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1章 尤芳吟的东家
一张琴要价三千两, 燕临付钱的时候眼睛都没眨一下。
勇毅侯府家底厚实可见一斑。
以前是懵懂不知,燕临理所当然地对她好,她也理所当然地享受着燕临对自己的好;可重生回来后, 她却知道自己还不起少年这一份赤诚的喜欢, 也不当理所当然地受着这一份好。
这张琴她不该收。
可是待要拒绝,改叫棠儿拿银票来付时门,姜雪宁又忽然犹豫了一下,心念一转, 竟把先才的想法压了下去,默不作声地接受了这张琴。
那吕显收了钱一张张地点着银票,整张脸上都是笑容, 只对燕临道:“就知道小侯爷出手是最阔绰的, 满京城这么多主顾,我吕照隐最乐意见到的便是你!往后常来, 须知琴这玩意儿上瘾,若喜欢上之后,有一张还想要两张, 学琴不够往后还要学制琴。都到我这里来, 要什么有什么,保管不叫小侯爷白跑一趟。”
燕临翻了个白眼。
姜雪宁整个人却愣住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吕照隐!
那不是谢危后来发动宫变时最得力的党羽之一吕显吗?
燕临管着兵, 吕显管着钱。
后来的燕临是掌握禁军的统领, 而吕显则在她幽禁宫廷之时被谢危破格提拔上来,成为进士从商又由商而官的第一人,当了新一任的户部尚书……
上一世尤芳吟为了保命, 向朝廷捐了自己八成的财富以充国库,便是由此人经手打理!
先前进这幽篁馆时, 燕临不曾介绍过此间主人身份,直到方才吕显自己无意间吐露了自己的名姓,这才叫姜雪宁耸然一惊,窥见了一点燕临窥不见的端倪。
这时再看吕显,感觉便全然不同了。
刚才只觉得这人言语大胆而放肆,生意做得很有趣;此刻再看,却觉得这种大胆而放肆未必没有几分恃才傲物、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超然。
吕显点完了银票,满意地点了点头,驾轻就熟地把银票往怀里一揣:“数没错儿。”
燕临便道:“那我们告辞了。”
三千两的大生意可不是时时能有,吕显把个市侩商人的精明演绎了个淋漓尽致,堆着满面的笑,亲自把他二人送到了门口。
姜雪宁跟在燕临后面,抱着琴下楼。
不成想楼下快步上来一人,跟他们撞了个照面。
一看,是谢危身边的剑书。
她眼皮便跳了一下。
剑书常跟在谢危身边,且习得一身好剑术,燕临是见过他也知道他的,看见他便道:“谢先生又着你跑腿来了。”
剑书向他一礼,也笑:“正是呢。”
说罢目光一转,又看见跟在他身后的姜雪宁,原本要继续迈开往上去的脚步又停得一停,向她道礼:“宁二姑娘好。”
姜雪宁微怔,颔首还礼。
燕临听着这话却是忽地一挑眉,觉出一种微妙,用略带几分奇异的目光看了剑书一眼:“宁二姑娘”是什么称呼?
但剑书好像没觉不对,道过礼便匆匆上楼去了。
幽篁馆内,吕显刚准备关上门,给自己倒上一杯小酒,庆贺庆贺卖出了一张这么贵的琴,可两手才刚放到门上,就看见剑书过来。
他眼角一抽,立刻加快了动作要把门关上。
岂料剑书眼疾手快,直接上前一掌卡在了门缝里,向吕显微微一笑:“天还亮着呢,吕先生怎的这样急着关门呢?”
吕显心里骂“练武的果然皮糙肉厚怎就没夹死你”,面上却已一脸惊讶好像才看见剑书一般,笑得亲热极了:“呀,剑书啊!这不是没看见你吗?怎么样,你家主人坏了一张琴,在家里气死了没有?”
剑书不由脸黑:“不劳吕先生操心。”
吕显眉目里那幸灾乐祸便又浮了上来,道:“想买什么?”
剑书道:“不买东西,有事。”
吕显一听这茬儿脸色一变,立刻要把他卡住门的手推出去,截然道:“我没钱,你赶紧走。”
剑书动也不动一下:“燕小侯爷不才刚走?”
吕显撒谎不眨眼:“那琴不值钱。”
剑书冷冷地笑,竟将手放了,作势要走:“那我回去跟先生说你三个月前的账目上,有一笔五千两的出账不对。”
“哎哎哎,有钱,有钱!”吕显二话不说连忙拉住了他,将他往屋里拽,“真是,你说你,年纪不大,学得谢居安那样老成有什么意思?哪怕跟刀琴一样也好啊。动不动就拿账来威胁,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说吧,什么事儿?”
剑书显然已习惯了吕显的德性,情知事情紧急,也不耽搁,言简意赅道:“漕河上翻了船。”
吕显忽地一震:“什么船?”
剑书道:“丝船。”
吕显两只眼睛都冒了光:“什么时候?”
剑书道:“三天前。消息是加急传来的,京中还没几个人知道。”
吕显顿时抚掌大笑:“好!”
剑书道:“先生说,前阵子京中丝绸商人联合起来把丝价压得极低,如今漕河上运丝上京的丝船翻了,京中生丝之价必涨。若能趁着消息还未传开,以低价购入生丝,待消息传开丝价涨时出手,当能大赚一笔。只是前阵子压价,许多商人扛不住,多已将手里的生丝贩出,只怕市上已所剩无几。”
吕显琢磨了一会儿,把京中一应大小商人的名字都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扯开唇角一笑,眼底竟是熠熠光华,只道:“有的,还有一位!”
*
许文益见着尤芳吟走进来时,被她憔悴的脸色吓了一跳:“您这是几天没好好睡觉了啊?快来人给尤姑娘端杯热茶上来。”
尤芳吟揉了揉眼睛,坐了下来。
下面的伙计立刻把茶给端了上来,也难免用藏着几分担忧的眼神看了她几眼。
此地乃是江浙会馆里的一间客房,由江浙商帮的商人们在此设立,专容纳江浙两省上京来商人留宿、谈生意。
许文益便是苏州南浔的丝商。
两个月前他就上京了,只因江浙一带做丝绸的大商人联合起来压低生丝的进价,搞得蚕农不满,他们这些以贩丝为生的中小商人亦无以为继,只好逼得北上。谁想到京中大商与江浙大商也沆瀣一气,加之入京的中小商人太多,丝价不涨反跌,竟只有去年市价的一半!
别说赚钱了,就连付给蚕农的成本价都不够!
许文益今年三十六岁了,即便没有学人蓄须,一张脸上也看得出有些了风霜痕迹,眼角都是细细的皱纹。更不用说连日来丝价不涨,他滞留京城,睡着今天的觉却不知明天的太阳会不会升起来,实觉得每一日都在油锅上煎熬,连眼神里都透着一种沉沉的压抑与焦虑。
他的身家性命都在这单生意里。
去年学人贩盐赔了不少,今年从蚕农手里买丝时都拿不出钱来,还好他是南浔本地商人,又与当地蚕农往来过数年,大家都知道今年行情不好,但愿意信任他,只收了他一成的定金,把这一年产的生丝都交到了他的手上,让他上京买个好价钱之后再回去付讫余款。
生意场上,谁不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可家乡的蚕农却愿意先给货后收钱。
许文益是个有良心的商人,也不愿辜负背后乡亲们的信任。可天知道他来到京城,四处询问生丝市价时,有多绝望!
直到十一日前,他滞留京城,几乎连住会馆的钱都拿不出,终于觉着自己扛不住了,只想着把手里那半船生丝卖出去,价钱低也无妨,能收回多少是多少,先带回乡里。
至于不够的那部分只能先欠着,慢慢想办法贴补。
但就在这种时候,就在这般绝境之中,尤芳吟出现了,然后给了他一个全新的希望。
这姑娘那天来时还戴着孝,两只眼睛红红的,把许文益吓了一跳,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来求助的。
可没想到她从荷包里直接掏出了四百两,竟跟他说要买丝。
许文益也活了小半辈子,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主顾,一时都愣住了,半天反应不过来,又见这姑娘实在不是什么大富大贵模样,也不像是商户家出来的女儿,心里着实纳闷。
他当时太想把生丝卖出去,也没有多问,便以当时的市价卖了一些给她。
只是尤芳吟也就四百两银子,于他一船生丝而言,实在杯水车薪。
银钱付讫后,许文益没能够忍住心中的好奇,开口问她:“如今市上生丝价格这样低,且看情况说不准还要继续跌,你一介姑娘家,连账本都不大看得懂,四百两银的生丝可也不算是小数目了,你买了之后要怎么办?”
尤芳吟竟然回答说:“等半个月后涨了再卖。”
许文益当时浑身一震,脑袋里千雷轰鸣,眼见着她答完就要走,出奇地失了态,追了上去,连声音都在发颤:“姑娘何敢出此断言?”
这尤家姑娘看着呆愣愣的,好像被他狰狞的脸色吓到。
过了好半晌,才直直道:“给我钱的人说的。”
许文益更为震惊:“姑娘有东家?”
尤芳吟当时看着他,好像想了一会儿,觉得这个词贴切,便点了点头:“有。她交代我,拿着钱,今日来买进生丝,等半个月后卖出,能赚三倍。”
许文益当即倒吸一口凉气。
那岂不是比去年的市价还要高上一倍,是现在市价的四倍?
这尤芳吟的东家何许人也,竟敢说出这样的话?
从商多年的许文益意识到,自己无意间也许逢着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自来做生意买低卖高,吃的是差价。
而价随市变,所以生意场上消息灵通极为重要。
有能掌握别人不知道的消息的人,往往能在这里如鱼得水,捞着消息滞涩之辈一辈子也捞不着的好机会。
尤芳吟,或者尤芳吟背后这个“东家”,多半便是掌握着消息的人!
虽然不知为什么掌握了这样的消息却只拿出四百两银子来做声音,但既然遇到了这个机会,许文益无论如何也无法说服自己放弃。
他想要冒险。
若半个月后丝价真的涨了,于他而言便是绝地逢生;若半个月后丝价未涨反跌,又能比现在跌到哪里去,他的处境又能比现在坏到哪里去呢?
所以干脆豪赌一把。
许文益用尤芳吟付的四百两银子打点了渡口的船只,也在会馆续了半个月的房钱,索性放弃了低价抛售生丝的想法,还叫人买了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连着一把算盘和几本自家以前用过的账册,送给了尤芳吟,与她一道等着生丝涨价的那天。
这段时间以来,许文益也曾旁敲侧击,想问出她背后这东家的身份。
可尤芳吟这时嘴却很严实,竟绝口不提。
若问到底为什么会涨价,尤芳吟则只说:“不知道,东家没提过。”
此刻许文益坐在了她的对面,望着她满眼的血丝,掐指一算时间,终于还是叹了口气:“只剩下四天了。”
丝价非但没有上涨,反而还跌了。
尤芳吟也是刚从商行问过价出来的,心里知道,可她不擅长与人打交道,不知该怎么回这句话,一身僵硬的拘谨,两手紧紧地攥着茶盏,闷头喝茶。
这架势简直看得人着急。
许文益苦笑了一声:“尤谷娘先前说这四百两银子就是你全部的积蓄,如今丝价迟迟不涨,您就不怕这钱亏了,东家责怪吗?”
尤芳吟想了一会儿:“若亏了,我以后攒够再还给她。”
四百两银子里,有三百五十两都是二姑娘给的。
她虽不知道二姑娘为什么要救自己,又为什么要给自己钱,可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她过往的十八年里,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也没有遇到过这样好的人,更不知道她为什么当时用那种快落泪的眼神看着她。
想了很久,也不知要怎样去报答。
但二姑娘教她做生意。
那也许,把生意做成了,赚很多很多的银子,都捧到她面前,二姑娘就会高兴吧?
许文益不知她是什么想法,听了这话顿时愕然。
过了片刻便无奈地摇了摇头:这姑娘对她的东家倒真是死心塌地,钱本来就是东家给的,事也是东家让办的,赚了赔了都是东家的,如何亏了还要说“还”给他?
他叫人把准备好的账本拿上来:“这是给姑娘准备的新账本,我已让我手下的账房先生在上面做了写标记,姑娘看起来会容易些,也明白些。不过姑娘总是熬夜看账本,到底伤身,还是还适当一些。”
尤芳吟今日便是为取账本来学的,双手接过账本时,连忙道了声谢,又讷讷道:“近日来府里看得严,我可能这几天都出不来了。若四天后许老板也不见我人,便请您先帮我把生丝卖掉。”
许文益道:“不早不晚,四天后?万一又涨了呢?”
尤芳吟摇了摇头:“东家说这时候卖。”
许文益一窒,便答应了下来。
待送走尤芳吟,他重新坐下来,又是长长叹了口气。
身后的伙计皱着眉头,对这件事始终充满了疑虑:“老板,我看着姑娘脑袋里就一根筋,怎么看怎么像个傻的。有这样好的事情,她的东家难道不自己做,要轮着我们来?”
许文益却是咬了牙,目中一片孤注一掷的决然:“赌都赌了,这话休要再提。我觉着她话里说的这个‘东家’只怕不是骗人。若撒谎也该圆得像样些,没有这样忌讳深到不提的。”
他闭了闭眼,重新睁开。
这时眼底已是一片压抑的愤怒与凄怆:“再说我若真拿着低价卖的那点银子回去,又该如何面对乡里蚕农的信任和托付?秋冬一过,明年又要准备桑蚕,若手里没钱,难道要他们吃西北风吗!”
伙计顿时不敢再言。
许文益说过这一番话后反倒平静下来,正待叫他再出去探探情况,没料想外头半开着的房门忽然被人叩响,竟有一名文士立在外头,向屋内的他拱了拱手,道:“可是苏州南浔,许文益许老板?”
许文益觉他面生:“请进,您是?”
那文士自然是吕显,进来一看他桌上摆着的茶还未撤,便知道先前有客,但也没问,直接道出了自己的来意:“在下姓吕,单名一个显字。听说许老板手中有一船生丝,至今没有卖出去。今日特地来访,是想来跟您做笔生意,买这一船丝。”
许文益心头忽地一跳,连呼吸都不觉一停,但面上却不动声色:“您出什么价?”
吕显道:“自是市价。”
许文益摸不清他来头,只道:“市价不卖。”
吕显眉梢一挑,忽然觉得情况好像和自己想的不一样:“许老板的丝不是卖不出去吗?”
许文益道:“如今卖不出去,但也有您这样一看就揣着大钱来的人来买。焉知再过几天不涨呢?”
吕显瞳孔便微微一缩。
他意识到事情不简单了,却偏一笑:“您好像知道点什么。”
这时许文益已经敢确定尤芳吟那个东家说的是真的了!
他整张脸都因为过于激动而泛起潮红。
但声音还是显得整肃不乱,眼底一时竟含了泪光,也不知是对吕显道,还是对自己道:“十一日前有人来买了我一批生丝,她的东家告诉她价会涨。到今天看见吕老板来,我便知道,我赌对了……”
*
“砰!”
吕显是一脚踹开斫琴堂的门的。
侍立在一旁的剑书差点拔剑劈过去,一见是他,不由诧异地瞪大了眼睛。
吕显却青着一张脸走了进来,端起那茶桌上已沏着凉了一会儿的猴魁便往喉咙里灌,放下时茶盏砸在桌上一声吓人的震响。
这间斫琴堂挨着东面墙的地面上,十好几张制琴用的木料整整齐齐地排着,谢危手里拿着墨斗,穿着一身简单的天青直缀,正站在那儿选看。也没披袖袍宽大的鹤氅,还把袖子挽到了手臂上,露出骨节分明的手腕来。
听见动静便转头看来。
见是吕显,他那清冷的长眉不知觉一皱,道:“没办成?”
吕显道:“办成了一半,但我今天见了鬼。谢居安,你老实告诉我,漕河上丝船翻了这件事是什么时候出的,最早又是什么时候传到京城的,都有谁知道?”
谢危又转回头去看木料。
他把正中间那块桐木翻了过来,道:“剑书没告诉你吗?三天前出的事,消息刚到京城还没两个时辰,知道的人除了送信的也就我、剑书,还有你。”
吕显断然道:“不可能!有人十一天前便找许文益买过了生丝,料定丝价会涨。我几番旁敲侧击,许文益也没说太多。但我出来之后找人打听,这几日来有一位姑娘进出会馆,似乎在同他谈生意。你道这姑娘是谁?清远伯府一个谁也没听说过的庶女,叫尤芳吟。这姑娘背后似乎有个东家,但也没打听到是谁。若丝船在河上是三天前出的事,这人如何提前八天就知道此事?”
谢危摩挲着那块准备选来做琴面的桐木板的手指一顿,听了吕显这一番话,轻而易举便发现事情有诡谲之处。但他竟没先问,反而道:“你刚才说办成一半怎么讲?”
吕显差点被他这一问噎死,憋了口气,才回答:“许文益是个有脑子的,似乎猜着我来头不小。毕竟京城里能够第一时间得到这种消息的人,一般人都开罪不起。他想结个善缘,也怕若有万一的可能过几天丝价不涨手里没钱回去,所以以去年的市价,卖了半船丝给我。”
谢危道:“也好。今年江浙一带,蚕农苦不堪言,我等也不纯为谋财,少赚一些无妨。”
可吕显是个财迷啊!
他忍不住狠命扣着手指头敲了敲桌:“谢居安!你搞搞清楚,这事儿很严重!漕河上丝船要出事,尤芳吟这个东家怎能事先预料?既能让一个小小的尤芳吟来买丝,暗地里未必没有低价购入更多的生丝。很有可能漕河上丝船出事就与此人相关。未卜先知这种事我是不信的。要么误打误撞,要么早有图谋!不管此人到底是在朝还是在野,只怕都不是简单之辈。我看此事,不能作罢。一定得知道——尤芳吟的东家,到底是谁?”
