内容,不由眉心微蹙,


    她实在没忍住开口问道:“谢先生难道是要教这些吗?”


    谢危没抬头,回道:“不错。”


    陈淑仪翻着书页的手指便渐渐掐得紧了,竟是起了身来,向着谢危长身一拜,一字一顿道:“天下自来乾坤分明,阴阳有序。男子立于外,女子主于内,泾渭分明,不应有改。家父曾言,政论乃是男子才该学的,女儿家若通经世之学,致用之道,乃是阴阳乱序,乾坤颠倒,有违天理。淑仪本敬先生学冠天下,可如今却编纂了这样一本书,来教我等女儿家,请恕淑仪冒昧——先生这样,会否于礼不合?”


    “……”


    谢危本还在翻阅手中这一册印得如何,闻言,那手指便搭在《过秦论》末尾那一句“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之上,静止不动了。


    这时,他才抬头看了陈淑仪一眼。


    只微微一笑:“不愿学,可以走。”


    众人差点没吓死:这一句跟“爱学学,不学滚”有什么区别?!


    然而姜雪宁听见,先是一愣,接着却跟黑暗里见了光似的,脑袋里不断回荡着谢危方才那一句:不愿学,可以走。


    可以走?


    她一时激动,手一抖,把书给掉到了地上。


    “啪嗒。”


    这时整个奉宸殿内一片安静,以至于这不大的一声,显得格外刺耳。


    谢危的目光一下转了过来,见是姜雪宁,眸光便深了些许,只问:“姜二姑娘有意见?”


    姜雪宁吓了个魂不附体。


    刚才冒出来的“不学我走”的念头立刻缩了回去,她毫不犹豫地摇头表忠心:“谢先生选精攫萃,编这一册书,是用心良苦。我等陪长公主殿下读书,殿下龙生凤女,自非寻常闺阁女子能比。说什么‘于礼不合’,实在是以己度人,荒谬至极!”


    谢危眉梢微微一动,唇边竟含了点笑意看她。


    前面陈淑仪沉冷的目光几乎立刻转了过来,钉在她身上!


    姜雪宁后背都凉了,这时才反应过来——


    完蛋!


    怪谢危太吓人。她一没留神,狗腿之余,竟还说出了心里话!


    后来发生了什么,她完全没印象了,人虽是看似镇定地坐在那边,心里却把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只大概地知道陈淑仪最终坐下了没有再说什么。


    毕竟伴读的机会得来不易。


    谢危的态度,出人意料地不那么和善,就算她不满,也不得不掂量掂量。


    但到辰正三刻先生们交代过温书和明日学琴后,放她们下学走时,陈淑仪第一个出了奉宸殿。


    萧姝等人难免担心她,都跟了出去。


    姜雪宁却多少有些尴尬,不得已落在后面,然而一抬头,就看见谢危从殿上走了下来,经过她身边时,略略一停。


    她头皮都麻了,不得不讪讪道:“谢先生。”


    谢危站着时,高出她不知多少。


    此刻垂眸凝视着她,薄薄的唇边拉开了一抹莫名的笑,一手捏着那卷书,一手负在身后,竟闲闲对她道:“今日还算乖觉。”


    作者有话要说:


    *


    二更补上。


    红包√


    第047章 装清高


    乖觉……


    姜雪宁听见这两字时, 眼角都抽了抽。


    谢危怎么说得她很没骨气似的?


    她有心想要站起来反驳一句,可待要张口时,仔细想一想自己今日言行, 又实在没有那个厚脸皮敢说自己是有骨气。


    毕竟若能相安无事, 谁愿意去招惹谢危?


    心里登时憋了一口气。


    好在对方似乎也没有要与她多说什么的意思,话音落时,人已经从她身旁经过,径自向殿外去了。


    姜雪宁在殿内, 望着他背影。


    此刻雾气都已经散得差不多了。


    明朗的天光从高处照落,越发衬得谢危神姿高彻,仿若仙人临世, 哪里有她上一世所见的那些血腥与阴鸷?


    而且……


    为什么她竟觉得谢危刚才对她说那句话时, 心情似乎不错?


    可明明对陈淑仪说那一句“不愿学,可以走”时, 他心情还很差的样子,也不知是遇到了什么事,不然, 处事妥帖滴水不漏的谢居安, 不至于说出这种话来。


    想到这里时,姜雪宁整个人都不好了:千万不要告诉她,是她狗腿的两句讨好了谢危!若这般容易的话, 上一世使尽种种手段都没能成功的她, 到底是有多失败……


    “宁宁,还不走吗?”


    殿外忽然传来了一声唤。


    姜雪宁回过神来转头一看,就瞧见了去而复返站在殿门外正探头进来看她的沈芷衣, 想来是她们先出去安慰陈淑仪了,结果见自己没跟上, 又转回头来找自己。


    心下竟有些感动。


    她回道:“这就来。”


    沈芷衣等她出来便压低了声音对她道:“淑仪家里管得严,陈大人也是说一不二,所以才这样。你也是,傻不傻,就算心里真这么想,也不能当着大家的面说出来呀。”


    姜雪宁自己都没想到自己会说出来,。


    她不好解释,只能认栽:“是我太莽撞,下次一定注意。”


    沈芷衣听她声音有些沉闷,心里面咯噔一下,连忙宽慰起来:“哎,你也别想太多,淑仪人其实很不错,从不轻易生气。便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也不会同你计较。”


    姜雪宁心说那可未必。


    但这话也不好对沈芷衣讲,只笑着收下了她的好意,道:“有殿下关切就够了,旁的我也不在乎。”


    沈芷衣听见她这话,抬眸就对上了她温温然的目光,那花瓣似的姣好唇边还带着一抹浅浅的笑,也不知为什么,觉得脸热心跳,一时竟不敢直视这娇艳的面容。


    她忸怩极了:“宁宁你、你说什么呀!”


    说完莫名难为情,一跺脚,竟丢下一句“我先回宫了”,便提着裙角,落荒而逃。


    姜雪宁:“……”


    不是,她就想抱个大腿而已,沈芷衣到底又误会了什么?


    别别别别慌……


    闺蜜,闺蜜情罢了!


    *


    陈淑仪虽不是什么性情骄纵的人,可长这么大还真没受过今日这样大的气。谢危这位讲学的先生要教她们女儿家绝不该学的东西倒罢了,毕竟他是先生,上有三纲下有五常,身为学生就该尊师重道,她也不该再多说什么。


    可一个姜雪宁算什么东西?


    竟敢说她“以己度人,荒谬至极”!


    一路从奉宸殿出来,陈淑仪简直一刻也不想多看见姜雪宁,只恐污了自己的眼。


    倒是其他人都跟上来安慰她。


    一行人回到仰止斋都劝她,道:“满京城谁不知道姜二是天生娇纵的脾气,上不得台面,说出这种话来一点也不稀奇。陈姐姐从里到外都与她不同,何必同她计较,平白气坏了身子。”


    当然,有些人是真劝,有些人是假劝。


    尤月就是唯恐天下不乱,还记恨着前面在殿中被打脸的事,酸溜溜道:“是啊,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长公主殿下一颗心歪着长全偏到了她的身上,我等巴巴送了一番心意,殿下一转头却都捧到她姜雪宁面前让她挑选。想来便是她做出再出格的事情,殿下也会护着她。陈姐姐家世显赫,虽然不知高出她多少,可这是在宫中,怕还是不要与她作对吧。”


    萧姝转眸看了她一眼。


    姚蓉蓉却是艳羡地一叹:“姜二姑娘能得这么多人喜欢,很有本事呢。”


    陈淑仪一张脸越发阴沉下来。


    尤月却是讽笑一声,反驳道:“那也叫有本事吗?听人说她学文不行,品行也不端。便是这次入宫选伴读的时候,大家都是亲眼看见的,若非长公主殿下关照,她凭什么能与我们一起坐在奉宸殿中?”


    姚惜听着没说话。


    陈淑仪却是忽然看着她道:“阿惜今早去的时候,似乎同她走在一起?”


    因为有张遮的事情在前,姚惜其实觉得姜雪宁也没旁人说的那么不堪,且被她一番折腾的是尤月又不是自己,除了当时被吓到之外,也没有太多的感觉了。


    她的确有过与姜雪宁走近些的打算。


    毕竟好奇她与张遮。


    可一看众人态度,知道大家都不喜欢姜雪宁,她便打消了这念头,道:“我只是有些话要问她罢了。”


    陈淑仪道:“我还以为你要同她交好呢。”


    姚惜一笑:“她也配?”


    尤月立刻跟着附和起来:“对,她哪里配与大姚姐姐当朋友?首先门第就差了十万八千里,搭理她都是给她脸了。”


    方妙坐在一旁听了半天,心下不以为然,到这里时眼珠子一转,道:“可不是么,也就是燕世子把她捧在手心里疼得跟心尖尖似的,搞得大家都要忌惮她三分。”


    其他人还没听出不对来。


    尤月还当方妙跟自己一般想法呢,起了劲儿:“也不知燕世子是怎么了,都知道姜雪宁是送去外面穷养了才接回来的,一身穷酸气,长得更是媚俗,半点大家闺秀的端庄气质都没有,一看就不正经,哪里算什么‘美人’?”


    方妙一脸的深以为然,又点头道:“可不是么,也就眉毛细了点,眼睛大了点,鼻子小了点,那唇形好看了点,皮肤比旁人白上一点罢了。不好看,真不好看!”


    尤月道:“对啊,也就是眉毛细点,眼睛大点……”


    话出口,说了两句,终于觉出了不对。


    尤月一下转头来看着方妙,质疑道:“你这是骂她还是夸她呢?什么意思?”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方妙身上。


    方妙吓了一跳:“当然是骂她啊,这不跟着你一起骂吗?”


    尤月胸口一堵,差点没喘上气。


    陈淑仪却是微微皱眉,问得颇不客气:“方妙姑娘到底算哪边的?”


    方妙一脸无辜,立刻大呼起来:“我,我难道还不明显吗?当然是你们这边的啊!我都说了,我这人是看‘势’的!”


    她神情实在不像作伪。


    任是陈淑仪也没看出什么破绽,且转念一想方妙说的也是实话,就不由更气闷了几分。


    偏偏这时旁边的周宝樱刚啃完了一块桂花糖糕,也不知有没有听她们前面的话,可能就听了半截儿,竟抬头道:“姜二姐姐吗?真的挺好看啊!我以前都没有见过这样漂亮的姐姐。”


    “……”


    全场沉默,整个仰止斋一下没了声音。


    周宝樱还奇怪地问:“怎么了,你们不觉得吗?”


    方妙憋笑差点没憋死。


    从陈淑仪到姚惜再到尤月,全都跟吃了个活苍蝇似的,神情一言难尽至极。


    姜雪宁不紧不慢从外面踱步回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安静的场面,所有人都不说话,听见脚步声才转过头来,都看着她。


    方妙坐在角落里悄悄给她比了个大拇指。


    姜雪宁简直一头雾水。


    不过她猜也知道自己这一天得罪了不少人,或者说即便是没得罪,旁人也会因为长公主对她的在意而心生忌惮甚至嫉妒。


    所以反而坦然了。


    经过门口时,她还一笑:“诸位慢慢聊,我先回房了。”


    陈淑仪冷笑一声:“我若是姜二姑娘,当着众人的面说出那般没有骨气的话,只怕早羞愧得不能见人了,倒不知姜二姑娘脸皮厚,还这般坦然地回来。”


    没骨气的话?


    姜雪宁心道你陈淑仪和谢危比算个什么东西,在开罪你和开罪谢危之间我自然选前者了,又不是傻子!


    且她也是真不喜欢陈淑仪那番话。


    上一世尤芳吟一介女子都能活得恣意洒脱,究其所以不过是生活的环境与大乾朝不同,凭什么女儿家就不能学东西了?凭什么男儿用权谋就是智计卓绝,运筹帷幄,女儿家用权谋就成了阴阳颠倒、于礼不合?


    统统都是狗屁。


    她微微抬眸,削尖的下颌在天光的映衬下有着姣好的线条,姿态里却平白多了一种不将人放在眼底的轻蔑,只嗤笑一声道:“你有骨气就别上谢先生的课么,又没捆住你脚,装什么清高!”


    陈淑仪豁然起身:“你——”


    姜雪宁怼完她,抬步就走,都懒得多看她一眼,只有似有似无的一声嘀咕在她走后传入众人耳中:“长公主都没说话呢,你算哪根葱……”


    所有人都悄悄看陈淑仪。


    一场背地里非议姜雪宁的“茶话会”,不知觉间就这样偃旗息鼓,也不知是谁说了一句“下午还要同长公主殿下一道去给皇后和太后娘娘请安,先回房休息了”,人就渐渐散了。


    只留下陈淑仪一张脸青红交错,活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似的,站在那里,浑身颤抖。


    作者有话要说:


    *


    去医院了。


    *


    ps回来了没大碍,但医生建议我少熬夜提高免疫力(。


    所以对不起我要鸽二更了。


    今天玩一会儿,然后早点睡觉。


    明天再来。


    我会补更的(。


    第048章 郑保


    从被选入宫开始, 路便没走对:她连名字都没呈上,却被选入宫,无疑让人怀疑她后面有人, 出一回风头不说还拉了仇恨;等入了宫, 以为能在遴选中藏拙放水落选,却架不住想让她进宫的人太多,反而因此让人觉得自己德不配位,成了人眼中钉;到如今真正入宫, 旁人已经对她有了成见,也就绝了她和旁人打成一片的可能。


    和陈淑仪撕破脸,其实真算不上什么……


    不过是把台面下的暗涌拉到了台面上罢了。


    回到自己的屋里思考过一番后, 姜雪宁清楚地意识到了自己眼下所面临的困境:还要在宫里待上半年, 乐阳长公主固然喜欢她,可宫廷这般大, 谁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


    要知道在这重重宫墙下,想害一个人是最简单不过的事。


    矛盾已经发生。


    她固然没有害人之心,可焉知旁人是不是有害她之心?


    这一世她虽然原本不打算掺和进宫廷的争斗中, 只等着半年一过就收拾行囊远走高飞。可远走高飞也有前提, 那就是:“到时候我起码得活着啊……”


    关上房门,将自己扔到榻上平躺下来 ,一双眼平静地注视着从窗户投射到绣帐顶上的光影, 姜雪宁觉得, 自己必须得做点什么了。


    首先,和这些不大待见她的人相比,她有什么优势吗?


    家世?


    她只能算中等, 不上不下。


    贵人的喜欢?


    她固然有沈芷衣,可宫中说得上话的并不只有沈芷衣一个。


    聪明才智?


    她懂得察言观色, 行事也比上一世妥帖很多,可与有大智慧的人相比,只能算是急智和小聪明,并不超出旁人太多。


    所有,她真正的、最大的优势其实只有一个:重生,先知。


    她知道很多别人不知道的事情,也知道很多现在还没发生的事情,甚至还知道很多现在的她还没有见过的人。


    这也就意味着,她比别人拥有更多的机会。


    去趋利避害,去识人辨人,去抢夺先机!


    那么,从她上一世的所知来看,如今的宫中有什么事,有什么人,是能为自己所用的吗?


    姜雪宁掰着手指算了起来:“将来的探花郎卫梁,现在该还在扬州读书;萧定非,登徒子假少爷,如今还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谋划着出现的时机;孙尚宫倒是个可信的好人,但上一世这时候她在哪儿来着?”


    掖庭?


    又或者哪个不受宠的妃子宫中?


    算来算去,她竟有点茫然了,一时半会儿愣是想不起来究竟有谁能在这个时期为自己所用。人的记忆本就混乱无序,重生回来也未必记得上一世所有的细节,她总觉得自己漏掉了什么要紧的事,最终也没什么头绪,还有点头昏脑涨。


    本就是午后,姜雪宁干脆闭上眼睡了一觉。


    到得未时初刻,外头便有伺候的宫人轻轻叩了门叫她:“姜二姑娘,该去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宫中请安了。”


    她登时从睡梦中惊醒,坐了起来。


    *


    前朝是皇帝做主。


    后宫自然是皇后做主。


    按规矩,伴读们进宫第一天便该去给太后、皇后请安,只是上一次入宫时事情排太紧,没人强求;这一次入宫又是昨天下午晚上,第二天一早起来还要去奉宸殿,所以请安这件事才推迟到了今天下午。


    姜雪宁在自己房里梳洗一番后,到得厅中,其他人也差不多陆续出来,只是因为先前她与陈淑仪那不客气的两句话,众人看她的眼神多少都有些奇怪,也没有人走上来主动与她攀谈。


    唯有方妙趁着没人看见时冲她挤眉弄眼。


    尤月拉着姚惜同其他人讲话,并不给别人同姜雪宁说话的机会,明摆着是要刻意排挤她。陈淑仪梳妆过后出来,更是对她横眉冷对,虽然没有开口说话,可剑拔弩张的架势已十分明显。


    连前来引她们去请安的宫人都感觉到了气氛不对,不大敢抬头看她们,说话轻声细语的:“太后娘娘这两日染了风寒,此刻皇后娘娘正在慈宁宫侍疾,所以直接去慈宁宫请安便好,也正好省了诸位伴读走上两趟,请随奴婢来。”


    仰止斋所在的位置要更靠近外朝,但慈宁宫却在内宫深处,走过去几乎是要穿过大半个后宫,一路高高的宫墙后面就是东西六宫。


    坤宁宫在乾清宫后面,也在整座皇宫的中轴线上。


    八位伴读里面,方妙、尤月、姚蓉蓉都是以前基本没有入过宫的,上一次来也不敢到处走,所以对宫廷依旧不熟悉;姜雪宁表面上没有进过宫,可架不住她是重生,这偌大的皇宫虽然复杂,可对她来说却是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路,因此并不好奇。


    尤月却是压低了声音,好奇地问了正好走在她身边的姚惜一句:“姚惜姐姐,前面那座便是坤宁宫吗?”


    姚惜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一眼后,道:“正是,本朝历代的皇后娘娘都住在坤宁宫。如今的皇后娘娘来自河南郑氏,乃是圣上在潜邸时的元配。不过平日里都深居简出,以前我们入宫请安她都免了,只叫我们多去太后娘娘那边,说太后娘娘更爱热闹些。”


    尤月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姜雪宁走在最后面,脚步不快不慢,听见姚惜这番话却是一挑眉,心里面冷笑了一声。


    爱热闹?


    那老妖婆巴不得整座皇宫都围着她打转呢。


    先皇死太早,她还没过够当皇后的瘾,就要搬出坤宁宫,到那清净偏僻的慈宁宫去,哪里能甘心?


    老妖婆出身萧氏,原是定国公萧远的妹妹,也就是萧姝的姑母,母家强大,在后宫中也一向说得上话,即便是先皇驾崩她成了太后,也从未放松过对后宫的把控。


    上一世沈琅驾崩后,由皇弟沈玠继位。


    姜雪宁作为临淄王妃,自该封后,可老妖婆竟一番搅和,说:“姜氏德不配位,举止不端,没有母仪天下的风范,皇帝该空置后位,封她到四妃去。”


    当时她听说这消息差点气死。


    还好前朝老臣们懂事。


    天底下哪儿有储君登上皇位后却不封自己元配妻子做皇后的道理呢?如果这般做了,岂不让后世耻笑?于礼法规矩也不符合。


    所以都上书进谏。


    且她上一世就是白莲做派,既没犯过什么错,又楚楚可怜,越被人欺负越能激起人的保护欲,沈玠好歹是个男儿,怎能让她受此欺负?


    所以最终还是让她登上后位。


    不过封后闹了这么一出,她和萧太后便算是结了仇。


    皇族也有家长里短。


    萧太后这个做婆婆的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动辄用孝道来压她,让她过得很不痛快。


    直到后来萧姝入宫,封了贵妃,成礼的排场比她还大,姜雪宁才回过味儿来:敢情老妖婆是要扶持母家后辈,让自己的侄女儿萧姝当皇后啊。


    后宫于是变成了修罗场。


    姜雪宁根基本来就薄,为了不被这姑侄儿俩搞下去,只能来者不拒,但凡谁愿意效忠,她都许以好处,又凭借着自己察言观色会讨好人的本事,聚拢了一批势力,这才勉强稳住。


    但如此不辨忠奸地用人,自然导致泥沙俱下。


    在外人与清流朝臣的眼中,她无疑是结党营私,如同朝中毒瘤,甚至被人指责过后宫干政。


    到后来被谢危、燕临等逆党软禁宫中时,前朝大臣逼她为沈玠殉葬的奏折早已飞似雪片,所以最终下场凄惨,多少也有点自食恶果。


    因而可以说,上一世姜雪宁对萧太后的仇恨,要远远大过对萧姝的仇恨。


    如今重生回来还要给这老妖婆请安……


    姜雪宁想起来都觉得自己后槽牙在发痒,得咬紧了才能克制住骂出声的冲动。


    走在前面的姚惜还不知道后面有人藏着深仇大恨,只把话头往萧姝的身上引,笑着道:“我也是前两年上元节的时候有幸随家父家母入宫拜见过,给太后娘娘她老人家请过安,这一次又要去见还有些紧张。阿姝姐姐到时可得帮帮我,你可是太后娘娘最疼爱的侄女儿,若一会儿我们礼仪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惹了她老人家不高兴,就要靠你给咱们说话了。”


    萧姝唇边的笑容浅了些,看了姚惜一眼,只道:“如今我们都不过是长公主殿下的伴读罢了,太后娘娘往日也很喜欢阿惜妹妹,没什么可担心的。”


    姜雪宁一听就知道,萧姝是极懂得树大招风的道理的。


    她固然是太后的亲侄女儿,算起来与沈芷衣还是表亲,可并不高调,入宫这么久也从未提起过自己与太后的关系,想必不想成为旁人太过注意的目标。


    不过么……


    这种事怎么低调得起来呢?


