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澜睁开双眼,意识尚未清醒,身体率先做出反应,扭头吐了一口鲜血。她不甚在意地抬手抹去嘴角的血渍,撑起身子坐了起来。
恍惚间觉得自己真的死了一回。
确切地说,她确实死了一次,在那个莫名其妙的幻境里。
她靠着床柱缓了缓神,眼前又浮现出那片焦土。
昔日钟灵毓秀,仙门林立的灵域现已化作一片废墟,凛冽寒风裹挟着浓厚的血腥气在断壁残垣之上呜咽盘旋,远处不时传来声声撕心裂肺的呼喊,混杂着几句咬牙切齿的咒骂,很快又被暴虐张狂的大笑掩盖。
封澜以剑拄地,半跪在血泊之中,伤痕累累的身躯已无力站起,更遑论拿起剑继续战斗。她艰难地抬起头,看向逐渐逼近自己的那道模糊人影。
那人行至身前,围困住她的四魔君纷纷向他行礼,恭敬道:“尊上。”
尊上?他是魔尊?!
魔域分明只有四个魔君,什么时候多了个魔尊?
伤势太重,思绪也变得迟钝了,封澜甚至想不明白,魔尊怎么会是这副模样?
近距离依旧看不真切,这位魔尊,像是由一团黑雾凝聚而成,没有面容,也没有任何细节,只勾勒出了一道潦草的人形轮廓。
真是越发诡异了。
魔尊微微俯身,仅这一个简单至极的动作,释放的威压却将封澜的背脊生生压低几分。他伸手掐住封澜的脖颈,就这么直直地将她举了起来,还左右晃了晃,好似在掂量她的重量。
下一瞬,他骤然发力,一拳贯穿封澜的胸膛,而后将她从手臂上甩下来,随意丢弃在随处可见的尸堆中。
封澜没有立即死去,甚至还能清晰感受到胸腔处传来的阵阵灼烧——是伤口处的魔能在啃噬她的神魂。
肉身死,道不消,神魂散,便是无力回天了。
她努力偏过头去,寻找魔尊的身影,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亲手收割一条又一条鲜活的生命。
那些朝夕相处的同门,那些泛泛之交的道友,全都化作了冰冷的尸体。
……
所有痛楚都消失后,封澜以为会脱离幻境,结果一睁眼,发现自己身处一片白茫茫好似没有边际的空间。
很显然,她还在幻境之中,只是换了一个场景而已。
封澜不解,她为何会突然进入幻境,晋境时不是一向只有雷劫么,不曾听说还有道幻境的考验。
而且她经历的事件,也不像是一种考验。
只能说一切都来得莫名其妙,莫名其妙的幻境和它编造得过于离奇的内容。
回想起方才的幻境,封澜仍心有余悸,在那场仙魔大战中,仙门年轻一代几乎被杀光了……
封澜蓦地僵住了。
魔域没有魔尊,幻境里却有,她如今才神照境,幻境里却已至无间境。
如果,这一切是真实的,是未来会发生的事情……
那这个幻境呢?又要告诉她什么?
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感猛然袭来,刹那间,无尽的黑暗汹涌而至,以摧枯拉朽之势将苍茫的视野尽数吞没。
归于平静后,除了明显的颜色变化,其余好似与刚才没有什么区别。但封澜觉得幻境应该不会做没有意义的变化。
她静下心来细细观察,终是发觉了端倪。
这方空间并非简单的被黑暗覆盖,而是遭受一片浓稠黑雾的吞噬。它们像是受到某种牵引,四面八方的黑雾皆朝一个点汇聚。
封澜缓慢而谨慎地沿着黑雾涌动的方向前行,她没有受到丝毫阻碍,仍旧不敢掉以轻心。
不知走了多久,封澜蓦地止住脚步,直直望向那一小团与众不同泛着轻微紫调的雾气。
紫黑色,凝聚成魔尊的雾气正是这个颜色!
那这些黑雾,是魔气么?
它吸食魔气后便会滋养出魔尊?
封澜绷紧身子,试探地朝它伸出手,指尖即将与之相触的瞬间,那团魔气灵巧一扭,轻飘飘避开了她的触碰。
封澜缓缓垂下手,她理应感到愤怒才对,可不知为何,看着那团跃动的魔气竟低低地笑出了声。
原来如此。
在此之前,她困惑于突然现世的魔尊,看见这团魔气后又在想,它究竟从何而来。
这一刻,真相大白,所有疑问都不复存在了。
能赋予魔气意识,能让无形之物拥有灵智,除了天道,她想不出第二种可能的存在。
幻境外,风云突变。
原本汇聚于藏云峰的磅礴灵气突然暴动,如脱缰野马般四散奔涌。剧烈翻腾的雷云顷刻间消散不见,那道酝酿已久的天雷始终没有落下。
封澜猛地睁开眼睛,却是双目通红,瞳孔空洞得骇人。
她受幻境影响,道心不稳,晋境失败,进而遭到反噬,狂躁不已又神志不清。在藏云峰大闹一通后趁乱冲出了宗门。
再次醒来,便是如今这副模样。
经脉受损,修为倒退。
封澜检查了一遍体内状况,灵台黯淡无光,原本已经凝聚成型的神魂也变得稀薄透明。
确定伤势后,她这才抬眼打量起周围的环境。
一张方桌,一个圆凳,墙角堆着几个掉了漆的陈旧大木箱,灰暗的墙壁上挂着大小不一打着补丁的布袋,装得鼓鼓囊囊,也不知是些什么东西。
这应是凡域上一户较为清贫的人家。
不知道是在哪座城管辖之下。
封澜掀开棉絮结成团的薄被,起身的动作一顿,拧眉看向自己的双手。
空空如也。
她记得失控时自己也紧紧拿着凝霜剑,怎么会弄丢了?难道她神志不清时依然记得把剑收好?