谢危原也没准备就此作罢。
他不过更关心事情有没有办成而已。
此刻面上一片淡漠,既看不出喜也看不出怒,只垂了眸光道:“的确不可小觑。既不清楚此人是谁,便着人查一查那伯府庶女。此人与她必有接触,且与漕河上有些关系,做事又不敢明目张胆,说不准是哪个品阶不高的小官。范围很小,查起来容易。”
吕显也是这样以为。
但很快他们就发现,事情好像没有想的那么容易。
作者有话要说:
*
宁宁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人披了件小马甲……
第022章 不配
从幽篁馆离开后, 燕临带着她又逛了会儿。
诸如什么金银玉器、胭脂香囊,甚至笔墨字画,到一处店里, 见着几样好的, 总要问她“喜欢不喜欢”。姜雪宁一开始还未察觉出什么来,可当她看见燕临又拿了一柄玉如意起来问她时,她心里便有了隐隐的知觉。
少年的表达一向是直白的。
然而此刻却显得含蓄。
他这般问她“喜欢不喜欢”时,眼底是含笑的, 可眼神偏有几分躲闪,倒好像藏着点什么怕被她发现一般,还有一抹不大明显的羞涩。
燕临的确不想被她知道。
眼见着九月就要过去了, 掰着手指数马上就是十月, 然后便是十一月他的冠礼。
冠礼一过便可谈婚论嫁。
届时就能去姜府提亲,那么聘礼单子自然是要提前备下的:他想知道宁宁喜欢哪些, 不喜欢哪些。若她有喜欢的,那等今日过后便悄悄买下来,回头都放进聘礼单子里, 想来她见了会有小小的惊喜。
少年的心事藏得实在算不上深。
姜雪宁没看出来时, 尚且还能如常地说自己喜欢或者不喜欢,只以为他是与往日一般寻常地询问自己;可看出来之后,却是说自己喜欢不对, 一直说自己不喜欢也不好。
她跟着他又逛了两家店。
最后, 终于在第三家卖珠翠头面的铺面前停下来,对燕临道:“我有些乏了。”
燕临抬眸便见她面色的确恹恹。
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一个人逛得开心, 倒忘了她明日还要进宫,也忘了问她要不要停下来歇歇, 一时有些内疚:“都怪我,我又忘了。反正以后时间也还不少,等你进宫为公主伴读,我也能来找你。今日便早些回去吧,我送你。”
姜雪宁是乘马车出来的。
燕临却是骑马,回去时只慢慢跟在她车驾旁边。
她偶尔撩开车帘的一角,就能看见落日那金红的余晖洒落在少年挺拔的身影上,高挺的鼻梁,含着些微一点笑意的唇角,连着那微动的眼睫都沾上了光,回过眸来看她时,又炽烈又耀眼。
但她心底泛开的竟是一片酸涩。
差不多了。
该找个合适的时间,和燕临说清楚了。
*
回府之后,姜雪宁便叫人把自己的东西都搬了出来,还叫人去府上账房查近些年来父母给她添置了哪些东西。
她自己没有账,但府里是有的。
先前因为从她这里偷拿东西受过了惩罚的一众丫鬟婆子吓得瑟瑟发抖,以为二姑娘又要开始翻旧账了,连王兴家的都吓得面无人色。
姜雪宁只道:“我说过不会再追究你们,这一次不关你们的事,该搬东西的搬东西,该查账的查账。”
屋里的丫鬟婆子们这才放了心。
不一会儿好几口箱子便都搬了出来。
姜雪宁便对着手上有的清单,把自己这些贵重东西都分到了两边:一边是她自己的,基本是府里节礼添置;一边是燕临这些年来送的,这占了大多数。
她自己重新做了一本账册,记录清楚。
勇毅侯府家大业大,显赫一时,可当年圣上下旨抄家时没有透露出半点风声,甚至前一天晚上,侯府上上下下都还在准备着次日燕临的冠礼。
所以一朝抄家,毫无准备。
所有财产罚没充公,被查了个干干净净,人也直接被关进诏狱。即便外面有人在努力地奔走疏通,可钱财方面有所限制,又见不到侯爷和世子,再加上后来锦衣卫查出勇毅侯府的确和平南王逆党有书信联系,圣上雷霆大怒,便再也没有谁敢为勇毅侯府奔走了。
最终还是念及侯府曾为国效命,饶了灭族的死罪。
然而流放之后又是何等潦倒落魄?
上一世燕临还朝后,浑然已变了个人似的,身上总带着一股戾气,且极少再笑。
她记忆中那个炽烈的少年仿佛从未存在。
只有夜深人静时,他躺在她寝宫的床榻上,轻轻地拉着她的手,和她讲述他流放西北绝域时的所见所闻所历所感,姜雪宁才能感觉到,这是燕临——
那个年少时为她讲山河壮丽的少年。
只是讲的故事不同了:年少时,他是尊贵的小侯爷,鲜衣怒马,看遍山河,是满满的意气风发,留在眼底的都是那些灿烂的、美好的;流放后,他不但不再是世家勋贵,反而成了戴罪之身,去往苦寒之地,便是一样的山河,看在眼底都是满目萧条,留在记忆中的则是世道艰险、人心易变。
如今,上天给了她一个机会,让悠悠岁月的长河倒流,又让她看见了她记忆中那个真挚而热烈的少年。
这一腔的情,她回报不了。
可如果能让这少年,永远是记忆中这般美好的模样,该是何等动人?
白日里燕临买了来赠她的琴,还搁在案头上。
姜雪宁抬眸静静地凝望了很久,然后将这一张琴也记进了账里,在后面用小小的字,标写了一行,“三千两银”。
标完了又没忍住苦笑一声。
燕临这家伙,真是花起钱来不眨眼,要把她掏空不成?这张琴买来三千两,可等要卖的时候还不知要折价成什么样呢。
那吕照隐实打实一奸商!
莲儿、棠儿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又清点起东西来,但忽然想起一事,便凑上来说了:“对了,姑娘,因您被选为公主伴读,老爷和太太都赏下来不少东西。下午大姑娘也送来了一套文房四宝,您要看看,也点点吗?”
姜雪蕙?
她朝莲儿那边看了过去。
湖笔,端砚,松烟墨,另配了一刀澄心堂的纸,都是极好的东西。
于是一时沉默,只道:“放着吧。”
*
姜雪宁被宣召入宫成为公主伴读的事情,在姜府里自然引起了好一阵的议论,毕竟她性情娇纵又不学好,无论从哪方面看都和大小姐姜雪蕙相去甚远。
可最终下来的名单竟然是她。
府里一开始都传呈上去的是大小姐的名字,谁也没想到会出现这么出人意料的情况。
一时之间,说什么的都有:有说宫里可能是弄错名字了;有说是姜雪宁巴结上了公主,用了点什么手段,让公主划掉了姜雪蕙的名字,把机会给她;也有说她私底下到老爷那边去闹过,硬让老爷在把人选呈上去之前改成了她,也有说是姜雪蕙资质不够,所以宫里才看不上的……
但反正话没传到姜雪宁耳朵里。
她不在意。
明日一早就要入宫,姜伯游和孟氏虽然也觉得这一次的结果实在让人一头雾水,摸不着头脑,可到得晚间还是在屋里摆上了饭,叫了姜雪蕙与姜雪宁一起来用。
这还是宫里伴读人选下来之后,姜雪宁第一次看见姜雪蕙。
看着与平时没有什么两样。
照样是以往端庄贤淑模样,席间还会主动为父母布菜,眉眼间也不见有什么不平与失落,倒好像这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一般,也并没有听见过外面任何一点流言蜚语。
姜伯游则是忧心忡忡,对姜雪宁此番入宫实在没有抱太大的希望,只语重心长的叮嘱:“父亲在朝为官,政绩也还将就。你入宫之后,也不需去争什么一二,只要好好的,管住的自己的脾气,好好的不要惹事就行。至于公主是不是喜欢,先生们是不是喜欢,都不重要。能勉强敷衍过去就是了。千万记得,多看少说,埋头做事便可。”
姜雪宁都一一应过。
但她心里想的却是:明日进宫开始学礼仪,姜伯游实不必如此担心。毕竟若“消极怠工”的计划顺利,只怕她在礼仪与资质这一关就过不了,早早就能打道回府了。
姜伯游看她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着实有些担忧,嘴上没有再多说,心里却是琢磨着:等明日下朝,要找居安说上两句,托他在宫中照拂一些。
孟氏则还对伴读人选意想不到的改变耿耿于怀,席间脸色不大好,看了姜雪宁好几眼,有心想要问问她是不是在中间做了什么,可姜伯游在旁边给她使眼色,她便没有问出口。
交代话时也不过应付两句。
毕竟真正的话都让姜伯游说了,从头到尾也没跟姜雪宁说上几句。
一顿饭吃到酉时三刻,方才散了。
从正屋出来的时候,府里已经上了灯。
姜雪宁是和姜雪蕙一起行过礼出来的,所以在廊上走着,很正常地一个在前面,一个在后面。
若是往常,便这般各不搭理地走了。
可今日,姜雪宁叫住了她,淡淡道:“你送的东西,我不喜欢。”
姜雪蕙停住脚步,没回头:“那宁妹妹扔了便是。”
姜雪宁不无嘲讽地笑了一声:“若我是你,名字都呈上去了,却一朝落选,反而是自己那不学无术的妹妹被选入伴读,必定要想一想自己是不是被人耍弄了一番。你倒虚伪,还要送我笔墨纸砚。难道以为我看不出,你其实也想入宫么?”
姜雪蕙终于转眸来看她。
廊上都是铺下来的紫藤花,只是花季早过,又已到这深秋时节,花叶枯萎,枝条萧疏,所以头顶上那霜白的月色便从枝条间的缝隙里垂落下来,细碎地流淌到她身上。
简单的月白衫裙,站在那儿却清丽妩媚。
连着唇角那一抹讽笑都有动人的姿态。
她的喜与怒都不遮掩,也仿佛不屑遮掩。
姜雪蕙竟觉得有些艳羡,慢慢道:“我想入宫,天下哪个女子不曾爱过繁华呢?这于我而言,并非什么可耻之事。只是最终事不成,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万事皆有其缘法,如今是我既没这本事,也没这缘分罢了。”
姜雪宁自来也看不惯她说话时这种波澜不惊的神情,唇边那一抹笑意便渐渐隐没了,声音里的讥诮却更浓:“你知道,我为什么打一进府就不喜欢你吗?”
姜雪蕙不说话。
姜雪宁便折了那廊上垂下来的一小段干枯的枝条,“啪”地一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有一种别样的惊心:“不仅仅是因为你比我好,比我出色,享受了我本该享有的一切。更重要的是,四年了,你既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也知道了谁才是你的亲生母亲,有些人纵然没有养恩,也有生恩。可你从未向我问过婉娘一句,哪怕一个字。”
姜雪蕙交叠在身前的手掌慢慢地扣紧了,她微微垂了垂眼,似乎有话想说。
可终究没有说。
姜雪宁于是随手把那枯枝扔了,向她一笑:“婉娘病重临去前,拉着我的手,把她传家的镯子塞到我手里,让我回了府,见着你,就交到你的手上。可我一直没有给你。因为我觉得——你不配。”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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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昨天的2更。
下面写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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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3章 入宫
说完这话, 姜雪宁也没管她到底是什么神情,转身便走了。
很多时候她都无法分辨自己对婉娘到底是怎样的情感。
但她上一世所有的悲剧,归根结底, 都跟婉娘有关。
照理说, 她该恨她。
可只要想到她心心念念记挂着的女儿,却不曾问过她一句,又觉得婉娘终究是可恨又可怜。
上一世,姜雪宁是抢了姜雪蕙的机会, 也抢了她的姻缘,争着一口气自己挤进了宫廷为沈芷衣伴读;这一世,她明明已经对皇宫避之不及, 可所有人却跟上赶着似的凑到她面前, 连入宫伴读这件事,都在她名字并未呈上去的情况下落到了她的头上, 完全是被人在背后推着进宫。
一切似乎与上一世没有太大的不同。
这让她忍不住地思考:重生回来这一世,她真的能改变什么吗?又或者,不过是重蹈上一世的覆辙。
*
次日一大早, 天都还没亮, 姜雪宁被丫鬟们伺候着起了身,梳洗打扮过后去辞别父母,带上少许行李, 便上了马车。
大臣们出入宫从午门走;
宫中女眷或是她们这样入宫伴读的则都从皇宫东北角的贞顺门进。
这一批入选的伴读, 年纪大多在十七到二十之间,都是青葱少女最好的年纪。
姜雪宁到的时候,已经有些人到了。
她很少在世家贵女的聚会之中露面, 与她们并不相熟,但她们相互之间却是熟悉的, 正站在宫门附近低声交谈。
但姜府的马车才一到,这议论声便停了下来。
所有人都转过头来看她。
目光里都露出或多或少的好奇或者忌惮:姜府一开始呈上去的名字是姜雪蕙,但后来选入宫做伴读的忽然就成了姜雪宁。这件事可不仅仅是姜府里知道,外头也早就传开了。像她们这些世家大族的姑娘,谁能不关注这些呢?
旁人抢破头都抢不到。
这姜雪宁倒好,坐在家里,什么也不用做,馅儿饼便从天上掉下来砸她头上。
实在是让人心里很难平静。
姜雪宁才从马车上下来,一眼扫过去就看见了几张熟悉的脸孔:还真都是上一世伴读的那些人。
一个清远伯府的尤月。
当日重阳宴上姜雪宁颇不给她面子,算是结下了仇怨。
此刻她穿着漂亮的宫装,一脸端庄贤淑模样,可朝着她望过来的眼神里却是毫不掩饰的敌意,甚至隐隐带了几分刻毒。
姜雪宁心道她可千万别来自己面前找死,不然这一世自己入宫的处境要比上一世好太多,若一个脾气上来不小心捏死她,传出去不大好听。
尤月旁边便是上一回重阳宴上被点为诗中第一的礼部樊尚书家的小姐樊宜兰,是所有人当中穿着最素净的,连耳珰都未佩上一枚,眉目间一股淡泊缥缈之气。
入宫这件事于她而言好像并不值得激动。
旁人看姜雪宁的目光多少都有些异样,可樊宜兰只是淡淡地看过来,既没有好奇,也没有嫉妒。
姜雪宁知道,这个是此次入宫伴读的十二人里唯一一个对荣华富贵没有向往的人,并且最终没有留下来伴读。
其次是定远侯家的三姑娘周宝樱,是所有人里年纪最小的,也是定远侯宠爱的掌上明珠。一张小脸还有点婴儿肥,圆嘟嘟的,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甚是明亮。
人站在宫门前东张西望,半点都不害怕。
白白嫩嫩的手上还抓着个不大的油纸包,不断从里面拿出蜜饯来吃,两腮帮子动起来跟只小仓鼠似的,正眨巴着眼一个劲儿地盯着姜雪宁看。
这是个随便给点什么零食就能收服的姑娘。
但也有一点不好——
那就是,谁给她零食,都能收服她。大约是人还小,不懂事儿,完全没有原则。
剩下的几个分别是姚蓉蓉,方妙,和另外三个人。
那三个姜雪宁看着眼生,已是没印象了。
因为她们好像都因为礼仪和学识资质不好,在这一次进宫学规矩、熟悉宫廷环境的几天里,被宫里的女官退了回去。
前面两个倒还记得一些。
一个姚蓉蓉,乃是这一次进宫的人里面出身最低的,是翰林院侍讲姚都平的女儿,小家碧玉的长相,穿着打扮相较于其他几位出身大家的姑娘来说,未免有些寒酸。
看人时也是低眉顺眼。
她看过来时,一触到姜雪宁的目光,便立刻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不敢再看她一眼。
姜雪宁记得姚蓉蓉,是因为她是上一世所有人里面最笨、学东西最慢的一个。
末了便是方妙了。
一张清秀的脸,干干净净;一双灵动的眼,却有些过于活泛。眉尖上有一颗小小的红痣,让她看上去有些娇俏。若仔细打量,便会发现她今日穿的乃是一身水蓝色的衣衫。因为九月在五行当中属金,少阴之气温润流泽,与水相生。
没错,方妙是钦天监监正的独女。
从小耳濡目染,学她父亲观察天象、推算节气之余沉没于五行八卦之学,还会给人看相占卜。
到底准不准,姜雪宁不知道。
反正上一世,方妙因着这方面的爱好,很得其他人的喜欢,晚上动不动就凑到一起算点什么姻缘祸福,混得如鱼得水。
姜雪宁也不管她们都用什么眼神看自己,因为这一世她的计划十分明确——
学礼仪?
人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那么再好的女官也不可能教得会一个一心想要远离宫廷的人。
她才懒得搭理这些人呢。
所以下车之后也不去找她们说话,就隔了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往宫门口一站。
那守在门口的太监看了她一眼,又掐着手指头算了算,道:“九个人了,还差三位没到,还请诸位小姐稍等一下,奴家随后便可带你们入宫了。”
那姚蓉蓉怯怯问:“是谁还没来呀?”
周宝樱低头扒拉着她油纸包里的蜜饯,嘟着小嘴,随口便答道:“来得最晚的肯定是萧家姐姐啊,陈姐姐和姚姐姐同她一块儿,想必会一起来。”
其他人面上一时都有些微妙的异样。
周宝樱乃是侯府嫡女,又自来与萧姝等人走得近,且心思单纯,所以说出这样的话来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可其他人的门第却很难与她们相比。
如今大部分人在这里等着,却还有人没来。
谁听了不觉得还没来的那几位架子太大?
不过正说着话,一辆看着颇为豪奢的马车便远远朝着贞顺门这边驶来,停在了众人前方。
车夫从车上拿了脚凳放下。
先前同姜雪宁等人讲话的太监一见了这马车便连忙凑了上去,堆起满面的笑容来,到车旁躬身一礼:“大小姐可算是来了。”
车里果然是萧姝。
她今日穿着一身杏黄的广袖留仙裙,腰上佩环叮当,扶着那太监递过来的手便下了车来,笑着道:“今日竟是黄公公出来接人,长公主也没说告诉我一声。”
黄仁礼跟着也笑:“殿下知道这一回要来许多玩伴,很是高兴呢。今日特遣了奴家来,也好看看,回去再跟公主说呢。”
众人听出来了,这黄仁礼乃是乐阳长公主身边的太监,想来是极受长公主信任。
可这样一个太监也上前扶萧姝下车。
萧氏一门的显赫和萧姝与长公主关系之好,可见一斑。
那车上并不止萧姝一人。
她下车之后,又有两人从车上下来。
姜雪宁一看,眉梢便微微一挑。
内阁大学士陈云缙家的小姐,陈淑仪,虽然很少入宫,与乐阳长公主并不算很相熟,可与萧姝的关系却是极好。
只因二人在这京中出身相当。
容貌虽然没有萧姝这般明艳,却是人如其名,自有一股端雅之气,唇边总挂着淡淡的笑,只是一双眼看着却颇有些心思和成算,是个性情内敛而谨慎之人。
剩下的那一个就有意思了。
人倒是杏眼柳眉,梳着单螺髻,耳朵上挂一对儿月牙形状的白玉耳坠,胸前还挂着精致的玉锁。看着好看,看打扮也知道出身不普通。只是从车上下来时,这位官家小姐锁着眉头,隐隐有些烦躁,甚至有几分阴沉,好像是遇到了什么难以解决又令人不快的事。
姜雪宁对她的印象可太深刻了。
吏部尚书姚太傅的女儿,姚惜——
差一点就嫁给了张遮为妻,只是在议婚都议到了一半时死活悔了这门亲事,还使人将张遮“克妻”的谣言满京城散布,又叫她父亲在朝中好一番打压,气得张遮年迈的母亲冯氏大病了一场。
结果千挑万选后,她嫁给了周寅之。
从此让自己的母家帮助周寅之,一路扶摇上来。可没想到,仅仅三年之后便因为“难产”,死在了周寅之那妻妾成群的府邸。
这时候,姚惜应该正在和张遮议亲,且为此事烦恼吧?