    果不其然,姚惜的话一出,萧姝的话一接,众人面上的神情都有些变化。


    说话间,不多时已经离坤宁宫越来越近,只是与此同时几道奇怪的声音也渐渐进入众人耳中,变得清晰。


    啪,啪。


    一下一下,清亮干脆。


    其他人都有些好奇地抬眸向声音的来处张望,上一世在宫廷中待了好几年的姜雪宁,却是立刻就听出来,这是巴掌扇人脸上的声音,而且落得极重,极实!


    才转过一道宫墙,前面走的陈淑仪脚步就骤然停下。


    看见了前方一幕的姚蓉蓉更是低低地惊呼了一声:“啊。”


    等叫出声来了,才意识到不妥,连忙掩住了唇。


    坤宁宫的宫门旁边,竟是跪了一名太监,脑袋上戴着的帽子已经歪掉在地上,只插着根简单的木簪,此刻正抬了手,用力地一巴掌一巴掌往自己脸上扇。


    半点没留力气!


    对着自己居然也下得死手。


    原本一张还算白净的脸上早已经是指痕交错,连嘴角都破了,渗出几缕血来。


    才入宫的伴读们那里看见过这样的场面?


    这一时都不敢继续往前走了。


    脚步全停了下来。


    姜雪宁的目光越过前面诸人,落在那小太监身上,只能看见个侧影。可这一瞬间,竟然觉得有些眼熟,脑海里顿时电光石火般闪过了什么,末了一张决然壮烈的脸伴着溅出的鲜血,终于占满她整个脑海。


    郑保!


    后来伺候在沈玠身边的司礼监秉笔太监郑保,上一世对沈玠忠心耿耿,虽是无根之人,性情却极烈,在沈玠为燕临、谢危毒害驾崩时,当面指着二人的鼻子叱骂他们乱党谋逆,大笑三声后,竟不肯与他们为伍,直接拔剑自刎,为沈玠殉了葬!


    当时有人讥讽,满朝文武无男儿,反倒一个无根的阉人最有种。


    姜雪宁终于想起,自己之前盘算谁能为自己所用时,到底漏掉了什么——


    漏掉了郑保啊。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郑保现在表面上是个在坤宁宫伺候的小太监,可其实已被现在的掌印太监王新义看中,想收为徒弟。他之所以会跟了沈玠,正是因为有一年跪在坤宁宫外受罚时,被经过的沈玠看见,为他求了情,让皇后饶过了他。从此便只对沈玠一人忠心耿耿,直到山穷水尽也未有背叛……


    如果,这一世不是沈玠,而是她救了郑保呢?


    但问题也来了——


    沈玠是临淄王,说话有用;她眼下不过是一个伴读,怎么救?


    作者有话要说:


    *


    先补昨天二更。


    晚上继续写,可能有点晚,别等。


    红包√


    第049章 祸端


    去找燕临?


    勇毅侯府出事在即, 他又已经从周寅之那边知道了消息,暗中做准备还来不及,现在还不知在哪里, 且不说他现在进宫合适不合适, 等他来都要一段时间,天知道那会儿沈玠是不是已经入宫将郑保救下了。


    那还有她什么事儿?


    可眼下她没什么地位,连皇后的面都没见过,在宫中现在也不认识几个人, 不说出面救人,连更迂回的手段都施展不出。


    姜雪宁站在众人后面,已暗觉头大。


    前面停住脚步的众人也是有些露怯。


    引路的小宫女显然也没想到会遇到这种情况。


    眼前这条路是去慈宁宫最近的路。


    她们这些在宫里伺候久了的都见过这种宫女太监被罚的情况, 一般低着头不看也就走过去了, 可带着这一大帮伴读,大家都有些害怕模样。


    还是萧姝皱了皱眉, 也不想刚进宫就沾什么晦气,只对那宫女道:“大家都是刚入宫来,不大敢看这种场面, 我们还是换条路走吧。”


    宫女这才松了口气:“萧大小姐说得是。”


    她退了回来, 一摆手,重新给众人引了另一个方向的宫道:“请诸位伴读这边走。”


    姜雪宁面上没有表情,心里却有些焦灼, 可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办法来。是以, 虽然觉得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却不得不跟上了其他人的脚步,从另一条宫道离开。


    临转向时, 她回头望了一眼。


    郑保依旧跪在坤宁宫前面,脊背挺得笔直, 一点也不像是宫中习惯了躬身垂首的太监们那般折下身体,低垂的清秀眉眼却偏有几分坚毅,分明听到有人来,手上的动作也没停下半分,仍旧咬着牙关,一巴掌一巴掌往自己脸上甩。


    *


    因为中途绕了远道,所以众人到得慈宁宫门前的时间比原本想的晚了些,宫门口一名看着有些资历的嬷嬷在外头等着,瞧见她们便问:“怎么这时候才到?长公主殿下都已经先到了,在里面陪太后娘娘说话了。”


    小宫女吓得一抖。


    姜雪宁却是忽然心头一动。


    萧姝看了那小宫女一眼,主动开口道:“经过坤宁宫是绕了道,这才来晚,徐嬷嬷勿怪。”


    徐嬷嬷才没责怪小宫女。


    宫里做事的话听一半就能猜着点东西,绕路必定有绕路的原因,且发话的是萧姝,她当然不会再多问,一张原本严肃凝重的脸上甚至还露出了笑容来,道:“原来如此,那便请诸位伴读都进来吧。大小姐也是,可有一阵没有入宫看过了,太后娘娘听说您选上伴读,都念叨了几回了。”


    毕竟是老妖婆身边伺候的嬷嬷,说不准还是看着萧姝长大的,自然熟稔且态度和善。


    姜雪宁见了心底轻嗤一声。


    她人虽然到了这里,可心其实还记挂着郑保,只想着机会就在眼前,自己却可能因为要来给老妖婆请安错过,新仇旧恨那本账上索性又给这姑侄儿俩记了一笔。


    慈宁宫虽是历代太后的寝宫,一向不过于奢靡,可到本朝太后这里就变了个样。番邦和各州府的进贡,有许多好的都送到了慈宁宫中,说是沈琅孝顺,都给萧太后赏玩。


    是以如今的慈宁宫看着十分华丽。


    跟着徐嬷嬷走进宫门,姜雪宁就看见了雕花缸里养着的睡莲和锦鲤,上台阶,进正殿,上下雕梁金砖,左右金玉满堂,连地上铺的都是海上波斯国进贡来的上好绒毯。


    沈芷衣回宫后又换了一身浅粉的宫装,此刻来到慈宁宫,正依偎在萧太后身边陪她说话:“您是没看到,谢先生可厉害可厉害了……”


    郑皇后有些尴尬地坐在旁边。


    徐嬷嬷走上前:“太后娘娘,皇后娘娘,人来了。”


    刚说得眉飞色舞的沈芷衣一听,立刻就停下了话,转头看去。


    以萧姝为首,包括姜雪宁在内,八位被选入宫的伴读,进了殿后都不敢轻易抬起头来看一眼,在徐嬷嬷话音落地后便齐齐躬身下拜:“臣女等拜见太后娘娘,皇后娘娘。”


    众人的礼仪都被苏尚仪严格教过,且她们初次拜见后宫最重要的两个女人,也不敢马虎,所以几乎都挑不出任何错来。


    一般来讲,行礼完便会叫起身。


    可没想到,上首传来的那道含着笑意的声音,竟完全没搭理其他人,而是直接对着下方的萧姝道:“姝儿来了,快起来让姑母看看。“


    所有人一怔。


    萧姝心下叹了口气,却不好说什么,起了身便挂起笑容,唤了一声:“姑母。”


    她走上前去。


    萧太后今年四十五六年纪,为先皇育有两子一女,长子是如今的皇帝沈琅,次子是如今的临淄王沈玠,幺女便是乐阳长公主沈芷衣了。


    宫里过得如意的女人保养都很得当。


    所以她看上去并不如何显老,眼角虽有细纹,可也有着有阅历的女人才有的韵致,嘴角含笑时仿佛还能看见年轻时的模样,只拉了萧姝的手道:“小没良心的,上回入宫也不知道来拜见姑母。”


    萧姝道:“上回入宫乃是为芷衣遴选伴读,若那时来拜见姑母,只怕要被人诟病说阿姝是凭姑母才能留在宫中。阿姝被人污蔑不打紧,若连累旁人觉得姑母徇私,便是阿姝的过错了。如今既已留在宫中伴读,往后来看姑母自然方便,定好生赔罪。”


    萧太后便叫她也坐在了自己的身边,仔细将她一番打量,越发满意,道:“我跟你父亲说,想把你留在宫中长住,他却偏说这般不成规矩,闹得芷衣这丫头连个同龄的玩伴都没有,还要往宫外头找伴读进来,麻烦!折腾来折腾去,你不还住在了宫中?且那仰止斋住着,也没哀家这慈宁宫舒坦,真是……”


    殿上还跪着的其余诸位伴读听了这话,都低着头不敢抬起。


    姜雪宁对老妖婆很了解了,哪里不知道她是在说她们这帮伴读除了萧姝之外其实都没必要进来,也没办法与萧姝相比?


    只是如今她不是皇后,也怼不了她。


    姑侄儿俩在上面旁若无人地拉起了家常。


    沈芷衣看了看自己的母后,又忍不住看了看下面还跪着的姜雪宁,有心想要说话,却又熟知自己母后的脾性,知道她是想给这帮伴读一个下马威,是以不好开口。


    端正跪着的姿势很耗力气。


    姜雪宁才保持着那姿势一会儿,便觉得膝盖疼,心里又把老妖婆骂了一千遍。


    还好郑皇后是个仁善心肠,见下面的姑娘年纪都不大,身形开始不稳摇晃起来,犹豫了一下,还是一笑,假作不经意的开口道:“萧大姑娘来,总算见着母后开心些了。不过您聊着高兴,这帮小姑娘都还在下面跪着呢,看着看着就要倒了。”


    正同萧姝说话的萧太后停了下来。


    她眉眼底下凝着点多年执掌后宫的威仪,闻言扫了下面一眼,目光又落回郑皇后身上,似笑非笑道:“你倒会做好人。”


    郑皇后脸色顿时一变,起身便要告罪。


    萧太后却向她一摆手,笑了一声,又朝下面道:“皇后心最仁善,见不得谁受苦,她都发话了,你们还跪着,倒显得哀家不厚道了。起来吧。”


    “谢太后、皇后娘娘。”


    众人听着这意思都有点心惊,战战兢兢谢礼后才重新起身,规规矩矩地肃立在下方。


    姜雪宁趁机看了郑皇后一眼。


    这也是个可怜人。


    嫁给沈琅后,没当两年皇后不说,当皇后的时候被萧太后压着,也没有半点威严。沈琅驾崩后沈玠继位,郑皇后这个皇嫂,就被封了太上皇后,迁居长宁宫,膝下无子无女,孤苦过了。


    沈芷衣见姜雪宁站起来了,略略安心,嘟嘴撒娇:“母后您总是这样吓人,她们可都是回头要陪我一起玩一起读书的,个个胆子都不大,您给她们吓出病来,谁陪我玩?”


    萧太后无奈:“一时忘了叫她们起身罢了,怎就成了吓人?”


    沈芷衣轻哼:“我还不知道母后么?”


    萧太后便笑了起来,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将目光投了下去,竟开口道:“记得苏尚仪说,新来的伴读中有个很讨你的喜欢,是叫姜雪宁吧?站出来让哀家看看。”


    姜雪宁听到前半句时心里面便咯噔一下,果然后面真的叫到了她的名字,虽然一万个不想暴露在老妖婆面前,可依旧不得不站了出来,一副乖顺模样,再次行礼:“臣女姜雪宁,见过太后。”


    萧太后打量着她。


    只是看着看着眉头就皱了起来,道:“艳冶太过,失之轻浮,不够端庄。”


    “……”


    姜雪宁心里现在就一个想法:谢危赶紧谋反,把这老妖婆剁吧剁吧扔去喂狗!


    本宫生来就长这般好看。


    吃你家大米了不成?


    只是心里这么想,话却不敢这么说。


    小命要紧。


    她也算知道萧太后脾性,万万不能跟她抬杠,不然往后有好果子吃,是以忍了一时之气,低眉敛目道:“臣女幼时命格有劫,父母因而将臣女送入田庄穷养长大,四年前才接回京城,是以文墨粗浅,礼仪不通,举止轻浮。今日得见太后娘娘,心甚惶恐,手足无措,往后定严加约束自己,为长公主殿下伴读,必不敢有丝毫懈怠。”


    萧太后顿时一怔,倒没料着她竟说出这番话来,有些刮目相看:“长相轻浮,说话却很稳重。”


    只是看这般秾艳长相,始终觉着不舒服。


    她随意一摆手道,玩笑似的道:“罢了,站回去吧。听说你还是勇毅侯府那位小世子心尖上的人儿,那一家子老小可看哀家不顺眼,若再为难你少不得怎么议论呢。”


    勇毅侯府燕氏与定国公府萧氏,二十多年前还曾联姻,如今却似乎老死不相往来,甚至有些相互仇视。


    众人都听闻过风声,却不知缘由。


    可没想今日竟在萧太后这里明明白白地听说,一时都有些心惊。


    姜雪宁身处漩涡之中,却是隐隐嗅出了几分不祥的味道。


    先是萧姝当众说燕临送她琴的事,如今又是萧太后玩笑般说起萧氏与燕氏的关系,倒像是已经不将勇毅侯府放在眼底的模样。


    她默不作声地退了回去站定。


    这时外头有宫人通传,说内务府的刘公公来了。


    萧太后一抬手便叫人进来,问:“又是什么事?”


    那刘公公生得肥头大耳,很是阿谀谄媚模样,进来行礼时腰差点弯到地上,只将手中的锦盒高举过头顶,用那尖细的嗓音道:“太后娘娘前儿说打碎了柄玉如意,圣上今日听说,这不记挂您吗?特意吩咐了奴把去年青海进贡的玉如意找了给您送来。”


    青海进贡的玉如意?


    等等……


    姜雪宁眼皮忽然一跳,心里已是叫了一声:这件事都让她遇上?!


    “皇帝还是这么有孝心,东西呈上来我瞧瞧。”


    萧太后的眉眼已舒展开几分,只向前一抬手。


    刘公公立刻躬身向前,巴巴将玉如意送到了萧太后手底下。


    玉如意由红玉制成,通体赤红,唯独如意头上是一片雪白,正好雕刻成一片祥瑞云纹,算得上是独具匠心,难得一见的珍贵。


    萧太后拿到手里,便十分喜欢。


    只是她刚道了一声“不错”,将这柄玉如意翻过来看时,神情忽然一怔,原本的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玉如意柄的背面,面色骤然变得铁青!


    因为那背后赫然刻着两行篆字——


    三百义童,惨死何辜?


    庸帝无德,敢称天子!


    “大胆!”


    萧太后勃然大怒。


    旁人都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她已劈手将这玉如意摔下去,砸了个粉碎!


    那碎掉的红玉就落在姜雪宁脚边,她动都不敢乱动一下,头皮一炸麻——


    就是这件事。


    开启了勇毅侯府遭难的祸端……


    作者有话要说:


    *


    谢危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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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50章 抢机缘


    先前萧太后对众人虽然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态度, 众人对她也是心甚惶恐,可与此刻满面霜寒的盛怒相比,却是小巫见大巫了。


    谁也没想到一柄玉如意献上来, 好端端竟然发了火。


    下面的诸位伴读不知发生了什么时, 惶然不安不敢作声。


    那端着玉如意来进献的刘公公只觉得背脊骨一凉,想也不想就立刻跪了下去,大喊一声:“太后娘娘息怒,太后娘娘息怒啊!”


    他人就在台阶前。


    萧太后一脚踹了过去, 抬手便唤来左右,大喝一声道:“来人,将此逆党拿下!给哀家发落去慎刑司好生拷问!”


    刘公公面色顿时大变。


    他虽然过来献上玉如意, 却完全不知那玉如意背后有怎样的玄机, 听得萧太后这一声冷喝,已是吓得三魂出窍, 七魄离体,一颗脑袋连忙往地上撞个不停,哭叫起来:“冤枉, 奴冤枉啊!奴只是奉命来献玉如意而已, 却不知何处惹怒了太后娘娘,还请太后娘娘饶恕,奴冤枉啊——”


    沈芷衣与萧姝二人就坐在萧太后旁边, 方才只隐约瞥见那玉如意背后有字迹, 却没有看清楚到底是什么,乍然遇到此番变故,更不敢开口询问。


    郑皇后也是吓了一跳。


    她知道萧太后脾气虽然向来算不上好, 有其刻薄之处,可若这般反应必然是出了大事, 且口称刘公公为“逆党”,便猜事情小不了。


    玉如意虽然摔碎了,却有几块碎玉较大。


    郑皇后暂未插口说话,只从殿上走了下去,捡起其中一块碎玉来看,才看到上面“义童”二字便面色大变,竟不比萧太后好到哪里去。


    左右已经上来将那刘公公制住。


    郑皇后看了一眼下面还战战兢兢站着的那些伴读的女孩儿,只强行压下了心中的震骇,对她们道:“你们先退下吧。”


    萧太后铁青着脸色,这一回倒是没有多说什么了。


    众人想也知道兹事体大,绝不是她们这些新入宫的伴读应当知道的,一听郑皇后发话,连忙躬身告退。


    萧姝也从座中起身,对萧太后行礼拜别。


    沈芷衣还怔怔地坐在那边。


    萧姝走时便连忙拉了她一把,将她一起带出了慈宁宫。


    姜雪宁从慈宁宫宫门中走出来是时,被外头夹着点初冬寒意的风一吹,才觉察出自己背后竟然出了一身的冷汗!


    这就是上一世牵连甚广的如意案了。


    内务府选送进献给萧太后的玉如意背后竟然刻有大逆不道之言,且直指本朝天子。事情一出,立时引出一番腥风血雨。宫里面伺候的许多人被株连九族,前朝的世家大族也有卷入其中的,抄家灭族不在话下。勇毅侯府出事明面上虽然与此案无关,可两件事实在是相距甚近,让人不得不怀疑。


    想到勇毅侯府,想到燕临,又想起上一世种种前因后果,她忽然之间心乱如麻,使劲地握了握自己掩在袖中的手掌,才勉强冷静下来。


    该来的总是要来。


    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自乱阵脚,越要再乱局之中做好自己应该做的事情,焉知杯水车薪不能救水火、济危难?


    沈芷衣被萧姝拉着出来还有些一头雾水,愣愣地问了一句:“这是出什么事了?”


    萧姝低垂着目光没有说话。


    沈芷衣抬眸一扫就看见了众人边缘站着的姜雪宁,走过去关切道:“宁宁,你没事吧,脸色这样苍白?”


    姜雪宁想起了那先前还跪在坤宁宫门口的郑保,动念间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心道“除此之外也别无他法了”,于是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来,神情间却有些害怕恓惶模样,低声道:“ 有些吓着我了。”


    沈芷衣其实也吓住了。


    可她心想自己是长公主,是承诺过要护着姜雪宁的人,所以立时摆出一副在宫里这都是寻常小场面的模样来,拉了她的手道:“没事,没事,这不还有本公主在吗?”


    她的手掌捧着姜雪宁那纤细的手指,便觉出她指尖竟是冰凉一片。


    姜雪宁只望着她不说话。


    但那浓长的眼睫在一双好看的眸子上轻轻颤动,像是雪原上被利箭射中倒下去的小鹿一般煽情脆弱,手指也攥住了沈芷衣的手。


    在这样的一瞬间,沈芷衣能强烈地感觉到,眼前这个曾挂着一脸灿烂笑容在她眼角花上樱花粉瓣的朋友,是如此迫切地需要她、依赖她。


    本来从慈宁宫出来便该各回宫中。


    沈芷衣所住的鸣凤宫与仰止斋本在不同的两个方向,所以当在慈宁宫门口分别,各走各的。


    可现在她觉得自己不能就这么走了。


    沈芷衣反握住了她的手,弯起唇角,竟跟没事儿人似的扬起了明媚的笑容,拉着她便往仰止斋的方向去,只道:“看你胆子小的,本公主陪你一道回去。”


    说完还对其他人道:“走吧。”


    众人于是都跟上了她们的脚步。


    一路上沈芷衣都在跟姜雪宁讲宫中的一些趣闻乐事,自己讲着讲着有时候卡壳了还要叫上萧姝与陈淑仪来接。


    萧姝还好,一直不动声色。


    陈淑仪却是已与姜雪宁结仇,可有乐阳长公主发话,她又不好拒绝,不得已之下只能僵着一张脸给姜雪宁讲笑话。


    姜雪宁只觉得若非今日事情重大,她都要笑出声来。


    然而此时却连自己都要唾弃自己。


    上一世哄臭男人也就罢了,好歹没向香香软软的女儿家下手。没料着重活一世,自己是越来越没底线,越来越下作了!


