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永远不缺人流。
海里游的,沙滩上玩的,边上散步的,店里头吃喝聊天的……和这天气一样,热热闹闹的。
只有奇欢欢和苏浔这一桌,原本还谈笑风生,一转眼只剩沉默。两个人都目视着前方,心情都沉重得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等到炉子上的肉菜彻底凉了,苏浔才开口:“我可以知道理由吗?”
奇欢欢一直在想,这个理由要怎样才能让他信服,让他不起怀疑?她不是不喜欢他,拒绝他也不是因为两人之间有什么道德或世俗不允许的问题。
仅仅只是因为他们都不过是人,仅仅只是站在了起点,就已经看到了结局。
苏浔口中的未来太过简单,简单到他们似乎能在漫长的岁月里异于常人——没有**,没有自我,也没有变化。
“你会一直爱我吗?”
“嗯。”
“即便有一天我会变,变得很坏很坏,你也会一直爱我吗?”
“嗯。”
“那万一,你因为爱我,而变得很坏呢?你还会继续爱我吗?”
“如果我变坏了,那一定不是因为爱你。还有,要真的有那样一天,我一定离你远远的。”
“为什么?”
“因为我不配。”
世间唯一不变的,就是永远都在变。
那段同样存在于夕阳西下时的对话,无所谓是谁在提问,又是谁在回答。因为在奇欢欢看来,其实换做是自己,似乎也会这么回答。
好像少年的爱意总是信誓旦旦,从不瞻前顾后,相信永恒会发生,把未知的未来,等同于已知的现在。
可偏偏,真正写下的现实是他们口中的如果,而坚信会不变的爱只存在于他们的期望当中。
即便不是男女关系,奇栋和奇谭那样血脉相连且加以利益捆绑的关系,也能一夜之间,反目成仇。
而对于奇欢欢来说,比起离别,她更怕的是日子日复一日,她看着苏浔像大海一般汹涌的爱意逐渐干涸。曾经那么爱她的他,会让她觉得陌生。而最怕的,是他变成这样,是因为她。
那天苏浔在家楼下拒绝言日的星探后,那陆仁后面还找过来好几次。苏浔每次都是拒绝,连坐下来谈的机会都不曾给。
奇欢欢曾试探问过他拒绝的原因是什么,苏浔每次都是沉默。
今晚她问他的未来和打算,才知道原来真的有人会把情爱置于自己的未来之上。
一些个大多发生在她这个性别身上的叙事,如今立场转换,她却做不到像传统叙事中的男人一样,理想当然地接受这一切。
她更做不到当未来有一天他们发生争吵,他痛苦说出这一切都是为了她的时候,她假装一切与她无关,把所有责任都撇得一干二净。
只当是他自己的心甘情愿。
奇欢欢想,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他们之间的爱会变成厌恶、怨恨与愧疚。
她不想他们之间变成这样。
比起他为了她放弃自己的未来,困守在方寸之地,她更希望他能满载星光,行至山长水阔。
他很好,值得一份纯粹的爱。而他们之间实现不了,所以她只能让它停留在他们的期望之中。
“因为我想要的,不是这样一眼就会望到头的日子。可和你在一起,我想象不出来,除了这样,还能有什么样子。我好像就只能像你说的那样,平静地和你相爱,平静地活着,最后平静地死去。生活像一潭死水,了无生趣。可是苏浔,有些人,生来就喜欢热闹,想要去见更多,在跌宕起伏的人生里寻找刺激,获得快感,感受生命的存在,找到自己活着的证据,那样才算活过一生。
“我有个姐姐叫倪安,她和我一样,在12岁那年同样因一场车祸失去了父母,同样被我们现在的养父母收养,但我们又是那么的不一样。她其实姓安,是开国元老安世老先生的外孙女,生来就与我不一样。我12岁只需要继承我父母给我留下来的遗产,而她12岁,要接管安家的一切,不仅要守,更要防。我面对的只有学业,而她一生下来就已经要面对权力。在她面前,我一直觉得自己活得像个普通人,直到那天见到奇纾……
“我跟你讲过,我继承的遗产,其实要比你想象中的可能还要多很多。那间铺子,市值差不多四百万,它能轻易决定一个人的命运,一个家庭的命运,甚至一群人的命运……可对于我来说,不过是账上的一个零头。我初初以为,我养父母给我设下这么一个任务是为了让我对我所拥有的金钱起敬畏之心,可这么一遭走下来,我才明白,这不过是个开始。”
她说到这,忍不住苦笑一声:“对于很多人而言,穷尽一生都未必能走到的终点,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它就变成了我的开始。有人说,我们这一生的剧本,是我们在投胎的时候自己选的。我不知道我手握着的这个剧本是好是坏,但无论外人如何评价,我所能做的唯一选择就只有——接受。就像我曾经看着12岁的倪安一个人生生地把安家扛起来,18岁的我也做好了准备,要前往比其他人更远的地方。
“你口中的未来没有问题,只是和你一起前往那个未来的人不是我。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所以我想,比起爱人,我们更适合做朋友,短暂地交汇,于某天彻底失去联系,你有你平静的生活,我有我精彩的人生。谢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也谢谢你的青睐,我很荣幸,也很抱歉。”