毕竟张遮才与锦衣卫斗了一番。
怎么看也不像是有好前程的。
姜雪宁也不知怎的,虽然知道自己上一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手段还真没这位下作。她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就是瞧姚惜不大爽快。
弃了张遮,选了周寅之……
真真有点瞎了这一双漂亮的眼睛!
她的目光平静而蕴含深意,只这般注视着姚惜。
姚惜才下得车来,正抬眼向其他人打量时。
可无意间撞着姜雪宁这眼神,目光停下,顿时一怔。
姜雪宁却一下拉开了唇角,立在众人旁边,向着她露出了一抹灿烂的微笑,藏起了方才的尖锐和讥诮,竟似对她很有好感,十分友善一般,还点了点头致意。
姚惜一头雾水。
但姜雪宁这般好看的人若向人笑起来,便是女子也抵挡不住的,她虽不明所以,也不由得下意识地还了一笑。
姜雪宁面上纯善,心底却是悠悠地琢磨了起来:上辈子她这时候还不认识张遮,对姚惜也不关注。但这一世,这姑娘可千万别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作妖。不然,有些事情,她未必能忍住,袖手旁观……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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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更晚上。
第024章 区别对待
这一来十二个人便到齐了。
萧姝在这一群人当中, 无疑是隐形的为首者,才一走过来,所有人的目光便都落在她的身上, 除去艳羡之外也多有一些畏惧与臣服之意。
也有许多人主动同她问好。
萧姝也不含糊, 一一点头应过,倒是对谁都一样。
唯独看到姜雪宁时,她唇角轻勾。
这时姜雪宁尚未向她见礼,她却先远远向她点了点头, 算是打了个招呼,看起来似乎还算友善,隐隐然间还有一些人认同的意味儿在里面。
若换了旁人, 早就受宠若惊了。
可萧姝这般的态度, 落在姜雪宁眼底,却依旧带着一种天生贵族似的高高在上, 并不是平等地表达友好,不过是因为觉得她能入长公主的眼,所以也算能入她的眼, 但并不会真把她当一回事——
萧姝便是这样的性情。
出身显赫, 别人一辈子梦寐以求的,都是她从小就拥有的。很少有什么得不到的东西。这让她在面对每件事、每个人的时候都极为平静,甚至在面对皇族的时候也能保持不卑不亢。对于一切对她没有威胁的人, 即便对方对她十分无礼, 她也能谈笑风生,绝不会动怒。
因为一切在她之下的人,都不具有与她对话的资格。
唯独当她觉着谁威胁到她了, 才会露出獠牙。
姜雪宁上一世是同她交过手的。
当年还没当上皇后的时候,她还用心地哄一哄沈玠, 虽然沈玠心里未必真的属意她,可男人么,谁不喜欢漂亮女人哄着?
所以那段时间她算是“受宠”。
但等到沈玠登基,姜雪宁当上皇后了,达成自己的目的了,便懒得再哄沈玠了。正好不久后萧姝入宫,她干脆由得后宫里的人争宠,乐得让皇帝歇在萧姝宫里,自己都不用伺候,只在坤宁宫里面执掌凤印,一心一意当自己的皇后,小日子过得不要太舒坦。
直到有一天,萧姝有孕,封了皇贵妃,沈玠还让他协理六宫。
姜雪宁终于开始慌了。
或者说,开始愤怒了。
原来当上了皇后之后,并不意味着一辈子都是皇后。后宫里人这么多,总会冒出一些能耐的。尤其是萧姝这种,世家大族出身,母族给予的支持极为强大,且自己又有本事,很争气,一辈子当惯了人上人,只怕很难满足于只是个皇贵妃,也很难容忍自己上头还有别人。
于是争斗正式开始了。
姜雪宁与母家的关系虽然不怎么样,但荣辱一体,姜伯游当时新任了户部尚书,在朝中也算说得上话;
她又有周寅之,彼时已经控制了大半个锦衣卫,心狠手辣,办事牢靠;
而且十分有意思的是,萧氏一族有个“流落在外”的嫡长子,叫萧定非,那两年刚“找回来”,是能正经继承爵位的诚国公世子,也是萧姝同父异母的兄长。别的不行,浪荡登徒子的性情是朝野闻名,一身混不吝的混混做派,对姜雪宁甚是追捧,称得上是俯首帖耳。为了她,萧定非能气得诚国公背过气去,而且半点不给萧姝这个妹妹面子,完全是姜雪宁用来刺激诚国公府的一柄好刀。
所以跟萧姝和诚国公府打起来,她还真不落在下风,顶多说战况有些胶着。
后来谢危出手搞倒了萧氏,她还拍手称快了一阵。
当然,没能高兴多久。
因为顶多过去没半年,谢危又出手搞倒了皇族,把整个朝野都控制在了手中,姜雪宁这个皇后也终于风光不再。
真真是一出“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虽然说她和萧姝的下场都算不上好,而且最终都因为朝局牵累,折在了谢危的手里,她应该对这一位昔日的“对手”存有一分同病相怜的同情。
可其实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谢危固然是一披着圣人皮的魔鬼,但也不意味着萧姝就是个好人,更不意味着她就要与萧姝“同仇敌忾”。
相反,这一世姜雪宁照旧不大喜欢她,且忌惮她。
面对着萧姝主动打招呼,她垂眸思量片刻,只淡淡地颔首还了个礼,依旧显得不很热络。
萧姝的目光里又多了几分审视。
但很快她的注意力就移开了,因为黄仁礼已经点好了人数,叫了几个宫人来为她们拎东西,验过腰牌之后,一路领着她们入宫,路上还跟她们介绍介绍周遭的宫殿。
黄仁礼知道这一帮都是贵家小姐,且里面还有长公主殿下的朋友,也有长公主殿下很感兴趣的人,加之嗓音阴柔,所以说话时有如春风般柔软和煦:“这一次诸位小姐都住在仰止斋。圣上为殿下准备这一次伴读的事情可也是费了心的,这仰止斋原本是给皇子伴读住的地方。只不过如今宫中没有皇子,正好诸位小姐进来,便着了御用监把一应陈设换新,又给栽上了些适合赏玩的花树。回头住的时候,一人一间,也算得上宽敞。这地方与奉宸殿挨着,讲学就在奉宸殿,离得很近。往北接着后宫娘娘们住的六宫,往南则能遥遥望着外朝文华殿,文昭阁。像先生们来为公主殿下和诸位小姐讲学,来往很方便。只是毕竟在内廷边缘稍接近外朝一些的地方,若小姐们怕不小心遇着谁,也只能稍稍小心些,少走动便可。”
本朝男女之防虽然没有那么严重,但也有些府里规矩十分严的很在乎这些,甚至不大让自家的姑娘见任何外男,是以黄仁礼才有这一句。
姜雪宁自是不在乎。
但同行的其他几个姑娘里却有人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姜雪宁嗤之以鼻。
仰止斋对上一世的她来说不要太方便。
距离文华殿近,有的先生给皇帝王爷大臣们讲完课,穿过不远的路就能来给公主讲学。同样的,像燕临、沈玠这些听先生讲课的人,也能够偷偷溜过来。
有时候遇到谢危讲一些书,还有其他的王孙子弟请过皇帝示下,特支了屏风,坐在外面听。
那简直是想勾搭谁便勾搭谁。
这一世的仰止斋也是上一世的模样。
连宫墙下新栽的两株桂树位置都不差分毫,因以前都是住的皇子伴读,所以甚是清雅朴素,很有几分书馆的翰墨之气,一看便知是个向学的地方。
在家里富贵惯了的世家小姐,未必觉着有多好。
但似姚蓉蓉这般小门小户出身的却是目露惊喜,正想夸赞皇宫的气派,可一转头看见其他人都神色平平,才要出口的话,便又悄悄咽了回去。
黄仁礼道:“这里都已经打扫干净,不过诸位小姐要住哪间可能得商量一下。待您诸位选好住处之后,略作收拾,便会有尚仪局的几位女官来教宫中礼仪。诸位小姐可要打起了精神应对,因为苏尚仪也会亲自来看。她在宫中多年,早年是一直伺候着长公主殿下的,可说是看着公主殿下长大,于礼仪方面要求十分严格。若不能过她那一关,只怕即便来了这宫中一趟,回头也不免要打道回府。”
苏尚仪。
姜雪宁一听见这称呼,条件反射似的,只觉得自己的膝盖、腰背和脖子,甚至手指,都开始隐隐作痛。
上一世她本来就在乡野里长大,自来不爱学规矩。
回了京城后又仗着有燕临越发放肆。
结果一进宫就撞在她手上。且苏尚仪是伺候沈芷衣长大的,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为公主抱不平,或者得了沈芷衣什么示下,对她要求格外地严,反复折腾她,一个不小心便要重头再来。
这种时候,便格外难堪。
因为所有人都学会了,都站在旁边看她笑话,眼神难免异样,对她指指点点。
今日来伴读的许多世家小姐都是着意打听过宫里情况的,对这一位尚仪局的苏大人,显然也有耳闻,皆露出些许畏惧的神情。
这导致大家在选房间的时候都在悄悄小声地议论。
“苏尚仪我知道,特别特别吓人的咯,我娘亲今早走时候还说最好叫我不要碰到她呢。不过黄公公又说会来几个女官,那应该是分开教吧?要真遇到苏尚仪,我可怎么办,呜……”
“有、有这么可怕吗?”
“这间房朝南,窗户开在西面,外头正好对着桂树,该能遇到贵人才是。我就选这间房了,你们谁也不要跟我抢!老君保佑,选了这间,能叫我顺顺利利过了这难关。”
姜雪宁也不跟她们争什么位置特别好的屋子,干脆挑了最角落里最僻静但同时采光也不大好的一间,只听着后面传来的说话声,都能知道谁是谁。
说话总要带个“咯”“呀”之类后缀,声音甜甜的那个是周宝樱;
怯生生的那个是姚蓉蓉;
神神道道选个屋子,还要咕哝着算半天的是那位算得上半个神棍的方妙。
其他人倒是没怎么说话。
不一会儿便选好了。
大家非常默契地把最好的那一间留给了萧姝,陈淑仪和姚惜的房间正好在她两边;其他人的便随意散落着;姜雪宁那间最靠边,所以只有东边还接着一间屋子,位置也不大好,由也不大在乎伴读这事儿的樊宜兰选了。
选好后便各自进去收拾自己的。
姜雪宁带的东西最少,随便整理了一下便收拾妥当,出来时本以为自己会是第一个。
谁料想抬眼一看,樊宜兰居然已经坐在外面了。
见她出来,樊宜兰便向她点了点头,也不知是不是觉着姜雪宁跟自己一样看淡这些事,竟难得展露出笑容来,向她笑了一笑。
的确如空谷幽兰绽放。
虽不是国色天香,却自有一股清雅绝尘之气。
姜雪宁估摸着这樊小姐可能误会自己是她同道了,但也不好解释这种“美妙”的误会,索性厚着脸皮接下了对方这份善意,也笑了一笑。
两人也不说话,便坐在外间等。
过了有小半个时辰所有人才陆陆续续收拾好。
这时外头一声通传,说尚仪局来教规矩的女官们来了,仰止斋内外的宫女几乎立刻全都站直了,躬身垂首,屏气凝神,再没发出半点声音。
所有人都被这架势震了一震。
紧接着就见宫门外走来了四位女官。
打头的那位穿着灰青色的五品女官服,发髻绾得高高的,安了两枚如意云纹金簪,双手交叠在腰腹前方,却并不真正贴在腰间。行走间,一身严谨整肃,每一步迈出的距离跟量过似的,一模一样。一张有些上了年纪的脸上见不到半分笑意,两眼角添了皱纹,眉心亦因为经常颦蹙而有一道浅浅的、皱起的竖痕,目光从众人身上扫过时,既冷且厉,没有什么温度。
十二人中有胆子小的立刻吓得低下头去。
唯有萧姝、陈淑仪、樊宜兰几个人还能坦然、平静地躬身行礼。
萧姝、陈淑仪是经常进宫,早就学过礼仪;
樊宜兰却是看谁都一样,是以也不觉得苏尚仪可怕。
苏尚仪看了这情况,眉头便皱了起来,走到众人正前方站定,毫无语气起伏地道:“今日尚仪局奉命来教各位小姐一些宫廷中的礼仪,为期两天。各位小姐可称我为‘苏尚仪’。往后各位都是要为长公主殿下伴读的,须得格外谨慎。所以还望大家这两日认真对待,若有谁懈怠或实在学不会,便要请谁离宫回府了。”
先前差不多意思的话,黄仁礼就已经说过一遍,但众人听了不觉得如何;可当这话从苏尚仪口中说出来时,所有人都是心底里一颤,打了个寒噤。
苏尚仪见她们都听进去了,这才道:“现在便请诸位小姐自行分作三组吧,一会儿由三位女官分开教习,也能指点得透彻些。”
众人齐齐躬身应道:“是。”
接下来苏尚仪便坐到了一旁去。
所有人见着顿时松了一口气:看来这位要求最严、最可怕的尚仪大人,应该不会亲自来“指点”她们了。
但一说“自行分组”,又颇有点微妙了。
萧姝、陈淑仪、姚惜三人来时是乘同一辆马车来了,自然在一起;
尤月却是左右看了看,竟上前把樊宜兰拉了,往正要去萧姝那边的周宝樱身边走,笑吟吟对她道:“我往日便想认识宝樱了,我们一起好不好?”
周宝樱想了想,觉着也无所谓,便点了点头。
姜雪宁站在原地没动,却是在琢磨自己这一世跟谁比较好——
上一世她掐尖好强,是跟周宝樱一起的。
结果运气不好遇到苏尚仪,被折腾得没个人样。
这一世她虽然原本就打算放水,没准备让自己安然通过,可若再撞着苏尚仪,离宫这件事固然是十拿九稳了,可也会被折腾得够呛。
她还有点没想好。
“选跟谁在一起这件事吧,一定要看看‘势’的。”一道神神道道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不远处响了起来,姜雪宁转头一看,竟然是方妙朝她走了过来,一双灵动活泛的眸子正盯着她精明地转动,一只手已经搭上了姜雪宁的肩膀,笑着道,“姜二姑娘近段时间来的势头甚好,光也亮,我觉着若能跟你一起,必能借到几分势,沾到一点光。所以,我和姜二姑娘一起——”
最后一个“吧”字,陡然滞住。
方妙本是打听得姜雪宁乃是唯一一个原本没呈上名字但最终却出现在伴读名单上的人,且还在重阳宴上得了乐阳长公主的青眼,这一回入宫只怕是长公主殿下除了萧姝之外第一在意的人,所以本想与她一道,也好混得容易些,多一点让长公主注意到自己的机会。
可她无意间眼角余光一扫,竟看见苏尚仪又站起来了!
不仅站起来了,还朝着姜雪宁这边走了过来!
我的姥姥诶!
方妙眼皮狂跳起来,各种还未来得及说出口的跟姜雪宁套近乎的话,全都吞回了肚子里,手指轻轻一转,竟硬生生转了个圈,指向了樊宜兰那边。
“哎,那边的势好像也不错诶!”
说完就抬起了原本搭在姜雪宁肩膀上的手掌,还把她肩上衣料的褶皱给抚平了,道:“那我这就过去了,姜二姑娘不要想我哦!”
接着一溜烟跑去了樊宜兰那边。
一时所有人都用一种怜悯的目光望着她,尤月更是忽然“啧”地笑了一声,只道姜雪宁昔日在他们伯府嚣张,今天总算是要倒大霉了:这种人合该好好治治。落到苏尚仪手中,不死也要叫她脱层皮!
“……”
姜雪宁这才发觉事情好像有点不对劲。
然后就听见自己身后一道冷淡的声音:“姜二姑娘。”
姜雪宁浑身一僵,转过身来,就看见了不知什么时候立在了自己身后的苏尚仪!
看着这张没表情的脸,她浑身都疼了起来。
心里只道是果然这一世也逃不过苏尚仪,但往好了想,苏尚仪要求严格,她只要把自己的娇纵脾气和投机取巧的劣性表现出来,多半就能出宫了。
当下便要行礼。
但她万万没想到,下一刻,苏尚仪那一张不苟言笑的脸上,竟然勾起了一抹微微的笑容!
尽管并不明显,可与先前相比完全天差地别!
这一瞬间,不仅是姜雪宁,其他所有正在幸灾乐祸或者刚打算看笑话的人全都傻了眼,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铁树开花了!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苏尚仪竟然笑了!
她该是并不习惯笑,所以看上去有些透着违和的僵硬,此刻只注视着姜雪宁,连声音都比先前放得柔缓了一些,只道:“姜二姑娘是第一次入宫吧?礼仪便由我来教好了。”
姜雪宁:“……”
等等,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其他所有人:“……”
说好的对所有人一视同仁、异常严苛呢?!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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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芷衣得明天了。
第025章 长公主滤镜
他们哪里知道, 苏尚仪是看着沈芷衣长大的,可从来没有看到过公主殿下长大至今有过那样开怀的笑容,释然的神情。
那是重阳节宴从宫外回来的晚上。
她照例在天将昏时从尚仪局到鸣凤宫, 去看望长公主。
进去的时候, 宫人们说公主在里面。
于是她掀开珠帘,竟然看见公主坐在妆镜前,轻轻地伸手触碰着自己的面颊。
苏尚仪只觉自己在做梦。
因为鸣凤宫所有伺候的宫人都知道,长公主殿下最厌恶看见的就是镜子, 除了一些大庆节礼,需要隆重端庄,她会为宫人们为自己穿戴妆点完毕之后, 照一照镜, 寻常时候是连看都不愿看镜子一眼的,打扮全凭宫人们用眼睛来看, 自己却不甚在意。
如今这是怎么了?
还没待她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心里正心惊肉跳的念叨着公主殿下是不是出了什么事,长公主殿下便从妆镜里看见了她, 站起来转身便将她抱住, 竟是满面的笑:“姑姑看我!”
