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命运,无论生离或死别,奇欢欢也仍与那个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她也不是没有想过,毕竟是生养过她的人,她一出生便欠了他一样,他走后又留下这么大一笔财产,让她这辈子都无法还清,要连着他度过余生。
印象里,不管是对家人还是外人,奇栋都不像是个好人——阴险狡诈,见利忘义,是年纪小如她,也能明辨的事实。
所以从小家里就不怎么来人,即便来人也很快就断了联系,有利可图是来往,无利可图时便赶尽杀绝,非常符合奇栋这个人的做事方式。
因此,赵律师说的这些,奇欢欢一点也不怀疑奇谭有夸张的成分,甚至真相,可能远比他说的还要肮脏。
而且当年拆迁之时,就有流言在传,奇栋确实是用了些手段,才成为奇家村拆迁获补第一人。
是不是空穴来风,时间会给人带来被冲刷干净的答案。
但也不曾想,奇栋会是以一个人,甚至是一整个家的未来来作为代价,以谋取自己的利益。
奇欢欢心生寒意,料想过要替他偿还他留在人间的孽债,却也没想过会是这种程度。
心像是被鞭笞,待血流干,也未必能缓解生出来的歉意。
赵律师是最清楚奇欢欢成长故事的人,所以他一眼便看穿她在想什么。
他问:“你想怎么做?接下来。”
奇欢欢捏紧了自己的手,回道:“我想见他。”
赵律师摇头:“我不建议你这么做。”
“为什么?”她抬眼看他,眼里满是疑惑。
“人是复杂的。一以贯之的人性,在这世界上很难得。你很难以一个人现下的难,去评价一个人当初的真。”
奇欢欢眼神颤动:“叔叔是说,奇谭在撒谎?”
“我只知道,成年人的世界里少有善恶,多是利益。如果他真的像他说的那样,是被逼到的绝路,又或是受人蛊惑,那赌桌上的赌徒,是不是也可以被无罪赦免?”
奇欢欢闭上了眼,却只能想起奇栋令人作呕的嘴脸:“可证据呢?”
“农村宅基地在当年,是绝不能变卖或转让的。你真的信他一句只是你父亲想要,他就能给吗?正当交易,是一锤子买卖,是钱货两讫就可以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可灰色地带呢?交易双方谁不带了点龌龊心思?没有证据,你就能信他真的纯是被骗?”
奇欢欢咬紧了下唇,没有说话。她没有不信赵律师的理由,可她也很难再去相信奇栋。
儿时的她最为纯净,是他在这世界上关系最为亲近之人之一,却也从未在他身上获得半分怜惜。所以他人被其陷害欺骗,也再正常不过。
她想了很久,才深吸一口气,再次回道:“我想见他。”那双桃花眼已散去了寒意,但依旧冷淡如蒙霜,清醒得似不曾身在局中。
如旁观者入局,只为明事。
赵律师听言,彻底松了一口气,且再没有阻拦:“好。”因他面前的人是个聪明孩子,虽然有些少年心性,可稍加提醒,还是能冷静下来。
奇欢欢去奇谭家的时候,是苏浔陪着去的。赵律师给了她一个地址,位置就在苏浔之前租房子的那个城中村里头。
台风已过,路上被风扫落的枝条树叶还没来得及被清理,只草草地被扫至路边。
对比起来,城中村里倒是干净的。楼与楼之间密得,连台风都无从施展它的威力。
奇谭家也在小巷子里,但在1楼,门口紧闭,但堆放着一些奇谭出摊是用的器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做外卖的餐饮店,而不是人居住的住所。
苏浔上前替奇欢欢敲了门。
虽是周末,但他们也不确定奇谭家里是否有人。好一会儿才听见有脚步声由远至近,“咔哒”一声,门开了。
来人却不是奇谭,而是个女孩子。年龄看上去比奇欢欢要小上一些,身上穿着余州城统一的中学校服,短发齐肩,偏碎的刘海盖住了她整个额头。本该温顺乖巧的样子,却长了一双倔强的桃花眼。
和奇欢欢几乎如出一辙。
两人只是视线碰上,都不由得呼吸一滞。
奇欢欢有的时候真的不得不感叹,基因与遗传这玩意儿……
凝滞的空气,最后还是奇欢欢先打破的:“奇谭是你爸?”
奇纾点头:“你是?”
“我叫奇欢欢,按辈分,你该叫我一声表姐。”
屋子是两居室,里头几乎不见天日,但肉眼可见的整洁,因有人在收拾。
他们一进屋,奇纾便干净利落地给他们找到落座的位子,烧水泡茶一气呵成,不用猜也知道平日里收拾的人是谁。
“表姐是来找我爸的吗?”她在他们面前坐下,隔着一张小小的方桌。
奇欢欢“嗯”了一声,但此刻她对眼前这个小女生更感兴趣。
“你多大了?”