封澜低头看向腰间。
空空如也。
封澜:“……”
佩剑丢了,储物袋也丢了。
“吱嘎~”
一位上了年纪的妇人侧身顶开房门,端着托盘进来,一抬眼就看见封澜掀开被子想要下床,床边还有一小滩殷红的血迹。
她吓得魂都要飞了,连忙把托盘扔在桌上,动作之急切,使得碗中的饭菜晃荡一下,洒出了大半。
这时候她也顾不得浪费粮食了,几大步走到床前,搀扶着封澜:“仙长慢些。”
“无妨,我没有大碍。”
封澜看向这头发泛白的妇人,默了。事实上自己的身体比她还强健,实在无需这般小心翼翼。
“都吐血了还没事啊!”
王秀花心直口快,语气是充满关切的责备,俨然把封澜当成了自家小辈训了。
今早在菜地发现仙长时,她前襟好大一片血渍,眼看着几乎是个死人了。
吓得她差点直接撅过去,还是老伴周安胆大心细,发现仙长还有呼吸起伏,这才合力把人抬回了家。
这才半天,怎么能下床走动……
是了,仙长与她们是不同的。
王秀花猛然意识到这一点,训人的气势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
“已经午时了,仙长要不要吃点东西。”王秀花怕刚才的言语惹得封澜生气,现在更加恭敬了,看见洒了半碗的饭菜,连忙道:“我再换一份。”
“不用了。”封澜制止了,“我早已辟谷。”
王秀花局促又茫然地看着封澜。她不识字,甚少进城,听到的有关仙长的传闻中从没有提到过“辟谷”,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封澜解释:“我不用吃饭。”
王秀花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她只听闻仙长斩妖除魔时如何厉害,却没想到他们竟连饭也不用吃了。
那岂不是能省下好多钱。
奇怪。
封澜问:“你怎么知道我是来自灵域的‘仙长’?”
王秀花既然能称她为“仙长”,应该对修士多少有一点了解才对。
王秀花可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她呵呵一笑,“我哪知道这些,老周见识广,他说拿着剑的就是仙长。”
“剑?你们发现我时我拿着剑?”
修士几乎人手一把剑,就算不用做武器,也会用来御剑飞行。而那些将剑视为并肩作战的伙伴的修士,更是从不离身。
“仙长是拿着一把剑,它上面又是血又是土的,可脏了。”王秀花说,“我废了好大劲儿才把它从仙长手里抠出来,拿去洗干净了。”
要不是没有合适的换洗衣物,她还想把封澜身上的衣服也一并拿去洗了。
封澜抿了抿唇,“可否把它还我?”
本来就是仙长的东西,谈什么还不还的。
“就在院子里晾着,我扶仙长出去。”
就算封澜说了她身体并无大碍,但在王秀花看来,她虚弱得很,说什么也要扶着点,封澜劝不动,只好把手臂虚搭在王秀花手上。
封澜兀地在房门前停下脚步,眸光微凝,紧紧盯着伫立在院中的那道人影。
侧身搀扶着她的王秀花不明所以,扭头一看,只见一少年呆呆地站在院子中,一动不动地看着某个方向,眼也不眨,像失了魂。
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正好是放置在长凳上晒太阳的剑。
应该是一回家就看见了仙长的剑,太激动了。
不过仙长怎么停下不走了?
王秀花想不明白,不好发问,又不敢撒手。她想了想对少年喊道:“小雨,你帮仙长把剑拿过来。”
少年身子一抖,仿佛猛然间从噩梦中惊醒。
封澜没有出声,只静静地看着。
看他迈着沉重的步伐一步步走向凝霜剑,又亲手把它送到自己面前。
封澜视线从他手上扫过,却没有马上接过凝霜剑,而是问了个毫不相关的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他叫周雨。”
少年没有回应,旁边的王秀花替他回答。
“他只能听见,不会说话。”
封澜点点头,从周雨手中接过了凝霜剑,剑身微颤,剑鞘隐隐发烫,转移至她手中后又迅速归于平静。
封澜看了看一旁朴实的王秀花,对面前的少年说:“陪我出去走走。”
语气强硬,不是商量,更像是命令。
但是王秀花没有听出来,见封澜格外关注周雨,打从心底里高兴。
能得仙长另眼相看,说不定这孩子以后有大造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