她这才看清楚。
长公主换了新的妆面,以樱粉色轻轻描摹了幼时眼角留下的那一道细疤,只如一瓣落樱缀在美人面上, 抹去了原本那一抹伤痕所留下的残破, 反而添上了全新的艳色。
更重要的是公主的神态。
往日便是再高兴,眉心里也是笼着一股郁气的,可今日全都散了。熠熠的神光从她眼底迸发而出, 竟是坦然且灼然。
那一刻,她实在没忍住内心忽然涌上来的感动, 由衷地赞叹:“真好看。”
但长公主也没有说自己为什么忽然这样。
苏尚仪当然留了个心眼,从鸣凤宫中离开的时候,便询问了当日随长公主一道出宫去伺候的宫人,这才知道是在清远伯府的宴上遇到了一位很不一样的小姐,是姜侍郎府上的二小姐,叫姜雪宁。
当时她只欣慰公主终于遇到了很好的朋友。
也没有想要做什么。
可不久之后她就在公主殿下的伴读名单里,看到了这位姜二姑娘的名字。
苏尚仪虽不敢僭越说待沈芷衣如己出,可却是真心的偏疼着她,巴不得公主殿下和这样能令她开心的人待在一起,是以才对着姜雪宁展露出了前所未有的“和颜悦色”。
周遭人虽都跌掉了下巴,可她却只看着姜雪宁。
眼见这位姜二姑娘愣愣地望着自己,似乎没有反应过来,眉头几乎下意识地一皱,但紧接着又想到这位会成为公主的好朋友,不能随意责斥,于是又提醒了一声:“姜二姑娘?”
姜雪宁这才如梦初醒,忙道:“那、那就有劳尚仪大人了。”
苏尚仪便点了点头,又环顾了众人一眼,便道:“开始吧。”
一开始说的是十二人分成三组,可现在分明是实打实的四组人:萧姝,陈淑仪,姚惜,三个人凑一起;樊宜兰,尤月,方妙,周宝樱四人在一起;姚蓉蓉和其他三个姜雪宁没什么印象的人在一起;而姜雪宁,单独出来,一个人就是一组。
其他三位女官教那三组;
苏尚仪则单独指点姜雪宁。
其他人差点把眼珠子都瞪出来了:要知道,她们中的大多数人对姜雪宁的态度,一开始就有些微妙。谁叫她明明没呈上名字,最后却选上了伴读?摆明了这里面有一些外人不知道的事情,在这一群伴读之中也有着十分特殊的位置。现在不仅擢选的时候特殊,连在宫中学礼仪都要给她特别待遇?
苏尚仪这么严厉的人,都对她假以颜色!
一些人心里着实不平衡了起来。
这里面以尤月为首。
她早跟姜雪宁有一点过节在,刚才看见苏尚仪冷着脸向姜雪宁走去,只以为姜雪宁是要倒大霉了。可根本还没等她高兴上片刻,苏尚仪对姜雪宁的态度便像是一巴掌打在了她的脸上,连笑容都还没来得及收起来,就觉着生生地疼。
此刻差点没恨得把一口好牙咬碎。
只是很快,一面跟着女官学习礼仪,一面暗中关注着苏尚仪与姜雪宁那边进展的众人就发现:这姜雪宁好像不大行啊!
尚仪局的女官来教习礼仪,首先教的便是站。
站要有个站样。
苏尚仪讲得十分清楚明白了:“腿要并拢,腰要挺直,背不要弯一点,可脖颈要稍稍垂下,把头埋下来三分。两手交叠虚扣在腰间,不要实实在在的贴着。胳膊肘要支起来,左右看着一样高,切忌懒散地搭着。”
然而反观姜雪宁……
腿并拢的时候,腰没有挺直;腰挺直了,背弯下去;背直起来了,脖颈硬梗着了;脖颈垂下去了,一颗脑袋还兀自抬着;好不容易都战对了,两手交叠的方式又不对,左右两边胳膊就跟那不倒翁似的摇晃,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定在同一高度。
从没见过谁的肢体可以这么不协调!
姜雪宁自己偏还面不改色,镇定自若,一副完全不知道自己有多差劲的样子。
苏尚仪在宫中便以严厉出名,实则是个眼底不能揉沙子的人,平日里见了宫中谁没规矩都敢冷脸训斥上一句,所以本身脾气很不小。
她原本以为,既能开解公主,该是个心思灵秀的细巧人儿。
且看这模样也不像是笨的。
谁料想一教竟跟块榆木疙瘩似的,而且浑然没有羞耻之心。你戳她一下,她改一下,不戳能杵在那儿半天不动,完全不知道检讨自己有哪个地方做得不对,哪里有面上那股机灵劲儿?!
苏尚仪交叠扣在腰间的手指有些发紧,骨节也隐隐泛白,有那么一瞬间就要压不住爆发出来。
但很快她又想到了乐阳长公主。
不。
没关系。
笨一点也没关系,顶多是教的时间久一些罢了。
耐心些,耐心些。
在心里面不断地用这些话叮嘱了自己一番后,苏尚仪终于轻轻吁出一口气来,将那一股火气压了下去,保持着脸上那已经略显僵硬的笑容,违心地对姜雪宁道:“没关系,慢慢来,姜二姑娘比起刚才已经好了一点了。”
姜雪宁:“……”
苏尚仪你的要求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低了?!
其他人:“……”
这绝对不是我们知道的那个苏尚仪!
假!的!吧!
毫无疑问,姜雪宁根本就没有打算在这里认真学什么礼仪。
上一世她就学过了。
更不用说后来怎么也在宫廷中生活过一段时间,即便当了皇后后,仪态方面有些懒怠,可很多东西已经成为了习惯,再差也不可能比其他刚入宫来当伴读的小姐们差。
可这些世家小姐们努力,是为能留下来;
她一个打定主意铁了心要走的人,认什么真,努什么力?
非但不要认真,不要努力,还要故意演出一副无论如何都学不会的模样,让苏尚仪觉得她朽木不可雕。
然而计划进展得并不顺利。
姜雪宁先前那一种不祥的预感竟然成真了:这一世虽然还是苏尚仪来教导自己,可一则对她和颜悦色,二则对她耐心至极,完全没有上一世那种鸡蛋里挑骨头好的也能说你不行的魔鬼架势!相反,无论她怎么演,怎么作,苏尚仪都紧紧扣着她的手掌,用一种“再努努力,我相信你可以”的鼓励眼神望着她……
太棘手了。
被上一世的心理阴影用这种眼神看着,一身鸡皮疙瘩直接冒了出来。
姜雪宁整个人都不好了!
不,要冷静。
苏尚仪是什么脾气她是知道的。
如今可能是因为什么别的原因对她格外容忍,但每个人的容忍都是有限度的,一旦越过某一道极限,便是圣人都会发作。
藏拙装愣的法子一时不奏效不要紧,千万不能放弃。
坚持就是胜利!
如果现在还不能激怒苏尚仪,一定是因为她还不够作,作的时间还不够久!
姜雪宁看得出来苏尚仪在忍耐,她故意又不经意间把方才抬起来的手臂垂了下去,在清楚地看见苏尚仪眼角控制不住地抽搐了一下之后,挂起了腼腆而羞涩的笑容,嗫嚅道:“多谢尚仪大人,我这人就是从小都笨,学什么什么不会,多劳您费心了……”
我就不信你还忍得了!
苏尚仪的确差点没忍住,想厉声责斥她不仅仅是笨,更重要的是懒!
然而话到嘴边还是咽进去了。
想想公主。
想想公主。
她反省了一下可能是自己逼得太紧了,这姜二姑娘有些紧张,且自己现在也需要冷静一下,于是道:“无妨,二姑娘练习了这么久,该是累了,歇息片刻再继续吧。”
正被其他女官严格指点的其他人:????!!!
“嗖嗖嗖嗖!”
空气中仿佛能听见利刃划过的声音。
姜雪宁清晰地感觉到旁边有十数道眼刀,瞬间飞到了自己的身上,恨不能把自己戳成个筛子!
要知道,其他人可跟她不一样啊。
苏尚仪乃是尚仪局的掌事女官,跟着她一道来的这其他三名女官都算是她的下属。如今与苏尚仪同处一室,在历来要求严格的苏尚仪眼皮子底下教授宫廷礼仪,哪个敢不打起精神来?
就算是原本收了些打点银钱要照顾些的,这会儿也不敢轻易放水。
若一个不小心被苏尚仪看见,那可就成了天大的事情了。
所以这些女官们非但没有半分懈怠,反而比起平时更加严格,不苟言笑,活脱脱就是第二、第三、第四个苏尚仪!
然而苏尚仪本人……
却偏在前所未有地放水。
于是其他人所面临的局面和她们最初所构想的局面,完全掉了个个儿。
原以为姜雪宁落到了苏尚仪的手中,肢体又这般蠢笨,绝对要被折磨得不成人样,而她们在旁边看笑话就是;可现在的情况是,姜雪宁在苏尚仪那边轻轻松松,半点事儿没有,而她们原以为要求不大严格的普通女官却把她们往死里折腾!
她们学不会,女官要冷脸呵责;
姜雪宁学不会,苏尚仪却叫她坐下休息!
有那么一个刹那,姜雪宁都怂了:刚开始选伴读没呈名字却进来了,已经让她在众人之中很特殊,隐隐被孤立;如今学礼仪还有这样特殊的待遇,她若真坐下来,无疑立刻就要成为所有人眼中钉、肉中刺,成为所有人的“公敌”!
然而事情都已经发生了。
她意识到,越是如此,自己越要铆足了劲儿地离开宫廷,不然留在这儿等着被其他人大卸八块吗?
退无可退。
当以攻为守。
姜雪宁立刻露出了感动又惊喜的神情,道:“我早就累了,尚仪大人可真是太会体恤人了。”
然后硬着头皮,看似淡定地一屁股坐在了旁边椅子上。
对,真的是“一屁股”。
大大咧咧,没有半点风雅仪态。
苏尚仪顿时觉得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只强迫着自己立刻转开了视线,心中一意地默念:南无阿弥陀佛,眼不见为净!眼不见为净!公主既然对她青眼有加,那么这姑娘身上必然有过人之处,自己现在还没有发现一定是自己眼拙。静下心来,慢慢发现她的美!
毕竟先才站了也有大半个时辰了,姜雪宁坐下来之后是觉得浑身舒坦,只不过就是……
后背有点凉快。
转眸一看其他人的视线果然都落在她的身上,那尤月更是脸色铁青,差点没气歪了鼻子。
方妙也正看着她。
这会儿她站在樊宜兰的身后,望着姜雪宁那一看就很舒适的姿态和那张一看就很舒适的椅子,差点羡慕得哭出来,恨不能把半个多时辰前的自己揍一顿。
何必呢!
换什么换!
第一感觉才是最对的!
姜雪宁就是那个有“势”的人啊,自己为什么不鼓起勇气再坚持坚持?不然现在也能坐在那边凉快了……
还好,她并没有坐上太久。
苏尚仪把自己的心态调整过来后,便重新请了她起来,继续学规矩。
然而,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
休息一阵之后的姜雪宁不仅没有半点进步,比起先前来好像还更糟糕了!仿佛吃准了她对她很有耐心一般,简直连最开始那种大家闺秀的气度都没了,看了就让人生气!
苏尚仪简直觉得自己要憋出病来了。
连唇边的笑容都要维持不住了。
只是她依旧在努力地维持,即便颤抖着声音,也要对姜雪宁说出:“没关系,已经好一些了,姜二姑娘再来一遍。”
殊不知这时候的姜雪宁心里也在颤抖。
她真的好想冲上去抓住苏尚仪的肩膀,向她摇晃,向她怒喊:苏尚仪!你清醒一点,拿出你原本的脾气来呀!
但不能。
现在就看谁沉得住气,又是谁先绷不住。
旁人的礼仪教习都进行了一大半了,苏尚仪与姜雪宁这边才好不容易搞定“站”,这时不管是指教的人,还是被指教的人,额头上都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苏尚仪是气的;
姜雪宁是累的。
即便苏尚仪对她和颜悦色,可要一遍一遍地重复着那愚蠢的动作,于她而言也是个不小的负担,还要注意着别一个不小心做对了暴露自己,可算十分艰辛。
第二次休息时,她看了看苏尚仪的神情,估摸着她的忍耐应该已经要到极限了,只要再加一把劲儿自己就能被她责斥,离宫回家。
所以第三次站起来时,姜雪宁心里充满了希望。
现在开始学“走”。
她打算继续作下去,可没想到乐阳长公主沈芷衣这时候竟然从外面进来了。
伴随着一声“长公主殿下驾到”,所有人都躬身下来行礼。
沈芷衣今日一身浅蓝的宫装,左眼角下那一道疤依旧画成了落樱粉瓣的模样,煞是好看,人笑着从面走进来时,明媚得像是外面透蓝的好天,有一种晃着人眼的好看。
才一走近,她的目光就落在姜雪宁身上。
姜雪宁浑身一僵。
她却只摆了摆手,在一旁坐下来,对所有人道:“不必多礼。本公主就是来看看,你们继续就好。”
所有人顿时齐齐应是。
女官们回去教其他人。
苏尚仪继续教姜雪宁。
姜雪宁这时还没觉出什么不对来,虽然乐阳长公主的到来让她有几分不安,但总归对方也只是看了她一眼,并没有多余的举动,便让她稍稍安了心。
她收敛心神,继续装。
苏尚仪说:“宫中行走,切忌要看路,不要东张西望。女子的步距以一尺为最佳,便是你脚下放着的这把尺的距离……”
姜雪宁走了一步。
忽然“啪”一声,“一没留神”,踩在了尺上。
尺断了。
苏尚仪开始觉得自己太阳穴里有一根筋绷紧了不断地在跳动,隐隐然已要断裂。
然而这时旁边传来一道声音。
竟是沈芷衣以手支颐笑盈盈地望着姜雪宁,眼睛里都要冒出星星来,头也不回地对身边的宫女道:“你看,她把宫里的东西踩碎了,连神情都没有半分变化,好镇定好平静哦……”
其他人:“……”
等一下,这种半点没有责怪甚至透出一点欣赏与迷醉的口吻是怎么回事!
姜雪宁:“……”
当做没有听到好了,没有关系,我还可以继续作!
苏尚仪听了沈芷衣的话,算是亲眼见识到了自家公主对眼前这姑娘的喜欢,原本的怒气一下就平息了下去,重新放平了气,叫人再取一把尺来,对姜雪宁道:“还请二姑娘重新迈步。”
姜雪宁再迈步。
这一次倒没再踩着尺,只是那步伐迈出去顶多有半尺,显得随意极了,与苏尚仪最初说的“一尺为最佳”相去甚远。
沈芷衣见了,轻轻叹息了一声,捧着脸赞叹起来;“古时诗人形容美人娇态,说‘弱柳扶风’‘莲步轻移’,我还不信,想那女儿家步子迈得小了多少显出几分畏缩来,未必好看。可见了宁宁我才知道,原来世上真有人小步一迈,会这样好看……”
其他人已经完全搞不懂这什么情况了!
长公主殿下这是什么眼神儿?!
这明摆着就是没把苏尚仪的话放在耳边,十分懈怠啊,怎么到了她的口中又给夸了个天花乱坠?!
姜雪宁听后,脚底下一个没站稳就颤了颤,差点滑倒。
沈芷衣把双掌合在了自己胸前,笑得两弯月牙似的眼底满是柔软而宽容的光芒,只道:“看,连差点滑倒都能面不改色,长得好看的人果然做什么都赏心悦目!”
“……”
姜雪宁才方惊魂未定地站好,闻言心头一颤,眼皮一跳,这回是真的一没留神,左脚被自己的右脚绊了一下,瞬间没站稳,跪到了地上去!
还好及时用手掌撑了一下不太疼。
沈芷衣见状立刻就从座中起身来,竟直接走到她身边来将她扶起,一脸心疼模样:“你怎这样不小心?没摔疼吧?”
姜雪宁软着腿起了身,已是去了半条命般,颤巍巍地道:“臣女自小于乡野间长大,实在没学过宫中规矩,又懒惰愚笨,这宫中的礼仪实在学不来,恐怕辜负长公主厚爱。留在此地也不过丢人现眼,还请长公主遣了臣女离宫,臣女有自知之明,不敢奢望为公主伴读。”
“你胡说什么呀!”
沈芷衣已挽住了她的手,神情间有一种自然的亲密。
“上回重阳宴上你给本公主画了个落樱妆,本公主很喜欢,宫里面旁人见了都纷纷效仿。本公主喜欢你还来不及呢。这宫中礼仪,你若学不成也没什么干系,本公主罩着你便是。再说了,你都不知道本公主为了让你进宫,花了多大力气!”
姜雪宁眼皮又是一跳,一种熟悉的不妙之感,涌上心头。
果然,沈芷衣露出了一个稍显委屈的神情,却凑上来,看着有些可怜,但言语之间完全是与燕临一般无二的邀功意味儿:“最开始燕临虽托了本公主添你名字,本公主也的确想你进宫。可伴读的擢选要按着礼部拟定的规矩来,名字一开始没呈上来的不能当伴读。本公主找到礼部那些个老头儿,磨了好久才让他们同意呢!怎么样,我对你好吧,你高兴吗?”
姜雪宁:“……”
果然,搞我进宫这件事,你也有一份啊!
姜雪宁一张脸已是木然,回望着沈芷衣那明艳的脸庞,慢慢地勾起一个笑容,十分得体的回答:“长公主殿下对臣女太好了,臣女实在太高兴了。”
实在是——
太、他、喵、的、高、兴、了!
作者有话要说:
*
一更√
红包√
二更晚上。
第026章 一计不成
没有任何正常人能扛得住乐阳长公主这种完全枉顾事实的闭眼瞎吹, 更不用说是姜雪宁这种有着前世心理阴影的。
但还好,这种情况没有持续多久。
沈芷衣才在这里坐了没一会儿,外头便有宫人来找, 说太后娘娘请她过去说话解闷儿, 沈芷衣只好依依不舍地去了。
临去前,还拉着姜雪宁的手道:“反正本公主喜欢你,在宫中这几天若有什么事情,尽管跟仰止斋的宫女说了, 她们会来报我。母后那边找,我这就去了,明天再来看你。”
姜雪宁于是松了一口气, 目送沈芷衣离开。
最终这一天, 以她跟着尽心尽力、耐心无比的苏尚仪“勉强”学完了宫廷礼仪而告终——
没办法。
装起来实在是太累了,而且姜雪宁回想了一下沈芷衣在这件事上的态度, 连“你若学不成也没什么关系”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她再装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一计不成,得要换一计了。
只是她也不能让旁人看出端倪来, 所以一直熬到天色渐渐晚了, 才像是被苏尚仪渐渐教会了一般,动作开始流畅起来,也慢慢符合了苏尚仪严苛的标准。
末了, 苏尚仪难得露出一片欣慰之色, 只看着她,又指着她对众人道:“由此可见,天分再差也没关系。自古俗语便有言, ‘笨鸟先飞’‘勤能补拙’,只要肯努力, 世上很多难事还是能克服的。姜二姑娘今日做得很不错,你等当以她为镜鉴。”
姜雪宁:“……”
其他人心底都在腹诽这要能当“镜鉴”大家都别进宫了,不过嘴上却是齐齐道:“是,谢苏尚仪指点。”
苏尚仪这才叫她们散了,自带着那三名尚仪局的女官离开。
这深秋的天气,姜雪宁出了一身的汗,见人一走,顿时懒得再跟谁打一句招呼,立刻就回了自己的屋里,请仰止斋的宫女为自己准备沐浴的香汤。
其他人却要落在后面一些。
内阁大学士陈云缙家的小姐陈淑仪便和姚惜走在萧姝的身边。
她看了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的姚惜后,目光微微一闪,才淡淡地对萧姝开了口道:“我与长公主殿下虽见得不多,却极少见她对谁这般好过。这姜家二姑娘也不过就是为她上了个妆而已吧,怎值得公主对她这般?”