    沈芷衣对此还浑然不觉。


    一行人往仰止斋的方向走。


    来时她们是绕开坤宁宫的方向走的,可回去的时候一是众人都没留意,二是沈芷衣与姜雪宁走在前面,所以很自然地走了最近的那条会从坤宁宫旁边经过的路。


    早在远远能看见坤宁宫宫墙的时候,姜雪宁一颗心就已经提了起来,暗自祈祷千万要赶上。


    转过宫墙拐角时,心几乎跳到嗓子眼——


    前方的宫道上一片寂静。


    先前曾听到过的把掌声已经没有了。


    这一刻,姜雪宁几乎以为自己已经错失了机会了。


    还好,下一刻当她转上宫道时,便看见了那长身跪在宫门口的身影。


    郑保还在!


    只是还不等她为此松一口气,露出些许笑容,一抬起眼来,就看见了前方不远处同样停步在宫门前的另一道身影。


    蟒袍华服,腰系玉带。


    身形颀长而面容儒雅,不是临淄王沈玠又是何人?此刻他正望着长跪不起的郑保,抬首就要对宫门口侍立的宫人说些什么。


    姜雪宁眼皮一跳,可不敢让沈玠就这样开口将郑保救下,急中生智,故意左脚绊了右脚踩了自己裙角一下,行走之中的身体顿时失去平衡,“呀”地低低惊叫了一声,已是摔得跪坐在地。


    她反应不大。


    走在她旁边还在给她讲笑话的沈芷衣却是慌了神,叫嚷起来:“宁宁!”


    前方宫门处正打算问问这小太监为何受罚的沈玠,听见声音,立时循声转头望去,一眼就看见了那边的伴读,更是迅速认出了摔倒的姜雪宁。


    被这一打岔,正常人都会忘记自己原本要做什么。


    沈玠也一样。


    他连忙朝着她们走了过去,但又因还有别的伴读在场,不好走太近,只温言道:“这宫中的长道虽然年深日久,可年前才修整过。姜二姑娘怎的这般不小心?”


    众位伴读上一次入宫时也曾偶遇过沈玠,知道他身份,见他走近纷纷躬身行礼:“见过临淄王殿下。”


    姜雪宁见他走过来心便定下大半。


    想他们上一世是至亲至疏夫妻,她死勉强也算为沈玠殉了葬,这一世抢他一个机缘又怎么了?就当是沈玠给自己的劳碌钱和赔命钱吧。


    反正他是临淄王,将来当皇帝也不缺一个郑保。


    可她很缺啊。


    这么想着,姜雪宁多少将那抢人机缘的愧疚消除了几分,迅速措辞道:“回殿下,才去拜见过太后娘娘,凤威深重,心神恍惚之下这才绊着自己,让您见笑了。”


    萧姝静静地看着她。


    沈芷衣则是亲自扶了她起来,听见她这话也向沈玠嘟嘴道:“王兄你刚才是不在,母后可吓人了。”


    沈玠性情虽然谦逊温和,可生在宫廷之中,耳濡目染,只听她们这话便知道慈宁宫那边该是出了事,于是眉头轻轻一蹙,问道:“怎么了?”


    沈芷衣便道:“就一玉如意,哎也不知道怎么说……”


    她有心想理顺一下讲,却有些不知从何讲起,说得一片混乱。


    沈玠听了个一头雾水。


    末了还是萧姝言简意赅地道:“内务府刘公公奉圣上的命送了一柄青海进贡的玉如意,但那如意背后好像刻有什么大逆不道之言,惹怒了姑母,眼下皇后娘娘也在慈宁宫中,正处置此事。”


    沈玠不由抬眸看了她一眼。


    沈芷衣听萧姝说得这般简洁,便连忙点头,道:“对,就是这样,王兄去看看吧。”


    沈玠原本也是要去给萧太后请安的,略一沉吟,便道:“我去看看。”


    说这话时那小太监的事儿早抛到了脑后。


    他抬步要往慈宁宫的方向去,只是从众位伴读旁边经过时,瞥见刚摔了一跤站起来的姜雪宁正低头抚着自己的膝盖,便没忍住笑了一声,打趣道:“平地走路也能摔,姜二姑娘可要好生看路才是,不然欠本王那一顿赔罪酒还没请便破了相,可不知回头有谁心疼呢!”


    姜雪宁一怔,一时没反应过来“赔罪酒”是什么,直到沈玠转身离开了,她才想起是自己刚重生回来时生了误会,给了沈玠一耳光后,曾说过改日请酒赔罪。


    话自然是客套话。


    但没料沈玠还记着。


    众位伴读见沈玠过来只搭理姜雪宁,眼神已是有些异样。


    待听得这“赔罪酒”三字,更不住拿眼打量她。


    萧姝就站在沈芷衣旁边,一张平静的脸上也是露出些许的怔忡,回眸再看姜雪宁时,眼神已深了几许。


    姜雪宁扫一眼便已将众人的反应收入眼底,心中暗暗叫苦。


    她有心想解释自己与沈玠其实没什么暧昧。


    可这位临淄王殿下说完话就已经走远了,哪里有她解释的时间?且难道要她说自己曾给过沈玠一巴掌,这赔罪酒赔的就是一巴掌?


    传出去不找死吗?


    沈芷衣好奇问道:“赔罪酒?”


    姜雪宁苦笑道:“往日不懂事在坊市间胡混时,与临淄王殿下有些误会。”


    沈芷衣还想追问是什么误会。


    但这时姜雪宁的目光已经投向了前方,落到了那宫门口跪着的太监郑保身上,神情几番变幻,仿佛忍不住般流露出几分恻然来。


    沈芷衣便自然地顺着她目光望去,见不过是个跪在宫门前的小太监,也没在意,倒是奇怪她为何这般反应,于是道:“宫中有人受罚是寻常,想必是犯了什么错罚跪罢了。”


    姜雪宁低低道:“来时便见他跪在这里……”


    她声音本就细弱,又是故意作出愁苦惶然姿态,便是原本只有三分假假的同情与害怕,也演出了真真切切十分感同身受的恐惧。


    毕竟先前慈宁宫中的一幕才刚发生不久。


    萧太后一见她们便让她们跪着,也不叫起,给了她们一个大大的下马威,胆子不大的的确会被吓住。


    沈芷衣都还没忘记呢。


    此刻一见姜雪宁神情,又见那小太监跪在旁边,自然而然地便猜她是看见这小太监受罚想起了方才慈宁宫中的经历,勾起了对这一座深宫的恐惧,觉着自己与这小太监一般,深陷于动辄得咎的危险之中……


    她心里忍不住埋怨母后太过严厉,又忍不住埋怨皇嫂早不罚人晚不罚人偏偏挑在这时候,若吓着宁宁可怎么办?


    当下便抬了眉,天之娇女的威仪回到身上。


    沈芷衣直接对那侍立在坤宁宫前的一名女官道:“这太监犯了什么错?”


    女官忙躬身行礼,便要回答:“他名叫郑保,今日伺候时心神不定也不知——”


    “不想听!”


    话虽是沈芷衣问的,可打断的也是她,一副不大耐烦的姿态,一摆手便直接下了令。


    “人都已经罚了也跪了这么久,差不多得了。饶了他吧。回头皇嫂问起便说是本公主的意思。”


    乐阳长公主在宫中本来就受宠,圣上为着她翰林院的先生都请来给她上学,还筛选了伴读,女官在皇后身边伺候,对此自然一清二楚,听她发话哪儿敢有半分反驳?


    当即便道:“是。”


    然后吩咐左右:“快,把人扶起来,别在这里碍着殿下的眼,吓着人。”


    两旁的小太监立刻上前把人给扶了起来。


    郑保在这宫道上跪了已经有些时候,双膝早已酸麻,刚起身时差点重新跪下去,一张原本清秀的脸上更是指痕交错,唯有那一双眼眸点漆似的透着亮。


    他抬首便看了姜雪宁一眼。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映入他眼底的似乎并不是与方才听见的声音一般忸怩畏缩的脸,而是一双在柔弱下藏着冷静的眼,此刻也正静静地望着他。


    分明花一般娇艳的外表,却使他觉得里面长满荆棘。


    姜雪宁眼睫一颤,轻轻垂下了眸光,重新抬起时已向着沈芷衣一笑:“殿下真好。”


    沈芷衣一张脸再次通红。


    她咳嗽了一声,偏做出一副镇定自若模样,轻哼道:“那可不!”


    作者有话要说:


    *


    保全勤没写到谢危出场先更了。


    明天二更谢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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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51章 义童冢


    气氛有一种奇异的微妙。


    众人也不知是不是感觉出什么来, 目光在沈芷衣与姜雪宁之间逡巡,可能是觉得乐阳长公主对姜雪宁也太好了些。


    那名叫郑保的太监已谢恩退下。


    姜雪宁心里面一桩大事卸下,虽然还不知道后续如何, 可原本紧绷着的身体总算是放松下去几分。


    若用上一世尤芳吟的话来讲, 她这叫什么呢?


    想起来,该叫“戏精”吧。


    旁的不行,演戏装可怜的本事她是一流。


    可想想其实也没那么差。


    她固然是利用了沈芷衣,才达成了目的, 可另一种意义上讲,也算是为沈芷衣结下了一桩善缘吧?


    算不得作恶,算不得作恶。


    姜雪宁心里告诫了自己几句, 便道一声:“我们走吧。”


    沈芷衣自无二话。


    她回鸣凤宫虽然不与这帮伴读一个方向, 可竟是拉着姜雪宁的手,一路陪她走回了仰止斋, 还进去厅中坐着与她们说了好一会儿的话才离开。


    萧姝在整个过程中都显得有些沉默。


    沈芷衣走时,她看了好几眼,似乎有话想说。但看了看厅中坐着的其他人, 又没有说出口。


    直到见沈芷衣起身离开, 她才默不作声地跟了上去。


    姜雪宁转头看见,便猜她是有话要单独对沈芷衣说,或许与今日、与慈宁宫和萧太后有些关系。


    但谁也不好追上去听。


    萧姝刚一离开, 厅内便奇异地安静了下来,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过去好一会儿, 方妙才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吐出一路回来便提着的那口气来, 悠悠叹道:“刚进宫来就撞见这种事,可差点没把我给吓死。”


    其余众人也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都道:“也不知那玉如意有什么不对……”


    姜雪宁自然知道玉如意有什么猫腻,此刻只闭口不言。


    毕竟她当时站在下面,不该知道。


    姚蓉蓉则是一脸害怕,只是她与旁人不同,在害怕之余还有几分掩不住的好奇,犹豫再三,竟是压低了声音,怯生生地开口道:“方才皇后娘娘捡起那块碎玉时,正好在我旁边,我、我有瞥见两字。只是,只是,‘义童’是什么意思呀?”


    “义童?!”


    正不住皱着眉头掐着手指给自己算吉凶的方妙,听见这两字手都抖了一下,竟不由自主地惊呼了一声,近乎用一种惊恐的眼神望着姚蓉蓉,连声音都有些扭曲了。


    “你竟然看见了这两字?”


    姚蓉蓉彻底被方妙这反应吓住了:“看、看见了……”


    年纪最小也不谙世事的周宝樱最是一头雾水:“这两个字怎么了?”


    *


    初冬的午后,天上的日头为阴霾的云层遮蔽,白塔寺的碑林边缘已是落叶满地,枯瘦的树枝在冷风里轻颤。


    潮音亭内高悬着一口黄铜大钟。


    旁边是一座矮矮的石台,台上置一琴桌,一茶案,另有一只莲花香炉搁在角落,里面端端摆着的一枚香篆才燃了小半。


    然而下一刻便被人含怒扫落,倒塌下去!


    “哐当当!”


    莲花香炉摔在下方台阶上,顺着一级一级的台阶往下跳跃,炉中惨白的香灰大半倾撒出来,偶尔缀在几片躺在地上的枯叶之上,竟是触目惊心。


    剑书眼皮止不住地跳,将脑袋压下来,竟有些不敢抬头看。


    只听得往日那道温然宽厚的声音已如冰冷凝。


    是谢危盛怒之下反倒变得无比平静的一句问:“谁让做的?”


    剑书道:“属下得知消息的时候令已经下了,问他们时,只说是金陵那边来的消息,且言语之间对属下颇为不耐,倒像是有些防备。属下佯装离开后在那边蹲了有半个时辰,看见一顶轿子从乐安坊的方向来,下了一人,五十多岁年纪,形容枯瘦,留一撮山羊胡,穿一身灰衣,如果属下没有看错的话,很像是教首身边的公仪先生。”


    不在宫中,不谋公干时,谢危习惯穿白。


    浑无矫饰的白衣。


    这让他看起来更与世间纷扰无关,不沾红尘俗世半点因果。同样一身白衣,穿在旁人身上或许就是贩夫走卒,穿在他身上却始终有一种难掩的高旷。


    只是此刻这高旷中亦不免生出几分酷烈。


    他又问:“定非那边呢?”


    剑书垂下眼帘,声音低了些:“得知此事后,刀琴特命人去仔细检阅了定非公子最近一个月来送到京城的密信,并无一句提到今日之事。”


    谢危便笑一声:“我心不改,焉知人心亦如是?”


    剑书一时没听明白这话,想说在金陵时定非公子对先生言听计从,便是先生上京之后,亦时不时密信通报教中的消息,在教中明显是站在先生这边的。


    可才刚要开口,自己方才说的话便从脑海里过了一遍。


    公仪丞向来在教首身边,甚少离开金陵。


    如何他人都已经到了京城,同在金陵的定非公子还浑然不觉,未给他们半点消息?


    想到这里,剑书心中已是凛然:“先生的意思是……”


    谢危那雪白的袖袍上沾了几点香灰,抬了手指轻轻一抚,非但没有擦去,反而使这点点香灰化开,染污得更多。


    平日清远的眉眼,暗藏凛冽。


    他唇线拉直,神情间竟显出隐隐摄人的危险,只叫人看了胆寒:“公仪丞既然来了,便是奉了教首之命。这是嫌我久无动静,防着我呢。”


    剑书想起教中那复杂的情况,也不由皱了眉:“先生在宫中一番经营,都尚未动手。如今公仪先生一来却发号施令,浑然枉顾您先前的安排,还胆大包天,贸然以如意刻字兴风作浪,他们失败了倒不要紧,若因此牵连到先生的身上……”


    毕竟涉事之人全都是先生在宫中的耳目。


    这完全是将先生置于险境!


    谢危沉默,只抬眼看向前方那一片碑林。


    落叶铺了满地。


    碑林中每一块碑都是六尺高,一尺宽,与寻常的石碑十分迥异,上面刻着的也不是什么佛家偈语,而是一个又一个平平无奇的名字。


    更往后索性连名字都没有刻。


    只有一块块空白的石碑立在漫山的萧瑟之中。


    “如今的朝局如弦在箭,一触即发。牵连了我倒不要紧,只恐此事为有心人利用,害到别的无辜之人身上。”他缓缓地闭了闭眼,想起教中人事,再睁开时,沉黑若寒潭的眸底已是一片肃杀的寂然,甚至透出一分阴鸷,“毁我谋划。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剑书早看教中那帮人不顺眼了,这时开口便想说什么。


    只是眼角余光一晃,已瞥见后山上来了人。


    是名身披袈裟、慈眉善目的老和尚。


    于是才要出口的话便吞了回去。


    那老和尚便是白塔寺的住持方丈,法号忘尘,向佛之人都尊称一声“忘尘大师”,今日谢危约了他讲经论道。


    他自远处走来,到得潮音亭前时,已看见了阶前狼藉的香灰。


    脚步便一停。


    谢危人立亭上,先前分明肃杀与冷沉,转过身来时却已不见,唇角略略一弯已和煦似春风拂面,青山远淡,只道:“适才剑书莽撞,打翻了香炉,还望大师勿怪。”


    剑书:“……”


    忘尘大师合十为礼,只宽厚道:“阿弥陀佛,无妨的。”


    *


    仰止斋中,稍微有些心思的人一听就知道,方妙既然对姚蓉蓉说出的这两个字有如此大的反应,必然是知道点什么的。


    于是都追问起来。


    方妙便道:“听见‘义童’二字,你们什么都想不起来吗?”


    众人有些迷惑。


    姜雪宁则不做声。


    还是陈淑仪反应快,眼皮一跳,忽然道:“你指的,莫非是……义童冢?!”


    此言一出顿时有人“啊”了一声,显然也是想起来了一点。


    只是此事都是二十年前的旧事了,她们中大多数人也不过对此有所耳闻,知道有这么个地方,发生过点什么事罢了,却不清楚当年具体是什么情况。


    周宝樱就更为懵懂了,连问:“什么,什么事呀?”


    方妙看了陈淑仪一眼,才道:“是二十年前平南王逆党联合天教乱党犯上谋反的时候……”


    平南王本是先皇的兄弟,十分骁勇善战,在朝中颇受拥戴。


    可架不住先皇娶了萧太后。


    萧太后的兄长便是定国公萧远,背后是整个萧氏一族,且彼时萧远还娶了隔壁勇毅侯的姐姐,也就是燕临的姑母为妻,大乾朝两大最显赫的家族便由姻亲与先皇连为一体,共同支持先皇,先皇岂有失败之理?


    所以最终皇位更迭,是先皇取胜。


    他登基后便将平南王远派去了封地。


    孰料平南王并不甘心,暗中养兵,竟与在百姓间流传甚广、吸引了许多信众的天教勾结,势力越发壮大。


    二十年前便与那天教教首一道,挥兵北上,直取京城。


    重兵围了整座皇宫。


    先皇彼时正在上林苑行猎,倒因此避过一劫,被上林苑精兵护着一路向北远逃。


    然而当时还是皇后的萧太后与当时还是太子的沈琅却还留在宫中。


    “说来这事也奇,平南王的精兵与天教的乱党杀进宫来,却没见着太后娘娘与圣上的踪迹,所以怀疑是宫中有密道,让他们逃窜出宫了。”方妙说到这里时,声音顿了顿,神情间已浮现一丝隐隐的恐惧,“但叛军已然围城,太后娘娘与圣上若此时从宫中逃出,必要经过各处城门才能出城,是以立刻派重兵把守城门,一个人也不放出。平南王对先皇恨之入骨,不找到太子殿下不肯罢休,便派人在京中挨家挨户地搜,凡家中有四岁以上、十二岁以下或高过三尺的男童,全都抓了起来……”


    众人听到这里简直不寒而栗。


    姜雪宁已觉得有些反胃。


    方妙的声音有些艰涩,然而冥冥中却有一股力量推着她往下讲,仿佛这件事该当让许多人知道一般:“当时京中已经有许多百姓风闻战祸提前逃出,可京中依然有不少户人家,所以抓起来的男童足足有三百多人。太子殿下当年大约八岁,平南王抓了宫中曾伺候过殿下的宫人来辨认,三百余男童中却无一个是太子。平南王于是大怒。京中已围成铁桶,他不信人还能插翅飞了,便传令全城,若有人藏匿了太子,最好早早交出,否则便将那抓起来的三百余男童尽数屠戮。”


    周宝樱以前该是从未听说过此事,一双眼睛已经瞪圆了,轻声追问道:“后、后来呢?”


    方妙脸色有些发白,只道:“后来定国公与勇毅侯援兵急退叛军,重新打开紧闭的城门入京时,只看见一片尸首堆积成山,全叠在宫门口。下了三天的大雪盖上把人都冻到了一起,血凝成坚冰,拿了铁钎都凿不动,凿一块下来兴许还连着人的皮肉,便不敢再动。等雪化成了水,人都烂了……”


    “呕!”


    先前一直在旁听着没说话的姚惜终于忍不住,捂着自己的嘴从屋内奔了出去。


    其他人的面色也都十分难看。


    方妙自己胃里其实也一片翻涌,想起今日慈宁宫里的场面来,越发战战兢兢:“再后来,这三百余孩童都被先皇下旨厚葬,立碑于白塔寺,乃是为救太子而死的‘义童’,于是白塔寺碑林又称作‘义童冢’。听说当时定国公府年仅七岁的小世子也在其中……”


    算起来,那该是萧姝兄长。


    只是论出身比如今的萧姝还不知高出多少:毕竟定非世子除了是萧氏之子外,其生母还是勇毅侯燕牧的姐姐,乃是前所未有,由两大世族共同孕育的血脉。


    清远伯府虽然没落,可这一桩尤月也是有所听闻的,难免出来显摆:“说起来,当年的燕夫人丧子后伤心欲绝,当年便与定国公和离,回了勇毅侯府,不久病逝。燕氏与萧氏似乎也是这件事后,才没有往来的。”


    姚蓉蓉顿时“啊”了一声。


    她十分惊讶的模样:“那这么说,萧大姑娘竟是继室所出?”


    “砰!”


    她话音刚落,厅前那扇半掩着的门被人一把推开,撞到墙上,震得一声巨响,吓得所有人回头看去。


    竟是萧姝立在门口。


    面上是前所未有的疾言厉色,只寒声道:“都在胡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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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52章 峨眉


    大家关起门来说话, 连宫女都遣走了,姚蓉蓉哪里想到不过是想到这里忽然提了一嘴,就正好被去而复返的萧姝听见, 一时又慌又乱, 面红耳赤。


    甭管萧姝是不是继室所出,都是她招惹不起的。


    人立刻就从座中站起身来,畏畏缩缩地低下头来道歉:“我等并非有意的……”


    萧姝冷笑:“我母亲虽是继室,却也由父亲明媒正娶进门, 没什么不能说的。只是这皇宫禁内,你们倒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知道点不清不楚的事便什么都敢议论, 怕是嫌一颗脑袋在脖子上好端端地长了太久, 活腻味了吧?”