真心和假意混杂在一起,用理性做最完美的包装,演着演着奇欢欢感觉自己都要信了,信自己真的是天降大任于斯人,真的任重而道远。
但实际上她自己比谁都清楚,她其实曾经比谁都混日子,把一身的天赋都消磨在时间里头,不带任何一丝愧疚。也就是这半年来努力了一些,但也从不像她自己说的那样无端端地责任心爆棚。
她能接受这样的自己,却不能接受苏浔因为自己变成这样……双标得连她自己都唾弃自己。
也是没想过那些曾无数次拷问过自己良心的话,如今能用来拒绝一个爱着自己的人……她可真是不识好歹。
苏浔却觉得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太帅了,甚至有很长的时间都忘了,这些话是用来拒绝自己的。等她说完,他才反应过来……
所谓的差距。
能这样绕着弯说他配不上她,她也算是花了心思照顾到了他。
苏浔无从辩驳,只有一件事他还在意:“那你喜欢我吗?如果不考虑未来的话。”若能得她青睐,也算与有荣焉。
他问得真诚,直接攻心,不带一丝条件。
奇欢欢昧了一晚上的良心终是招架不住,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我对你有好感。”
但不至于喜欢,至少苏浔听起来是这样的。
未尽的答案比直接否认更为残忍,苏浔只觉得心脏已经痛到失去了知觉,明明难受得想死,脸上还是想要笑着结束这一切。
他开始后悔为什么点的是可乐而不是酒了。
但其实奇欢欢想说的是——我对你有好感,所以当然喜欢:“我说过的,你站在舞台上的样子很好看。你面试那天,我第一回见你在舞台上表演,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也不只是我,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你会是个人物。但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选择,并不是金鳞就一定要化龙,你也可以向往池中生活……”
“够了。”她话未说完,苏浔便打断道。
比起从未出现的爱意,曾有过机会结果错过的结局更让他觉得痛苦。
或许真如同她所说的那样,他们不能在一起,真就只是因为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向往的未来不在一个方向上吧。
可真就让他就这样放弃……
“如果我说,我愿意去你的世界……”
奇欢欢没听他说完,因为他现在所做的挣扎和他先前的决定,并没有什么不一样:“是你的人生,苏浔。”她终于忍不住转头看他,“人只能活一次,你最好,还是按照你自己想要的方式活。我再怎么自视甚高,我也只是个人,我承担不了这个责任。”
苏浔常常在面对奇欢欢的时候,有种年岁白长的感觉,总觉得她才是那个更为成熟的人。她总是能看得更远,思考得更多,而他想要的,就只有当下。
“可我只想要你。”他看着她喃喃道,眼角终是忍不住落下一滴泪。
奇欢欢替他伸手抹去,探过身去抱住了他,安慰道:“相信我苏浔,没有谁离不了谁。就算我们没有在一起,你的未来也不会像你说的那样模糊。你要相信你是一个很好的人,你会有很好的未来。我会一直为你加油的,以朋友的身份。”
以朋友的身份……
苏浔再笑不出来,更不敢回抱她,怕自己仅存的理智崩溃,所以推开了她。
“你先上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会。”
夜深,海风微凉,7月的余州城难得与热撇清关系。
那晚苏浔自己一个人待了很久,久到奇欢欢差点按捺不住要下楼找他,但还是在她出门前传来隔壁开门的声音。
她不知道他那晚想了什么,只知道第二天回去路上,苏浔告诉她他打算回京城,已经和言日约了谈签约的事情。
奇欢欢心里一阵空虚,好像使了一把大劲,却没打到点上。
她想起他们初识那晚,她问他要金斧头、银斧头还是木斧头?
他曾坚定地选择了自己的木斧头,而如今,他却只想知道她想要金斧头、银斧头还是木斧头。
她从没想过自己会如此轻易左右一个人的人生,可要真的如此轻易,为什么她如今这么努力想要回转,却于事无补。
她没了办法,话已出口,她也只能把这个谎继续撒下去。
“请说出你的理想型,要具体描述。”
“我喜欢站得高的人。比我成熟,段位比我更高,能看懂我所有的谋划,并能给我提供更好的建议和指引,能让我折服于他的智慧的人。”
十年后,G&O集团125周年晚宴上,苏浔看着奇欢欢着一身黑色晚礼服,手挽着她曾所形容的“理想型”入场时,眼里苟延多年的光终是暗了下去。
如大梦一场,梦醒皆成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