陈淑仪那边没去清远伯府,自然不知道。
可萧姝却是全程在场的。
她手里把玩着一柄精致的香扇,低眉敛目间只笑了一声,倒不像是陈淑仪这般隐隐有些忌惮,反而显得很随意:“若仅仅是上了个妆当然不至于此,要紧的是当时说的那番话。这种话,淑仪,你我是这辈子都说不出来的。”
陈淑仪若有所思。
*
因大家都是第一次在这种场合下聚到一起,又是头一天进宫,到得晚间,大家都梳洗用膳完毕,也不知是谁起了个头,便叫着在仰止斋单独给众人读书、喝茶用的流水阁里聚了起来。
姜雪宁本来没什么兴趣。
要知道这帮人上一世就不聊什么有意思的话题,左右都是那些香粉啊,头面啊,撑死了聊聊外面的英年才俊,实在没什么新意。
可架不住现在大家都觉得她厉害。
谁叫她在乐阳长公主那边面子大呢?
今天学礼仪时的情形,所有人都看在眼底,心底虽然都觉得她这后门开得实在是太过分了,可表面上对她还要更加友善,虽都是世家小姐,不至于到“巴结”这个地步,但言语间都十分温和,连尤月见了她都收起了先前那种敌视的眼神,从唇边挤出一抹笑容来。
所以她是被方妙等几个人拉过去的。
一张圆桌旁坐了六七个人,剩下的则有几个散坐在靠窗的炕上,正相互说着话,间或拿起盘子里准备好的蜜饯、干果来吃。
周宝樱更是一头扎进了吃食里,谁来也不抬头。
倒是萧姝似乎格外对姜雪宁另眼相看,见她进来,又点点头打了个招呼,笑:“姜家妹妹这一天可算是把风头出大了。”
姜雪宁累得狠了,只能扯扯嘴角笑,做出一副尴尬的模样,仿佛不知道该回什么,只道:“萧姐姐说笑了。”
萧姝见她始终没有与谁攀谈的意思,便也不好再借着话与她深谈,干脆转头去找别人说话。
大家都忍不住抱怨今天的女官。
那姚蓉蓉颇有些畏缩地坐在角落里,一张脸涨得通红:“自小家里就没怎么教过这些东西,我学起来实在是太慢了。还好有姜家姐姐,跟我差不多。不然我今天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所有人听了这话都是一窒。
该说这姑娘傻还是特别傻呢?
这种话你自己心里知道就是了,怎么还宣之于口?
屋内忽然就安静了片刻。
尤月嗑了个瓜子,虽然神情不敢做得太明显,但眼底又流露出看戏的兴趣来。
姚蓉蓉还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又想起今日姜雪宁在公主面前的面子,顿时瑟缩了一下,忙向姜雪宁道歉:“我、我刚才说的话不是那个意思……”
姜雪宁:“……”
倒是不生气,只觉得她可怜。
她上一世跟姚蓉蓉也没什么交集,更无意为难她,只随意地笑笑道:“没关系,我本来也笨,实在学不大会。只是苏尚仪也太负责了些,一遍一遍地来,想不学会都难了。”
樊宜兰倒是心善,原本是从书架上拿了一本诗集在手中翻看,这时大约是见姚蓉蓉窘迫,便插了句话,道:“宫中礼仪似乎是学两日吧?可一开始宫里说叫我们第一次入宫要待上三日。听说最后那一日是要先生们出题来考我们,看看大家的学识如何,以此来定往后讲学的内容与深浅。只是不知,届时是哪位先生来考……”
还能有谁?
谢居安呗。
姜雪宁心底冷笑了一声。
果然,先前很是寡言少语的陈淑仪回答道:“该是少师谢大人。如今宫中的经筵日讲都是他在主持,且学识过人,这一回又要教我等学琴、读书,其他先生唯他马首是瞻。我入宫时父亲便叮嘱过了,说此次入宫并非就等于能为公主伴读了,除却学礼仪之外,还要学识能过得先生们这一关。太好倒无所谓,若是太差,留在公主伴读先生不好安排讲学,讲得深了听不懂,讲得慢了拖累长公主殿下。所以第三日的考校也是用来选人的。届时若不合适,同样会被先生劝退。”
——这就是姜雪宁准备换的第二计了。
礼仪这一关因为苏尚仪和乐阳长公主的变化,眼见着是她无论如何装傻,便是躺在地上都能过了,自然也就绝了因为礼仪学不会而被劝离宫的可能。
但乐阳长公主不可能搞得定谢危!
只要她能在第三日的考校中突破自己的底线,交白卷或者瞎写一通,必然触怒从不在这方面放低要求的谢危或者其他先生,那么因为学识不佳被劝回宫,也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一说起谢危,这帮世家小姐们忽然就激动了几分。
有一个道:“不会真是谢先生亲自来吧?”
尤月打趣了一句:“你脸红干什么?”
那啐了她一口,把脸捂住,道:“你若哪天见过了,也会脸红的!”
姚蓉蓉又怯生生地接话:“我在家中也听父亲提过谢先生好多次,不过都说谢先生再有得四年,便要到而立了,却一直是孤身一人,也不谈婚论嫁,可实在是太奇怪了。”
方妙顿时抬起头来:“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姚蓉蓉轻轻“啊”了一声。
方妙又低头去排桌上那几枚铜板,似乎想要算什么东西,只道:“京中大都知道谢先生虽出身儒家,近年些来却潜心于佛老之学,每年都要空出两月来,去悬空寺和三清观斋戒暂住,与人讲经论道,是清心寡欲不近女色的,不成家不值得稀罕。”
不近女色?
提到这个,姜雪宁忍不住要想起上一世的难堪。
这一时心里面种种恶毒的念头都冒了出来:说什么清心寡欲,可人在高位身边连个女人都没有,保不齐是哪儿不行呢!
众人正自打闹说笑。
外头忽然有个小宫女在门外躬身,轻轻地唤了姜雪宁:“姜二姑娘,有人找。”
姜雪宁顿时一抬眉,下意识问了一句:“谁呀?”
那小宫女眨巴着眼睛,看着她不说话。
姜雪宁想起上一世的事来,心中忽地了然,也不问了,只跟其他人道一声:“失陪了,我出去看看。”
便跟着小宫女从仰止斋走了出去。
一路竟是向着文华殿的方向。
眼见着便要到前朝的范围了,还好在路前面不远处的岔道上停了下来,再抬头一看,燕临穿着一身玄色长袍,就站在那一片秋海棠下头等着她。
小宫女悄悄退了。
姜雪宁走上前去:“都这么晚了,还没从宫中回去?”
燕临从沈玠那边听说了一些今日长公主伴读们学礼仪的事情,生恐她受了点什么委屈,特来看看,此刻便仔细地看了看她,道:“宫门还有一会儿才下钥,你头回入宫,我实在放心不下。又听人说今日教你的苏尚仪很是严厉,你还在长公主的面前摔了一跤。喏,刚才顺道去太医院讨了药,晚上记得敷上,别进一趟宫回头瘸了腿。这样的新娘子我可不要。”
不知觉间又说了点小儿女的话。
姜雪宁面色如常。
燕临却是面颊一红,一下意识到自己又孟浪了,不由得掩唇咳嗽了一声掩饰,转移话题道:“今日还习惯吗?”
他讨来的药装在一个白瓷小瓶里,姜雪宁攥在手里冰凉冰凉的,夜色下抬眼望着少年,道:“还习惯,且长公主对我也颇为照顾,你不用担心。”
燕临是特意和沈芷衣说过的,一听也就放心了。
他唇边漾着浅笑,这一下便换了一种神情看她。
像是抓着了某只偷腥猫儿的小尾巴。
只促狭道:“今日文华殿日讲结束的时候,我遇见侍郎大人了。”
这说的该是姜伯游。
姜雪宁不明白他什么意思,眨眨眼看他。
燕临便挑眉道:“他问我,前阵子是不是教了你点什么治人的法子,好叫你拿着一本《幼学琼林》假充账册整府里面不听话的下人。我一想,无缘无故该不会问到我身上,且好像也不是一件坏事,便认了下来。但你知道,我也知道,我没有教过。”
姜雪宁垂下了眼眸:“我便是知道你会为我圆谎,所以才推到你身上的。”
燕临笑着一刮她鼻梁,只问:“那是谁教的?”
姜雪宁道:“自己琢磨的。”
燕临凝视着她,有那么一小会儿没有说话,一双沉黑的眼眸底下,目光微微闪动,最终却是伸出手来,摸了摸她的头,道:“我的宁宁有秘密了。”
是。
你的宁宁有秘密了。
只是这个秘密,她永远不敢告诉你。
姜雪宁只重新抬了眼来望着他,一双眼珠黑白分明,像是琉璃珠子一般通透好看,却不说话。
燕临便道:“那等有一天你想告诉谁了,便告诉我好不好?我想成为全天下第一个知道宁宁秘密的人。”
少年望着她的眼神,竟是无限的包容。
姜雪宁有那么刹那的心软。
然而记忆里翻腾的又是上一世他还朝后带着满身酒气走进自己寝宫时的种种,攥着那白瓷药瓶的手指微微紧了紧,但终究还是点了点头,道:“好。”
燕临于是满足了,先前那一点小小的不快顿时消散了个干净,只看时间也不早,又怕错过宫门下钥的时间,不舍道:“这几日你们都在学规矩,只怕还要被先生考校学问,我也不好明着来找你。明日还是这时候,在这儿见。我去打听打听你们第三日考些什么,也好叫你有些准备,到时给你。”
姜雪宁无言。
上一世考了什么,她其实还记得不少,只不过这一世知道不知道也并没有什么区别,因为根本就没打算让自己过。
但她也并未拒绝少年此刻的善意。
依旧道:“好。”
*
次日还是尚仪局的人来。
只不过这一次教的就不是简单的礼仪了,而是对宫内各种人的称呼,甚至于还教了调香、制香的手艺与手法。
所有人都以为今日的姜雪宁该是一样笨拙。
可万万没想到,今天的姜雪宁就像是忽然开了窍一般,学什么都会,学什么都快!
对宫内各种人的称呼,只重复三次,便可倒背如流;
行走进退的规矩,只看女官示范一遍,就能完整记住;
至于制香就更不用说了。
闻香,辨香,调香,焚香,纤纤素手一翻,做来那是头头是道,且每一个动作都称得上是行云流水,赏心悦目!
昨日因为姜雪宁学礼仪被折腾了个够呛的苏尚仪,今日来本是没抱着什么希望来的,只想着实在没办法就听长公主的话,轻轻这么饶过她算了。
可谁想到这姜二姑娘竟跟变了个人似的!
旁人也许注意不到,可她站在姜雪宁面前是看了个清清楚楚:姜雪宁拿起那一只乌木香印时,微抬了小指,用香匙拨了香灰到香印上,然后将其打在铺好的炉灰上时,不偏不倚,竟是端端正正。这一枚打下的香篆,正好绽开的花心向着正前方!
反观旁人,动作虽没错,可落下的香篆大多不注意方向。
有的倒着,有的歪着。
虽然大多制香的人都不讲究香篆要摆放得端端正正,可牡丹国色天香,向来是每一朝皇后的爱物,所以苏尚仪自己打香篆的时候都会十分留意。
没想到,姜雪宁竟有这般蕙质兰心,能留意到这种极小的细节……
苏尚仪忽然便忍不住用一种全新的目光来看她,在她打好香篆后,慢慢地道:“长公主殿下对你青眼有加,果然是有缘由的。想来世上有些人天生四肢不协调,连在平地上走路都要摔跤。二姑娘或恐便是其中之一。不过今日做得很好。尤其制香,该是第一。”
姜雪宁波澜不惊。
上一世她的礼仪就是跟着苏尚仪学的,且后来又在宫中那么久,想要做自然能比别人做得更好。
更别说制香了——
这可是她上一世除了当皇后之外不多的几个嗜好之一。
至于牡丹,她自己就是当皇后的,能不在意吗?
只是眼下当着苏尚仪的面当然不能这么讲,她只道:“臣女是自己偏爱此道,所以有所研究,今日在尚仪大人面前,是卖弄了。”
苏尚仪却已是对她刮目相看了。
听她这般讲,也只当她是谦虚,说话时的语气比起昨日的勉强,已是一片自然极了的温和,道:“今日姑娘该学的都学完了,算是完成得最早的,可在一旁先休息休息,看看别人。”
其他人:“……”
都说是风水轮流转,怎么就转不到她们身上呢!
昨天姜雪宁是学得慢,苏尚仪对她百般容忍;今日她是见了鬼般学得飞快,苏尚仪又对她百般夸奖!
现在居然还坐到一旁休息去了!
他们简直百思不得其解:怎么就能学得那么快,记得那么牢,做得那么好?!
姜雪宁今日实是已经不耐烦应付了:既然知道从礼仪这一条上已经没办法让自己离宫,再装下去也不过是给自己找苦头吃,还不如用最快的时间完成得最好,也好坐在一旁休息,省得流一身臭汗。
至于旁人怎么看,她也不管。
谁还能开了天眼猜出她是重生的不成?撑死也不过跟苏尚仪一般为她找一个四肢天生不大协调、昨日可能太过紧张的理由。
姚蓉蓉是昨日除了姜雪宁之外学得最差、最慢的一个,她本以为今日姜雪宁也会跟自己一块儿挨骂,还觉着二人同病相怜。
可一眨眼姜雪宁已经完成坐下了。
她却还站在众人之中,彻彻底底成为了所有人里面最慢也最笨的一个,一时惶然无措,只用一种羡慕又惊讶的目光看着姜雪宁,暗暗觉出了几分苦涩。
沈芷衣想着今日学的内容要更复杂些,便早早去太后的寿安宫请过了安赶到仰止斋这边来,结果刚走进来就看见姜雪宁竟然坐在一边。
一问才知道她已经学完了。
一时望着她,心底竟然生出了几分感动,又上前拉了姜雪宁的手,笑道:“我就知道,宁宁不会是个笨人,但完成得这样快,昨日又那般努力,想必是为了不让我失望。宁宁你可真是太好了!”
姜雪宁:“……”
现在告诉沈芷衣,她做的一切其实跟她没什么干系,会不会立刻被她拖下去打一顿?
姜雪宁终究不敢冒险,默认了。
这时只在心里长叹一声:还好明日要考校学问,考砸了就能离宫,不然她现在要直接祈祷老天爷干脆降道雷把自己劈死算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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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更√
红包√
明天继续。
第027章 张遮
“入宫之后连着学了两天的规矩, 看着都累,成日里在仰止斋,应该还没有到宫内各处逛逛吧?”沈芷衣脸上都是笑意, 忽然就想起点什么来, 又转过头去看了看一旁的其他人,到,“你们也是吧?”
众人虽然都被选入宫来,可本来与乐阳长公主还没有什么接触, 乍然听她问话都怔了一怔。
唯独萧姝与她相熟,笑着回道:“她们都没呢。”
用的是“她们”,而不是“我们”。
言语间小小的细节都能显露出她对这一座皇宫的熟悉, 与其他人的不同, 并没有将自己与其他人放到一起来说的意思。
沈芷衣便拍手道:“总归你们礼仪也学得差不多了,明日谢先生考校你们学问, 还不知有多少人能过。既然入宫一趟,不能白来。本公主今日便带你们去逛逛御花园吧。”
所有人的目光顿时变得惊喜万分。
沈芷衣一手拉着姜雪宁,一手又把萧姝拉了, 竟直接对苏尚仪道:“姑姑, 我和阿姝带她们出去转转,今日便不学了吧!”
苏尚仪对着自己看着长大的公主是从来没有什么办法也难得没有什么原则的,只道:“本也学得差不多了, 殿下带她们出去逛逛也好, 只是不要玩得太晚。您明日可睡懒觉,诸位小姐明天还要考学问呢。”
沈芷衣便满口答应:“知道,知道!”
然后便高高兴兴地出了门, 被这一大群人簇拥着往御花园去。
御花园在仰止斋的西北方向,顺着各宫的宫墙往北走, 再往西折过几道转弯,便能远远看到了。
午后的宫廷,格外静谧。
虽然已经是深秋时节,北方的花树都近凋零,可宫里的花匠一点也不敢马虎,依旧在这御花园里栽种了应季的月季、盆菊,有的修剪得不蔓不枝,有的却错落地摆放,别有一种难得的江南气韵。
尤其是御花园东边角落挨着宫墙栽种的一树寒梅,眼下虽还未到花季,只能见着枝条萧疏,可形态上已有了几分病斜之美。
樊宜兰颇好此道,不由赞了一句:“都说宫中为了防走水,一般不种树。没料想竟还有一树梅花。”
沈芷衣看了便笑道:“这是宫里的特例,是三年前圆机大师和谢先生打赌输了种下的,为此还惹来许多非议呢。”
宫中种树,是木在墙中,为一“困”字。
意头上不吉利。
纵然种树的人是圆机和尚,也遇了不少的阻力,唯有谢危打赢了赌,乐得在旁边看戏。
这位圆机大师可是本朝和尚做官的第一人。
姜雪宁对他印象深刻。
因为上一世见着此人,浑然没有半点和尚该有的样子。生得魁梧,一双倒吊三角眼,不仅没有佛家的慈悲祥和,反而有几分凶恶之气,即便笑起来时也给人满满的成算之感。
外人都道他与谢危坐而论道,关系很好。
可姜雪宁根据前世的蛛丝马迹来断,这二人只怕是面和心不和,暗地里相互提防争斗。直到她自刎时,圆机和尚还逃亡在外,也不知最后有没有被谢危弄死。
此刻听沈芷衣忽提到圆机,她便顺着众人目光向墙角那梅树望了一眼,琢磨起这大和尚上一世的下场来。不过也是巧了,正当她转过目光时,竟有一行人从宫墙那边远远地走过来。
仔细一看,最前方那人穿了一身蟒袍。
不是临淄王沈玠又是谁?