    众人面色顿时微变。


    姜雪宁冷眼旁观。


    萧姝只道:“须知你们今日之所言,若被我揭发, 一个也落不着好果子吃。明日要学《诗经》还要跟着谢先生学琴,有这作死的功夫,何不去温温书、练练琴?也省得明日奉宸殿里先生问起来丢脸!”


    众人想起今日慈宁宫里那一番情状, 都还心有余悸。


    先前聊起来那是讲的人入迷, 听的人也入迷,没反应过来。这会儿被萧姝拿话一点,全都吓出一身冷汗, 更不用说见她眉目冷凝没有半点笑意, 也恐得罪了她,真被告到太后或者宫里去,所以全都唯唯诺诺地应是。


    姜雪宁自然没什么话说。


    众人作鸟兽散, 她便也跟着离开。


    内务府进献玉如意的事情到底是什么发展,仰止斋这里是半点也不知, 只是隐约听见外面有些打杀的动静。


    到得晚间大家坐在一起用饭,也是谁都不敢多言一句。


    气氛尴尬而微妙。


    唯有萧姝气定神闲跟个没事儿人似的,用过饭还去沏了茶问旁人要不要来一起喝。


    只是这当口谁敢?


    也就素日与她交好的陈淑仪、姚惜二人,并着一个只爱吃少根筋的周宝樱,留下来与她一道用茶。


    姜雪宁自然是离开的那个。


    回了房中后,她便在书案前点上了一盏灯,取出一卷《诗经》来,想为明日上学提前做些准备。毕竟上一世她学业方面惨不忍睹,这一世却要老老实实在谢危眼皮子底下待半年,想糊弄过去只怕没那么容易。


    可想是一回事,做是另一回事。


    书就放在眼前,被旁边的灯盏明晃晃地照着,然而每个字落在书上都跟满地爬的蚂蚁似的,搅得她心烦意乱,竟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一时想到勇毅侯府遭难的事,一时又想到玉如意背后那大逆不道的谶语,末了又是方妙说的那三百义童冢的种种……


    全在脑海里面交错闪动。


    姜雪宁只觉得头疼欲裂,把书扔了躺到床榻上想睡,可又睡不着,睁着眼睛愣是熬到了半夜,也不知什么时辰才睡过去。


    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梦里面竟是一片血,一片雪,刀剑落下,三百个孩童惊恐绝望的哭声与惨嚎,响在纷飞飘扬的大雪里,掺进凄冷呜咽的北风中,传得很远很远……


    她一晃神再看,谢危立那片尸山上注视着她。


    次日起来,姜雪宁眼下青黑一片。


    端水进来伺候她梳洗的宫女都吓了一跳。


    她却默不作声,对着妆镜,蘸了脂粉,一点一点仔细地把眼周的憔悴都遮了,待从屋内走出去时,又是容光焕发,叫人看不出破绽。


    *


    今日是正式上学,上午是两堂课。


    卯正到辰正是第一堂,一共一个时辰,跟着翰林院侍讲赵彦宏学《诗经》;辰正二刻到巳正二刻是第二堂,也是一个时辰,跟着太子少师谢危学琴。


    所以早上先来的是赵彦宏。


    这位先生也是四五十岁的高龄了,在翰林院中算是治学那一派,与朝堂政局并不如何深入,可却是学了一身趋炎附势的好本事。


    姜雪宁早知他与其他两位先生一般看不起女子。


    可今日真正跟着他读了一回书才知道:原来就算连看不起女子,也是要分等级的。


    《诗经》分为《风》《雅》《颂》三部,第一课学的便是《国风·周南》里的名篇《关雎》,要求熟读成诵,可赵彦宏光是教她们读,说这首诗大体是围绕什么而写,却偏不给众人解释具体每一句诗是什么意思——


    死记硬背。


    众人虽然都是遴选上来的伴读,可也不是每个人这方面的学识都十分优秀,也有参差不齐的地方。所以姜雪宁斗胆问了“参差荇菜,左右芼之”里那个“芼”字是什么意思。


    岂料赵彦宏脸色一变,竟责斥她:“昨日开学讲演时便交代过了要回去温书,如今学堂上岂是你能随便问的?这都不知道读什么书!”


    姜雪宁一口气梗住上不去下不来。


    心里只骂:师者传道授业解惑,本宫若什么都知道便先砍了你的狗头还他妈要你作甚!


    只是尊师重道,毕竟是压在头上的一道梁。


    她最终什么都没说坐了下来。


    若仅仅是这般倒也罢了,毕竟或许这狗屁的赵彦宏就是这德性,对谁都这样。


    可谁想到在抽人背诵诗文的时候,他叫了萧姝起来,听她背诵完之后,大加赞叹,竟殷勤地主动问道:“这最后一小节里‘左右芼之’一句里的‘芼’字,向来比较生僻,但若想理解它的意思,只需与前面的连起来想……”


    萧姝冷淡道:“先生,我知道。”


    赵彦宏愣了一愣,有些尴尬,下一刻便遮掩了过去,道:“哦,哦,知道便好,知道便好。不愧是萧氏贵女,学识实在过人,有你为长公主殿下伴读,老朽便可放心了。”


    众人都觉一言难尽。


    坐在前排正中的沈芷衣更是皱起了眉头。


    姜雪宁朝前面看了一眼便知道,这赵彦宏迂腐酸儒一个,只怕用不着她去打小报告,也在沈芷衣那边挂上名了,只是不知沈芷衣是不是能忍他。


    课还没讲到辰正,赵彦宏便停了下来,坐到一旁喝茶去了,只叫她们自己看书。等旁边的铜漏报过时,他便摆好架势受了大家行的礼,把案上的书一卷,大摇大摆地出去了。


    谢危来时跟他撞个正着。


    赵彦宏吃了一惊:“谢大人辰正二刻的课,怎这般早就来了?”


    谢危今日心情颇坏,外头风大,所以披了件天青的鹤氅,斜抱着一张装在玄黑琴囊里的琴,在奉宸殿的台阶下站定,听赵彦宏这般说,眉头便暗自一皱。


    只是这般细微的神情也不易被人察觉。


    他淡声笑道:“初次讲学教琴,不敢懈怠,为防万一,多作准备,所以来得早些。”


    “原来如此。”赵彦宏实觉得他小题大做,连特意编的那本书都没什么必要,可谢危毕竟是官高一级压死人,远不是他们这样的闲职能比,所以只道,“谢先生果然一丝不苟,老朽惭愧。如此便不误您时辰了。”


    他拱手拜别。


    谢危抱着琴不好还礼,只向着他略一欠身。


    这时两人一个从台阶上下来,一个从台阶下上去。


    姜雪宁坐的位置本就靠近殿门,几乎将这一番对话听了个正着,原本因为上一堂课结束才放松下来的身体,顿时又僵硬起来。


    随即一道阴影落在了她书案上。


    是谢危款步从殿外走进来,从她书案旁边经过。


    她不敢转头。


    直到瞥见一角深青的衣袂从身边划过了,她才悄悄抬起头来,朝上方看去。


    谢危走到殿上站定,也不说话,只低眉垂眼将那先前抱着的那张琴搁在琴桌上,去了琴囊后,信手抚动琴弦,试过了音,才缓缓放下手掌,略略压住琴弦,抹去了那弦颤的尾音。


    那试音的两声,浑如山泉击石,又仿佛涧底风涌,听了竟叫人心神为之一轻。


    抚琴的人如何先说不说,琴定是极好的琴。


    姜雪宁定睛打量那琴,只见得琴身暗红近黑,漆色极重,隐有流水祥云般的纹路,看着不旧,即便看不到琴腹上阴刻的琴名,她也一眼辨认出这是谢危自己斫的琴里最常用的一张,唤作“峨眉”。


    心于是没忍住一紧。


    她于琴之一道实在是没有半点天赋,既不懂得弹,也不懂得听,平日的机灵劲儿一到了学琴的时候便全散了个干净,活像块榆木疙瘩。


    上一世学琴便差点没被虐哭。


    还好后来逃学成瘾,也没人来追究她。


    姜雪宁认得的琴不多,谢危这张算其中之一。


    那是一日雪后,整个皇宫红墙绿瓦都被银雪盖住,她同张遮从坤宁宫外的长道上走过,远远就听见前面奉宸殿的偏殿里传来隐约的琴声。


    于是驻足。


    但那琴声没多久便停歇。


    不一会儿谢危竟抱琴自偏殿出来,从他们前方那条道经过,一转头瞧见她同张遮站在一起,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张遮一眼,也没说什么,径自往乾清宫去了。


    张遮说,那张琴名作峨眉。


    姜雪宁好奇问他,典出何处?


    张遮说不知。


    姜雪宁想想说,峨眉山北雪极目,方丈海中冰作壶?


    张遮还是摇首。


    直到后来谢危焚琴谋反,姜雪宁才想起,还有一联生僻少人知的诗,曰:“一振高名满帝都,归时还弄峨眉月……”


    作者有话要说:


    *


    二更。


    第053章 学琴


    谢危上一世最终是当皇帝了, 还是去弄那峨眉月了?


    她想想有些困惑。


    但仔细琢磨,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情做了这么多,又造下那许多的杀孽, 若是最终不当皇帝, 下场恐怕不会好到哪里去吧?


    因还没到上课的时辰,谢危试过琴音后边坐到了一旁去,也不对她们说一个字。


    按理说此刻本是两门功课之间的休息,众人可随意走动休息。


    但谢危坐在那边便自有一种奇异的威慑力, 让人也不敢高声喧哗,甚至也不敢随意走动,个个都十分乖觉地待在自己的位置上, 唯恐给他留下不好的印象。


    如此一来, 满殿清净,倒有一股难得的静气。


    直到那两刻休息的时间过去, 谢危才重新起了身,站到了殿上。


    这一刻下面包括乐阳长公主在内的九位学生全都站了起来,向他躬身一拜:“学生等拜见谢先生。”


    谢危摆手道:“不必多礼。”


    高处的书案上搁着一把戒尺。


    他垂眸看了一眼, 随意拿起来把玩, 叫众人都坐下后,便道:“今日要学的是琴。谢某知道,诸位小姐, 包括长公主殿下在内, 大多对此已有了解。不过眼下既然都跟了谢某学琴,便请大家将往日所学都忘个干净,权当自己并没有学过, 从头来过,重新开始。”


    姜雪宁看见他拿戒尺便觉得手指头疼。


    再一听谢危这话, 只觉与上一世没什么差别。


    上一世她刚听见这番话时心里是欢喜的,想从头学起的话自己未必就比那些个大家闺秀差了。


    然而事实是残酷的。


    有时候,不得不承认,老天爷很公平:给了她过人的好相貌,便不会再给她优渥舒心的家境,和琴棋书画样样都行的好天赋。


    “古人云,天有五星,地有五行,世有五音。所以传说,最早时,神农氏削桐为琴,绳丝为弦,只有宫、商、角、徵、羽五音,上合五星,下应五行,奏为圣音。后来周文王囚于羑里,思念其子伯邑考,加了一根线,称作文弦;武王伐纣,又加一弦,是为武弦。从此合称为‘文武七弦琴’。”


    谢危持戒尺,手却负在身后。


    人信步从殿上走下来,目光则从下方众人的面上掠过。


    “学琴不易,逆水行舟,有时其难更甚于读书。说学琴三年小成、五年中成、七年大成者,乃以‘术’论,然则学琴是‘道’,有了‘道’方称得上有成。不过你等年岁不大,区区半年时间,实也学不着什么,若能得皮毛,略通其术,也算不差,是以今日谢某便从‘坐’与‘指’讲起。”


    他是在文渊阁为皇帝、为满朝文武讲惯了书的,教这一帮小姑娘实在有些杀鸡用牛刀的意思,似先前那位翰林院的赵先生便不大耐烦,可他却是步态从容,言语平和。


    既不高高在上,也没看她们不起。


    站在奉宸殿里为眼前这些小姑娘讲课,倒和站在文渊阁里为九五之尊讲学时没有区别。


    众人先前都见过了赵彦宏为她们讲课时那不耐烦的姿态,一想谢危乃是在前朝为皇帝、为文武百官做经筵日讲的帝师,便是都听闻谢先生素有圣人遗风,可心里面也难免担忧他与那赵先生一般疾言厉色。


    此刻听他这般宽厚,都不由放下心来。


    胆子略大些的、与谢危熟悉些的,如沈芷衣,更是试探着举起了自己的小手:“那谢先生学了多少年的琴,现在算什么境界呀?”


    谢危回眸看了她一眼,笑道:“我自四岁起学琴,如今勉强算摸着门槛吧。”


    众人不由咋舌。


    沈芷衣更是掰着手指头帮他算了算,嘴巴都不由张大了:“那得学了有二十多年,这才小成……”


    谢危道:“我算愚钝的,长公主殿下若天资聪慧有灵性,便未必需要这么久了。”


    他停步时正好在姜雪宁面前。


    姜雪宁听见他说“愚钝”两个字,便没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姓谢的若都叫“愚钝”,那这天底下还有聪明人吗?


    然而谢危面上却没有任何旁人故意自谦时的那种怡然得色,相反,是认真且低沉的。


    她于是意识到——


    谢居安竟然是真的觉得自己愚钝,于琴之一道,二十多年只能算小成。


    因着今日都要学琴,众人的琴都端端地摆在了桌上。


    姜雪宁的琴也不例外。


    那一张蕉庵就摆在她面前。


    谢危一低眸,目光从她身上掠过,便自然地落在了这张琴上,也不知是不是认了出来,多看了有片刻,才重新抬眸用审视的眼神注视着姜雪宁。


    姜雪宁背后汗毛登时倒竖。


    好在谢危似乎只是因为这张琴多看她一眼,并未有多说什么的意思,很快便从她面前踱步转身,回到了殿上。


    这才正式开始教琴。


    先学的是坐。


    这对众人来说都算不上是难事。


    毕竟前几日入宫遴选时都已经跟着苏尚仪学过了“行走坐卧”,弹琴时的坐姿虽与苏尚仪教的坐姿略有不同,可万变不离其宗,总归是身不能摇,头不能动,目不别视,耳不别闻,坐有规法。


    姜雪宁上一世好歹是经历过宫廷洗礼的人,之前在苏尚仪那边就已经大展过风头,此刻是在谢危面前,自然更不敢有半分的马虎。


    谢危一个个看下来,都点了头。


    末了又停步在她面前,倒难得有些刮目相看之感,道:“不错。”


    姜雪宁听见这两个字,表面镇定,心里已恨不得以头抢地了。


    谢危原是觉得她好才夸了一句,怎料夸完之后再看,她一张脸上竟莫名有些心虚,神情勉强,坐在那张蕉庵古琴前,跟坐在针毡上似的。


    怕成这样?


    他虽不知自己怎么就成了洪水猛兽,可也只当是自己吓着她了,并未多想。


    直到接下来学指法——


    谢危从右手八法教起,准备循序渐进,由易而难,所以先讲的是抹、挑、勾、剔,由他先给众人示范过了一遍,再叫她们有样学样跟着来。


    当中有一些世家小姐早就学过,自然一遍就会。


    奉宸殿内于是响起了简单断续的琴音。


    然而……


    总是有那么一道,或是急了,或是慢了,有时短促,有时长颤,中间或许还夹杂着手指不小心碰到另根琴弦时的杂音。


    谢危眉头顿时就皱了起来。


    原本一道琴音混在这众多并不整齐的断续声音中,并不明显。可他学琴多年,造诣颇深,早练出了一副好耳朵,听这一道琴音只觉如钝剑斩美玉,锈刀割锦缎。


    突兀难听,刺耳至极!


    他听了有四五声之后,终是有些不能忍,向着那琴音的来处看去。


    不是姜雪宁又是何人?


    人坐在那张琴后,看姿态倒是副抚琴的姿态,尤其她有一张远胜旁人的脸,娇艳明媚,加之十指纤纤,往琴弦上一搭便是赏心悦目。


    然而那手指落到琴上,却浑无章法。


    怎么看怎么像是鸡爪子!


    落指更不知轻重,轻的时候像是吹棉花,重的时候活像是能把琴弦抠断!


    谢危端看那几根琴弦在她手指底下颤动、吟呻,只觉一口气在心口堵住,眼皮都跟着跳了起来。


    坐得那般架势,却弹成这鬼样!


    难怪方才夸她一句她要心虚了。


    姜雪宁还不知自己已被谢危盯上,只是觉得一双手不听使唤。上胭脂水粉的时候,稳稳当当,一落到琴弦上就失了准头,摸不着轻重。


    想来其实不奇怪。


    别的女儿家年纪小时都学了女红,唯独她在那年纪,还在乡野之间撒开脚丫子跑,河里摸鱼有她,上树捉蝉有她,拴着别人家的鸡鸭出去遛弯儿也有她……


    从来没学过什么精细雅致东西。


    对琴更没什么兴趣。


    好听归好听,但也就是如此了。


    哪里听得出什么子丑寅卯来?


    这一双手,这一颗心,要她学琴,可不要了她小命?


    姜雪宁是越弹越觉得自己的音和旁人不一样,心也就越虚,偶然间一抬头,谢危已经站在她面前了。


    她手一抖,差点没把琴弦挑断。


    谢危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问:“没学过?”


    姜雪宁觉着自己浑身都僵硬了,战战兢兢回:“先生不是说权当自己没学过,从头开始,重新来过吗?”


    谢危眼皮又跳了跳。


    姜雪宁于是觉得脖子后面冒寒气。


    谢危忍了没发作,再看一眼她手底下压着的琴,只道:“你且坐着,别糟蹋这琴了。”


    果然是看出琴的来历了!


    姜雪宁心底顿时哀哀叫了一声,暗道自己早该想到的:姓谢的好琴成癖,燕临说寻张好琴去上学必能讨得他喜欢,却不知好琴并非人人能弹,若是人配不上琴只怕非但不能讨好了谢危,反惹他嫌恶。


    如今便是她配不上琴啊。


    谢危同她说这两句话虽是压低了声音,可奉宸殿就这么大点地方,旁人焉能听不见?


    一时周遭练琴的声音都小了些。


    众人微妙而异样的眼光都落到了她的身上。


    姜雪宁听谢危叫她“且坐”,便不敢再伸手碰那琴了,又琢磨既是自己配不上琴,那换一张自己配得上的,也就不算糟蹋了吧?


    于是期期艾艾道:“谢、谢先生……”


    谢危见她乖乖不碰那琴了,脑袋里刚才绷起来的那根弦总算松下去两分,刚要转身走开,听见她声音,不由一停。


    姜雪宁心提到嗓子眼儿,鼓起勇气道:“要不我换一张劣琴?”


    “……”


    谢危那沉沉的戒尺压在掌心里,修长的手指握得不由紧了那么两分,重看向她时,眼角都微微抽了一抽,目光也沉下来。


    还当她是乖觉了。


    没料着,半点不去想自己如何能配得上琴,反要换一张劣琴来配自己!


    他冷了脸,只执了那戒尺,往殿门外一指,道:“你先出去。”


    姜雪宁愣住了。


    她顺着谢危所指的方向看去,脑袋里是轰的一声,完全一片空白。


    人跟失了魂魄似的。


    纵然是腹内有一万句困惑一万句不甘,可对着谢危竟是一句也说不出来,一时眼眶都红了,直到起了身从殿内走出去站在外头廊柱边上,她也没想明白自己到底是什么地方又开罪了他,竟要被他罚出来站着,丢尽颜面。


    便是上一世她也没受过这样的委屈。


    姜雪宁昨夜就没有睡好,忧心着勇毅侯府的事,今早跟着谢危学琴更是绷紧了神经,唯恐惹他生气,此刻站在廊下,真是越想越生气。


    没了上一世的尤芳吟就罢了,为了勇毅侯府的事情用周寅之也罢了,重生回来还要被个谢危提溜在眼皮底下,可这一世她又没做什么真正的坏事。


    凭什么待她如此严苛?


    原本是三分的委屈,想着想着就成了十分。


    姜雪宁也不知是哪个地方被戳着了,前世今生所有的愁苦都一股脑儿冒了出来,眼底一热,那眼泪珠子便啪嗒啪嗒往下掉。


    她举袖擦了想忍。


    可眼泪却是越擦越多,根本不听她使唤。


    谢危说的原是“你先出去”,只打算先同其他人讲上几句交代她们练习,便出来单拎她说话。可谁料交代的话才说了没一半,就听见外头传来隐约的哽咽之声。


    他转身向殿外一看,顿时一僵。


    那颜色明媚的少女今日穿了一袭雪青的弹墨裙,身形纤细,立在廊下柱旁,跟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一面哭还一面擦眼泪,真叫人看得又好气又好笑。


    只是当年回京路上遇袭,摔得满身是泥,似乎也没见她哭过……


    谢危瞧着她,觉着有些遭罪,抬手轻轻一压自己的眉心,不由把声音放软了几分,道:“别哭了,进来吧。”


    姜雪宁哽咽声顿时一停。


    她觉着自己哭其实本跟谢危没什么关系,只是由着这么一桩小委屈勾出了更大的委屈罢了,心里只想着姓谢的铁石心肠,怕是要让自己在外头站上一个时辰。


    谁料着他忽然叫自己进去?


    惊讶之余,也生出几分猝不及防的错愕。


    姜雪宁的神情变得古怪了几分。


    心电急转间,脑海里面已迅速地掠过了一个念头:不是吧,谢危竟然吃这套?!


    她有些不敢相信。


    然而仔细回想回想,上一世她有在谢危面前哭过吗?