“14岁。”
“初二?”
“9月开学初三。”
“介意我问你成绩吗?”
奇纾抿了抿嘴,脸上神情满是介意,却说不出口。
奇欢欢没继续问下去。
半晌却听奇纾感叹道:“表姐你好漂亮啊!”眼睛里像是泛起了星,纯粹的欣赏不带一丝杂质。
奇欢欢以为自己早已习以为常,但如此热切的目光之下,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苏浔却是没忍住,直接失笑笑了出来。
奇纾听见笑声,才反应过来自己把心里话说了出来,表情一滞,后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顺了顺自己的头发道:“不好意思,一不小心就脱口而出了,表姐见谅。”
眼神躲闪,低眉顺眼,方才门口初见的倔强此刻却寻不着半点痕迹。
奇欢欢看着她的样子有些失了神,心口闷闷的,许久才问道:“我能看看你的手吗?”
她朝她伸出手,眼神温柔得能把人化开,看得奇纾连理由都忘了问,就乖乖把手递了过去。
奇欢欢指尖轻触,柔软的指腹传来那粗糙的触感,本以为自己已经忘了,结果记忆依旧新鲜的伤口,淋漓得让人发疼。
才14岁的手,生满了茧子和倒刺。7月明明是盛夏,余州潮得像泡在水里,她的手却如身在寒冬一样干燥。
奇欢欢喉咙发紧,差点就落了泪,好半天才忍住,抬头看向疑惑的奇纾:“我能看看你的房间吗?”
奇纾有些尴尬地笑道:“我没有房间。”感觉到奇欢欢握着她的手一紧,她笑得更灿烂了,“我平时住校,不怎么在家,所以家里没有我的房间。”
奇欢欢几乎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忍住不让自己的眼泪冒出来。
她松了她的手,看向屋内那两扇房间门,问道:“一间应该是你爸妈的房间,那另一间谁在住?”
奇纾眨了眨眼,往下咽了一口气才回道:“我哥。”
“他人呢?”
“在国外。”
奇欢欢问不下去了。
她觉得,奇谭这个人,她也没必要见了。
傍晚,他们走到了村口打车,晚霞似火,红得发紫。
奇欢欢看着马路上车来车往,对面的城市干净得似一尘不染,身后的城中村仅一路之隔,脏乱得像是城市里见不得人的角落。
她想起赵律师那天和她说的话——人是复杂的。一以贯之的人性,在这世界上很难得。你很难以一个人现下的难,去评价一个人当初的真。想起小时候那些短暂在家里出现又快速消失的客人,想起奇栋在面对他们是曾有过的发自内心的谄媚和同样真切的唾弃……
她不得不承认一件事——基因和遗传这玩意儿……
奇谭和奇栋,还真不愧是表兄弟。就连做人做事,都如此如出一辙。
她看着脚下粗糙的路石,对自己姓奇这件事,无比厌恶。
苏浔站在她身边,看着她心情低落,心里也跟着一起不好受。
鸣笛声中,他听见她问:“苏浔,你会一直爱我吗?”
苏浔想不到会有不爱她那一天:“嗯。”
“即便有一天我会变,变得很坏很坏,你也会一直爱我吗?”
“嗯。”
奇欢欢笑了,她原本以为,他会说她不会变得很坏来着。
“那万一,你因为爱我,而变得很坏呢?你还会继续爱我吗?”
这次,苏浔想了很久才回答:“如果我变坏了,那一定不是因为爱你。还有,要真的有那样一天,我一定离你远远的。”
奇欢欢没明白:“为什么?”
苏浔笑了笑:“因为我不配。”
落日余晖,奇欢欢的目光随太阳的余光一同沉了下去。
她不知道这世间是否有永恒的爱,但似乎没有不变的人。
当年的同谋,今日的仇人,因利益割席,也因人生轨迹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奇欢欢看着一脸深情的苏浔,转身揽住他的脖子,埋首在他的肩窝处。
苏浔被她突如其来的拥抱惊得心里微颤,半晌才举手回抱,鼻间全是她身上的香气。
“苏浔……”她唤他的名字,声音粘糯似块甜糖,“我们去旅游吧,趁暑假还没结束。”
他有如被泡在了蜜糖罐里,却笑不出来。
她的痛苦,未曾言明,却能让他感同身受。
他只能回以安慰,回以温柔:“好。你想去哪?”
“余州城临海,我们去看看海吧。”