后面跟了几名太监,似乎是从后宫的方向来,要穿过御花园出宫。
沈芷衣一见到他就眼前一亮,远远便跟他招手:“王兄,王兄!”
沈玠原本是才去太后宫中请了安,要出宫去,听见这声音便抬起头来,一看是沈芷衣,一张儒雅的面容上便浮了淡淡笑意,道:“芷衣,你怎么在这儿?”
沈芷衣一指自己身后的众人,道:“带我的伴读们逛御花园啊。”
沈玠便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了过去。
果然是一群女孩子。
最前方的是诚国公府大小姐萧姝,沈玠也见过几次了;可萧姝旁边不远处的那个……
换掉了往日一身男装,改穿了浅紫的衣裙,立在众人当中,身段玲珑纤细,皮肤细白,脖颈修长,樱桃嘴唇红润,没了原本故意画粗的眉毛,远山眉淡淡,眼波流转间实在有一股难以形容的清丽媚态。
沈玠才看了一眼便觉得心惊。
这时便想,若非燕临警告在先,已知这将二姑娘乃是他护着往后要娶回家的姑娘,只怕他一见之下也未必不动点男人对女人的龌龊心思。
萧姝见着他,原本是要上前行礼的。
毕竟往日也见过。
可当她抬眼时,却见沈玠的目光轻而易举从她身上划过,竟落到了她旁边的姜雪宁身上,还停留了好一会儿,心底便微微一凛。
再要行礼,已是错过最佳的时机了。
沈芷衣还没什么察觉,拉着沈玠的袖子,向他炫耀:“怎么样,我这一帮伴读的架势,可不比你和皇兄当皇子的时候小吧?”
沈玠笑:“是,是,谁有我们乐阳长公主气派呢?”
沈芷衣哼声:“你们当年伴读也才一个两个,我这儿十二个——嗯,这是什么?”
她方才说话时只把玩着沈玠那宽大的衣袖,结果竟将袖口翻了出来,手指无意间一勾,竟然勾出来一方浅青色的绣帕。
沈玠顿时愣住,伸手便要拿回:“给我。”
沈芷衣却是一下瞪大了眼睛,立刻闪身躲了开去,仔细看了看,着绣帕浅青色的面上竟然绣着一茎蕙兰,一角上还有一朵小小的红姜花。
于是啧啧两声,促狭起来。
“王兄,这可不像是你们臭男人用的东西。哪家姑娘的呀?”
沈玠蹙了眉,俊脸薄红,上前去,一把便将那绣帕扯了回来,胡乱地重新塞进了袖中,只道:“你小小年纪,胡说八道些什么!”
沈芷衣吐舌头:“我快二十能嫁人了,似王兄这二十三四的年纪还没有王妃,只怕皇兄为你操心哦。你就告诉告诉我,要是喜欢,又抹不开面子,我去帮你跟皇兄说呗。”
沈玠是个面子很薄的人。
被妹妹这么一打趣,更加窘迫了。
他塞好了这一方绣帕之后,便强将一张脸板了起来,道:“你可别去。今天刚查出漕河上翻了丝船是官商勾结哄抬丝价,方才又因为三法司与锦衣卫相争发作了那刑科给事中,差点没把人投下大狱,连谢先生和几位阁老都劝不住。这种小事你还要去烦皇兄,怕不是往刀尖上撞。给王兄一个面子,别闹。”
沈芷衣撇了撇嘴,当然不会真的拿着这绣帕就去沈琅面前胡说,只是看王兄这般紧张模样,觉得有些好玩罢了,只道:“行嘛,王兄说什么就是什么咯。反正朝中的事情我也不懂,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被皇兄哄了也不知道的。”
沈玠气结。
又见旁边还有那许多伴读的世家小姐看着,这一时便更加窘迫了,只匆匆丢下一句“我先出宫了”,便急忙离去。
这架势分明是落荒而逃。
沈芷衣见了差点笑得直不起腰。
可其他人的神情就各不相同了。
旁人或许没认出那绣帕来,可萧姝方才站得近,清清楚楚地看见了绣帕一角绣着的红姜花,又念及方才沈玠看姜雪宁的那一眼,拿着那一柄精致香扇的手指便慢慢地紧了些。
她转过眸来,看着姜雪宁。
这一次的眼神与先前的任何一次都不同。
姜雪宁却是心道沈玠这时候与姜雪蕙已经有了交集,这绣帕便算是二人间的“信物”,只不过上一世被她得了机会冒名顶替。
这一世她不插手,也不知二人会如何?
看沈玠方才的神情倒像是的确有几分认真。
不过这事也不过就是在她脑海里闪了一圈罢了,她的心念下一刻就转到了沈玠方才说的“漕河丝船”的事情上。
原来丝船会翻是因为有人预谋。
如此上一世尤芳吟恰好出事前用所有的钱购入生丝等着涨价,便合情合理了:也许是她无意中得到过什么消息。
至于这一世……
脑海中又掠过那个木讷尤芳吟的面容。
姜雪宁心底轻叹一声,不由摇了摇头,倒没有注意旁边萧姝打量自己的眼神,反而转过了目光去看站得稍后一些的姚惜——
这位吏部尚书家的嫡小姐,连着两日来都是一副闷闷不乐的脸,即便方妙等人讲笑话逗得所有人前俯后仰时,她也只在一旁坐着,根本不笑。
在姜雪宁看过来时,她整个人的面色更是差到了极点。
两手交叠在身前,攥着一方绣帕。
但看得出手指十分用力,染过了凤仙花汁的指甲粉红娇艳,可扯在丝质的绣帕上却过于尖利,划出了一道道痕迹。
姜雪宁的眉头不觉慢慢皱了起来。
*
在御花园里逛着的时候还好,可才拜别长公主,与众人一道回了仰止斋,姚惜就直接扑到了自己屋内的榻上哭了起来。
那模样甚为伤心。
同行之人看见她回来时面色就不对了,这一时都面面相觑。
怎么说都在同一屋檐下,不去关心不好。
可她哭着的时候又不好去打扰。
于是只好在流水阁先沏上茶,摆上干果蜜饯,待听见那屋里哭声渐渐歇了,才由一个能哄人开心的方妙和一个行事沉稳的陈淑仪去把人哄了出来坐下。
姚惜一双漂亮的杏眼已经哭红了,妆容都花了不少,眉目间一股滞涩的阴郁,似乎有千般万般的不忿和委屈。
众人都叫她说出来,有什么事大家也好出出主意。
她便道:“我是方才在御花园里听见临淄王殿下说那刑科给事中的事情,所以才哭的。”
有人不明白:“刑科给事中?”
陈淑仪却是知道一点的,只道:“亲事定了吗?”
姚惜又差点哽咽起来,道:“定下来一半。可凭他一个七品的刑科给事中,怎么配得上我?他都不是科举出身,乃是白身吏考上来,才进朝廷当了官的。家里一个粗鄙寡母,又老又丑。原本父亲说刑科给事中官品不高,却是天子近臣,若一朝得了圣上青眼,提拔起来很快,嫁给这般的人看的就是前程。所以我才被说动,答应了这门亲事。可现在呢?圣上都差点要把他投下大狱了!我听人此人在衙门查案时便总喜欢跟死人打交道,其性情极为古怪,绝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人。如今锦衣卫势大,他偏还开罪了锦衣卫。这样的人,有什么前程可言?我嫁过去,一要侍奉他老母,二要忍受他怪脾性,三说不准还要同他一道坐牢!凭什么……”
众人这才听明白,说的竟是最近在朝廷上搅出了一番风雨的那位刑科给事中,张遮。
就因为他,圣上撤了锦衣卫一位姓周的千户。
姚惜竟与他议亲。
一时众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萧姝微微蹙眉道:“可亲事都在议了。”
姜雪宁坐在一旁,听着姚惜这番哭诉,目光却落在那博古架前放着的大鱼缸里,看莲叶下游动着的金鱼,低垂了眼眸,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姚惜咬紧了牙关,目中的不忿变得更为明显,在屋内这算不上太明亮的摇晃烛火下,竟显出几分阴沉可怕,只道:“正是因为在议了,我才不甘心!可如今庚帖都换过了,若要反悔,难免让人家说我姚府势利。如今不尴不尬,是嫁不好,不嫁也不好。且那张遮先前已经议过两门亲,只是一个跟人私定终身退婚了,一个还没过门就死了,这一回好不容易攀附上我姚府门楣,必不肯主动退亲的。我父亲乃是当朝一品大员,我堂堂一世家嫡女,怎能嫁给这种人?”
姜雪宁差点听得冷笑:张遮稀罕攀附你姚府门楣?真把自己当个东西了!
那尤月听得“张遮”二字,却是下意识看了姜雪宁一眼,不由以手掩唇,轻轻地一笑,只对姚惜道:“这等小事有什么可烦恼的?姚姐姐这心思未免也太死了些。天底下大路那么多条,办法那么多种,何必一定要那姓张的退亲?贵府先退了又有何妨?只要找对理由,谁也不能说什么呀。”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
姚惜也诧异地抬起头来看她,见是清远伯府的尤月,一时下意识皱了皱眉,平日里是看这人不起的,只是这会儿听她好似有办法,便道:“什么理由?”
清远伯府式微,这一趟好不容易被选进宫来,尤月的心里其实比谁都急切。这一时连先前与姜雪宁起龃龉是因为张遮这件事都抛之于脑后了,且姜雪宁父亲姜伯游撑死也不过一侍郎,她要讨好的姚惜却是礼部尚书兼内阁学士之女,又怎需要惧怕姜雪宁?
所以她笑了起来。
当下不紧不慢道:“若真如姚姐姐方才所言,这张遮议亲过两回都没成,可见是个命里没有老婆的,且第二门亲事没成人就死了。这叫什么?这不就是命硬克妻吗?”
姚惜怔了一怔,呢喃道:“可他未婚妻从小就是体弱多病,是因为当时受了风寒,才病逝的……”
尤月嗤笑:“姚姐姐脑筋怎的这般死板?不管怎样,反正人是死了啊。你要退亲,只需说张遮命里克妻,是天煞孤星命格,谁嫁给他谁不得好死。如此,哪个敢说你姚府做得不好?且如今形势摆在这里,令尊大人即便是惜才,觉得此人不错,可若这种话听多了,又怎能不疼惜自己的女儿?姚阁老在朝堂上说一不二,连圣上都要卖他几分薄面。若那张遮不识好歹,便是与姚大人作对,难道还能治不住他不成?”
是了。
张遮乃是吏考出身,因善断刑狱才被破格提拔,任用至今,可并无科举功名在身,于朝野之上本就寸步难行。只要她能拿得出一个过得去的理由,好好劝说父亲,以父亲对她的疼爱,这门亲事又有什么退不掉的呢?
姚惜捏着锦帕,目光闪烁。
姜雪宁静静地看了一眼姚惜,又看了一眼旁边出完主意后示威般向她扫了一眼的尤月,悄然间攥紧了手掌。
还记得第一次见张遮,是在避暑山庄。
她带了宫女游湖赏荷。
没成想,七月天气孩子脸,午后的瓢泼大雨,说来就来。只好匆匆往旁边的清凉亭中避雨。结果到了才发现,里面已经坐了一人,还有一小太监侍立一旁,像是在等人。
那人穿着一身三品文官的官袍,坐在亭中圆桌旁的石凳上,一手搭在桌上,一手则垂下搁在右边膝盖,正静静地看着亭外的大雨。
桌上沏了茶,有水汽伴茶香氤氲而上。
亭外雨声喧嚣。
亭内这一隅却像是被天地抛弃,有一种没来由的安然清静。
姜雪宁怔了一怔才走进去。
她穿着一身宫装,裙摆上是凤凰飞舞,牡丹团簇。
小太监先看见她,忙躬身行礼,道了一声:“拜见娘娘千岁。”
那人这才看见她,立刻起了身来,连忙把头埋下,躬身行礼:“微臣张遮拜见皇后娘娘。”
张遮。
这名姓一出,她便一下挑了眉:那一阵周寅之为她办事,锦衣卫又与三法司争权,张遮乃是新任的刑部侍郎,处处与周寅之对着干,让周寅之这等心思缜密之人都失了常性,在镇抚司掀翻了桌案,暴跳如雷。
所以,她对此人是不见其人,却久闻大名了。
当下目光流转,上下将他一打量,才似笑非笑道:“平身,张大人不必多礼。”
她本准备与这人说上几句话。
但没想到这人面无表情,平身之后竟然直接道:“张遮乃是外臣,不敢惊扰娘娘凤驾。”
然后从亭内退了出去,竟站到了亭外台阶下。
天上还下着大雨,他一出去,只片刻便被雨水浇得湿透。
小太监都吓了一跳。
张遮之所以会在亭中等待,身边还有太监,应当是沈玠要召见他,只是人暂时还没来罢了。
小太监可不敢让朝廷命官这么淋着,拿了旁边的伞就要撑开,去外面给他打上。
岂料,姜雪宁忽然冷笑了一声,竟然道:“给我。”
她那时贵为皇后,谁见了她不捧着、哄着、宠着?
这张遮竟对自己避如蛇蝎。
且还有前朝的恩怨与争斗在,她岂能让这人好过?
所以只从那小太监的手中把伞接了,不慌不忙地踱步到了亭边,因还在亭内,高于台阶,所以反倒还比张遮高出一些来,却不给张遮打伞。
只把玩着伞柄,看那雨水从他冷硬的轮廓上淌过。
张遮的脸是天生不带半分笑意的,唇极薄,眼皮也极薄,所以当他微微抬眸向她看过来时,那眼神竟如薄刃似的,轻轻一划便能在人心底划出痕迹来。
姜雪宁笑:“大人怎么见了本宫就躲呢,是怕本宫吃了你么?”
张遮抿唇不言。
姜雪宁心底越发觉得他不识相:“听人说,张大人在前朝十分能耐,连如今锦衣卫都指挥使在大人手底下都要吃苦头呢。本宫知道大人可很久了,没成想,今日才见着……”
她的声音是悦耳动听的,但说出来的话却藏着点谁都能听出来的嘲讽。
雨声喧嚣,水雾朦胧。
张遮望着她,收回了目光,依旧一语不发,竟转身就要走。
只是才要迈开一步,却发现自己走不动。
他转头来才看见——
因他先前立在台阶上,官袍地一角落在上面的台阶上,被雨水打得湿透,此刻正被一只用银线绣了云纹的翘头履踩着。
姜雪宁故意作弄他,浑然不知自己踩着了一般,还要问他:“张大人怎么不走了?”
张遮定定地看了她有片刻,然后便在雨中俯下了身,竟然拽着那一角官袍,用力一扯。
“嘶啦!”
裂帛之声在雨声中显得有些刺耳惊心。
他直接将被姜雪宁踩着的一角撕了开来,这才重新起身,不卑不亢地对她道:“不敢劳娘娘移履。不过微臣也有一言要赠娘娘,须知人贪其利,与虎谋皮,却不知虎之为虎便是以其凶性天生,不因事改。今日与虎谋皮,他日亦必为虎所噬。娘娘,好自为之。”
张遮说罢,转身便去了。
姜雪宁恼怒至极,一下便将手里那柄伞扔了下去,撑开的伞面在雨中转了两圈,被雨水打得声声作响。
亭中的小太监已吓了个面无人色。
当时她想,天底下怎会有这样不识好歹的人呢?
后来才知道,张遮素性便是个识不得好歹的人。
脾气又臭又硬,谁骂他也不改。
当日那一番话她实觉得自己没放在心上,可回去之后多少次深夜里睡不着时,这话都要从记忆深处浮起。因为她身边的人要么有求于她,要么有意于她,要么受制于她,绝不会对她说出这样的话来……
她又怎知自己不是与虎谋皮呢?
人各有志。
上一世就为了当那个皇后,旁人忠言逆耳,她是听不进的,便明知是错,也要一错到底。
却没想到,最终会带累了他。
重生回来到现在,没见着张遮,倒是先见着他这一位“未婚妻”了……
夜色昏沉,烛影摇晃。
尤月出完了主意,便在一旁得意地笑。
姚惜则是慢慢握紧了手指,满面阴沉的霜色,似乎就要做出决定。
姜雪宁于是忽然想:人活在世上,若要当个好人,必定极累。要忍,要让,要克制,要谦卑,要不与人起冲突。比起当坏人来,可真是太不痛快了。虽然当坏人最终会付出当坏人的代价,可按着她上一世的经验来看,不管最后结果如何,至少当坏人的那一刻,是极为痛快,甚至酣畅淋漓的……
“尤二姑娘。”
姜雪宁起了身,只像是没听到今日她们在张遮之事上的筹谋一般,踱步到她方才一直盯着的那鱼缸旁边,看着这有人腰高的鱼缸里,几尾金鱼缓慢地游动,然后唤了一声。
“还请移步,我忽然有几句话想对你讲。”
她面上挂着平和的微笑,整个人看不出任何异常。
尤月却猜她许是因为她方才出的主意而有些着恼,但如今是在宫中,且有这么多人看着,实在也不怕她怎样,反倒想近距离地欣赏一下她一会儿难看的神情。
于是便笑了一声,向她走了过来。
屋内一时安静,大家的目光都落在她二人身上。
尤月才一走近,便道:“有什么话你便说吧。”
然而她万万没想到,就在她走到那养着金鱼的大鱼缸前面时,一直立在旁边的姜雪宁竟毫无预兆地伸出手来,一把压住了她的脑袋,抓着人就往那白瓷的鱼缸里面摁!
尤月顿时尖叫。
可姜雪宁骤然之间下手,力道又极狠,岂是她慌神之间能挣脱得开的?
一时整个脑袋都埋进了水里!
屋里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跟着惊呼出声。
周宝樱先才端着的蜜饯都撒到了桌上,方妙更是直接捂住了自己的嘴。
就连萧姝也是面色一变,豁然起身!
这时姜雪宁脸上哪里还见得着先前半分的和善?
整个人没有一点笑意,浑身戾气滋长,神情如被冰雪封冻了一般,只面无表情地把人往水里摁,任尤月挣扎,动也不动一下。
溅起来的水沾了她衣襟,她都不看一眼。
直到众人惊慌之后反应过来,要冲上来劝了,她才冷冷地把呛了水没了力气的尤月拎了甩在地上。
尤月惊魂未定,已是面无人色。
她颤抖着伸出手来指着姜雪宁:“你、你,你——”
姜雪宁低了眉拿一旁的锦帕擦手,只道:“我怎样?”