    没有的。


    一次也没有的。


    姜雪宁心念一动,眼泪止住片刻后,竟重又哽咽。


    当真是想哭就哭,说来就来。


    只是这回是看着真,实则假了。


    果不其然,谢危又露出些许头疼的神情来,对她道:“原也不是想罚你,回来坐下吧。”


    奏效了!


    姜雪宁心底差点笑出声来。


    谁能想到谢危的死穴竟然在这里?


    她只道知道了对付谢危的法子,想这人两世威风也终究要犯到自己手里,不由快意至极。但面上依旧委屈模样,低低“哦”一声,从殿外走进来,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然后谢危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待会儿下学,你单独留下。”


    姜雪宁:“……”


    是我太年轻,高兴得太早。


    作者有话要说:


    *


    晚了点。


    红包√


    第054章 开小灶


    曾经, 姜雪宁想过孔圣人的十八般做法;如今,她忍不住开始琢磨自己的十八般做法。


    众人先前看她异样的眼神里,忽然多了几分同情。


    毕竟嫉妒归嫉妒, 瞧不起归瞧不起, 谁也没想到不过弹琴差了些居然会被先生留堂。甭管谢先生看上去有多温和,对当学生的来说,这种事都称得上是“噩耗”,委实可怕了些。


    所以,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


    每个人都以姜雪宁为前车之鉴,就算是先前神态轻松的沈芷衣也打起了十分的精神认真练琴,唯恐下一个被先生留下的就是自己。


    姜雪宁寂然无言。


    一整个时辰, 她就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也不敢碰那琴。


    下学时,众人都起身向谢危行礼道别。


    姜雪宁不由将目光投向了其他人。


    似萧姝这种不显山不露水的, 只是看了她一眼。


    似尤月这种明摆着与她有过节的则是从鼻子里轻哼出一声来,颇为幸灾乐祸。


    方妙则是万般怜惜地看着她,递给她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姜雪宁知道其他人都靠不住, 但依旧试图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忍不住在沈芷衣经过的时候喊了一声:“长公主殿下……”


    沈芷衣走过来握了握她的手,语重心长道:“谢先生人很好,你要努力。”


    姜雪宁:“……”


    沈芷衣还鼓励地朝她点了点头, 握了握拳, 然后才从殿中走了出去。


    有点绝望。


    人都走干净了。


    伺候的宫人们也都散了大半。


    外面的天光照着窗纸,亮得发白。


    谢危将他那张峨眉装入琴囊之中,斜抱在怀, 从殿上走了下来,只看她一眼道:“跟着。”


    姜雪宁心里哇凉哇凉的, 抬步就要跟上。


    但没想到才迈出一步,谢危的脚步就停下了。


    他眼帘低垂,殿门口的光有一半落在他眼睫与瞳孔中,越显得深处沉暗,提醒了她一句:“琴。”


    姜雪宁这才反应过来,返身小心地把今日基本没怎么碰过的那张蕉庵抱了。


    谢危出了殿径直往偏殿去。


    毕竟他与其他先生还是有些区别的,且这些年总在宫中主持经筵日讲,这一回宫里便将奉宸殿的偏殿专门为他辟了出来,作休憩之用。


    姜雪宁离那偏殿越近,眼皮跳得越急。


    到得偏殿门口,还有个小太监倚在门廊下伺候,一见谢危过来便连忙站直了身体,满脸挂笑地凑上来:“少师大人辛苦了,这是下学了吧?内务府有前阵子福建送来的秋茶,奴给您沏上?”


    谢危淡淡地“嗯”了一声。


    那太监便要下去隔壁茶房沏茶,只是退走时也不由好奇地看了姜雪宁一眼,似乎是在奇怪谢少师为什么会带个姑娘到这里来。


    谢危进了偏殿。


    姜雪宁的脚步却在殿门口停住,好像里头是什么龙潭虎穴似的,不敢迈进去。


    谢危头也不回:“进来。”


    姜雪宁心一横,想如今好歹是在皇宫大内,谢危就算是暗地里再有本事,也不至于光天化日就杀人灭口,于是一脚踏了进去。


    一股暖融融的气息顿时扑面而来。


    她不由怔了一怔。


    偏殿比起正殿小了不少,格局也没有那么开阔,但除了开着的那扇门之外和向东一扇窗之外,别处门窗都紧闭,还置了烧银炭的暖炉。


    原本冰冷的地砖上铺着厚厚的绒毯,踩上去时安静无声。


    高高的书架充当了隔断。


    上头堆满了各种古籍。


    从书架旁边绕过去便见得一张书案,一张琴桌,东北角上更有一张长长的木台,上头竟然摆着好几块长形的木料,另有绳墨、刨子、刻刀之类的工具搁在旁边。


    谢危将自己的琴挂了起来,然后转身对姜雪宁一指那张空置的琴桌,自己却在靠窗暖炕的一侧坐了下来,搭下眼帘道:“听说宁二姑娘昨日在坤宁宫门口救了个叫郑保的小太监。”


    姜雪宁刚将琴放下,听见这话差点吓跪。


    她本以为谢危单独留自己下来是真的要指点她弹琴,哪里料到刚进得这偏殿开口就是这样一句,顿时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


    那日救郑保本就众目睽睽,便是她想要否认都无法抵赖,更何况现在是被谢危当面问起。


    这可是将来要谋反的人,必然在宫中有自己的耳目。


    若在谢危面前装疯卖傻,那是找死。


    姜雪宁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讷讷地回道:“是。”


    谢危眸底的思量便浮了上来,竟对她道:“司礼监的掌印太监王新义乃是圣上身边的红人,郑保虽在后宫中做事,是坤宁宫里面一个不起眼的管事太监,可王新义暗地里一直对他青眼有加,算郑保半个师父,又因郑保忠诚且十分有孝心,近来颇想找机会提拔他。宁二姑娘这善心一发,倒是巧得很。”


    姜雪宁万万没想到他竟知道。


    自己心底最隐秘的筹谋根本都还没放上一日,转天便被人挑破,实在让她心惊胆战。


    她下意识就要撒谎否认。


    可以抬起头来只对上谢危那清明了然的目光,仿佛全将她看透了似的,一时方才出涌的胆气全灭了个干净,只觉喉咙干涩,说不出话。


    谢危平静地瞧着她:“你是知道这一点,有意要救他吗?”


    姜雪宁不敢承认。


    毕竟上一回入宫的时候谢危已经警告过了她,要她乖乖待在他眼皮底下别搞事,也别惹他生气。


    可当着谢危的面又不敢撒谎。


    因为撒谎的下场更惨。


    顷刻间心思百转千回,关键时刻,姜雪宁一下就想起了先前在奉宸殿正殿中那门对付谢危的绝招,于是拉平了唇角,搭下了眉眼,竟然嘴一瘪把头埋下。


    伤心事太多,只消一想就能哭出来。


    她重新抬眸时眼眶发红,眼底蓄了泪,像平湖涨潮似的就要满溢出来,委屈巴巴地开了口:“宫里的事情那么多,什么王新义王旧义,我不过一个才入宫没几天的,怎么可能知道那么多?”


    “……”


    谢危看着她不说话。


    姜雪宁觉得他这反应有些不对,跟自己先前所想的不大一样,心头不由有些打鼓。


    但戏都已经演出来了,难不成还能收回?


    她硬着头皮继续假哭:“更何况一开始也不是我想要救那个叫什么郑保的小太监,是我们回去路过时看见临淄王殿下站他面前似乎要救,只是后来一打岔殿下将此事忘了。我看那小太监可怜,才向长公主殿下说了一句。真正发话救人的是长公主殿下才对。谢先生上回口口声声说想要信我,可如今桩桩件件哪里像是想要信我的样子?骗人!”


    少女正当韶华,容貌昳丽,五官精致明媚之余,甚至有点冷冷的、靡艳的张扬。然而哭时把眉眼都垂下,一副伏低做小姿态,倒装得可怜。


    有那么点刻在骨子里的狡猾与小坏。


    一面哭还一面假作不经意地看他神情,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像润泽琉璃,流转间有点勾人。


    谢危于是忍不住想:他看上去像是特别吃这一套的人吗?


    姜雪宁一开始哭是觉得谢危吃这套,想着也许能靠这个蒙混过关,孰料谢危就用这种若有所思目光望着她,仿佛不为所动。


    越哭,心里越没底。


    正好此时门外一声轻叩,是那小太监端茶进来道:“少师大人,茶。”


    她的哽咽声于是一停。


    那小太监端了两盏茶来,一盏搁在谢危手边的炕桌上,一盏搁在了姜雪宁面前的琴桌旁,也不知有没有听见这偏殿里之前发生了什么,更不抬头多看一眼,放好茶盏后便躬身退了出去。


    谢危端起茶盏来,揭开茶盖,听着哭声停了,只一挑眉:“不哭了?”


    姜雪宁:“……”


    这时候要再看不出谢危其实不吃这一套,那可真是弱智了。


    她老实了:“忽然觉得好像也没那么伤心。”


    谢危“哦”了一声,姿态怡然地饮了口茶,似笑非笑地看她道:“看不出来,学琴不怎样,装哭倒很强。”


    姜雪宁气闷:“这不怕您责罚吗……”


    谢危道:“不做亏心事,也怕鬼敲门?”


    姜雪宁低声嘟囔:“不许人家鬼走错门吗?”


    谢危不说话了,看着她。


    姜雪宁立刻把头埋下去,不敢再抬杠:“谢先生说得都对,当鬼多厉害,怎么可能不认识门呢?”


    谢危:“……”


    他放下茶盏,重新问她:“你救郑保是为什么?”


    姜雪宁面上乖觉,脑筋却已经飞速转了起来。


    说真话肯定死翘翘。


    可要全说假话只怕谢危不肯信。


    于是,她立刻有了个折中的主意,也强行将心里的抵触与防御卸了下去,让此刻的自己看上去更弱势,也更诚恳,道:“雪宁初到宫中,无依无靠,先生与燕临,与长公主殿下一意要我入宫,出尽风头,其他伴读自然视我如仇如敌。若还没个人照应,若遇着慈宁宫里那事儿,步步凶险,他日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我怕,所以回来时从坤宁宫路过,才想到若能救下个小太监,也许将来有用。”


    谢危闻言沉默。


    姜雪宁的声音小了下去,是为自己辩解:“我心思是不纯,可旁人也没给我做个好人的机会。先生见着我做了什么,只知责怪我,却从不设身处地为我想。”


    慈宁宫中出了什么事,事后的牵连又有多大,没有人比谢危更清楚了。


    此刻听得姜雪宁提起,他目光变幻。


    末了问她:“你心里委屈?”


    姜雪宁点头:“委屈。”


    谢危便又不言语了。


    姜雪宁一颗心在狂跳,抬眸起来时微有畏惧,却还藏了几分希冀,竟试探着问道:“那,那郑保真的那么厉害,以后会被那什么王新义提拔吗?”


    这模样倒像是原来不知道郑保有这么厉害,而是刚才才从他口中得知的一般。


    谢危忍不住想去分辨真假。


    只是掀了眼帘起来,见她两手搭在膝上循规蹈矩地坐在那琴桌后,浓长深黑的眼睫润湿,雪白的面颊上还挂着先前没擦干的泪痕,终究转过心念,道一声:“罢了。”


    他对她道:“王新义有此打算罢了,不过宫里的事情也是瞬息万变,今日看好一人明日也许就一败涂地。在宫中有些经营不是坏事,可若一不小心牵扯进争斗中也未必不祸及自身。我既受燕临之托,又得令尊之请,所以提点你几分,你自己小心行事,万莫行差踏错。”


    “行差踏错”四个字,意味深长。


    姜雪宁情知他指的绝不是施恩于郑保以求宫内有人照应这么简单,只怕也是在警告自己不要想通过郑保去告发他有反心的打算,哪里还敢不乖觉?


    她敛眸道:“是,谢先生提点。”


    谢危便道:“琴,你再试一遍,我看看。”


    姜雪宁满腹心思都还在与谢危这一番“智斗”上,哪里料着他连话锋都不转一下,直接就说琴的事,因而怔然了半晌才反应过来——


    闹半天还是要给她开小灶。


    她还以为说过郑保的事情就会放她走了!


    蕉庵就摆在琴桌上。


    姜雪宁想死。


    谢危见她不动已轻轻蹙了眉,道:“我下午也没事,你若不弹,便在这里耗着。”


    谁愿意跟你在这里耗着啊!


    简直比跟阎王爷待着还可怕!


    姜雪宁两相权衡之下,终究是求生欲盖过一身不多的骨气,深吸一口气,坐直了身子,落指弦上,磕磕绊绊地弹了一小段谢危教的《仙翁操》。


    此曲又名《调弦入弄》,乃是初学琴的人大多知道的开指小曲,主要用于练习指法。


    姜雪宁殿中虽没碰琴,却着意把这一小节开指小曲记了记。


    此刻弹出来,调和指法虽都不准,可竟没什么大错。


    谢危看她手指,只道:“继续弹。”


    姜雪宁也不敢多说什么,一口气提在心口,两手十指重新抬起来时,崩得越发紧了。


    这一次才下指,头一个调便重了。


    谢危于是起了身,走到她琴桌前来近看。


    只是他越看,姜雪宁错得越多,弹得连第一遍也不如了。


    谢危知道她怕自己,可这也是无解之事,且于琴之一事上他总心无旁骛,便道:“此曲通篇相应,每一句的句末都是一散一按,你弦按太紧,弹时要放得再松些。”


    姜雪宁尝试放松,又弹了一遍。


    谢危只道一声“朽木难雕”,见她右手虽然看似松了,可左手五指还蜷着,且指法也不对,便皱了眉,略略向前倾身,伸出手去。


    姜雪宁手指细得削葱根似的,透明的指甲下是淡淡的粉,便是指法不准,压在琴弦上也煞是好看。


    学琴时玉镯与手链都摘了下来。


    谢危本是要教她正确的指法,可一靠近一垂眸,却看见那细细一截皓腕露出,当年用力划出的那一道取血用的伤痕如同一条陈旧的荆棘,爬在那雪白的肌肤上。


    尽管淡了,却依旧有些狰狞刺目。


    他刚探出的手指,一时顿住。


    姜雪宁刚才一遍弹完自觉比第一遍好上不少,心里正想自己有了进步,该得个夸奖,可没想到谢危一句“朽木难雕”就把她打了回来,更没想到他忽然朝着自己伸出手来。


    这一瞬整个人头皮都麻了。


    再一看谢危那目光,不偏不倚正落在她腕间那道疤上,也不知为什么忽然怕得厉害,唯恐被他碰到,仓促之间连忙站起身来!


    “哐当!”


    她本来坐在琴桌前,骤然起身又急,一下撞着前面桌沿,绊着身后锦凳,顿时桌倾几倒,连带着她整个人都惊叫一声朝后面仰去。


    谢危一看立刻伸出手来——


    他天青的鹤氅,袖袍宽大,兜了风似的,从姜雪宁眼前划过。


    然后……


    稳稳地抱住了那张蕉庵古琴。


    “咚”地一声响,琴桌摔下去,锦凳也倒下去,姜雪宁一屁股摔在那一片厚厚的绒毯里,有点疼,目光也有些呆滞了。


    那张蕉庵安然地落在谢危手掌之中。


    他抱琴而立,也看着她。


    安静。


    除了安静,还是安静。


    谢危:“……”


    似乎是有什么地方不对?


    姜雪宁:“……”


    不,好像没有什么毛病。


    作者有话要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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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55章 否认


    那琴桌颇重, 谢危脚尖一勾便将其带了起来,而后将手中的蕉庵端端正正地放了回去。这时才看向姜雪宁,似乎在想要不要去扶一把。


    姜雪宁哪儿敢让他扶?


    她摔得既不算很重也不算很痛, 在看见谢危将琴放下时, 便连忙一骨碌撑着那厚厚的绒毯起了身来,道:“是雪宁莽撞,还好琴没事。”


    谢危看她一眼,点了点头:“是。”


    姜雪宁:“……”


    居然还回答“是”!


    她摔了一跤虽然是自己的错, 照理怪不到谢危的身上,可丢了这么大个人,难免心中有气, 这时便暗想:张遮上辈子没成亲一是因着被姚惜毁了名誉, 二是因为运气不好遇到了她;谢危这样的上辈子也没成家,除了醉心佛道之学外, 只怕是因为这让人着恼的德性吧!


    谢危也不知有没有看出她心中的不满来,只一指那琴道:“弹琴须要静心,心无杂念。你遇事本不莽撞, 却有莽撞之举, 越想弹好越谈不好。正所谓‘欲速则不达’。所以今日也不教你学琴了,学也无用,你在这琴前坐下来吧。”


    姜雪宁依言坐下, 问:“那学什么?”


    谢危已返身走到那长桌前, 手里拿起了一块已经锯好的木料,回道:“不学。”


    姜雪宁愣住。


    谢危淡淡道:“你静坐琴前,什么时候心静下来了, 什么时候学琴。”


    心静?


    学琴不就是“技”上的事吗?


    与心静不静有什么关系?


    姜雪宁只觉是谢危故意找法子来折腾自己,人坐在那儿, 心非但没静,反而更躁了。


    但谢危也不搭理她。


    上一回斫了快三年的琴因在层霄楼遇袭毁于一旦,叫他闷了好一阵,如今又重新开始选木斫琴,却是打算同时斫两张琴。


    如此总不至于太倒霉,两张琴都遇到意外。


    所以此刻便反复地比较着眼前这几块木料,想挑出两块最好的来用。


    姜雪宁坐在那琴后,一开始还满脑子的念头乱转,可想多了又觉得光是想本身都很无聊。


    坐在这里,无所事事,实在煎熬。


    她眼皮渐渐有些打架,不得已把目光放到了谢危的身上,看他挑选木料,拿着绳墨尺量,在那边比划,透着种严谨到苛刻的感觉,不像是一朝帝王师,反倒像是屠沽市井里吹毛求疵的匠人。


    而且……


    这人盯着那几块木料,拿起这块放下,拿起那块也放下,半天都没选出来,好像很难做决定似的。


    姜雪宁看着看着嘴角便不由一抽:没看出来,人不咋样,毛病还不少。


    下学时辰本就接近中午,偏殿的窗也是开着的。


    谢危思量半天,选好木料后,抬头看一眼,略估时辰,竟是要过午了,想想也不好叫姜雪宁饿着肚子在这里学琴,所以便想开口放她走。


    但没料,一转头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道白影。


    竟是只雪团似的小猫儿。


    也不知从哪里来的,更不知何时来的。


    巴掌大小,眼珠子墨蓝,浑身奶气,正蹲在窗沿上,朝殿内张望,一副跃跃欲试就要跳进来看个究竟的模样,还“喵呜”地低低叫唤了一声。


    谢危眼皮登时跳了一下,身形微僵,不动声色地往后先退了一步。


    原本昏昏欲睡的姜雪宁,听见这声音却是清醒了几分,抬起头来循声望去,眼底不由绽出灿灿的惊喜:“呀,哪里来的小猫,好乖!”


    她起身想去抱那猫。


    可站起来才想起自己正在端坐静心,不由停下来向谢危看去。


    谢危却是皱了眉,根本没有搭理她眼神的意思,扬声便唤:“来人。”


    殿外伺候的小太监立刻应声进来:“少师大人有何吩咐?”


    谢危眼底凝了霜色,手指一动,便要去指窗沿上那雪团似的小猫,可要指着时又收回了手,道:“不知是哪一宫的猫溜了出来到了这里,抱走着人去问问。奉宸殿乃读书清净地,往后别叫这些小东西进来搅扰。”


    小太监顿时有些战战兢兢,连忙道了一声:“是。”


    然后快步上前将那小猫抱了下来。


    道:“奴这就着人去问问,往后定严加查看,不叫这些小东西进到殿里。”


    姜雪宁微微张大了嘴,眼看着那小太监把猫抱走,心里原本就对谢危不满,此刻更添了三分,转头便想暗暗用目光宣泄自己的愤怒。


    只是一转头却忽然有些奇怪——


    谢危一开始离窗沿有那么远吗?


    小太监将那猫儿从窗沿上抱下来退出殿外时,他也不经意般放下了手中的墨线,转身走到另一侧的书案前拿起了一份邸报来看,全程与那只猫的距离都超过一丈。


    姜雪宁忽然便觉得说不出的古怪,一个前所未有的大胆念头,从她脑海里冒了出来。


    上一世,她也养猫。


    有一回抱了只胖胖的花猫去逛御花园,撞见沈玠带着一干大臣们同从御花园里走过,正在谈论朝野中的事,自然停下来见礼。


    但没想,她弯身时,花猫竟然跳了出去。


    一跳就跳到了谢危的脚边上,还伸出那肉乎乎的爪子去抓谢危那垂下来的缁衣的衣袂,像是平时跳起来抓蝴蝶一样,憨态可掬。


    她顿时被逗笑了。


    结果一抬起头来看到谢危黑了脸,目光从她的猫身上移到了她的身上,往后退开了一步。


    姜雪宁那时是皇后,可不怕他,只当他是同别的朝臣一般厌恶她结党营私,所以连带着她的猫也嫌弃,便也没给好脸色,弯腰把猫儿抱了起来,圈在怀里,对着那猫儿凉凉地道:“瞧你,贪玩也不看看扑的是谁,还好咱们太师大人宽宏大量,不然回头扒了你的皮!”


    说完她转头就走了。


    连谢危的表情都没多看一眼。


    虽然觉得这个猜测放在谢危身上,实在有点天方夜谭的不可思议,可假如……


    谢危那时的确不是厌恶她呢?


    “……”


    小太监已将猫抱了出去,姜雪宁却注视着谢危,眼底划过了几分慧黠的思考。但在谢危的目光转回到她身上之前,这种思考便立刻消失了个干净,好像她刚才什么也没考虑过一样。


    “谢先生?”


    谢危依旧站得离那窗沿远远的,这时才道:“时辰不早了,你还是不静,学琴是水磨工夫,今日便先回去吧。”


    姜雪宁心道总算完了,立刻行礼道别。


    可没想到,她刚打算退出去,才走到门口,就听谢危在门里淡淡地补了一句:“明日下午你再来。”


    “哐”地一下,她脚底一滑,绊在门槛上,好险没摔下去!


    好不容易站稳,却是气得七窍生烟。


    末了只能暗暗磨牙,一字一顿道:“谢先生抬举厚爱,学生明日再来!”


    *


    从奉宸殿里出来,她才意识到自己气昏了头连琴都没有抱回来,本想要回转头去拿,但一想到谢危兴许还在殿里没离开,便立刻打消了这念头。


    反正她回去也不练琴。


    琴放在谢危那儿还省了来回搬动的功夫。


    于是两手空空地往回走。


    奉宸殿到仰止斋也就那么几步路,道中倒没多少宫人经过。


    只是走着走着,竟听见一番笑闹声。


    其中有几道有些耳熟。


    姜雪宁脚步顿时一停,往前一看,不由微微一愣。


    仰止斋外头朱红的宫墙下,立着一名身穿天水蓝长袍的少年,身形颀长而挺拔,纵然此刻没有跃马驰骋,朗眉星目间也自带几分飞扬炽烈。


    只是一错眼看到她时,眸底竟黯了一黯。


    燕临忘了自己正在说什么,也忘了接下来想说什么,连站在他身边和面前的许多人都像是消失了似的,满心满眼只有前方那道倩影。


    沈芷衣萧姝等人是今日去坤宁宫那边请安的时候遇到燕临他们的,因为她们要回仰止斋,而他们一帮世家贵子要去奉宸殿找谢先生,所以同路,走到这里才要告别。


    沈芷衣同燕临从小认识,算玩伴。


    她正想说宁宁今日被谢先生留了堂,说不准他去偏殿能遇上,结果话说到一半,就见燕临的目光越过了众人,朝她们后面望了过去。


    于是跟着转头一看。


    瞧见姜雪宁时,她惊喜极了,忙招手喊她:“宁宁,你可算是出来了,我们担心死你了!”


    若是平时,姜雪宁本该被沈芷衣逗笑的,说不准想着沈芷衣先前握着她手叫她好好跟谢危学的事儿,还要腹诽她的担心不值钱。


    可现在却是一点也笑不出来。


    她默不作声地走了过去。


    萧姝、姚惜等人都在,目光俱在她与燕临之间逡巡。


    同燕临走在一起的还有几位面生的少年,华服在身,料想都是能被皇帝点进宫来听经筵日讲的尊贵身份。


    其中有个看着特别小,才十四五岁模样。


    站的离燕临最近。


    先是看见燕临向姜雪宁那边看,又听着沈芷衣唤了一声“宁宁”,便一拍手,恍然大悟似的,朝燕临笑道:“这就是姜家那位二姑娘吗?燕临哥哥往日总藏着不让我们见,今日可算是见到了!”


    话里话外竟也是知道燕临与姜雪宁关系的。


    众人都了然而揶揄地笑起来。


    唯独燕临没有笑。


    分明见着她是这样的欢喜,可延平王一句话,便将他拉入无底的深渊,让他觉得眼前的少女分明站在面前,却好像天边的云一样遥远。


    一袭蓝袍的少年,肃然了一张尚显青涩的脸,只道:“延平王殿下勿要玩笑,我与姜二姑娘不过玩伴,私底下也就罢了,若胡言乱语传到家父耳中,累我一顿打骂是轻,坏了二姑娘清名是重,还请殿下慎言。”


    年纪不大的延平王顿时愣住。


    沈芷衣都没反应过来。


    旁边的萧姝更是眉梢一动,抬眼看着燕临,有些诧异。


    尤月等人却是惊讶过后,顿时变作了幸灾乐祸:闹半天,人家燕世子不当她是回事儿啊!


    燕临却望着姜雪宁,那目光极其认真,仿佛看一眼便少一眼似的,要将她往心上刻。


    分明有个地方破了开,在淌血。


    可他却弯起唇来,向她笑:“延平王殿下年少,言语无忌,还望姜二姑娘勿怪。”


    “……”


    这一瞬,姜雪宁眼底发潮。


    她要慌忙埋下头,才能掩盖自己的狼狈。


    旁人看不懂,可她哪里能不知道?


    勇毅侯府危在旦夕,燕临既已知晓,又真心爱重她,便不会再由着自己往日少年心性,也不会再巴不得叫全天下都知道他喜欢她。


    相反,他要撇清与她的一切关系。


    不愿让她受牵连,也不愿坏了她的名声,便如张遮主动向姚府退亲一般。


    她垂在身侧的手指悄然握紧,强将泪意逼了回去,也望着少年,有心想要回答什么,可当着这许多人,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更不敢说。


    作者有话要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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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56章 目的不纯


    沈芷衣是知道燕临与姜雪宁关系的, 毕竟当初遴选伴读的时候燕临专程找她说过,还被她逮住机会调侃了好一阵。


    如今竟然直接撇清与宁宁的关系?


    她见着这二人的神情,困惑之余更生出几分无来由的愤怒来, 很为姜雪宁抱不平, 上前一步便要发作:“燕临,你什么——”


    “长公主殿下。”


    燕临已经够难受了,姜雪宁生怕沈芷衣再说出什么让他难堪的话来,忙伸手轻轻地拉住了她, 唇角一弯,宽慰似的笑了起来。


    “延平王殿下年少随便开个玩笑,不打紧的。”


    “可我要说的不是……”


    不是延平王啊。


    沈芷衣被她一拉就停了下来, 刚想要分辩, 回转眼来却在姜雪宁那一双看似平静的眼眸里看出了几分恳切的请求,虽然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为什么, 可满腹的质问也无法再说出口了。


    毕竟人家之间发生了什么她也不知道。


    当下便把脸一板,顺着姜雪宁方才的话,朝延平王训道:“以后再胡说八道, 看我怎么去皇兄那边告你!”


    “……”


    延平王简直目瞪口呆。


    直到沈芷衣拉着姜雪宁带众人一道离开, 他也没明白自己不过说了一句话,也并不是玩笑,怎么就忽然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可乐阳长公主向来霸道, 他还不敢反口。


    眼见着人走了才嘟囔了一声:“真是, 搞什么啊,跟我有什么关系?”


    燕临并不说话,垂了眸便往前走。


    与他同行的几人倒没怎么察觉出他的异样来, 虽然都觉得燕临最近沉默的时候似乎有些多,但看起来却比以往更为稳重, 隐隐褪去了少年的青涩,有一种渐知世事的成熟。


    所以都只当他是冠礼将行有所改变,并未多想。


    延平王虽然困惑于他同姜雪宁的关系,可当着其他人的面也不好多问,只好垂着头闷着脸,与他们一道去奉宸殿。


    谢危这会儿还在偏殿里盯着窗沿上那小白猫踩过的地方,两道长眉微微拧着,仿佛在想什么棘手的事情。


    不过众人通传后进来时,已面色如常。


    手指间轻绷着一根墨线,他转头一眼就看见了站在延平王旁边的燕临,只问道:“怎么都来了?”


    众人都不说话。


    有谁站在后面踹了延平王一脚。


    延平王立时没站稳,往前踉跄了几步,一下露在谢危的视线之中,闹了个大红脸,有些腼腆地开了口道:“是、是学生前几日听先生讲了策论,回去之后家父要学生以‘进学’为题作论,学生这两日秉烛悬梁,勉强凑了一篇出来,却不知好坏,想……想请先生掌掌眼,再,再拿回家给父亲看。”


    后头众人都窃窃地笑起来。


    延平王恼怒:“笑什么!今天笑明天就轮到你们!”


    燕临也略略地一弯唇。


    只是笑完了,那种黯然非但没散去,反而浸得更深:他本也该同延平王这般,带着点年少不知事的莽撞,然而如今不能了。


    谢危一听就知道延平王这是怕写得不好回家挨骂呢,是以也笑了一声,倒是宽厚模样,道:“延平王殿下这几个月来功课都很不错,同龄人中学业也是首屈一指,便是写得尚有不足之处,想必令尊也不会计较。不过殿下既然已经亲自来请,谢某也好奇殿下近来的长进。只是这奉宸殿乃是长公主殿下进学之所,你们许多人在这儿却是不便,还是转去文渊阁再看吧。”


    众人都道“是”。


    延平王也立刻面露喜色,连连道:“有劳先生。”


    谢危随手放下了指间绷着的墨线,只道自己还要在偏殿中略作收拾再走,让众人先去文渊阁,他随后过来。


    众人便嬉嬉闹闹先走了。


    只是他们走到门口时候,谢危却唤了一声:“我选斫琴的木材,有几块已经不用了,可否请燕世子留步,帮忙搬一下?”


    燕临一怔,脚步顿时停下,下意识回了一句:“愿为先生效劳。”


    众人回头看了一眼也没多想,跟燕临打了声招呼便走了。


    可留下来的燕临重新走入殿中时却忽然想:小太监就在殿门外立着,听说这一次谢先生斫琴的木材乃是内务府专门帮忙挑的,剩下不用返还内务府让小太监去是最合适的,怎么偏要他帮忙搬?


    谢危却不动声色,一指那长桌角落里两块榉木道:“这两块是不用的,有劳燕世子了。”


    燕临便走上前去。


    不过从那张琴桌旁边经过时,他一眼就认出了摆在上面的那张蕉庵,正是他送给姜雪宁的,心头蓦地一疼,连脚步都滞了一滞。


    谢危的目光也落琴桌上,只道:“宁……姜二姑娘虽有些顽劣调皮,学业也不如何出众,不过在我面前还算乖觉,也算肯忍性读书,方才学了琴才从此地离开。燕世子对此,可稍稍放宽心了。”


    那时他还不知勇毅侯府将要出事。


    所以想到宁宁要入宫伴读,心里欢喜,又怕她过不了遴选,特意在一日文渊阁日讲结束后悄悄求了谢先生,请谢先生多加照拂。


    可如今……


    是他一力将宁宁送入了这修罗场,接下来的日子却未必有能力再庇佑她。


    燕临看到这张琴只觉得心底难受,可听了谢危这般的话又有些高兴,一时也难分辨舌尖蔓开的是甜还是苦,于是低笑道:“若能这么轻易便放宽心,便简单了。”


    他上前要去搬那两块榉木。


    谢危看着少年有些沉默的背影,搭下眼帘,眸底竟有些恍惚的幽暗,良久后,开口时却是寻常模样:“今日早朝没见令尊,听人说是病了,不要紧吧?”


    燕临再一次觉出了那种古怪,但依旧回道:“前些天下了雨,父亲又贪杯喝了不少,往年在战场上留下的旧伤复发,伤口有些疼,所以没上朝罢了,倒是没有大碍。”


    谢危便点了点头,道:“世子心里有事。”


    燕临心头微凛,却一时摸不准他是什么意思。


    谢危却是拾起一旁的琴囊,将姜雪宁丢在这里的那张蕉庵套上,与他那张峨眉一道,挂在了偏殿的东墙。


    他背对着,燕临看不见他神情。


    只能听见他平静之下微微流淌着波澜的声音:“师者,传道受业解惑。谢某少时学琴笨拙,幸赖名师悉心教诲,至今不敢忘先生所诲,‘水滴石穿,聚沙成塔’,二十三载方有小成。燕世子性极聪颖,固然一点即透,不过圣人都不免有惑,世子有惑也在所难免。若信得过,往后也如延平王殿下一般来找我便是。”


    “……”


    燕临瞳孔微缩,凝眸望着他。


    谢危转过身来,却只淡淡朝他一笑,道:“走吧,他们该等久了。”


    *


    别过燕临等人,姜雪宁她们就回了仰止斋。


    沈芷衣少不得拉了她去屋里坐下来,单独问她同燕临是怎么回事。


    姜雪宁自是一句也说不出。


    沈芷衣看她这模样真是干着急,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可终究是半天也撬不出一句话来,便只能道:“你现在不想说没关系,等你想说了一定告诉我。若燕临欺负了你,本公主必定叫他好看!”


    姜雪宁无奈,只能谢过了她的好意,好说歹说,颇费了一番口舌才把沈芷衣给送走。


    偏她走时还闹脾气。


    在姜雪宁屋里坐了一会儿见她这里摆设简单,出了门便教训那些伺候的宫女,道:“你们是怎么伺候的?这屋里暖炕不烧,花瓶不插,锦凳太硬,连点入眼的摆设都没有,哪里像是女儿家的闺阁?都给本公主报上去,统统换上新的!告诉那帮看人下菜的,下回本宫来见着若还这么寒酸,叫她们吃不了兜着走!”


    宫女们吓了个战战兢兢。


    这话传到管事女官、太监和顶上内务府那边,更是焦头烂额,大呼冤枉。


    谁不知道这姜二姑娘是长公主殿下钦点入宫伴读的红人?


    亏待谁也不敢亏待了她去啊。


    只是她们是来入宫伴读又不是入宫享福,太好也真的说不过去,历朝历代也没有把伴读供起来的先例啊。


    长公主这一发话,差点没把他们给愁死。


    但到得申时初刻,源源不断的新东西便都流水似的从内务府送过来了,管事太监一张脸笑得跟抹了蜜似的,只对姜雪宁道:“长公主殿下发话给姜二姑娘屋里置办置办,奴等也不敢马虎,一应摆设连着被褥都换上了顶好的,您瞧瞧?”


    仰止斋里众人正议论今日遇着燕临的事儿。


    如两人关系近,且燕临又要行冠礼,那不久后便可谈婚论嫁,关系上也没必要太过遮掩,调侃一两句更算不上什么。所有人忌惮着姜雪宁三分便是因为猜姜府与勇毅侯府的姻亲该是暗中定下来了。


    可没想到燕临竟然亲口否认。


    这可跟大家一开始知道的不一样。


    大多数人从来都是见不得别人好,更愿意落井下石而非雪中送炭,更何况是对姜雪宁这样扎眼又扎心的?


    众人私底下喝茶说话都难免有些风凉。


    甚至有些人明摆着露出点幸灾乐祸的讥诮。


    可根本还没高兴上两个时辰呢,内务府这头来专给姜雪宁一人置办的种种物件,加上管事太监那巴结讨好的态度,便又给她们一人脸上甩了个大嘴巴子。


    奚落的话都还没说完,就全被打得闭了嘴。


    一个个心里泛着酸,眼底藏着妒,眼睁睁看着那一干人等在姜雪宁房中忙碌起来。


    姜雪宁猜也能猜到这帮人聚起来不会说自己什么好话,可燕临撇清与自己的关系,勇毅侯府出事在即,都是她意料中的事情,上一世也不是没有经历过比这更糟糕的困局,是以比起上一世初初陷入这般局面时的惶恐恓惶,倒多了几分处变不惊的镇定淡然。


    上一世没了燕临,她搭上了沈玠;


    这一世没了燕临,却还有沈芷衣。


    她也不知自己怎么就与皇族交上了这么深的缘分,可眼下要甩开也难,便索性坦然地受了这份喜欢,记在心里。


    宫人们在她房里布置,她坐在一旁看无聊,那帮宫人也不自在,索性从自己屋里出了来,顺着仰止斋外面的宫道走。


    走没两步就能瞧见坤宁宫上灿灿的琉璃瓦。


    她于是想起了郑保。


    有沈芷衣是不够的,上层的人看不见底层的龌龊腌臜,所以下面若有个人是再好不过。


    只是不知,上一世救他的是沈玠,这一世救他的是自己,郑保是否还会做出与上一世一般的选择?


    心念转动间,姜雪宁的脚步已然停下。


    她不好再往前走。


    毕竟一个新入宫的伴读,如今又出了慈宁宫那件事,宫中所有人走路都低着头,她若到处乱走惹了事,谁也救不了。


    所以转身便欲返回。


    可没想刚转身就看见前面坤宁宫的方向上,一名穿着藏蓝太监服饰的人走了过来,站起来时身形竟也颇高,面皮白净,眉眼秀气,脸上虽还有些伤痕未消,可比起昨日跪在那边受罚时已好了不少。


    姜雪宁一眼就认出来了。


    但她还未来得及开口,郑保已先一步开口道:“郑保见过姜二姑娘,昨日多谢姑娘出言相救。”


    他该是年纪不大时就入了宫,所以声线略带一点细细的柔和,见着姜雪宁时眸光微动,一双眼像是被春阳照着融了雪的湖泊,暖意融融。


    姜雪宁知道,这个人是细致的。


    上一世他也算是沈玠的左膀右臂,沈玠能想到的细节他能想到,沈玠若有遗漏,问他也必然知晓,可却从来不在人前显露自己的本事,只是默默做事。


    如此,少有人注意到她。


    她也是身为皇后,才知道沈玠最信任谁;也是见证过郑保的选择,才知道这人柔和的外表下有怎样一腔烈性热血,认定一件事便肯为之豁出命去。


    沈玠救他,是纯粹的善意;


    可她救他,并非如此。


    姜雪宁不知他是专程来找自己还是偶然经过遇到了自己,但也不重要,凝望他半晌,只道:“可我出言救你,目的并不单纯。”


    郑保一怔。


    他本是记挂着受人恩惠,该来谢恩,宫中雪中送炭之人实在太少,以至于昨夜躺在那窄窄硬硬的床上,他竟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可万万没想眼前姑娘竟这般回答。


    作者有话要说:


    *


    红包√


    第057章 心上人


    他家境不好, 父母为补贴家用,在他年少时便将他送入宫中做了太监。


    宫里像他一样的人还不少。


    有时候,他也想过, 为什么偏偏是自己, 而不是兄长,或者别的什么人。


    可每每这般想时,另一道声音总会在他心间响起:若非生计所迫,怜爱骨肉的父母, 怎会将自己的亲儿子送进宫中做个阉人?


    不入宫,他或许早已饿死或病死了。


    于是那蔓生的诸般怨气,便会渐渐消减下去。


    郑保由此成为一个在宫里难得平和的人。


    这里有太多人心倾轧, 勾心斗角, 大多源自一颗不平、不甘之心,想要出人头地, 想要做那人上人。


    可他不想。


    在宫里面不争不抢,安心做好自己的事,也从不掺和什么尔虞我诈, 只待年岁到了被放出宫去, 回家见着家人笑靥相对,为他温粥沏茶。


    然而昨日……


    皇后娘娘钟爱的那只建盏并不是他打碎的,而是他听从女官吩咐, 从高阁上拿出匣子来打开时, 就已经碎在里面了。


    此物乃是皇后娘娘自母家带来的,常做睹物思人之用,本在他管辖的范围内。


    一朝拿出来要看, 竟然碎裂。


    皇后娘娘大怒之下处罚他,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郑保甘心受罚。


    只是跪在坤宁宫的宫门前, 被所有往来的宫人太监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时,他也会忍不住地想:那建盏好端端地放在匣子里,轻易怎会打碎?


    而往日与他交好的太监,也无一人站出来为他说话。


    纵然是已经见惯了宫中人明哲保身的寒凉,亦不免有几分齿冷吧?


    姜雪宁便是这时候出现的。


    一道娇柔的嗓音,听着有那么一点故意,像极了后宫中那些假作柔弱的妃嫔,有些胆小有些畏缩。


    郑保当时想,大约是哪家的娇小姐。


    可谁料到,就是这位“娇小姐”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使得他免受坤宁宫严苛的惩罚。


    明面上救他的自然是乐阳长公主。


    可凡在宫中待过两年的,谁都能看出来,真正救了他的是姜雪宁。


    乐阳长公主的恩情固然要记在心中,可更该谢的是这位姜二姑娘。


    分明是素不相识,不过从旁路过,连他昔日所识的朋友都不敢在这种时候为他求情,却有这样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开口相救。


    郑保觉得那是黑暗罅隙里透进来的一线天光。


    尽管暖意仅有一丝,可流徙于寒冬中的旅人,却愿凭借着这一丝的暖意,相信世间的善和好,相信艳阳的春日不久便会到来。


    他实是怀着一种无来由的欢喜来的。


    可这位当日救了他的姜二姑娘竟然告诉他——


    我救你,目的不纯。


    郑保有一瞬间的茫然,差点没反应过来,待真正意识到姜雪宁说了什么时,心底便像是有什么轻飘飘地坠落下去。


    他怔怔望着姜雪宁说不出话来。


    姜雪宁却问他:“失望么?”


    失望?


    或许算不上吧。


    但总归有那么一点无法否认的落寞,毕竟他以为这位姑娘同宫里其他人都不一样。


    郑保慢慢道:“您使我有些困惑。”


    姜雪宁也说不清那瞬间自己为何会将那句话脱口而出,大约还是觉得自己不配吧?


    她莞尔:“那你是来报恩的吗?”


    郑保道:“原本如此打算。”


    姜雪宁眉梢微微一挑:“现在呢?”