所有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她却只平平地笑了一声,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尤月,道:“我欺负你,要去告状吗?可我有长公主,有着户部实缺的父亲,你有什么?”
更别说还有如今人尽皆知的燕临了。
尤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刚才遇到了什么,更不敢相信姜雪宁竟然嚣张无比地说出了这样一番话来。
她想自己要反驳。
可迎着她那戾气满溢的双眼,浑身都在打冷战。
姜雪宁这时才不紧不慢地把目光向一旁同样被吓着了的姚惜转去,深邃的目光里沉着浅浅的光华,口吻竟十分平和友善:“闺阁女儿家,都还未出嫁呢,就要撺掇着坏人清平名誉,毁人终身大事。小小年纪便如此恶毒,长大怎生得了?传出去怕没谁敢娶。姚小姐,您说是吧?”
姚惜这才醒悟过来,她竟是因张遮之事发作。
一时心底慌张,是又怕又恨。
可也不敢直视她目光,只躲躲闪闪。
姜雪宁还当她敢用这般狠毒的伎俩,是有多大的胆气呢,不想怂包一个,于是冷笑一声,只把锦帕慢慢叠好放下,对众人道:“你们慢聊,我有些乏,先回去睡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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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更随缘吧。
第028章 考校
做完了仗势欺人的坏事, 姜雪宁毫无心理负担地回到了自己的屋里。
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一个姑娘家为了退婚硬是要给议亲的对象扣上“克妻”的名声,且对方还以清正、刚直闻名,传出去到底是谁倒霉还不知道;再说了, 她们若要因为自己今日做的这一桩闹起来, 要让旁人来评理,姜雪宁还巴不得呢。
闹大了她不正好能离宫?
左右都是一桩稳赚不赔的买卖。
这一天晚上,燕临还真给她送来了他打听到的一些考题,当然未必很全, 但大概的方向和考哪几本书都知道,若晚上挑灯夜读,明早起来再看一看, 要过明日的考校应当不难。
毕竟只是看看大家的学识, 并非真正的考学。
考校的目的也不过只是把太差的一些人剔除掉了。
姜雪宁拿到之后大致地扫看了一眼,发现跟上一世几乎没有差别, 看完之后便将这几页纸都凑到火上去烧了。她虽不在乎自己,可若这东西被别人看到,难免要查到燕临身上, 说出去总不好听。
如此一夜安睡。
次日一早起来洗漱梳妆毕, 她便推开了房门,结果一眼就看见,这一大早的, 廊上竟然有好几位世家小姐拿了书在外面, 或站或坐,正在低声吟诵或者默记。
“……”
看来大家真的都很努力地想要留下来啊。
姜雪宁忽然觉得自己这般的懒散,实在有些格格不入。
大约是因为昨晚上她忽然发作尤月与姚惜的事情, 众人听见门响,抬起头看见她走进来时, 目光里多少都有几分忌惮和畏惧。
只有少数几人主动跟她打了招呼。
其中就有这帮人里唯一一个没有临时抱佛脚看书的樊宜兰,她甚至向姜雪宁微微一笑:“姜二姑娘早。”
“樊小姐早。”
樊宜兰是真的不争不抢,腹有诗书气自华,有那真材实料,什么时候都平平静静,镇定自若。
这一份淡泊是姜雪宁羡慕不来的。
她对对自己展露友善的人,也一向是友善的,便也向她颔首示意,道:“大家今日起得好像都很早,看来都很重视学问考校这一关了。”
深秋的清晨,天际浮着淡淡的冷雾。
衣着各异的姑娘们立在廊下读书。
无论怎样看,都是一幅赏心悦目的画卷。
樊宜兰看了其他人一眼,道:“毕竟大家往日应该都没经历过这般的阵仗,有所紧张是必然,便是连我昨夜也不大能睡好,今日起了个大早。不过姜二姑娘倒是跟前两日一样,一觉睡到大天亮,实在令人钦羡。”
羡慕什么不好羡慕她能睡?
姜雪宁真是有些哭笑不得。
另一边坐着的是今日难得放下了种种天象历书,反拿起一本《论语》来啃的方妙,听了樊宜兰这话便酸酸地插道:“樊小姐哪里知道,便是我们这里所有人昨晚睡不好,姜二姑娘也不可能睡不好的。朝野上下都知道,姜侍郎与谢先生交好,平日里也有往来。姜二姑娘别的不说,总能知道点谢先生的喜好,也知道一会儿考校答卷的时候要注意点什么吧?我们可就惨了,临时抱佛脚都不知道该抱哪只。”
话说到这里,声音忽然一顿。
方妙终于意识到了一件先前被自己忽略的事情,一拍自己脑门便站了起来,上来拉姜雪宁的手:“姜二姑娘!姜二姑娘!我竟然忘了,你乃是有‘势’之人啊。咳,那什么,你方便的话,能不能小小地透露一下,谢先生平时喜欢看什么书,阅卷的时候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偏好呀?”
谢危固然与姜伯游有往来,可那都是大人们的事情,姜雪宁如今也不过是一个十八岁撑死了说虚岁十九的小姑娘,能知道什么?
若是上一世方妙这么问,那就是问错人了。
只不过这一世姜雪宁还真知道。
谁叫她是重生回来的,且还提前知道了考卷的内容呢?
在方妙问出这话的时候,廊上的读书声,不知为何都小了一点。
姜雪宁注意到有不少人都向她看了过来,心思便微微一动:这种“利人利己”的“好事”,自己为什么不做呢?
别人考得越好,才越显得她差呀!
方妙原本就是尝试着问问,眼看着姜雪宁目光闪烁,心里便道一声“果然是不会告诉的”。毕竟这种时候大家都算是有竞争关系,谁愿意帮助自己的对手呢?
若一个不小心被人挤掉,找谁哭去?
所以她叹了一口气:“我还是继续看我的《论语》吧,瞎抱总比不抱好。”
但万万没料到,姜雪宁看着她竟然笑了一声,对她道:“《论语》是要看的,若还有些空,再把《孟子》看了也不错。想也知道谢先生考校我们不会太难,也就看看大家都学了什么。所以按着一般士子们读书的顺序来讲,《大学》《诗经》也是得看看的。我父亲的确与谢先生有些交情,不过先生的习惯我所知不多,只知道比起答卷答得好,谢先生好像也很青睐于字写得端端正正的。答卷答得再好,若字不工整清晰,在谢先生那里都要被黜落。”
众人听了都是一愣。
有的是没有想到姜雪宁竟然会直接说出来;有人则是在思考,她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说出来,到底是真是假;也有人对她说的内容有些怀疑。
连周宝樱今日都在看书。
她一张小脸粉嫩嫩红扑扑的,两道秀眉一皱,显得困惑不已:“怎么会呢?读书读书,学识修养难道不是第一的吗?若仅仅因为字写得不够好,就被黜落,未免也太不公平了吧?要是考卷上的题目本来不少,仓促之间字迹难免潦草……”
姜雪宁笑:“那我就不知道了。”
上一世她与谢危的接触实在不算多,连见面的机会都少,只听人说他主持科考的时候,学识绝佳但字不够好的,在他手里都要往下面扔一等。
原本一甲的放入二甲;
原本二甲的沦为三甲;
原本三甲的可能就没有名姓了。
那一科的士子中多有不服气者,为此好闹出了个士林请命上书撤掉谢危会试总裁官的事情,但谢危照旧我行我素,没有半点要改的意思。
后来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谢危为什么如此,姜雪宁自是不清楚。
反正她知道的都说了,旁人信不信是她们的事。
因周宝樱这一问,许多人对姜雪宁方才那番话都有些将信将疑起来。
唯有萧姝对姜雪宁刮目相看。
因为她知道,姜雪宁说的都是真的。
萧氏一族在朝中毕竟势大,萧姝虽然已经与长公主熟识,且学识也不差,基本不可能在这一关被劝回家去。可一旦要涉及到学问考校,便事关面子。早有人为她打听过了太子少师谢危的一应习惯喜好,其中“写字好”这一条排在第一。
她知道,但从没想过对旁人讲。
然而姜雪宁竟然都说了出来……
这个人,竟没有半分私心的吗?
萧姝一时竟觉得自己不是很看得懂她,一时又觉得比起此人的坦荡,自己那一点想争第一的小心思,好像都落了下乘。
她心底忽然很复杂。
却不知,这会儿姜雪宁心底都要乐开花了:这帮傻姑娘可千万要抱好佛脚,趁这点时间赶快温书,答卷的时候认认真真写字,本宫顺利离宫早早回家的“宏图大业”,可都靠你们了!
旁人都在抓紧时间温书,姜雪宁却是觉着人生从来没有这般充满希望过,她走进了流水阁,想为自己沏上一壶茶,半点准备也不做,只等着一会儿来人叫她们去考。
只是没成到,才刚把水烧上,便进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姜雪宁抬眸一看,眉梢不由一挑。
姚惜。
许是因为昨日哭过,且姜雪宁走了之后她哭得更厉害,所以一双眼睛显得有些肿,从外面走进来时,目光便一直落在姜雪宁的身上。
一身杏红的衣裳,看着霎是好看。
但姜雪宁能从她垂在身侧紧握的手掌中,感觉到她的不甘与愤怒。
姜雪宁伸出手来,慢条斯理地在茶盘上摆好了一应茶具,只笑:“姚小姐放心,昨日你们那番话也是我们问了,你们才说的。我这人虽然不算是什么好人,但有什么仇有什么怨都是当面就说了,背后中伤传人小话这种事,我是不做的,自然也就无需担心我回头到处乱讲。”
姚惜又觉得被她一巴掌扇在脸上。
毕竟什么“背后中伤”“传人小话”这样的词句,怎么听都像是意有所指。
她深吸了一口气,道:“我自问与姜二姑娘无冤无仇,昨晚回去之后着意打听了一下,也并未想到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要说二姑娘与那尤二小姐之间有些龃龉,针对她也就罢了。可您字字句句,分明是冲着我来的。我小半夜没睡,始终觉着这事蹊跷。即便姑娘是打抱不平,反应似乎也太过激了些,倒叫我不得不好奇,姜二姑娘与那张遮是什么关系?”
啧。
这是想不通就要怀疑她和张遮之间有点什么,只怕若有点眉目,也正好用来当做与张遮退婚的理由。
姜雪宁很敏锐。
只不过这话么,若来质问上一世的她,她或许不能问心无愧;但若是问这一世的她么,现在她连张遮都不认识,哪儿来的什么“关系”?
姜雪宁向前倾身,用了茶匙一点点将茶则里的茶叶拨入壶中,面不改色道:“张遮大人乃是言官,刚直不阿,一身清正,听闻早年断狱在百姓中颇有贤名。雪宁虽然也是个小人,不过这两年倒悟出个道理来。世上虽不能人人都是君子,当个小人也没关系。对小人用小人之道无妨,可若是待君子,最好还是以君子之道。姚小姐似乎是怀疑我与张遮有些什么,可只待今日过后,姚小姐出去打听打听便知道,我与这位传说中的张大人连面都没见过一次。若您想要从中做点什么文章,还是趁早歇了这心思吧。您觉着这门婚事不好,想要退了也无可厚非,世人趋利避害,本没什么值得指责的地方。可有些事做过度,便不大好。姚小姐既要退婚,还要对自己全无损害,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好事呢?”
“姜二姑娘说得倒是好听。”姚惜听着她这字字与己无关的口吻,只觉刺耳至极,“我只听说您在府中也是不好相与的脾气,如今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真等是你遇到了这样的事,要配这样一门婚事,只怕做得未必比我好看!”
这就是血口喷人了。
姜雪宁心道便是自己上一世最不会做人的时候,也是明明白白告诉燕临她想当皇后,她要嫁给沈玠,没有为自己找什么无辜的理由,更不至于往燕临的身上泼什么脏水,为他身上添污名啊。
且她看上沈玠也是勇毅侯府出事之前。
不管侯府后面是不是出事,她都是要嫁给沈玠的,本未存落井下石之心。只不过两件事撞在一起,有落井下石之嫌,雪上加霜,叫燕临更恨她罢了。
她抬眸看着姚惜的目光,顿时变得嘲弄了几分:“我看姚小姐昨晚似乎还没有什么害人的心,今日起来倒反倒像是要钻牛角尖了似的一意孤行。若我是姚小姐,第一,遇着这样一门好亲事,且身为内阁学士的父亲都觉得此人不错,高高兴兴嫁了还来不及,有什么必要退婚?第二,便是我觉得这婚事不好想要退亲,也不至于要将‘克妻’这样难听的脏水泼人身上,回头叫人怎么娶妻?索性大大方方跟人说了这门亲事我要退,想来那张遮正人君子,也不会强求。第三,若我铁了心不想背个‘势利’的骂名在身,还想要退婚,不如按兵不动,坐家里等着就是。”
姚惜听着前面时不免又扯着帕子暗中生恨,可待听到她最后一句时,却是忽然一怔:“你这话什么意思?”
姜雪宁此刻却是怎么看姚惜怎么生厌,正好一旁的水开了,便冷冷淡淡道:“我要沏茶了,姚小姐若不是想要坐下来与我品茗论道,便勿在此搅扰我清净了。一会儿就要考校,趁着有功夫多读点书不好吗?”
多读点书,别欺负人穷。
她上一世经历许多,学会的也就这么一点了,也只能看在她将来说不准还要嫁给张遮的面上指点她这么多了。姚惜要懂便是懂了,不懂也跟她没关系。
姚惜却道她是半分面子不给,再次气结。
人家都赶客了,她也不好再留,拂袖便走。
可走出去了才想到,流水阁又不是她姜雪宁一人的地盘,怎的赶起人来倒跟自己是主人一样?
但这时要再进去未免太落下乘,只好忍了。
*
大约卯正二刻,姜雪宁正正好喝完了两泡茶,仰止斋外面便来了人通传。
只道:“几位先生现已从文华殿那边过来,带了题卷,辰初一刻便在旁边奉宸殿开考,还请诸位小姐随奴等移步奉宸殿。”
众人于是纷纷整理仪容,随宫人去往奉宸殿。
此殿距离伴读们住着的仰止斋走路过去连半刻都不需要,没一会儿便到了。
姜雪宁抬眼,只见这奉宸殿一座正殿,两边都是偏殿还带着耳房、山房,既无雕梁也无画栋,门扇上大多只以清漆刷制,殿前只五道台阶,喻圣人之五德。
入殿后一如学堂。
正上首是先生们讲课的地方,下方则桌椅齐全,案头上笔墨纸砚具备;靠西墙则设了几张方几、几把椅子,有书格亦有茶桌,该是为先生们两讲间隙歇憩之用。
她们才各自选好自己的位置坐下来。
姜雪宁对谢危终究是有些发怵,直接先挑了最角落里光线不大好显得有些阴暗的一张书案,虽然一会儿写东西可能有点费眼睛,但可避开旁人的目光。
这时后面便传来了一声:“先生们请。”
众人顿时重新起身。
姜雪宁立在角落里回头一看,只见谢危今日着一身宽松的苍青道袍,以青玉簪束发,眉眼淡不染尘,唇边含着点惯常的笑意,与另三位上了年纪须发已白的老学究从殿外走了进来,论仪容气度实在有些鹤立鸡群,更别说是在朝中同品级之人里过于轻的年纪了。
有先前还嘲笑过旁人提起谢危脸红的世家小姐,见了才知道那人当时没说瞎话。
一时有许多人不敢直视。
姜雪宁更是看了一眼之后便立刻垂下头去:她倒不是不敢看谢危,而是希望谢危无论如何不要注意到自己,只需要答完卷交上去等他喊自己滚蛋的时候有点存在感就足够了。
只是……
谢危夹着卷起来的一摞题卷入殿,刚将其置于案上,抬眼一看,眉梢便微微一动。又把向角落里扫看一圈,这才见着那昏暗角落里垂首立着的姜雪宁。
他拆卷的手指便微微一顿。
旁边一位老翰林问他:“居安,怎么了?”
谢危只点了一旁侍立在殿门口的宫人,淡淡道:“往后若非疾风狂雨烈日,都把东角的窗扇打开。”
宫人立刻应声:“是。”
然后从姜雪宁身边走过,把先才紧紧闭着的窗扇推开了。
外头的天光顿时倾泻进来,全洒落在她的身上,也把她面前的桌案与笔纸照了个亮亮堂堂。
这一瞬间姜雪宁觉着自己无处遁形。
心里面已是骂了一声:这架势,分明是怀疑本宫要趁暗作弊!嗤,看本宫今次给你交个“好”答卷,教你领教领教什么叫做“不学无术”!气不死你!
作者有话要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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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更晚上。
第029章 小报告
这一摞题卷都是提前准备好的, 毕竟只是用于探探公主这帮伴读的学识修养,整体来讲并不复杂,所需的数量也不大, 所以都是先生们各自出好题后交由人誊抄了十二份, 文字大小一律,规规整整,全是漂亮的馆阁体。
谢危吩咐完便低头继续拆卷。
拆完微微垂着眼眸将题卷的数目点过一遍,然后问同来的三位老翰林道:“几位老大人过目一下?”
三人都站着没动, 摇了摇头。
其中一位老翰林叹了口气,道:“一帮小女娃子读书,这考校也跟儿戏似的, 有什么过目不过目的?不都是那样吗?谢少师看过也就是了。”
谢危看他一眼, 没说什么,只将题卷递给了宫人。
宫人双手将题卷接过, 而后一份一份地发到了每个人的面前。
姜雪宁正好是最后一份。
题卷一摆到面前,她就迅速过了一遍:这上面的题目与她上一世做的相差无几,也与燕临昨夜交给她的那一分一般无二。
然后便听上首谢危道:“此次考校只是为了看看诸位伴读的学识修养在何种层次, 各位先生拟的题目都相对简单, 作答的难度也不高。所以答卷的时间只有一个半时辰,到巳正一刻便要请诸位将答卷交上。而我与三位先生则会花上两刻的时间,当场阅卷, 做个评判。现在便可请诸位开始答卷了。”
他声音平平淡淡, 不起波澜。
落在人耳中,竟有一种清风拂面似的感觉,也许是因为这话中藏有宽慰之意, 轻易便消解掉人原本进入殿中时的紧张,略略放松下来。
下方如萧姝、樊宜兰等人, 皆是学识修养俱佳,胸有成竹,听得谢危此言,便都起笔蘸墨,对着发下来的题卷在空白的宣纸上完整作答。
倒是姜雪宁盯着题卷看了半天。
足足过了有好半晌,才伸出手去,五指屈着,形似鸡爪,把旁边一管小笔抓了起来,在答卷上歪歪斜斜、不紧不慢地写了起来。
上头几位先生这时已经到了左边设的那几把椅子上坐下,只叫宫人沏了茶端上来。
他们都是翰林院里的老学究,一瞅那边正在埋头答卷的十二个小姑娘,就忍不住直摇头。
方才回谢危话的那位老先生道:“一个公主闹着要读书,圣上纵着随便请几个人来教就是,总归女儿家也不须懂得什么太大的道理,在家听父母,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学一学《孝经》《女戒》也就罢了,偏还要搞出这般大的阵仗,不知道的怕还以为是哪位皇子出阁读书呢。老夫在翰林院也算是兢兢业业治学十余载了,到如今竟跑来教一群女娃娃,像什么话!”