    大约是因她的神情太过轻松,不自觉让人跟着放松下来,郑保觉着自己沉沉的心绪也莫名轻快了许多,凝望着姜雪宁时,才发现她用一种很认真的眼神看着他。


    是他见过的眼神。


    与她救他那一日如出一辙,在娇艳的表象下暗藏荆棘。


    于是有刹那的恍惚:哪里一样呢?宫里人人恨不得把厚厚的面具在脸上糊一层又一层,叫人看不清自己才好。眼前这位姑娘却是真真儿的,如此坦然地说,救他是另有目的。


    若宫内人人都如此坦荡,哪里来那些腌臜污秽?


    他忽然忍不住地笑起来,眼眸弯弯像是两芽新月,只道:“您救了我后,若是不说,的确目的不纯;可既宣之于口,目的便很纯粹。”


    姜雪宁点点头:“这倒也是,想施恩于你,让你为我所用么。”


    郑保一怔,道:“您很坦荡。”


    姜雪宁只咕哝一声道:“那是你没见过我虚伪的时候。”


    但这话声音压得低。


    她又续道:“毕竟听说郑管事是个老实的好人,若有一腔忠心,也该交付给值得的人才是。我么,便是救了你骗你说是好心救你,往后你发现我不是这么个好人,那岂不是搬起石头来砸自己的脚?你放心,我只在宫中待半年,老老实实也不做什么坏事害人,只是怕有一日处境不好孤立无援,所以想提前找个人照应,万一遇着什么事也不至于措手不及。不知道郑管事愿不愿相帮?”


    郑保习惯了宫里人说话说一半藏一半动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架势,已经许久没有听过这样直白的言语了,以至于听完这话后竟忍不住左右看了看附近有没有旁人。


    只是看完了却觉出一种怪异的悲哀。


    入宫这许多年,他到底也是被这座皇宫给驯化了,以至于尽管没有害人之心,也恐隔墙有耳。


    眼前这位姜二姑娘固然是在乐阳长公主面前说得上话,甚得殿下青睐,可宫中一朝尊荣一朝受辱的事情实不鲜见。


    未雨绸缪又有什么错呢?


    况且无论是出于何种目的,对方都是救了他,郑保发现自己竟难以说出拒绝的话来,又或是他的心告诉他,他不想拒绝。


    西斜的余晖从阴翳的云层间泻出来,照在朱红的宫墙上,又折出一抹红意,晕染在他清秀且犹带着伤痕的脸颊上,连眉眼都沾着暖意被融化了似的。


    姜雪宁忽然发现这年轻的太监长得也是极好。


    郑保思虑片刻回道:“您是我的恩人,若确非想要害人,郑保又有何事不能相帮呢?”


    “竟然答应了。”虽然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可没想会如此容易,她眼角眉梢染上了几分喜色,末了又反应过来,“我救你时目的不纯,可不是什么好人,也能算是你的恩人吗?”


    郑保却注视着她笑:“有些事该是论迹不论心。若是论心,世上焉有好人?”


    若是论心,世上焉有好人?


    姜雪宁闻言,竟是慢慢怔住了。


    这一刻,郑保觉得她面上的神情有些落寞,仿佛陷入了什么不可逃离的回忆之中,末了唇边竟晕出一抹笑来,于是那落寞的尽处便生出了几许明媚,甚至有一点与有荣焉似的骄傲。


    她笃定地向他道:“有的。”


    郑保愣住:“谁?”


    姜雪宁莫名地高兴了起来,背着手往前走了两步,才又停步,回转身时面上是灿灿的笑容,只道:“往后有机会带你见见。”


    天光已暗下来,压着厚重的紫禁城。


    可少女行走在宫道上的步伐却显得轻快。


    郑保望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也不知为何跟着便笑了起来,忽然便想:这般小女儿的情态,该是她的心上人吧?


    *


    意外轻松地搞定了郑保,姜雪宁回到仰止斋时心情很不错。


    房间也完全重新布置过了。


    走进去一看只觉满眼香软锦绣,花瓶换上了汝窑白瓷,圆桌换成了紫檀雕漆,书案上普通的宣纸也换了一刀上好的白鹿纸,真称得上无一处不精致。


    简直比她在府里的闺房还好。


    “长公主殿下若是个男人就好了。”姜雪宁把自己往那软软的床榻上一扔,枕着那蚕丝绣面的软枕,舒服地喟叹了一声,“辅佐她当皇帝,我当皇后,也是极好的……”


    当然也就是这么一想罢了。


    有张遮在,她谁也不喜欢。


    晚间仰止斋众人用过饭后,都聚在流水阁,一道温习今日学过的功课,也顺道看看明日先生要教的书。


    姜雪宁虽与大部分人不对盘,这种场合却是要在的。


    因为像萧姝、陈淑仪等人学识都是上佳,偶尔也会为旁人答疑解惑,虽然她与她们都有点小过节,可学问无关恩仇,能多听一点便赚一点,何乐而不为?


    所以一到时辰她也早早地拿着书到了。


    不过这时还有少数几个人没到,众人并没有聊读书和学问的事,而是相互笑闹。


    姚惜再一次成为了众人的焦点。


    周宝樱是所有人当中最活泼最敢闹的,上前去就抓住了姚惜的手,使劲儿地摇晃:“姚惜姐姐你就说嘛,我们今早可都看到了,你把一封信交给了宫人,本来好好的,可发现被我们瞧见都红了脸。快说快说,是不是如意郎君的事有了眉目?”


    姜雪宁刚翻开书的手指,忽然顿住。


    姚惜被他们闹得忸怩起来,跺脚道:“烦人,你们净来闹我!”


    尤月却是掩唇笑,打趣道:“那张遮都已经识时务地主动来退亲了,姚惜姐姐顺水推舟还省了力气。往后什么好亲事找不着,哪里有不成的道理?”


    众人都跟着点头。


    但没想到姚惜却看了尤月一眼,摇了摇头:“不是。”


    尤月没反应过来:“不是?”


    众人一时安静,都有些诧异地看着姚惜。


    姚惜那白嫩的脸颊上,一抹薄红便渐渐变作了绯红,微微咬了咬唇,垂眸时带着万般地羞怯,道:“我改主意了。他说想退就想退,哪儿有那么容易的事?定了亲再退,人家还不知怎么非议我呢。他出身不好无妨,家有寡母也无妨,反正我什么都有,也不需他多费心。”


    作者有话要说:


    *


    今天少点明天双更。


    谢危明天见,张遮大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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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58章 草书(补)


    众人可都没想到姚惜竟然说出这番话来。


    唯有萧姝、陈淑仪这两个与她交好的似乎早就知道一般, 面上没有什么惊讶。


    尤月却是瞪圆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甚至有些没忍住地惊呼出声:“不会吧,姚惜姐姐怎么忽然看得上张遮了?!”


    上一回入宫来时, 姚惜对她和张遮这门亲事是什么样的态度, 众人可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怎么人家一退婚了,姚惜的态度反而变了?


    众人都觉得有些纳罕。


    自早上那封信着人送出去后,姚惜一颗心就从未有过如此忐忑的时候,既有些担心张遮那边的反应, 可同时又有一种无法忽视的期待。


    期待张遮会为她的选择惊喜。


    毕竟明知他近来前程困顿、寸步难行还愿意嫁给他的姑娘,这世上绝对不多,但凡是个正常的男子, 收到她的复信之后, 都会为之感动吧?


    若是前几天听见尤月说出这样一句话,她必定是万分同意的, 可如今听来却觉得十分刺耳。


    她将来就要嫁给张遮。


    尤月讽刺张遮算怎么回事?


    姚惜两道秀眉轻轻颦蹙起来,看了尤月一眼,声音冷淡下来, 道:“张遮没什么不好的。”


    “……”


    尤月顿时语塞。


    再笨的人看了姚惜这态度都知道自己刚才恐怕是说错话了, 只好讪讪的赔了笑,道:“是,是。”


    然而闭上嘴时, 看姚惜的神情却不免有些一言难尽。


    在姚惜转过目光没看见时, 她甚至没忍住轻撇了嘴角:见过出尔反尔的,也见过自己说了话转脸就不认的,可出尔反尔、转脸不认得这么彻底的, 却还是头回见。不嫌自己脸疼吗?早先也不知是谁把张遮贬损一通说得一文不值,倒有脸责斥她来了!


    尤月眼底闪过一丝不屑。


    姜雪宁冷眼旁观, 将这一丝不屑收入眼底,只平静地想到,原来这帮抱团的人之间也不是那么紧密,内里也有龃龉。


    她该为这一点发现笑出声来的。


    可看着姚惜那含羞带怯与众人说话的神态,唇边上跟挂了铅块似的,沉得弯不出本分弧度。


    忽然竟有点恨起张遮来。


    也恨起自己来。


    上一世怎么就鬼迷心窍,偏要骗张遮自己要当个好人?


    这一天晚上,姜雪宁在流水阁坐了许久,可旁人读了什么,问了什么,又答了什么,她却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次日早起,心情阴郁。


    但还要去奉宸殿上课。


    一共五门功课,四位先生,昨日学过了《诗经》和琴,今日上午要学的是“书”一门的《十八帖》和“礼”一门的《礼记》,谢危要教的“文”则与算学一起放到明日上午。


    姜雪宁一干人等照旧提前一刻到。


    按理说乐阳长公主沈芷衣会稍微迟些,但也会赶在上课之前到。可没想到,直到教书法的翰林院侍读学士王久从殿门外走进来了,沈芷衣也不见人影。


    “长公主殿下怎么还没来?”


    “书法可也是第一堂课吧,今天不来不大好吧……”


    “没宫人去通传吗?”


    众人都低声议论起来。


    侍读学士王久也是四十多岁年纪,留了一把硬硬的黑须,峨冠博带,倒是有几分飘逸的斯文儒雅,眼看着快到上课的时辰,往下一扫见第一排中间的位置没人,便问了一句:“长公主殿下没来吗,怎么回事?”


    众人尽皆摇头。


    王久眉头便皱起来,轻轻地哼了一声,道:“长公主殿下素受圣上与太后宠爱,这么早的时辰起不来也是正常,不想来也正常。不来便不来吧。”


    众人噤声,听出这位王先生是不大高兴了,一时都不敢说话。


    姜雪宁坐在角落里,闻言却站了起来,向王久躬身一拜,不卑不亢道:“此次进学乃是长公主殿下一意向圣上求来的,能得诸位先生亲临教诲,殿下也很高兴。昨日便与我等一般,早早来到殿中,恪守先生们所定下的规矩,并不是什么不能吃苦的人。想必今日早课迟到,是事出有因,还望先生大量,暂毋怪罪。”


    乐阳长公主沈芷衣的受宠和骄纵,在宫中都不是新鲜事。


    别说是王久了,就是在场的诸位伴读都下意识地以为沈芷衣对待这一次上学,该很随意。且她贵为长公主,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也没人敢说。


    因此听了王久话后,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可姜雪宁出来说这话……


    措辞虽是委婉,态度也甚谦卑,看似只是在为沈芷衣解释,可一旦这话对着王久说,意思就有点微妙了。


    玩弄文字的人向来是一句话能猜出十种意思。


    纵然她似乎并未顶撞之意,可听的人心中总是不快。


    王久的目光顿时落到了姜雪宁的身上,一下想起来昨日在翰林院中听教她们诗文的同僚赵彦昌说过的话,这些个伴读的小女子中,有一个坐角落里的格外不听话,是户部侍郎姜伯游家的二姑娘姜雪宁,像个刺儿头。


    他原没放在心上。


    没想到他还没上课才说了一句话,她就来找上茬儿了。


    王久道:“我不过随口一句,你的意思,是我冤枉了长公主?”


    姜雪宁上一世虽不怎么去上课,却清楚地知道往日也被宫中娇惯长大的乐阳长公主,竟是从来没有逃过一堂课,乃是认认真真想学的。


    这王久分明是对沈芷衣有偏见,先入为主。


    所以她才想站起来分辨一二,自认为已经十分委婉,注意语气,却没料想先生的反应如此之大,便微微蹙眉,解释道:“学生并无此意。”


    王久冷了脸道:“并无此意?”


    他忍不住要教训这小女子一番,也正好拿她立威,树一树自己先生的威严。


    没料想,他话音刚落,外头便有名小太监急匆匆跑来。


    “慈宁宫太后娘娘有话,特吩咐奴来告先生。”小太监在殿门外躬身一礼,看额头上还有些细汗,“前些天宫里出了点事,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正清查内务府,东西六宫各宫主位都叫了去,长公主殿下此刻也在那边,正陪着圣上说话,今日本该来上课,可事急在身实在走不了,特命奴来向先生告罪,还望先生海涵。”


    “啊……”


    王久一听这太后、皇后甚至是圣上的名头,脸色便变了好几变。


    这一时哪里还有先前对着姜雪宁时的倨傲?


    他两手一抱向虚空里遥遥一拱,只道:“圣上、太后与皇后娘娘在上,长公主殿下既有事在身一时走不了,缺一堂课也无妨,下官改日择空为长公主殿下补上便是,还请公公转告圣上,请圣上放心。”


    那小太监应了声是,又行过礼,便又匆匆退走了。


    仿佛有些心惊胆战的不安似的。


    姜雪宁一听见刚才来人说的“清查内务府”几个字,心头便是猛地一跳,想起玉如意一案,再一联想那小太监的神情,便知宫里这几日腥风血雨怕是少不了了。


    那勇毅侯府……


    王久却是没注意到这么多。


    刚想训斥姜雪宁就被慈宁宫那边来告,多少有些下不来台。


    只是越如此就越有些恼羞。


    那太监走后,王久看见姜雪宁还站在角落里,也没给什么好脸色,道:“天底下谁家学堂这般没规矩,先生说话学生都能驳斥了?便是历朝历代教皇子,皇子也得对先生执师礼。姜大人虽与王某是同僚,可丑话说在前头,堂上你若再敢出言顶撞,我可不会顾着与令尊同僚之间的面子,你坐下吧。”


    姜雪宁敛了眸,掩住了差点射出去的眼刀。


    当下并未发作,只道:“多谢先生。”


    说完便规规矩矩地坐下了。


    有了她作前车之鉴,众人都看出王久面相虽然儒雅,但内里是个不好相与的人,上课时都格外恭敬,格外老实。


    他教的是书法。


    所以开学头一课是先看众人的书法基础,看旁人时都还觉得不错,只是走到姜雪宁面前一看便皱了眉,只道:“小女儿家写字该求秀美飘逸,或端庄婉静,往后改学簪花小楷是上佳,再不济赵孟頫、王羲之,学柳颜也不差。草书狂放阳刚,恣如江海横流,于男子而言更合适,女儿家学草书难免显得放肆不羁,殊为不服管教。往后这草书你不要学了,一笔一划从楷书写起。”


    姜雪宁学的是行草。


    上一世的行草乃是沈玠教的。


    当时二人新婚燕尔,男人么谁能不爱颜色好?她又擅长投人所好,所以刚当上临淄王妃那一阵假模假样爱好起书法来,逼着自己练了好久的楷书,但种种的字体书体学来学去,都觉着自己被框在牢笼里,怎么写怎么不得劲儿。


    直到某一日,沈玠突发奇想同她说,何不试试草书?


    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


    或行云流水,或狂放恣意,笔走处思绪如飞,长日下来,虽然依旧不入得大家的眼,可偶尔有那么几个字写来却见灵性。


    沈玠一开始还很高兴。


    可有一日见了她写的一行“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后,沉默了好久,也莫名地看了她有一会儿。


    那目光叫她有些心慌,也不知自己是哪里写岔了,便问他:是又写得不好吗?


    沈玠眨了眨眼说:没有,很好。


    姜雪宁当时懵懂,虽然听他说很好,可见着他并不像很高兴的模样,便再也不学这个了。


    时间一久,这事便渐渐淡忘。


    可有时候看见下面进贡来的字画上那些恣意的草书,她偶尔也会想起那时候。


    只是沈玠都当了皇帝,她更不敢去问。


    唯有十分偶然的一日,她同萧定非提起,那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的假少爷竟乐得抚掌大笑,戏谑地看着她说:“我的娘娘啊,有一句叫‘见字如见人’。纵然写得不好,或者你自己不觉,也是能看出几分真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


    二更鸽了,明天补。


    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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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59章 操作一下


    萧定非口无遮拦, 自打回京后便是京中首屈一指的纨绔公子哥儿,斗鸡走狗,纵马赌钱, 无一不会, 也无一不精,只把定国公萧远气得晕头转向,见了在宫中当皇贵妃的萧姝还故意要拿“哥哥”的尊卑压她一压,成日里往萧氏的死对头姜雪宁的跟前儿凑, 一族老小直斥他忤逆,却偏偏拿他无法。


    朝野上下都只当他大难不死,能活就是老天开眼。


    长在屠沽市井, 难道还指望他成大器?


    是以文武百官对他都有一种难得的宽容, 皇族于心有愧,更不敢为难他, 倒使得此人越发恣意猖狂。


    只是姜雪宁有时候竟觉得与此人脾性相投,纵然他轻浮放荡,可怎么看也比朝堂上那一帮口蜜腹剑的人顺眼, 莫名能同他玩到一块儿去。


    旁人也曾开玩笑说, 皇后娘娘宠信萧定非,大约是与这纨绔同病相怜。


    毕竟虽是家中嫡出,却都因变故流落在外, 怎能不惺惺相惜?


    连姜雪宁自己也无法否认, 在一开始不知道真相时,她的确难免有这样的想法。至于后来,便是纯粹地觉得和不遮掩的人相处起来舒坦了。


    见字如见人。


    便是写得再不好, 也能看出几分真性。


    她的真性是什么呢?


    难道那时候的沈玠就已经看出来了吗?可那时候她都还没看清自己……


    那一幅刚写就的行草就铺在面前,姜雪宁抬头看了看站在她书案前面容严肃的王久, 有心要辩驳自己就喜欢草书,且喜欢什么样的字体书体难道不该全看人的喜好吗?


    可转念一想,自己也不过在这宫中待半年。


    学个楷书就当怡情养性了,何苦又跟先生闹得不快,回头来还不是给自己找麻烦?


    等出了宫她想写什么就写什么,谁还管得着不成?


    是以迅速淡定了下来。


    她向王久垂首道:“先生教训的是,学生谨记。”


    王久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道:“总算有了点做学生的样子。”


    然后回转身走到殿上,叫众人翻开《十八帖》里的第一帖,先做讲解,再让众人尝试临摹。若忽略他规矩极严,容不得学生在堂上提问半句、质询半句的话,倒也不失为一位循规蹈矩的好先生。


    到得辰正,王久便收拾东西下了学。


    他一走所有人立马松了口气。


    方妙都没忍住向姜雪宁看了一眼,心有余悸道:“可真是吓死我了,还以为姜二姑娘要跟前日对赵先生一样,这王先生也是个疾言厉色不好惹的,还好没有,还好没有!”


    姜雪宁心道自己昨日也不过就是问了赵彦宏一个“芼”字作何解罢了,无论如何都跟顶撞二字沾不上边,不过是那姓赵的看人下菜碟,自以为是地端着那一副为人师的尊贵罢了。


    抛开立场筹谋——


    谢危学识远见不知高出姓赵的几山去,却是虚怀若谷,从未因旁人质询两句便翻脸,涵养高下可见一斑。


    她心里不很痛快,因而只友善地回了方妙一笑,并未接话。


    只是陈淑仪自开学那一日起便与姜雪宁起了龃龉,至今还记得两人于谢危教的那一门“文”上的争执,结果上学这两日来却是眼见得姜雪宁处处受气,心里不免快意。


    毕竟像谢危这样的是少数。


    教其他功课的先生们还不是循规蹈矩,恪守礼法?


    她便接过了方妙的话头,笑道:“翰林院这位侍读学士王先生可不是寻常的士林清贵,他祖上乃是扬州出了名的大盐商,后来赚够了钱一家子都弃商从官,到得王先生这一辈家中已有三位进士。如今的两淮盐运使王献乃是他堂兄,在朝中可不是什么孤立无援的穷翰林,自然不至于见了谁都阿谀奉承。像什么户部侍郎,人家也未必就怕了!”


    在座人中,父亲是户部侍郎的唯姜雪宁一个。


    众人谁听不出这是拿话刺她?


    一时都转眸去看姜雪宁。


    倒是尤月,听见那“两淮盐运使”里一个“盐”字微微一怔,想起自己此次入宫前吩咐下面人去查证的事,起了几分心思,反而忘了在这时候落井下石奚落姜雪宁。


    姜雪宁也没关注其他人,只轻嗤了一声,道:“你看我不惯直说就是,这么转弯抹角地的反而叫人看不起,知道的说你陈淑仪姑娘是陈大学士的掌上明珠,不知道的怕要以为那两淮盐运使王献是你爹呢!”


    陈淑仪面色一变:“你——”


    姜雪宁乡野间长大,自小一副伶牙俐齿,论吵架还真没输给过谁,不同人吵那是她大度。


    只是有时候不吵吧,旁人还真以为她好相与。


    她笑起来:“陈姑娘若真有那闲心,还不如去翻翻历代两淮盐运使的名册,看看哪个是在任上得了善终的?毕竟是人人想要染指的肥缺,又事涉官私盐道,不是抄家就是杀头,至轻也是丢官流徙。帮人家吹都不知道挑个好的,还当你有多大见识!”


    陈淑仪毕竟在闺阁之中长大,家教甚严,从未在市井乡野里厮混,似这般辛辣嘲讽之言更是从未有过听闻,如今乍然被姜雪宁一股脑甩到脸上,整个人都险些炸了!


    想要回嘴,一时又措不好词。


    面上红一阵白一阵只觉万般难堪,忍无可忍时终于豁然起身,一双眼睛瞪视着姜雪宁,秀气的手掌高高扬起,五指紧绷,竟是已气昏了头,要向着姜雪宁打去!


    周宝樱正在旁边悄悄偷吃带到殿中的零嘴,看她们争执起来也没听明白说的到底是什么,一抬眸见涵养甚好的陈淑仪竟要动手,吓得蜜饯噎在喉咙里。


    胆子小些的如姚蓉蓉更是惊呼一声。


    姜雪宁见着她这阵仗却是岿然不动,戏谑地一挑眉。


    只是没料想,正当陈淑仪这一巴掌将落而未落之际,外头就远远传来整齐的见礼声:“拜见长公主殿下,给殿下请安。”


    沈芷衣来了!


    陈淑仪那一巴掌举在半空中,是无论如何也落不下去了,根本都还没来得及收起,就已经看见沈芷衣那少见的有些凝重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外,整个人脑海里顿时“轰”地一声,空白一片。


    沈芷衣才从慈宁宫来,毕竟也是在宫里长大的,已经能隐隐嗅出那腥风血雨的前奏,所以心情并不算好。


    她走进来就看见了陈淑仪那向姜雪宁高举的巴掌。


    一时都没反应过来,怔怔问了一句:“这是在干什么?”


    陈淑仪立时收了手想要解释:“殿下,我刚才只是……”


    姜雪宁心底却是长叹了一声。


    来得太早了些,这一耳光都还没打下来呢,效果上不免差了许多,让她卖惨都没太大的说服力,否则必要陈淑仪站着来跪着走。


    学谁不好学及时雨宋江?


    她腹诽了一句,可架势却是一点也不含糊,嘴角往下一拉,眼帘一垂,便啪嗒啪嗒掉眼泪,委委屈屈地向沈芷衣哭道:“长公主殿下,陈淑仪说我就罢了,她还想要打我!”


    沈芷衣瞬间冷了脸,皱眉看向陈淑仪:“你什么意思?!”


    陈淑仪:???


    所有人:?????


    是谁说得人无法还口啊!这种一言不合掉眼泪装哭卖惨打小报告又到底是什么操作?!


    作者有话要说:


    *


    半章先溜0.5/2


    晚上来。


    第060章 猫


    陈淑仪也是从小到大就没受过这么大的刺激, 又因与姜雪宁有龃龉在先,这口气无论如何也忍不下去,一时被气昏了头, 怒极之下才扬了手。


    就算是沈芷衣不出现, 这一巴掌也未必就真的落下去了。


    毕竟大家同为长公主伴读,吵两句还能说是口角,谁先动上手那就就是谁理亏,她没必要与姜雪宁这么一番折腾。


    可乐阳长公主不早不晚, 偏偏在这个当口出现。


    太尴尬了。


    简直让人百口莫辩!


    陈淑仪像是被人一盆凉水从头泼到脚似的,浑身都寒透了,忙躬身向沈芷衣一礼:“长公主殿下容禀, 是臣女与姜二姑娘一言不合争执起来, 姜二姑娘口齿伶俐,臣女说不过她, 一时气昏了头,是臣女的过错,还望长公主殿下宽宏大量, 饶恕臣女此次无礼。”


    声音有些轻颤, 显然也是畏惧的。


    没了刚才的火气她轻而易举就冷静了下来,知道现在发生的这件事有多严重,更知道沈芷衣原本就是要偏心着姜雪宁一些的, 此刻无论如何都不能狡辩, 最好是在澄清的同时低头认错,忍过此时,将来再找机会慢慢计较。


    姜雪宁心底嗤了一声, 暗道她趋炎附势怂得倒是很快,先前那谁也不看在眼底的嚣张到了身份比她更尊贵的人面上, 又剩下多少?


    本来相安无事,陈淑仪先撩先贱!


    反正梁子都结下了,她不想对方就这么简单地敷衍过去,非要气死她让她心里更膈应不可!


    于是,一副凄凄惨惨切切模样,姜雪宁抬起了朦胧的泪眼,望着陈淑仪,身子还轻微地颤抖了起来,仿佛不敢相信她竟说出这般颠倒黑白的话来一般:“陈姐姐的意思,竟、竟是我欺负了你不成?我,我……”


    话到一半便说不下去了。


    她咬了唇瓣,睁大眼睛,好像第一次认识了陈淑仪一般,还流露出几分逼真的不忿与痛心。


    整个奉宸殿内安静得什么声音也听不见。


    周宝樱目瞪口呆,装着蜜饯的纸袋从她手里滑落下来,掉到地上;


    尤月更是后脑勺发凉,庆幸自己刚才走了一下神没跟着陈淑仪一起讥讽姜雪宁,不然现在……


    方妙也一脸呆滞,想过这位姜二姑娘是厉害的,可没想到“厉害”到这个程度;


    ……


    连萧姝都未免用一种震惊的眼神看着姜雪宁,仿佛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她一般,再一回想起她当日不由分说将尤月按进鱼缸里的情形,只觉遥远得像做梦。


    那凛冽冷酷的架势……


    和现在这个柔弱可怜楚楚动人的,是一个人?


    沈芷衣却是抬步走到了姜雪宁的身边,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伸出手去搭住了姜雪宁的肩。


    姜雪宁感觉到,便要回转头来,继续卖惨。


    然而当她转过眸的瞬间,却对上一双不同寻常的眼:沈芷衣看她的眼神不再是以前那般总充满着一种憧憬似的甜美,里面竟有些黯然,有些悔愧,欲言又止,欲说还休。


    末了偏朝她绽开个安抚的笑。


    这一刹那,姜雪宁想到的竟是昨日燕临看她的眼神,熬煎里藏着隐忍,于是心底便狠狠地一抽——


    沈芷衣是从慈宁宫回来的,而慈宁宫正在清查内务府的事,是玉如意一案终究要牵扯到勇毅侯府的身上了吗?


    若非如此,沈芷衣不会这样看她。


    这念头一冒出来,与陈淑仪这一点意气之争,忽然都变得不重要起来。


    但沈芷衣却没准备就这样罢休。


    她终究是记得姜雪宁一开始是不打算入宫的,是燕临来找她,她也想她入宫,是以才前后一番折腾,将她强留下来。


    想这宫中她有什么好为难的呢?


    一则有燕临护着,二则有她撑腰,便是有些腌臜污秽事,也不至于就害到她的头上。


    可今日慈宁宫中隐隐嗅出的腥风血雨让她知道,是自己错了,也让她忽然有些明白昨日燕临为什么要当众撇清与宁宁之间的关系。


    换了是她,也要如此的。


    可不知道时是为宁宁不平甚至愤怒,知道之后却是埋怨自己也心疼宁宁。


    也许往后,再没有燕临能护着她,那便只剩下自己了。


    再如何天真娇纵,沈芷衣也是宫里长大的孩子。


    她不至于看不出宁宁神情间带了几分戏谑的做作,该是故意演戏气陈淑仪呢,可方才所见陈淑仪的放肆却不作伪,更不用说她知道她绝不是一个会主动陷害旁人的人——


    能提笔为她点了眼角旧痕,覆上粉瓣,说出那番话的姜雪宁,绝不是个坏人。


    沈芷衣轻轻抬起眼睫,注视着陈淑仪,并无动怒模样,可平静却比动怒更叫人心底发寒,只一字一句清晰地道:“你的解释,我都不想听。你身为臣女,被遴选入宫作我的伴读,且你我也算有相识的旧谊,我不好拂了陈大学士的面子,让你入宫来又被撵出去。只是你,还有你们,都要知道,姜家二姑娘姜雪宁,乃是本宫亲自点了要进宫来的。往后,对她无礼,便等同于对本宫无礼。以前是你们不知道,可本宫今日说过了,谁要再犯,休怪本宫不顾及情面。”


    众人全没想到沈芷衣竟会说出这样重的一番话来!


    一时全部噤若寒蝉。


    姜雪宁却从沈芷衣这番话中确认了什么似的,有些恍惚起来。


    陈淑仪也完全不明白沈芷衣的态度怎会忽然这般严肃,话虽说得极难听,是一个巴掌一个巴掌往她脸上扇,可她实在也不敢驳斥什么,也唯恐祸到己身,只能埋了头,战战兢兢应:“是。”


    沈芷衣又道:“你既已知道自己无礼,又这般容易气昏头,便把《礼记》与《般若心经》各抄十遍,一则涨涨记性,二则静静心思,别到了奉宸殿这种读书的地方还总想着别的乱七八糟的事。”


    陈淑仪心中有怨,面色都青了。


    她强憋了一口气,再次躬身道:“谢长公主殿下宽宏大量,淑仪从今往后定谨言慎行,不敢再犯。”


    沈芷衣这才转过目光来,不再搭理她,反而到了姜雪宁的书案前,半蹲了身,两只手掌交叠在书案上,尖尖的下颌则搁在自己的手掌上,只露出个戴着珠翠步摇的好看脑袋来,眨眨眼望着她:“宁宁现在不生气了吧?”


    姜雪宁原本就是装得更多。


    上辈子更多的气都受过,哪儿能忍不了这个?


    只是看了沈芷衣这般小心翼翼待她的模样,心里一时欢喜一时悲愁,只勉强地挤出了个难看的笑容,上前把她拉了起来:“堂堂公主殿下,这像什么样?”


    沈芷衣不敢告诉她慈宁宫里面的事儿,只盼哄着她开心:“这不逗你吗?怕你不高兴。”


    姜雪宁隐约能猜着她目的,是以破涕为笑。


    她咕哝道:“被殿下这般在意着,宠信着,便是有一千一万的苦都化了,哪里能不高兴?”


    沈芷衣这才跟着她笑起来。


    殿中场面一时有种暖意融融的和乐。


    可这和乐都是她们的,其他人在旁边看着根本插不进去。


    陈淑仪一张脸上神情变幻。


    萧姝的目光却是从殿中所有的面上划过,心里只莫名地想到:陈淑仪平日里也算是少言少出错的谨慎人,心气虽不免高了些,却也算是个拎得清的,可一朝到了宫中这般颇受拘束的地方遇着冲突,也不免失了常性,发作出来;这位姜二姑娘入宫之后,看似跋扈糊涂,可竟没出过什么真正的昏招,对宫中的生活并未表现出任何的不适和惶恐,入宫时是什么样,现在似乎还是那样,竟令人有些不敢小觑。


    *


    还好这场面没持续多久。


    辰正二刻,教《礼记》的国史馆总纂张重冷着一张脸,胳膊下夹着数本薄薄的书,便从外面走了进来。


    众人包括沈芷衣在内于是都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学生们见过张先生。”


    张重国字脸,两道眉毛粗浓,可一双眼睛却偏细,皱起眉头来时便会自然而然地给人一种刻薄不好相处之感。


    此刻扫一眼众人,竟没好脸色。


    他手一抬,将带来的那几本书交给了旁边的小太监,道:“我来本是教礼,并非什么紧要的学目。可读史多年,只知这世上是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周朝礼乐崩坏乃有春秋之乱。初时我等几位先生说,教的是公主与达官贵人家的小姐,本是将这一门定为学《女诫》,只是谢少师说诸位伴读都是知书达理,该学的早学过了,不必多此一举,不妨教些家国大义,是以才将书改了《礼记》。然则以老朽近日来在翰林院中的听闻,这奉宸殿虽是进学之所,可却有人不知尊卑上下,连女子温柔端方的贤淑都不能示于人前,实在深觉荒谬又深觉身负重任。是以今日擅改课目,先为诸位伴读好生讲一讲《女诫》,待《女诫》学完,再与大家细讲《礼记》。”


    小太监将书一一呈到众人桌上。


    姜雪宁低头一看,那封皮上赫然写着醒目的两个大字——


    女诫。


    一时也说不上是为什么,膈应到了极点,便是方才与陈淑仪闹了一桩也没这么恶心。


    就连一旁萧姝见了此书,都不由微微色变。


    其他人则是面面相觑。


    唯有陈淑仪终于露出个舒展了眉头的神情,甚至还慢慢点了点头,似对张重这一番话十分赞同。


    张重是个规矩极严的人,既做了决定,便根本不管下面人包括长公主在内是什么表情,毕竟长公主将来也要嫁人,听一听总是没错的。


    他自顾自翻开了书页,便叫众人先看第一篇《卑弱》。


    只道:“古时候,女婴出生数月后,都不能睡床榻,而是使其躺在床下,以纺锤玩乐,给以砖瓦,斋告先祖。这是为了表明其出身之卑弱,地位之低下。纺锤砖瓦则意在使其明白,她们当尽心劳作,从事耕织,且帮夫君准备酒食祭祀。所以,为女子,当勤劳恭敬,忍让忍辱,常怀畏惧……”


    整个殿内一片安静。


    沈芷衣的面色也有些阴晴不定。


    姜雪宁坐在后面角落里,听见这番话却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上一世自己与萧氏一族斗狠时,前朝那些雪片似飞来力劝皇帝废后的奏折。她曾在沈玠病中偷偷翻出来看过,上头一字一句,字字句句皆是妇德女祸,与张重此刻之言的意思就重合了个七八。


    女婴生下来连睡床都不配!


    哪里来的狗屁道理!


    张重还板着一张脸在上头讲。


    姜雪宁却是豁然起身,直接把自己面前的书案一推!


    “吱嘎,哐啷!”


    书案四脚一下从大殿光滑的地面上重重磨过,发出刺耳难听的声响,书案垒着的书本与笔墨全都倒塌滚落下来,一片乱响,惊得所有人回头向她望来。


    张重立刻皱起了眉头看她:“怎么回事?”


    姜雪宁道:“先生,我恶心。”


    张重也知道这是个刺儿头了,听见这话脸色都变了:“你骂谁!”


    姜雪宁一脸茫然:“真是奇怪,我说我犯恶心,先生怎能说我骂人呢?许是我昨日没注意吃坏了肚子,也可能是今日闻了什么不干不净臭气熏天的东西,若再这殿中呕出来,只怕搅扰了先生讲学。所以今日请恕雪宁失礼,先退了。”


    她话说得客气,然而唇边的笑容是怎么看怎么嘲讽,半点没有客气的样子,转身从这殿中走时,连礼都没行一个。


    所有人都惊呆了。


    见过逃学的可逃得这么理直气壮胆大妄为的,可真就见过这一个!


    张重更是没想到这姜雪宁非但不服管教,竟然张嘴撒谎当着他的面从他课上走,一张原本就黑的脸顿时气成了猪肝,抬起手来指着她背影不住地颤抖,只厉声道:“好,好,好一个不服管教的丫头片子!这般顽劣任性之徒,若也配留在奉宸殿中,我张重索性连这学也不必教了,届时且叫人来看看,是你厉害还是我厉害!”


    姜雪宁脚步早都远了。


    听他在背后叫嚣,连头都懒得转一下。


    上辈子这老头儿的课她都没去上过,倒不知他脾气这样爆,可料想也是个翻不出什么浪来的:毕竟她上一世从一开始就没上过课,也没见这老头儿有本事治她啊。


    想着她便冷笑了一声。


    只是此刻还没过辰时,想在这宫中走走吧,宫内上下只怕正为着那玉如意一案暗地里潮涌;想要回房去睡觉吧,又觉着一个人待着无聊。


    姜雪宁一琢磨,干脆转过方向去了偏殿。


    谢危昨日叫她下学后下午去学琴,反正如今她也有空,不如去看谢危在不在,若在便早早将今日的份儿学了,也省的下午还要去受磋磨。


    奉宸殿的偏殿就在正殿旁边,转过拐角就到。


    她一看,外头竟然没人。


    上一次来守在外面的小太监并不在,那两扇门也拉上了紧紧地闭合着,里面也没半点声音传出来。想来谢危这时辰没在,小太监似乎是专伺候他的,自然也不在。


    姜雪宁撇了撇嘴,叹口气便准备走。


    只是刚要抬了脚步迈下台阶时,廊下的花盆旁边忽然传来“喵呜”地一声叫唤。


    她脚步顿时停下。


    这叫声听着耳熟。


    姜雪宁循声到那花盆边角上一看,里头那窄窄的缝隙间竟然团着只巴掌大的小白猫,两只软软的肉爪子正按着一块不知哪儿来的鱼肉,伸着粉嫩嫩的小舌头去舔了吃,再吞进嘴里。


    “是你呀!”


    她一下认出这正是那回蹲在谢危窗沿上被那小太监抱走的小猫儿,惊喜不已。


    太久没抱过猫,手有点痒。


    姜雪宁蹲下来看了它一会儿,越看越觉得可爱,终于是没有忍住,轻轻伸出手去,将这小团子抱了,搁在自己膝盖上,就在这偏殿的台阶上坐了下来。


    那小猫儿竟也不怕生。


    鱼肉已经吃进肚里,它略略舔了舔爪子上柔顺的白毛,姜雪宁纤细的手指则轻轻扶着它那颗小小的脑袋,于是它便十分受用地眯起了眼睛,一副慵懒的姿态窝在了她的袖间。


    姜雪宁这一时只觉得什么烦恼都没了。


    偏殿静寂无人,天光洒落台阶,穿着一身雪青衣裙的少女懒懒地坐在台阶上,轻抚着一只同样懒洋洋的小白猫儿。


    隐隐还能听见正殿那边传来张重讲学的声音。


    姜雪宁都当没听见。


    只是坐在这台阶上撸了一会儿猫之后,她忽然就听见宫墙另一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还有一名太监压低了的嗓音:“那奴晚些时候再来请少师大人……”


    谢危!


    姜雪宁一怔,那脚步声已到了宫门口。


    她下意识地便飞速将原本搁在膝上的小猫儿两手抱了藏进宽大的袖中,略作整理遮了个严实,然后抬头盯着宫门。


    谢危果然出现在了那里。


    他显然没料着偏殿前面会有人,一抬眼看见姜雪宁,面上那如霜的冷寒尚未来得及收起,尚显森然的目光便落到了她的身上。


    姜雪宁一怔,背后汗毛都差点竖起来。


    只是下一刻他便收敛了,让这一阵令人胆寒的森然快速消失,仿佛一刹的错觉似的,眨眼没了影踪。


    重新出现在姜雪宁面前的,又是那个毫无破绽的谢危。


    他看了还坐在台阶上的姜雪宁一眼,又向着正殿的方向看了一眼,两道清隽的长眉便不由蹙了起来,走上前来站住脚,问:“我是叫你下午来,这时辰张先生还在讲学,你不听课坐这里成何体统?”


    姜雪宁袖里抱着猫,不敢乱动。


    只是见了谢危若不起身行礼难免也惹他怀疑,因而动作放得十分小心,慢慢地站了起来,依旧让宽大的两袖遮着自己的手,欠身道:“见过谢先生,张先生的课我不想听,心里便想若能来这里先上谢先生的课,谢先生又正好在的话,正好将下午的琴学了,也省的再来一趟。”


    她心里骂自己鬼迷心窍,刚才最好的选择分明是一把把猫扔出去,权当与自己没关系。


    可现在后悔已经晚了。


    是以一面说话,一面还在心里祈祷:小猫小猫乖乖听话,大魔王就在眼前,可千万不要在这时候叫唤,不然他立刻变脸把你煮了吃了!


    谢危听她这般说辞,眉头不仅没松开,反而皱得更深,只道:“张先生尚未下学,你出现在这里必是早退或逃学;不上张先生的课却来上我的课,若让张先生听了又该作何猜想?枉我昨日见了燕临还同他说你懂事听话不用担心,未料你顽劣成性不知悔改!”


    姜雪宁听得噎住。


    尽管上一世与谢危也很不愉快,她对此人又恨又怕,可却下意识很自然地认为他同别的先生是不一样的,且对她们这些女学生也并不与别的先生一般轻视,然而眼下竟疾言厉色不分青红皂白便出言责斥,还将燕临抬了出来。


    这是她一块柔软的痛处。


    更不用说今日还从沈芷衣那番不一般的态度里察觉到了些许不祥的蛛丝马迹!


    她一下就直直地看着他。


    眼眶发红,然而并不是掉眼泪,而是怀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平与愤怒,胸口起伏间,只觉一股意气激荡,无论如何都压不下去。


    以至于在谢危冷脸抬步从旁走过的这刻,她恶向胆边生!


    原本藏在袖中的那猫儿直接被她抱了出来,冷凝着一张脸,径自往谢危的面前递去!


    “喵呜!”


    那小猫儿原在她袖中慵慵懒懒昏昏欲睡,乍然被她举起来,吓得背脊骨上那条毛都耸立起来,十分适时地惊慌一声叫!


    谢危是才得了慈宁宫那边来的密报,刚回来又见姜雪宁逃学,自然不大能装出一副好脸色,甩了袖便要上台阶进偏殿。


    哪里料到姜雪宁袖里藏着乾坤!


    在那一团小猫儿凑到他面前时,他瞳孔剧烈收缩,眸底晦暗如潮,面色铁青,整个人手背上起了一串鸡皮疙瘩,立时后撤了一步,举袖便将姜雪宁的手拂开!


    姜雪宁怕伤了那小猫抱得本来就轻,被拂开之后,小猫儿受了惊,一下便从她手中挣脱开去,跳到地上,见着阎王爷似的,一溜烟顺着宫墙跑远了。


    原地只留下姜雪宁与谢危面对面站着。


    姜雪宁脸上没表情,谢危脸上也没表情。


    作者有话要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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