谢危坐在他旁边,低眉端了茶盏,揭了茶盖,没有接话。
倒是旁边两位先生被这番话勾起了几分不满。
其中一位也叹了口气,附和道:“谁说不是呢?老夫入仕这么多年,还从未有人叫我教过女娃娃!好歹也是两榜进士出身,读的是四书五经,来教公主和伴读,恐怕也只合讲些入门的东西。倒不是我高看自己,实在是杀鸡用牛刀。光你我也就罢了,毕竟也不过是几个在院中不得志的迂腐老头儿,可似谢少师这般平日里主持经筵日讲的,圣上竟然也点了来给公主和这些个伴读讲学,实在让人想不通。谢少师竟然答应了,就更让人想不通了。”
这些老先生都是翰林院清贵出身,自有自己的气节在,便是皇帝在面前,很多话也是不顾忌的。如今他们说的这些,也都在朝堂上讲过好几遍了。
奈何沈琅偏宠长公主,一意孤行,听不得人劝。
所以讲了也没用。
谢危在朝上就听他们抱怨过了,且每每把自己拖出来说上一说,倒好像这件事他也有多大的不满似的。
但他也并不表露出自己对此有太多的情绪。
当下只朝一旁正在认真答卷的那些个伴读的世家小姐看了一眼,目光也在姜雪宁那握笔的姿势上定了一定,不觉微微蹙眉,吹了茶略饮一口,却是道:“诸位伴读都在作答,我等还是少说些话,以免搅扰了吧。”
几位老先生这下便不好再多言了。
历来考场监考便甚为枯燥。
谢危自带了一本《守白论》来,坐在边上一页一页慢慢地看。
那几位先生却不大坐得住。
圣上点了他们来教长公主并一群伴读的世家姑娘,本来就叫他们有些不满,在这儿坐了没两刻,既不能说话,又无心看书,索性便称去外面透气,竟连“监考”这件事都扔了,相携从奉宸殿出去,只留下谢危一人在此。
从头到尾,谢危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只翻着自己的书。
姜雪宁虽坐在角落中,方才却也将那几位老先生的话听在耳中,又见这几人没坐一会儿便出去了,一时没忍住皱了眉。
要不说怎么是“老学究”呢?
老成这样,合该埋进土里!
回头即便不留下来为伴读,这几个糟老头子的小报告,她也一定要打给沈芷衣才是。
作者有话要说:
*
写不完了,短小的一截儿(。
保一下全勤。
明天肯定会把考校和结果都写完,应该还会写到尤芳吟,先不要打我(。
*
还是把华点删了,防止出戏……
第030章 杠精答卷
想起上一世尤芳吟所说的她所在的那个世界, 再想想自己待的这地方,姜雪宁也不知为什么,心底里不大爽快起来。于是埋头重新盯着这些先生们出的题看时, 也越看越不顺眼。
原本她是准备装个不求上进的废物。
但现在, 盯着盯着就生出几分抬杠的心思来:反正也不留在宫里面,还怕得罪这帮老头儿?
姜雪宁纤细的手指提着那一管笔,慢慢在手里面转了转,唇边忽然就挂上了一抹笑。
整张题卷确如谢危先前所说, 并不是特别难,所考校的内容大多都是孔孟之道,另加上一些诗文韵律, 乐理知识。
现在她已经用狗爬一般的字答了一小半。
至于这剩下的一大半……
“子曰:三军可夺帅也, 匹夫不可夺志也。当作何解?如何论‘君子贵立志’?”
姜雪宁认认真真一笔一划地在答卷上画了个王八,然后写:“一说, ‘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 此不足为勇也’, 二说‘匹夫一怒血溅五步’。既是‘匹夫’,便属庸碌,何来有‘志’?既无志, 有什么夺不夺的?予不知当作何解, 唯明了一事:圣人原来也胡说八道!”
“子曰: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请以‘德’字立论。”
这话的意思是,孔子说, 上天给予了我这样的品德,宋国的桓魋能把我怎么样?
据说孔子去陈国时经过宋国, 宋国的司马桓魋听说后,便去加害孔子。当时孔子正与弟子们在大树下讲周礼,桓魋便带人砍倒了大树,想要杀孔子。
这话是孔子在逃跑途中说的。
读书人向来将孔子奉为“圣人”,凡孔圣人说的都是对的,便是瞎说鬼扯也能给你附会出一堆的道理来。
姜雪宁看着这句白眼差点翻上天。
一个人具备了“德”,就能逢凶化吉、不惧别人的加害?扯什么淡呢。而且这还是形容自己,吹起自己来也真是不脸红。
对于这一题,她可有太多的“论”想要立了。
当下便又刷刷在答卷上奋笔疾书。
除了字丑一些外,没什么大毛病。
一个半时辰很快过去。
这时殿中其他人多已经停了笔,宫人敲响了殿中的铜磬,便上来收卷。
收到姜雪宁面前时她还趴在案上一通写。
宫人咳嗽了一声:“姜二姑娘,交卷了。”
姜雪宁不为所动,都不抬头看她一眼,只道:“哦,等我写完最后一句。”
宫人不由为难,下意识转头看向已经站起身向这边看来的谢危。
谢危没说什么。
那宫人便只好垂手侍立一旁,安静地等着姜雪宁写。只是她这“最后一句”好像格外地长,刷拉拉又写了许多。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她的身上,一时心底都有些纳闷:不该呀。姜雪宁先前给他们押过的题好像都考到了,由此可见她是早有准备的,而这题卷也不是很难,似萧姝、樊宜兰这样的,其实只花了一个时辰便将答卷写好了,只是都不愿出风头,没有提前交罢了。怎的她需要这么久?
好不容易,她终于搁了笔,这才把写得密密麻麻的答卷从案上揭了起来,吹了吹墨迹,然后交给了等待已久的宫人:“有劳了。”
宫人暗暗松了一口气。
她只当是这位姜二姑娘对待考校格外认真,学识渊博,因而答卷才这样满。可当她接过答卷来一看,这满眼鬼画符似的字是认真的?而且还写了这老多……
额头上冷汗都差点出来。
宫人也不敢多言,收好所有答卷做了一番整理后,便呈上去给了谢危。
这时便算考校完成。
众人多少都放松了一些下来。
方妙坐的位置距离姜雪宁近些,看着上方的谢危接过答卷来在案头上铺平之后,便将脑袋凑到她身边,问:“你怎么答了那么久?难道是题中有什么不大容易发现的玄机?”
玄机是没有的。
如果一定要说有,那就是:杠精的智慧。
姜雪宁也抬眸向上面看了一眼,见谢危并没有注意下面,才转头压低了声音道:“我只是比较笨,所以答得比较久。”
笨?
她看着像是跟“笨”字沾边?
方妙瞬间不想跟她说话,只觉她这是“明明很厉害却偏要谦虚两句”的虚伪,于是幽幽地看了她一眼,道:“你就装吧。”
姜雪宁见她不信,也不好再多解释什么了。
反正答完卷后她一身轻松。
这次的答卷完全是“对症下药”,只怕那几个老头儿见了得吹胡子瞪眼,气出二两血来。她不愁出不了宫!
于是便悄悄开始打量谢危。
案头上放在最面上的一份答卷是诚国公府大小姐萧姝的。
一手簪花小楷极为漂亮,看得出练过很长的时间。
谢危看过之后淡淡地点了点头,然后将这份答卷放到了一旁,又拿起一份新的答卷来看,神情还是淡淡,下头坐着的众人,没办法从中看出什么端倪来。
可等到第五份答卷时,他眼角忽然微不可察地抽了一抽。
正密切注意他神情的姜雪宁,心中顿时一震:到自己了,到自己了!
想想上一世的谢危。
熟读圣贤书,精通百家言,写得一手好字,谈得一手好琴,也不知见了她这一份答卷,会不会七窍生烟?
这人若要当场变脸,该多刺激?
天知道谢危在看过了前面四份字迹工整的答卷后,骤然间看见这第五份答卷上密密麻麻的狗爬字时,心底受到了多大的冲击。
横竖不直,撇捺倒歪。
活像是道士画鬼符,便是连学堂里七八岁的孩童都能写得比这好!
有那么一刹那,他眉尖蹙起,抬手便想将这一张答卷扔到地上去。
可一看卷首,“姜雪宁”三个字映入眼底。
谢危捏着答卷的手指便紧了紧,只将目光抬起,向着此刻殿中已经被外面天光照得明亮的一角看去,竟看见姜雪宁正偷偷看着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底有点狐狸似的狡黠的暗光。但他视线才一转过来,那种慧黠的暗光立刻消失了个干干净净,只用一种尴尬又怯生生的目光看着,很快便低下头去,好像知道自己答得有多糟糕,心底很为此忐忑似的。
谢危足足盯了她半晌。
姜雪宁以为他只是看一眼就会收回目光,所以埋下头去之后不久,便又抬起头来,想继续看谢危反应。
可谁想竟正正对上他根本没收回的目光。
一瞬间汗毛倒竖!
尽管谢危一张脸上并没有什么严苛冷厉的表情,显得淡泊,像是一片波澜不兴的海面,可姜雪宁却觉这下面藏着翻涌的暗潮,令人心惊。
外面越是平静,内里越是汹涌。
她脖子后面都凉了一下,强忍住了拔腿就跑的冲动,又慢慢把自己的脑袋埋了下去,可这一次却是怎么也不敢再抬起来了。
谢危这才极缓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重新看这一张答卷。
殿中忽然安静极了。
因为所有同样在暗中注意谢危神情的其他世家小姐们,十分惊讶地发现,原本一张答卷根本不需看上半刻的谢先生,对着这第五份答卷,竟然已足足看了有一整刻。
那神情虽然看不出深浅来,可莫名叫人害怕。
一时所有人都生出几分忐忑。
一则祈祷这张答卷千万不要是自己的,二则又忍不住去想,这张答卷上到底是写了什么惊世骇俗的内容,竟能让身为太子少师的谢先生看上这么久?
正在这当口,先前出去的三位翰林院的老学究从外头踱步回来了,一看便知道众人已经答完了题,于是走上来对谢危笑道:“正在阅看答卷吧?来,还剩下几份,我们也来帮忙看看。”
说着便向案上的答卷伸出手去。
谢危眼皮微微一跳,只不动声色地将姜雪宁这份放在面上的答卷抽了开,然后十分自然地扯过剩下的几份答卷递了出去,道:“有劳几位先生了。”
几位老学究也没注意到这么一个细微的动作,接过答卷来一人看个两三份,一面看还一面做评:“这张答得简直文不对题!这张也是,下笔千言,离题万里!连孟亚圣说的‘生于忧患死于安乐’都解不出,这还入宫伴什么读……”
殿内某几位世家小姐一下白了脸。
姜雪宁这时却稍稍安了心,暗道这几个老头儿可算是回来了,等他们见到自己的答卷,必定不会让自己选上。如此,大事已成!
很快,几位先生便看完了答卷,挑了四张出来,向谢危摇头。
这是说这几张不行。
谢危结过来一看,也没说什么,点了点头,便将所有的答卷重新放到了一起,对众人道:“方才与几位先生阅过了答卷,评议的结果也出来了。”
所有人都紧张起来,屏气凝神。
姜雪宁悄悄握紧了拳头,等着听到自己的名字。
“诚国公府萧姝,上佳,可留;
“陈大学士府陈淑仪,上佳,可留;
“姚尚书府姚惜,中上,可留;
“方监正府方妙,中等,于学识上虽然差了些,但胜在一手字写得认真工整,很有向学之心,可留。”
萧姝、陈淑仪、姚惜这三人原本就不担心自己过不了,所以听到结果时也只是振奋了那么一下,是一种意料之中的尘埃落定。
可方妙却是忐忑的。
当从谢危口中听到“可留”二字时差点没忍住蹦起来,连忙起身便向谢危躬身道礼:“学生谢过先生指点,往后必将努力向学,好好为长公主殿下伴读!”
如此便已经留下来四个人。
剩下的人听见前面那么顺利,只以为先生们的要求其实很宽松,即便学识不好,也不由存了几分希冀,觉得自己运气好说不定能过。
可谁也没想到,谢危接下来念了三个名字,全都不过!
他向下扫了一眼,只见被念到名字几位世家小姐,全都脸色惨白,泫然欲泣,便道:“诸位小姐的答卷也并非全无可取之处,比起寻常姑娘家来已算得上是见多识广。只不过如今是为长公主殿下选伴读,还得考虑其他人的学识如何,等而比较。所以也不必太过介怀。”
三个人全都站起来谢过。
至少面上看都很服气,至于心里如何想就没人知道了。
已经出了七个人的结果。
还剩下五个。
姜雪宁觉着,应该很快就到自己了。
这一时,谢危拿起了第八份答卷,但没有立刻开口,而是又看了一会儿,似乎在思考什么。
姜雪宁以为这份是自己的。
可没想到,下一刻谢危开口,竟然问道:“谁是樊宜兰?”
樊宜兰顿时一怔,起身一礼:“回谢先生,我是。”
谢危的目光便落在她身上,打量了好一阵,才道:“上上甲等。”
包括萧姝在内所有人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然而下一刻,谢危便道:“但你不能留下。”
不能留下?!
所有人都傻了眼,先前惊讶的神情都还没来得及收起。
樊宜兰自己也没反应过来。
谢危却不解释什么,只将这份答卷向她一递,道:“取回你的答卷吧。”
先前念结果,可都没有返还答卷。
樊宜兰见状,饶是淡泊性情,也以为自己是在答卷之中做错了什么,有些忐忑不安。
她走上前去,恭敬地接回答卷。
这时,谢危才淡淡对她说了一句:“皇宫里没有好诗。”
樊宜兰猛地一震,一时千般万般的想法全从心底深处冒了出来,竟似江河涌流一般难以停歇。
她捧着自己的答卷,呆呆立了好久。
最后才向谢危深深伏首:“宜兰谨记先生指点!”
旁人都不大听得懂这番没头没尾的对话,唯有旁边姜雪宁看着樊宜兰,面上略显复杂:樊宜兰有诗才,谢危实是从她的答卷中看出了她的灵气与才华,所以即便她的答卷是上上甲等,也没有留樊宜兰下来伴读。
因为要写出好诗,就不能待在宫中。
而上一世的樊宜兰,后来走遍名山大川,也的确写成了许多叫男子都佩服传诵的好诗。
上一世的姜雪宁,对此嗤之以鼻,很不理解怎会有人愿意放弃荣华富贵,竟不对谢危这般的举动有任何质疑;可这一世才知道,这样走遍名山大川的自由淡泊,她有多羡慕。
想着想着,一没注意就走了神。
直到耳旁忽然响起一句:“宁——”
但只出来一个字,又忽然顿住。
姜雪宁抬起眼来,就看见谢危正从上方看着她,一时也不知为什么,原本觉着十拿九稳,现在却心慌了几分——
可能是谢危太吓人吧。
她起身来,静立着等待他念出最终的结果。
谢危一个“宁”字出口,便意识到于此时此地不合适,眸光微微一敛,便已若无其事地改口,淡淡道:“姜侍郎府姜雪宁——可留。”
姜雪宁下意识躬身:“谢先生指点,臣女回家后必……”
等一等!
姜雪宁,可留?!!
脑海里忽然跟撞雷似的一炸,她豁然抬首,因为太过诧异,甚至忘了遮掩自己过于明亮锋锐的眼神,一下便望向了谢危!
开什么玩笑!
她答的什么卷,写的什么字,她自己还不清楚吗?别说是皇宫里为长公主选伴读了,就是拿去请私塾的先生来,先生都未必肯教!
方妙听着她连“回家”两个字都说出来了,不由得掩嘴笑,只道:“看看,最后一个名额轮到自己,我们的姜二姑娘高兴得昏了头,连话都开始瞎说了!”
谢危则平平看她:“姜二姑娘?”
姜雪宁头皮都在发麻,完全不明白事情怎么就忽然脱出了掌控,一时间心电急转。
什么时候长公主殿下连谢危都能搞定了?
燕临就更不可能了。
那就是谢危要留她在眼皮子底下好好看个清楚,看她是不是装疯卖傻?
不……
无论如何自己也不能留在宫中。
更别说是当谢居安的学生了!
那简直是找死!
人逼急了就有急智,姜雪宁眼珠子一转,即便明知可能会更让谢危注意自己,也不得不硬着头皮道:“谢先生,学生有一事不明。既是先生们当场阅卷,可为何樊小姐上上甲等还不能入选?且先生也只还了她的答卷,我等却见不到自己的答卷,更见不到旁人的答卷。学生虽然被选中留下,可设身处地想,其余落选之人只怕并不知道自己为何落选。为何不能将大家的答卷下发,也好叫落选之人也心服口服呢?”
说实话,姜雪宁这话一出,先前被黜落的几个人都有些意动。
查卷也未尝不可啊。
万一有人比自己差却蒙混过关呢?
然而谢危只是扫了她们一眼,连平直的声线都没有半分改动:“姜二姑娘说得也有道理。这落选几人的答卷方才虽也说了为何不能入选,可到底粗略,个中有许多瑕疵未能细讲。若几位小姐有心向学,谢某便多留得片刻,为几位小姐细细剖开来讲。”
细细剖开来讲……
这与当众鞭尸有何区别?
原本这几人还想附和一下姜雪宁,听得谢危这话,只恐自己那拙劣的答卷被摆到台面上来讲,叫所有人都听着,简直丢人死了!
先前的意动顿时消失了个干净!
纷纷道:“我等心服口服,已得先生指点,不敢再有劳烦!”
姜雪宁:“……”
她道高一尺,谢危是魔高一丈啊!
这帮傻姑娘就不能有点骨气吗!你们知不知道自己放弃了一个多好的留在宫中的机会!全场不可能有人答得比我差好吗!
谢危只转眸看姜雪宁:“姜二姑娘还有什么疑问吗?”
姜雪宁眼皮直跳:“我、可我……”
谢危的手指轻轻压在那张答卷上画着的王八上,旁边就是她不抬杠不舒服的一句句回答,只面无表情地打断道:“要不姜二姑娘一会儿留下,待谢某单独为你解惑?”
姜雪宁登时毛骨悚然,脸都差点绿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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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更√
红包√
二更晚上,估计很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